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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書分了上中下三部,所以我這邊也分開貼吧~~

《閹奴(上)》

《閹奴(中)》

《閹奴(下)》

還是那句老話 天使J的文筆有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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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對喬寶兒而言,於孟焰身旁服侍不啻是種折磨,沒人知道他寧可有做不完的活,也不想任人作踐;逼自己假裝順從,用身體換元寶,只是想贖回他的小石頭。

 

喬寶兒被撕扯成兩半,一半是孟焰的強迫與惡意捉弄,一半是小狗子貪心與不滿。為得兩全,他服下小狗子給他的毒藥,以求解脫。

 

玩弄過了頭,孟焰回過身才發現,其實一塊璞玉早已繫在身旁……

 

第十一章

 

醉香樓。

 

一尊兇神惡煞又尋上門來,瞎了一隻眼睛的龜公不禁雙腳發抖,怔在大門口處,想逃也不是,只好硬生生地面對。

 

「王……爺。」

 

睨了一眼龜公下跪迎接,孟焰露出一抹冷笑,眼看大廳內的人們漸散,紛紛上樓或躲入後頭,「呵……」他收了傘,甩了甩水珠,可沒打算踏入醉香樓內。

 

「起來吧,我有話問你。」

 

「啊?」媽唷,又問話……龜公連連口吃:「小的不敢起身,王爺有事要問,小的若知情一定告知。」他一頭敲上地面,伏在王爺的腳邊,內心不斷求神庇佑──王爺別找碴,他不希望雙眼全瞎。

 

「嘖,你這回識相。我問你,上回的事,你說有孩子闖入這兒,那孩子打哪兒來?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呃……就您……和那孩子……這事兒,您應該清楚。」閣樓的門一關,誰有膽子入內瞧。龜公渾身汗涔涔,哪敢把閨房之事搬上臺面說。

 

「我問你,可知那孩子是誰!」一古腦兒地火氣全冒上頭來,孟焰怒喝:「少跟我提廢話!」

 

「是是是。」龜公連連磕了幾個響頭,終於弄明白意思,他一五一十地告知那一夜……

 

「人閃入樓內,那孩子一臉瘀青,身後有名漢子在追,我和打手把漢子攔下來,他一開口就是酒氣熏天,吼著要找孩子……事後,我想起那名漢子是刀子匠鋪的老王。」

 

昨晚,老王上對面小巷子裏的勾欄院嫖妓,聽說他最近的手氣不錯,贏了些銀兩,那散財的德行就好比有錢的大爺耍派頭。

 

抬頭瞧了瞧王爺的臉色,龜公又附加一句:「小的絕無半點假話,不然願遭天打雷劈。」他發誓。

 

「我明白了。」

 

孟焰撐起傘,走入街道,循線繼續追查小傢伙的來歷。

 

進入刀子匠鋪,孟焰一抬首,屋樑上高掛一罈罈封口的「升」,密密麻麻的等待贖回,無非是人死後有個全屍的觀念作祟,成就有心人敲竹槓的藉口。

 

嘖,這兒,窩藏許多骯髒事。屋內的光線晦暗,空氣之中飄散一股血腥氣息。孟焰瞪著叩首在腳邊的一干人等,「誰是老王?」

 

「我是。」發聲的人抬起頭來,下一秒,來人一腳踢上他的臉,「啊──」他慘叫一聲,身子登時飛起。

 

「碰!」老王壯碩的身子墜趴在不遠處。

 

夥伴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著,所有人皆吃了一驚。

 

「唉唷……噢……」老王撫著臉在地上打滾,鮮血直流,染紅了衣裳、地面。他不斷唉叫:「噢……我的鼻樑……」

 

「鼻樑斷了?」

 

「是……斷了。」他哀嚎。

 

孟焰一臉寒憎,嗤了聲:「斷得好。」

 

銳眼一掃,屋內頓時響起低淺的抽氣聲。孟焰問道:「刀子匠,你平日都縱容手下找孩子出氣是不?」

 

「喝……稟王爺,沒有。」

 

「是嗎?」他冷笑,緩緩移動腳步,須臾停在老王的身旁,一腳踩上他的後腦杓,「叩!」一聲,腳下的悶哼傳入每個人的耳裏。

 

「唉唷……唉……」整張臉被壓擠得扭曲變形,擴散的血跡由口鼻四溢,老王張嘴猛吸氣、猛喘,再繼續下去,難保不會悶死。

 

孟焰面無表情,挑眉說道:「我可不在乎腳下死了一條賤命!你們心裏都明白這兒是誰在作主,是看誰的臉色過活。怎麼,我不管一丁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你們一個個都爬上了天?」

 

「小的不敢。」眾人異口同聲,紛紛磕頭,「咚咚咚」地敲響一室。

 

「刀子匠,去拿這半年來的紀錄名冊來,一本都不許少。」

 

抬腳放過老王,孟焰擇一張椅子坐下,視線隨著老王起身走入廊內,陰森的走道隱約可見一間間隔房門口。

 

向來淪落至此的孩子都有記錄兩份,其中一本冊子會流入府中,嚴總管每三個月就會過來一趟。依他推算日期若是無誤,小傢伙誤入醉香樓,定是在閹割之後的復原期間,否則……那床上不會留下彷彿處子落紅的血跡。

 

被他磨出來的……鏗!他咬牙,狠厲的目光瞪向該死的老王,人已奄奄一息。他殺雞儆猴,鋪子裏的閹人歸誰所有,每死一個,都是損失。

 

刀子匠捧著六本名冊,恭敬地呈上,他立刻退至一旁,連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王爺今日來得太過突然,可見事態不妙。自己做事一向嚴謹,想不透是哪兒出了差錯?

 

孟焰一頁頁地翻找,仔細瞧冊子上的名字和畫像,時間分分秒秒地流逝,他終於翻閱到期中一頁名單──喬寶兒。

 

畫像和小傢伙的神韻相差無幾,被父母所賣,居中牽線是一名村長,同時記載鄉名、位址。

 

「撕!」他扯下一頁,折了幾折,隨手放入衣襟之內。

 

起身,擱下六本名冊,孟焰頤指氣使,「拿梯子來,把名叫喬寶兒的壇罐取下給我。」

 

刀子匠得令,立刻要大夥兒幫忙,眾人入內七手八腳地扛出梯子爬上高處找尋──小心翼翼,避免擠成一團,上百個壇罐皆是寶,若摔碎,不吉利。

 

半刻後,終於找著。刀子匠用一塊布包裹妥當,交給幕後主子。

 

孟焰取來壇罐,在門口抄起一把油紙傘,眼看外頭雨勢停歇,他依然撐起傘,遮掩一臉陰鬱的神情,往下一個目的地──博濟藥堂。

 

孟焰一跨入藥堂,眼尖的藥堂傳人杜大夫立刻認出來者,他一頭鑽出櫃檯外,恭敬地將身份特殊的貴客帶往內室。

 

「請王爺稍待片刻,我這就去請老爹過來。」

 

「杜大夫甭急,我瞧見他老人家在為人治病,稍等無妨。」孟焰將手中包裹擱上桌,一入藥堂,他不擺架子,對於熟識的杜大夫,也給予好臉色瞧。

 

「你去忙吧。」

 

「好,若有何吩咐,請您喚一聲即可。」

 

孟焰擺擺手,一副不需要的態度。

 

杜大夫笑臉迎人,由桌上倒杯茶水奉上,爾後,掀起門簾離開。

 

回到藥堂廳上,他在老爹的耳畔細語幾句,請老人家離座,他接手為病患針灸治療。老大夫上了點年紀,動作溫吞地走入內瞧熟識的年輕人,兩人的身份雖懸殊,他仍當自家的孩子一般,臉上堆滿了親切的笑容。

 

孟焰瞧人來到,立刻起身扶老人家入座。此時此刻,他顯露的關懷以及對老人家恭敬的態度,絕非一般人所能預料。彷彿一樁秘密,擱在心底的緣由,只有當事者知情。

 

「老大夫,您近來可好?」

 

「還不是老樣子,生活沒什麼變化,年紀大了患風濕,一旦下雨,膝蓋疼得緊。」

 

他坐在年輕人身旁,歎道:「有些毛病醫不好,人畢竟是血肉之軀,不是神仙。」

 

「老大夫喝茶。」孟焰倒了杯水給他,臉色一沉,想到老大夫所患的風濕皆因自己而起。「當年,是我給您添麻煩了。」

 

為了救芙蓉一命,老大夫冒著風險同他入宮救治,宅心仁厚的舉動卻招來禍事。事後,幾條閹狗尋上門來,將人架在雪地裏折騰跪了一夜,老大夫差點活活凍死。

 

「不提那事了,你總是惦記著往事。」老大夫低頭歎息,捧著杯子的手少了兩根指頭,絞斷的瘡疤餘留至今,若是在意,人不會快活。

 

抬頭看著眼前的年輕人今非昔比,老大夫心裏明白,他在人前與人後是兩個樣。

 

話題一轉,老大夫問道:「你今日前來,有事?」

 

孟焰從衣襟內取出小瓶子,說道:「老大夫特製的藥,出了點問題。」

 

「什麼問題?」老大夫吃驚,擱下杯子,取來藥瓶觀察,內裝的藥膏乃特製,治療金瘡、癰疽、瘡癤和其他皮膚病等傷口非常有效。

 

不禁納悶,這孩子上回前來明明是說被狗咬傷,而他給的藥膏確實能醫治,怎會有問題?老大夫打開瓶蓋,湊近瓶口嗅了嗅,藥膏已經變質,竟有股異味,瞇起眼兒檢視藥膏略變色……

 

老大夫站起身來,走至角落的五斗櫃前,打開上層抽屜取出一枚銀針,放入小瓶子內,不一會兒,抽起的銀針變色。

 

他好生驚詫,「怎麼可能……」

 

孟焰瞧他吹鬍子瞪眼,老人家受到的刺激不小。「呵,老大夫,您給的藥有鬼。」

 

「誰搞鬼?你擦了可有事?這瓶子還經過誰的手?」一連串問題只為求證,「我這瓶藥膏有口皆碑,怎會有毒?」

 

孟焰踱至老大夫面前,臉上笑意盎然,「我信得過老大夫不會搞鬼,且,藥膏不是我要擦,老大夫,我沒受傷。」

 

「啊?」老大夫的表情由吃驚轉為錯愕,問:「你存心逗我?」

 

「豈敢。」孟焰兩指一夾,取回藥瓶。請求:「老大夫,今日只好麻煩您再給一罐藥膏,依然是專治發炎、膿腫的傷口,我不會再讓他人經手藥瓶。」

 

「這有什麼問題。」丟掉銀針,老大夫愈想愈不對勁兒,嘴上咕噥著:「你在搞什麼鬼……」赫然,察覺一絲不尋常,「你沒派家丁或黎生過來一趟,莫非是顧及萬一,這藥究竟給誰使用?」

 

「一個小傢伙。」

 

老大夫怔了怔,「怎不帶人過來給我瞧瞧傷勢?」

 

孟焰哼聲:「不需要,那傢伙的腿沒斷。」

 

「治病總不能馬虎。」老大夫謹慎地找尋五斗櫃內的瓶瓶罐罐,經由多年行醫經驗,這櫃子裏頭收列內、外治療處方所調配的膏藥,其中運用水銀外治皮膚病的軟膏可解毒性,功效卓越。

 

老大夫取出水銀軟膏藥罐,分裝入小瓶子後,回身交給年輕人。

 

「謝謝老大夫。」

 

「何必跟我客氣。」他叮嚀:「這藥擦了,傷口若不見好轉,你得讓人過來給我瞧瞧。」

 

「不必了。」他不似老大夫仁慈,可沒多餘的善心浪費在小傢伙身上。擱下一錠銀兩,孟焰順手拿起桌上的包裹,隨即向老人家告別。

 

老大夫瞧他掀了門簾就走,仍留下一堆問號,令人費解……

 

喬寶兒安靜地坐在門邊,由晌午等至晚上,不敢跨出房外,也不敢去廚房用膳,心愈來愈慌,緊摟著雙膝,儘管飢腸轆轆,也提不起絲毫胃口。

 

單薄的身子靠著門板,時而晃晃然,體溫正逐漸趨高,他垂下腦袋瓜,微喘著氣。

 

黎生站在房外,油然而生一絲同情,目光調離,觀望與廂房緊連的書房透出光線,早已回府的主子待在裏頭。

 

他不知該同情小奴才受到主子「關照」的處境,還是同情主子那脫軌的思緒漸漸轉向,本人卻毫無所覺。

 

黎生繼續監視小奴才,眼看人始終縮在門邊,地上擱著他至廚房端來的晚膳,未見小奴才進食。

 

輕歎息,他走向書房,敲了三下輕響,才推門入。

 

孟焰抬頭瞥了他一眼,問道:「怎麼,小傢伙還是坐在原地?」時近戌時,他慵懶地側臥在貴妃躺椅閱讀書卷,旁邊的梨木矮櫃擱著一迭書籍,內夾了本名冊。

 

「爺,您還要讓人繼續待著?」

 

「我要讓他看清楚些房裏有什麼。」哼,小傢伙裝模作樣,僅瞞得了一時,遲早會露出馬腳。

 

黎生提醒:「房內沒點燈呢。」

 

「哦。」頗意外,小傢伙摸黑的功力不到家,動作笨拙,他倒是期待小傢伙會耍什麼招數偷東西?

 

該把他的腳治好,加強一下作賊該有的本錢。孟焰笑了笑,不禁感到荒謬──要抓賊之前,他這尊獵人得先放水。

 

隨手將書卷擱回梨木矮櫃,孟焰全副的精神都來了──吃飽撐著設陷阱。

 

離開貴妃躺椅,途經黎生的身旁,孟焰戲謔道:「小傢伙飽受驚嚇,多麼需要安慰,不是麼?」

 

「呃?」黎生一愣,無法透徹主子話中的涵義。

 

「明日起,你接手刀子匠鋪的事兒,注意裏面的傢伙是否對孩子施以拳腳。」

 

「爺要我防止受閹割的孩子被人打死?」

 

「當然。那些挨過手術而存活下來的孩子都還沒為我賺進銀兩就被弄死,這不是損失麼?」呿!賠本的生意沒人做,他可不當冤大頭!「名冊上的死因寫得千篇一律,哼,我不管事,一群狗腿的傢伙倒是在背地裏撒野。」

 

踹開書房門,孟焰一臉寒憎。追根究柢,都是那該死的老王揍孩子,否則……他哪會糊里糊塗兼陰錯陽差地奸了小傢伙!

 

媽的……他咬牙惡咒。

 

更火大的是──為了排遣寂寞,他三番兩次找上小傢伙,究竟是著了什麼魔?

 

「你還不起來?」孟焰斂了厲色。點亮室內燭火,回身瞧小傢伙仍無動靜。

 

他不耐煩地上前,伸指輕點他的頭。喬寶兒頹軟的身子晃然,沿著門板滑落。

 

孟焰眼明手快地攫住差點敲上地面的腦袋,微吃驚,掌心上的小臉發燙,迅速蔓延一團火燒上心頭。

 

順勢將人抱起,他朝房外喊:「黎生。」

 

遠去的人影驟然回頭,問道:「爺還有何吩咐?」

 

「你……」愣了下,孟焰略低頭,雙手逐漸緊扣懷中輕盈的重量,眉一擰,甚麼話也沒說,旋身將人抱往屏風後。

 

敏銳地察覺一絲不尋常,黎生折腰拾起地上的一盤膳食,起身離開,順手將門帶上。走得遠了,他回眸一瞥,嘴角勾起一絲興味。

 

內室,孟焰猛灌小傢伙喝水,粗魯的舉動全因躁鬱引起。

 

「唔……咕嚕……」恢復些許意識,喬寶兒試著推拒硬邦邦的胸膛,溢出嘴角的水淌得衣衫一片濕,好冷。「咳咳……」他猛嗆咳,小手有氣無力地掙扎。

 

孟焰扣住他的後頸,粗魯地扯下他的衣衫,小傢伙渾身抖得更厲害,瞠大的眼瞳佈滿驚恐,直呼:「不要……」

 

「少囉唆。」他撈起水盆裏的巾帕擰了擰,貼上單薄的身子擦拭,試著降低高燙的溫度。

 

涼意襲上整個背脊,加遽體內的惡寒發作,「好冷……」喬寶兒一頭敲上主子的下顎,小腦袋垂在頸窩,不斷喘氣。

 

熱呼呼的氣息拂過頸側,孟焰漸漸緩了擦拭的動作,不禁怔然,終於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啪!」把巾帕扔回水裏,回想適才竟去吩咐廚子煮粥,而他伺候小傢伙?

 

摟在腿上的身軀似小火爐,熨燙地存在著。乍然,有那麼一瞬間的迷惘──小傢伙又不是當年垂死的芙蓉,何須在乎是死是活。

 

喬寶兒閉上眼,意識遊走在清醒與昏然的邊緣,任由主子放倒於榻上,隨即全身蜷縮成蝦狀,雙腳緊緊屈迭起。

 

孟焰坐在床沿,抓來他的右腳踝,取出小瓶罐為他潰爛的傷口上藥。

 

「腳不會好……」瘖啞的低喃隱含一絲委屈,喬寶兒不明白主子為什麼還要害他,埋首於被褥之中,小手揪著厭惡的情緒,梗在喉頭溢不出口。

 

孟焰撕下他的衣衫一截,纏繞於腳背的傷口,眉心愈漸糾攏,須臾打上一個死結。

 

「腳若是廢了,你就用爬的。」氣惱他有背叛之心,小傢伙是什麼低賤的身份,內心再清楚不過。

 

站起身來,孟焰將衣裳拋還給他,命令道:「我已經差人送食物過來,你若沒吃完,當心我扒了你的皮!」威脅罷,他無心駐留,房內早已染上小傢伙的氣息,宛如污濁之地,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聽見「砰!」一聲,喬寶兒悄然挪動的身軀下滑,垂靠在床沿的臉色漸漸發白,伸手推開一張椅子,盆中濺出幾滴水,他斂下眼不看也不想,那些水帶不走一身的污穢……

 

喬寶兒夜宿主子的房,此事只稍幾日便傳得眾所周知。

 

嚴總管一早就等著喬寶兒上廚房,語氣尖酸又刻薄,「嘖嘖,瞧瞧什麼人來了,可真準時。」

 

他朝掌膳的廚子笑道:「你們的動作不快點,咱們的主子在房裏餓著呢,他吩咐過了,三餐得準時,午後送上糕點、茶餅,夜晚需要宵夜。

 

「嘖嘖……廚子,你現在甭再偷偷摸摸地留碗飯給小寶兒吃,他只要繼續為主子暖床,要什麼就有什麼,我看過不了多久,咱們這夥人都得喊他一聲小爺了。」

 

「鏗鏘!」

 

大湯杓敲上鍋蓋,廚子心頭火,杵在原地無法反駁。

 

喬寶兒低頭經過,匆忙地端走膳食,回頭,一雙清湛的眼神望著廚子大叔,彷彿在訴說自己身不由己。

 

元計咕噥著:「師父瞧不起這種人……」他親眼所見小寶兒待在主子房裏,可想而知,小寶兒怕吃苦,不惜出賣自己了。

 

「做人別賺骯髒錢,親人若是知情,用得安心麼。」元計又咕噥了一句。

 

喬寶兒的臉色一變,當下逃也似地奔出廚房。

 

「哼,你們瞧瞧,他會端架子了呢,再過些時日,他指使咱們辦事,都不用感到意外。」

 

小狗子眼看來人經過,立刻鑽出樹叢外,擋住喬寶兒的去路。

 

「你眼睛睜那麼大幹什麼,見鬼了啊。」

 

喬寶兒的手一緊,捧著早膳,別過一張慘白的小臉。

 

呿,小狗子撇撇嘴,東張西望附近沒半個人影,於是放心地問:「你這些天都睡在主子房裏,有沒有發現什麼可以下手拿的?」

 

「沒有。」他悶聲說明:「房裏的物品有字畫和花瓶,那些東西無法藏。」

 

「噢……」小狗子一臉失望,「你沒有騙我?」

 

喬寶兒搖了搖頭。

 

小狗子狐疑的目光瞅著他,哼道:「我壓根不信,你整天跟在主子身邊伺候,別跟我說你沒機會翻找主子的房裏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或是沒瞧見主子將銀兩、銀票放在哪兒。」

 

小寶兒抿了抿唇,凝視著前方的主樓彷彿是一座牢籠,關著不為人知的一面。

 

主子要他吃飯、收拾、伺候著,他戰戰兢兢地度過白天的瑣碎,一旦入夜,他就躲在角落想睡又不敢睡,害怕房門戛然開啟的聲響,恐懼一道趨近的黑影,一股厭惡感頓時襲上心頭。

 

他漸漸收回視線,氤氳的眼眸膠著在盤中的佳餚,喪失的味蕾再也嘗不出任何滋味。

 

「小狗子,把小石頭還給我,好不好……」他抬眸,眼底盈滿乞求。

 

「休想!你不拿點東西來交換,我就把石頭丟進糞水裏,賣給收糞的林老伯。」

 

心一慌,喬寶兒喊著:「不可以!不可以!你不要把小石頭丟掉,我會拿……一定會拿東西跟你交換。」

 

小狗子咧嘴笑了笑,「等東西到手,你就拿來房裏給我。反正主子何時睡熟,你很清楚不是嘛。」諷刺的言語說罷,小狗子伸手撚了一塊肉塞入嘴裏,邊走邊哼小曲兒,恍若無事般。

 

分走兩頭,喬寶兒一瘸一拐地返回禁錮的牢籠。

 

瘦小的身影落入另一雙眼裏,漫步在垂柳綠蔭遮蔽的小徑道上,孟焰也佯裝若無其事,心情好得很。

 

第十二章

 

把人拴在身邊,每日面對一張苦瓜臉,「腳還疼嗎?」孟焰交迭著雙腿擱在浴桶外,頗享受小傢伙跪在一旁按摩臂膀。

 

「消腫了。」喬寶兒老實地回話。

 

低著頭,雙手彷彿機械般的動作,來來回回地壓揉,目光刻意避開浴桶內的光景。

 

孟焰盯著他良久,只要自己沒出聲命令,小傢伙笨拙的動作可以持續到天荒地老。「你還要瞎磨菇多久?」

 

喬寶兒抬起頭來,嘴唇乍然碰上了主子的鼻尖,「啊?」小臉一白,渾身漸漸僵硬。

 

孟焰端詳他的眼下有一抹陰影,小傢伙在他的房裏睡不好,瞥了一眼角落的位置,心照不宣他惺惺作態的可憐相。

 

掬起水抹去留在臉上的溫熱感,晶透的水珠沿著冷硬的面部線條一一滴落,孟焰站起身來,命令道:「拿衣裳來。」

 

喬寶兒立刻取來乾爽的布帛為主子擦拭,勉強自己面對成熟的男性軀體,隨著由上而下的擦拭動作,愈漸抑止不住一雙小手發顫,刻意避開雙腿間的地帶。

 

別人有的,而他沒有。

 

活生生地被奪走,受過的痛遠遠超乎心靈上的負荷。他轉身捧來衣裳,怯生生地遞出,等待手中空無一物,他才敢抬起頭來,叛逃的目光遠離主子的身上。

 

「我去差人把桶子抬走。」三步並作兩步走,須臾,瘦小的身子就躲在門扇旁,角落的陰暗晦色可以掩去他人不屑的眼神。

 

幾名家丁進房來,幾人合力抬起浴桶步出房外。

 

嚴總管睨了一眼喬寶兒濕淋淋的褲管,其身前衣襟也不可倖免。嗟,主子沐浴,小狗腿子該不會貼上身去了?

 

「滾出去!」

 

孟焰一把將嚴總管推出房門檻外。

 

「啊!」

 

腳下一個踉蹌,嚴總管順勢跌個狗吃屎,幾名家丁不禁詫然。

 

睥睨的眼神淡掃眾人一眼,孟焰雙手環胸,嚴禁令下:「沒我的吩咐,少在我的房裏多待一時半刻。」

 

嚴總管爬起身來,好不狼狽地應道:「是是。」

 

「哼……」暗惱府裏烏煙瘴氣,一干奴才以為他不知那些閒言閒語,不過他不在乎他人如何看待,倒是頗惱萬一將來傳入芙蓉的耳裏……孟焰的神色丕變,翻臉跟翻書一樣快。

 

「姓嚴的,去收拾、收拾包袱,在天黑之前,滾出府外!」

 

喝!

 

臉色一變,嚴總管立刻跪下,五體投地「咚咚咚」的猛磕頭,誠惶誠恐地問道:「爺,奴才做了什麼事惹您不快?」

 

「你平日都在我背後說哪些閒言閒語來著?」

 

嚴總管渾身汗涔涔,連連口吃:「沒……沒有的事……小的不敢。」

 

「不敢?」呵,孟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是麼,你不敢,有誰敢?」

 

「……」嚴總管頓時語塞,連吭都不敢吭聲。

 

幾名家丁見狀,立刻擱下浴桶,也一併跪下。

 

主子擺明著算帳,連日來的閒言閒語變成茶餘飯後的話題,大夥兒兜繞著小寶兒魅惑主子,嫌惡他不知恥。

 

「沒話說了?」

 

嚴總管又磕了磕頭,求饒道:「小……的知錯,請爺息怒。小的自個兒掌嘴處罰。」

 

「啪、啪、啪──」

 

他猛摑幾巴掌,再繼續磕頭求饒:「請爺息怒,小的以後不敢再犯。求您饒過,小的以後會盡忠職守,不該說的,決計不敢亂說。」

 

孟焰倚在房門口,哼了哼。

 

頭一撇,目光落在躲於角落的小傢伙,那清湛的眼眸眨也不眨,小臉佈滿驚慌。

 

「你怕什麼?」

 

喬寶兒揪著門板,囁嚅著唇說:「我怕……嚴總管……沒工作,他……他要養家。」

 

嚴總管和爹一般的年紀,也是有孩子的,萬一沒得吃,那些孩子不會有好日子過。

 

孟焰皮笑肉不笑,「要我饒了嚴總管可以。不過從今後,他除了餵狗之外,曾經指派奴才幹的活兒,他一個也不能少。」

 

「遵命……」嚴總管連連磕頭,巴不得一頭撞死算了!

 

在府中的地位轉眼之間貶低,這全拜小寶兒所賜;好一個奸佞的小奴才,仗著有主子庇護就在背後放冷箭。

 

「還不快滾!」孟焰不耐煩地吼。

 

「是是是……小的馬上離開。」

 

嚴總管忙不迭地起身,習慣舉起手來又要指揮家丁辦事,隨即一怔,立刻幫忙抬著浴桶,夥同幾名家丁一起離開主樓。

 

掩上門扉,孟焰緩緩地靠近,抬手勾起小傢伙的臉,指尖摩娑粉嫩的觸感,俊顏湊近問道:「你呢,有沒有瞞著我什麼……」

 

喬寶兒一瞬瞠眸,臉上的血色盡失,心臟猛地提上了喉嚨,「撲通、撲通」地說不出話來。

 

將他心虛的反應盡收眼底,孟焰不禁埋首在他的頸側,啞然失笑,「呵……小傢伙,你怕什麼,只要討我歡心,我會打賞。」

 

略抬頭,牙齒輕輕一咬,施予薄力磨了磨他的臉頰,逐步算計,幫小傢伙一把──背叛。

 

臉頰吃痛,喬寶兒受嚇之餘,雙手推了推主子的胸膛,惶然不安,須臾即感受到下身一涼,腳被抬起,他咬唇忍住一聲「不要」的吶喊。

 

倏地把臉埋在主子的頸窩,小手揪著衣襟,強迫自己順從的假像在體內被硬物貫穿的瞬間徹底崩落──

 

五臟六腑幾欲嘔出喉頭,他摀住了嘴,貼擠上牆的身軀在夾縫中難以伸展,一手越過主子的肩頭緊緊攀附,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欺壓。

 

肉體碰撞的淫靡聲響伴隨低沉的喘息迴盪一室,孟焰懷抱一具瘦小的軀體,這回的侵略只因一時興起的懲罰。漸漸,自然地轉化為追逐官能的愉悅。

 

意識渾然,他吻了吻小傢伙的發,忘情於他的揪扯,那細碎的嗚咽聽來膩人,彷彿被需要著,是唯一的存在。

 

將人緊摟在懷,抱往屏風後的床榻,小傢伙始終沒放手,埋在頸側的臉頰溫熱,孟焰溫柔地勾開他額際散亂的發稍,如捧珍寶一般,置身於腿上廝磨。

 

喬寶兒緊咬著唇,任人一上一下地擺佈,下身逐漸麻痺,僅餘零星的痛覺。

 

深埋的小臉始終抬不起,無論被人當成了什麼,是否只要忍耐,痛過之後,就能夠得到想擁有的……

 

亦步亦趨跟在主子身旁,喬寶兒安靜地做分內之事,腳踏在梯子上,伸手取來一本又一本的書籍,小心地擦拭細微的灰塵。

 

書房內窗明几淨,一整排書櫃擱著許多書籍、冊子,他不識字,看不懂書皮上寫了什麼。

 

驀然,想起小狗子的交代,喬寶兒的眼神一暗,居高臨下地探尋四周,書房內除了桌椅、書櫃等擺設,他並沒有發現哪兒是密室的入口。

 

目光凝住主子所在的位置,身後有一幅幾尺長、寬的大型山林水鳥字畫。

 

遠望著,恍若人間仙境般。

 

一抬眸,孟焰察覺小傢伙狀似發呆,不禁訝然他怎敢瞧自己這麼久?

