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達推薦指數:★★★★☆☆☆☆

竹馬竹馬、日久生情、攻寵受、粉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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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文字:

不敢撒嬌、不敢奢求,

梅竹青只能以畫筆塗抹著對父親的歉疚、

以及對親情的孺慕。

而得寵任性的小霸王馬靖,卻強橫地介入他的孤獨。

原本只是想收好欺負的梅竹青當小跟班,

相處日久,馬靖卻越發地感到憐惜與不舍。

當寵溺與依賴漸漸轉變,

懵懂的兩顆心,許下最純真的諾言,

然而,父執輩的不倫糾葛,讓兩人被硬生生拆散。

當多年後再重逢,往日的悸動延燒成不可自拔的愛火,

他們能否克服跨越兩代的誤會、執手共度?

 

封底文字:

處理完帳目,馬靖去了一家專賣文房四寶的貨鋪。每回經過這家貨鋪,他就會想起竹子。

馬靖簡直有收集的癖好,即使用不上也要買回所有的顏料餅擱在房裡。他帶著新買的顏料餅離開,心頭沉甸甸,他忘不了竹子哭泣時,淚水像下雨似的。

──我會一直養你哦,每一年,你一定要像現在一樣跟我在一起。

──我喜歡馬靖。

這些兒時的童言,一直擱在心上。

失去了伴,馬靖從未再交其他的朋友或對誰好,因為那不是他養的竹子。

 

 

 

01

 

  夕陽西下。

 

  梅竹青呆坐在門檻,等著爹帶食物回家。

 

  矮屋外有一塊空地,三面圍著竹籬笆,隔壁張大嬸正在收衣裳,孫子低頭撿小石子。霍地,男孩揚起手來,朝隔壁的梅竹青丟石子。

 

  “哎呀!”張大嬸嚷嚷:“小舜,你怎麼撿石子亂丟人家呢。”

 

  “婆婆,好玩嘛。”他頑劣不羈,一臉洋洋得意。

 

  梅竹青毫無反應,沒被石子打中,怔怔地望著大嬸婆一手摟著衣裳,一手捏住小舜的耳朵。

 

  “哎……婆婆,幹嘛擰我……”他渾身扭動,齜牙咧嘴。

 

  “你這小兔崽子再欺負人,就得挨一頓板子!”張大嬸鬆手,氣咻咻地抱著衣裳走進宅門。

 

  “哼!”小舜嘟嘴,揉揉耳朵,沒將警告放心上。氣呼呼地,他又撿了石子朝那討厭鬼的身上扔。

 

  腳吃痛,梅竹青蹙眉。

 

  “呿!”小舜雙手叉腰,啐道:“你爹不會回來啦!婆婆說你爹沒出息,你又沒娘,像沒人要的!”

 

  他撫著小腿肚,不相信別人的壞話。爹會回來的,爹一定會……會的。

 

  “好無趣。”小舜挺討厭他,都不說話,也不跟別人玩在一起。“我警告你,不許你來我家,也不許你到我家的廚房去,還有啊,不准你再吃婆婆端給你的飯。讓我看見,我就欺負你!”

 

  梅竹青置若罔聞,抬眸望著空地外的轉角處,想著爹每次回來都背著一袋畫卷,有時候帶回一包米,咽了咽幾口唾沫,眨巴著眼,堅信只要等到天黑以後就能看見爹。

 

  小舜站在不遠處瞪著,討厭鬼比貨郎的女兒的皮膚還要白,臉小小的,像瓜子殼,一雙眼睛比住在後邊的愛哭鬼還要水汪汪,鼻子小巧,害他好想去捏幾下……還有那個嘴,比婆婆種的杏花還要紅呢。

 

  但他穿的衣裳都褪色了,鞋子也很舊,整個人瘦癟癟的。

 

  “你一定沒有小雞雞!”扮個鬼臉,他一溜煙兒的奔回屋宅。

 

  梅竹青直勾勾地望著竹籬笆外,每至傍晚這時候,就能看見那位大叔挑著貨擔轉入另一條巷子。

 

  摟著雙腳,肚子一陣咕嚕、咕嚕地響。不餓的,他這麼安慰自己。

 

  想著爹一大早出門賣畫,很辛苦的……如果畫沒賣出去,爹也沒錢吃飯。他相信爹很努力地養他了,真的……他會乖乖地等爹回來,他會乖的。

 

  “那個孩子怪可憐的……”

 

  “是啊,人一大早又坐在門口等他爹回來。”

 

  “嘖,真不知他爹幹啥去了?丟下一個十歲的孩子在屋內,既沒得吃,僅喝水怎會大唷!”王大娘一臉同情地歎氣。

 

  左鄰右舍的幾名婦人說長道短,互通消息。

 

  “唉,他們爹兒倆搬來此地住半年多,平常鮮少和咱們這附近的人打交道,也不知人是打哪兒來的。”

 

  “天曉得。不過這可倒楣了租房子給他們住的柯四爺,人找上門好幾通,說是打從上個月就沒收到房錢……”

 

  “真的唷,柯四爺想趕人出去?”

 

  “不知道。”

 

  “嗟,提到錢哪,就傷腦筋,總不能讓人白住是不?何況柯四爺可不是省油的燈,雖有錢,但小氣又節儉哩。”

 

  “沒錯。昨兒我上鞋鋪去挑我家那口子要穿的鞋,聽鞋鋪老闆說柯四爺要提漲房錢,惹得他挺不滿的。這兩年內漲三次,八成是因為他的鋪子生意好。”

 

  “兩條街外賣雜貨的老闆娘也向人抱怨,柯四爺死要錢咧。”

 

  忽地,李大嬸眼尖地瞧見籬笆外有人走來,立刻遞眼色,“噓,別說了,人回來了。”

 

  三姑六婆噤口,一致瞧著那男人渾身上下就是一副窮酸樣兒。

 

  梅仲兗甫回到家門前,二話不說,牽了孩子進屋。

 

  屋內僅有一組老舊的烏木桌椅,靠牆一隅擺置朱漆圓角櫃,梅仲兗閣下一袋畫卷,摟著一小袋米,道:“餓了吧,爹去煮粥。”

 

  說罷,他揭了簾子走入廚房。

 

  梅竹青跟隨在後,安靜的坐在矮竹凳上,眨巴著眼瞧爹洗米、燒柴,越做越順手,不像剛搬來的時候,爹連飯都煮不熟。

 

  梅仲兗背對著孩子,好一會兒,坐在地面倚著牆。

 

  神情抑鬱,回城的途中在米糧店外遇見柯四爺,一番追討房錢的話說得他無地自容。

 

  阮囊羞澀,湊不出房錢,他苦思無策……

 

  梅竹青挪了挪矮竹凳,靠近爹。梅仲兗眼角的餘光落在一旁的孩子,生得多像他的妻子……眉擰起,他悄然別開視線。

 

  爹好累了嗎……梅竹青凝視良久,察覺爹在爐灶旁睡著了。他悄然伸手抓住爹的衣衫一角,粗糙的觸感沒有以前所穿的綢緞柔軟,住的地方也和梅苑不一樣。

 

  眼神一黯,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摟著一團棉被,梅竹青時不時回頭,爹就站在對街道上,等著他完成交代。

 

  跨入質庫內,他左顧右盼,摟在身前的棉被有點重,阻隔了他大半的視線。

 

  “喂,你要當棉被?”朱掌櫃雙手托腮,挑高眉,斜睨著眼。

 

  梅竹青踮起腳尖,頗吃力地將棉被推往櫃檯上。

 

  “嘖嘖……這條被子有多重哪?”朱掌櫃拈著鬍鬚,勢利眼一瞄,毛頭小子瘦不啦嘰,手腕細的跟竹竿一樣,個子也嬌小,臉蛋倒是生得不錯。

 

  “你爹你娘若養不起你,可考慮將你賣了。”

 

  梅竹青怔了下,搖著頭。

 

  朱掌櫃擺擺手,“拿走、拿走,馬家質庫不收棉被和破鍋爛鐵。”

 

  他心下一慌,直勾勾地望著掌櫃,“要……要當的。”

 

  “我不收,你沒聽見?”朱掌櫃把棉被推下櫃檯,像趕蒼蠅似的打發:“抱著你的棉被去別家試試,快走。”

 

  梅竹青撿起一團棉被,頗吃力的摟著,不肯走。“要當的。”

 

  “嘖,你聽不懂人話麼!”

 

  “要當的。”他執拗地說。

 

  “你這孩子討罵是吧,都說了趕快走,你還死賴著。”朱掌櫃回頭叫:“阿祥,快出來把這孩子給拖出去!”

 

  不一會兒,人從後頭急急忙忙地奔出。“朱掌櫃,發生啥事啊?您這麼大聲嚷嚷。”他在侍候靖少爺吃飯呢。

 

  朱掌櫃指揮,“把那孩子拉出去,快。”

 

  阿祥定眼一瞧,“他不肯走?”

 

  “少廢話,快拉出去就是。”

 

  “哦……”阿祥連連點頭,上前推著那孩子,“走走走,你換別家試試,馬家質庫不收棉被,但是有放貸,你回去同你爹娘說去,可以拿房子質押的。”

 

  “我要當……要當……”梅竹青頻回頭,眨巴著眼兒,重複:“要當……”

 

  朱掌櫃努努嘴,充耳不聞。

 

  阿祥把人推出門檻,放軟語氣哄:“你回家去吧,快走。”

 

  忽地,一道人影從門旁蹦出,大叫一聲:“哈!”

 

  阿祥嚇了一跳,連連拍撫胸口,終於回神:“呃……靖少爺……”

 

  “哼。”他一腳踩阿祥的鞋,又踹他的脛骨。

 

  “唉唷!”阿祥抬腿跳啊跳,嚷嚷:“靖少爺……怎踹人……噢噢……”

 

  “你活該!”他霸氣十足地哼道。一轉身,從別人手中抓來棉被就往裡邊走。

 

  “朱掌櫃——”他大聲嚷:“我、要、當、棉、被!”

 

  “……”馬家的小霸王又胡鬧了。朱掌櫃垂下兩撇眉毛,嘴角也下垂,不得不收下棉被。

 

  馬靖回頭,嘻笑:“我幫你當棉被,快跟我說謝謝。有我在,朱掌櫃不敢欺侮你哦。”

 

  梅竹青呆了呆。

 

  朱掌櫃瞠目,聽靖少爺說啥鬼話?!拿著棉被秤重的當口,他偏頭斜睨著靖少爺走去把人給拉了進來。

 

  “喂,你姓什麼?”

 

  “梅。”

 

  “沒啥?沒吃飯呀?”他打量他瘦得像竹竿。“你一定沒飯吃,我一看就知道了。”

 

  馬靖抬頭叫:“阿祥,去把我的飯端來。”

 

  “吃剩下的?”阿祥愣了愣。

 

  “廢話,去拿來就是。”

 

  “哦。”若不遵從,肯定吃不完兜著走。

 

  “嘻,他們倆都是我爺爺養的朝奉,質庫也是我爺爺開的。我告訴你哦,質押的帳都是我算的,很厲害吧。”他雙手叉腰,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霸氣十足,猶如他的兩道眉,又濃又黑,目光炯炯有神,鼻樑挺、嘴微翹,圓潤的臉龐未脫稚氣,年屆十二,算術一把罩。

 

  阿祥把飯端來,“喏,靖少爺。”

 

  “你怎沒多夾菜呀?”他抬頭瞪了阿祥一眼。

 

  “你回後頭去吃吧,我的小祖宗。”

 

  “惡,誰是你的小祖宗,只有爺爺才可以這麼說。”他擺擺手,命令:“去多夾些菜再拿來給我。”

 

  “是。”阿祥一翻白眼,靖少爺打小就被馬老爺給慣壞,寵得不像樣。

 

  “哼。”馬靖撇撇嘴,頭也沒回地嚷:“朱掌櫃,好了沒?”

 

  “好了,抵押兩百文,單據也寫了。”將錢堆在櫃檯上,他扯扯嘴角,睥睨的目光落在那沒吭聲的窮小孩——走狗屎運,有小魔頭出面搗亂。

 

  “飯菜都來了。”阿祥說。

 

  馬靖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飯菜堆成一座小山似的,這才滿意的點了頭。轉身走到櫃檯撈了一串銅錢,回頭塞給窮人家的小孩。“好啦,這下子你有錢,也有飯吃,可以說謝謝了吧?”

 

  梅竹青仍呆著。馬靖又塞給他一碗飯,圓臉湊近他的小臉,挑了挑眉頭,一副你再不說,我就翻臉給你看。

 

  “謝謝……”梅竹青捧著飯碗,衣內涼颼颼、沉甸甸的,褲頭若松點,錢就掉光了。

 

  “要不要我陪你回家呀?”馬靖問,身分一下子抬高,變成他的恩人呢。

 

  “爹……在等我。”梅竹青一緊張就說話很慢,舌頭彷佛打結。

 

  “喔。我好無聊,不然你明天來找我好了,行不?”

 

  “……我不知道。”

 

  “我會給你飯吃。”馬靖利誘,反正送來質庫的飯菜很多,吃都吃不完。

 

  “我也……不知道。”

 

  “你不用拿東西來當啦,好不?”

 

  “我……”梅竹青壓根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當。

 

  馬靖貼近他咬耳朵:“我有好多醣哦,可以分給你吃。”

 

  “嗯……我要走了,爹在等我。”梅竹青捧著飯碗,離開質庫。

 

  馬靖愕然,“他不理我……”

 

  阿祥睨了靖少爺一眼,真的沒人想理他,包括自己也一樣。

 

  朱掌櫃“呿”了聲,誰要理靖少爺,聰明歸聰明,但沒大沒小,脾氣古怪又惡霸。凡是見過靖少爺的人,無不知曉他是個怪孩子,三言兩語就得罪人,滿街坊的孩子沒有一個不討厭他的。他不禁搖頭,天曉得那脾氣像誰唷。

 

  爹在作畫……梅竹青安靜地陪伴,目光牢牢盯住那筆尖下的勾勒、塗擦。

 

  四方桌上有筆洗、筆筒、紙鎮和顏料餅,沒一件都是爹從梅苑的書房帶出來的,使用完之後,便收在朱漆圓角櫃裡頭。

 

  一隻瓷碗擱在角落,梅竹青沒忘數日前幫他當棉被,也給他飯吃的人。

 

  那碗飯是這半年多來吃過最好吃的,還有一隻雞腿。咕嚕……他好餓,但繼續忍耐。

 

  時辰已過晌午,梅仲兗全神貫注的作畫,早已遺忘了孩子的存在。

 

  筆下的風景由黑漸次,層層疊疊,呈現了一座梅苑……人去樓空……他恍然的擱下筆。良久,目光落在一旁的孩子。

 

  “爹教你作畫。”語氣冷淡。

 

  梅竹青點了頭。梅仲兗揭去紙張,揉擰成一團,丟上桌的瞬間,眉心微蹙。他偏頭朝屋外望,竹籬笆曬著幾條被子,鄰家的孩童擾攘,在空地上奔跑,玩擊球遊戲。

 

  梅竹青挪了位置,一手壓在桌面上的畫紙,提筆劃圖,憑著先前所見,一筆一筆地繪出梅苑的雛形。

 

  書房的廊簷下有石階,苑中有月牙花壇,外牆有寶瓶門,樹影錯落……筆下多添了一道人影佇立在梅樹下,尚未著色,渾然無覺已教人的眼睛為之一亮。

 

  “爹,他是誰?”小手沾了顏料塗擦,層層疊疊的暈抹屋瓦,指甲輕刮。

 

  梅仲兗詫然。

 

  梅竹青仰起小臉,又問了一遍:“爹,他是誰?”