 

怔了怔,暫拋開惱人的帳冊明細瑣碎,其中有幾筆私人借貸的數目逐月累積,加起來為數可觀,無疑扣住好幾筆他人所欠的人情債。

 

起身離座,他踱至梯子旁,抓住小傢伙的腳踝,扒了鞋,細凝傷口結痂尚未脫落,老大夫給的藥果然有效。

 

「腳不疼,你走路也不會跛。」

 

喬寶兒緊抓著書架,低頭瞧主子的手沾藥抹了抹腳,於心厭惡被觸碰的感覺,也無法預料主子哪天一興起又會傷害。

 

孟焰已經肯定有人在藥裏頭動手腳,不難猜出可疑的兇手會是誰。

 

「我若沒替你換藥,你的腳肯定是廢了。」

 

「嗯。」喬寶兒別過臉,望著窗櫺外的景色,秋天的氣候涼爽,入夜會捎來些許冷意。

 

已經換上稍厚的衣裳,府中的奴才穿著統一;頭裹巾子,棕色的小袖長衣衫和長褲,婢女們則穿交領衣和長裙。

 

他不禁想著入冬後,家鄉的弟妹們穿不暖,而他在府裏,屆時會穿什麼……

 

小傢伙又再瞎磨菇……壞心一起,孟焰晃了晃梯子,存心看他驚慌失措的表情。

 

「喝!」

 

兩手緊緊扳住書架,喬寶兒蹙緊眉頭,不禁思忖如果摔落會讓主子覺得有趣嗎……被狗咬的陰影襲上心頭,他漸漸鬆開手,暗壓下恐懼,已有心理準備讓主子滿足惡劣的玩弄便會饒過。

 

發抖的雙腳連帶晃動梯子,孟焰抬首盯著那泛白的小臉,霍然喝道:「下來!」

 

小手發抖地擱回書籍,喬寶兒緩慢地爬下梯子,低頭站在主子的眼前,不知有什麼吩咐。

 

他好像啞巴。孟焰伸指一抹他的額際,指尖滿是濕意,略顯惱怒地把鞋踢回,「穿上,出去差人弄些茶點過來。」

 

「好。」

 

套上鞋,手裏拎著布,喬寶兒三步並作兩步地逃到書房外,帶上門的剎那,小臉漸漸恢復血色,稍感鬆懈,他才抬頭走往廚房。

 

「快吃,吃完了就出去,別待著。」

 

「是。」

 

孟焰掀開八寶蟋蟀盆,裏頭空無一物。視線不著痕跡地一瞥,小傢伙果然坐在椅子上,吞嚥著糕點。

 

午後的靜謐帶來一絲沉悶的氣息,孟焰踱至窗扇旁,任由一縷薄光透過窗格映照俊逸的面容,若有所思,那眼裏的寂寞不為他人所察覺。

 

想著……昔日糾纏在身側的倩影總是訴說心事,偷偷地喜歡誰……

 

把糕點屑放入口袋,指尖觸及到一個硬塊,喬寶兒縮回手,臉色略白地避開殘留於眼角的影子。

 

咬了咬唇,吞入腹中的糕點乾澀且無味,他喝了幾口燙嘴的茶水,悄然擱下杯、悄然地離開書房。

 

來到僻靜的馬廄附近,避開小狗子和其他人的目光,喬寶兒躲在樹叢內,尋找卑微的伴。

 

安靜地餵食地上的小螞蟻,一塊碎銀隨著掀翻的口袋掉落,刺眼地提醒他做了什麼齷齪事。

 

眼眸迅速蒙上一層氤氳的水氣,拾起碎銀,緊握的小拳頭往眼角一抹,同時把臉埋進屈起的雙膝裏,好厭惡必須收下主子打賞的骯髒錢,究竟要累積多少,才可以換回屬於自己的小石頭……

 

真他娘的……

 

嚴總管揮汗如雨,幹些吃力不討好的事。

 

耙了一堆馬糞,他叫小狗子的動作俐落些,「還不快拿桶子裝起來,好臭!」

 

小狗子捏緊了鼻子,心裏不斷暗咒:「臭死你活該,誰叫你待人好刻薄!」

 

芙蓉閣內,檀香瀰漫,幾縷輕煙融入黑夜,錯落的回憶如走馬花燈,一幕幕消失在時間的洪流。

 

薄唇溢出一聲歎息,指尖滑過檀香木盒邊緣,盤據於腦海的溫柔笑靨漸漸消失,倏地浮現另一張輪廓,在夜裏顯得異發慘白。

 

「嗚嗚……我沒有……偷拿……東西……」

 

縈繞耳畔的低嗚漸漸滲入心底最深層的幽暗,悄然螫伏,宛如一根刺。

 

惱!

 

竄動的血液沸揚,孟焰合上檀香木盒蓋,掩去隱隱作祟的煩躁因數。迷惑的雙眸搜尋幽暗的角落,獨缺一抹瘦小的黑影,藏到哪兒了……

 

輕掀起薄唇,沉斂的步履跨過重重迷霧,孟焰伸展的健臂推開一道門扉,戛然開啟的瞬間迎入暈黃的月色,薄光下的俊逸面容冰封所有的情緒,視線朝座落在不遠處的主樓窺望──

 

「小傢伙……」

 

貝齒一咬,瞬間悶掉由心底發出的哽咽,煞白的小臉擰成一團痛苦的表情,十指在汗濕的肌肉線條留下一道道排斥的痕跡。

 

體內再也受不住強烈的撞擊,口一鬆,他低喊:「好疼……」

 

屈起的雙腿受到強悍的體魄壓制,小手輕推著貼近的胸膛,身體官能的抵抗和逆來順受形成一股拉鋸,進出於體內的熱鐵一點一滴消耗他掙扎的餘力。

 

跌入痛苦的深淵,喬寶兒又推了推主子的胸膛,小嘴一抿,雙手浸滿透出的汗水。

 

孟焰低頭含入他的指尖,小傢伙在身下掙扎,他放緩了侵略的速度,潛意識想找回被需要的感覺。

 

手一顫,喬寶兒如遭電擊地縮回。

 

猝然瞠開的眼眸佈滿驚恐,喬寶兒頭一撇,垂落於枕畔的小臉慘白如紙。

 

孟焰揪回他的一雙手,強制他攀著脖頸,低頭吻了吻他的臉頰,略顯冰涼的觸感舒緩薄唇的熱度。

 

他雙手扣鎖小傢伙的腰腹,慾望持續撞擊窄嫩的甬道,遊移的唇舌輕咬細瘦的脖頸,惹來一陣細碎的低嗚、啜泣,隨著節奏低低淺淺、斷斷續續。

 

良久,小傢伙的聲音漸歇,而他渾身汗水淋漓地壓在小傢伙身上,鑲嵌在懷的瘦弱身子隱隱抽搐,避免壓壞了他,孟焰翻身側躺在旁。

 

室內恢復一片靜謐,喬寶兒縮了縮身子,挪離肌膚之間的相觸,無言地排斥和厭惡……

 

等了又等,直到身旁傳來均勻的呼吸,判斷主子已經熟睡,喬寶兒悄悄地滑下床,穿回一身衣裳。

 

瞥了一眼床上的主子,愈來愈難掩討厭的情緒漲滿胸口。

 

心臟發疼著,他揪緊衣襟,轉身逃回陰暗的角落,疲憊的身軀抵靠冰冷的牆面,泛白的臉龐滑落一道濕意,斂下眼,他試著讓自己入睡。

 

「叩!」

 

兩指彈了一錠碎銀至小傢伙的腳邊,孟焰居高臨下地打賞──銀兩能挑起人性貪婪的本色。

 

喬寶兒眨了眨沉重的眼睫,一道光蜇得眼睛刺痛。

 

拾起碎銀,連同一份恥辱收入口袋。他沿著牆面爬起身來,僵硬的四肢發麻,一路走都走不穩。

 

日復一日的伺候瑣碎,主子鮮少說話,而他也總是安靜無聲。

 

提水擦拭窗櫺,小心翼翼地避開貴重擺飾,主子雖無發號施令,他仍須主動做好分內工作。掙錢,並不容易。

 

令人嫌棄,只因是條閹狗。

 

主子只稍顯露出睥睨的神色,他重創過的心靈難以負荷;會心悸、害怕……活在恐懼下的生活令臉上的神色失去光彩和笑容。

 

抬不起頭來面對府中的眾人,留給別人的印象僅於一道畏縮的小身影,躲躲藏藏、遮遮掩掩,拿了東西就走,想避開的是小狗子的盤問、廚子大叔欲言又止的神情,以及其他人輕賤的目光。

 

任小傢伙忙進忙出,孟焰頭也沒抬多瞧一眼,漸漸習慣身邊的小身影晃動,比起貼身護衛黎生來得更親近的距離。

 

默不作聲,一臉索然無味地丟下一封封邀請帖,不打算出席朝中一干官員企圖攀權附貴而搞出的名堂,頂多差人送份禮,就算是給足了面子。

 

抬眸,緊盯著小傢伙,他問:「你擦了窗,端了點心回來,怎還不吃?」

 

喬寶兒杵在門邊,低頭悶道:「我不餓。」

 

「吃膩了?」

 

「不是。」

 

「過來。」

 

心一慌,喬寶兒抬頭,很聽話地上前靠近。

 

孟焰伸手丈量他的腰圍,手指逐漸併攏,猛地往前一帶,僅差吋厘就靠上胸懷的小傢伙渾身倏地僵硬。

 

緩緩地蹲下,目光一路檢視他清瘦的身軀,於心不甚滿意的擰眉,語氣不佳地問:「你都吃到哪兒了?我瞧你沒長出幾兩肉。」

 

咬了咬唇,喬寶兒囁嚅道:「我……不餓。」

 

「我沒問你餓不餓!」頗煩躁,他吼叫:「若帶你出門,別人還以為我餓著府中的奴才。」

 

嗟!小傢伙吃好卻沒睡好,孟焰起身瞪著他,「今晚開始,你若再睡地上,就休怪我把你丟去睡地窖。」

 

喬寶兒一瞬瞠眸,兩片唇抖啊抖地喊:「不……要。」

 

「害怕?」

 

他猛點頭,一咬唇,幾欲滴出血來。

 

孟焰偏頭,眼角的餘光瞥見他可真會演戲,「拉高嗓門都可以唱昆曲了。」

 

喬寶兒聽不懂主子的嘲諷,生平沒瞧過唱戲。

 

「跟我出門。」

 

啊?喬寶兒怔了怔,從未踏出府外,不知主子究竟要上哪兒。

 

「你去書房裏拿八寶蟋蟀盆過來。」

 

「它是什麼樣子?」

 

「一個巴掌大的盆子,有蓋子,外觀綴有麒麟,小心拿,別摔破。」

 

「好。」

 

瞧他轉身消失於房門外,孟焰勾唇一哂,不禁搖了搖頭。

 

可真有耐心哪……逮賊之前,還必須先帶他出去走走,熟悉一下路徑,將來逃命的時候才不會轉回府中後院了。

 

嘖嘖,他等著──小傢伙幹了蠢事之後,逃命逃得夠不夠快!

 

街道上,車水馬龍。喬寶兒緊跟在主子的身後,深怕一不小心就跟丟了。

 

氣喘吁吁,小身影時時而遭受路人擦撞,漸漸落於主子身後拉長了好一段距離。

 

吵雜的市聲中,蟲鳴、鷹叫、振翅聲時而引人注意,孟焰來到潘樓商業街,此地周圍皆是屋宇雄壯、門面廣闊的金銀彩帛交易之地。

 

珍珠、匹帛、香藥等鋪席琳琅滿目,居中開設著特殊的一種行業,「鷹店」。

 

由北方引進的猛禽已成為貴族追求的時尚,調教蟲蟻這一職業在城市中有專業養鷹鶻戶,甚至連書籍都問世,在坊間流傳。

 

然,一般老百姓玩不起這類娛樂,經過調教馴養的蟲蟻價格不菲,這地帶經常出入的無非是權貴仕紳或貴族千金。

 

孟焰穿梭其中,乍然回頭,放眼搜尋失落的一抹小身影。

 

踮了踮腳尖四處張望,喬寶兒小臉佈滿了驚慌──主子不見了!

 

穿梭在這條青石板路的人群穿著華麗;男男女女一身綾羅綢緞,而他顯得好生格格不入──彷彿滄海之一栗,毫不起眼,渺小得可有可無。

 

「閃開!」

 

一名狀似家丁的男子推了他一把,睨了一眼,擺明地嫌惡。「杵著幹啥,擋住咱家少爺的去路。」

 

喬寶兒踉蹌了數步,緊張兮兮地捧著八寶蟋蟀盆,怕滑了手,摔碎就完了。

 

須臾,見幾個人簇擁著一名男子進入賣古玩藝品的商舖,喬寶兒挪至一旁,不料身後探來一隻手,搶了他手中的八寶蟋蟀盆。

 

扒手倏地將他推入人群,不過眨眼工夫,人已經飛溜得不見人影。

 

「啊!我的東西──」喬寶兒張口驚呼:「有小偷!有小偷──」

 

驀然,一名家丁揪住他的領口,怒叫:「你才是小偷!」

 

嚇!一瞬慘白了臉色,喬寶兒不明所以,慌忙地辯解:「我不是,我沒偷東西。」

 

「還說沒有!你剛才撞著咱們的少爺,摸走了他身上的玉珮。」

 

「我沒有!」

 

「啪!」

 

家丁賞給他一巴掌,「還說沒有,我都瞧見了。」

 

他立刻動手扒這小子的衣裳,兩人東拉西扯之下,一塊玉珮由喬寶兒的衣襟掉落。

 

登時,四週一片譁然。

 

「小偷……」

 

「這人是小偷!」

 

「把他抓去官府治罪,砍掉那雙手腳。」

 

人群鼓噪,紛紛聚攏上前指指點點。

 

喬寶兒嚇得雙腿一軟,驚叫:「啊!不要,我不是小偷……」甩不開他人的箝制,心急得淚眼汪汪,忽地瞧見主子的身影,他求助地喊:「我不是小偷──」

 

尋聲找到小傢伙,孟焰不客氣地拽開週遭人群,隨即踢起玉珮,伸手一接,僅是須臾,便瞧出端倪。

 

「這塊玉珮打哪兒來的?」

 

家丁理所當然地喊:「當然是咱家主子的。」

 

他冷笑:「呵,地痞混混的伎倆想騙誰。這塊玉珮的色澤混濁,質地粗糙,上頭刻著淩霄花,光是這雕工技法就不是出自於名手。嘖,我怎不知這世上僅有的幾塊白玉淩霄花玉珮會落在你家哪位主子的手上?」

 

「呃……你在質疑什麼?」玉珮的主人仗著人多勢眾,壯了壯膽子,嘴上吆喝:「把玉珮還來!」

 

「我可不希罕這破爛東西!」銳眸一掃,瞅著小傢伙臉上的五指印,一股怒意瞬間凝聚,咬牙問道:「是誰打他?」

 

「他手腳不乾淨,被我的家丁揍,又怎地?」他伸手一指,嘴角獰笑,「這傢伙偷了我的玉珮是真,在場有不少人都親眼瞧見玉珮是從他身上掉出來的,你們說是也不是?」

 

「是啊。」

 

路人在一旁說明:「玉珮是從這位小哥身上掉出來的沒錯,適才大夥兒都瞧見。」

 

「沒錯,我也瞧見。」

 

「這位爺,人家可沒亂冤枉。」

 

群眾們一附和,家丁也跟著嚷嚷:「咱們少爺說得話豈是假,哼。」他搬出家世,「我們家的少爺在城裏是數一數二的有錢人呢。」

 

他要大夥兒瞧清楚,「光是咱家主子這一身行頭,少說也值上百兩銀子。賊人見著,手就癢,能不偷麼?」

 

「誰不知曉這條街上的扒手不少,咱們趕緊把賊抓到官府去!」

 

嚇!

 

喬寶兒怕極了被抓去砍掉手腳,他驚慌失措地喊:「我沒偷東西、真的沒有……」

 

「別再狡辯,直接把賊抓到官府去治罪再說!」

 

「啊,不要──」

 

孟焰的臉色登時鐵青,小傢伙被逮走……

 

喬寶兒頻回頭,哭叫:「相信我……我真的沒偷東西,沒有……」

 

「還說沒偷,走!咱們到官府對質!」

 

幾名家丁又拖又拉,得理不饒人。其主人滿臉得意,嘴角噙著笑意經過男子的身旁,哼道:「逮了賊,還有賞銀可拿呢。」

 

群眾們紛紛讓路,滿臉鄙夷地瞧小偷又叫、又掙扎,抵死都不承認偷東西。

 

「我、沒、有、偷──」喬寶兒用盡全身的力氣吶喊,一雙小手試著掙開箝制,視線穿過人群,眼巴巴地望著主子。

 

「該死……」俊顏丕變,目光一瞬迸出殺機。

 

他一個箭步上前,一出手迅速扣住其中一人的頸子,同時將玉珮塞入對方的嘴裏。

 

「唔……」家丁頓時瞠目結舌,臉色由紅轉紫,僅能發出細碎的嗚咽。

 

驟然,人群之中發出一聲尖叫。

 

「啊──殺人啦──」

 

突來的變化快得令人措手不及,群眾紛紛退至一旁,屏氣凝神。

 

五指施力一掐,轉眼即能取人性命。孟焰勾唇一哂,「呵……你們可知玉還有什麼作用?」彷彿談論天氣一般,他的語氣好得很。

 

「喂──你……馬上放開我的手下!」

 

孟焰低頭瞧了瞧對方扭曲的臉孔,不禁冷嗤:「他就快斷氣……嘖嘖,一塊玉銜在嘴裏,塞了一竅,多麼像個死人不是麼?」

 

喬寶兒被主子狠戾的行為給嚇得傻了,比起將要被人抓去府衙還要驚恐。

 

眼見情勢不對,玉珮的主人放軟的聲調,道:「這位爺,咱們可沒得罪你,又何必為了一個小賊傷了和氣,請您高抬貴手。」

 

「沒得罪我……是麼?」殺人目光頓時射向發話者,「你耍下三濫的手段去騙鬼還差不多。想跟我玩這套,你們是瞎了狗眼。」

 

孟焰隨手從腰間的鍍金帶上解開一塊玉珮,高舉在眾人眼前,「瞧清楚我手裏的玉珮才是真;質地珠潤,晶亮之中透著褐色沁斑,以圓雕技法琢製,玉匠師父是我養的人,很不巧的是,你們手裏抓的小傢伙也是我養的。」

 

此話一出,四周又是一片譁然,一干人等見情勢不對,立刻放人。

 

孟焰鬆手,抬腳踹回嚇得屁滾尿流的家丁,同夥登時七手八腳地接住自個兒的夥伴。

 

孟焰不疾不徐系回腰間玉珮,抬手勾勾指頭,對著發傻的小傢伙命令:「過來。」

 

喬寶兒聽話地上前,一顆腦袋瓜低垂的見不得人。

 

「我……弄丟了……八寶蟋蟀盆。」他緊張兮兮地捏著衣襬,怕主子責罰不饒他。

 

任由一幫子地痞逃走,孟焰哼聲,「要找回失物並非難事,但是有些人要保住項上人頭,可就沒那麼簡單了。」撂下警告,他甩頭就走。

 

須臾,回頭喝道:「小傢伙,跟上來。」

 

喬寶兒跑了幾個碎步才追上與主子的距離,怕再跟丟,毫不猶豫地伸手揪住主子的寬袖一角。

 

孟焰察覺,不禁愕然──

 

小傢伙頭一遭主動親近,不怕他了?

 

第十三章

 

來到鷹店,喬寶兒一雙清澈的大眼綻放驚異的光彩,流覽頂上掛著許多鳥籠,部分以黑布遮蓋,其餘能清楚地瞧見籠內有五花斑斕、絢麗奪目的鳥兒。

 

他不知道牠們的名字,聽見牠們的鳴聲悅耳,在籠內跳躍著,似想飛出籠子外,那雀盼的心期待一份自由。

 

「牠們能展翅高飛嗎……」眼神一暗,他呆杵著。

 

孟焰站在不遠處,盯著架上的金漆籠子,內放蛐蛐兒,端詳其體性、名色,辨其鳴聲,仔細挑選。

 

「老闆,你這兒的蛐蛐兒就只有蟹殼青、三段錦和包衣?」

 

來人對於蟲蟻相當識貨,老闆不敢輕忽怠慢,湊上前,眉開眼笑地,「爺,您好眼力,我這幾隻蛐蛐兒讓您看不上眼。您稍待,我這就去拿紫黃。」

 

「呵,你弄到手了?」

 

「當然,幾經轉折呢。」

 

孟焰笑了笑,心情甚是愉快。

 

紫黃乃品中之王,曾出現在杭州一帶,州縣官員為了巴結朝廷,送到宮裏去,民間難得一見,老闆若是沒有一點門道,壓根弄不來這些。

 

由於鬥蛐蛐兒是入秋興味,最初從鄉野間傳入城市,其性好鬥,可聚養成掌中將軍,亦是宮廷仕女們喜愛豢養的寵物,無非是聽其夜鳴悅耳。

 

此物令人津津樂道,愛不釋手,更甚有朝中大臣命其妻妾們蹲跪在地上,鬥蛐蛐兒以娛嘉賓。他也興樂過一陣子,所豢養的掌中鬥士叱吒庭簷,千金不換。但,他贈與縱情於聲色犬馬的皇帝,成就一樁芙蓉的姻緣。

 

呵,他玩物喪志……想來真諷刺。

 

須臾,老闆由內室捧來一隻泥罐,喊道:「爺,紫黃給您拿來了,您瞧瞧。」

 

「嗯。」

 

剎那,孟焰的神情專注於極為罕見的紫黃,依照成熟期是在十月間出沒;窺其頭線清晰且長,腹部、兩側、大腿和牙的色澤趨於純色,聞叫聲清脆但含有特殊的沙聲,泥罐中的蛐蛐兒實屬名品。

 

他勾唇一哂,滿意極了。「老闆,你開個價。」

 

「嘿嘿……爺認為值多少,就給多少。」他可知對方的來頭不小,嘴上僅稱呼一聲爺是為了避免引人側目。

 

「我就依老規矩給你。」孟焰出手大方,從懷中取來一張銀票塞往老闆的手中。

 

「若不滿意,可以說聲。」

 

「爺是老顧客了,您給的價不會少。」堆著滿臉笑意,老闆鞠躬哈腰地像條哈巴狗。

 

掌心擱著泥罐,孟焰開口喚:「小傢伙。」

 

喬寶兒瞠然回神,立刻步上前,接過主子遞來的東西。

 

「小心拿著。」

 

「哦,好。」喬寶兒揣著泥罐,這回不敢大意,護在胸前當寶似的。

 

驀然,孟焰瞥了一眼擱在架子下面的小水缸,水中浮萍朵朵,一隻烏龜探出頭來了。登時,壞心一起,他吩咐:「老闆,把這只烏龜抓起來。」

 

「呃,您要養?」老闆好生錯愕,來者是蛐蛐兒的玩家,從不購買其他的蟲蟻。

 

「我要放在院中蓮花池子,多麼賞心悅目。」

 

「這樣啊……」愣了下,老闆馬上蹲下撈起一隻已經縮頭的烏龜,一時之間,東張西望,找不出適合的器具來裝。

 

「給我的奴才拿著吧。」

 

「啊,可妥當?烏龜也會咬人呢。」

 

喬寶兒不待主子回應,伸手抱來烏龜貼在胸前,也當寶似地小心護著。他抬頭凝望主子,等候下一個吩咐。

 

「把你懷裏的烏龜拿好,若弄丟,你可沒伴了。」忍不住嘲諷,小傢伙也是烏龜。

 

「烏龜是要給我養的嗎?」喬寶兒雙眸一亮,內心奢望能有屬於自己的寵物。

 

他怕狗,尤其是會咬人的狗,也怕主子。喬寶兒斂下眼眸,見懷中的烏龜慢慢地探出頭來,他願意把食物分給烏龜吃,想起府中院落樹叢下的小螞蟻,臉上漸漸綻放一抹笑容,為封閉的心靈駐進一道暖流,小動物們不會欺負人。

 

喬寶兒再抬頭,臉上的笑容不減。「要餵牠吃什麼?」

 

孟焰怔了怔,一抹笑容驅逐了腦海惡質的念頭,他究竟買烏龜幹什麼……眉一擰,沒好氣地說:「是給你養的,平常餵牠吃些蔬菜、碎肉就可以。」

 

「好。」喬寶兒將懷中的烏龜和泥罐摟得更緊,想著回府後要跟廚子大叔要一些蔬菜、一點點肉餵養寵物。

 

跟著主子走出店外,不禁擔憂又有扒手偷拿東西,時而謹慎地張望週遭人群,臉上難掩一絲惶然。

 

眼角的餘光瞥見小傢伙一副緊張兮兮的神情,下一秒,孟焰做出連自己都感到驚愕的行為。

 

腰腹一緊,喬寶兒嚇了好一大跳。

 

「你這麼吃驚幹什麼!」瞪著他,孟焰摟著小傢伙離開潘樓區域,沿途不忘吩咐:「你最好看清楚該怎麼走回府,以後若出門,可別繞錯路。」

 

天色朦朧,位處在黑與白的交界,黎明尚未到來。

 

孟焰走入人群,對於鬼市子的黑暗區瞭若指掌,專程來找尋失竊物。呵,輕掀的唇角勾勒在俊逸的臉上,帶著三分嘲諷、七分把握,眼尖地鎖定在前方吆喝拍賣的傢伙──焦三。

 

他專收竊物,再以假亂真轉賣的勾當歷時已久,一般外行人不知內情,只知交易貨品便宜,實際上卻當了冤大頭。

 

黑市裏,龍蛇混雜,什麼樣的黑心商人及貨品皆有,焦三在圍攏的人們當中喊得臉紅脖子粗,震天價響的喊價聲、殺價聲此起彼落,最後的贏家始終是賣貨人。

 

「四兩。」

 

「四兩五。」

 

「五兩!」

 

「六兩!」

 

「六……」焦三一見來人,頓時沒了聲音。

 

嘴一張一合,好不容易才擠出話,喚:「爺……」

 

「見了鬼是嗎?」孟焰瞥了一眼地上琳琅滿目的物品;有仿古花瓶、舶來品、各式玉石、珠串、雕工精緻的粉盒等等。

 

前一秒宛如菜市場喧鬧的氣氛,在他來到的瞬間變得鴉雀無聲,焦三和周圍的幾名同夥正在敲一名冤大頭的竹槓。

 

「呃……我出七兩價,那個……翠玉鳳首笄可以賣給我麼?」老實頭怯生生地問道,好生愕然氣氛一下子變得詭異。

 

「呵呵……當然、當然。」咧開了嘴,焦三臉上的笑容極為僵硬。

 

他和冤大頭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待人走得遠了,夥伴們個個是腳底抹油,轉眼溜得不見人影,僅剩下他獨自面對來者,

 

「爺……」又喊了聲,僅剎那工夫,渾身汗流浹背,抬手抹了抹額頭,他也想腳底抹油。

 

「你怕什麼?」

 

「小民……能不怕麼。」以前,他和一幫同夥曾落在這人的手裏,為了一批竊物被打得死去活來。

 

緩緩地蹲下身子,焦三趕忙抓來地上的布帛,四角一收,綁了綁,一袋鏗鏗鏘鏘的大包袱背上肩頭。

 

孟焰挑眉一瞥,哼聲:「想走了?」

 

焦三連連口吃:「天都要亮了……小民一向這在這時候……收拾回窩。」

 

「你的賊窩還在老地方,沒換麼?」

 

「刷!」臉色一白,焦三頓時啞然。

 

收斂嘴角的一抹嘲諷,孟焰僅是問:「你最近可有收穫一隻八寶蟋蟀盆?」

 

「啊!」焦三凸瞪著眼,老實道:「有……昨兒,收進來的。」

 

「銷贓了?」

 

「還……沒。爺……您一定要相信,我和一幫人早就不幹那混在街上偷竊的勾當。」

 

「但是你很清楚有哪些傢伙幹這些勾當,東西既然落在你手裏,你撇不開嫌疑。」

 

「噢……饒命!」扔開包袱,焦三高舉雙手往地上一趴,連連磕頭求饒:「我會把東西送到您的府邸,物歸原主。求您高抬貴手,大人有大量,別和小的過不去,我壓根不知那東西是您的……」

 

「你現在知道了。」

 

焦三連聲叫罵:「死王八羔子……竟然騙我東西是從一位小哥的身上摸來,媽的……我若知道贓物是從您的身上摸來,就算有天大的膽子,豈敢收……」

 

他詛咒那幫瞎了眼的傢伙害人不淺,誰不扒,扒了兇神惡煞的東西,簡直找死。

 

「呵……要我饒你可以,你只須到官府密告,我就不會再找你麻煩。」他丟下話就走,諒人不敢不從。

 

常言道:打狗也得看主人。小傢伙挨揍,他自然會讓一幫傢伙付出代價!