 

  梅仲兗別過臉龐,沒回話。

 

  “爹……還在生我的氣嗎?”梅竹青呐呐地問,感受到爹是不喜歡他的。

 

  思緒飄然,他置若罔聞。

 

  梅竹青低斂眉眼,以前告訴過爹那個人來找娘……一番印象猶如大樹在地底紮了根,忘不了在書房內,爹在他面前揮落了畫具,紙張在半空中飄散,一張疊過一張。

 

  爹猝然一吼——滾!

 

  從未見過那麼生氣的表情,他的目光抓得牢牢的,那勃然的音質猶如巨岩敲碎耳膜,他也從不知道說錯話會有嚴重的後果。

 

  不出幾日,娘走了,爹也離開;僅帶走擱放畫具的朱漆圓角櫃,而他是爹的包袱。

 

  好餓……他又問:“爹,等我畫好圖,可不可以把碗還給人家?”

 

  “嗯。”嗓音冷凝,他依然淡漠。

 

  梅竹青以指尖抹了朱砂,點綴在樹梢枝椏和梅樹下,沾滿了一整片,落梅淹覆土壤,帶淚的冬日,雨落梅家。

 

  屋外,柯四爺嚷道:“嘖,你們這群小鬼閃邊去!”他踹開球,适才差點兒打上身。

 

  小舜手持木棍去追球,揚手一揮,“啪!”球彈起,往隔壁的大門口飛去。

 

  玩伴們起腳就追,忽地愣住,一雙雙眼睛盯著球被人撿走了。

 

  “哼,講不聽是不……”柯四爺沒收球,旋身跨入矮屋內。

 

  “唷,梅爺挺閒情逸致,教孩子繪圖?”他拉來椅凳,沒等人招呼便坐下。

 

  “嗯,這孩子有天分。”

 

  “我瞅瞅。”眼瞄向那紙上五顏六色,呿,多浪費……他不懂,繪圖豈能當飯吃。不禁撇撇嘴,梅爺是窮酸,自個兒沒出息也就罷了,怎教孩子也幹些沒出息的玩意兒。

 

  “我來收房錢,梅爺可有準備?”

 

  梅仲兗掏出兩百五十文給他,“你數數。”

 

  “呵呵……”見錢眼開,柯四爺理所當然地說:“是該當麵點清。”數完,他道:“一個子也沒少。那麼下個月的房錢,梅爺別又延遲了。”

 

  “嗯。”

 

  柯四爺順手抄來一枝畫筆,在租賃帳本上寫下收款日期。爾後,他立起身,道:“我還有事,先走了。”

 

  “慢走。”

 

  “得了,你也別送我,想辦法掙錢要緊。”他跨出門,沒理會幾名探頭探腦的孩子。

 

  梅仲兗待人走遠,將門合上。梅竹青抬起臉龐,注視爹的背影良久,他悄然地伸手欲拉爹的衣裳。下一瞬,他撲了空,梅仲兗轉身走入廚房。

 

  梅竹青的眼神一黯,在畫紙上抹了一點灰,提筆點上兩個小黑點,勾勒一道模糊的小身影站在寶瓶門邊,直勾勾地望著那個男人走入爹的書房……

 

  “哼,你來找我,就為了還給我一隻碗?”馬靖雙手叉腰,一腳踩在門檻,別過臉,壓根不稀罕。

 

  梅竹青怔了怔,手就這麼懸在半空中,要收回也不是,不收回也不是。

 

  馬靖斜眼瞪他,“上次沒讓我送你回家,今兒不請你吃飯了。”

 

  “沒……關係。”他很耐餓,不會吵的。

 

  “你講話會結巴哦?”

 

  “嗯……”

 

  “把嘴張大讓我看,你舌頭是不是比我短。”說罷,馬靖蹦到梅竹青面前,拉扯他的兩頰。

 

  “別……捏我。”

 

  “才不是捏。”馬靖好奇的探頭探腦,“你把舌頭伸出來嘛。”

 

  “唔……不要。”

 

  “哎唷,你咬到我了。”馬靖甩甩手,吹了吹手指頭。

 

  “對不起……”梅竹青一臉低垂。

 

  “嘻嘻。”馬靖裝模作樣,騙他的。“走吧,跟我去吃飯。”他把梅竹青拖往鋪子裡頭去,管他同不同意。梅竹青的神色慌張,掙不出他的蠻力。

 

  阿祥見狀,一翻白眼。待人走後,努努嘴,問:“朱掌櫃,你瞧這樣行嗎?靖少爺又隨便逮人欺負了。”

 

  “管他的。宅裡的丫頭不是說過,馬老爺寵孫子寵得緊,人是馬老爺一手帶大的。”

 

  “嘖,爺寵孫哪,難怪養出那麼任性的孩子。”

 

  “喏,幫我把飯菜都吃了。”

 

  馬靖揪著梅竹青坐下,立即塞給他一碗飯,廚房內,僅有他們倆。

 

  梅竹青饑腸轆轆,頻吞咽口水。

 

  “嘻,我幫你夾菜。”馬靖順手把飯碗搶來,夾菜堆得滿滿的,又塞回給他。“吃吧。”

 

  “嗯。”梅竹青細嚼慢嚥。

 

  馬靖坐在他身旁,晃著腳。“好吃吧?”

 

  “嗯。”

 

  “你要陪我玩。”他對他好是有目的——

 

  根據以往的經驗,賣傘的兒子跟他賽跑,跑輸了被他脫褲子。

 

  他在兩條街外和一群同齡的孩子玩老鷹捉小雞,起了口角,他打掉阿毛的門牙、扯破小三兒的衣裳、咬疼胖大的鼻子、打腫阿曹的臉頰。

 

  還有很多……很多類似事蹟,他記性好得想忘都忘不了;大人們罵他像條野狗似的,一狀告到爺爺那兒,賠了人家的衣裳,付治療診金,爺爺沒罵他,還說他好了不起,一個人打眾人,是他的乖孫兒。

 

  可,沒人肯再跟他玩。

 

  爺爺教他要懂得利誘,就像養一條狗,天天給它一條雞腿吃,不出幾日啊,狗見了人就會自動巴結不放呢。他試過,很有效的,用在人的身上,應該也會有效吧?

 

  “我還有糖哦。”馬靖從口袋裡掏出幾顆糖,隨身攜帶利誘人的。“等你吃飽,我送你回家,糖也給你帶回去。”

 

  梅竹青安靜地啃著雞腿,視線瞄往桌上的幾顆糖,不陌生那五顏六色的包裝紙,頓時聞到了桂棗香。馬靖拆了一顆,含入嘴裡,湊近他身旁,黏著不放。

 

  梅竹青低頭,說:“謝謝。”

 

  “嘻,甭客氣。”奸計得逞,他可以知道他家住那兒了。“我跟你說哦,我不會欺負你。”小拳頭有練過的,爺爺教他防身術呢。

 

  “哦……”

 

  馬靖開始身家調查,“你沒有姓哦?”

 

  “是梅。”

 

  “真的沒?”

 

  “沒有假的。”他看過的梅樹都是真的。

 

  “……”頓了下,究竟要叫他什麼?一雙眼兒骨碌碌的轉,思索許久,他瘦巴巴,像根柱子。

 

  “好吧,叫你竹子。”

 

  梅竹青繼續吃飯。

 

  “我叫馬靖。你記住了吧?”

 

  他點頭。

 

  “你幾歲呀?”

 

  “十歲。”

 

  “嘻,我大你兩歲。”

 

  “嗯。”拿筷子的手一直受到他的推擠,梅竹青挪了挪位置。

 

  馬靖又黏了上去,親熱地叫:“竹子。”

 

  梅竹青都快跌出椅凳外,吃完最後兩口飯,他擱下碗筷,沒拿他給的糖。

 

  馬靖一把抓起糖果,統統塞入他的衣襟內。“我說話算話,糖給你,就不許你沒拿。”

 

  “嗯。”他依然坐著,等他開口說要走,才會走。

 

  兩人像呆子似的枯坐好一會兒,馬靖斜睨著他;梅竹青也瞟向他。

 

  “你想要我送你回家了沒?”

 

  “嗯。”他點頭,肚子一陣咕嚕嚕的響。

 

  “咦,你還沒吃飽哦?”

 

  梅竹青搖頭,皺眉摸著肚子,叫:“我……我肚子痛……”

 

  “啊!”馬靖一瞬跳起,揪著他直往東廁的方向跑。

 

  “噢……越來越痛了……”小臉煞白,快要憋不住。

 

  “快,快進去!”

 

  “砰!”門一關,梅竹青摟著雙腳,以為吃壞肚子,身上的糖都掉光了。

 

  馬靖待在東廁外,一臉懊惱怎忘了呢……偷下藥,想害朱掌櫃和阿祥……誰叫他們一直說他的壞話……

 

  “噢。”蹲下身來,也摟著雙腳,回頭瞄著那塊木板門,竹子不會猜到他搞鬼吧?

 

 

 

02

 

  走過五條大街,一路上沒人不認得他——

 

  馬家質庫的靖少爺,記性超乎常人,無論誰質押什麼物品,換取多少銀兩,一個月利息幾分,誰欠了債還沒還,他統統一清二楚。真是鬼見愁。凡欠債的一瞧見他,閃得閃,躲的躲,以免被他當街逮著,提點一番。

 

  跟著竹子走進一條小巷弄,土牆邊圍著竹籬笆,左折是一片空地,前方有兩棟宅子,最邊間是一戶矮屋。

 

  “這就是你家哦。”馬靖站在門檻外,探頭好奇地瞄上瞄下,牆面沒掛中堂或字畫,角落也沒擺置花瓶裝飾,桌椅挺舊的,屋樑沒雕刻“漁樵耕讀”,左右的兩道牆也空,門有簾子遮蔽。

 

  “嗯,這是我家。”

 

  “我家的馬廄都比你家還大啊。”馬靖一腳跨入,掀了簾子探了下,“房間好小哦。只有一張木板床和老舊的木櫃,床上的棉被好薄,冬天一定蓋不暖的。”

 

  他走往另一頭,揭了簾子一看,“原來是廚房啊,也空蕩蕩,都沒有櫥櫃。”眼一瞄,腳旁有一張矮竹凳和小泥爐,爐灶旁剩沒幾根柴。

 

  一回身,竹子擋在面前,“嗯”一聲。

 

  “你家好窮,難怪要當棉被。”

 

  梅竹青點頭,“爹很辛苦的養我了。”

 

  “哦,我讓爺爺養,沒和我爹住一起。”

 

  “為什麼?”

 

  馬靖聳聳肩,“爺爺說我爹是不肖子。”

 

  梅竹青不懂,呆站著。

 

  馬靖問:“你娘呢?”

 

  “走了。”

 

  “哦,我娘也走了。”馬靖毫無記憶,也沒有太難過,因為娘生下他之後就死了。“竹子,別擋路。”他一把推開梅竹青。

 

  梅竹青踉蹌了下,須臾,一如往常地坐在門檻,等爹回來。

 

  馬靖坐在長凳上,看著他的腦袋瓜,“你幹嘛坐門口啊,你家就有凳子。”

 

  “我爹去賣畫。”他不明白,爹有時候整夜沒回家。

 

  馬靖窮極無聊的彈彈桌面,敲了敲,爬上桌子,低頭檢視桌子底部,確定:“這是烏木做的。”

 

  梅竹青回頭,眼眸水汪汪的盯著他。

 

  “凳子也是。”他滑下桌面,走去檢視朱漆圓角櫃,“嗯……這櫃子好,梨木做的,你家最值錢的就是這個櫃子。”

 

  梅竹青一呆,“你怎知道?”

 

  “嘻嘻,我聰明啊。”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鑒別木料、珠玉、布帛等等和玩破銅爛鐵,很早就接觸了。

 

  “走!我們出去玩。”

 

  梅竹青的眼一花,被他給拖行著走。

 

  “我……門沒關。”

 

  “沒關係啦,你家那麼窮,不會有小偷來的。”

 

  “嗯……”

 

  “喏,這一把糖葫蘆都給你。”

 

  梅竹青接過五、六根糖葫蘆,傻傻地讓馬靖牽著鼻子揍。

 

  馬靖得意洋洋,嘻,有同伴了唷。帶出門逛大街,炫耀有人肯理他。來到鞋鋪外,他喊:“王大嬸——”中氣十足,一連幾家店鋪的人都聽見了。

 

  她應聲:“來了。”人忙不迭地走出來問:“什麼事?”

 

  “我要買鞋。”

 

  “腳多大啊?”

 

  “這麼大?”他傾身抬起竹子的腳,“瞧清楚了沒?”

 

  梅竹青眨了眨眼,重心的不穩的揪著他。

 

  “哦,你等等。”她旋即在鋪子內挑了一雙鞋過來試試尺寸,“剛好的,要這款式?”

 

  “對啦,趕快給他換上。”

 

  講話很沒大沒小,王大嬸不以為忤,拿了鞋,替孩子換上。梅竹青怔怔地看著腳上的一雙新鞋,暖暖的,穿起來很舒適。

 

  馬靖付了帳,偏頭嫌惡他一身的衣裳比擦桌子的抹布還要舊,“下一次我會帶衣裳給你。”

 

  聽罷,梅竹青又傻傻地被他牽著走出鞋鋪。

 

  “你不跟我說謝謝哦?”他喜歡讓人稱讚的。

 

  梅竹青只顧低頭吃糖。“嗯,馬靖很好。”

 

  “嘻,是啊。”馬靖拎著破鞋甩啊甩,忽地朝遠處一拋,破鞋子扔到別人家屋頂上。

 

  “咚咚”兩聲。梅竹青仰起臉,左顧右盼,沒人出來罵。

 

  “看什麼看啊?”馬靖揪著他快步離開現場。

 

  “你亂扔東西……”

 

  “一雙破鞋而已,有什麼關係。”馬靖瞅著他,交代:“你要做我的小跟班哦。”

 

  梅竹青微啟著嘴,不明所以。

 

  “沒聽懂?”

 

  “嗯。”咬了一顆糖葫蘆入嘴,腮幫子鼓鼓的。

 

  “意思就是只要我去你家找你,你一定要像現在一樣跟我在一起。”他不想再被人取笑沒人肯跟他玩。

 

  “嗯……爹不在。”他表示跟他在一起沒關係的。

 

  “來吧,我們打勾勾。”馬靖曲起手指頭。

 

  梅竹青學著他的舉動,小指頭一瞬被他勾住,拇指一壓,雙雙扣住了承諾。

 

  “嘻,不許你反悔哦。”

 

  “靖少爺,你怎在打包衣裳?”丫鬟小阮一臉愕然,廂房內一團亂,衣櫃沒關好、矮櫃抽屜也沒合上,衣衫、背子、袍子散得一地都是。

 

  “你叫什麼呀,我收拾衣裳不行哦?”馬靖瞪了小阮姐姐一眼。

 

  “你要離家出走?”小阮吃驚地問。

 

  “真笨。我幹嘛離家出走?”哼了哼,馬靖拎著大包袱離去。

 

  小阮忙不迭的奔出,追問:“靖少爺要去哪?”

 

  馬靖頓了下,回頭罵:“你好煩喔,管我去哪,當心我找爺爺告你的狀,說你打我!”

 

  小阮雙手叉腰,“老爺不會相信,我怎麼可能打你!快說,你要去哪?”

 

  “哼,不說。”馬靖一扭頭,咕噥:“你一定會笑我。”

 

  “才不會。”小阮太瞭解他了,行事古怪,八成又纏上年紀相仿的孩子,一味地示好,不順他的意,就欺負人家。

 

  “還不說?”小阮催促。

 

  “唔……我要去竹子的家,把衣裳送給他穿。”摟緊大包袱,不許別人跟他搶。

 

  “哦,竹子是誰?家住哪?幾歲?家裡有些什麼人?還有,你沒打人吧?”

 

  馬靖搖頭,老老實實的說:“竹子十歲,是來質庫當棉被才認識的,住在五條街外很舊的房子裡,家裡都沒人,我沒有打他喔。”

 

  “他很窮是不?”小阮蹲下身來,把他的褲管紮進襪子裡,整了整衣衫下擺,打心眼裡也寵他。靖少爺心性不壞,就是脾氣古怪了點。

 

  “嗯,竹子很窮。”

 

  小阮站起身,笑了笑,“你去吧,可別欺負人。”

 

  “好。”馬靖一溜煙地跑了。

 

  小阮逕自回房收拾,邊撿衣裳邊搖頭,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無論再怎麼聰明,都需要玩伴。

 

  “砰砰砰——”馬靖用力敲門,也不管七早八早就跑來叨擾很不禮貌。“竹子——開門啊——”

 

  屋內,梅仲兗怔了下,回頭問:“竹青,外頭是誰?”

 

  “馬靖。爹……我可以去開門嗎?”他眼眸水汪汪的乞求。

 

  “嗯,去吧。”梅仲兗拿來湯勺,攪著湯湯水水的鍋底,已剩沒多少米可充饑。

 

  省吃儉用的算了算,昨兒賣了兩幅字畫,所賺不多,下個月的日子尚過得去。今兒出門,得買米和添購顏料餅。

 

  吃早膳時雖有外人在,梅仲兗仍無視孩子交了朋友,態度十分冷淡。

 

  等人走後,馬靖口沒遮攔地問:“竹子,你爹都不會說話哦?”

 

  “會。可是很少說。”

 

  “為什麼?”

 

  “我惹爹……生氣。”他自責,不怪爹鮮少搭理自己。

 

  “喔。”馬靖晃著腳,時不時東張西望,連屋頂的角落有蜘蛛絲都沒放過。

 

  竹子的家很窮,早上只有喝粥,沒有其他東西吃。竹子的爹瘦瘦的,長相雖好看,但感覺冷冷的。

 

  馬靖將大包袱推到竹子面前,“喏,這些衣裳都給你穿。”

 

  梅竹青打開包袱,一件又一件地拿起衣裳,問:“可以當嗎?”

 

  “啊。”馬靖吃了一驚,抬腿踹他一腳,“我不送你衣裳了!”

 

  哼,馬靖跳下椅凳,一屁股坐上門檻,背對著梅竹青生悶氣。

 

  梅竹青低頭揉了揉小腿,沒說怕爹付不出房錢,也知道廚房沒米了。

 

  好半晌,馬靖回頭問:“你都不會跟我說話哦?”

 

  “你在生氣。”

 

  “哼。”頭一撇,兩頰氣鼓鼓。

 

  梅竹青無所適從,低頭等他氣消。

 

  約莫半個時辰後,馬靖再也忍不住的回頭主動示好:“別賣衣裳,你沒飯吃,我給你飯吃。你沒糖吃,我給你吃糖。”

 

  “可以嗎……”他想起隔壁的小舜不准他吃婆婆給的飯。

 

  “怎不可以?”馬靖直說:“你沒有的,我有呀!”

 

  梅竹青滑下椅凳,跨出門檻坐在他身旁。

 

  馬靖眨了眨眼,第一次有人肯靠著肩膀呢。雖然他的頭髮一點兒都不香,人也瘦巴巴,又沒有小姑娘家漂亮,可是他看起來好乖唷,就像沒人要的小狗兒。

 

  “我一定會把你養胖。”他笑嘻嘻地保證。

 

  梅竹青安靜地想著自己有東西吃,爹就不用很辛苦的養了。凝望空地轉角處,內心充滿憧憬——爹付得起房錢,買得起米和紙、顏料餅以外的東西了,應該就不會再氣他了。

 

  良久,馬靖皺眉,兩手托腮,靈活的眼兒轉啊轉,咕噥:“你好無聊哦,都不說話……”

 

  日復一日,馬靖不定時拎著一隻小提籃,宛如探親似的走來朋友家,遠遠地瞧見就嚷嚷:“竹子,我來找你了!”

 

  “嗯。”梅竹青坐在門檻,等人的物件漸漸變成了他。馬靖送給他厚棉被,也買過蠟燭、木炭,還會常常買吃的給他。

 

  “我跟你說哦,我忙完了,也吃飽了。”馬靖特地拿剩菜剩飯來給他,“我夾了好多肉,不許阿祥和朱掌櫃吃。”他要留給竹子,深信竹子就會像小狗兒一樣服從。

 

  “嗯。”梅竹青伸手捧來小提籃,接受他的照顧。

 

  “你爹又不在啊?”馬靖探頭瞄了瞄屋內,真的沒看見人。

 

  “嗯。”

 

  “你好可憐哦,不像我還有爺爺,小阮、長生……”他說著自己的身邊有其他大人會照顧。

 

  梅竹青低頭吃著他給的食物,像沒聽見似的一點兒也不羡慕。馬靖陪著他坐在門檻,窮極無聊地看著空地上漸漸聚集幾名孩童,人手一支木棍,預備玩擊球。

 

  為首的小舜嚷嚷:“打輸的人要被人彈耳朵。”

 

  鄰家的孩童一致說:“好。”

 

  在地面畫了兩條線,大夥兒分成兩隊,東奔西跑地追逐小球兒。

 

  馬靖蹦了起來,奔上前去,一臉嘻笑地問:“我也要玩,可不可以?”

 

  小舜挑眉一瞪,伸手朝矮屋的門口一指,“你是他的朋友?”

 

  “是啊。”

 

  “嗤。”難怪常常看見他來找那個討厭鬼。壞心一起,小舜說:“可以,但是你打輸了,他要讓人彈耳朵。”

 

  “哦。”馬靖回頭嚷道:“竹子,你聽見了沒有?”

 

  梅竹青點頭,有聽見馬靖叫得好大聲。

 

  “嘻,來吧。去找一根木棍給我。”

 

  小舜努努嘴,指使:“阿草,去柴房挑一根木頭來給他。”

 

  “哦。”他一溜煙兒的跑去,不一會兒又跑了回來,手上多了一截較短的木棍。

 

  馬靖接過手,擊掌哼了哼,“待會兒打輸了,被我彈耳朵,不許哭唷。”

 

  “呿,你才一個人跟我們全部的人玩,等著瞧,誰會哭!”小舜揚手將球給拋了出去,人就跑了。

 

  馬靖怔了下,一回神,立刻追著球跑,同時喊:“喂——我的是哪一邊?”

 

  小舜眼明手快地把球打飛過界,得意洋洋地放話:“你知道是哪邊了吧?”

 

  “哼,知道了。”

 

  一場比賽開始,馬靖的腳程快,握著木棍追逐一顆球,與對手們你推我擠,時不時撞在一起。忽地,他殺出重圍,奮力的擊出一球,越界落地的瞬間又彈了起來。

 

  “嘖嘖,平手了。”馬靖濃眉一挑,挑釁意味十足。

 

  小舜不甘心的追著他跑,玩伴一窩蜂地嚷道:“包圍他,別讓他打到球。”

 

  “哈!有本事就試試看!”又擊出一球拋飛過界,馬靖玩得不亦樂乎。

 

  “你們完蛋啦,阿祥、朱掌櫃、長生……還有爺爺朋友家的小孩都打不過我。”他一臉笑嘻嘻,等贏了就可以彈耳朵。

 

  一個時辰後,空地上,哀聲四起——

 

  小舜揉著紅通通得兩耳,咬牙切齒地瞪著兇手;王大娘的小女兒哭著回家,嚷嚷被人欺侮了;其他孩童無一倖免,耳朵好痛哦。

 

  阿草想逃,無奈耳朵被人給揪住,哇哇大叫:“你放手——”

 

  “才不放。”馬靖一手捏著他的臉頰,用力的擰了一下,哼哼兩聲:“別耍賴,輸了要被我彈耳朵。”

 

  “噢——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嘻嘻,我很厲害吧,沒讓你被別人欺侮。”馬靖雙手叉腰,在柱子面前展現很像野狗的一面。

 

  小舜在不遠處吐口水,“呸!”很討厭他每玩必贏。

 

  梅竹青眨巴著眼,拉著他的衣袍,示意他來身旁坐下。

 

  “你都不會稱讚我哦?”馬靖雙手托腮,斜睨他好像呆子。

 

  “小舜很生氣……”馬靖常常和小舜玩,每次贏了比賽,小舜就會瞪著他和馬靖。梅竹青心慌,很怕別人生氣。

 

  “我管他生不生氣。哼,我高興就好。我帶來的飯你吃完了沒有?”

 

  “嗯。”梅竹青點頭。“我把碗筷洗乾淨,都放回小提籃裡面了。”

 

  “哦,你幹嘛穿很舊的衣裳?”馬靖挺不高興的,竹子都不穿他給的衣裳。

 

  梅竹青沒說有一回洗澡後有穿,但發現爹神情複雜的盯著自己,感覺像生氣,一整晚也沒再說話。

 

  “喂。”馬靖抬手在他面前揮了揮,“你幹嘛一直低頭呀?”

 

  “馬靖會對我生氣嗎?”

 

  “唔……不會。”馬靖附加但書:“我也不會欺侮你。”否則,他就沒伴了。“我才不是呆子咧,隔壁的小舜和阿草、小七肯跟我玩,還不是為了想打我。”他輕哼氣。

 

  “嗯,我爹昨晚沒有回來。”梅竹青逕自說著在意的事。

 

  “哦……”馬靖一臉索然無味。“你都幾歲了,還黏著你爹唷,我都一個人睡覺的。”

 

  “嗯。”梅竹青拉著馬靖的衣袖,小聲問:“你陪我畫畫好不好?”

 

  反正挺無聊,馬靖答應:“好。”

 

  入夜,梅仲兗跨入屋內,擱下一袋畫卷,掀了簾子確定孩子獨自睡在木板床上。

 

  已近子時,他神情木然的點燃桌上的一盞燭火,目光落在一幅紙面上,孩子畫了一個男人的背影……傳遞而來的訊息猶如一根針瞬間紮入心窩。

 

  他頹然地坐在桌旁,心知肚明快要養不起孩子,若不是好心的鄰宅大嬸願意施捨和馬家的孩子會送飯來,否則無法撐到這時候。

 

  他茫然,是否要將孩子托給友人照顧……猶豫良久,可怎好意思去麻煩朋友……

 

  轉眼間,年節將至。

 

  梅仲兗依然一貧如洗,趁著過年之前,賣春聯、字畫所得勝過平常。大冬天,為孩子添了厚衣裳,買一包糖,爺兒倆難得在矮屋內相處幾日,短暫的衣食無缺。

 

  督促孩子畫畫,是父子倆唯一的聯繫。

 

  梅竹青向來安靜、聽話,唯有在馬靖找上門,經過爹的同意之後,便和馬靖出門逛街、玩耍。

 

  嘴裡含著糖,手上也拿了一大包,另一手任由馬靖牽著,無論走到哪兒,馬靖猶如冬日的暖陽,一臉嘻笑的帶他往熱鬧的人群裡頭鑽。

 

  馬靖脫了外袍給竹子穿,彷佛是他養的一條小狗兒,安靜又聽話的陪伴。

 

  “竹子,我跟你說哦,今年我沒跟爺爺去朋友家拜年,就為了跟你在一起。我就知道你爹一定會把你關在家裡,哪兒也不帶你去。”

 

  “嗯。”他無話反駁。

 

  “你這幾天雖然有東西吃,一定也沒吃好,你有沒有很想吃我送給你的飯菜呀?”

 

  “嗯。”梅竹青一顆接一顆的吃馬靖給的糖,聽他接下來嘰嘰呱呱的說管帳……質庫……沒半句聽得懂,也搭不上話,只好點頭或搖頭。

 

  “唔……”馬靖頓了下,覺得竹子好呆;兩人的興趣南轅北轍,話題搭不上邊,往往雞同鴨講。他頗苦惱,“你都不會主動理我?”

 

  梅竹青低斂眉眼,一臉無辜,根本不知道要講什麼,馬靖鬆開他的手,好奇的伸出指尖刷了刷他長長的睫毛。梅竹青仰起臉龐,微啟的嘴裡有顆糖融化,滋味甜甜的……

 

  “嘻,我會一直養你哦,每一年,你一定要像現在一樣跟我在一起。”

 

  梅竹青直點頭,說:“好。”

 

  春去秋來,梅竹青滿十二歲,馬靖年屆十四;彷佛兩小無猜,彼此都熟透。

 

  “奇怪,你這麼喜歡畫你爹呀。”話落,馬靖粗魯的扳正他的臉,一臉湊近,從眼睛、鼻子、嘴巴細細打量,“你一點兒都不像你爹。”

 

  “放開我……”梅竹青握著畫筆,蹙眉懊惱他的干擾。

 

  “放就放……讓我看一下又不會少塊肉。”馬靖咕噥。

 

  認識竹子這麼久,他一年到頭有空就往他家跑,泰半時候雖無聊,除了年節幾日,他沒有一天不給他飯吃。

 

  “我要算帳了,你別把顏料水弄濕我的帳本,不然我會打你。”他一如以往的霸氣,只是臉形稍長,身高也長,記性更好,債務人增多,仍未脫稚氣。

 

  “嗯。”梅竹青越顯靈秀,膚色白皙,骨架小,說話溫溫吞吞,在他的照應之下沒餓死,也鮮少被隔壁的小舜欺侮。

 

  “你沒有顏料餅了就跟我講。”他回家的時候會記得去買給他的。

 

  “嗯。”梅竹青憑著印像在紙面上畫馬,好久沒看過活生生的馬了。

 

  “竹子,等我再大一點,你一定要把我畫得英俊瀟灑,比你爹好看,知道嗎?”

 

  “嗯。”

 

  哼哼,他依然不喜歡竹子的爹,雖然少見面,但竹子的爹都不理人,也常常丟竹子一個人在家。

 

  邊撥打算盤,馬靖分享日常點滴:“我爺爺說質庫的收入要跟我三七分帳,他三,我七。嘻嘻……我算過,每個月我就有三百五十兩又三十文的進帳哦。”他算的是放貸所得利息。

 

  “嗯,爹要我畫駿馬。”他很認真的畫。

 

  兩人各說各話,梅竹青從未重視馬靖的富有,馬靖也從未看輕梅竹青的貧窮。

 

  馬靖邊算帳邊問:“你要練畫到十五歲哦?”

 

  “爹說的。”

 

  “哦,”馬靖承諾:“我會一直買顏料餅給你。”

 

  “嗯。”梅竹青點頭。

 

  馬靖想到什麼就問:“你幾月生的?”

 

  梅竹青反應慢半拍的回應:“三月。”

 

  馬靖抬頭嘻笑,“我也是春天生的。等你十五歲,我就十七歲了,不准你忘記要把我畫得英俊瀟灑。”

 

  梅竹青抬眸,十分認真的問:“三月的時候嗎?”

 

  “對啦。每次過生日,爺爺會買東西送我,你就送我畫。”

 

  “好。”梅竹青直勾勾地盯著馬靖的濃眉大眼,當他嘻皮笑臉、打人的時候好像一條野狗追著別人的屁股咬。乍然,眉眼彎彎,梅竹青露出笑靨。

 

  “你笑什麼?”