 

握著一根細竹竿,喬寶兒蹲在池塘邊,敲了敲水面的石塊。等了會兒,一個巴掌大的烏龜浮出水面,動作緩慢地爬上石塊。

 

「呵呵……」他笑得開懷,放了一丁點菜葉和碎肉在石塊上,餵養屬於他的小烏龜,渾然無知小狗子來到身後。

 

蹬了他一腳,小狗子滿臉鄙夷,怒叫:「你近來挺閒情。」

 

細竹竿一瞬掉入水裏,「噗通!」一聲,喬寶兒同時間回過頭來,渾身漸漸僵化。

 

「你……」

 

小狗子揚手打了一下他的腦袋,呸了聲:「你伺候主子很輕鬆嘛,能出門逛逛,主子還買東西給你,哼,一隻烏龜就讓你樂得跟什麼似的。」

 

他折腰撿起地上的小石頭,砸往小烏龜身上。

 

「啊,你不要嚇牠。」

 

眼看小烏龜掉進水裏,喬寶兒一心急,又氣又惱,起身推了小狗子一把。「你走開!不要欺負我的烏龜。」

 

小狗子也猛推回去,見小寶兒踉蹌,他乘勝追擊跳上前,把人推倒,掄起拳頭就往他身上打。

 

「下賤傢伙!以為有主子罩著,你就得勢了?你只是像條狗一樣被人玩弄而已,呸!跩什麼,我被你害得每天都得看嚴總管的臭臉,餵狗的事又落在我頭上來了。」

 

他不斷發洩怒氣,落下的拳頭又捶又打。

 

「住手、住手──」喬寶兒以手肘護著頭,好一會兒小狗子才放過他。

 

「哼。」一起身,小狗子雙手叉腰,有恃無恐地踹了他一腳。

 

一身狼狽,喬寶兒爬離遠些,耳聞尖酸刻薄的詛咒和一些難聽的字眼,無非是罵他賤。

 

「你打算什麼時候拿東西來跟我換?」他趁主子不在,也甩開嚴總管,才有機會偷溜到這座主樓來。

 

「你倒是好,一天到晚跟在主子身邊吃香的、喝辣的,咱們倆說好的事,你一拖再拖,壓根都忘了是吧?」

 

「我沒有忘。」喬寶兒抹去嘴角的血漬,摟著發疼的手肘,坐在地上縮成一團。

 

「沒忘……哼哼,那麼把東西拿來啊!」

 

顫抖的手摸向口袋,喬寶兒掏起累積下來的幾錠碎銀,遞出骯髒錢的剎那,別過臉龐,輕顫的眼睫刷過他不願讓人看見的淚漬。

 

小狗子一把搶過,瞠目吃驚地叫著:「就這些?」小狗子不禁跳腳,頭一撇,挑眉問道:「你是不是偷藏著一些不給我?」

 

「我沒有。」

 

小狗子霎時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你只偷拿這些,是防止主子發現少了銀子是麼?」

 

喬寶兒難以啟齒那些骯髒錢是怎麼來的。

 

見他不說話,不啻是默認。小狗子哼了哼,頭一回佩服小寶兒終於有點腦筋。「你自己看著辦,偷銀兩這種事不能常做,久而久之會被發現的。」屆時,他拿什麼來實踐春秋大夢。

 

他不忘交代:「你找時機摸黑來我房裏一趟,想換回小石頭,你就照辦。」

 

聽見一聲「好。」小狗子拿著碎銀,悻悻然地離去。

 

喬寶兒坐在地上良久,一頭悶進雙膝裏,顫抖的肩再也扛不起他人的逼迫,細碎的低泣久久不散……

 

「小寶兒,你挨揍了啊?」元計一見來人進廚房,訝異道。

 

「咦,」廚子正在揉麵粉,抬起頭來,不禁皺眉。「你臉上是怎麼回事?」

 

喬寶兒別過臉龐,悶聲:「我……沒事。」他驚慌失措地拿起點心,轉身就走。

 

「慢著!」廚子一吼,丟下麵棍,奔上前去擋住他的去路。

 

瞠然受驚,喬寶兒東遮西掩,索性低垂頭避開廚子大叔探究的目光。

 

「你被打了?」

 

「沒……沒有的事。」

 

「還說沒有。」元計蹦上前來,瞄著他眼角的瘀青,問:「你該不會又惹主子生氣?」

 

「不是。」

 

「還說不是……」元計伸指點了一下他的頭,一雙眼兒用力地瞪著他,「這又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了。你的腦袋瓜在想什麼?你和主子的事,眾所周知。師父不高興好久了呢。」

 

「你還要遮遮掩掩多久?每回來都低著頭,再繼續下去,你永遠都抬不起來見人!」楊廚子沉聲怒喝。

 

元計逼問:「你陪著主子,這種錢好賺麼?」

 

「小寶兒,你在府裏好不容易熬了近半年,現在,嚴總管的許可權不比從前,他不敢再扣你的薪俸,帳房也會把你該得的都算給你。你可想過,哪天回鄉了,你敢在父母面前說出你在府裏怎伺候人的?」

 

喉頭一梗,喬寶兒頓時難以開口。「廚子大叔以為我不要臉……就像別人說的是嗎?」

 

「不是麼?大夥兒的嘴上雖不再說刻薄的話,但打從心底一樣瞧不起。」

 

迎視廚子大叔一臉怒容,漸漸,他發覺廚子大叔的眼裏顯露一絲焦慮,苛責的語氣是教他如何做人。

 

想著自己身上發生什麼,眉一擰,他硬生生地吞下一股厭惡感。

 

用骯髒錢跟小狗子交換……想換回的豈止是小石頭,他壓根不敢偷東西令家人蒙羞。

 

「別再罵我……」微乎其微的告饒,眼眸凝望外頭的湛藍,想要飛離這一片天的心思逐漸成形。

 

「廚子大叔,相信我,我是逼不得已。」

 

聞言,楊廚子瞠目結舌,難道小寶兒是被強迫……不過,主子又怎會……

 

「我是閹狗……」他明白別人是如何看待他的,即使抬頭挺胸也改變不了事實。

 

「廚子大叔,如果可以,我也想離開這裏,即使像林老伯一樣推著糞車,賺一點點的銀兩,我都願意。可是我想讓家人過好日子……」壓在肩頭的重擔不容許他丟下爹娘和弟妹們不管。

 

他怕二寶、三寶步上他的後塵,過著讓人欺負的日子。

 

「您讓讓,主子和黎生回來了。」

 

元計一翻白眼,咕噥:「師父,您說了也是白搭,小寶兒八成想錢想瘋了。」

 

「你住口!」推了徒弟一把,廚子放軟了聲調,道:「你若想走,我會幫你。」

 

聞言,元計吃驚地喊:「師父!您好心過頭了!」

 

喬寶兒怔了怔,不知該如何反應。

 

「別以為我只是說說而已。要離開府裏並不難,困難的是不被人找著,以及安頓以後的生活。」

 

「真的嗎?」喬寶兒的心中燃起一絲希望,廚子大叔太好,願意幫他脫離這裏。

 

廚子笑了笑,摸了摸小寶兒的頭,安撫道:「你放心,我自有打算,待我安頓好一切,你就不用繼續在這兒看人的臉色。」

 

「師父……」元計才喊了聲,立刻遭到一頓白眼。

 

登時噤口不語,他鬧起脾氣,一把提起水桶走出廚房,沿途不斷嘀咕:「閒事管太多,會惹麻煩上身的……」

 

狐疑的目光穿梭在小傢伙臉上,孟焰面無表情地問:「你又跌倒?」

 

「嗯。」喬寶兒趕緊放下茶點,怕讓人瞧出端倪,當下逃也似地躲出書房外。

 

黎生察言觀色,意有所指:「屬下以為小奴才又犯錯,受您責罰。」

 

眉一擰,孟焰不悅地冷嗤:「怎麼可能。」尚未逮著小傢伙的小辮子,就不會扒了他的皮。

 

隨即拋給黎生一本名冊,吩咐:「把年滿十五歲的閹人送到禮部大堂,馬公公自會篩選。其餘後續處理、處理,若有什麼重要消息,順便帶回。」

 

「是。」

 

孟焰起身,瞥了一眼桌上的茶點,「小傢伙躲得快,幹什麼去了?」

 

黎生問道:「爺要屬下去將人抓回來嗎?」

 

俊容一瞬寒憎,孟焰撂下警告:「做好你該辦的事,不該碰的,少管閒事。」

 

「屬下明白。」黎生開門離去前,仍回頭,說道:「爺的小奴才沒跑多遠,就站在廊柱旁,他臉上的瘀青是被打出來的。」

 

「喀。」

 

房門掩起,孟焰偏頭一瞪,腹中怒意登時又冒上心頭──早已瞧出端倪,那是挨揍後的痕跡。

 

不動聲色,斂下眼,視線隨著小傢伙而走,他笨拙的動作依舊,渾身會發抖,連眼睫都輕顫。

 

細凝他眼角的瘀紫有一道淺紅的爪痕,逃不過一雙深邃探究的眼。孟焰任他伺候脫衣,繞過身後,一會又來到身前,終於說話。

 

「主子,您上床歇息。」

 

孟焰抬手勾起他的下顎,挑高眉,面無表情地問:「怎麼,你還想回角落窩著?」

 

「我……」他抿了抿唇,如果可以,他不想待在這兒。

 

「上床。」言簡意賅,孟焰毫不掩飾回到房內的動機。

 

喬寶兒一瞬停止呼吸,別過臉龐,行至衣櫃前掛好主子的衣袍。

 

再回頭好難,小臉低垂,凝視雙腳彷彿灌了鉛,沉甸甸地……

 

主子強迫,連自己也強迫……眼眶泛紅,顫抖的小手鬆開褲頭,下身的遮掩沿著滑落,尊嚴也跟著一點一滴地流失。

 

孟焰逐步踏上那細瘦的影子,眼裏僅剩下他顫抖的身軀,鐵臂一攬,擁入胸懷的小傢伙愈來愈有自知之明。「我要你上床,你該把衣裳也脫了。」

 

斂下眼,逼回凝聚的淚水,他任由主子動手撕扯剩餘的遮掩,不留餘地的,連絲尊嚴也不給。

 

孟焰低頭一咬,吸吮他細緻的脖頸,無論如何對待,小傢伙愈來愈配合。

 

霍然,整個人往前傾,背後承受主子的重量,即使兩手抵在衣櫃也難以支撐愈漸發軟下滑的身軀。

 

腰腹一緊,熱燙的硬物企圖侵略,隨著雙腳被岔開,股間的劇痛瞬間襲來。

 

「啊!好疼……」斂下眼,臉頰滑落一道道冰涼,瘦小的身軀不斷承受身後的強悍,一次又一次被頂上前。

 

失了控,怎也不想放過小傢伙。

 

大掌覆上小手交握,孟焰落唇吮吻淌濕的小臉,薄唇印上眼角的傷,嘴裏滲入一絲絲鹹味,在舌尖化為濃濃的苦澀。

 

唇舌下移,他埋首於小傢伙的肩頭,停不下來的孟浪行為持續,腦海卻漸漸停頓在一個死結上頭──為什麼不斷侵犯小傢伙……

 

坐在衣櫃旁,喬寶兒撈回衣裳,止不住渾身發抖。霍地,他摀住嘴,一口穢物沾了手,其餘硬生生地吞回。

 

臉色惶然一白,驚恐的眼瞳移向床,垂落的床幃為他遮掩了此刻的難堪。下一秒,他趕忙穿回一身衣物。

 

小心翼翼地避開房內擺設,悄然打開房門逃出,將主子拋諸腦後,頭也不回地直奔洗澡間,嘔盡穢物,滌淨這一身污穢。

 

房門一響,小狗子登時跳下床來,看清來人,果然是小寶兒。

 

「有沒有人發現你?」小狗子將頭探出房門外,左瞧右瞄,確定房外連個鬼影都沒有,才輕手輕腳地將門合上。

 

「小狗子,你何時要將小石頭還我?」喬寶兒貼在門邊,望著模糊不清的身影,心裏七上八下。

 

小狗子逼至他眼前,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你剛洗澡?」

 

「嗯。」

 

「你該不會今晚又誘惑主子了?」

 

「不……不幹你的事。」

 

「呵,是不幹我的事,不過……」他故意頓了會兒,存心逗著小寶兒玩。

 

心下著急,喬寶兒猶疑的目光時而探向窗外,怕主子醒來,萬一發覺他不在房內……不敢細想,他催促:「不過什麼,你快告訴我何時才要還我小石頭?」

 

小狗子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臉頰,要他聽清楚。「只要你對主子下藥,我就把小石頭還給你。」

 

嚇!喬寶兒一瞬張大了嘴,好生吃驚小狗子適才說什麼?

 

猛搖頭,他連呼:「我不敢……不敢……」

 

「呿!」小狗子一把擰住他的臉頰,惱怒地罵:「你有膽子勾引主子,卻沒膽子下藥!」

 

「你放開我!」臉頰吃痛,喬寶兒猛拍小狗子的手,悶呼:「放開……」

 

小狗子施力擰了擰,聽他悶哼了好一會兒,待心下滿意了,便一臉湊近小寶兒的耳邊說出計畫,吩咐得清清楚楚。

 

一瞬鬆了手,他惡聲惡氣地問:「你聽懂了沒?」

 

撫著發痛的臉頰,喬寶兒好生委屈地點了點頭,探手摸了摸門把,拉起橫拴,他拔腿奔出門外。

 

沿路搖搖欲墜,身子又跌又撞,一腳誤踩小徑旁的石塊而摔入草叢裏,扭了腳,他縮起身子爬行至樹下。

 

渾身隱隱泛疼,心裏的傷又堆疊了一層,濕潤且空洞的眼神望著暈暗的四周,樹葉沙沙作響,小身軀緊挨著樹幹倚靠。

 

不想再回房,神色黯然地垂下眼睫,思緒隨著一陣夜風飄向遠方,想離開這裏,好想家……好想……

 

一道身影悄然經過,在不遠處頓了會兒,面無表情的臉色愈漸陰沉,指節一收,掄緊的力道足以捏碎一排關節。

 

第十四章

 

已有防備,孟焰淡掃了一眼桌上膳食,吩咐:「小傢伙,你吃飽一點。」

 

喬寶兒好生愕然,主子命令他坐在身旁,並非伺候。

 

別有用心地挾了每一道食物給他,擱下筷箸,孟焰只手托腮,神情慵懶地等著瞧。

 

喬寶兒兀自用膳,不敢不從主子的吩咐。

 

房內的氣氛岑寂,孟焰盯著他良久,驀然,湊近臉龐,一口含住他差點送入小嘴裏的食物。

 

兩人的氣息貼近,深邃的眼欲看穿小傢伙的心思,這乖順之下究竟放了什麼「毒」!

 

喬寶兒微張著嘴,被瞧得好不自在,腦袋緩緩往後移,反射性地保持距離。

 

孟焰嚼著食物,咬啊咬地決定賭上一把,小傢伙何時會有動作下藥毒害他。

 

疑心一起,他把小傢伙當祖宗似地對待──命令他先嘗三餐、經手的杯水等等……哼,究竟誰才是奴才?

 

隱藏的危機已經混淆兩人之間的主僕關係。孟焰問:「你早上餵過蛐蛐兒沒有?」

 

「我餵過了。」

 

「你的腳扭傷,還痛不痛?」

 

喬寶兒低頭回話:「不痛了。」

 

「嗯,飯後,你收拾、收拾,去跟嚴總管拿一隻小鐵籠來,身上帶幾顆大豆,我教你如何抓蛐蛐兒。」

 

「啊?」喬寶兒愕然抬首,頗意外主子的一時興起。

 

「你叫什麼?」孟焰睨了他一眼,啐道:「你以為我買蛐蛐兒幹什麼?」

 

「不……知道。」

 

他沒好氣地說:「你當然不知道。我若不為生活找點樂子,你要我每天看你露出一張苦瓜臉?」

 

「不是。」他猛搖頭,怕極了主子莫名其妙的怪罪。

 

「別愣著,瞧你吃的飯粒都黏上鼻頭。」

 

筷箸一挾,孟焰將飯粒放入嘴裏磨了磨,當成是小傢伙鼻子來咬。

 

主子這兩天的行為怪異,喬寶兒低頭偷覷那略顯難看的臉色,心下忐忑難安──

 

食不下嚥,好生擔憂小狗子在近期之內,拿藥找上他……

 

「小寶兒,藥──只會讓人陷入昏迷,你一定要記得,下藥後就……」

 

小寶兒提著一隻鐵籠子,口袋內裝著幾顆大豆,步伐慢吞吞地跟著主子漫步在府中院落,漸漸接近地窖。

 

孟焰時而回頭,也時而放慢腳下的速度,等小傢伙走近。

 

不耐煩地,一瞬伸手握住他的,大掌包覆微涼的手心,不意外見到小臉又是吃驚刷白的蠢樣。

 

「怕我放狗咬你?」

 

他老實地悶道:「我怕狗……」

 

孟焰拉著他走,不經意地問了句:「你還怕什麼?」

 

怕主子……這句話擱在心裏。眼神忽地一暗,他也討厭觸碰的感覺。

 

小傢伙又悶聲不說話,孟焰也不強迫他非回答不可。

 

「以前,你抓過蛐蛐兒沒有?」

 

「抓過……但是抓不到。」

 

喬寶兒凝望四周,不禁回想鄉下的生活;在田園裏幫忙拔草,弟妹們跟前跟後的嬉鬧,蝴蝶、蜻蜓在週遭圍繞,他一瞬跳起也撲不著。

 

偶爾看見草叢裏跳躍的螞蚱,四娃、五娃會尖叫,他一嚇著,忙著安撫她們,鮮少有機會抓土洞裏的蛐蛐兒。

 

夏夜裏,他在臨睡前,會帶著小罐子抓流螢,那發亮的光芒令人欣喜。

 

此刻,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也散發溫暖的光芒。

 

孟焰怔了怔,第二回見到他的笑容。頓時,不吝給予一點常識。「抓蛐蛐兒得用大豆誘拐。」

 

「真的?」

 

「嗯,蛐蛐兒喜歡吃新鮮的大豆。」

 

他俯瞰小傢伙臉上雀躍的神采取代一臉苦瓜相,心頭竟也莫名地跟著愉悅。

 

「呵,今日若抓到蛐蛐兒,我教你如何鬥,你若贏了,我讓你選一樣喜歡的東西。如何?」

 

喬寶兒訝然,「真的嗎?」

 

「答應你了,我不會反悔。」

 

喬寶兒小臉一抬,問:「可以選什麼?」

 

「你想要什麼?」

 

他垂首沉思,不知不覺中已被主子牽往茂盛的草叢裏。須臾,好小聲地問:「可不可以要好貴的東西?」

 

「可以。」孟焰答應得爽快。

 

驀然,愉悅的心情漸漸蒙上一層陰霾,目光一凜,瞪著小傢伙低垂的腦袋,心生惱──小傢伙央求貴重的物品,人性果真貪婪!

 

主僕倆找到土洞窩,孟焰要小傢伙將小鐵籠子擱在土洞前,內放一顆大豆誘拐。

 

喬寶兒和主子一同蹲在不遠處觀望,他小聲地問:「蛐蛐兒多久才會出來覓食?」

 

小傢伙的氣息佛過耳際似搔癢,孟焰下一秒的舉動略偏頭,探手拾起附近一根小樹枝,輕易地偷了小傢伙一個吻。

 

「啊?」

 

孟焰挑眉一瞪,「你叫什麼叫?」輕噴氣,瞅著小傢伙一雙遊移不定的眼神,顯而易見的恐懼擴散,渾身又發抖了。

 

「陪著我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咬唇不回話。

 

壓根也不意外這形同默認的反應,孟焰隨即轉移話題,「你注意看土洞口,蛐蛐兒能聞到幾寸之外的大豆香,這招就叫引蛇出洞。」

 

「牠會跑出來嗎?」

 

「會的,下回你也可以試試,拿一根細線綁在大豆上,慢慢地拐蛐蛐兒走出洞口,再把洞口塞住,蛐蛐兒沒有退路,手到擒來。」

 

「這樣啊。」

 

喬寶兒專注地看著土洞口的動靜,隨著時間流逝,漸漸遺忘對主子的懼怕感。

 

以往,他在鄉下的生活裏,要照顧弟妹、要幫忙爹娘田理的工作,童年的生活庸碌,他羨慕大地主的少爺可以上私塾、玩許多新奇的玩意兒。此刻,主子教他抓蛐蛐兒,彷彿彌補失去的童年。

 

笑了笑,喬寶兒開懷地說著:「蓮花池裏的烏龜會聽話呢,我只要拿一根竹竿敲了敲石塊,牠就會探出水面吃東西。」

 

「哦。」細凝小傢伙臉上的表情,他毫無戒心的時候,彎彎的眉眼似在笑。

 

小傢伙的長相雖稱不上漂亮,身材也稍嫌瘦小,泰半時候畏畏縮縮、戰戰兢兢的蠢樣令人厭。

 

然,此時的他神情愉悅,既樸拙也未脫稚氣,實難想像小傢伙也會耍心機。驀然,他惱自己看透小傢伙。

 

聚攏眉頭,乍然瞥見土洞口探出一隻蛐蛐兒,胸前衣襟一緊,他訝然小傢伙摸上身了。

 

「真的跑出來了。」喬寶兒雙眸一亮,瞬間屏氣凝神,深怕驚動蛐蛐兒。

 

孟焰待蛐蛐兒躍入籠內,眼明手快地以小樹枝觸動鐵籠蓋子。

 

「抓到了!」喬寶兒一瞬跳起,奔上前提起小籠子,如獲至寶地笑了笑。

 

「牠是枯黃色的,和您買的不一樣。」

 

孟焰起身解釋:「蛐蛐兒的種類不少,好的品種主要是黃、青、紫三大類。細分之下有正黃、青黃、紫黃、油黃、枯黃。青與紫這兩個品種也是。

 

「你注意瞧瞧,蛐蛐兒的頭線有內向彎和向外彎兩種,頭線愈清晰、愈長,品種愈好,性情也比較兇猛,和其他種類鬥在一起,贏的機率高。」

 

「哦,原來蛐蛐兒有這麼多學問。」他提高籠子,好奇牠的體色符合哪一種。

 

孟焰趨上前,揪著他另尋下一個目標。「書房裏,我有些小玩意兒可以供養,無論是陶瓷小水盆,各式蟋蟀盆都不缺。我讓你再抓幾隻回去養著,你記得在盆子內放些土壤維持潮濕,餵食方面就放些大豆、菜葉或小蟲蟻。」

 

「哦,我不要抓螞蟻餵牠。」

 

「為什麼?」

 

「我有養螞蟻,牠們好小,很容易被人踩死。」

 

孟焰愕然,「你養小螞蟻?」

 

「我餵牠們吃餅屑。」捧著小鐵籠子,低頭瞧蛐蛐兒也是小,他很樂意餵養,而不是鬥。

 

如果,小狗子不威脅他該有多好。喬寶兒不禁脫口而出:「鬥蛐蛐兒,我想贏。」

 

聞言,孟焰止住步伐,端詳他的側顏,殘留於眼角的陰影晦澀,瞬間奪去原有的神采。乍然,他也脫口而出:「紫黃給你。」

 

喬寶兒以為聽錯,緩緩地抬首迎視主子竟然也有發愣的時候。

 

孟焰和他大眼瞪小眼,相當吃驚──適才,究竟說了什麼鬼話?

 

入夜,蟲鳴唧唧。

 

腳邊的小鐵籠子內,幾隻蛐蛐兒的叫聲悅耳,喬寶兒坐在書房裏打盹兒。難得鬆懈,只因主子在廳堂裏會見一位當官的大人。

 

隨著時間流逝,小臉枕在茶几上沉入黑暗。

 

孟焰回到書房,擱下取回的八寶蟋蟀盆,他悄然蹲在小傢伙的身前,盯著那毫無防備的睡顏。

 

他伸手輕撫軟嫩的臉頰,薄唇勾起一抹冷笑。

 

打過小傢伙的一幫騙子,個個都抓到牢裏。「你呢,打算什麼時候在我身上搞鬼?」

 

「把小石頭還我……」喬寶兒囈語,潛意識仍念念不忘一份在乎。

 

眉一擰,孟焰霎時憶起芙蓉石的涵意,目前落在小狗子的身上……很好!指尖在肌膚上一刮,他驟然低吼:「醒來!」

 

喬寶兒一瞬驚醒,立刻跳下椅子,結結巴巴地問:「主……主子有何吩咐?」

 

「跟我來。」話落,孟焰轉身就走。

 

隨即掀起一圖巨大的圖畫,慢慢地捲起。「圖畫後頭,沒有牆。」他回眸,不意外小傢伙一臉吃驚的神色。

 

揭開書房內的密室入口,孟焰命令:「進去。」

 

喬寶兒低頭鑽過,此時才愕然明白,山水畫的材質竟然是一塊布,遠觀根本無法分辨。

 

「刷!」布幔一瞬垂落,書房內別有洞天。

 

一整排梨木架上陳列琳琅滿目的擺飾品,令人目不暇給,喬寶兒驚得呆了。

 

孟焰嗜好收集古董之類的玩意兒,偌大的空間裏,寶物價值連城。他明示:「這些物品,隨便拿一件變賣,少說也能讓一般老百姓過幾年不愁吃穿的日子。」

 

「嗯。」喬寶兒明白有錢人和窮人的懸殊之差。

 

跟著主子穿梭其中,他小心地避開擱在地上的木箱,以免絆倒。也不敢亂動主子的收藏,萬一弄毀……嚇!不敢想像會有什麼下場。

 

須臾,孟焰停在角落,取來一隻黃金打造的小籠子,轉手遞給小傢伙。「拿著,這只黃金籠子特地打造兩層,各有扣鎖,內制固定的盆子,可以放土壤、食物和水。」

 

「啊。」喬寶兒張大了嘴,吃驚於沉甸甸的黃金籠子是給蛐蛐兒居住。

 

「你若贏了,想要什麼?」孟焰瞅著他臉上的神色變化,試探他貪婪的程度。

 

喬寶兒東張西望,仍一臉吃驚。

 

主子大方,帶他來的用意是任他挑選物品麼……漸漸,他略顯苦惱地垂首,悶聲問:「有元寶嗎?」

 

「你腳邊的整個箱子內都是。」

 

視線一瞄,身旁的大箱子都可以塞下一個人了。裏面裝滿元寶……喝,頓時呼吸一窒,不敢奢想這輩子能擁有這些。

 

捧著黃金打造的籠子,視線凝往山水布幔,他聲如蚊蚋地央求:「我若贏了,就給我一個元寶好麼?」

 

「你只要一個?」孟焰怔了怔。

 

「一個就夠了。」他只想換回屬於自己的東西,無法預測,拿了主子的銀兩必須付出多少代價。

 

聞言,孟焰默不作聲地取下象牙制的小籠子。

 

密室內,七巧玲瓏的玩意兒應有盡有,他壓根不在乎小傢伙央求多貴重的物品,卻出乎意料之外──小傢伙竟然也在設陷阱!

 

步步為營,孟焰逐日改變生活習慣。

 

小傢伙沒吃過的食物,他絕對不碰;若喝水,直接伸手搶過小傢伙沾過的杯子,一派理所當然。

 

喬寶兒漸漸習以為常,主子的心思難捉摸,個性雖怪,卻不再發脾氣或找他麻煩。

 

兩人在亭子內,主子傾囊相授,教他如何鬥蛐蛐兒。

 

為防止蛐蛐兒跳走,喬寶兒黏了一個大紙盒,把兩隻蛐蛐兒放進裏面,專注地瞧兩隻蛐蛐兒互相纏鬥,不一會兒,果真見到性情較兇猛的紫黃勝出。

 

由於趣味性大於賭博性,幾日下來喬寶兒不由得驚呼:「紫黃好凶!每回都贏。」

 

孟焰笑了笑,「你注意到牠們的差異性了?」

 

喬寶兒點了點頭。「鬥敗的蛐蛐兒的頭線比較短,仔細分辨,牠們的叫聲也不同。」

 

「你記著,黃類的蛐蛐兒叫聲洪亮渾厚,青類的叫聲清脆高亢,紫類的叫聲雖清脆,但含有特殊的沙聲。」

 

孟焰將鬥敗的蛐蛐兒抓起,繼續說明:「蛐蛐兒也有劣質品種,你瞧這只的兩肋發白,鬥必敗。

 

「分辨蛐蛐兒有一道口訣;斷頭線,凶不見;醬油頭,咬就走。每隻蛐蛐兒的翅膀兩邊各有兩條白邊,稱為肋白。正好和頭線相反,蛐蛐兒的肋白愈清晰,品種愈不良。」

 

「所以牠沒鬥上幾回,就敗陣了。」

 

「呵,屢試不爽。如果是斷頭線的,更別指望牠會贏,毫無凶性可言。」

 

「這樣啊……」喬寶兒好生佩服主子博學。「我以後在草叢裏抓蛐蛐兒,會看仔細,把不會鬥的放生。」

 

紫黃連續把主子的蛐蛐兒輸了好幾回合,喬寶兒壓根忘了贏得金元寶。鬥蛐蛐兒有趣得緊,他將敗陣的蛐蛐兒放回小鐵籠子內,打算放生之後再抓幾隻新的回來。

 

孟焰改變遊戲方式,放任小傢伙抓蛐蛐兒,每贏一回小傢伙可以獲得一個金元寶。

 

他只手托腮,一派悠閒地頗享受午後時光。「小傢伙,哪天若是我贏了,你可想過能給我什麼?」

 

乍然,手中的豆子散落,喬寶兒連忙蹲下來撿拾。挪至主子的腳旁,他仰起臉來,迎上主子似笑非笑的神情。

 

孟焰俯瞰他,笑問:「怎不回話?」

 

猛一吸氣,喬寶兒慌張地回話:「我……給不起任何東西。」

 

「你給得起。」孟焰撚起腳邊的豆子,心情煞是愉快。湊上小臉,他挑明:「我若贏了,你這條小命就是我的了。」

 

嚇!喬寶兒渾身一軟。

 

孟焰探手一抓,拎他來腿上坐好。小傢伙動也不動,孟焰埋首於他單薄的肩崁,臉上笑意盎然──這一場遊戲,無疑是玩命。

 

入夜,孟焰倚在床側,一派慵懶地閱讀書籍,為了給小傢伙製造機會,他索性回房裏睡,不再夜宿芙蓉閣。

 

小傢伙就跪在身旁按摩著腿,嗯……挺舒服。

 

「去倒杯水來。」

 

「好。」喬寶兒躡手躡足地越過主子修長的雙腿,下床倒杯水回來。

 

孟焰擱下書卷,仰頭命令:「你先喝。」

 

「哦。」低頭輕啜了一口,喬寶兒將杯子奉上。

 

孟焰伸手一扣,圈鎖於掌中的手腕恰似天生般契合,就口沾了杯緣,深邃的眼盯著小傢伙。

 

察覺,他不再抖瑟。

 

「把杯子擱在圓凳,你上來繼續。」

 

喬寶兒謹遵主子的吩咐,爬上床,一雙小手繼續在主子身上揉捏。

 

燭光,映照一室靜默。

 

喬寶兒機械般的動作持續,漸漸垂下眼睫,累得想睡。

 

眼角的餘光輕瞥,孟焰沒開口放過他,耐心地等待小傢伙自願開口央求。

 

時間遊走在字裏行間,燭火燃至盡頭,室內猝然一暗,小傢伙終於有些其他動作。

 

孟焰擱下書卷,隱約感受到小傢伙躺在身側。他回頭凝視他單薄的背影,手彷彿自有意識般地把人摟來懷中,找回失去已久的溫度。

 

夜,深沉且漫長。

 

抵靠著懷中的存在感,無須再藉由醇酒澆灌與麻痺,孟焰斂下眼,漸漸沉睡……

 

小狗子偷偷摸摸地潛入主子的廂房座院,躲在蓮花池畔附近的假山後,探頭探腦地瞧了瞧,那黑壓壓的廂房毫無動靜。

 

該死的小寶兒……壓根忘了他交代過什麼!