 

  梅竹青搖頭不肯說,怕馬靖會生氣。

 

  “你嫌我不好看哦?”馬靖挑眉。

 

  “馬靖沒有不好看。”梅竹青垂首,偷覷他的表情很豐富,笑起來有酒窩,若生氣之前就會揚起眉毛。

 

  “嗤,明明就有嫌我。”馬靖撇撇嘴,輕哼氣,低頭撥打算盤,很不高興地說:“明兒不給你飯吃了。”

 

  “嗯,沒關係。”他很耐餓的,“我會等爹回來。”

 

  “我隨便說說,你當真哦?”馬靖斜眼瞪他,這會兒,更不高興。

 

  “嗯。”他從未懷疑馬靖說的話。

 

  “哼,你爹白天不在家,如果我沒來,你都不會來質庫找我。”馬靖抱怨,竹子都不會變通,好呆。

 

  “嗯……爹要繳房錢,會回來的。”梅竹青說出自己很在意的事:“爹很辛苦,等我把畫學好,可以賣錢就拿給爹。”

 

  “你爹說的?”

 

  梅竹青細心地作畫,好一會兒才說:“我自己想的。”

 

  “哦。”

 

  “爹在路邊賣畫。”

 

  馬靖拿起算盤搔搔腦袋,印像中沒在哪條路上見過竹子的爹賣畫,不禁脫口而出:“說不定他騙你。”

 

  “不會的。”

 

  馬靖咕噥:“你怎知道不會……”

 

  “就是不會。”他也從不懷疑爹說的話,每天守著矮屋等爹回家,好想親近爹,又怕惹爹生氣。

 

  竹子的爹冷冷的。馬靖輕哼:“我看得出來,你爹似乎不喜歡你。”

 

  “嗯。”梅竹青自我安慰:“等爹氣消,就不會討厭我了。”

 

  馬靖不以為然,一臉湊近,“我和你不一樣,從小到大沒見過我爹幾次,我最喜歡爺爺了,才不喜歡我爹。我就喜歡對我很好的人,你一定要像我一樣!”

 

  “嗯。”他偏頭,眼睫毛刷過他的臉,嘴唇差點兒貼上了。常聽馬靖談起爺爺,他有些羡慕。

 

  “我剛說的你究竟懂了沒?”他要竹子最喜歡他。

 

  “哦。”梅竹青低頭,心思回到畫畫,說:“我有看過馬。”

 

  馬靖瞄向畫紙,“你畫得很像啊。”

 

  “我想看真的馬。”梅竹青抬眸,頭一遭向馬靖要求。

 

  馬靖一怔,“你不是說看過……”

 

  “我想看真的馬……”他越說越小聲。

 

  馬靖恍然明白,“你說現在要看真的馬呀?”

 

  “嗯。”

 

  馬靖撇撇嘴,“你好笨,話都說不清楚。”

 

  梅竹青噤口。都說好多遍了,是馬靖聽不懂……

 

  馬靖立刻收拾算盤、帳本,往腋下一夾,跳下椅凳嚷道:“走,我帶你去我家的馬廄看馬。”

 

  梅竹青拿著畫筆和紙張,隨後走出門外。

 

  “喂,關門哪。”馬靖回頭嚷。

 

  “可是……”梅竹青記得他說過不會有小偷。

 

  “還不趕快把門關好,你不怕我買給你的顏料餅被偷唷?”

 

  “哦。”他聽話地回頭將門關上。

 

  馬靖等他走來身邊,忍不住又抱怨:“我沒見過誰像你這麼笨的。我對你這麼好,你不怕隔壁的小舜嫉妒?他想欺負你,也想打我,如果趁我們倆都不在,跑去屋內偷我買給你的東西,你就別哭給我聽。”

 

  “……”他眨巴著眼,根本沒想過。

 

  “我跟你講話,你聽懂沒有?”

 

  “嗯……”

 

  “傻竹子。”馬靖瞅著他就像一條小狗兒,很乖、很聽話的。

 

  梅竹青仰起臉,很仔細的觀察,他的眉毛很濃、眼睛很大,鼻子很挺,嘴角時常往上翹,臉頰有一點很小的朱砂痣,頭發黑得油亮、油亮。

 

  “我跟你說哦,爺爺人很好,知道我每天都會拿飯給你吃,也知道你叫竹子,我都有跟爺爺說我們倆的事,你不用怕爺爺。”

 

  “嗯。”

 

  “小阮是我的丫鬟,她也很好,和爺爺一樣都知道你是我的朋友。”

 

  “嗯。”

 

  “還有長生和廚子……”老宅內的人口簡單,但爺爺認識好多人,就像他也認識很多債務人一樣。

 

  “嗯。”

 

  “嘻……今天晚上,我們一起睡覺。”馬靖很興奮地提議。

 

  “……”梅竹青很想,但怕爹回家後,找不到他。

 

  兩人走了一段路,馬靖牽著他越過街道,途經馬家質庫,再過兩條街便到達馬家老宅。

 

  矮屋外,柯四爺瞪著緊閉的門,臉色十分難看地罵:“這梅爺忒也過分,今兒都初幾了,房錢一拖再拖,究竟要欠到什麼時候!”

 

  鄰宅的張大嬸走出屋外,喊道:“柯四爺,你來收房錢是不?”

 

  “沒錯。”氣咻咻地,他轉身就走。

 

  張大嬸搖頭,柯四爺特地來找也沒用,那男人一早就出門,傍晚前都還不見得會回來呢。

 

 

 

03

 

  “靖少爺,老爺吩咐小的叫你和朋友一起用膳。”家僕長生尋到馬廄外,催促他們。

 

  “好啦。桌子讓你收,統統搬進我房裡,要小心店,不許弄壞竹子的畫。”

 

  “是,知道了,靖少爺。”猶如侍候小祖宗,長生不敢不從。

 

  “竹子,走!”馬靖一手拉著梅竹青,匆匆地走往前廳。

 

  瞧見爺爺,馬靖登時鬆手,蹦到爺爺的身前,大聲嚷:“我來陪爺爺吃飯了。”

 

  “呵呵……你最乖了。”馬老爺拍拍他的手,寵溺之情,溢於言表。“來,咱們吃飯。你也快叫竹子坐下。”

 

  馬靖回頭,嚷:“竹子,快點坐好。”

 

  “嗯……”梅竹青溫吞的坐定。

 

  “你沒有喊爺爺哦?”馬靖夾坐在兩人的中間,陪伴爺爺,也照顧竹子。

 

  “爺爺。”梅竹青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壓根不懂與人交際、熱絡。

 

  馬老爺愛屋及烏,關懷道:“乖,吃飯,別客氣。”

 

  小阮在一旁添飯侍候,告知:“老爺,靖少爺的朋友很會畫畫呢。”

 

  “這樣啊。”馬老爺歸功於自家的孫兒,“那是靖兒的眼光好,這麼小就懂得培養人才。”

 

  “是啊。”小阮早就習慣了,老爺開口閉口就說孫子的好處,順著那心意附和絕對錯不了。

 

  “爺爺,竹子也很聽話。”馬靖獻寶似的說。

 

  馬老爺又稱讚:“那是你會拉攏人心,爺爺教過的,你一學就會,多聰明。”

 

  “嘻嘻……”

 

  小阮淡笑,這一老一小的性情相近,臉皮都很厚,也習慣了。

 

  梅竹青抬眸,看著馬靖和爺爺的笑容像陽光,熾得令人雙眼都快要睜不開。乍然,想起了爹。前天晚上,睡到半夜醒來,看著爹坐在床側的背影十分模糊,細數銅板的聲響漸漸敲碎了他累月築起的憧憬,以為爹攢足了房錢,隱約那一聲歎息證明是不夠的。

 

  不明白,他吃馬靖給的飯,他告訴爹自己不餓,爹真的有在賣畫嗎?不禁想起馬靖說的話——

 

  說不定他騙你。

 

  他盯著馬靖,渾然無覺逐日讓他養,也養成了一份依賴。

 

  “你幹嘛一直看著我?”馬靖起身,夾了一隻雞腿放進他碗裡,“快吃啊。”

 

  “好。”他聽話。

 

  馬老爺為了討乖孫的歡心,道:“竹子啊,把這兒當自個兒的家,多來陪陪我的乖孫兒。”

 

  “嗯。”反應一如平常,細嚼慢嚥。

 

  “嘻……”馬靖向爺爺說:“我今晚要把竹子留下來陪我睡覺。”

 

  “哦,靖兒就有伴了。”

 

  梅竹青搖頭,“我要回家。”

 

  “啊,”馬靖錯愕:“你又不陪我睡哦?”

 

  他呐呐地重複:“要回家……”

 

  “怕你爹罵唷?”

 

  他搖頭,仍說:“要回家……”怕爹會找不到他。

 

  “好啦,我懂了。”馬靖哼了聲,偏頭對爺爺抱怨:“竹子就是這樣,說話很笨的。”

 

  “哦……他不陪靖兒過夜,就讓他回去。”

 

  “嗯,吃飽飯,我會送竹子回家,再回來陪爺爺。”

 

  “好,靖兒最孝順了。”馬老爺寵孫兒,都疼到心坎裡去了。

 

  一如往常,馬靖除了到質庫作帳,其餘時間就照顧竹子到傍晚才回家陪爺爺。偶爾,竹子的爹提早回來,他也提早離去,無須另外買東西給竹子吃貨帶竹子回馬家老宅用膳。

 

  一日,柯四爺又尋上門來,家家戶戶早已關門落窗,唯獨邊間的矮房透出薄光。他已忍無可忍,梅爺存心閃他,連著兩日找不到人,入夜總能逮著。

 

  推門而入,屋裡屋外梭巡一遍,僅瞧見孩子在屋內畫畫,一把火都冒上心頭,語氣不佳的問:“都什麼時辰了,你爹還沒回來?”

 

  “嗯。”梅竹青抬眸瞧了下大人的壞臉色,下一瞬低頭,彷佛做錯事的孩子,不知如何應付。

 

  柯四爺一臉鄙夷,怒氣轉嫁到孩子身上,“快說,你爹是不是躲起來了?等我走後,他才敢出來!”

 

  梅竹青搖頭,“爹……沒有回來。”他緊張的握緊筆桿,沒見過房東這麼凶。

 

  “不說是不是……哼,別以為我就拿你們爺兒倆沒法兒。”

 

  他掀了簾子進入房內翻找,即使收些破爛玩意兒,都勝過空手而回。梅竹青直勾勾地望著簾子,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柯四爺氣衝衝地走出來,啐道:“就這幾件衣裳還不夠,你爹拖欠三個月的房錢,你把桌上的紙筆什麼的統統拿來!”

 

  “不可以……要畫畫……”梅竹青動也不動,希望他趕快走。

 

  “呿!畫這什麼玩意兒,你們爺兒倆有錢買顏料餅,就沒錢付我房錢,存心坑我來著。”柯四爺將衣裳暫擱在椅凳上,一把搶走他的筆,掃光桌面上的顏料餅和幾根蠟燭。

 

  邊收拾,人還邊罵:“嗤,少裝窮了,我瞧你並不瘦,怎地,你們爺兒倆有得吃、有得住,卻賴著房錢不給,當我是傻瓜是不?來這套!一樣米養百樣人,我租房給人這麼久以來,什麼人沒見過,哭窮、喊窮的無賴倒是不少。”

 

  梅竹青噤若寒蟬,整個人都慌了。

 

  柯四爺眼一瞄,“那個櫃子不錯,也拿來抵了。”

 

  梅竹青嚇了一跳,立刻回頭阻止:“不可以……那是爹的櫃子,很寶貝的。”

 

  “嗟……他寶貝……哼!只要錢拿來,什麼都好說。”

 

  柯四爺丈量尺寸,只需將櫃子橫著抬,夾在腋下便能帶走。沒忘拎起已打包好的衣裳等物,尚未走出門檻,乍然櫃子的重心傾斜,差點兒脫手。他回頭一瞧,怒叫:“你這死小子快放手!”

 

  梅竹青拉住櫃子,緊張兮兮地拜託:“不可以搬走……是爹的……是爹的……”

 

  柯四爺橫眉怒目,“已經不是你爹的了,你還不放手!”

 

  梅竹青頻頻搖頭,淚花在眼眶裡打轉,不斷重複:“不可以……是爹的……是爹的……”

 

  “好!”柯四爺都快氣死,放下櫃子,擱下包袱,一個箭步上前揪住孩子的領口,揚手甩了一巴掌。

 

  “啪!”梅竹青臉頰一痛,委屈的淚水迸出,唇抖啊抖的說不出話。

 

  柯四爺的眼珠子瞄上瞄下的打量,“嘖嘖……你爹怎沒將你賣掉,這房錢不就能給我了。”

 

  梅竹青渾身發抖,哽咽地說:“爹不會……”

 

  “哦……捨不得?”柯四爺眯起眼,以前沒怎注意,這孩子生得挺好……尤其是此刻的模樣,多可憐兮兮……一臉貪婪的打著壞主意,松了手,退至門邊輕哼:“乾脆這樣,不搬櫃子,就用你來抵押房錢。”

 

  梅竹青不知危險將至,仍站在原地低頭抹眼淚。

 

  柯四爺將大門扣鎖,人回頭,死死盯著那十來歲的孩子,警告:“你別叫……我就不會再找你爹要房錢……”他解開腰帶,褪去褲頭,逐步逼近——

 

  梅竹青瞠大眼瞳,傻了。

 

  “竹子——”馬靖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上前,頓在他身前停下,“餓了吧。喏,拿去。”

 

  梅竹青捧來小提籃,抿了抿嘴。

 

  馬靖自然地坐在他身旁。下一瞬,竹子的頭就靠來肩膀,他一愣,“怎還不吃飯?”

 

  梅竹青一手摟著提籃,另一手來回抹著嘴唇,淚汪汪的不知從何說起。

 

  “你在哭哦?”馬靖瞄著他長長的睫毛有淚珠。

 

  梅竹青不說話。

 

  “不要傷心嘛,你爹沒有回來,我會陪你的。”他的大眼兒轉啊轉,思忖小狗兒汪汪叫的時候,抱一抱就好了。伸臂摟著竹子,把他當小狗兒一樣拍拍,說:“乖……啊,對了,我有糖。”

 

  馬靖立刻掏褲袋,抓了三顆糖果。“喏,給你。”

 

  他不肯拿。

 

  “我陪你畫畫好不?”

 

  他搖頭。

 

  “幹嘛不說話?”

 

  他仍安靜。

 

  “……你好煩喔,到底要什麼?”他皺眉懊惱,竹子好難哄。“不然你跟我去質庫好不?我要算帳。”

 

  梅竹青點頭說:“好。”

 

  “走吧。”馬靖把糖塞入梅竹青的衣襟內,牽著他一起離開矮屋。

 

  時近傍晚。一連數日未歸,梅仲兗快接近家門前,一股罪惡感湧上心頭。“竹青?”

 

  屋內,沒有孩子的蹤影。椅凳上,有一個包袱。怎回事……乍然一慌,他奔出屋外,喊:“竹青——”

 

  隔壁的張大嬸收了衣裳,回頭瞪他一眼,再也忍不住地罵:

 

  “你兒子一早就和馬家的孩子走了。真不知你這個爹怎當的,窮就算了,還三天兩頭都沒見到人影,幸虧馬家那孩子會拿飯過來給你兒子吃,否則人早就餓死了。嗟,只會生不會養,乾脆把孩子送人算了!”她扭頭,摟著衣裳走回屋內。

 

  梅仲兗的臉色一會兒白一會兒紅,暗自咬牙,無從反駁。須臾,他走往張大嬸的屋宅,將好不容易湊足的房錢托她交給上門來找的柯四爺。張大嬸又碎念他幾句,放任孩子在屋內不聞不問,遲早會出事。

 

  “竹子,你真的不要陪我睡覺哦?”

 

  梅竹青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我的床比你家的木板床還好睡,哼,你嫌棄什麼!”馬靖雙手叉腰,擋在房門口,根本不想送他回家。

 

  梅竹青一臉低垂,伸手拉著他的手臂,便靜止不動了。

 

  馬靖愣了愣,察覺他的異常……“竹子?”