 

手探入口袋,摸著一包藥物,不禁想著自己裝病,瞞騙嚴總管之後外出買藥。

 

在原地跺跺腳,他兀自生悶氣地走回房。

 

「你餵過蛐蛐兒了?」

 

「喂過了。」

 

喬寶兒踮起腳尖,伺候主子穿戴一身整齊,愈做愈得心應手的差事,不似過往那般困難。

 

主子肯將他當人看的時候,其實不難伺候。

 

他偏頭偷覷了一下主子的臉色,也是好看的。「我把早膳端來了……還熱著,您趕快吃……不然,擱久了會變涼。」

 

他說的話,仍不順暢,一臉漸漸低垂,依然顯得恐懼。

 

孟焰瞧他頂上的髮絲微亂,小傢伙一早醒來,忙進忙出,打點他的生活起居,多像個小媳婦兒。

 

驀然,一張溫柔的笑顏浮現,嬌軟的語氣說著:「哥哥,我喜歡伺候夫君呢……我想為他生下孩子……你別擔心我。」

 

眉一擰,他抬手順了順小傢伙頂上的髮絲,想著芙蓉不惜冒風險,那荏弱的身子根本不適合懷胎。

 

記憶霎時回到她出嫁前,從脖頸取下晶透的芙蓉石,笑顏之下似乎隱藏一份透徹,央求有求必應的他。

 

「哥哥,這塊芙蓉石還你,替我送給未來的嫂嫂……好嗎?」

 

斂下眼,孟焰撚起小傢伙的一根發,輕輕一扯,薄唇溢出絲厭惡,「我討厭孩子……」

 

喬寶兒一瞬瞠然。

 

抬眸凝視主子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沉,他不由自主地連退數步,囁嚅著唇說明:「我……我沒……做錯事。」

 

孟焰置若罔聞,空茫的視線落在小傢伙的脖頸,凝入一塊刻印長命百歲的金鎖片,早已取代了芙蓉石的位置。

 

「你過來。」他輕喚,陰鬱的神色逐漸褪去。

 

喬寶兒硬著頭皮踱上前,乍然,眼前一花,整個人被拽入一道肉牆,抵著人體的溫度,驚愕的眼瞳眨也不眨。

 

孟焰勒緊他瘦弱的身軀,暫時尋求心靈的慰藉,開口低喚:「別走……」

 

「唔……」整個人悶在主子的胸前動彈不得,小臉漲得發熱,腦袋漸漸呈現空白。

 

竹竿敲上石塊,「叩叩」兩下。

 

喬寶兒曲抱著腿,蹲在蓮花池畔,空洞的眼眸平靜無波,低探水面許久。

 

不明白,主子莫名的一面。

 

緩緩地回頭,凝望那扇開啟的門扉,跨出一道人影,健步趨近,他擱下竹竿,站起身來,雙腳自然地走向主子身邊。

 

主子的命令宛如一道鎖,扣住他的世界,牽動他的喜怒哀樂,每日兜繞著打轉,禁錮的繩索既無形,且緊緊地纏繞。

 

孟焰交給他一袋緞布包裹。「拿著,這是你贏得的。」

 

捧著沉甸甸的重量,心裏頓時盈滿罪惡感,銀兩得來太容易,他不敢要。喬寶兒垂首悶道:「主子給的太多了。」

 

「我不在乎這些。別忘了,你拿什麼跟我賭。」拋下話,孟焰瞧也沒再瞧他一眼,沿著磚石小徑,迎上一道拱橋離開座院。

 

手一鬆,緞布包裹落地,「碰」一聲擊中他最無奈的脆弱點。

 

他才不要這種打賞,是主子放水……放水……

 

渾身漸涼,心頭泛起一陣隱憂,雙腳彷彿灌了鉛動彈不得,主子把他當什麼了……

 

氤氳的眼眸捕捉那離去的殘影,沉甸甸地落入心頭。

 

主子當他是狗的時候賞給碎銀。

 

教他鬥蛐蛐兒之後,賞給他要命的金元寶。「我不要賭……不要賭命……」怔忡良久,壓根提不起勇氣撿起恐會賠上性命的東西。

 

第十五章

 

偷偷摸摸,左顧右盼,喬寶兒抵在書房門口,心臟「咚咚咚」地狂跳。

 

主子雖不在,他依然害怕得要命。

 

一手拎著緞布包裹,一手摸至身後,輕推開書房門,身軀一晃,他踉蹌地摔入書房內。緊張兮兮地撈來落在不遠處的緞布包裹,他趕緊關上書房門,手腳發軟地拎著包裹爬往山水布幔後,小心翼翼地避開梨木架,忙不迭地搜尋記憶中的木箱位置。

 

找到後,渾身汗涔涔,連手心都冒汗。

 

確定箱蓋並未上鎖,喬寶兒使盡吃奶的力氣掀起,將金元寶一個個放回,僅餘最後一個,他馬上合上箱蓋,絲毫不敢貪圖屬於主子的東西。

 

一手拎起緞布,他循線鑽出山水布幔外,趁著主子外出之際,偷偷摸摸地歸還金元寶。

 

心頭頓覺踏實,喬寶兒步出書房外,抬手抹了抹臉上的汗,一錠金元寶霎時由緞布縫隙掉落,沿著走廊滾落廊階。

 

「啊!」

 

他大驚,奔上前,驟然一怔,雙腳定住。

 

黎生折腰拾起一錠金元寶,面無表情地伸手將金元寶遞出。

 

「你的?」

 

喬寶兒面如菜色地搖了搖頭,驚覺不對,又馬上猛點頭。

 

「是我的,它是我的。」

 

「嗯,把它收好,別再掉了。」黎生瞥了一眼書房,問:「爺在嗎?」

 

「不在。」喬寶兒取回金元寶放入口袋,怕黎生誤會,他解釋:「金元寶是主子打賞的。」

 

黎生朝他笑了笑,安撫道:「你放心,我沒懷疑你說的話。」須臾,他轉身就走。

 

心裏納悶的是──小奴才手裏抓的布,並非擦拭用的抹布,爺不在,小奴才在書房裏做什麼?

 

時近傍晚,孟焰帶著一身醉意和一隻小土盆裝的蜢蚱回府。

 

常言道:兵不厭詐。他要定小傢伙的一條命,就不惜耍點小手段。

 

因紫黃的品種稀少,若沒花點時間,還真不容易弄上手。不過,他找遍潘樓區域各式的蟲蟻店舖,終於挑中一隻花色和外觀可以假亂真的猛蚱。

 

做好準備,就不信小傢伙能玩得過他!

 

輕哼氣,孟焰渾然無覺滿腦子都是小傢伙,甚至猜測他在幹什麼……

 

喬寶兒在廚房幹活兒,幫忙元計提水等雜事。

 

右手背隱隱酸疼,五指不甚靈活,也許是勞動過頭的關係,一整日下來,打掃擦拭主樓院落,嚴總管在井邊見著他,順便交給他帳房結算的薪俸,同時奚落他搭上主子的關係,所以沒扣薪。

 

抬水倒入大水缸,幾滴水珠濺濕了衣裳,擱下桶子,他低頭檢視掌心有點粗糙,交錯一條條複雜的紋路。

 

生命線彷彿一條荊棘,劃過一道弧度延伸在某一點,分叉成兩條,長短不一。

 

忐忑難安,他怕一條小命落在主子手上,捏死。

 

「小寶兒,你的手怎麼了啊?」元計問。

 

「沒事。」他悶聲咕噥:「我去洗澡間燒熱水。」

 

回頭瞥了眼廚子大叔,人忙得一身都是汗,他想著廚子大叔以前為他分攤一些活兒,心裏就好生感激。

 

掀蓋探了探蒸籠內的水晶包有幾分熟,元計跟著師父學廚藝,那有模有樣的架式都展現出來了。

 

合上蒸籠蓋,元計奔上前來,「你先別走,師父上回跟你提的事,你決定了嗎?」

 

喬寶兒默然無語,低著頭,他打算找小狗子換回小石頭,雖然想過離開,可是……主子若派人找尋,一定會牽連廚子大叔。

 

他的躊躇,停滯在許多現實問題上頭。

 

小手不由自主地捏著口袋,他今天得到一份養家活口的薪俸,銀兩來得心安理得,是他努力做活兒賺來的。

 

想著爹娘的寄望,弟妹們圍繞在身旁的笑顏,他想正正當當的回鄉下,而不是偷偷摸摸地見不得人。

 

乍然,一聲低喚掠過腦海──別走……

 

忽地喘不過氣,他揚手推開元計,甚麼話也沒說地奔出廚房。

 

元計愣在一旁晃了晃,「幹嘛啊,想走就說清楚,師父都打點好了呢。」

 

斜倚在洗澡間門口,微醺的眼眸凝視爐灶前的瘦弱背影,閃躍的火光熏紅了那沉靜的側面,他的靜默,顯得孤寂。

 

眉一擰,迅速抹去入眼的假像──小傢伙不是芙蓉,是一條會反咬主子的閹狗,是他玩弄在掌心的小獵物,是他賭上一把輸贏的東西!

 

喝!

 

幾名僕傭陸續經過;無論是上廚房用膳,或打算沐浴淨身,他們一一閃得遠,遠離主子那陰沉的模樣。

 

喬寶兒渾然無知身後有一雙陰鷙的眼神監視,坐在矮凳上添柴,週遭的高溫暖了手,舒緩了手骨酸疼的感覺。

 

輕輕揉著,縮了縮身子。好半晌,待水幾近沸滾,他起身一回頭,登時嚇了好一大跳。「您……回來了。」

 

孟焰不吭聲,緩步逼至他眼前,仔細端詳驚恐的小臉,怎麼也瞧不出半點芙蓉的影子。

 

俊顏湊上他的脖頸,嗅著腥騷的汗水味,視線漸漸下移,盯著領口,抬手挑開一顆盤扣,露出突起的鎖骨。

 

一滴汗水沿頰滑落,順著顫動的頸脈沒入衣裳內,喬寶兒不敢動彈,唯有心臟如擂鼓,怦怦然地轟進耳膜。

 

「你該學學如何伺候我。」語氣輕佻,孟焰啞然失笑。

 

喬寶兒的臉色一僵,如臨大敵,想拔腿就逃。

 

斂起笑容,孟焰在他耳畔輕歎:「沒有伴,出門無聊。」

 

一雙眼眸流轉,瞥見主子的髮絲遮掩部分臉龐,輕輕磨蹭他的,喬寶兒倒抽了一口氣,濃郁的酒氣滲入心脾。

 

感受到溫熱的掌心貼在腰腹,緩緩地遊移,指尖所到之處,身體官能充滿警戒,臉色漸漸發白,低喚了聲:「不要……」

 

孟焰不予理會,雙手驟然一扯,小傢伙一頭撞上肩頭。

 

小臉皺成一團,壓塌的鼻子好疼……

 

孟焰以手丈量他單薄的背、瘦削的肩、扁直而下的軀體無疑似芙蓉十來歲的身形;既瘦弱又嬌小,當初差點一命嗚呼。

 

現實與記憶霎時重迭,孟焰緊擁懷中的身軀,掠下於心的在乎:「小傢伙,別反咬我一口。」

 

喬寶兒悶得說不出話,只能在心裏反駁:「我才沒有……」

 

夜濛濛,窗外細雨紛飛。

 

房內,一道幕帷映出重迭的身影,時而傳出細微的嗚咽,以及男人急促的喘息。

 

孟焰扣住小傢伙的腰,慾望持續挺進,侵略火熱又緊窒的體內,帶來極致的享受。

 

喬寶兒宛如一塊破布似地任主子撞擊私處,下半身早已麻痺,五臟六腑幾欲頂出喉頭,手摀著嘴,強嚥下頻頻作嘔的感覺。

 

良久,孟焰摟著懷中的小傢伙,薄唇溢出滿足的歎息,讚賞地吻了吻他的臉頰。

 

別過臉龐,喬寶兒等待主子翻身饒過他。

 

好半晌,毫無動靜,殘酒的餘味拂過耳際,身上的重量幾欲將他壓碎,他抬手輕抗拒,試圖推開那汗濕的胸膛。

 

孟焰一把揪住他的手,緊壓在枕邊,警告:「別亂動。」

 

「放……開……」喬寶兒悶出破碎的字句。

 

「不放。」他閉上眼,專制地不容他破壞發洩生理需求後的餘韻。

 

耳聞小傢伙不勻的氣息,孟焰傾身換個位置收納他入懷,不禁輕歎:「我壓根看不上花街柳巷的貨色,環肥燕瘦都令人提不起絲毫興致。」

 

喬寶兒微微一顫,感受到主子放在腰腹的手收得更緊,彷彿勒住心臟一般,令人難以忽視那話中的意思。

 

「花街柳巷……那是什麼地方?」

 

「男人找樂子的地方,你這輩子沒有機會嘗試。」頓了會兒,他存心嘲諷:「你少了一塊肉不是麼。」

 

話由背後一瞬刺入心頭,削下他殘破的尊嚴,狀似熟蝦的身子縮了縮,試圖逃離身後的溫度。

 

孟焰落唇在他耳畔,惡質地問:「除了我之外,你還被誰玩過?」

 

轟!喬寶兒渾身如遭雷殛的一震,瞠大的眼眸頓時放映一幕幕受到欺淩的片段──

 

大叔酒醉打他,待他逃到一處漆黑的地方,有一位陌生的男人也因酒醉欺他……

 

搖頭抹殺那一夜的遭遇不堪,把它放在心靈最黑暗的角落,漸漸遺忘。僅留下一塊漂亮的小石頭,陪伴他在無數個夜裏,點亮一道光,支撐唯一的夢想,回家。

 

「怎麼不回話?」孟焰輕咬著他的耳垂,存心刺激。

 

喬寶兒顫抖著唇,猶豫了好半晌,才勉強擠出幾個字,「我忘記了。」

 

孟焰一瞬啞然,下一秒,惱羞成怒地推開他;小傢伙壓根不在乎被誰玩弄,只要有好處可拿就好。

 

咬了咬牙,他隱忍一股想掐死他的衝動。

 

喬寶兒挪至床內側,探手在床褥摸找衣裳,待抓到熟悉的布料,輕覆在身上。

 

小心翼翼地與主子劃開一道距離,等到半夜,主子已熟睡,耳聞那均勻的呼吸聲,悄然回頭,隱約可見主子橫陳側躺,維持一貫睡姿。

 

他揪著衣裳,偷偷摸摸地掀起床幔爬下床。

 

十分恐慌,他匆忙地穿套衣裳,探手往床底下撈,猝然觸到冰涼的物體,好似一隻壇罐。

 

不敢亂拿主子的物品,頃刻摸到錦緞,他刻不容緩地取來揣在懷中,仍不放心地瞥了床幔一眼,確定主子依然熟睡。

 

他漸漸退卻,旋身輕手輕腳地離開廂房。

 

床側,孟焰緩緩地撐眼,一瞬掀開被褥,也跟著起身探查小傢伙在搞什麼鬼。

 

喬寶兒淋著雨,摸黑奔至小狗子的臥榻處,抵在房門口,悄悄地推門入內。

 

「小狗子。」他壓低音量喊。

 

睡眠中的小狗子聞聲,登時驚醒。

 

「小寶兒?」

 

「是我。」

 

小狗子一瞬跳下床,脾氣登時發作,壓低音量怒叫:「你現在才來,平常都睡死了是麼!」

 

「我拿金元寶跟你交換小石頭。」他遞出小包裹,說明:「這是主子給我的,你趕快把小石頭還我,我要回房了。」

 

小狗子一把搶過小包裹,趕緊點亮室內燭火,一錠金元寶亮澄澄地刺眼,但無法滿足他的獅子大開口。

 

嘴角勾起冷笑,旋身將金元寶放入枕頭底下,至衣櫃內取來一包藥,交給小寶兒。

 

「吶,把藥拿去,明晚,你把藥弄到晚膳裏,主子吃了之後,半個時辰內就會昏睡。屆時,我去找你。」

 

「你……要幹什麼?」小臉「刷」地慘白,髮梢的雨水和渾身的冷汗直流,心愈來愈慌,產生不祥的預感。

 

「小狗子,你別不知足了。一個金元寶夠你生活好一陣子,你想走就走,為什麼還要我下藥!」

 

小狗子叫得很不滿,「呿,你以為一個金元寶能夠撐多久的生活?你該不會以為我會蠢到出去快活一陣子後,就流落街頭當乞丐?」

 

他伸指猛戳小寶兒的蠢腦袋,「你既然沒有膽子偷東西,我只好想出下藥的法子解決。值錢的東西由我自個兒來找、動手偷。

 

「等我離開以後,你高興怎麼出賣我也無所謂。反正東西到手,我能閃到天邊去躲避風頭,將來買宅子、買田地、當大爺,一輩子吃香喝辣,我倒要看看誰敢瞧不起我們這種人!」

 

「小狗子,偷東西會讓人更瞧不起……我不敢下藥,我若下藥就是共犯,我不要!」他提高音量拒絕,登時惹來小狗子的怒氣。

 

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小狗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將藥包塞入小寶兒的衣襟,嘴上罵著:「你真是笨得要死!你只要說藥是我下的,把事情撇得乾乾淨淨,不就得了。」

 

氣衝衝,他揪著小寶兒,又拉又扯地把他拽出房外。

 

「你快回房,想要回小石頭,你就照辦!」

 

房門一關,小狗子登時上閂鎖住。

 

「你開門……」喬寶兒在門外猛推,壓低音量喊:「快把東西還我,還給我……」

 

心下又氣又急,小狗子出爾反爾,喬寶兒懊惱地一頭撞上門板後,整個人沿著門邊蹲下,小臉埋進雙膝裏悶呼:「把小石頭還給我……你說過要還我的……還給我……」

 

一聲聲細碎的哽咽由轉角飄然入耳,孟焰的臉色愈來愈陰沉,瞪了身旁的黎生一眼,旋即躍出廊下,悄然無息地離開。

 

身後,黎生跟著。

 

適才房裏的動靜他們倆聽得一清二楚。走了一小段路,黎生上前與主子平行,頭一回逾矩。「爺,依我看來,您的小奴才睡不慣您的房,否則不會在半夜溜回佣人房。」

 

鏗!

 

受到挑弄的神經驟然繃斷,孟焰怒喝:「閉嘴。」

 

「屬下還有事請示,暫時不閉嘴。」黎生繼續在太歲的頭上動土。「爺,屬下想將小奴才帶回房裏睡。」

 

他附加一句:「以免繼續受人欺負。」

 

孟焰睨了他一眼,冷嗤:「你敢?」

 

黎生一板一眼地回話:「您答應,我就敢。」

 

「哼,我等著讓小傢伙下藥,你負責逮回逃跑的閹狗即可。」丟下命令,孟焰將人甩得老遠。

 

回到房內,迅速脫下一身衣袍,拭幹髮梢的濕意,躺回床榻,假寐。

 

半晌,喬寶兒恍若遊魂,渾渾噩噩地回房。

 

水眸凝往內室,他猶豫該不該對主子說出實情……但也顧慮萬一小狗子抵死不認,甚至誣賴反咬他一口……嚇,主子一定會踩斷他的手、打斷他的腿。

 

渾身忽地冷得猛打哆嗦,臉上的血色漸失,喬寶兒頹軟的倚在門邊,再也承受不住蒙受的委屈與為難。「我好討厭你們……討厭小狗子……

 

「也討厭主子……好討厭……」

 

低淺的呢喃在寂靜的夜裏穿透一道屏障,緩緩地滲入腦海,字字句句繚繞幾回後,倏地化為利刃挑斷每一根神經,瞬間狂奔的血液逆流,如排山倒海擊向驕傲與自尊──

 

孟焰雙眼眨也不眨地怔忡了許久,腦海僅存的殘念就是──小傢伙討厭他?

 

他被小傢伙討厭……猛一提氣,全身熱血沸騰!

 

那該死、低賤又不值錢的東西究竟說了什麼鬼話?

 

一夜無眠,孟焰瞪著蜷伏在身旁的小傢伙,壓下滿懷怒意,他掀被下床著裝整容。

 

不驚動睡過頭的小傢伙,孟焰至矮櫃前翻找小傢伙的物品,抽屜內,僅有幾套換穿的衣裳,內藏一袋薪俸,卻不見其金元寶,不禁猜測他另外藏起。

 

刻不容緩,他檢視小傢伙昨夜更換的濕衣,眉心頓時糾結,隨即將衣褲丟回椅背上,回頭凝望床榻,確定藥物在小傢伙的身上。

 

是否會因討厭而存心加害……孟焰不由自主地踱上前,眼裏的火焰燃燒著他的存在,活生生的、令人厭惡的、低賤又毫無價值!

 

怎也甩不開惱人的情緒,他捫心自問:為何這般介懷……

 

瞇縫著眼,孟焰俯身漸漸逼向小傢伙略顯蒼白的側顏,落唇在他小巧的耳郭發出低沉的警告:「別害我……否則,你死定了!」

 

喬寶兒鎮日心神不寧、魂不守舍。愈是接近晚膳時刻,心頭愈慌,該怎麼辦……

 

時而偷瞥主子陰冷的臉色,有別以往的靜默帶來強烈的壓迫感。

 

小手探入口袋掏出幾顆大豆擱在茶几上,心不在焉,喬寶兒壓根沒察覺主子已將紫黃調包。黏好盒子,起身擱置八仙桌上,心頭梗著煩憂,早已喪失玩興。

 

孟焰以一根削薄的小竹筷鬆動土壤,逗弄著蛐蛐兒,壓根不將奴才們那一點別腳的伎倆放在眼裏。

 

窗外細雨綿綿,眼角的餘光瞥見小傢伙一一關上雕鏤精緻的窗扇,室內漸暗,蒙上一層陰晦。

 

「小傢伙,把燈點上。」

 

喬寶兒慢了半拍才有反應:「好。」

 

孟焰取出蛐蛐兒和蚱蜢放置盒內,主僕兩人各懷心思,僅隔咫尺,互相瞅著對方。

 

盒子內,草食性的蚱蜢壓毫無鬥志,面臨蛐蛐兒的逼近,牠僅是繞著邊緣閃躲,彷彿被逼得急了,一瞬跳出盒子外。

 

喬寶兒仍無所覺,眼看主子的嘴角漸漸上揚。

 

孟焰將盒子推至小傢伙的眼前,嗤了聲:「紫黃不戰而逃,你的命是我的了。」

 

嚇!好生吃驚,他連忙低頭查探著盒內僅存一隻蛐蛐兒,不是紫黃……

 

「怎麼可能……」

 

孟焰挑眉欣賞那小臉猝然喪失血色,兩片唇抖啊抖地,呵,他殘忍地提醒:「你輸了。」

 

「不會的,我剛才沒看清楚。」

 

喬寶兒立刻蹲下身來,不斷找尋,慌慌張張地拿起一張張紅木古椅,仍不見紫黃的蹤跡。

 

心一急,他驚呼:「紫黃不見了。」

 

「不見就算了。」

 

孟焰勾來椅子坐下,壓根不在乎一隻蚱蜢跳哪兒去。掀起桌巾,探手一把揪住小傢伙,喊了聲:「過來!」

 

喬寶兒猛然撞入主子的胸前,一瞬咬到了舌頭,「噢……好痛。」

 

孟焰的雙腿夾著他瘦小的身軀,禁錮得緊。俯身抬起他的下顎,細凝他揪成一團的小臉,「小傢伙,今晚吃什麼?」

 

喬寶兒眨了眨眼,支支吾吾地回話:「廚子大叔有……煲湯,還有煮魚燴、青菜……」

 

「嗯。把晚膳端來就先擱著。」

 

孟焰扣住他的下顎湊近胯下,羞辱小傢伙的意圖明顯。同時命令:「取悅我。」

 

啊!小臉倏地慘白,囁嚅著唇拒絕,「不……」

 

孟焰皮笑肉不笑地撩開衣袍,冷嗤:「你又不是沒見過,都被我上幾次了,現在不過換個方式玩玩。」

 

他的語氣惡質,捏緊他的兩頰,硬是將巨物塞入開啟的小嘴裏。

 

兩手胡亂地推著主子,一心想掙脫箝制,他討厭這麼噁心且奇怪的行為。

 

孟焰俯身警告:「小傢伙,別咬我。」雙手捧著他逐漸脹紅的小臉,專制地前後搖晃,小傢伙濕潤的眼眶盈出幾滴水,淚汪汪地,好不可憐兮兮。

 

緊繃的慾望在柔軟濕滑的嘴裏抽送,斷斷續續嗚咽縈繞在耳畔,似催情般,腦海漸漸忘卻原本的惡意,孟焰輕喘著氣,享受此刻的愉悅。

 

「嗚……」

 

小手揪著鐵腕,受制於人,他不再做徒勞無功的掙扎,怎也無法明白主子為什麼一再欺負他……

 

良久,梗在喉頭的硬物釋放溫熱的液體,下顎被托高,他不得不吞下腥膻的白濁。

 

孟焰細凝他瀲豔的唇微啟,溢出白濁的液體蜿蜒而下,指尖沾染些許,來來回回撫弄他柔軟的唇,內心沒由來地感到一絲滿足,小傢伙雖討厭他,卻不敢反抗。

 

如果……用銀兩、利益來滿足小傢伙貪婪的需求,交換他乖乖地跟在身邊伺候也未嘗不可。

 

霍然興起的念頭,令他產生一絲不捨得扒了小傢伙的皮。

 

「這回,你想要多少銀兩?」

 

「不要……」他只要主子放開,他想逃離這兒!

 

「假惺惺。」孟焰啐了聲,隨即鬆開箝制。

 

起身收攏衣袍,回頭瞥了一眼小傢伙仍坐在地上,他丟下命令:「別呆愣著,去把晚膳端來房裏,我去拿回你想要的東西。」

 

房門開了又關,室內陷入寂靜。

 

喬寶兒緩緩地回頭,氤氳的眼眸凝望門扉,不禁喃喃自語:「我才不要銀兩……也不要去端晚膳了,你們只會逼我……」一股穢氣瞬間提上喉嚨,「嘔──」

 

猝不及防,他低頭吐得一地都是,腹內的酸氣嗆得他又是幹嘔又猛咳不止。

 

須臾,他摀住嘴,心裏害怕主子踅返回來看見他弄髒屋內。

 

一臉慘白,喬寶兒立刻爬起身來奔入內室,抓了昨夜換下的衣物擦拭地上的髒汙。

 

沒頭沒腦地打開房門,奔至就近的井邊滌淨衣裳,淋著雨,他渾身猛打哆嗦,再度奔回房內擦拭地上殘留的餘物。

 

一包藥物赫然掉落地面,喬寶兒瞬間止住擦拭的動作,伸手拾起藥包,腦海不斷重複小狗子的威脅:「……你把藥弄到晚膳裏,主子吃了之後,半個時辰內就會昏睡。屆時,我去找你。」

 

「不要來找我……你只會說謊騙我……你不肯把小石頭還我……你們都好壞……」

 

他討厭小狗子、也討厭主子;他不要下藥……一定會被主子打死,就像捏死一隻螞蟻般……

 

頹然的低頭,六神無主,他跪在地面不知如何是好。

 

「好冷……」牙齒咯咯作響,宛如驚弓之鳥地回眸張望──房外是否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逼近……

 

怕極了無路可逃的感覺、討厭被強迫,他寧可去餵狗也不要伺候主子。舉起發顫的手一瞬將藥包塞入嘴裏,咬破紙張,嚥下溶於唾沫的藥粉,一點一滴的苦澀滲入腹內。

 

強忍著頻作嘔,他拎起濕衣爬去躲在陰暗的角落,渾身抖瑟,緊閉著雙眼,把討厭的人統統驅逐於腦海,不禁奢望從此一睡不起該有多好……

 

第十六章

 

嚴總管奉命召集所有的僕傭到廳上,除了廚子和元計之外,其餘的大夥兒魚貫似地進入廳前排排站,渾然無知究竟發生了何事?

 

僅一會兒,兩名高壯的家丁將小狗子押入內,一腳踹至主子的面前。

 

「啊!」小狗子五體投地的趴在地上,吃驚地望著主子,頓時心中警鈴大作,驚覺小寶兒竟然出賣他。

 

孟焰不禁冷笑,勾勾手指頭示意嚴總管上前,吩咐道:「你說說,奴才犯了偷竊之罪,會有什麼下場?」

 

「啟稟爺,依府中規矩可處懸頭系井、抽腳朝天、烘焚暖炕、鞭腹笞背,這些刑罰由您定奪。」

 

「嘖嘖……」孟焰只手托腮,一派慵懶的神情彷彿談論天氣般,「就烘焚暖炕吧,烤熟了,丟去餵狗。」

 

「喝!」小狗子臉色一白,驚慌地望著眾人,辯駁道:「我沒有偷主子的東西,我沒有……」

 

「你有。」孟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屑地撇撇嘴,又朝嚴總管問:「你派人到他房裏搜了麼?」

 

「在搜查了,等會兒便有消息。」

 

「嗯。」孟焰伸指彈著椅子把手,挑眉淡掃廳上眾奴才們一眼,鄙夷的目光最後落在嚇得屁滾尿流的小狗子身上。

 

「嗤」了聲,他挑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私底下在搞什麼鬼,你拿藥給伺候我的小傢伙,想幹什麼還用得著我說麼?」

 

嚇!

 

小狗子連連口吃:「沒有的事……藥藥藥……是是……小寶兒要我去買……一切都是他……他出的主意。」嚥了一口唾沫,他將陰謀全數推往小寶兒的身上,以證明自己是冤枉。

 

孟焰搖了搖頭,嗟了聲,「死不認帳的狗東西。」

 

廳堂之上,眾人聽得一頭霧水,但誰也沒有膽子問明究竟是誰偷了東西?藥物又是怎麼一回事?

 

眼看小寶兒不在,主子的貼身護衛黎生則安靜地站在一旁,廳堂之上,大夥兒連口氣都不敢喘。

 

不一會兒,一名家丁拎著包袱走進廳堂,嚴總管上前拿來包袱,轉手呈給主子過目。

 

「這是從小狗子房裏搜出來的。」嚴總管掀開布帛,露出裏面的物品,「有一塊質料上等的錦緞、金元寶和零散的銅板、兩隻薪俸袋……」頓了會兒,他問:「爺,小狗子偷了您的金元寶是麼?」

 

「滾!」孟焰驟然一吼,不耐煩地揮開那些雜七雜八。

 

嚴總管的兩手一空,吃驚的愣在原地,廳上頓時一片狼藉,銅板四散,誰也沒勇氣動手拾起。

 

大夥兒瞠目結舌,主子說風就是雨的脾氣一發作,誰也拿捏不準他……他……的茅頭會指向誰。

 

孟焰的臉色丕變,怒問:「芙蓉石呢?」

 

小狗子的嘴一張一合,話梗在喉嚨,怎也吐不出來。眼看主子一臉陰沉,目露凶光,步步逼上前來。

 

小狗子渾身抖啊抖,兩手趕緊往脖子上掏出紅色結繩,一塊剔透且散發瑰色潤澤的芙蓉石,當下展現於眾人眼前。

 

銀翠立刻認出,吃驚地喊:「那是小姐以前戴在身上的墜飾。」

 

孟焰探手撚起,掌心緊緊一握,悄然抹去芙蓉石所沾染他人的穢氣。

 

緩緩地斂下眼,他細凝掌心上的寶石,滿腹的怒氣漸消,腦海迴盪著小傢伙口口聲聲地喊:「小石頭是我的,還給我……還給我……」

 

薄唇勾起一絲惡質意味。他想瞧瞧小傢伙一旦知情芙蓉石由誰打賞,會是怎生吃驚的蠢樣?