 

  “帶我回家……”他悶聲說。

 

  “好吧。”他偏頭瞄他的臉,表情要哭不哭的,好像可憐的小狗兒。“你今天沒吃多少飯,我很不高興哦。”

 

  梅竹青掉淚,一顆接一顆落在地上。

 

  “啊!”馬靖嚇了一跳,直嚷嚷:“我又沒凶你,別哭啦。”

 

  他越哭越凶,雙肩一顫、一顫,眼淚像下雨似的。

 

  “好……我馬上帶你回家——”慌了手腳,馬靖反手抓著他就要走,可是他動也不動,一直哭……

 

  “你乖嘛……”一臉無奈的,他索性環抱住他,當小狗兒似的哄:“乖,別哭。”

 

  數日後,柯四爺食髓知味尋上門來,瞧著屋內還有另一名孩子,便隨口問:“你爹不在是不?”

 

  梅竹青的臉色一白,低頭不敢吭聲。

 

  “喂,竹子在畫圖,你擋住光啦!”馬靖回身,推他一把。

 

  “咦,你這小子是誰家的?這般沒教養!”柯四爺拍拍衣襟,嫌他手髒。

 

  馬靖跳下椅凳,抬頭挺胸,拉拔嗓門嚷:“我是馬家的,你是哪根蔥?”

 

  柯四爺一愣,“哪一戶馬家?”

 

  馬靖哼哼兩聲,“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哦,鐵公雞!”

 

  柯四爺瞠目結舌,“你……你是馬家質庫,馬老爺的孫子?”

 

  “廢話!”馬靖開始算舊帳:“你在五年前的五月十日拿了一隻破鐵鍋、兩把舊鐵刷還有一把生銹的斧頭來質庫抵押二十文。對不?”

 

  “呃……”那破爛東西是該扔了,但扔掉沒錢,於是拿去質庫抵押一點零頭才划算。

 

  “哼哼,爺爺說了,窮人是不得已才會砸鍋賣鐵換銀兩,咱們做生意的不能錙銖必較,吃點小虧讓人佔便宜度日不是壞事。你才不窮咧,是存心占人便宜!”

 

  “嗟。你懂啥?”柯四爺惱羞成怒地罵:“馬家開質庫,還怕人質押不成?”

 

  “才不怕,但我很討厭你這種人!”馬靖上前猛踹他一腳。

 

  “噢……你這死小子……”柯四爺低頭揉了揉小腿,須臾,連連比劃的罵:“你這小子一點教養也沒有。”

 

  馬靖動手將他推出門檻外,叫嚷:“快滾啦!竹子的爹不在,你改天再來找。”沒大沒小的。他不怕別人動粗,因為爺爺認識好多大官撐腰,他以前也常常去官家串門子。

 

  “呿!看在你年紀小,我不與你計較。”眉一挑,貪婪的目光掃向桌旁的小子。

 

  離去前,柯四爺放話:“下個月,叫你爹準備好房錢,初一我就過來收。”

 

  梅竹青手持畫筆抖得不像樣,馬靖回身見狀,立刻上前拍拍他的背,安撫:“你別怕,我把他趕走了。”

 

  唇抖啊抖的,一張一合說不出話。

 

  馬靖噘嘴罵:“你爹又繳不出房錢哦,真沒用。究竟欠多少?”

 

  “爹……不是沒用……爹不在。”梅竹青抬手,一直抹嘴。

 

  “你別騙我啦。”馬靖坐回椅凳,雙手托腮的輕哼:“初一的時候,我會幫你爹繳房錢。”他是看在竹子的分上,不然才不會幫竹子的爹咧。

 

  他低頭,眼淚又掉了。

 

  馬靖咕噥:“愛哭鬼……”

 

  傍晚,馬靖一走,梅竹青立刻將門窗都上鎖,瑟縮在朱漆圓角櫃旁,等著爹回來。抬眸時不時望著門板,阢隉不安的喃喃自語:“不是馬靖、不是爹……都不可以開門,不可以開門……不可以開門……不可以開門……”

 

  他不斷地重複,等到天黑,等得倦了,一臉埋在屈起的雙膝,想睡又不敢睡,渾身輕輕地搖晃,呐呐地細數:“一、二、三、四、五……”

 

  一連串的數數依然驅逐不了內心的恐懼,眨著淚往往的眼,他想起馬靖的安慰——

 

  乖,別哭。

 

  “砰砰砰——”一陣聲響敲得急,小阮在門外嚷嚷:“靖少爺,起床啦——”

 

  馬靖賴在床上,捂住雙耳。

 

  “砰砰砰——”

 

  嗚……吵死了!不甘不願的掀起棉被下床,開了門,馬靖也開口罵:“你好討厭唷,吵什麼吵……”

 

  “快洗漱吧,你的朋友在大門外。”

 

  “啊?”馬靖一瞬清醒,“竹子來找我?”

 

  “沒錯。”小阮巧笑倩兮地問:“竹子第一次來找你呢,還要生氣嗎?”

 

  “嘻……不生氣。”

 

  小阮擰了巾帕為馬靖擦臉。

 

  “哎,我自己會擦。”馬靖抓來巾帕胡亂抹了抹臉,隨手拿了椅子上的外袍,立刻沖出房門外。

 

  “呵。”小阮搖頭輕笑,“靖少爺和竹子的感情真好呢。”

 

  “長生,你幹嘛不讓竹子進來?”馬靖質問家僕,同時一把拉起坐在門檻的竹子。

 

  “靖少爺,這話冤枉哪。五六年小的好說歹說,他就是不肯進門,我也沒法兒。”挺怪得,累得他得去通知小阮吵靖少爺起床。

 

  “哦。你閃邊啦,擋到路了。”

 

  “是是是。”長生讓開。

 

  馬靖牽著竹子走入前庭,如沐春風,開心得很。梅竹青一臉憔悴,雙目紅通通。

 

  “咦,你又哭哦?”馬靖瞅著他。

 

  “我睡不著。”

 

  “怕鬼?”

 

  “不是。”

 

  馬靖拉著他走入廳堂,“我們先吃飯,爺爺沒那麼早起,不用等他。”

 

  他推著他坐下,抓來八仙桌上的一顆包子給他。梅竹青聽話,咬了一口包子。

 

  馬靖黏在他身旁,嘻笑:“你主動來找我,讓我很有面子。”

 

  “我喜歡馬靖……”梅竹青呐呐的表示,馬靖對他很好,不會欺負他。

 

  “呵,我也喜歡你呀。”他對他的好沒有白費,竹子好聽話呢。

 

  小阮愕然,眨了眨眼,直瞪著他們倆的背影,心想靖少爺十四歲了,竹子小他兩歲……他們倆不會這麼早開竅吧?!是否多慮……

 

  她端著一盅熱粥步上前,勉強露出一抹笑,問:“靖少爺長大後,有沒有想娶什麼樣的姑娘?”

 

  “沒有。”他實說。

 

  “哦,那麼竹子呢?”

 

  梅竹青仰起臉龐,好一會兒才搖頭,壓根不懂娶什麼姑娘。

 

  小阮介紹:“對街賣布的老闆生了三個女兒,長得很漂亮哦,年紀和你們差不多,哪天可以去認識認識。”

 

  “惡,才不漂亮。”馬靖嫌棄:“我早就認識了,她們都說我會咬人,笑我像野狗。”

 

  “呃……”小阮的臉色一僵,都忘了有這回事。

 

  梅竹青安安靜靜,一言不發。

 

  “竹子以後會把我畫得英俊瀟灑,就不怕沒姑娘家喜歡我了。”馬靖未雨綢繆,談親事只須看畫像就行了——爺爺說的。

 

  “嗯。”梅竹青記得和馬靖在一起的每一件事,不會忘記的。

 

  “呵……這樣啊。”小阮終於放心,他們只是單純的感情好而已,不像馬爺那麼糟。

 

  初一起個大早,馬靖拎著盛裝飯菜的小提籃前往竹子的家,可沒忘要對付那只鐵公雞。眼看大門敞開,卻沒見到竹子坐在門檻,咦……他一腳跨入,頓時迎上竹子的爹從房內走出。

 

  “叔叔早。”

 

  梅仲兗點了頭。

 

  馬靖將小提籃擱上桌,鑽入小房間內,提氣大喊:“竹子——起床!”

 

  梅竹青睡眼惺忪地爬了起來,呆坐在木板床上。

 

  “嘻,原來你也會賴床。”馬靖爬上床,湊近竹子的耳朵悄聲說:“我有帶銀兩來哦,等你爹出門,那只鐵公雞又跑來,我就用銀兩砸死他。”

 

  梅竹青怔了下,抬手揪住他的衣襟。

 

  “呃。”馬靖愣了愣,看他又一副要哭不哭的,好可憐兮兮,不由自主地摟著,拍拍他的背,哄:“我最喜歡你了,不會讓別人欺侮你。”

 

  梅仲兗揭起簾子,臉色倏地一沉,怒喝:“你在幹什麼!”

 

  “啊。”馬靖愕然回頭,理所當然地說:“我哄竹子不行哦?”

 

  “下來!”

 

  馬靖爬下床,偏頭瞪著梅仲兗,“你凶什麼!”他不是被嚇大的,要不是看在對方是竹子的爹,否則他會去踢他兩腳。

 

  “出去!以後別再來找竹青。”

 

  馬靖雙手叉腰,很生氣,“我不出去!我偏要找竹子!”

 

  “滾,我這兒不歡迎你!”

 

  “為什麼不歡迎?”這下子更生氣,胸膛起伏,腮幫子氣鼓鼓。

 

  梅竹青已嚇傻,“爹……為什麼不可以……”

 

  “別問。”怒氣在心中發酵,他萬萬沒想到張大嬸一語成讖;他的確忽略孩子太久,馬家的孩子對竹青過於親近,已超乎常人。

 

  馬靖一屁股坐上床沿,賴著不走。“哼。竹子是我養的,他是我的!”他口沒遮攔的說,毫不知情此話更是戳中他人的無法接受。

 

  “竹青不是馬家人的,你快滾。”梅仲兗甩了簾子,走到桌旁握起小提籃,揚手扔出屋外——

 

  “匡啷!”碗已破,飯菜四散,小提籃就落在不遠處。

 

  馬靖赫然奔出屋外看,回頭直嚷嚷:“這是要給竹子吃的,你怎麼可以丟掉!”

 

  “砰!”梅仲兗甩上木板門,臉色寒憎,將門上鎖。

 

  馬靖氣得上前猛打、猛踹——

 

  “砰砰——”

 

  “你開門啊——開門——”

 

  梅仲兗站在門邊,充耳不聞。

 

  “開門——我要找竹子——你趕快開門——”馬靖一連拍打門板,掌心都紅透。

 

  梅竹青揭開簾子,目光牢牢的鎖住爹,小嘴越來越癟,眼眶凝滿淚水,馬靖在屋外“砰、砰、砰”地敲著門,他的心就“咚、咚、咚”地跟著顫。

 

  怕爹生氣,也怕馬靖生氣,但是爹不許馬靖來找他……小小的怒氣漸漸凝聚於心,悄然地發酵……他也生氣了。

 

  “磅!”馬靖用力踢門板,一臉挫敗的罵:“好可惡……為什麼不讓我找竹子……他是我養的、是我養的!”

 

  就像心愛的小狗兒被人奪走了……他掄緊拳頭,掌心發疼,胸口也疼,很不甘心的,他使盡渾身的力量叫:“竹、子、是、我、養、的——”

 

  梅仲兗頻蹙眉,不耐煩那孩子還不死心,為了斷他念頭,此地再也不能住!

 

  屋門外,馬靖杵著良久,眨巴著眼望著緊閉的門,怎也想不透叔叔為何討厭他,他又沒有打竹子,也沒欺侮他。這會兒,抿唇要哭不哭,猶如喪家之犬,他很不甘心地走了。

 

  小舜站在空地處一臉幸災樂禍,討人厭的傢伙被趕走了,哼,活該!

 

  翌日,馬靖一早就跑去找竹子,呆望著空蕩的屋內,一如初來乍到之時,只見老舊的四方桌椅、簾子、木板床和木櫃……那只收納畫具的朱漆圓角櫃不見了。

 

  沒有竹子的衣裳和他爹的衣裳……人都不見了,竹子被帶走了……

 

  “好……好可惡……”

 

  馬靖抬肘擦拭眼角,止不住淚水直掉,竹子的爹好可惡……把他養的竹子帶走,再也見不到了。

 

 

 

04

 

  自從與馬靖分離之後,梅竹青活在自己的世界,安靜地待在書香畫齋度日,爹沒來,他也不會走,儼然被人收留,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

 

  “竹青,你爹可有教過你畫蟲鳥花草該注意的細節?”

 

  他搖頭,閉口不語。

 

  畫室內,僅有他們師徒倆。

 

  席澐不吝傳授技巧,攤了一張畫紙在桌,提筆佈局示範。

 

  “畫水墨圖,要謹記知白守黑。”他解說:“黑色要依靠白色來表現,唯有深知白處,才能處理好黑處,以虛顯實。”

 

  梅竹青點了頭。

 

  席澐繼續道:“若要畫蟲蟻,下筆前得事先構想,你瞧掛在牆面上幾幅花鳥獸圖,佈局十分嚴謹;畫雞不能立得太高,畫鷹不得站得太低,畫雲雀不宜立在老松樹上,畫荷花可配柳樹和蘆葦,但不能和松樹配在一起,否則就會不協調。懂嗎?”

 

  他又點頭,聽得仔細。

 

  “畫圖要講究結合和疏密,墨畫必須用手指、手掌及指甲作畫,注意用筆的枯濕濃淡。”席澐執筆沾了顏料,筆尖在紙面上暈開一抹黑,“你瞧像什麼?”

 

  梅竹青毫無反應。

 

  “竹青?”

 

  梅竹青提筆,沾了墨,左右來回塗黑師父畫的那一撇,留一小圈白,勾勒喙嘴,添了兩隻腳爪,最後在白圈中落下一點黑。繼而畫一隻破盆,邊緣揮就幾撇,深淺不一,沾了墨,斜勾幾條線,粗細不同,一朵蘭花下垂,底下伏著一隻墨雞,眼往上吊,活靈活現。

 

  席澐怔了怔,這孩子有超乎常人的繪畫天分。

 

  盆是破盆,蘭是破蘭,一隻黑雞將面臨宰殺……這是爹帶他從菜市場經過所見。他就像那只待宰的雞,只能短暫的躲著,但逃不過肉販老闆的追捕。好可憐的……

 

  梅竹青放下筆,眼神黯淡。

 

  四季的變化,在梅竹青眼裡屬於門框外的世界;日復一日,他從畫齋的門進入一扇小宅院的門。

 

  只消數日,再受牽制走入另一道骯髒斑駁的木板門;視而不見門外的景致,僅捕捉人們的表情與喜怒哀樂,內心奢望能夠看見一張嘻笑的臉——屬於馬靖的臉。

 

  平日除了習畫,也習字帖,鋒芒漸露,臨摹、仿畫惟妙惟肖,令他的師父萬分吃驚。

 

  席澐離開畫室,將兩張畫卷攤在角落的檜木桌案,直喊:“爹,您過來瞧瞧,這是竹青仿的畫作。”

 

  席老闆走過來,折腰細凝、比對,費了好一番工夫,不禁連連點頭,“嗯……這孩子繪畫的技巧臻至純熟。這三年多來你怎麼教的?”他瞪著兒子。

 

  “我又沒叫他仿畫哪,爹!”多冤枉,若非徒兒不說話,他早就請人過來解釋清楚。“他初來到咱們這兒的時候,我就發現他有繪畫天分。平常僅是傳授技巧,由著他發揮,豈料他悶不吭聲的參照畫室內的作品一次又一次的臨摹。

 

  “人不過是個孩子,待在畫齋也沒多少事可作。平日我忙我的,他畫他的,您也知道,若沒人喊,他也不罷手。雖乖巧,但挺怪的。”

 

  “嘖,這麼下去多可惜。他有天分,該畫出自己的路子,僅限於模仿,白糟蹋了。”

 

  “爹、相公,你們在說些什麼白糟蹋了?”婉兒送飯過來,十年如一日,恪守為人媳婦的本分。

 

  席老闆對媳婦招招手,“你過來瞅瞅這兩幅畫。”

 

  “哦。”婉兒並非系出名門,但嫁入席家之後便浸淫在書畫世界,多少也略知一二。“這是前朝韓滉的五牛圖……咦,兩幅都是絹畫,是仿作。”

 

  “是的,娘子。五牛圖的真跡是紙畫。”可是現今有許多收藏以牛為題材的作品皆被冠上韓滉的名義來提高價值。若不熟知,收藏家泰半被蒙在鼓裡。

 

  婉兒問:“絹畫是客人拿來裱框的嗎?”