 

斂起笑容,孟焰旋即離開廳堂,留下一群僕傭深感錯愕地面面相覷。

 

嚴總管瞧主子走了,馬上恢復一臉鄙夷的神色,瞪著趴跪在地上的小狗子,鼻孔哼著氣。

 

「好哇,你這狗奴才好大的膽子,敢偷主子的金元寶!」他一腳踹上小狗子的肚子,狠狠地教訓手腳不乾淨的狗奴才。

 

「噢……我沒偷……」小狗子捧著肚子在地上打滾,一臉痛苦地求饒:「我真的沒偷……您放過我……我真沒偷……」

 

「呸!」銀翠啐了句:「你明明偷了小姐以前戴的墜飾,還有主子的銀兩,證據都在大夥兒的眼前,你還要狡辯?分明是睜眼說瞎話!」

 

廳上一片譁然,大夥兒議論紛紛,猜測事件的曲折、數落小狗子的不是,一點也不同情他將落得什麼下場。

 

黎生折腰拾起錦緞和金元寶,爾後一把揪起小狗子,直接扔出廳外。

 

「你逃吧,有我在,沒人敢攔你。」

 

小狗子聞言,如臨大赦一般,已顧不得一身泥濘,毫無分文,他立刻爬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跑。

 

「啊!」嚴總管一瞬跳腳,指著黎生的背影,氣急敗壞地吼:「你……你竟然讓那狗奴才跑了?」

 

黎生緊盯著小狗子消失在雨中的方向,不答反問:「嚴總管,你有本事逮他回來麼?」

 

「唔……」嚴總管登時閉嘴。

 

收拾了一個狗奴才,孟焰回房收拾另外一個。小傢伙若真蠢到敢下藥害他……

 

眉一擰,眼看房門沒關,孟焰嗅出一絲不尋常──室內陰暗,燭火已經熄滅,小傢伙卻沒點燈。

 

孟焰點亮燭火,訝然桌上仍擱著紙盒,小傢伙連晚膳也沒端回房裏。

 

莫非他逃了?

 

一股怒意登時提上胸口,孟焰放眼搜尋小傢伙的身影,僅是剎那,憤怒的眼眸映入小傢伙安靜無聲地瑟縮在角落,佔據房裏的一席位置。

 

這傢伙……

 

孟焰不禁啞然失笑。

 

緩步至角落,蹲下身來勾開他垂散的發,赫然入眼的是一張發紫的小臉,只稍輕輕一碰,他一頭撞入胸口,冰涼僵硬的軀殼宛如失去生命墜於地面。

 

砰然一聲,瞬間敲碎他孤傲且堅硬的外殼,心臟的位置漸漸涼透,一寸寸地蔓延……

 

孟焰動也不動,任憑死亡的氣息籠罩,生平再度感受到心臟硬生生地被剖開,他那毫不起眼、地位低賤的比一隻螻蟻還不如的小傢伙猝死……

 

轟然一聲,如五雷轟頂──

 

他的怒吼劃過天際,震動整座王府。

 

僕傭們紛紛受驚,黎生喊了一聲:「糟糕!」奔出廳外,只見主子像得了失心瘋般,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在眾人的眼裏。

 

他立刻追上前去,留下眾人驚愕得無以復加──

 

大事不妙!

 

孟焰一身濕漉,頹然地倚在床榻旁,閉上眼,腦海充斥著老大夫取出小傢伙嘴裏的紙屑和藥末,那發紫的唇色宛如中毒一般。

 

心愈來愈涼,那一道撞上胸口的餘震未消,他從未察覺自己竟然這般在乎。

 

「他還有救麼……

 

「他究竟吃了什麼……」

 

老大夫尚在檢查藥末,爾後,終於落下判斷:「看來,他吃了麻沸散。」

 

「還能活麼?」

 

老大夫仔細端詳病患,經過切脈,不禁搖了搖頭,直歎道:「他的臉色發紫乃因失溫以及喉頭梗著藥物所致。我雖已將殘餘的藥物取出,但目前病患渾身的氣血凝窒,脈象沉寂,氣若遊絲。」

 

頓了會兒,他宣佈:「論生死,得聽天由命了。麻沸散的藥性猛烈,少服可讓人昏迷幾個時辰,服用過量,易致人猝死。這孩子吃下的麻沸散藥性已入骨髓,全身僵硬如同死亡一般。唉……」

 

老大夫拄著枴杖離開床榻前,實話告知:「我束手無策。」

 

孟焰一把抓回老大夫,問:「難道,藥石罔效?」

 

老大夫解釋:「麻沸散並非一般藥物,患者誤食,會全身麻痺。倘若病患仍清醒,尚可進行催吐、用藥。現下的他昏迷不醒,若是強灌湯藥,反而會噎死。」

 

他拍了拍著年輕人的臂膀,安慰道:「須注意為他保暖,唯有靜待藥性退去的這段期間,他只要沒斷氣,便能挨過鬼門關。」

 

孟焰的手一鬆,怔忡了好半晌,連老大夫都束手無策,小傢伙的死活只能聽天由命……

 

他挑弄於掌心,捨不得捏死的小傢伙隨時都可能斷氣……

 

「該死!」他不斷咆哮:「他會昏迷多久,究竟會昏迷多久──」宛如一頭困獸,他焦慮地在房內來回踱步。

 

忽地──

 

砰然一聲巨響,孟焰一瞬震碎桌子,踢翻椅子;登時木屑飛濺,紙盒、杯盤、籠子等「匡啷、匡啷」碎的碎、滾的滾,滿室頓時一片狼藉。

 

嚴總管和銀翠等人頻抽氣不止,誰也不曾見過主子這般怒氣騰騰。

 

「我不許他死!」

 

怒極攻心,孟焰抬腳踹出一截椅腳,登時飛出房外。

 

掄緊拳頭,胸膛劇烈起伏,怨詭的視線一一掃向候在一旁的奴才,他吼:「還不收拾!莫非要等小傢伙起來,讓他收拾是麼?」

 

嚇!主子簡直瘋了……

 

臉色一變,僕傭們立刻動手撿拾一地狼藉,誰也不敢在此時吭聲。

 

老大夫依然鎮定地收拾藥箱,活了一把年紀,見過不少世面,有些事不必問出口,心下約略也能猜透七、八分。

 

床榻上的孩子年紀約十來歲,那身份在褪盡一身濕衣就已經令人一目瞭然。

 

眼看年輕人回到床沿,那陰沉且難掩焦慮的神情宛如當年一般。老大夫提醒:「這孩子瘦弱的模樣,像極了十來歲的芙蓉。他若清醒,往後也是一生病痛不斷。」

 

「我就怕他不醒……老大夫,我千算萬算,就是沒料到他有這麼一著。」恍若自言自語般,「小傢伙無疑是被我逼死。」

 

聞言,依年輕人極端的性子,老大夫並不感到意外。嘴上仍問道:「怎麼回事?」

 

「我以為他貪財。」孟焰娓娓道來這段時日以來,存心試探人性的貪婪。「小傢伙若貪財,就不會做出吞藥的傻事。」

 

老大夫點了點頭,終於瞭解個中緣由。

 

黎生在一旁沉思了會兒,接著道出疑慮:「我以為爺只給小奴才一錠金元寶,原來爺打賞好幾個,那麼剩下的……小奴才應該擱回您的書房裏了。」

 

他掏出拾回的錦緞和金元寶交給主子,同時將前幾日所見的情景告知。「小奴才到過您的書房,當時他手上拿的就是這塊錦緞,果真不是擦拭和打掃。」

 

聞言,孟焰如遭天打雷劈,腦袋轟轟然地。

 

他旋身步出房外,隨即到書房密室開箱檢視。須臾,「碰!」地合上箱蓋,臉上彷彿被狠狠甩了一個耳光。

 

小傢伙不僅討厭他,連他給的銀兩也不要。

 

他是瞎了眼,聾了耳,才會忽略小傢伙膽怯的行為之下,早已央求過什麼。

 

「我若贏了,就給我一個元寶好麼?」

 

「呵……」孟焰不禁自嘲,設一道陷阱,往下跳的豈止是小傢伙一人,他也跟著兜繞不是麼。

 

「我是錯得離譜,才不斷懷疑你會害我……」閉上眼,腦中不斷浮現小傢伙渾身僵硬,毫無生氣的模樣。

 

滿懷懊悔,為什麼直到此刻才恍然明白,一塊璞玉早已繫在身旁,而他發現得太遲……

 

王府內,烏雲密佈,人人自危。

 

連著兩日,主子的性情愈來愈暴戾,接近伺候的僕傭,無一不被主子找麻煩。聽到傳喚,嚴總管硬著頭皮到主子的廂房。

 

室內昏暗,他直挺挺地僵在門邊,連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下。

 

「黎生回來了嗎?」一道冷冽的語氣,如寒風刺骨。

 

隱約可見主子就在不遠處,那一身陰鬱的氣息,簡直似鬼……嚴總管縮了縮脖子,立刻回話:「還……沒。」

 

「還沒?」

 

「是……還沒。」

 

「碰!」地,孟焰一拳震響了桌面,怒喝:「他出去逮條狗回來,也需要花上兩天的時間?」

 

嚴總管的臉色一白,誠惶誠恐地回話:「小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孟焰頓了會兒,又問:「你當什麼總管?沒派人手出去找?」

 

「有……有去找。但是外頭地廣,若真要……找人……也……也……不容易。」他抹了抹額際的汗,天曉得黎生找人找到那兒去了,累得他們必須承受主子遷怒。

 

咬了咬牙,孟焰暗壓下一股怒氣,思忖:黎生對於閹狗出沒的行蹤瞭若指掌,至今沒消息,也許遇上了麻煩。

 

「他……不該放走小狗子。」嚴總管趁機告狀:「黎生……擅作主張。」

 

孟焰哼了聲,「是我授意他放人。」

 

「啊?」

 

眼一瞇,他問:「你吃驚?」

 

主子好眼力,嚴總管立刻閉上嘴。

 

「我尚有把握小狗子逃不出黎生的追捕,豈知……放了不該放的!」他惱,一股怒氣無處宣洩。

 

不斷暗咒那條狗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你滾!」

 

好大的火氣急射而來,嚴總管嘴上說著:「是是……小的馬上走、馬上走……」退至門邊,反手一抓門扇,飛也似地逃離。

 

忽地,房內再度傳出瓷器脆裂的聲響,嚴總管頓了下,不禁暗叫一聲苦,心頭嘀咕:主子又摔已冷掉的膳食,再繼續下去,府中的丫鬟沒一個敢進房去收拾。

 

毫無食慾,少了笨拙的小傢伙伺候,孟焰煩躁的脾氣始終瀕臨一觸即發的邊緣。

 

點亮擱在床沿附近的一盞燈,燭光映照在小傢伙死氣沉沉的面容,他默然無語地凝視良久,隨著步伐漸移,悄然地坐在床側陪伴。

 

傾身懸宕於嬌小的身軀之上,他探手輕撫那側顏,掌心下的冰涼令他牽腸掛肚。

 

「你還要睡多久……」

 

室內,一片死寂。

 

須臾,傳出一聲歎息。

 

陰鬱的神情難掩一抹深沉的憂慮,眉心漸漸凝聚,隨著時間流逝,小傢伙的身體不再僵硬,意識卻毫無甦醒的徵兆。

 

傾聽那微乎其微的心跳,每一下都令人膽戰心驚,同時也慶倖他仍活著;掌心順著頸部拂過鎖骨,隨之撚起芙蓉石,他低垂首,溫熱的唇印上冰涼的臉頰之際,也落下一道溫柔的叮嚀:「小傢伙,別睡太久,我會對你好。」

 

碎吻著他冰涼的眉心,沉寂於心靈深處的柔情煥然甦醒,他想好好待他﹔不再當替身,不再是玩弄、試探的小奴才;是一個伴,膽怯又笨拙的伴。

 

小心翼翼地用棉被將他包覆得緊,怕他凍著、餓著,他在毫無意識之下能吸收的流質食物少之又少,挑起了更深一層的惱。

 

掌心輕掬起他的臉龐,溫熱的唇貼合了他的,輕輕磨蹭著,濡濕那兩片冰涼。

 

斂下眼,他側躺在他的身旁,彷若捧珍寶一般輕擁著棉被下的小身軀,給予滿懷的溫暖。

 

房內,燭火未熄。

 

盞燈旁,擱著一隻空杯,盈滿一室孤寂。

 

「師父,您會惹麻煩上身的!」元計東張西望,宛如作賊似地靠近廂房,怕極了主子隨時回府。

 

聽嚴總管道,主子上博濟藥堂,出門前,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廂房一步。

 

即使不用主子下令,主樓院落,壓根也沒人敢來找死。眼看師父推開房門之際,他猛地一拉師父的衣袖,緊張兮兮地勸道:「師父,拜託您別管閒事,小寶兒是死是活,跟咱們沒關係。」

 

「元計,我打算救小寶兒離開這兒,就不怕惹禍上身。」好不容易逮著機會,他甩開小徒兒的手,隨即潛入房內。

 

「哎啊!」元計在房外猛跺腳,莫可奈何師父一意孤行。不一會兒,廚子奔出房外,懷抱著奄奄一息的小寶兒,喊了聲:「咱們快走。」

 

趁著大夥兒不注意之際,他將人藏在運菜的推車之內,沿途若遇上府裏的僕傭,也不擔心令人起疑。

 

早有準備,待在府裏並非長久之計。

 

他斷定小寶兒吞藥之事不單純,好端端的一個孩子,不過為了想多賺些銀兩回鄉,卻受盡糟蹋。

 

再也顧不得許多,片刻後,廚子和元計兩人順利地避人耳目,來到府邸後門,將昏迷中的小寶兒帶離是非之地。

 

待孟焰回府,這才愕然驚覺小傢伙不在榻上……是否已經醒來、是否怕著、躲著他……他開始找尋房內,四周週邊,每一個可能藏匿的地點均遍尋不著小傢伙的蹤跡。

 

半晌後,他發狂似的怒吼傳遍整座王府──

 

「該死!」

 

頃刻間,主子發狂,僕傭們飽受驚嚇。

 

孟焰瘋狂地搜查府邸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間廂房,每一個角落,終於發覺連同廚子和元計都不見人影。

 

該不會是廚子和元計偷走他的小傢伙……偷走那染上一身病根,需要呵護及調養的小傢伙……

 

他只是去老大夫那兒拿珍貴的藥材回來,去問明清楚該如何照顧小傢伙才妥當,小傢伙只是睡著而已,他沒斷氣,他挨過鬼門關,他會醒來……會醒來。

 

「磅當!」孟焰一瞬掀翻桌子。

 

嚴總管急急忙忙地奔進廳上稟報:「主子……楊廚子和元計兩人房裏的物品所剩無幾,他們做至月底才走,這會兒……」他一瞬住了口。

 

兩道殺人目光逐一掃向廳上的每個僕傭,瞧他們一張張慘白驚恐的神色,頻抽氣不止。

 

嚴總管瞠大了眼,兩片唇抖啊抖地,把剩下的話吞回喉嚨。

 

「小傢伙不見……」他氣得胸膛劇烈起伏,掄緊拳頭,驟然一吼:「備馬!」

 

「是……小的,馬上去。」見情勢不對,府中的阿良立刻奔出廳外,他緊張地被門檻絆倒,顧不得現下多狼狽,他連滾帶爬地奉命行事要緊。

 

怒衝衝,孟焰離開府邸前,頭也不回地下令:「嚴總管,帶人去搜廚子的住處,把人給找出來!」

 

「是……」瞠然受嚇,嚴總管雙腳抖啊抖地,這下子怕極了找不到小寶兒的行蹤,得吃不完、兜著走。

 

心急如焚,孟焰發狂地在街道上到處急奔亂闖,漫無目標的搜尋。

 

然,他找遍方圓周圍,就是沒找到他們的蹤跡。

 

當夜,得知廚子一家老少早已舉家遷移,聽說至外地謀生,無人知曉其下落。

 

至於元計是孤兒,無疑跟著廚子一道。

 

他萬萬料想不到,這府中儘是養出會咬布袋的老鼠,他待廚子不薄……他們不該偷走他的小傢伙,不該偷……

 

回到房內,眼看床榻上空蕩蕩,僅餘一片冰涼。

 

心頭的怒焰漸漸、漸漸地燒融理智,如星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一剎那,他目眥所及的一切;無論是擺設、古董、花瓶、桌椅包括衣櫃、矮櫃通通在掌間搗毀。

 

整個室內,滿地殘骸,儼然成為一座廢墟。

 

窗外,烏雲密佈,頃刻間下起一場傾盆大雨,捎來冷冽的寒意。

 

他佇立在窗邊,手中緊揪著小傢伙的衣裳,漠然的神情宛如一灘死水,心靈的那道感情缺口再度盈滿了失去的滋味……

 

破廟內,小狗子狀似狗爬地躲往神壇桌下,黎生面無表情的盯著,步步逼近,不禁搖了搖頭。「別躲了,徒勞無功。」

 

「不……我不回去,求求你別抓我回去……」

 

滿臉驚駭,小狗子渾身不斷哆嗦,兩排牙齒猛打顫,頻頻求饒:「放過我……求你放過我……」

 

黎生彎下身子,探手揪住小狗子的腳踝,猛地一把拖出神壇桌下。

 

「啊──別抓我……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小狗子的雙腳不斷地踢,整個人趴在地上欲爬回桌子底下。

 

「你放過我……求你放過我……」他臉上涕淚縱橫,又哭又叫地連連求饒。

 

黎生置若罔聞,一把揪住他的領口,直接將人拖出廟外。

 

兩人置身在滂沱大雨中,小狗子一路跌跌撞撞地掙不開箝制,怕極了被逮回去無疑是死路一條。

 

「別、抓、我、回、去──」

 

他淒厲的叫喊僅維持一、兩秒,霍然後腦一痛,失去知覺的剎那,整個人被黎生扛上肩頭。

 

依然面無表情,眉宇間不耐地擰緊,略顯一絲惱。

 

為了逮小狗子,他在外招惹出麻煩。

 

黎生回府交差,才得知出了更大的事端,主子的小奴才被偷,小狗子當夜被嚴總管毒打一頓,丟往地窖。

 

第十七章

 

三個月後──楊記食肆。

 

天未亮,屋外飄著雪,一抹小身影來回搬運著由菜販商送來的食材,幾趟後,他搓著凍紅的小手,輕呵著氣。

 

一刻也不得閒,喬寶兒蹲在廚房爐灶旁生火,爾後忙著挑菜、洗菜,小手一碰冷水,渾身猛打哆嗦。「好冷……」他過於蒼白的小臉一皺,總是顯得病懨懨。

 

眼簾下的陰影是睡眠不足所致,長期以來,他忙於廚房的活兒,也負責打雜,待食客上門,負責跑堂的夥計若忙不過來,他就幫忙端茶送水、收拾碗盤。

 

日復一日,打雜的活兒做久了,動作倒也變得俐落些,唯獨身子吃不消,經常犯背脊酸疼的毛病。

 

廚子大叔曾帶他瞧過一、兩回大夫,拿了幾帖藥,服用後的情況雖改善了些,但需要長期調養,為了節省開銷,他不敢再找大夫醫治。

 

大過年之前,他將賺來的銀兩盡數托人帶回家鄉給爹娘,想到弟妹們將有新衣裳穿,能吃上一頓豐盛的菜,他就感到好生欣慰。

 

抬手抹了抹眼角,懷著一份思鄉之情,每待夜深人靜,他想得緊了,便躲在棉被裏隨著淚水汩汩流出。有難言之隱,他不敢回鄉。

 

廚子大叔告知:他在昏迷之際,被主子攆出府,就丟棄在路邊。

 

回想在王府的日子,他不知吞藥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想而知是小狗子趁主子不在,潛進房偷竊,瞧他昏迷,遂將小石頭還給他,順理成章地將偷竊之事誣賴到他身上。

 

好冤枉……

 

他若回鄉一定會令爹娘失望,白白失去半年的薪俸,怎也無法對家人交代;那些不堪的醜事,他更不敢說出口;不僅受蹧蹋,最後落得被趕出府。若不是廚子好心收留,否則他不敢想像自己是否會死在路邊。

 

咬著牙,他捲起袖管洗米,爾後將一大鍋子從地上搬起擱在爐灶上,一使勁便抽痛了脊椎骨,擰緊眉頭,不再喊疼。

 

再痛的苦難都受過了,看著一雙凍紅手,右手的指節麻痛,曾經,有人踩斷了它。

 

心一痛,腦海立刻抹去那一道陰影,他打從心底厭惡著……

 

甩了甩頭,他至外頭搬些木柴放在爐灶底下煨著,將心思擱在廚房的瑣碎,試著遺忘過往。

 

忙至食肆開業,廚子大叔和元計起床接手廚房的活兒,他便和甫來上工的夥計一起擺放店內的桌椅,等食客陸續上門。

 

途經櫃檯,迎上一雙不善的眼神,楊掌櫃毫不隱藏那不屑的嘴臉,喬寶兒立刻垂首,總是怯生生地避開。

 

寄人籬下,他早已學會了忍氣吞聲、逆來順受。

 

楊三典瞥了一眼朝廚房走去的傢伙,怎瞧那副德性都不順眼。

 

輕哼了聲,眼看食堂來了顧客,他立刻換上一張生意人的嘴臉,熱絡地招呼。

 

由於地處熱鬧地帶,附近的商家、酒樓不少,食肆的生意在這個月才漸有起色。

 

外人都以為他是食肆的老闆身兼掌櫃,其實不然,出資的是手足,而他以前僅靠賣雜貨維生,後來出面租賃食肆,打理一切。

 

兄弟倆必須養活一家子老小,目前和雙親、妻兒子女就住在兩條街外,因宅子不大,親兄弟和元計、小寶兒索性住在食肆的小閣樓,也方便看著食肆,防止宵小。

 

爾後,他暗自嘀咕,撥打算盤;計算該用的、該付的銀兩所需,經營一家食肆不容易,煩人的瑣碎頗多,他們兄弟倆並非有錢,資金方面的周轉難免捉襟見肘。

 

抬頭,他瞪了廚房一眼,思忖那病懨懨的閹人,整天擺著一副倒楣、哭喪臉的模樣,哼……

 

晌午後,大夥兒輪流用膳,廚子眼看小寶兒仍在忙,他喊:「小寶兒,快去吃飯,不然飯菜都要冷了。」

 

「哦,好。」喬寶兒暫擱下碗盤,伸手往衣襬抹了抹,飢腸轆轆,他安靜地坐在角落的桌旁用膳。

 

元計瞥了師父一眼,瞧他對小寶兒仍是好,心頭就頗不是滋味。低頭切蔥末,他意有所指:「師父,您大哥上回提的事,您考慮過了沒有?」

 

臉色一僵,廚子悶聲:「甭考慮,咱們都撐過來了。」

 

怒意一生,元計擱下菜刀,提醒道:「您還要瞞多久?」

 

「住嘴。」

 

嗟,一咬牙,元計氣悶地走出廚房外。

 

氣氛霍然一降,喬寶兒好生納悶,「他怎麼了?」

 

「沒事。」廚子勉強笑了笑,「他只是耍脾氣而已。」

 

隱約察覺一絲不尋常,喬寶兒也不便過問別人的私事。

 

膳後,他收拾碗盤,將一桶廚餘提往後門口放,旋即繼續幹活兒。

 

每日,由清晨忙到夜半,待食肆打烊,擦桌收椅,將一切收拾妥當,他才得以回房歇息。

 

疲倦的身子一沾床,遲遲無法入睡,脊椎骨隱隱作疼,他蜷縮著身子翻來覆去,折騰了好半晌,耳聞細碎的說話聲由隔壁傳來,不一會兒,愈演愈烈為爭吵。

 

「老弟,咱們不該繼續攬著麻煩,我好說歹說,你就是不肯把那個閹人遣走,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大哥,我還供得起他一口飯吃,你何必這般計較。」

 

「我能不計較麼!」楊三典一拍桌子,氣呼呼地叫:「你可知你攬了多大的麻煩?至今,王府的人還在找他,一旦讓人發現了,咱們這家食肆還做得下去麼,你想過沒有?」

 

「別再說了!」廚子也吼:「食肆是我開的。大哥,我沒虧待你,那孩子可憐,你難道沒有一點惻隱之心?咱們趕他走,你要他上哪兒討生活?」

 

「他在哪兒討生活幹咱們啥屁事?咱們僱請的另一名夥計都沒他這麼麻煩,人家做事俐落又會招呼客人,哪像他畏畏縮縮,連腰桿都挺不起來。」楊三典呸了聲,打從心底瞧不起閹人!

 

「小寶兒的身體不好,他嘴上不說,莫非你瞧不出來?」

 

「怎瞧不出來,你帶他回來的時候,還花了不少銀兩供他治病。嗟,你簡直是吃飽撐著帶回一個癆病鬼,咱們這裏是食堂,不是濟善倉!」

 

「啪」地,他重重丟下帳冊,吼叫:「你自己看清楚,現在的開銷不少,做生意的本錢都還沒回收,一家子老老少少吃的、用的通通都需要銀兩,一個子兒也不能浪費。

 

「食肆的生意雖不差,咱們遣走他,若忙不過來再請個人手來幫忙也可以。銀兩要花在有用的地方,元計跟著你,你算過銀兩給他了麼?

 

「那個閹人一個月吃咱們的、用咱們的,還得算銀兩給他呢,加上過年前,差人跑腿幫他送錢回家鄉,你可算過這些?」

 

實在火,他又補上一句:「我還擔心他哪天死了,咱們得幫他收屍!」「碰」地,他甩門就走。

 

為了一個夥計,鬧得兄弟鬩牆。

 

這事不下幾回了,廚子歎口氣,隨手翻閱帳冊,連著三個月的開銷的確不在少數。回頭望著徒兒元計,他道:「你是否也要跟我計較?」

 

「師父……您大哥說的沒錯。」元計頓了會兒,把擱在心裏的話都說出口:「我也贊同不該攬著麻煩在身邊。

 

「您護著外人要有分寸,您大哥在外打聽到一些風聲消息,王府的人仍在找小寶兒的下落,雖然您讓小寶兒少露面,安排他在廚房洗碗、打雜,學習,但這不是長久之計,王府的人遲早都會找到這兒來。」

 

楊廚子斂了脾氣,放軟了聲調,「食肆掛名的不是我,有大哥出面頂著應付,王府的人要找到他並不容易。」

 

「萬一,他們搜查整間食肆呢?甭說小寶兒會不會被找著,咱們兩人也完了。您大哥的顧慮不會錯的,您要養活一家子不容易,現在就靠這家食肆賺銀兩呢。不送走他,出了事兒,大夥兒都要跟著遭殃。」

 

天曉得,以前的主子還找小寶兒幹什麼?心頭擱著憂,他又說:「您當初不聽勸,儘是招攬麻煩上身!」

 

廚子一瞬怔然。

 

當初,在一股衝動之下行事,壓根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地步,以前的主子怎還不放過小寶兒!

 

「事到如今,無論你們說什麼,我都不會把小寶兒趕出去。」

 

「……算了!留著小寶兒,遲早會出事!」元計索性一頭鑽入被窩裏,嘔氣。

 

隔著一道牆,喬寶兒聽得仔細,此時才驚覺自己一直帶給廚子大叔麻煩。

 

難怪楊掌櫃總是一臉不善,對他不理不睬;元計應該是礙於廚子大叔的關係,才沒將此事說出來……現在,該怎麼辦……

 

心一慌,腦中頓時全沒了主意。「我不是存心要帶給別人麻煩的,真的不是……」他不斷搖頭低喃,整個人躲在棉被裏,感到既難過又驚慌。

 

想不透以前的主子還找他做什麼……莫非是知道廚子大叔救他一命,所以找他們的麻煩……非要他死不可麼,嚇!