 

  “一幅是,另一幅是竹青仿的。”

 

  “真的是竹青畫的?”她詫異,畫齋內不賣仿畫。

 

  “是他畫的。”席澐強調:“那孩子悶不吭聲的繪圖,若不注意,還真不知他在畫些什麼。萬一客人拿來裱框的圖弄錯,可就麻煩了。”

 

  “嗯,這不妥當。”

 

  “是非常不妥。仿畫流於市面以假亂真……會出事的。”席老闆深知有不少無良商人利用畫手仿名作,以此賺進大把銀兩。“竹青的年紀尚小,臨摹似真,若細挑毛病,氣韻不足,即使仿得毫無破綻,也不是一幅好畫。”

 

  梅竹青步出畫室,聽見了他們的談話,並無任何反應。爹要他學畫,他學了。可,他只想畫馬靖,當初答應過了。

 

  婉兒瞥見牆邊的一抹身影,倏地開口喚:“竹青,來,用膳了。”

 

  梅竹青走上前,接過三層匣盒,等師父收起畫作之後,他擺放好飯菜,便坐在靠牆的位置,等他人用膳。

 

  婉兒心疼他不是一個正常的孩子,聽相公提起:他並非啞子,可畫齋裡的人,從未聽過他開口。

 

  “唉。”席澐歎道:“幸好仲兗讓他待在咱們這兒,平日白描一些花蟲水鳥也只是讓婉兒拿回去繡,咱們沒利用他仿畫,拿去質庫典押或欺騙收藏買家。”

 

  席老闆接著道:“前陣子,秀朗畫齋的王老闆跟骨董鋪勾結,賣了一幅前朝名畫給漕運大使。漕運大使和鄰近碼頭的馬家質庫的馬老爺是八拜之交,那幅畫是要送給馬老爺作壽的賀禮,祝壽當日,那幅畫就被瞧出是贗品。後來,王老闆和骨董鋪老闆皆被差吏逮去受一頓罪,弄得畫齋也關門大吉了。”

 

  “誰叫他做生意不老實。”席澐哼了聲。爾後與家人一同用膳繼續聊著:“凡字畫、骨董、賞玩等等皆是由人們賦予價值;有人欣賞便高價收購,無人欣賞,連屁都不是。”

 

  婉兒瞅了他一眼,嗔道:“相公說話要有分寸,有孩子在呢。”

 

  “是,女人家就是囉嗦。”席澐人如其畫,下筆剛勁,線條簡明,重形骨佈局。不過,徒兒的畫十分細膩,一雙眼神彷佛能穿透肌理。

 

  席澐不禁懷疑,徒兒有心病,霎時瞟向徒兒的側面,很柔和的輪廓,白淨之中暗藏憂鬱。相處這麼久以來,他從不知道徒兒究竟在想什麼。

 

  “竹青,你爹今兒會過來。”

 

  梅竹青置若罔聞。席老闆一家子早已見怪不怪,這孩子無論對誰都沉默,如果不叫他吃飯,人就不會吃飯,若吩咐他什麼事,他都會做,唯獨開口說話這件事,彷佛比登天還難。

 

  膳後,梅竹青回到畫室,端坐在角落一隅的桌案前,拿了顏料餅來刮。無論爹喜歡或討厭,此刻,他執行唯一想做的事。

 

  滿十五歲了,憑著印象,提筆緩緩地勾勒出一張略圓的輪廓,濃眉、大眼、挺直的鼻樑、嘻笑的嘴,髮絲黑得油亮、油亮,左側的臉頰還有一點朱砂痣。

 

  永遠都不會忘,馬靖不斷在門外嚷嚷——

 

  竹子是我養的。

 

  關上心窗,他生氣了,一數就是一千多個日子,好討厭爹。

 

  梅竹青默默地跟在爹的身後,走入菜市場內的一條死巷裡,一棟棟老舊的房充作店鋪,賣雜貨、雞鴨、魚肉皆有,他和爹住在其中一棟的小閣樓。

 

  入夜後的市場內,寂寥無聲。巷內有一條小水溝,漂浮著幾片爛菜葉,幾隻耗子沿牆竄走,空氣中腥臭彌漫,那腐敗的氣味充斥小閣樓。

 

  猶記得他被帶來的第一個夜晚,淚水滴滴答答落在鞋面,沾濕了馬靖買的鞋。爹將馬靖給他的衣裳送給隔壁的婆婆,卻不忘帶走很寶貝的朱漆圓角櫃,如今十分醒目的放在床側旁。

 

  “竹青,該睡了。”梅仲兗將門上鎖。

 

  他上床瑟縮在床內側,單薄且嬌小的身影始終背對著。

 

  梅仲兗不禁回想他甫出生的時候,並無異狀。日漸養大,直到五歲才會說話,但表達能力遲鈍,人也安靜,往往令人忽略他的存在。

 

  梅仲兗坐上床沿,昏暗的閣樓內,透入窗紙的月暈禁錮了一張床、兩道人影和一聲微淺的歎息。

 

  梅仲兗悄然地側躺而臥,疲倦的閉上眼,明白孩子的心裡有怨,出乎常人的執拗令人莫可奈何。

 

  “竹青,別怪我要帶你走,你和誰在一起都可以,就是不能和馬靖在一起。”頭一回,他對孩子道出心底的顧慮。

 

  一瞬瞠開眼,那一聲低淺擊入心坎。

 

  不能和馬靖在一起……不能和馬靖在一起……

 

  梅竹青直到此刻才恍然明白,爹不是為了帶他學畫才搬走,是故意的……故意的……

 

  阿祥甫跨入質庫後院的掌櫃房,恭敬的喊一聲:“靖少爺。”

 

  “幹嘛?”馬靖翹著二郎腿,一副愛理不理。

 

  “呃……你在查帳?”

 

  “少問廢話,你瞎了眼?”頭也沒抬,每掀一頁,一目十行。

 

  阿祥一翻白眼,靖少爺那沒大沒小的態度依舊,好歹自己年長他十來歲,在質庫待了十五年,沒功勞也有苦勞。

 

  等了一會兒,馬靖斜眼一瞪:“你要幹什麼,有話怎不趕快說?”須心算的當口,他不耐煩受干擾。

 

  阿祥鼓起勇氣問:“你接管質庫的分號也有一陣子了,可有打算派誰去當大掌櫃?”

 

  “哦。”一臉失望地搔搔腦袋,阿祥轉身離去,咕噥:“怎不是我……”

 

  “又是廢話。有我在,哪輪得到你。”哼了哼,馬靖雙手托腮,擱下帳冊,端起矮幾上的香茗啜了一口。

 

  “叩!”

 

  心情不佳,滿十七歲了,爺爺希望他成家。可,欠著他一幅畫的竹子失蹤,他要找誰來將他畫得英俊瀟灑……很怨恨的,這筆帳還找不到主兒來算。

 

  要他成家,門都沒有!

 

  挨家挨戶的收放貸利息,馬靖很閑,打從竹子搬家後就這麼做——鬼見愁變成了月見愁;凡是欠債的都得遵守他在契約上附加一條:如期付月息,若延遲,月息乘以三倍計算。雖刻薄,但很有原則。

 

  馬靖放貸所給的金額高達抵押品的九成價,利息調低,所以生意興隆。

 

  馬家質庫什麼都收,包括破銅爛鐵,不過那僅是小營收罷了。質庫的分號已納入另一規模,質押米糧,糧商隨當,他就隨收,從一來一往的贖當之中賺取利息,若在當期之內,糧價增高,他可擇機會轉手倒賣賺取更大的利潤。

 

  一舉數得,馬靖精得無人敢得罪,就怕他扣押米糧,讓有心人哄抬價格,縮緊大眾的荷包。

 

  “靖少爺,你又出門巡街啦。”對他十分熟稔的小販調侃道。

 

  “張三,今兒的生意好不?”馬靖停下步履招呼。

 

  “還不是老樣子,賣豆腐腦,賺不了幾個子。”

 

  “你的破擔子若不要,別忘了馬家質庫還肯收。”

 

  “哈,還能撐哪。靖少爺要不要吃上一碗豆腐腦?”張三放下擔子,沒等人回答,就逕自拿起碗和湯勺。

 

  “好吧。”馬靖從不推拒,即使自己不愛甜食。

 

  “喏,委屈你站在路邊吃。”

 

  馬靖伸手接過,吞得面無表情,不一會兒一錠碎銀連同碗一併遞上,他道:“甭找錢了。”

 

  “哎呀,怎好意思。”張三尷尬地笑笑,鞠躬哈腰。

 

  “別跟我裝生疏,大前年,你老婆不是又生了一個,養家不容易,少生點。”馬靖撇撇嘴。

 

  “呵……這沒法兒控制,男人嘛,想就上了,幾個月後,孩子就蹦出來了。”他粗言鄙語,說話不會彎彎繞繞,“你也不小啦,我在你這年紀就當爹了哪。”

 

  “你煩不煩?”馬靖挑眉一瞪,“我最近三天兩頭就聽到誰要給我作媒,奇怪了,誰家的閨女還沒嫁,幹我啥事?”懶得囉嗦,他很不爽的走人。

 

  張三一臉錯愕,“耶……凶啥,不就一群姑娘家都想嫁給你,逮著機會能不問嗎?真是……”

 

  走過幾條大街,無數條小巷,收了幾筆款項,馬靖前往就近的“興隆銀號”存放。

 

  大客戶一來,孫老闆端著一張笑臉,熟絡地說:“來,靖少爺請坐。”

 

  馬靖大剌剌的坐下。

 

  孫老闆揚手招來夥計,“快拿籃子過來。”

 

  “是!”年輕的夥計手腳伶俐,捧著一隻籃子來到貴客的眼前。登時,一袋銀兩落入籃子內,沉甸甸的哪。

 

  馬靖從衣襟內掏出一疊銀票和一本小折,一併放入籃子,“拿去存吧,記得在小折內填上數目。”

 

  “呵,是。小的馬上為您辦妥。”

 

  孫老闆又喊:“秀兒,奉茶。”

 

  須臾,一名俏麗的妙齡女子蓮步輕移,含羞帶怯,奉上香茗之後,她悄然退下。

 

  孫老闆此時才入座,笑說:“适才奉茶的是小女,正值碧玉年華,俗話說女大不中留,該尋覓夫家啦。”

 

  馬靖瞄了一眼幾案上的茶水,連碰都不想碰。“我等著拿摺子。”

 

  “呵,當然。我的掌櫃正在算銀兩哪,仔仔細細,一個子都不敢短少。”他好聲好氣,時而瞄向右側,秀兒就躲在通往內室的牆邊呢。

 

  女孩兒就是害羞,心上人來了,偏又不敢出面招呼。他這個做爹的只好探探年輕人口風,厚著臉皮問:“靖少爺,可有中意小女?”

 

  “沒。”馬靖很不給面子。

 

  孫老闆不死心地問:“有中意的姑娘家了?”

 

  “也沒。”馬靖掏掏耳朵,彈彈指甲,煩死了。

 

  “既然沒有,如果馬孫兩家聯姻……”

 

  馬靖立刻打斷,“沒這回事,我又不喜歡你女兒。況且,她剛走出來,生的是圓是扁我瞧都沒瞧一眼。”

 

  “呃……你沒瞧一眼?”孫老闆愣了愣。

 

  “沒。”馬靖斜眼問:“莫非你沒看見我在抖衣袍下擺?”沾了煤灰呢,他傾身又拍了拍,甩了甩。

 

  孫老闆的臉色忽青忽白,不是他自誇,秀兒是這方圓百里之內最標緻的閨女,不知有多少少年郎想娶她過門。

 

  馬靖起身,朝著櫃檯詢問:“夥計,辦妥了沒?”

 

  “辦好了。”夥計轉出櫃檯外,雙手奉上本小折。

 

  馬靖取來翻了一頁之後便塞入衣襟內,存于興隆銀號共計多少銀兩,掌櫃在清算前,他就清楚得很。“我走了,再見。”

 

  孫老闆好不容易才回神,年輕人已經消失在大門外,他不禁咕噥:“那眼睛長哪兒去了……”

 

  躲在牆邊的秀兒猛跺腳,揪著託盤,差點兒一口咬上。

 

  天色漸暗,回馬家老宅的路上,無數商家林立,每逢經過,都令馬靖想起為竹子買鞋和顏料餅。

 

  馬靖轉入一家毫不起眼的貨捕,專賣文房四寶,牆面懸掛數幅字畫皆出自老闆之手——他年約五旬,嗜好收藏名家硯臺。

 

  “顏老闆,有沒有新貨?”

 

  “有。”老闆回應一聲,從架子上抽算十張宣紙,細心地卷起遞給另名客人。給了帳,這才過來招呼馬靖:“每次有新貨,我都給你留著了。”

 

  他打開櫃子,介紹道:“這回進的顏料有兩種,一種是草料性質,有花青、滕黃、胭脂、牡丹紅等色,質細且透明,但年久會褪色,另一種是石礦性質,有朱砂、頭青至三青、赭石、石黃、白粉等,質地不透明,覆蓋力佳,年久不褪色。你要哪些色料?”

 

  “每一塊。”他簡直有收集的癖好,買回擱在房裡,幸虧所占的空間不大。

 

  “要不要挑筆?”

 

  “不了。”他房裡的畫筆也充足。

 

  顏老闆笑了笑,“老主顧了,我算你便宜些。”

 

  “照原價無妨。”馬靖並非買不起。每回經過這家貨鋪就想起竹子窮得連飯都沒得吃,像條可憐的小狗兒,不知流浪到哪兒去了。

 

  片刻,馬靖帶著顏料餅離開。心頭沉甸甸,忘不了竹子哭泣時,淚水像下雨似的。

 

  我喜歡馬靖。

 

  這句話,一直擱在心上。

 

  失去了伴,他從未再交其他的朋友或對誰好,因為那不是他養的竹子。

 

  “竹青失蹤兩天……”宛如晴天霹靂,梅仲兗喃喃道:“怎麼可能……”

 

  席老闆滿懷歉意,“咱們也不知道怎會發生這種事,自從上一回你帶他來,人就像往常一樣乖,也安分地待在畫室……”

 

  席澐接下說:“怎知那天中午我出門送畫,爹只是到斜對街的畫堂和地方上的文人雅士敘舊,婉兒送飯過來才發現那孩子不見了。”

 

  席老闆難辭其咎。“這事說來都要怪我,那天我別去畫堂就好,孩子也不會不見。”

 

  “不,我沒怪你們。”真正失責的是他,有時候,他甚至希望那孩子不存住。眉深鎖,梅仲兗凝望門口,眼底流露一抹憂。

 

  “人會不會回去了?”席澐壓根不知好友的落腳處,否則早就上門去找了。

 

  “我出去找。”梅仲兗旋身就走。

 

  席老闆不禁搖頭,歎道:“唉……好端端的,那孩子怎麼失蹤呢!”