 

臉色一白,彷彿擺脫不了噩夢似的,他不想死。

 

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他甘於現在的生活,即使工作再累,身子吃不消,又畏寒……他也不想離開此地,該怎麼辦……

 

一夜無眠,他斂下淚汪汪的眼,不知還能上哪兒……

 

王府。

 

地窖外,孟焰陰鷙的視線隨著石階的斑斑血跡而延伸,長達幽暗的盡頭。

 

若有似無的呻吟傳出地窖外,夾雜著鏗鏘的鐵鏈聲、猛獸的咆哮聲,黎生再度嗅到一絲死亡的氣息。

 

「呵……那條閹狗能撐到現在,命很硬。」

 

黎生靜默無語,心知肚明主子命人將小狗子吊掛在鐵欄內,打算活活餓死之後,再丟至地上餵狗。

 

「黎生,你可在暗中搞鬼?」

 

神色一凜,黎生坦承道:「瞞不過主子的眼,我是有拿食物喂小狗子。」

 

孟焰挑眉,冰冷的目光掃向屬下,「怎麼,你捨不得他死?」

 

「請爺息怒。嚴總管廢了小狗子的腿,那已經夠他受的了。」

 

「不夠。」他冰冷的語氣不帶任何一絲情感。

 

黎生又說:「屬下認為您遲早會找到小奴才,萬一他問起……」

 

孟焰一語打斷,「至今沒有小傢伙的下落,我打算親自去找。」手頭上,已經弄來一本登記名冊,可逐一過濾姓楊的食肆老闆在城裏、城外的地點,縮小搜尋的範圍。

 

黎生一驚,主子若外出,說不得准何時回府。「那麼生意……」

 

「讓旗下的人打點。」

 

「您最近交涉的一塊地,對方約了時間和地點,屆時……」

 

「我順道處理。」話落,他旋身跨入大雪紛飛的夜裏。

 

三個月以來,他派人幾乎找遍了城裏的食館,就是沒找到小傢伙的蹤跡,到小傢伙的家鄉打聽消息,得到的線索仍無關下落。

 

彷彿大海撈針,若要動用官府追緝,必須安上個罪名,他顧慮姓楊的廚子若是被逮著,小傢伙也會跟著受累,尤其是那低賤的身份一旦曝光,人尚未送到手,那條小命也被底下的人給整死了。

 

實在惱!心底泛起一絲苦澀,不禁自嘲:「呵……誰道我無情。」

 

忙了一日,不斷洗碗、跑堂,喬寶兒的一雙小手幾乎凍得僵直、紅腫。食肆打烊後,僅剩他一人在擦地板。

 

渾身腰酸背痛,他提著水桶站起身來,幾欲挺不直身子。咬著唇,他使盡殘存的力氣,晃晃然地走往廚房。

 

收拾該做的一切,他神情黯然地環顧四周,想著平日廚子大叔和元計忙得不可開交,煎、煮、炒、炸半點都馬虎不得,而他坐在腳邊的矮凳上清洗碗盤,一有空檔,廚子便會教他一些廚藝。

 

三人時而有說有笑,廚子大叔總是稱讚他勤勞。

 

輕輕地放下桶子,將搓洗乾淨的抹布勾掛在牆面,他提來一盞燈,悄然離開廚房,輕手輕腳地拾上轉角階梯。

 

回到臥處,簡陋的房內僅有一張床和一隻矮櫃擱放物品,探手摸至枕頭底下,取出今日發放的薪俸藏入衣襟內,他已收拾好幾套衣裳,偷偷摸摸地從食肆後門離開。

 

走在小巷道內,他頻回首,依依不捨。

 

因目不識丁,無法留下隻字片語,道出他對廚子的感激之情。

 

黑夜裏一抹小身影愈走愈遠,渾身顫抖著,懷中的包袱漸漸染上小臉滴落的淚……

 

翌日,菜販商眼看無人來搬運食材,他猛敲門,不一會兒便驚醒廚子和元計兩人。

 

廚子率先下樓,開門讓菜販的小哥進屋。

 

「奇怪了,那位小夥計呢?」

 

廚子愕然,小寶兒一向早起,從不偷懶。他抬頭吩咐:「元計,你去看看小寶兒是否睡過頭?」

 

「喔,我馬上去。」元計轉身又上樓,不一會兒,他在樓梯口大喊:「師父,小寶兒不見了!」

 

廚子心下一驚,「怎麼可能!」

 

元計暗叫一聲糟,隱約察覺小寶兒近日之內的話少,彷彿藏著心事。「師父,小寶兒該不會聽見前幾日您和大哥的爭吵?」

 

「嚇!那就糟了!」廚子立刻奔出後門外,直衝至小巷子口,放眼所見一片灰濛濛,天未亮,街道上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小寶兒──」他拉拔著嗓門吼,四周兜繞了幾回,最後杵在原地等了好半晌,始終沒見到小寶兒的身影出現。

 

怔了怔,臉上充滿複雜的神色,緩緩地回頭,只見元計站在食肆後門外,朝他搖了搖頭。

 

「別找了,我瞧過屋內一遍,確定小寶兒拿了幾件衣裳,他已經走了。」

 

離開食肆,喬寶兒茫然地走在街頭,眼看兩旁的商家、食肆一一開業,而他連落腳的地方都不知在何處。

 

他好想家……

 

抬首,雪花瓣兒落在他臉上,微微的刺痛透入心底,輕顫的眼睫斂下,遮蓋了那泛紅的眼眶。

 

他以為自己夠堅強,以為尚有餘力可以繼續走,以為能辨明清楚方向,可是他除了茫然之外,還是茫然。

 

渾身幾欲凍僵,耿耿於懷一身渺小的存在竟是帶給他人麻煩。

 

漸漸撐開眼,他不知自己還能上那兒?

 

佇立在路旁,緊摟著唯一的包袱,不由自主地憶起曾經──有人在耳畔提醒:「你最好是看清楚該怎麼走回府,以後若出門,可別繞錯路。」

 

「我不要回去……也迷了路……」

 

他神情黯然地垂首,恍若無魂般地走向一處小巷子內,貼靠著牆,緩緩失墜的身子蹲在角落不斷發抖,埋首於膝上,泛白的唇發出喃喃低語:「我討厭你……」

 

驀然,腦海繚繞著一聲低淺的溫柔,「小傢伙,別睡太久,我會對你好。」

 

是誰……是誰說過這句話……

 

混沌的意識潰散成一縷輕煙,喪失知覺之前,他喃喃地囈語:「我好冷……」

 

「他醒了嗎?」

 

「還沒呢,小姐。」

 

喜兒略皺眉,低頭翻找擱在腿上的包袱內,僅有幾套衣裳,嘴上不禁嘀咕:「他是偷跑的奴才麼,還是離家出走的少年……」

 

芙蓉輕關上房門,蓮步輕移至床沿關懷道:「他睡好久了呢。」

 

「將近兩個時辰。」

 

主僕倆互看了一眼,須臾,視線一致瞟向軟榻上仍昏睡不醒的小少年;臉色蒼白,肌膚薄透如紙,兩頰略凹陷,濃密的眼睫下有一層陰影。

 

他蜷縮在床榻上,顯得脆弱且死氣沉沉。

 

房內,擱著一爐炭火,上頭煨著一小鍋熱湯,等小少年醒來可以果腹。

 

「他好瘦……」

 

「小姐,您帶回一個麻煩哪,我擔心他死在這兒就糟了。」

 

「別胡說。」芙蓉傾身探了對方薄弱的鼻息,「他一定是病了。」

 

「不只病了,也很窮。」喜兒翻找出他身上的銀兩,小紙袋內,僅有幾個碎銀。不禁搖了搖頭,小姐平日打賞給下人的銀兩都比這些還多。

 

芙蓉一擰眉,斥道:「喜兒,快把銀兩放回他身上,妳不該亂拿別人的東西。」

 

「我只是找找嘛。」喜兒仰起臉來,眨著眼兒一副好生無辜。「這人來路不明,我總該先摸清楚他有幾斤幾兩重?」不過,她摸到幾根肋骨,好似啃得僅剩骨頭的雞胸。

 

「等爺回來,八成又會端著一張嚴肅的臭臉,小姐總是帶回一些來路不明的乞丐,供吃、供住、供銀兩花用,爺的別館有十二所,都變成濟善倉了。」

 

「我做善事嘛,夫君不會說話的。」她的理由是廣積陰德,也許能保佑她平安順利的產下孩子。

 

「爺是嘴上不說,都直接表現在臉上了。」她戳破主子嬌軟的藉口。爺是寵小姐才順著;做善事是一例,生孩子也是拗不過小姐的央求,妥協讓小姐跟著來城裏洽商又是一例。

 

「爺為了您打破不少規矩,等爺回來,就帶您回娘家了,我求您行行好,別再出門撿回一些乞丐啦。」人還能塞到那兒去?安排工作、打雜的活兒幾乎都滿了,沒缺。

 

她忍不住一直碎念:「您饒了我吧,爺捨不得罵您,但是他會罵我陪著您出門。」她是幫兇,小姐是罪魁禍首。

 

人是千金之軀呢,弱不禁風,以往在娘家有王爺寵,嫁出門了,有丈夫寵,卻倒楣了她──沒人寵,唯有讓人賞白眼的分。

 

芙蓉睨了她一眼,嗔道:「妳比夫君和哥哥都還要囉唆。」

 

喜兒一翻白眼,疾呼:「我能不囉唆麼?您懷著身孕,半點兒都出不得差錯,我拜託您別再出門,若要給爺送雞湯、送暖裘、噓寒問暖的事等爺回來了再做,省得您在路上又瞧見哪個乞丐,順便帶回來養著。」

 

「……」她閉嘴,毫無任何架子,貼身丫鬟喜兒像是老媽子。

 

訓斥了主子一頓,喜兒隨手將小紙袋放回少年的衣襟之內。

 

乍然,芙蓉驚呼一聲:「慢著!」

 

「呃?怎麼了?」小姐見鬼啦?

 

芙蓉好生吃驚,輕掀開小少年的衣襟,這會兒連喜兒都驚叫一聲:「啊!他身上的墜子……」

 

手指頭抖啊抖地,喜兒驚愕地說不話來。

 

「是芙蓉石……」芙蓉信手撚起,晶透的玉石墜子散發溫潤的光澤,與她一雙水靈靈的雙眸相互輝映。

 

「他……這少年的身上怎會有芙蓉石?」喜兒瞠大眼怪叫:「我適才沒注意到。」

 

芙蓉仔細端詳那鎖骨上的紅色結繩,以及確定芙蓉石的色澤和款式無誤。「我明明還給哥哥了。」細緻的柳眉一擰,不禁納悶小少年的身上怎會戴著芙蓉石?

 

「啊,他一定是賊!」喜兒的臉色一變,當下起身拽開包袱,一口咬定,「小姐,這個人是賊!」

 

芙蓉怔了怔,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解釋芙蓉石為什麼會在小少年的身上。他曾經待過王府麼?

 

是否伺候過哥哥……他是不是手腳不乾淨?為什麼淪落到街頭,差點凍死在外……

 

擱著滿腹疑問,她將小少年的衣襟扣好,咬著水嫩的唇,心裏頭不希望這名小少年如同喜兒所說,是賊。

 

眼神一暗,她道:「喜兒,咱們先別妄下定論,等他醒來再問。」

 

怯生生地,喬寶兒緊揪著領口,不斷強調:「小石頭是我的,是我的。我沒有偷、沒有搶,它是我的!」

 

他驚慌失措地望著床邊的兩名女子,其中一名的臉上怒意橫生,另一名則是一臉狐疑,似水的眼眸直勾勾地回望著。

 

「走開……妳們別搶我的小石頭……它是我的……」

 

喜兒呿了聲,「作賊心虛!什麼小石頭,那是芙蓉石,不是你的!」她雙手叉腰,氣呼呼地叫:「小姐,他說謊!」

 

「我沒說謊!」

 

「你有!咱們要報官府,把你逮去割舌頭,砍掉手腳!」她威脅。

 

臉色煞白,喬寶兒壓根不明白為什麼會在這兒,為什麼他人指責他作賊,為什麼別人都覬覦他的小石頭。

 

他辯駁:「我沒有偷……」

 

「你有。」

 

「我沒有。」

 

「有!」

 

喬寶兒使盡渾身的力量吼:「我、才、沒、有、偷──」

 

「哇──你凶什麼!」喜兒猛搓揉耳朵,腦袋嗡嗡嗡地作響,好難受。

 

脾氣一來,她也不客氣地拉拔嗓門叫:「你說沒偷,那麼小石頭是打來的啊──啊──啊──」語音拉長,氣勢不落人後。

 

喬寶兒被轟得耳膜嗡嗡作響。

 

芙蓉摀住雙耳,緊皺眉頭。

 

待尖銳的餘音盡散,喬寶兒脫口而出:「是……」

 

「是什麼?」芙蓉一臉湊上前,好小聲地問。

 

他一瞬住了口,緊咬著唇,豈敢說出身上發生過什麼。

 

緊張兮兮地掀開被褥找尋自己的包袱,他要離開這兒,有錢人都會欺負人。

 

喜兒仍不敢放過,凶巴巴地怒喝:「還不說!」

 

「刷」地,臉色比適才更白,額際漸漸滲出冷汗。「我……我……」他低垂頭,掄緊小拳頭隱忍一股厭惡感。

 

「哼,我什麼?還不快說!」

 

「喜兒,別問了。」芙蓉拉了拉丫鬟的衣袖,示意她適可而止。

 

「小姐,他又不說芙蓉石是誰給的,擺明就是偷來的!咱們幹嘛不抓他去官府?或派人扭回王府去?」只須喊一聲,房外全是自個兒的人。

 

「這……」芙蓉於心不忍,一旦將這少年送去官府或扭回去給哥哥處置,無疑是死路一條。

 

嚇!一聽到王府兩字,簡直是噩夢纏身。喬寶兒渾身抖啊抖地,緩緩地抬起臉龐,神色驚恐地在這兩名女子身上穿梭,她們認識以前的主子麼……她們倆是不是聽說他被攆出府……

 

「走開!」他驚喊,隨手抓起棉被、枕頭丟向她們倆。

 

嚇!主僕倆瞠然,立刻閃開些距離。

 

喬寶兒緊張兮兮地跳下床,驟然撞上擱在床沿的椅子,整個人摔至地面。「磕!」一聲,下顎一痛,「噢……」他咬到了舌頭。

 

眼看他唇角滲血,主僕倆又嚇了好大一跳。

 

「喂,你……」

 

「怎這麼不小心……」

 

喬寶兒一見到地上的包袱,立刻撈來身上摟著,不斷喃喃念道:「我沒有偷東西……小石頭是我的,是我的……」

 

他爬起身,含冤莫白地看了她們倆一眼,頭一撇,腳吃痛,跌跌撞撞地奔出房外。

 

喜兒怔在原地,「小姐……那名少年好像見鬼了……他……怎怕成這樣?」

 

芙蓉望著那扇晃動的房門,回頭瞧床榻旁,留下了一雙鞋,小少年竟然嚇得連鞋子都忘了穿。

 

「他是不是認識哥哥……」

 

沒頭沒腦地逃出一座大宅子,喬寶兒抹了抹嘴角的血漬,一瘸一拐地走在雪地裏,神色茫然。

 

走了好一段路,甫安定了心魂,他開始挨家挨戶地詢問商舖、食肆,是否缺人手打雜、幹活兒。

 

別人瞧他長得瘦弱又一身狼狽,抬手揮了揮,嘴上吆喝著要他滾遠些。

 

時至半夜,他又累又餓,雙腳凍得幾欲失去知覺,終於找到一處肯收留他做些洗碗、打雜之地──暖春閣。

 

孟焰一身輕便裝束,外罩一件黑色披風,剛毅挺拔的身形跨坐在一匹駿馬之上,好不引人注目。

 

連日來,他逐一查找大街小巷的各家食肆與酒樓,不動聲色地入內觀察,以免打草驚蛇,讓有心人躲開他的視線搜尋範圍。

 

他總是安靜地坐在角落一隅品茗、用膳或飲酒,無視於進出食肆的賓客,不著痕跡的眼神盯著掌櫃、夥計的活動,每回都待上一、兩個時辰才走。

 

結帳前,他便招來夥計詢問廚房所在,然後目中無人地入內進行搜索。

 

只消幾回,街道上,開始傳言他怪異的行徑,人們紛紛繪聲繪影的形容──一名俊逸挺拔的男子,不知其究竟是什麼來頭,似在尋人。

 

然,他從不開口說出所尋之人的名字、相貌與年紀。

 

他也不理會他人的阻擋,無論是食肆、酒樓老闆、夥計或閒雜人等,只要出面干涉,那無疑是找死,下場通常落得哭爹又喊娘。

 

爾後,驚動了官府,豈知衙差們一來,無須多久,一個個都像見到老祖宗似的又跪又拜,恭敬地將人送出大門外。

 

一臉寒憎,孟焰至今尚未找到小傢伙的下落,心急,卻也莫可奈何。

 

入夜,他便找處客棧休憩,嚴禁他人打擾。

 

懷中空蕩蕩,他思念小傢伙,卻不知他身在何處,在做什麼,睡了嗎……

 

他吞藥後傷及骨質的身子能否挨過寒冬,可有人帶他去找大夫醫治,有煎藥滋補那瘦弱的身子……

 

輾轉難眠,懷抱著寂寞,他低喚打從心底的在乎:「小傢伙……」

 

第十八章

 

碗盤彷彿洗都洗不完,一桶見底,另一桶早已擱滿了油膩的杯碗湯杓,偶爾傳出廚子或端茶送水的丫鬟催促,所幸他的動作還稱得上俐落,在緊湊的時段應付得來。

 

工作幾日,喬寶兒終於明白暖春閣是有錢的爺們找樂子的地方。他坐在廚房一隅,時而聽幾位廚子們談論閣裏有哪些姑娘生得標緻,哪位大爺散財為誰著迷等等……

 

有幾回,丫鬟差遣他幫忙送酒、端菜至姑娘的廂房或花廳,他看見爺們對姑娘們摟摟抱抱,又親又摸……丫鬟們似乎見怪不怪,而他總是顯得不自在。

 

避開那些爺們淫穢的嘴臉,他驀然憶起一道傷人的言語:「你讓誰玩過?」

 

心一抽緊,泛起陣陣悶痛;在有錢人的眼裏,玩弄與欺負都算是找樂子麼?

 

曾經,有人賞給他銀兩;為了惡質玩弄,當他是條狗般地對待,以為他犯賤……

 

「欺負我,很好玩麼……」他喃喃低語,不禁想著自己和閣裏的姑娘一般境地,為了貧困而被賣,必須賺錢養家餬口。有錢人怎明白窮人的苦日子是如何過。

 

嘗盡受人瞧不起的滋味,那些鄙夷的臉比利刃更傷人,但又有幾人肯將他當人看?

 

低頭洗碗盤,他彷彿是一道安靜的影子,輕易地讓人忽略他渺小又瘦弱的存在。

 

處在不同以往的環境,日夜顛倒,他漸漸適應。吃住皆在此地,暖春閣的嬤嬤安排一間房給他,見他的衣裳少,也沒鞋穿,不吝買給他兩雙鞋、兩套厚衣裳保暖。

 

閣裏的人待他還稱得上友善,知他流落街頭而來洗碗、打雜,也沒再過問些什麼。

 

每到傍晚後,工作一忙碌就是好幾個時辰,愈漸接近淩晨,他便開始收拾廚房,將該添加的柴米油鹽、瓶瓶罐罐弄妥;掃地、擦地、清理垃圾、廚餘等等,以免讓人嫌棄他無用,甚至趕他出去。

 

仍要養家,儘管到天亮才能回房休息,他也不嫌苦。

 

滿臉倦態,蜷縮在床的身子隱隱泛疼,無須多久,早已透支的體力令他沉入黑暗。

 

微薄的光線透進小窗櫺映照那蒼白的小臉,隨著時間流逝,悄然蒙上一層晦色。

 

門,戛然開啟──幾雙貪婪的眼神穿梭在床榻上的人兒,「嘖嘖……」公子哥們發出不善的訊息,垂涎三尺,盯上了暖春閣新來的打雜工。

 

他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這一個比起上次那一個打雜的年紀還小。」

 

「玩起來的滋味不知如何?」

 

「嘿,這還用說麼。」

 

「咱們只須將人灌醉,就像上回……恩威並施,事後塞點銀兩哄哄,人還不是得乖乖地閉上嘴。」

 

現下礙於幾位廚子就睡在隔壁房,幾位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悄悄地合上門,如來時一般佯裝酒醉,以免讓人起疑或誤認為作賊。

 

不一會兒,他們各自回到溫柔鄉,滿腦子想的卻是那弱小的打雜工,玩起來的滋味肯定起樓裏的姑娘還要暢快……

 

連日逐一搜尋過城北、城西兩方向的食肆和酒樓,孟焰鍥而不捨,來到城南的街面,注意樓牌或幌子,下一個搜索目標便是楊記食肆。

 

甫下馬,一入食肆便接收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抽氣聲,他甩了甩披風上的雪花,陰鷙的眼神淡掃掌櫃那副吃驚的嘴臉,怎麼,有關他的傳言似乎已經遍及城裏,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客官……請坐。」楊三典好不容易才從喉嚨裏把話給擠出來。

 

孟焰瞇起眼,一反常態,直接步到櫃檯前,犀利的目光仔細打量掌櫃的五官輪廓。「你有兄弟麼?」

 

「呃……」心臟一瞬彈至喉頭,楊三典在對方的注視下點了點頭。

 

「他在哪兒?」

 

楊三典搖了搖頭。

 

孟焰再問一次:「他在哪兒?」

 

「客官,您是來喝茶,還是用膳?」楊三典勉強笑了笑,答非所問。

 

怒意一生,孟焰驟然出手便掐住對方的頸子,提來眼前,咬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清楚,「說!他、在、哪、兒?」

 

「呀……呀……啊……放……手……」楊三典張大的嘴僅能發出幾個單音,脖子以上漲得發紫,不斷掙扎的雙手猛地抓住客人的鐵腕,試圖扳開箝制。

 

兩腳蹬啊蹬地,再繼續下去,會斷氣……

 

「給你機會,你不說,找死。」孟焰挑眉欣賞掌櫃垂死前的扭曲五官。

 

食肆內,再度驚傳抽氣聲,下一秒,「匡啷!」一聲,夥計甫從廚房出來,登時嚇得目瞪口呆。

 

孟焰佈滿殺意的眼神瞬間射向夥計,下令道:「別杵著,去叫姓楊的出來見我。」

 

夥計渾身僵硬地轉身,拔腿就衝進廚房,驚喊:「不好了,有人搶劫!」

 

「搶劫?」廚子和元計聞言,立刻丟下手邊事物,一前一後地衝出廚房,乍然見到櫃檯旁的身影,兩人吃驚地定在當場,目光瞬也不瞬。

 

「讓我逮著了,老鼠。」孟焰冷冷一笑,五指漸漸鬆開,任由楊掌櫃頹軟的身子滑向地面。

 

食肆內,頓時響起一陣劇烈的猛咳。

 

夥計偷偷探出頭來瞧,下一秒又立刻縮回,渾身僵直地躲在牆邊,心臟怦怦地跳。

 

「完了……完了……」元計閉上眼,頹然地跪在地上,五體投地。

 

廚子動也不動,已有心理準備,「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您來找小寶兒麼?」

 

「人呢?」

 

「他走了。」

 

猛一提氣,他怒喝:「把人交出來!」

 

「我沒騙您。」他從不說謊。唯有一次,因擔心小寶兒被他帶出後,又再度回到王府受罪,於是撒了謊欺騙。

 

「他真的走了,怕帶給我麻煩。」

 

「麻煩……」孟焰一瞬握住櫃檯上的算盤,「喀」地捏碎。即將爆發的怒氣衝上頭頂,他咬牙切齒,「你不該偷走我的小傢伙!」

 

廚子雖震懾於主子的怒氣,但也坦然面對,「我不忍他受人糟蹋,您沒善待他!」

 

「是你瞎了狗眼,擅作主張壞了我善待他的機會,我儘是養出一群不忠不義的東西。」目光冰冷,隨著掌心逐漸攤開,扭曲的算盤和珠子一顆顆掉落。

 

猝然,兩指一彈,急射而出的算盤珠子一瞬間嵌入廚子的左眼,只見他高大的身形劇烈一晃,止不住發抖,整個人漸漸地跪在地上。

 

血,溢流滿手、滿面,一剎那將衣衫染紅,廚子疼得幾欲不支昏厥。

 

元計嚇得猛磕頭,求:「饒命。」

 

食客們見狀,抽氣聲、尖叫聲此起彼落,大夥兒紛紛跳離椅凳,朝大門口推擠。

 

食肆外,沸沸揚揚,人群聚集指指點點。

 

孟焰的臉罩著三層寒霜,這會兒的希望徹底落空,小傢伙離開了食肆又能上哪兒?

 

眉心糾結,擰出的一股怒意漸漸轉化為無盡的煩憂──他究竟該上哪兒找……

 

暗自打算下一步,他奢望小傢伙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之下回鄉,或許能輕易地讓他找著。現下,為了一塊地得延滯搜尋的行程,上一趟酒樓赴約。

 

回身走出食肆,人群紛紛讓出道路,目送他一躍上馬,揚長而去。

 

暖春閣。

 

今兒,是大日子。老鴇眉開眼笑地迎進一尊散財爺──高顥。此人的來頭不小,和皇室攀親帶戚,是有名的浪蕩子一個。

 

瞧瞧他身後,帶著隨從一干人等,運著一箱金銀珠寶,聽說是專門打賞給瞧得順眼的姑娘們。

 

又聽說,散財爺的府上豢養了一群歌伎、美眷,每一位都是如花似玉的人兒,其來歷當然無須點破,散財爺性喜留連花叢,這是眾所周知之事。

 

「嘖嘖……」兩聲,高顥的一雙桃花眼帶笑,當下以審美的角度來瞧──老鴇年近四十,風韻猶存,只可惜……她是一朵凋謝的花,令人提不起勁兒採擷。

 

目光一瞥,淡掃富麗堂皇的大廳,兩旁各設一道長階,通往樓層的包廂或花廳。他對於勾欄院、酒樓、閣樓的格局瞭若指掌。

 

「我包下三樓的花廳,嬤嬤可準備妥當了?」

 

「當然,高爺的吩咐,我豈敢不從。閣裏的姑娘早已等候多時。」人一來,需要接風洗塵,備妥熱水,身邊要有美女伺候,這是散財爺的要求。

 

「很好。」高顥一使眼色,身旁的總管立刻掏出銀兩打賞給老鴇。

 

「呵呵……」瞧瞧,散財爺多大方哪。老鴇伸指撚來一錠銀兩,滿臉如沐春風,腰肢扭啊扭地將人帶領上樓伺候。

 

一群美女們立刻簇擁而上,包圍著一尊散財爺,又嬌又笑地招呼。

 

幾名隨從退離兩旁,早已見怪不怪,主子人見人愛,人面獸心……不,是人之常情,人不風流枉少年……這是主子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只須三、兩下,高顥已經被一群美女給褪光,人是一副慵懶地躺在浴桶內,周圍美女如雲,輕煙嫋嫋,宛如人間仙境般的享受。

 

一道屏風阻隔,他的話飄出富貴屏風外──

 

「嬤嬤,還在麼?」

 

「我在。」她一雙眼瞟到散財爺的總管身上,愈瞧那忠厚老實面相就愈順眼得緊。

 

「嗯,妳去樓下等,我約了人。」

 

「高爺約了哪位貴賓?」她拉長了耳朵聽,心想或許認識。

 

「孟王爺。」

 

「孟……」老鴇一翻白眼,晃然的身子往後一倒,貼上了牆。

 

今兒是什麼帶喜兼沖煞的日子;一尊財神爺光顧,另一尊兇神惡煞也將蒞臨……

 

她立定在門口,寒風一吹,魂都飛了。

 

牙齒猛打顫,早已聽聞兇神惡煞上酒樓都沒好事;幾個月前,孟王爺不僅弄瞎了醉香樓那龜公的眼,以及他召妓過府上,豈知差點兒把娼兒給勒死。

 

「我的老天爺!」老鴇雙手合十朝門外拜了又拜,祈禱──一尊兇神惡煞上門來,可別瞧什麼不順眼,將暖春閣給拆了……老天爺一定要保佑大夥兒平安,阿彌陀佛……

 

凜著一張臉色,孟焰氣勢迫人的跨入暖春閣。

 

隨手解下披風,丟給杵在門邊的老鴇。「怎麼,沒見過男人?」他瞪著老鴇瞠然且發直的雙眼,冷冽的語氣瞬間將人凍成冰柱。

 

「見見見……見過。」但……沒見過氣勢這麼懾人的男人。

 

「我找人。」話落,他全然不將任何人放進眼裏,逕自入廳拾階而上。

 

老鴇連問都不用問,來人的身份就是散財爺所約的貴客。霍然驚醒,她揣著披風,立刻跟上樓指點路徑。

 

喬寶兒隱約察覺有絲不尋常,今夜,廚子們忙得不可開交,一道道山珍海味出爐,丫鬟們一個接一個地進入廚房,不多會,他便聽到消息。

 

「散財爺好闊氣,咱們只是端菜送湯,就有得領賞呢。」

 

「呵,難怪嬤嬤也待在花廳伺候,就怕今夜的貴客不盡興。」

 

「是啊。」

 

兩名丫鬟笑咪咪;一個端著禽八珍,另一名捧著一壺酒,離去前,眼看桌上擱著幾道美食,那是其他包廂客人點的。

 

「小寶兒,碗盤等會兒再洗,咱們今夜的人手不足,你先幫忙送菜。」

 

「哦,好。」

 

他起身取來一塊布抹了抹手,隨即到菜桌旁看了一下木牌,便知幾道熱騰騰的美食須送往三樓的包廂房。

 

丫鬟又交代:「端菜小心些,熱湯燙手呢。」

 

他乖順的點頭道:「好,我會注意。」

 

「你送菜給客人,得注意爺們還需要什麼,別疏漏了。

 

「幾位大爺住在暖春閣幾日,花了不少銀兩和姑娘們飲酒作樂,幾杯黃湯下肚,有些爺們的酒品不好,若讓人瞧得不順心,咱們做下人的就得承受爺們的怒氣,小寶兒,你才來這兒工作沒多久,凡事小心些。」

 

「哦,我明白。」

 

「明白就好。」丫鬟笑了笑,頗照顧這位新來的打雜小少年。

 

喬寶兒隨著丫鬟的身後走,至三樓的階梯口,各自分道而走。

 

端著一盅熱湯踏入包廂內,喬寶兒殊不知另一道迴廊通往的花廳內,以前的主子就在裏頭。

 

花廳內,孟焰食不知味,菜色一道接一地道換,吃了三口就讓人撤下,酒是一口接一口地喝,他只手托腮,瞇縫著眼,瞧對面的浪蕩子左擁右抱,讓人伺候得可真周到。

 

而他的身旁,又貼來了一位欲斟酒的姑娘,他揚手推開,「閃遠些。」不客氣的口吻讓人明瞭他的心情不佳,頗不耐煩得繼續耗在這兒。

 

「焰,你不高興,是嫌花兒姑娘服侍不周麼?」

 

不耐煩地睨了一眼閣樓的娼兒,孟焰很不賞臉地輕哼:「我來跟你談一塊鄉下地,不是來陪你飲酒作樂。」

 

高顥不以為意,張口吞下姑娘遞來嘴邊的葡萄,嚼了嚼,慢條斯理地問:「這幾日,你在外奔波,不累麼?」

 

暗咬牙,他惱。「我在找人。」

 

「哦。」高顥故作訝異狀,「你找誰?」

 

「走失的小傢伙。」眉一擰,更惱。

 

「嘖嘖……」彷彿看戲一般,登時挑起了興趣。他打量著在外聲名狼藉的孟焰,傳言他玩物喪志,人也無情。

 

瞧他那不懂得憐香惜玉的態度,豈止無情。「是哪個小傢伙讓你放在心上了?」

 

孟焰一挑眉,沒好氣地說:「不幹你的事。你只須告訴我換不換地?」

 

提及正事,高顥立刻推開姑娘,挺直身子,正色道:「我不缺銀兩,倒是頗感興趣你要一塊鄉下地做什麼用途?」他盤算過,手頭上的一塊地每年徵收的稅銀可沒有孟焰拿來交換的那塊地還多,論價值,是對方吃了虧。

 

「我要一塊地,自然有我的用途。」

 

「好,甭跟我談交換,你要一塊鄉下地,我豈會將那一點稅收的銀兩放在眼裏,地給你便是。」

 

「這麼乾脆?」

 

「當然。咱們倆是什麼交情了,談錢傷感情。哪天,我若想跟你要些什麼,你得答應便是。如何?」

 

「你既然乾脆,我也不囉唆,成交。」

 

兩人舉杯一飲而盡,頗有默契。

 

高顥笑裏藏刀,「地籍方面的產權,你派黎生過來我府上拿。」

 

「可以。」孟焰勾唇一哂,思忖:黎生在外招惹了一個大麻煩。他警告:「姓高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

 

高顥回敬一著,「那也不幹你的事,不是麼?」

 

輕哼聲,孟焰兀自喝悶酒,視線轉移至花廳外,看見一抹瘦小的身影步入對面的包廂,疑似小傢伙……

 

驟然「喀」地捏碎掌中杯,緩緩地回頭,不禁咬牙暗惱──在想什麼,喝了酒就產生了幻覺……

 

幾雙貪婪的眼神盯著一名送菜的小少年,大夥兒互相使個眼色,其中一名公子哥探手一抓,握住了冰冷的小手,「小哥,坐下來陪咱們喝酒。」

 

喬寶兒愣然,尚來不及反應,下一秒,已經被人按坐在圓凳上。

 

左右包圍,任人插翅也難飛。

 

「呵呵……」

 

「嘖嘖……」

 

張公子和李公子各自搭上了小少年的肩頭,一人推來一隻酒杯,另一人立刻斟酒,打著壞心眼,欲將人給灌醉。

 

「喝啊,這天冷,陪咱們喝杯酒,身子也暖活些。」

 

「我……還要回廚房做事。」喬寶兒怯生生地看著他們倆,再環顧酒席間的姑娘和公子哥們打情罵俏,包廂內瀰漫著淫靡的氣息。

 

小紅姑娘嬌笑道:「公子們賞你喝酒,你就喝。廚房的活兒先擱著,嬤嬤若知情是公子們留住你,她不會生氣的。」客人至上,這閣裏的姑娘和丫鬟,一個個都得好生哄著上門的金主。

 

「喔。」喬寶兒不疑有他,捧起酒杯,咕嚕、咕嚕地吞下滿嘴辛辣的滋味。

 

須臾,臉紅耳赤,身體也逐漸暖活。

 

瞧瞧,他們的眼光不差。

 

小少年是新來的,人就住在暖春閣裏,探過底細,不過是個流浪街頭的少年,難怪他生得瘦弱。但,這副瘦弱又病懨懨的模樣挑起人性的惡質──恣意玩弄淩虐的滋味,肯定比起閣裏濃妝豔抹的姑娘還要令人舒暢。

 

存心將小少年灌醉,林公子又倒了一杯酒,心思不良地誘哄:「來,再喝一杯。」

 

喬寶兒好生猶豫,求助的眼神望著閣裏的姑娘,囁嚅著唇,好小聲地啟齒:「我……我不能喝了,我還要做事。」他有好多碗盤還沒洗,萬一不夠用……

 

聞公子打斷他的顧忌,「陪咱們喝幾杯酒也不為過,你不用擔心被罵哪,嬤嬤那邊,有我們頂著。」

 

「可是……」

 

「不用可是了。」

 

「我……」

 

李公子不耐煩地拍桌,喝道:「不過喝個酒,哪來這些婆婆媽媽,少囉唆了,咱們賞你喝酒,就喝!」

 

喝!他登時受嚇。

 

坐在對面的姑娘取笑道:「公子們別動怒,小寶兒老實,你們別將人嚇著哪。」

 

夥伴一使眼色,張公子抄起一壺酒,一手扣住小少年的後腦,直接澆灌入喉。

 

「唔……」辛辣的酒嗆得口鼻難受,喬寶兒兩手頻掙扎,咕嚕、咕嚕地喝了不少。

 

「呃……」姑娘們的臉色略變,公子哥們轉眼變得粗魯,她們頻驚呼:「好了,你們饒過他吧。」

 

「他不過是個洗碗打雜的,不懂事,公子們別怪罪。」

 

李公子「嘖嘖」兩聲,和幾個朋友似看戲般,「這傢伙果真生嫩得很,有意思。」

 

喝了一壺酒,喬寶兒頹軟的滑坐到地上,咳得滿臉通紅,眼角都迸出淚水。

 

「我要去洗碗。」他爬向門邊,欲開門之際,一隻大腳赫然抬起踩住了門板,他一驚,仰起臉來,囁嚅著唇央求,「我……要去洗碗。」

 

張公子低頭瞧,「嘖嘖……你哪兒都不用去,留下來陪咱們樂活、樂活。」

 

嚇!他搖了搖發暈的腦袋,兩手緊抓著門板,試圖打開逃出去。

 

「嘿……」李公子一臉淫笑起身踹開椅子,抬手鬆解衣扣,不良的企圖昭然若揭。

 

「你們要幹什麼,我要去洗碗……」

 

「嘖,甭洗了,咱們要你用嘴來洗洗咱們的老二!」

 

「刷」地,小臉上的血色盡失,瞠大的眼眸映入一群男人逐漸圍攏上前,「不要……不要……」他驚慌失措地叫:「不、要──」

 

也不知打哪來的力氣,喬寶兒兩手猛地拉開門,下一瞬,門又被踩了回去。

 

「啊!」小身子一滑,整個人被拖往裏頭。「放開我──」他嚇得魂飛天外,掙扎的雙手在地面抓出十道指痕。

 

「別掙扎了。」張公子一腳踩上他的背,另外兩名友人立刻過來扒他的褲子。

 

姑娘們見狀,嚇得花容失色,「你們……你們……」

 

李公子一回頭,笑說:「嘿,咱們只是玩玩,死不了人的。」

 

「妳們最好是乖乖地閉上嘴,在一旁看著。」

 

聞公子隨即掏出那話兒,指揮夥伴們捧住這傢伙的臉,將勃發的慾望塞入他嘴裏。

 

「噢,天!真舒服!」

 

「嘔……」慘白的小臉鼻水、淚水溢流,腹內翻湧,頻頻作嘔,一雙手分別被兩個男人抓住,身後還抵上一個。

 

「嗚……」無法掙扎,他跪在地上唯有任人宰割的分。

 

赫然,傳出一聲驚呼:「啊,這傢伙是閹人!」

 

聞公子充耳不聞,兀自享受。

 

其他同夥摸弄這傢伙的下體,彷彿看怪物似地嘲笑:「原來是閹人哪,下身光溜溜地,沒種了。」

 

「哈,這下子就算玩死了也不要緊。」

 

「他八成是沒被選入宮,才流落街頭。」

 

姑娘們都傻了,好生驚愕小寶兒竟然是閹人。

 

「嘔……」喉頭梗滿了酸水,鼻端充斥腥騷的體味,身後抵著硬物,將被侵犯……不!想不透為什麼別人都當他好欺……一股憤恨的情緒隨著他人的欺淩、嘲笑而爆發,猝然,他狠狠一咬──

 

「啊啊啊──啊──」忽地,傳出一陣淒厲的哀號聲。

 

男子跪在地上,按壓住下體,渾身抽搐了幾下,登時痛得暈死過去。

 

突生驚變,抵在身後的李公子一把揪住閹人的脖頸,猛地敲上地面,同夥上前拎起,揚手將人給打飛上牆。

 

「碰」地,小身子墜於地面。

 

怒不可抑,又一名公子哥氣衝衝地上前補上一腳。

 

「噢……」喬寶兒捧著肚子翻滾,疼得渾身猛打哆嗦,下一瞬,整個人被人從領口提起,彷彿一塊破布似地搖晃。

 

瞧他滿嘴是血,「真惡!」李公子嫌惡地甩開,兇猛的力道同時扯斷一隻墜子。

 

喬寶兒倒向地面,眼看小石頭就落在不遠處,他氣若遊絲地喊:「那是我的……」伸出發顫的手,挪動著身子欲拿回屬於自己的小石頭。

 

此時,姑娘們一個個回神,放聲尖叫:「啊──殺人了──殺人啦──」

 

嚇得驚慌失措,三人奔至門邊,開了門就跑,其中一隻繡花鞋踢上小石頭,「咻」地,小石頭越過迴廊桿的縫隙,直接墜往一樓。

 

「匡!」物體落地的瞬間敲出清脆的聲響,引起甫跨出門檻的人回頭。

 

迅速滑至門邊的物體閃爍,孟焰折腰拾起,指尖抹去血漬,登時認出一顆染血的芙蓉石已碎裂缺角。

 

心猛地一顫,他赫然抬起頭,瞧樓上的人驚慌失措地亂竄,莫非小傢伙在上頭……

 

驟然,他提氣一吼:「該死!」

 

第十九章

 

渾然無知已經闖下大禍,幾名公子哥兒架起受傷的友人,一行人正要走出包廂,豈料在房門口遇到了阻礙。

 

大夥兒仔細打量來人一臉陰沉,外罩黑色披風,渾身散發一股森冷的氣息。他們幾人加起來的氣勢仍明顯地矮人一截。

 

壯了壯膽,張公子挺胸上前怒叫:「閃開!湊什麼熱鬧!」

 

包廂外,登時響起女子尖銳的抽氣聲,尤以老鴇口中發出的為最。

 

孟焰聞風不動,一雙陰鷙的視線越過五名公子哥兒,掃入房內搜尋,最終落在那正爬去抓住一件褲子的小傢伙。

 

那一抹小身影不斷抽搐,正吃力地挪往角落。

 

喬寶兒緩緩地抬首,氤氳的眼眸彷彿見著了以前的主子,「刷」地,臉色漸白,他囁嚅著唇問:「你也來欺負我麼……」

 

垂下小臉,由髮梢淌落的血落在小手,揪著布料遮掩下身的殘缺,整個人如同那被人踩過的小蟻,在地上苟延殘喘地蠕動著,循著本能找尋安全的庇護之所。

 

一陣痛襲上心頭,那幾不可聞的尖細嗓音仍是滲入腦海,鏗鏘有力地控訴慘遭他人惡劣的對待。

 

一股怒意衝霄,調回的目光瞬間迸出冷冽的殺意,孟焰霍然出手便是扭住了其中一名公子哥的脖頸,幾欲捏碎的力道在理智與瘋狂之間徘徊,如捏一隻螻蟻般。

 

張公子的雙腳漸漸懸空,渾身不斷扭動、掙扎,「唔……你……放手……」

 

大夥兒皆被這突來的一幕給震驚得暫時失去反應,下一秒,門外的姑娘發出尖叫聲,有的跑、有的閃入其他包廂內,一群人亂烘烘地到處亂竄。

 

門內的同夥驚愕不已,眼看來人緊勒著他們的夥伴一步步地踏入,情況危急,大夥兒屏住呼吸,一致退開了些距離,嘴上七零八落地喊著:「放放……放開他。」

 

「這位爺……少管閒事。」

 

「快快……快將人……放開。」

 

公子哥們叫歸叫,但夥伴一個受傷,另一個快要被人給勒斃,剩餘的三位,誰也不敢率先上前救人。

 

孟焰冷冷一問:「是誰碰了我的小傢伙?」

 

「誰是……小傢伙……」其中一人問道。

 

「裝傻,找死!」

 

臉色愀然,孟焰霎時把手中的頭顱給壓上牆面,彷彿扣著一塊破布似地,施力往下一磨,忽聞一聲淒厲的哀嚎:「啊啊啊──」

 

張公子的臉擠得扭曲變形,牆面染上一片怵目驚心的血痕,他凸瞪著眼,面容已被磨掉了一層皮,神色發紫的幾欲斷氣。

 

孟焰再度冷冷一問:「是誰碰了我的小傢伙?」

 

來人簡直像索命的魔頭,林公子支支吾吾地建議:「你……你先把人放下,大夥兒有……話好說。」

 

李公子見來人的手段狠戾,他怒叫了聲:「甭說了,動手!」話落,他隨即抓來一張椅凳就砸。

 

孟焰猝然放手,眼明手快地接住椅凳,猛地砸向地面,椅凳碎裂的同時,他已上前揪住對方,將那顆腦袋硬生生地砸向桌面!「磅!」包廂內,再度驚傳哀嚎聲,伴隨「匡啷、匡啷」的一陣聲響,桌上的杯碗、酒壺碎裂一地,菜餚灑得到處都是。

 

李公子整個人晃晃然地由桌面滾落地面,登時已失去意識。

 

「混帳!」林公子發出怒吼,握緊拳頭,立刻衝上前來。

 

孟焰回眸一瞪,身子一偏,倏地抬腳勾起圓凳,拋上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度,揚手揪來椅凳砸上前來找死的人。

 

「叩!」圓凳迎面敲落幾顆牙,「唔──」林公子摀著臉,痛跪在地上慘叫不已,「我的鼻樑……也斷了……」

 

他爬啊爬地逃往門口,滿臉是血的喊:「救命……救命……」

 

「想走,門都沒有!」孟焰握住桌緣,只稍施力一震,一張桌子登時滑至門口,「磅!」一聲,碎裂的門板木屑橫飛,門外的姑娘們嚇得花容失色,紛紛跳開。

 

嚇!唯一的去路被堵死,林公子心知不妙,當下跪在地上又回頭頻頻求饒:「饒命……大爺……饒命……」

 

「饒命?」孟焰冷嗤,「你們以為染指我的小傢伙,還有命茍活?」

 

朱公子聞言,登時嚇得尿濕了褲子。他伸手朝地上的友人一指,立刻撇清關係。「是……他,我……我沒有。」他當時只是在一旁看而已,還沒上陣。

 

「哦,終於有人肯招認了。」

 

呿了聲,孟焰舉步逼近躺在地上的傢伙,居高臨下,一腳踩上那染血的褲襠,下一瞬,人猛然挺直坐起,兩手扳住一隻腳痛叫──

 

「噢啊──我的命根子……」

 

孟焰挑眉,面無表情地俯瞰那極度慘白的臉色,撂下一聲佩服。「你帶種。」赫然,他舉腳再度重創一記,隨即聽見殺豬般的哀叫──

 

「啊啊──放──」感到下體的肉似乎被擠碎,聞公子整個人往後一仰當場昏死。

 

一腳踢開昏死之人,狠戾的目光掃向那渾身不斷發抖的公子哥,他又問:「還有誰碰我的小傢伙?」

 

朱公子抬手發誓,「絕對沒……沒……有了。」

 

「沒有?」

 

「是沒……」

 

「是嗎?」孟焰勾唇一哂,抄起擱在不遠處的油燈,將燃油倒在昏死之人的胯下,隨之放手任其燃燒。

 

朱公子見狀,驚駭地張大了嘴,一口氣卻提不上來。好可怕……他兩眼翻白,直挺挺的倒地昏迷。

 

孟焰冷嗤一聲:「……找死。」怒意未消,剩下的以後再算。

 

他隨手解下披風,走往角落,來到小傢伙的身旁蹲下。

 

「別過來……」喬寶兒滿臉驚懼地猛搖頭,蜷縮的身子退到無路可退,眼看那靠近的巨掌就像一條吐信的蛇,令人毛骨悚然。

 

「走開……」他叫喊的瞬間,整個人已落入一具寬厚的胸膛。

 

孟焰將人抱緊,掌心扣住他的頭,心底的怒意在一瞬間消弭無蹤。他動作輕柔地將披風包裹住懷中的小身軀,眉一擰,萬般不捨地喚:「小傢伙……」

 

再也聽不進那一聲溫柔,喬寶兒陷入無盡的恐懼之中,張口咬住他的臂膀,使盡殘存的力氣抵抗他人的侵犯。

 

孟焰任他咬著,將人抱起走往門口,低頭吻著他的發,流露而出的溫柔令包廂外的人紛紛傻了眼。

 

「我帶你去老大夫那兒。」隨即扳開卡在門口的桌子,瞧也沒瞧週遭的人們一眼,彷彿他人均不存在,逕自踱下樓,不一會兒便消失於眾人的眼裏。

 

「嘖嘖……」高顥神情慵懶地倚在欄杆旁,先前聞聲引來湊熱鬧,現在則睨了一眼那已經在包廂外昏厥三次又回魂的老鴇。他提醒:「裏頭傳出了一股燒焦味兒,妳趕快去瞧瞧是什麼燒起來了。」

 

「啊,也是。」老鴇驚然,前腳跨進包廂,眼看滿地狼藉,公子哥們一個比一個被揍得還慘,其中一個的身上都起火了。

 

登時,她大聲疾呼:「姑娘們,快進來滅火!」

 

須臾,一群姑娘奔入包廂,大驚失色地拿棉被、拿枕頭來撲火,又拍又打,大夥兒忙得團團轉。

 

爾後,姑娘們七手八腳地把這群受傷的公子哥拖出包廂外,一一放平在迴廊上,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怎麼辦?

 

「要去報官嗎?」

 

老鴇苦著一張濃妝豔抹的臉,搥胸頓足地罵道:「還報什麼官,咱們都完了……」天曉得她好心收留小寶兒也會惹出事端,她是招誰惹誰!

 

高顥勾起了嘴角,這回朝身旁的陳總管提醒:「看來,孟王爺找到了走失的小傢伙,至於那些倒地不起的傢伙大概也剩沒多少日子可活,暖春閣恐怕不保,你瞧瞧這些姑娘們在今夜均花容失色,掃了本爺的興致,咱們走人。」

 

「是。」陳總管開口問:「爺想去哪兒?」

 

「打道回府。」

 

他好生吃驚,「您不散財了?」

 

「急什麼,咱們先回府,我等美人兒自動送上門來。」

 

鏗!陳總管的臉色一黑,打哪來的美人兒,不禁思忖主子是不是吃錯藥了?

 

博濟藥堂。

 

深夜,杜大夫和夥計被一陣敲門聲給驚醒,披上厚袍,兩人不約而同地前來開門。

 

杜大夫一臉詫異,「王爺?」

 

「我來求診。」

 

「快請進。」他趕忙將人引入。「您抱在懷的這位……」

 

「是我的小傢伙,他受傷,快瞧瞧。」孟焰一臉焦慮,急急入內。

 

手掌沾染小傢伙後腦的血漬,他低頭瞧他始終悶在懷中緊咬著臂膀不放,渾身依然顫抖。

 

神色一凜,杜大夫立刻揪來椅凳坐下,檢視病患頭部的外傷,撥開後腦凝血糾結的髮絲,他回頭吩咐夥計:「快去燒熱水。」

 

「哦,好。」夥計不敢延遲,奔去藥堂後頭。

 

「他發上的血跡凝固,須清理不可,才能上藥。」杜大夫皺起眉頭,問道:「他尚有意識嗎?」

 

「有。」

 

杜大夫瞥見王爺的衣袖染了一抹紅色,又道:「除了頭部之外,請掀開披風讓我檢查他的背?」

 

孟焰僅是掀開披風一角,喬寶兒漸漸鬆了口,緩緩地別過臉龐,眼底佈滿驚恐,直勾勾地望著陌生人,吶吶地問:「你……會不會……欺負我?」

 

杜大夫一瞬怔忡,震驚於少年的唇口、下顎都是血,額際也敲出一塊瘀青,臉頰也帶血,憔悴的模樣令人不忍。他斬釘截鐵地保證:「我只是要醫治你,不會欺負你。」

 

「別以為是我在他身上弄出這些傷。」孟焰語氣死板地說。

 

一抬眸,迎上一雙銳利的眼神掃來門面,杜大夫怔了怔,「呃……小的豈敢誤會。」

 

他神色一凜,誠惶誠恐地思忖:王爺親自帶人上門,可想而知有多麼重視,遑論是將人擱在腿上坐著,這現象簡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但,少年這一身的傷勢怎來的?

 

喬寶兒挪動身軀,試著掙出主子的懷抱。

 

孟焰怔然地任由他挪至杜大夫的腿上,簡直投懷送抱去了。

 

「呃?」怎會這樣?杜大夫再度愕然。

 

尋著本能而為,喬寶兒抵靠在陌生人的懷中,稍卸下心防,抖動的唇發出低語:「不要欺負我……」他斂下眼,揪在手裏的褲子鬆脫滑落。

 

杜大夫愕然地望著王爺,一時之間也不知是否要將少年抱回他腿上去。

 

小傢伙明顯的排斥,一瞬挑起了惱。孟焰瞪著杜大夫,偏偏又發作不得。他沒好氣地催促:「請大夫別發愣,快醫治。」

 

「是。」杜大夫瞥了眼落在腳邊的褲子,心頭又產生疑問,少年該不會受到侵犯?

 

孟焰則在心裏計較──不得不忍痛讓大夫碰觸小傢伙那副瘦弱的身子,暗咬著牙,陰鷙的眸光緊瞅著杜大夫的一舉一動,先撂下警告:「別碰你不該碰的地方,否則我會扭斷你的手。」

 

啊?

 

「他是我的。」孟焰大剌剌地宣告擁有權。

 

「小的明白。」恢復正色,杜大夫鎮定地應付,索性將人抱起輕放於角落的病榻。

 

把了脈,少年是閹人的身份已瞭然。再小心翼翼地翻動他的身子,撩起衣衫下襬,果不期然這背部有幾處瘀腫和撞傷。

 

緊接著檢視其胸腹,明顯的瘀青令人怵目驚心,他輕按著五臟位置,同時叮嚀:「哪兒會疼,就點頭或開口告訴我。」

 

喬寶兒點點頭卻沒喊疼。不一會兒他渾身蜷縮著,狀似熟蝦地任由大夫檢視其餘。

 

刻意避開少年的私處,杜大夫由腳踝掀起披風,檢查那細瘦的雙腿,確定僅是膝蓋略有輕微的擦傷,所幸無礙。

 

「究竟是誰打他?」

 

「幾名不要命的公子哥。」孟焰哼了哼,「不過,他們不死也剩下半條命了。」他下手可不軟,暫且饒過而已。

 

聞言,杜大夫不再多問細節,僅歎氣,「他身上的瘀腫少說也要十天半個月才會消散。」旋即為少年覆上被褥,以免受寒。

 

至藥櫃前取來瓶罐的傷藥、消炎粉以及紗布等所需,暫擱置一旁,走向房門口時,又說:「我去提熱水,等會兒就回來。」

 

「請便。」

 

孟焰在一旁盯著,愈瞧愈不捨,小傢伙似乎驚嚇過度……他也得忍著暫時不靠近。

 

待杜大夫再度回到內室,便開始著手為病患擦拭嘴裏、臉上、身上的血漬與髒汙,細心地在傷口消毒和上藥和包紮。

 

隨著時間流逝,喬寶兒的意識昏沉,輕顫的眼睫斂下又勉強掀開,徘徊在想睡和不敢睡的當口。漸漸,他終於抵抗不了睡魔的召喚,喪失了意識。

 

室內岑寂,孟焰的眉頭愈鎖愈緊,等杜大夫處理妥當,兩人步出門外──

 

他問:「我的小傢伙要不要緊?」

 

杜大夫歎道:「他的身子虛弱,又長期失調,傷口復原會比較慢,得多花點心思照顧。您今夜別急著走,不如在這兒住一宿。」

 

「好。」嗟了聲,孟焰愈顯焦躁,「該死!他若沒被偷,也不會發生這些。」

 

「咦……他被偷?」杜大夫好生納悶。

 

「小傢伙吞藥後就被偷,流落在外。」實在惱,新傷加上舊疾,無疑是雪上加霜。

 

「您在今夜尋獲?」

 

「是。」

 

「難怪……」杜大夫恍然憶起,老爹以前約略提過王爺的小奴才吞藥之事。而他也還有印象,王爺曾來藥堂找老爹開滋補藥方。

 

「我這就去開藥帖,吩咐夥計煎藥。眼前,先著重於治療外傷,至於滋補調養方面,待他的傷勢痊癒,再換藥帖不遲。」

 

「有勞大夫了。」

 

杜大夫笑了笑,「何必客氣,您待老爹極好,他老人家時常掛在嘴邊叨念著,您總是送貴重的禮。」那些禮若兌換銀兩,都足夠一家子生活大半輩子不虞匱乏。

 

「那是應該。」話落,孟焰旋身掀起門簾進房。

 

脫了鞋,躺在小傢伙的身旁,床榻相當窄,他也不在乎。只手托腮,眼神瞬間變得柔和,嘴角浮現淡淡的一抹笑痕。

 

終於將小傢伙找回身邊,半斂下眼,他輕撫著小傢伙的臉龐,懷中不再落空,滿足於從此無須再牽腸掛肚地夜不成眠。

 

半晌後,藥堂的夥計悄然進入內室,擱下兩套衣裳及一件暖被,又輕手輕腳地離開。

 

孟焰回頭一瞥,細聽夥計的腳步聲漸遠,確定無人會再入房,他才下床取來暖被和衣裳,動手為小傢伙更換衣裳。

 

幸虧人兒睡得沉,毫無甦醒的跡象,他小心不碰觸他的傷,難得的溫柔隱藏在他人的視線後。

 

隨之抽起披風,拋至椅上擱著,手掌佔有欲十足地撫摸著小傢伙的私處,細膩地抹去他人所沾染的氣味與痕跡。

 

傾身偷吻小傢伙冰涼的臉頰,指尖悄然探入他體內,猛地抽氣,瞬間屏住呼吸,咬牙隱忍一股衝動。然,侵略的因數在體內流竄,挑動每一根神經,折磨他鮮少的理智。

 

悄然抽出手指,他已是滿身大汗,沉睡中的小傢伙令他渾身燠熱難當。

 

真要命……

 

好不容易自我克制一股妄念,為他套上襖褲保暖,期間小傢伙的眼睫輕顫了幾下,而他也跟著心律不整,彷彿作賊似的,他不禁納悶──小傢伙明明是他的,為什麼他必須一副偷人的德性?

 

他咬牙上床擠在小傢伙的身旁,有點火,也感到莫可奈何,他堂堂一個王爺栽了個跟鬥,就是讓小傢伙佔據了心頭……

 

睡了幾個時辰,喬寶兒一睜眼,映入主子近在咫尺的容貌──他嚇得倒抽一口氣。

 

他悄悄掙開寬厚的懷抱,不一會兒便驚醒了另一人。

 

「別動。」孟焰佔有欲十足地摟回小傢伙,下一秒即遭受到拒絕。

 

「放開我!」他掙得更用力些,極力反抗受到箝制。

 

「怎麼了?」孟焰鬆了手,以免弄疼他的傷口。

 

一獲得自由,喬寶兒挪至一旁抵靠著牆面,慘白的小臉東張西望。

 

孟焰挺起身子,俊臉靠近。

 

「別過來……」喬寶兒登時爬往床尾,渾身充滿警戒,如同一隻受驚的小白兔。

 

眉一擰,孟焰緊盯著他的舉動。

 

滿臉驚慌失措,喬寶兒下床沿著身後的藥櫃挪移,腳底踏在冰涼的地板,緊張兮兮地退至門邊,忽聞一聲怒喝:「慢著!」

 

孟焰翻身下床,質問:「你想去哪?」

 

喬寶兒抓了門簾掩住身子,緩緩地面靠著牆,畏縮地躲著。抿緊的嘴硬如蚌殼。

 

「把鞋穿上。」孟焰踢了一雙鞋給他。

 

喬寶兒伸出發抖的腳,低頭偷覷著地面,好不容易才套了鞋。

 

落入眼底的訊息令人火大,孟焰怒問:「你怕什麼?我可沒動你一根汗毛。」小傢伙簡直當他是吃人妖物!

 

蒼白的小臉漸漸沁汗,泛白的小手揪緊門簾,他不知該如何脫離危險的主子。

 

「我要回去洗碗……」他聲若蚊蚋地央求,小臉望著門外。

 

孟焰一臉錯愕。「洗什麼碗?」

 

喬寶兒逕自想著:只要在廚房洗碗就不會讓人欺負,他要回去洗碗……要掙錢,他的薪俸還沒拿,嬤嬤對他不壞的……

 

他清澈的眼眸眨也不眨,巴望著一份自由與安全之所。

 

孟焰悄然來到他身後,瞪著那纏著紗布的後腦杓,猝然而生一股想掐死他的衝動。

 

感受到身後有股龐大的壓力籠罩,喬寶兒赫然回頭,「啊──」他驚叫了一聲。

 

孟焰瞇縫著眼,「瞧你怕得跟什麼似的。」啐了聲,老大不爽。

 

「走開……」喬寶兒的雙腳直發顫,豆大的汗水猛下。

 

憋著怒火,孟焰索性踏出門外,挑眉瞥向櫃檯內的杜大夫,他喊:「杜大夫,我的小傢伙醒了,去端水來給他梳洗,也弄些吃的過來。」

 

「好。」杜大夫推了把身旁的夥計,示意他去端來早已備妥的午膳和水伺候客人。

 

內室的動靜早已傳出,夥計機伶地奉命行事。

 

杜大夫跟著鑽出櫃檯外,來到王爺身旁,恭敬地問:「還有何吩咐?」

 

「沒有,我去瞧老大夫。」孟焰丟下話就走。

 

須臾,驟然止步,聆聽由房內傳出細碎的聲響──

 

「你不要走……」喬寶兒一看見來人,立刻鬆了門簾,小手緊緊揪住大夫的衣袖。

 

「我來瞧你的傷勢,不會馬上走。」杜大夫輕聲安撫。

 

喬寶兒乖順地跟著他走到桌旁坐下,低垂著頭,小臉更顯憔悴。

 

杜大夫取了些藥罐,著手為他換藥,顯而易見小少年相當懼怕王爺,恐怕事出必有因。然,他不便過問些什麼。

 

喬寶兒正襟危坐,時而緊張兮兮地張望著門口,爾後見到陌生人來回端洗臉水和飯菜進門,他沒見到以前的主子踏入,漸漸鬆了一口氣。

 

室內,陷入岑寂。

 

杜大夫謹慎地為他換藥,察覺他僅是洗臉漱口,並未動碗筷,「怎不吃?」

 

「我不想吃。」

 

半晌,杜大夫收拾藥罐,將飯菜推至他眼前,說道:「我陪你用膳。」

 

「我不要吃。」

 

「不吃,身體不會好。」

 

他注視著大夫,開口乞求:「可不可以讓我走?」

 

聞言,杜大夫好生錯愕。「你要去哪?」

 

「我有工作,要幹活兒,要回去洗碗賺錢。」

 

「……」答非所問,杜大夫頓時口拙,感到哭笑不得,他無法決定小少年的未來。

 

「我不要跟主子回去……」喬寶兒可憐兮兮地拜託,「讓我離開,我不要回府。」

 

「呃……」這豈不變成了逃跑的奴才。杜大夫驟然驚出一身冷汗。「你不能走。快聽話吃飯,我會留下陪你。」

 

他咧開僵硬的笑容坐在小少年身旁,彷彿捧著燙手山芋,當務之急,先拐小少年吃飯要緊,於是將碗筷塞到他手中。

 

喬寶兒捧著碗筷,心下忐忑難安。「讓我走……」他仍不死心地央求。

 

「把飯吃完再說。」杜大夫隨口哄。

 

喬寶兒有一下沒一下地把飯塞進嘴,驚慌的眼神依然注視著門口,就怕主子出現。

 

隔著一道牆,孟焰杵著良久,心頭愈來愈不是滋味──小傢伙要他走開,卻要杜大夫別走……還妄想離開,媽的!做夢!

 

驀然,憶起小傢伙討厭他的事實,這會兒,懊惱!