 

  席澐也歎氣:“仲兗落魄這些年,連孩子都養不起。雖然嘴上不說,但我知他性子,若沒走上絕路,也不會把孩子交給咱們看顧。”

 

  “嘖,你提這些幹什麼,咱們不差給那孩子一口飯吃。至於仲兗……不是我這老人家囉嗦,他娶了那什麼女人過門,引狼入室!”

 

  “呃……爹,那都過去的事了。”

 

  “我為他感到不值!”氣咻咻的罵完,席老闆不禁慶倖,兒媳婦守婦道,沒給席家敗壞門風。

 

  梅竹青揣著一幅畫卷,依循腦海唯一的念頭——要找馬靖。

 

  出外身無分文,沒得吃喝,走累了就躲在僻靜的小巷弄休憩,入夜後倦了,便藏身在無人的市場內,直到睡醒,再繼續尋找。他渾然不知馬靖的家要從哪邊走,也不曉得前往馬家質庫的方向怎麼去……迷了路,總覺得每條街坊都很像,很像的……

 

  淚水一顆接一顆地掉,目光再也抓不牢過往;找不到以前居住的矮房,尋不著那片空地;認不出通往馬家老宅的幾條街坊。

 

  他好討厭爹……沿途哽咽,緊緊揣著一幅畫卷,傷心地走在街邊上,出門一趟,證實了他搬離馬靖的家好遠、好遠……

 

  不禁埋怨自己,當年爹牽著他走,他一逕地哭,都沒認路。

 

  兩日後,悔竹青回到畫齋,倚靠在門口處,從淩晨守到天亮,揣在懷中的畫卷弄皺了一截,他心疼地撫平它。

 

  席老闆前來營業,遠遠瞧見梅竹青,又驚又喜得差點兒跳腳,急忙奔來,劈頭就問:“你這孩子究竟上哪兒?”

 

  下一瞬,才想起人不肯說話。立刻開了門將人拉進畫齋內,連連打量,“你沒事吧?你爹和咱們到處找你,差點兒急死。你以後別再悶不吭聲的出去,害大夥兒為你操心。”

 

  梅竹青雙眼紅通通。

 

  “餓了吧,孩子?”

 

  梅竹青摟著畫,毫無表示。

 

  “唉,我去買早點,你待著。”一番關懷急劇冷卻,席老闆逕自走了出去。挺無奈的照顧一個異常的孩子,那心思就像無底深淵,既摸不著邊際,也看不透。

 

  買了早點,席老闆回到畫齋,喚道:“過來坐下吧,餓了好些天,瞧你都瘦了。”

 

  梅竹青一臉憔悴的坐在角落位置。

 

  “你拿在手上的畫,可以讓我瞧瞧嗎?”

 

  梅竹青搖頭不肯給。

 

  “呃。”席老闆不勉強,暗忖等他不注意再偷瞧也不遲。“快吃點東西。”

 

  梅竹青聽話地接受他人的好意。

 

  席老闆佯裝不經意地問:“那幅畫對你很重要?”

 

  “要不要掛在畫齋裡賣?”

 

  他搖頭。

 

  “是仿畫嗎?”

 

  他又搖頭。

 

  問不出所以然,席老闆滿腹狐疑,他帶著畫失蹤幾日幹什麼去了?

 

  “你爹這幾日都過來詢問可有找到你。以後,無論你想去哪,就算不肯說,好歹也留張字條。待會兒我帶你回宅洗澡,換一身乾淨的衣裳,今兒,你師父有畫要送,你若想陪著出門,就點頭。否則整日悶在畫齋,也難為你了。”

 

  梅竹青點了頭。

 

  晌午後,席老闆賣了兩幅畫,趁著四下無人,溜進畫室內想偷看那孩子寶貝的畫,展開一瞧,原來是人像畫……左下角有一行落款:馬靖英俊瀟灑,竹子是我養的。

 

  猶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席老闆連搔腦袋,咕噥:“畫裡沒竹子……不過,馬靖這名字有點眼熟……”

 

  “靖少爺,你一早又要出門了是不?”小阮瞥見他在屏風後換衣裳,都不知他最近在忙些什麼。

 

  “我若不走,被爺爺逮著,又得聽他老人家囉嗦娶妻生子的好處,真是夠了。”

 

  “哦,老爺想抱曾孫,當然會催啦。”她笑了笑,換上一壺新茶,又說:“老人家就是這樣子。”

 

  馬靖哼了哼,率先警告:“我不許你也拿這事煩我,否則休怪我換丫頭侍候,把你趕出去。”

 

  “你的嘴還是一樣壞。”小阮嗔道。

 

  “是又怎樣?”馬靖坐在紅木雕花圓桌旁,等著小阮倒茶。

 

  “喏,喝點茶水,消消氣。”小阮太瞭解他了,刀子嘴豆腐心,跟馬爺是兩個樣呢。“靖少爺能說最近在忙什麼?以免老爺問我,沒法兒交代。”

 

  “我在征一批役夫,主要是看守糧倉,分號的阿成說有不少人去詢問差事,統統安排在今兒中午前過來讓我挑人。”

 

  “哦,別忙壞了。”她待他有如親手足般關懷。

 

  馬靖瞅著她,壞心地說:“爺爺怎沒注意你已經是老姑娘,再不嫁人就變成老姑婆。質庫裡的阿祥沒娶妻,我去同爺爺說,把你嫁給阿祥。”

 

  小阮赫然吃驚,“你敢!”

 

  “我怎不敢?”馬靖轉著杯子,一臉壞相的打算。

 

  小阮跺腳,揮著託盤嚷:“你……你敢就試試……我……我討厭阿祥!”

 

  “哦,有啥關係?阿祥喜歡你就好了。”

 

  “你……”小阮急得淚花在眼眶打轉,“我……我喜歡長生!”

 

  “你不會去說給他聽,告訴我有啥用?”

 

  臉色忽紅忽白,她提袖抹了抹眼角,奔了出去。馬靖放好杯子,悠哉地走出房外,眉一挑,嘴角漸揚。宅裡的桃花開了一對呢,有事沒事就轉來他苑內的長生終於逮住小阮,不知會不會哄姑娘家別再哭了。

 

  馬靖走後,殊不知苑中一隅,小阮拿著託盤打長生的頭——

 

  “叩!”

 

  “都是你,早該跟我說了,害我等好久。”

 

  “唔……”他揉著發疼的腦袋,咕噥:“別以為只有你會害臊……”

 

 

 

05

 

  馬靖獨自駕著馬車前往馬家質庫的分號,位元處於熱鬧區域,人口密集,繞過花市,途經三座橋,鄰近碼頭一帶。

 

  這地點選得好,也是爺爺年輕時所開設,從來由爹掌管,近幾年,爹似乎有意與爺爺切斷關係,遂將分號過繼到他名下。

 

  下了馬車,馬靖甩了甩衣袍下擺,爾後跨入鋪子內。

 

  視線一掃,近上百名丁夫排排站,一看即知是前來找差事做,將鋪子內擠得水泄不通,他命令:“阿成,去將門外的征人告示撕下來。”

 

  “哦……好。”阿成立刻從櫃檯內奔到門外,揭下告示後即回到工作崗位。

 

  “拿筆、墨、合同過來。”馬靖再度差遣。

 

  阿成謹遵吩咐,不敢延遲,捧著筆、墨、合同來到靖少爺的身旁,耳聞一聲命令“去搬桌椅給我。”

 

  “是。”存心刁難,阿成毫無怨言,將筆、墨、合同往櫃檯一放,急匆匆地跑去後面搬桌椅,來回兩趟才辦妥。

 

  “靖少爺請坐。”

 

  馬靖坐下後,哼聲:“你怎沒拿硯臺,沒磨墨,我怎寫字?”

 

  阿成連連鞠躬哈腰:“是……小的疏忽。”

 

  “快去拿!”他猝然拍桌。

 

  “小的馬上去!”阿成大聲喊。一下子又跑入櫃檯內,再跑出來時,臉上冒汗,不敢提袖揩去,他一逕的添水磨墨。

 

  馬靖抬眸迅速一瞄,找差事的人數減少一些。“得了,去忙你的事。”

 

  “好。”籲了一口氣,阿成提袖往臉上抹去汗漬。

 

  一場戲演得逼真,靖少爺挑人當差,先淘汰無法忍受讓人頤指氣使的,以免辦事不牢。

 

  “幹不了搬運粗活的也請走。”馬靖頭也沒抬地說。

 

  這會兒,無人離去。

 

  馬靖繼續道:“我需要一班子固定的役夫,平日得輪流守糧倉和搬運米糧,領固定月俸,加上搬運米糧的工資會額外付。保守估計,每個月起碼有三兩以上。”

 

  聽罷,眾人臉上一喜,要養活一家子七、八口都不成問題。

 

  馬靖此時才抬頭,勾勾手指頭示意他人上前,留下身家資料,簽聘約合同,有待明日起上工。不消多時,已找齊人手。

 

  馬靖喚:“阿成。”

 

  “小的在。”

 

  “將這一疊合同拿到碼頭的糧倉給嚴領事。”

 

  “好。”阿成唯命是從,捧著疊合同,前往兩條街外的碼頭。

 

  接連數日,席老闆吩咐兒子外出送書畫或添購顏料、畫具等名目,都得帶著徒兒一道,有心讓他多接觸外面的光景,回到畫齋之後,便叫他畫出在外所見,誘使他不再一味的仿他人之畫作。席澐則很滿意徒兒聽話,雖不肯開口,但偶爾肯寫字表達。

 

  待在畫室內,梅竹青描繪一座牌樓與滿街花市的熱鬧景象:畫中有男女老幼,有買花、賣花的人。不禁想起昔日和馬靖一起逛街時,會買糖給他,平日還會送飯給他,缺顏料餅也會添購給他。

 

  他是馬靖養的,只想跟馬靖在一起,不想跟其他人在一起……至今仍難過,爹故意把馬靖趕走了。

 

  凝淚的眼眨了眨,他提筆頓了下,從桌案角落取來一張紙箋,寫下幾個字:我不要回家。

 

  起身交給師父,梅竹青回到座位上,繼續作畫。

 

  席澐怔然好半晌,“你不想跟你爹回去是不?”

 

  梅竹青點頭。

 

  “為什麼?”

 

  他沒再做任何表示。

 

  問也是白搭……席澐暗忖這三年多來,宅子內雖容得下他人住,可畢竟是友人的孩子,他無權做主。

 

  “竹青,你不喜歡你爹是不?”

 

  他又點頭。

 

  “為什麼?”

 

  他再度拿一張紙箋,提筆寫下:爹趕走馬靖。

 

  席澐怔忡,想起數日前,老爹告知偷瞧的那幅畫……究竟怎回事,馬靖是誰?仲兗為何要趕走?

 

  此刻,他看著徒兒一臉憂傷,好像快哭了。席澐安撫道:“等你爹過來,我和他商量。”

 

  梅竹青咬了咬唇,走回角落坐好,那落寞的身影始終背對著他人。

 

  席澐不禁擔憂——若繼續下去,這孩子恐怕一輩子就這麼毀了,不願與人溝通,簡直行屍走肉。

 

  兩日後,梅仲兗前來畫齋,席澐一瞧見他,旋即將他拉出門外。

 

  “怎麼了?”

 

  “你問我怎麼了,我才要問你怎回事!”席澐氣惱地甩開梅仲兗的手。

 

  梅仲兗怔了怔,“你氣什麼?是不是竹青又給你添麻煩?”

 

  “是關於那孩子沒錯。”席澐回頭瞧了下,媳婦兒沒跟來。於是放心地問:“你坦白告訴我,你和那孩子究竟怎回事?他怎不說話?你是不是打過他還是虐待他?”

 

  梅仲兗愕然,“怎麼可能。”

 

  “既然不可能,那原因是什麼?”

 

  梅仲兗支吾其詞:“……沒什麼。”

 

  “仲兗!”席澐頗惱地叫:“不是我雞婆愛管閒事,你們父子倆像個樣子嗎?你自己想想,孩子多無辜!”

 

  “你究竟想跟我算什麼?”梅仲兗擰眉。

 

  席澐扒了扒頭髮,又叫:“絕對不是錢,你別多想!”

 

  梅仲兗別過臉龐,看著寂靜的巷道內,畫齋、畫堂早已打烊,自己若沒來,席家的畫齋也差不多要關門落窗。有時候,晚來一步接孩子,他便獨自回到菜市場,將自己鎖在充滿腐敗氣息的小閣樓。

 

  “你怎不吭聲?”

 

  梅仲兗回頭問:“你要我說什麼?”

 

  “給個話啊!”席澐等個半天,仍沒答案。“你可知那孩子不想跟你回去?”

 

  梅仲兗歎息:“知道。”

 

  席澐舉手連連指著他,“你你你……還在跟我打馬虎眼!”火氣都上來了,那死性子惹得他快失去耐性。“馬靖是誰?”

 

  梅仲兗驚訝:“竹青肯說話了?”

 

  席澐掏出兩張紙箋,“你自己看看,這是他寫的。”

 

  梅仲兗看完,忍不住捏皺紙張,咬牙道:“我不許他跟馬家人有牽連。”

 

  席澐彷佛被雷給劈傻,怪叫:“不會吧……是同一個馬家?”

 

  梅仲兗點頭。

 

  “怎認識的啊?”

 

  梅仲兗左右為難了會兒,才道出經過:“我讓竹青去馬家質庫當棉被……他們倆認識後,一開始我並沒有阻止,畢竟他們年紀尚小,竹青天生說話又遲鈍,有一個玩伴不是壞事,而且那孩子對竹青也頗照顧,直到我親眼目睹他抱著竹青……我……怎麼可以不阻止。”

 

  席澐終於弄懂了,一股氣又冒上來,“你怎不早點兒來找我!”

 

  “我還不起……”梅仲兗垂首,懊悔不已。

 

  “嘖,誰要你還。這二年多來,孩子在我這兒,我有跟你囉嗦過嘛?”

 

  “謝謝。”他對好友滿懷感激。

 

  “夠了,我不是在跟你討人情。”席澐質疑:“你會不會誤解了,他們只是孩子,豈懂摟抱那些事兒。”

 

  梅仲兗反駁:“我沒看錯,也聽見那孩子說最喜歡竹青。”

 

  “童言無忌,何必當真。”席澐怪他小題大作。

 

  “防著點總是好的。況且,在還沒阻止之前,我就有想過要來找你。”

 

  “你早該來的!”席澐瞪他,爾後硬生生地吞下一口氣。“罷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竹青不想跟你回去,想待在我這兒,你的意思?”

 

  梅仲兗猶豫了下,道:“叫他出來吧。”

 

  席澐回頭,大聲喊:“婉兒,去告訴竹青,他爹在門外等著。”

 

  片刻,梅竹青走出畫齋,瞧見爹和師父,當下一臉失望,連丁點的心願都無法達成。低著頭,不斷回想唯有馬靖對他最好,不會強迫他睡在哪,也會送他回家。

 

  ——要做我的小跟班哦。

 

  他沒忘的,可是找不到馬靖。眼眶蒙上一層淚霧,在師父和師母的目送之下,他跟著爹走了。

 

  “靖少爺,你今兒又不回去?”