 

隆冬時節,老大夫患風濕不方便走動,泰半時間都待在房裏休憩。孟焰陪伴老人家聊些近況,約莫半個時辰後才起身告辭。

 

回到藥堂的內室,一見到小傢伙,他開口撂下命令:「過來!我帶你回去。」受不了小傢伙依賴著他人,著實礙眼。

 

他的臉色陰鷙懾人,杜大夫不禁繃緊了神經,連忙調回視線,索性起身離開為妙。

 

喬寶兒猛搖頭晃腦,囁嚅著唇聲明:「我要回去洗碗。」

 

「洗什麼碗?」孟焰冷嗤:「你還想去暖春閣受人欺負?」

 

「不是……」

 

「最好不是!」一肚子惱火再度竄燒,孟焰咆哮:「少跟我囉唆,別忘了你是我的奴才!」

 

喬寶兒無以反駁。驚慌的眼神探向四周,無路可逃,他無助地喊:「我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容不得你說不要。」孟焰漸漸上前逼近他,要他搞清楚狀況。「你忘了是誰去救你?是誰帶你來這兒醫治?我現在要帶你回府。」

 

喬寶兒爬上床,揪著棉被,連忙躲在角落。

 

孟焰站在床沿,耐著性子,命令:「過來!」

 

「你走開!」慌忙之下,喬寶兒也不知打哪兒來的膽量,摸來枕頭筆直丟向主子。

 

孟焰探手接住枕頭,皮笑肉不笑地,「很好。」他可以容忍小傢伙放肆,可惜使用那一丁點的力氣反抗,效果不彰。

 

逼近的人影無疑是一場噩夢降臨,喬寶兒的瞳孔放大再放大,隨著溫熱的氣息噴上了臉,他渾身似火一般燙著,霎時驚叫:「走開──我不要當你的奴才!」

 

「事實上,你是我的奴才。」小傢伙早已被親人賣了,時日未到,生殺大權全握在他手上。

 

「你走開──」喬寶兒倏地放聲尖叫。

 

孟焰像拎小雞似地把他抓來懷中安撫,「別怕,我不會欺負你。」怎捨得再欺負他為樂,將人抱離床榻,他隨手撈起披風,早已迫不及待將小傢伙帶回府中養傷。

 

尖細的嗓音悶在胸前漸漸化為一陣嗚咽,胸口霍然一痛,小傢伙又咬人了。

 

小手推不開如鐵一般的禁錮,他沒忘主子時好時壞,也沒忘主子會強迫他,就像那些公子哥一樣壞!

 

累積的怒意凝結成一股怨懣──主子早已將他攆他出府,為什麼還不放過……使勁咬牙,發洩恐懼之下所遭受的委屈。

 

他帶給廚子麻煩……他走投無路,他受人欺淩……往事歷歷在目,他咬著他悶喊,「放開我……我好討厭你……」一陣反胃襲上喉頭,忍不住腹中的酸水盡數吐出。

 

孟焰怔了怔,漸漸鬆手,任由他渾身軟軟地滑坐地面。

 

喬寶兒摀著嘴,仰起慘白的小臉,迎上主子鐵青的臉色,那是即將發作脾氣的徵兆。嚇!「我不是故意吐到你身上的,真的不是故意……」

 

他嚇得往後挪了挪,以手護著頭,不斷發抖的小身軀等待一頓拳頭降臨,或被踹上好幾腳逞罰。

 

轟然一聲,腦中似有一團火藥炸開──孟焰怔在原地,小傢伙把他當什麼了?

 

「我不會打你!」他吼。

 

喬寶兒驚慌失措地四下找尋抹布。「我……馬上把地上擦乾淨。」

 

找不到抹布,他連忙脫下外袍擦拭地上的髒汙。

 

瞧他像個狗奴才似的,孟焰提氣一吼:「杜大夫──」

 

杜大夫在外頭嚇了好大一跳,馬上趕來掀起門簾問道:「王爺有何吩咐?」

 

「備熱水。」

 

他瞄了地上一眼,登時明白適才發生了什麼。「我馬上去準備熱水。」

 

孟焰斂了難看的神色,壓根不在意被小傢伙吐得一身都是。隨即蹲下身子,抓來那染髒的衣袍,又吼道:「別擦了,我不會打你。」

 

喬寶兒立刻丟了衣袍,神情駭然地爬開些距離。

 

孟焰的視線隨著那舉動而走,小傢伙飽受驚嚇的模樣在在像根刺紮入心口,兩人之間劃分一道界線的距離雖淺,卻令人清楚地看見那深不見底的恐懼。

 

有那麼一剎那,心中竄起不好的預感,小傢伙似乎害怕過度,心智變得不正常……

 

「你走開、走開……」喬寶兒梳洗過後,埋首於屈起的雙膝,喃喃低語。

 

「不要靠近我……」委屈的眼淚愈落愈凶,心靈瘡瘡疤疤,再也禁不起一丁點的創傷。「我不要跟主子回去,會被欺負……」

 

難過地想著小石頭遺失,從廚子大叔那兒掙來的薪俸仍放在暖春閣,他好想回去洗碗。

 

「你走開……別再欺負我……」

 

瘖啞的低喃飄出內室傳至另一人的耳裏,孟焰神情複雜,心愈來愈沉──進退不得,不知該拿小傢伙怎麼辦?

 

杜大夫端來一碗藥,輕吹著,進入內室,「小少年,喝藥了。」

 

喬寶兒抬起頭來,茫然地問:「喝藥……讓身體好嗎?」

 

「嗯,喝了藥,身體痊癒得快些。來,拿著。」

 

「好……」他要幹活兒,要賺錢……身體要趕快好起來。喬寶兒接過一碗藥,渾然無知藥湯之中添加了安眠成分。他乖順地喝下,將碗遞回給大夫。

 

杜大夫同情地歎了一口氣,小少年怕極了回府,而他奉命行事,好讓小少年睡著。

 

主子好像走了……喬寶兒時而警戒地盯著門口,怕再見到主子的身影出現。

 

杜大夫安靜地伴著,約莫半刻後小少年漸漸垂下眼簾,小臉枕在膝蓋昏昏欲睡。

 

悄然踱出內室,他壓低了音量對王爺道:「您的小傢伙快睡著了。」

 

「嗯。」孟焰持續在門外等待。

 

半刻後,確定小傢伙睡熟,他才悄然步入內室。

 

小心翼翼地將小傢伙抱來身上,以披風包裹得密不透風。懷抱的人兒輕如羽毛,卻早已落入心頭重要的位置。

 

如今,他隨著他失常的反應不上不下,滿懷隱憂──該如何讓小傢伙相信,他不會再受欺負。

 

第二十章

 

王府內,嚴總管指揮奴才們打掃,嘴上不斷吆喝著:「快把府邸內外的積雪掃除,咱們的小姐回府作客,半點都閃失不得。」人是孕婦呢,萬一走路摔跤,甭說等主子回來怪罪,他們光是對姑爺就無法交代。

 

「嚴總管,小姐回府三天了,你也甭一直叮嚀,大夥兒都知曉要好生伺候。」幾名僕役一致開口回應,誰也不敢馬虎。

 

嚴總管又再度拿著雞毛當令箭,鼻孔朝天,瞧誰做事不順眼,就賞一頓罵,誰偷懶就扣薪俸!

 

阿良心裏不斷犯嘀咕:主子不在府上好些時日,嚴總管又恢復原來,跩得不像樣。

 

反正主子不在,一切由他作主。至於護衛黎生在外處理主子出門前交代的事兒,回府哪有空閒管這些。

 

總之,他身負重任──必須嚴加看管府裏的奴才,以防出錯。

 

傍晚,姑爺巡視商舖回來,和小姐在廳上。

 

「夫君,你明日出門,要多久才會回來?」

 

「少則幾日,多則十天半個月。」他旗下的商舖在臨城縣出了亂子,亟需調度資金。「我帶妳回來,除了讓妳和大舅子相聚,暫時將妳托給他照顧,我也放心。」

 

「嗯。可是哥哥還沒回府。」

 

「他這兩日應該會回府。」

 

「哦,真的?」臉上洋溢著驚喜,「夫君在外有打聽到哥哥的消息嗎?」

 

西門琰刻意忽略她的問題,兀自品茗。

 

今日晌午,他和旗下的人在酒樓洽商,是有聽到一些傳言,他那大舅子在暖春閣傷了幾名紈褲子弟──無疑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夫君,說話啊,告訴我好不好?」芙蓉湊近他,眨巴著眼等待答案。

 

西門琰一抬眸,迎上嬌妻的粉顏,凜然的臉色倏地變得柔和。

 

瞥了一眼廳上的丫鬟,「喜兒,把杯子撤走。」

 

「是。」喜兒踱上前來收拾杯盤,無須主子吩咐,她很識相地離開廳堂,留給姑爺和小姐彼此相處。

 

西門琰將嬌妻抱來腿上端坐,轉移話題,問道:「今日,可有胎動?」大掌覆上她隆起的小腹,

 

將為人父的喜悅仍掩不了滿懷擔憂──嬌小的她在將來能否挨過生產的關頭。

 

芙蓉揉了揉他糾結的眉宇,淺笑說:「孩子好動,像你一樣閑不下來呢。」

 

「嗯。」他翻開她的領口,檢視她穿了幾件衣裳,這關懷的小舉動每日都會上演。

 

「餓嗎?」

 

「還不餓。」

 

「可有午睡?」他一早就出門,陪伴她的時間少。

 

「有,睡了近一個時辰,你放心,有喜兒在一旁叨念,午後她不讓我踏出房外。」

 

「這丫頭伶俐。」

 

「她怕你凶人。」

 

「呵。」他承諾:「待我這陣子忙完,我會陪著妳,直到妳產下胎兒。」

 

「嗯。」她明白,夫君除了事業之外,也很重視自己。

 

廳上無外人在,她蹭了蹭,緊偎在他胸懷取暖。

 

他握來她略顯冰涼的手,輕搓著,傳遞些溫暖給她。

 

夫妻倆處在無聲勝有聲的世界,西門琰摟著輕盈且嬌小的她,不禁回想婚嫁前,他排斥她的下嫁,先入為主地以為她驕縱任性,豈知會出乎意料之外──

 

她善解人意,既賢慧又不端架子。

 

然,她彷彿易碎的搪瓷娃娃,一年到頭,染上的毛病不少,病痛都鎖藏在笑顏之下。至今,她仍在吃安胎藥帖,怕孩兒早產,對他無法交代,多傻。

 

「芙蓉,我只要妳平安的伴著我。」他寧可無後,只希望她長命百歲。

 

「夫君,別擔心我。」她笑了笑,堅信善有善報,廣積陰德必有後福。

 

西門琰勾起她的下顎,落唇輕刷過她的,印上一份內斂的情意。

 

臉龐倏地浮上一抹嫣紅,頓覺手足無措,怕是讓人瞧見兩人親暱。

 

剎然,門外傳來陣陣呼喊──

 

「主子回來了!」一名僕傭從門外一路喊至廳前,「姑爺、小姐,主子回來了!」

 

「哥哥回來了?」

 

輕推開夫君,芙蓉回眸望著門口。

 

趕來報訊的僕傭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小姐,主子已經找到小寶兒,人回來了呢。」

 

「太好了,哥哥終於回來。」她就怕再離開之前,哥哥仍未回府。

 

芙蓉踱至門口引頸眺望,好半晌,不禁納悶:「哥哥怎沒來大廳?」

 

「小姐,主子回房呢。」

 

「咦,難道哥哥不知我回府嗎?」

 

「知道、知道。」僕傭猛點頭。「嚴總管已經提了。」

 

「哦。」

 

前兩日,聽府中的丫鬟道起哥哥出外找尋被偷走的小奴才,她好奇得緊,想瞧瞧究竟是哪位奴才贏得哥哥的重視,如同她重視喜兒一般。

 

笑容漸收,她納悶,小奴才為什麼會被廚子偷走?

 

問及丫鬟們,得到的回答均說不知道,就連嚴總管也不肯透露。隱約察覺事態不尋常,她卻想不透箇中原由,想親口問哥哥。

 

「芙蓉,別一直站在門口吹風。」

 

夫君一喊,芙蓉乖順地踱回身旁坐下。

 

「夫君,難道你不納悶?」

 

「納悶什麼?」

 

「哥哥耗費心思找小奴才。」

 

「沒什麼好納悶的。」

 

「……」彷彿被潑桶冷水,芙蓉登時無語。

 

主樓內,嚴總管畢恭畢敬地稟告府中近況,「爺,姑爺帶小姐回府,小姐每日都盼著您回來呢。」

 

「哦。」一絲驚喜隨即被一抹隱憂取代,「芙蓉回來多久了?」

 

「三日。」

 

孟焰並未再答腔。不禁思忖西門琰在年後才帶她回來,可想而知其中必有原因。

 

怪了……嚴總管偷覷主子的臉色──心情明顯不佳,主子得知小姐回府,怎不似以往那般心情大好,他一直瞪著昏睡中的小寶兒,嘖嘖……人是找回來了,那身傷,八成又是被主子給弄的。

 

「嚴總管,我帶回的藥帖,記得派人添加三碗水,熬成一碗端來我房裏。三天份的藥帖煎完,你上博濟藥堂一趟,找杜大夫開藥方。」

 

「哦,好的。」嚴總管嘴上應和,心裏頭可真佩服自己──料得準沒錯!

 

小寶兒在外不知幹了什麼蠢事惹惱主子。否則,怎不見主子臉上有著喜悅之情……

 

「拿套衣裳來。」

 

「是。」嚴總管立刻到衣櫃前,取一套衣裳為主子更衣。

 

孟焰輕推開他,以往習慣由小傢伙伺候,如今自己來。

 

在一道屏風後,他問:「黎生回來了嗎?」

 

「還沒,他在夜半才會回府。」嚴總管逮著機會,馬上打小報告:「爺,您有不知,黎生趁您不在,擅作主張將小狗子放出鐵欄外。」

 

「然後?」聲音一沉,透出一絲怒氣。

 

嚴總管火上添油,強調:「黎生還為小狗子接骨、療傷呢。」呿,他很不滿地撇撇嘴,有一回毒打小狗子一頓,若不是黎生阻止,小狗子豈能活到現在。

 

「他若回府,要他來找我。」

 

「是。」嚴總管暗自竊喜,思忖黎生這下子肯定遭殃。

 

孟焰將褪換的衣衫丟給嚴總管,繼續吩咐:「上藥堂時順道將衣裳還給杜大夫。」

 

「哦,好。爺還有何吩咐?」

 

「明兒,請繡匠過來府裏一趟。」

 

「是,小的記下了。」主子一回府,吩咐的事項不少。他偷瞄著熟睡中的小寶兒,幾個月不見,又病懨懨。

 

離開房之前,孟焰瞥了一眼床榻上的小傢伙,估算時辰後,吩咐:「待戌時,你派廚子準備容易消化的食物,讓丫鬟端來我房裏擱著。」

 

「是。」

 

嚴總管瞧主子踏出房外,立刻像跟屁蟲似地跟著,為主子打傘,遮擋漫天的風雪。

 

片刻後,他指揮張羅設宴事宜,整座府邸在夜裏通火通明,丫鬟們忙碌地來回穿梭在迴廊與廳上,時而交頭接耳,將小寶兒受傷的消息傳開。

 

不過,倒也無須同情,小奴才的身份本就低三下四,那條命壓根不值錢。

 

孟焰心不在焉,明顯教人察覺。

 

遲來的一頓年後團圓飯,喝的酒比入口的佳餚還多。

 

酒席間,他問及妹婿的事業近況,僅三言兩語便結束話題。

 

兩人在膳後對奕,皆悶不吭聲。

 

芙蓉屏氣凝神,處在兩個大男人之中,水靈靈的眼眸波流轉,一會兒望著夫君,一會兒又探向哥哥,他們兩人一旦相處,週遭的氣氛冷凝。

 

原因不外乎這兩人話不投機;一個嚴肅,另一個陰沉,話都悶在心裏,除非必要才肯論及。

 

芙蓉顰蹙眉頭,夫君在今夜也喝了不少酒,哥哥並不吝嗇,把酒窖裏珍藏的陳年好酒拆封,他們兩人一邊對奕,一邊品酒,誰也還沒醉倒。

 

她聞了不少酒氣,臉色紅潤,倒是有點兒醺醺然。

 

憋著問題許久,她問道:「哥哥,你在哪兒找到小奴才?」

 

「暖春閣。」

 

「咦……這名字聽來好像……煙花之地,對嗎?」

 

孟焰默不作聲,並未解釋。

 

西門琰在此時掀了一些底,「依我猜測,暖春閣在近日內會受到官府查封。」

 

「為什麼?」芙蓉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孟焰的眼一瞇,盯著妹婿,「你在外聽到消息?」

 

「嗯。」西門琰撚起幾顆白色棋子,慢條斯理地說:「我是聽聞了些。」

 

「都聽到什麼?」

 

「不過是打架鬧事的醜聞,幾名公子哥招惹了不該惹的人。」他一語帶過,心知肚明大舅子不是好相與之人,惹他不痛快,自然有人會出面處理,說穿了不過為了巴結。

 

孟焰不悅地輕哼,專注於棋局,欲扳回一城。

 

芙蓉探究,「哥哥,既然小奴才都找回來了,你怎沒讓小奴才在身邊伺候?」

 

「妳想見他?」

 

「當然。」她猛點頭,「我好奇得緊。」

 

「小傢伙在睡。」

 

「啊?」

 

孟焰又強調:「我讓他睡在我房裏,睡有一陣子了。」

 

猛地抽氣,水唇一張一合地,「小奴才睡在哥哥的房?」

 

「嗯」了聲,他一派理所當然。須臾,圍剿了西門琰的黑色棋子,接收不少顆,令人損失慘重。

 

西門琰睨了嬌妻一眼,這小女人終於意識到大舅子和小奴才之間的關係不尋常。

 

而他,經由猜測大舅子出外找人的因素不外乎有兩種──尋仇或找尋重要的人。可見是後者。

 

收回視線,西門琰一派事不關己的態度。

 

此一時、彼一時,孟焰面對寶貝妹子那圓瞠的眼神寫滿了驚詫與不解。驀然,內心充滿複雜的情緒,他轉手從腰際取出一塊芙蓉石,推至她眼前。

 

「還認得嗎?」

 

芙蓉垂首,怔了好一會兒才認出,「是芙蓉石。」

 

「嗯。」

 

她信手撚起芙蓉石,不禁愕然,「哥哥,芙蓉石怎會缺了一角,是摔著了嗎?」

 

「摔得不輕。」碎裂的一角毀了芙蓉石的價值,小傢伙極為重視這塊小石頭,如今失去,他要拿什麼來彌補……

 

尖銳的缺角一瞬刺傷了食指尖,柳眉一擰,芙蓉擱下芙蓉石,吮了吮手指,小聲地埋怨:「哥哥,你怎不小心些,芙蓉石是要給未來的大嫂,這下子……」

 

孟焰打斷她,語出驚人,「我早已把它給了小傢伙。」

 

轟!聞言,芙蓉瞠目結舌,「哥哥沒開玩笑吧?」

 

孟焰注視寶貝妹子,「意外嗎?」

 

「意外……」

 

「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他再度取回芙蓉石,不禁自嘲:「不玩了,我全盤皆輸。」站起身來,離席前不忘吩咐:「你們兩人早點歇息,我不奉陪了。」

 

「哥哥……」眼睜睜地望著那背影,她久久無法回神。

 

廳上,僅餘夫妻倆。西門琰拍了拍嬌妻的臉頰示意她回神。「妳現在明白了?」

 

「明白……」哥哥好像變了……

 

西門琰盯著棋局,好生納悶尚未分出勝負,大舅子怎會認為全盤皆輸?

 

「哥哥話藏玄機對嗎……」

 

「嗯。」依他那性子,豈會輕易的認輸。

 

赫然,她驚呼:「哎呀!」

 

「怎麼了?」

 

她恍然明白,「原來……我前陣子帶回別館的小乞丐就是哥哥的小奴才,難怪他身上有芙蓉石。當時,他一直強調不是小偷。我該相信他的。」

 

這會兒,西門琰的注意力落在嬌妻身上,語氣不佳地質問:「妳何時又出門撿乞丐?」他好想去掐死喜兒。

 

「呃……這個……」完了,她不打自招。

 

「快說!」

 

芙蓉低垂螓首,一五一十地告知:「就是……前陣子,你巡視商舖,我外出送暖裘給你,在路上瞧見小乞丐,就順便撿……」

 

他臉色一黑,語氣死板地命令:「不許再撿!」

 

「……」

 

一覺醒來,喬寶兒杵在全然陌生的房內,不見大夫的蹤影,一顆心漸漸慌,「大夫……你在哪?」

 

四下張望,房內的擺設奢華,不似藥堂。

 

「大夫──大夫──你在哪──」喬寶兒喊了又喊,依然不見大夫的身影。

 

怕極了被主子帶回府,但這房內的擺設和印象中主子房中的擺設不同。不確定自己究竟在何處。

 

須臾,兩名丫鬟推門而入;一人提著燈籠,另一人端來熱騰騰的藥膳和一盅熱粥。

 

銀翠一見到喬寶兒的頭包紮紗布,狐疑的目光由上打量至腳,小寶兒失蹤的那段時日,在外究竟發生了什麼?

 

「小寶兒,快過來吃點東西。」秋蓮擱下燈籠,上前欲扶他來桌旁坐下。

 

彷彿見鬼似的,他打掉她的手,「走開!別靠近我……」

 

「你幹嘛啊,咱們又不是不認識。」

 

喬寶兒退了數步,宛如驚弓之鳥。

 

「瞧你瘦的,別再躲啦,趕快過來吃東西,這是主子特地交代。」礙於主子的關係,她得對小寶兒擺張好臉色呢。

 

「快聽話,這氣候冷,食物擱著沒一會兒就變涼,你快過來趁熱吃點東西。」

 

「妳們別過來,我要找大夫!」他旋即逃往門口,緊張兮兮地扳開兩扇雕花門,霍然撞上一堵肉牆──

 

「噢!」小臉皺成一團,他撫著撞疼的鼻子呻吟。

 

孟焰面無表情,「你想去哪?」

 

一抬眸──嚇!是主子……

 

臉色一白,喬寶兒宛如處在毒蛇猛獸之地,渾身顫巍巍,已確定被主子帶回府中。

 

「妳們出去!」

 

銀翠和秋蓮兩人一得令,立刻福身行禮退出房外,順手將房門帶上。

 

房內,氣氛緊繃,孟焰沒好氣地說:「你坐下,別呆愣著。」

 

他動不了,發軟的雙腳彷彿黏在地上。

 

「我叫你坐下吃點東西,沒聽見嗎?」

 

喬寶兒點了點頭。

 

「既然聽見了,怎不走,莫非要我抱你?」

 

他登時很不賞臉地猛搖頭,渾身僵硬的走了幾步,伸手摸來椅凳,「喀喀喀」地晃個不停。

 

「還不坐下!」

 

「……」

 

慌了手腳,主子一個指令,他一個動作地拖延了好一會兒,終於順利坐在椅子上。

 

「吃點東西,把藥喝了。」

 

喬寶兒瞬也不瞬地望著主子,依言伸出手來,一把湯匙幾欲拿不穩。

 

「快吃!」音量一提,隨著小傢伙的反應起伏。

 

小手抖啊抖地,遵循以前的習慣,勉為其難地嚥下兩口粥,喝了一口藥汁,爾後將它們推得遠些。

 

「我不要吃了。」

 

孟焰上前,將熱粥和一碗藥汁又推回他眼前,命令:「把東西吃完。」小傢伙太瘦弱,再不吃東西,會餓死。

 

喬寶兒動也不動,本能地開始拒絕主子給的一切。

 

孟焰俯身逼近他的臉,「你沒聽見我的話?」

 

他瞠然退卻,隨即別過臉龐,死也不吃東西。

 

「走開……」

 

「又是這句話……該死!你就不會說點別的,究竟在跟我鬧什麼脾氣?」

 

他漸漸抿唇,抵死不肯回應。

 

無言地抗拒主子,一雙小手緊抓著桌巾,洩漏了內心的不安。

 

一道道氣息噴上小傢伙的側臉,好想狠狠地吻上他的小嘴。孟焰撂下警告:「快吃,不然我就用灌的。」

 

他渾身抖得更厲害了些,傾斜的身體搖搖欲墜。

 

孟焰一把將他扶正,趁機在他額際偷了一個吻。

 

喬寶兒隨即推開他的親近,仰起的小臉慘白如紙。

 

他的在乎與他的驚慌對峙,好一會兒,孟焰妥協道:「今夜,我會睡在書房。明早,別讓我看見你該吃的東西沒吃完。」

 

說罷,「砰!」聲,他轉身將自己關在門外。

 

咬牙連三暗咒:該死、該死、該死!小傢伙不似以往聽話,超乎了他的想像範圍。

 

回頭盯著扇門,那傢伙傷不得,他怎捨得再強迫……

 

惱怒的情緒隨著時間流逝而消散,漸漸移動的身影停在一扇窗旁,彈指輕戳開一個視線口,既可瞧見房內的動靜,也遮蔽了行蹤不易讓人察覺。

 

擔心小傢伙持續餓肚皮,他等待。

 

房內,喬寶兒在如坐針氈地東張西望,良久,確定主子沒再出現,他眨望著桌上的膳食,飢腸轆轆。

 

嚥了一口唾沫,他再度拿起湯匙,慢慢地吞嚥已經涼掉的粥。

 

喝了藥,他呆坐在原地良久。

 

冷清的房內殘留主子的氣息,霍然,他驚跳而起,不敢繼續留下。怕,夜裏的噩夢再度成真。

 

惶然不安,喬寶兒殊不知,佇立在窗外的人影已經離開。

 

緊張兮兮地來到門邊,開了門就躲到房外,一陣寒風迎面襲來,「好冷……」他打了個哆嗦,縮著肩頭,瘦小的身影沒入夜裏,背脊不由得抽緊,隱隱泛疼。

 

經過蓮花池,他頓了步伐,霎時想起小烏龜,還在麼……

 

茫然地垂首,孤零零地處在既顯陌生卻又熟悉之地,無所適從。

 

「我不要伺候主子……我討厭伺候主子……」喃喃低語,唇色凍得泛白。「小烏龜,出來陪我,我會拿東西給你吃,好不好?」

 

他四下找尋小樹枝,拎來一截在薄冰上敲打,小聲地喊:「小烏龜……快出來。」

 

「叩叩叩──」他持續敲打一份期盼。

 

「小烏龜凍死了嗎……」

 

眼眶漸漸泛紅,良久,他終於死心地離開主樓。

 

半夜,黎生回府,依照慣例帶回食物率先至地窖給小狗子。

 

由於主子不在,他便自作主張地將小狗子隔離於鐵籠子外,腳踝仍繫著一條鐵鏈,以防止他逃跑。

 

天候寒冷,小狗子就窩在角落,習慣在這時候清醒,餓了一整天,他一把抓來食物就往嘴裏塞。

 

「吃慢點,小心噎著。」

 

「嗯。」小狗子點著頭,目前黎護衛是他的衣食父母,想活命,得靠黎護衛送食。

 

拿起水來「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順了順氣,他終於不再感到飢腸轆轆。

 

「會冷嗎?」地上鋪著兩層厚被,角落旁擱著夜壺好方便小狗子解決生理需求,此處無疑是監獄,關著罪有應得的人。

 

「身上蓋的被子若不夠暖和就跟我說。」

 

「嗯。」小狗子沒受凍,所以不再要求。

 

他明白,若是等主子回府,他能否再維持現狀,都是問題。

 

「把藥拿去。」小狗子曾被嚴總管折磨得不成人形,他於心不忍他落此下場。

 

腿廢了,走路會跛,長時間被鐵鏈鎖著,難免磨出些破皮。

 

「黎護衛,可不可以放我走?」

 

黎生面無表情地警告:「小狗子,別得寸進尺。」

 

「不是我得寸進尺,您既然願意救我,何不好人做到底,放我一條生路?」他怕極了死在這裏。

 

「小狗子,我所能做的,就這些了。」黎生並未提起自身的處境也須承擔護著他的風險。「嚴總管告知主子已經回府,小狗子,你得聽天由命。主子若是肯饒過你,自然不會來找你的麻煩。」

 

他咬著唇,低頭悶道:「我壓根也沒偷主子的銀兩!」

 

「我明白。你幹了什麼事,早就落在主子的眼底,只是你不知情罷了。」

 

嚇!「我欺負小寶兒的事……」

 

黎生接下他的話尾,「當初,你怎麼欺負小寶兒,誣賴他偷拿主子的銀兩,主子是以其人之道對付你。」

 

小狗子怔了怔,終於明白主子存心冤枉他。「我不甘心……當初,我只是妄想離開這裏!」

 

「即使你想離開,也不該耍手段拿藥給小寶兒,你可知他沒對主子下藥,倒是自己把藥吞了。」黎生反問:「難道,小寶兒受你欺負就應該?」

 

一瞬,他啞然無言。根本沒料到小寶兒會吞藥。

 

「那個藥又害不死人……」他悶聲咕噥。

 

「小狗子,別跟我裝傻。你買了什麼藥,不用我挑明說。」

 

他頓時心虛不已。

 

當初買麻沸散,是想過若吃出了問題,責任歸屬全落在小寶兒身上,也不幹己事。豈知……小寶兒捨不得害主子,竟然把藥吞了,他犯賤!

 

愈想愈嘔,小狗子索性悶頭吃肉包,須臾猛咳了幾聲,曾受外力重創的胸肺好疼。

 

黎生拍拍他的單薄的背,落下的力道拿捏得相當輕。經過這幾個月來的折騰,小狗子骨瘦如柴,該慶倖他被狗咬的撕裂傷口痊癒大半,除了一雙腿廢了,其餘並無大礙。

 

「小狗子,你睡吧。明晚,我會多帶一條棉被過來。」

 

「黎護衛……」

 

「怎麼了?」他回頭,「你還需要什麼?」

 

「放我走。」他依然不死心地要求。

 

黎生不予回應,轉身就走。

 

潮濕且寒冷的地窖內,空蕩蕩地,僅剩下他和兩條惡犬相伴。

 

惡犬早已習慣他的存在,不再狂吠。啃完了肉包,他倒頭縮進棉被裏,又氣又嘔──是小寶兒自己無能又沒膽子,害他淪落到今日的地步。

 

可惡,他一捶棉被,心裏頭怨死小寶兒了!

 

眨了眨淚眼,他不知究竟要到何時,才能脫離這暗無天日的生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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