 

  “回去幹什麼,我又不是傻子,每天駕車來來回回,你當我吃飽太閑?”哼了哼,馬靖待在禁房內察看分號以前的帳冊記錄。

 

  阿成站在鐵欄門外,自討沒趣的說:“那麼打烊後,我回去休息了。”

 

  “你滾吧,我高興待多久,你憑哪一點管我?”

 

  “小的不敢。”

 

  “快回去。”馬靖揮揮手,像趕蒼蠅。

 

  “喔。”阿成立刻滾離他的視線。無奈地想:歷經兩任主子:老子的態度冷得令人不寒而慄,兒子可不同了,“親切”的教人無福消受。

 

  馬靖手持盞燈,一把抓起三本冊簿,踱至鄰近門邊的桌案前坐下,閑來無事便查帳。爺爺教過,不能讓手底下的人以為主子好欺。

 

  尤其是經營質庫這一行,對金錢、時勢的敏銳度要高。查帳一、兩月下來,他揪出幾筆帳目有異。其中一筆是爹在六年前接收一棟宅院的質押,細目寫著以月息計算,可是另一本營收帳目卻從未記錄後續計息。

 

  錢到那兒去了?他起身查找質押合同,追根究底當初是哪名掌櫃疏漏這一筆或從中做手腳。依照年月,逐一拉開後邊整列的木櫃抽屜,仔細地翻找,耗費近半個時辰,終於在其中一格抽屜內找出一紙合同。

 

  嘖,估算幾年下來,應收的利息不少,得揪出該負責這筆帳的主兒是誰?

 

  翌日,馬靖睡到自然醒,差遣阿成去外頭買吃的回來,草草填飽肚子之後,他在掌櫃房內質問:“我爹掌管這處分號的這幾年,究竟換過幾名掌櫃?”

 

  阿成有問必答:“兩名。”

 

  “哪兩名?”

 

  “就是現在管糧食的嚴領事,和馬爺調走的石爺。”

 

  “哦,嚴領事待在分號多久了?”

 

  “三年了啊。自從你接管之後,嚴領事就被你指派去管糧倉。”靖少爺怎問他這件事,本人不清楚唷。

 

  “知道了,沒你的事。”

 

  意思是他又可以滾了。阿成這回無須主子趕,很自動地退出掌櫃房外。

 

  馬靖只手托腮,另一手拎起桌案上的合同,再度瞧了下簽訂的署名是爹和梅仲兗。呿!他對爹都快毫無印象,從小沒見過幾回,說不定哪天在路上相遇,爹恐舊還認不出他來。

 

  頗納悶,爹會蠢到放任身邊的人在帳冊上做手腳?轉念一想,爺爺把自己教得這麼好,對爹也不至於差到那兒去。

 

  “阿成!”

 

  遭受使喚的人立即趕來,推了門,探頭問:“靖少爺有何吩咐?”

 

  “我爹住哪兒?”

 

  “啊,我怎知……”

 

  “你都不關心以前的主子哦?”馬靖斜眼瞪他。

 

  阿成都想撞門板了,“馬爺是你的爹啊,我又不是他兒子。”

 

  眉一挑,“你罵我?”

 

  阿成臉色一僵,連忙撇清,“小的沒那意思。”

 

  “最好沒有。”撇了撇嘴,馬靖擺擺手,示意阿成關上門。

 

  “……”

 

  “喀。”門關上。阿成籲了—口氣,早有耳聞靖少爺的性子古怪,年紀雖輕,辦起事來挺難纏。

 

  掌櫃房內,馬靖心情鬱悶,除了打理質庫、分號,其餘時間都好想念又乖又聽話的竹子,就像條小狗兒似的,令人想抱……

 

  馬靖依循合同上的地址尋找質押的宅院,幾經詢問路人,終於在城東的方向找到這一座大宅。

 

  距離分號不算太遠,只是他不熟途徑,繞不少冤枉路。將馬車停在街邊,馬靖隨意在附近的商家逛逛,置幾件衣裳,同時向人打聽:“這附近的一戶梅家大宅可有住人?”

 

  商鋪的老闆瞧年輕人的穿著不俗,花銀兩也挺闊氣,專挑最貴的買,於是說:“梅家在咱們這當地算是大戶,當然還有住人,梅爺這兩年經常回來。”

 

  “經常回來……他在外地生活是不?”

 

  “唔……這……你可問倒我了。梅家世代是書香世家呢,出入和一般人不同,市井小民怎高攀得起。不過……”老闆欲言又止。

 

  “不過什麼?”

 

  老闆探探鋪子外頭,沒什麼人經過,便回頭向年輕人嚼舌根:“我一看就知你是外地來的,不然哪,這幾條街坊的人都知道梅家衰敗了。”

 

  “什麼意思?”馬靖怔了怔。

 

  “幾年前,梅家少奶奶被人給趕出來,聽說是不守婦道。”

 

  “哦。”馬靖意興闌珊,壓根不想知道別人的家務閒事。“老闆不用再說,我也沒空聽。”話落,他走出鋪子外。

 

  老闆一臉錯愕,年輕人不是來探聽梅家的醜事嗎?虧他說得正興頭上呢。

 

  回到馬車上,馬靖擱下幾套衣裳,心思縝密的暗忖:尚未確定他人是否賴帳,梅家大宅目前也仍在質押當中,並未歸屬于馬家私有。

 

  他得先查出梅仲兗這個人以什麼營生,是否納不出利息?若真是,依照質庫的規矩,須將梅家大宅的產權過戶……萬一錯不在梅家,即可確定是爹手底下的人私吞銀兩。

 

  他抬眸,盯著對街的巷道,就近觀察梅家大宅有哪些人進出。

 

  等得挺無聊,隨著時間流逝,又想起了竹子。他伴著竹子畫畫,伴著竹子坐在門檻等他爹回來,替他趕跑那討人厭的鐵公雞……豈料,換自己被人趕走。實在生氣,找了這些年都沒能找到竹子。至於找人清算糊塗帳,他從來都不會放過——很能耗的。

 

  等到入夜,馬靖步下馬車在附近走動,時而佯裝若無其事地經過梅家大宅門。約莫近戌時,一道人影步出梅家大門,他立即從巷口尾隨。

 

  沿途觀察對方的背影單薄,穿著普通,判斷不出年紀,但步伐挺快的,不似養尊處優之人。莫非是僕傭?難得逮到人,壓根不想放過任何線索。

 

  只見對方時而張望周遭民宅或商家,走了好長一段路,馬靖頻蹙眉,對方若受雇于梅家當差,每日往來的路程也未免太遠。

 

  若是梅家的主子,但出門沒馬車接送,也不像住得起豪宅……十之八九是來客,這一趟跟蹤恐怕毫無收穫。正要打退堂鼓,路旁的畫齋匾額入眼,不禁頓了下。

 

  日光梭巡巷道內,隱約明白是畫堂、畫齋的集散地。想起爺爺今年壽辰之日,漕運大使送一幅畫祝賀,當場被他揭露是贗品……嘖嘖,害人失了面子,尷尬的坐不住。須臾,他瞥向前方,被跟蹤之人已停下,似在等人。

 

  馬靖悄然地走上前,在距離十來步之遙頓足,隨手掏出身上的幾枚銅板,狀似算錢。只消片刻,他偷覷有兩人走出畫齋外;其中一名三旬以上,個子頗高,阻擋了身旁另一人的相貌,但隱約可見其個子嬌小。

 

  看來,被跟蹤之人與梅家毫無干係。他旋即走人,忽聞——

 

  “仲兗,你不考慮讓他待在我這兒?”

 

  “不了。這些日子,竹青在你這兒學畫,我十分感激你對他的照顧。但他終究是我的孩子,怎能從此留在席家?”他這番話是要讓孩子明白,眼前僅是寄人籬下,終有一天,得獨立養活自己。

 

  “我又沒跟你計較……”話未說完,席澐眼看他帶著孩子走了。

 

  馬靖在不遠處驟然回頭,那談話的內容敲得他腦中嗡嗡作響——

 

  仲兗……竹青……學畫……

 

  幽暗的菜市場內,馬靖徘徊流連在骯髒發臭的小水溝旁,時而瞪著一道掩緊的木板門,禁錮失蹤已久的竹子。

 

  跟蹤而來的一路上,他驚喜交加,但此刻滿腹狐疑——事有蹊蹺,竹子的爹若是梅家大宅的主人,怎會屈就於這骯髒之地……一刹那,憶起曾問過竹子:

 

  “喂,你姓什麼?”

 

  “梅。”

 

  “沒啥?沒吃飯呀?”

 

  嘖,兩人雞同鴨講,仍不確定是否同名同姓?亦是另一種可能,竹子的爹負債累累……出入梅家大宅僅是作作樣子撐起門面。否則,何須賣畫維生……

 

  他恍然明白,竹子的爹當年是為了躲債而趕走他!就因為他是馬家人……按捺住一股憤怒,為防舊事重演,暫且不打草驚蛇,以免讓人給跑了。

 

  哼!

 

  簡直在玩捉迷藏,回到分號沐浴後,馬靖睡在後頭的小廂房,遲遲無法合眼。無時無刻不想起竹子住在肉販鋪子上頭,肯定不好過,實在氣惱……他爹當年不該帶走他養的竹子。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馬靖離開小廂房等阿成過來,交代他看守分號,便匆匆出門駕駛馬車離去。

 

  在外兜繞許久,隨意將馬車停在街坊上,也不管會不會妨礙到店家的出入,馬靖等著畫齋開門,等著竹子的爹將人送來,十分謹慎的在附近徘回。

 

  終於,遠遠就瞧見那男人帶著一名清瘦的少年步入巷道,他尾隨至轉折處。確定男人走後,霍地咬牙,他上門尋人晦氣——

 

  “老闆——我、要、買、畫!”怒氣衝衝,馬靖大聲喝道。

 

  席老闆嚇一大跳,立即擱下早點,從角落起身走到門口處,一看是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呃……客官,你這麼早就上門光顧……”

 

  馬靖打斷他,“不早了,我一夜沒睡,就為了等你的畫齋開門!”

 

  “啊?”席老闆滿臉驚愕,“你一夜沒睡……”

 

  “不行哦?”馬靖又打斷他,登時雙手環胸,瞄了瞄四周牆面懸掛不少圖,可沒心情欣賞。頭一偏,目光凝聚于左方角落,看似已怔傻的竹子正直勾勾地望著他。

 

  席老闆問:“客官要買哪幅畫?”

 

  馬靖道:“得問問欠我一幅畫的人究竟畫了沒?”

 

  “啊。”席老闆又呆了。少年郎是專程來搗亂?

 

  “竹子,還不過來!”彷佛喝令一條小狗兒,馬靖跩得很。

 

  梅竹青聽話的上前,頓在他面前,低著頭叫:“馬……靖。”很小聲,音質乾淨,聽來舒服。

 

  “還記得我,哼,算我沒白養你。”馬靖撇撇嘴。他的個子比竹子高出許多,體格也比他壯,嗓音比他低沉,膚色比他黝黑,不似他白淨瘦小,臉挺漂亮,雖沒三年前那般細緻,是他們倆都長大了。

 

  梅竹青眼眶的淚水一顆接一顆地掉,像下雨似的。

 

  馬靖哼聲:“畫不要了,我要人!”趁人不備,他拉著竹子跑出畫齋。

 

  席老闆一回神,連忙追出去,頻招手,驚呼:“喂——快回來,你要把人帶去哪?”

 

  奔至巷口轉角處,馬靖回頭放話:“你警告竹子的爹,竹子是我的!”

 

  “竹子的爹……”席老闆愕然,隨後追到巷口轉角處四處張望,人已跑得不見蹤影。

 

  他驟然想起那孩子的畫……以及适才他開口叫馬靖……嚇!竹子就是竹青……畫中人就是少年郎……糟!人都跑了,等孩子的爹來,怎交代哪!

 

  “你這麼愛哭哦。”馬靖低頭看著他哽咽良久,兩人就站在馬車旁擋路。

 

  “我找你好久。”梅竹青抬肘拂拭淚漬,從未想過馬靖會找到他。

 

  找回竹子,馬靖竟莫名地不敢抱他。怕他會碎掉,就像對待薄透的白色瓷器,很珍貴的。“你哪時候找過我?”

 

  “好久了,我找不到路。”

 

  他凝睇,竹子長長的睫毛有淚珠。“別哭,好不好?”

 

  “嗯……”梅竹青點頭,聽話的抹了抹眼角。

 

  “我有買好多顏料餅,等你畫圖給我。”

 

  梅竹青怔了下,抬頭打量他。他變得很英俊,臉型剛毅,濃眉大眼,鼻樑更挺,唇形帶笑的模樣很好看的。

 

  “我不喜歡爹。”梅竹青向他抱怨:“我生氣了……”

 

  馬靖瞭解他說話很笨,有時候眉頭沒尾,不過能猜個七、八分。

 

  “別氣了。本來我也很生氣,看到你,我就氣消了。”多奇妙,他笑了笑。

 

  梅竹青照單全收他所講的每句話,馬靖和他是一樣的。

 

  “我帶你去分號。以後我會養你,也會給你吃糖。”他喜歡竹子像小狗兒般黏著他。

 

  “好,我喜歡馬靖。”梅竹青單純的表示,只想跟他在一起。

 

  多像小狗兒,很忠心的,都沒變呢。“走吧,這是我的馬車,就讓你坐在我身旁。”

 

  “嗯。”

 

  馬靖扶著梅竹青,輕鬆地推他上車坐好。隨後坐上駕駛座,心情豁然開朗,立刻駛離花市大街。

 

  “呃,靖少爺……你帶誰回來啊?”兩人還牽著手呢,阿成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你管這麼多幹什麼。”他有問必答,往往令人很自討沒趣。

 

  “……小的哪敢管。”

 

  “不會閃邊去?”馬靖瞪阿成一眼。

 

  “是。”阿成退了數步。

 

  “我帶竹子去小廂房睡覺,沒事不准吵,若有人找,就說我不在。”

 

  阿成聽完,都發傻了。“你要和他去睡覺……”

 

  “廢話,我剛才就說了。奇怪,我周遭的人怎都這麼笨!”他想不透,一句話要問幾遍,真煩。

 

  梅竹青打從進入分號便好奇的觀察周遭,此地和馬家的質庫很像,有長又大的櫃檯,入門的右邊通往後面,先經過掌櫃房,左折是回廊,一旁的建築沒有窗,是整片的牆面,走了一小段路,他才知道有鐵欄門,裡面還有一道鐵門,雙重式的。

 

  拐了一個彎,院中有栽植幾株樹和不知名的花草,他還沒觀察得仔細,徒然被推入一間小廂房內。

 

  “喀。”門扣鎖。梅竹青愣了下。

 

  馬靖拉著他走到床側,說:“我想睡了,為了找你,昨晚我都睡不著。”脫了鞋,他翻身上床躺著。“你來陪我睡好不?”

 

  “我會睡不著……”他呆站著,每次和爹睡在小閣樓,都很難入眠。

 

  “沒關係,你躺著就好。”馬靖拉了棉被,看著他動作很溫吞的躺來身側,立即將棉被覆蓋住他的身子,心情好極了。“你終於肯陪我睡,呵。”

 

  “嗯。”他躺得直挺挺。

 

  馬靖斂下眼,手臂橫放在他胸前,竹子的頭髮和以前一樣不會香,髮絲很軟,鼻子蹭著蹭著,很舒服。

 

  梅竹青眨了眨眼,偷覷他睡覺的樣子,也是很好看的,而壓在胸口的手臂彷佛掐住了心,害他一顫、一顫地猛跳,莫名的緊張……

 

  尚未睡得沉,馬靖的手一收,摟得更緊,宛如抱著小狗兒,失而復得,不能再被帶走了……

 

  無須多久,傳入耳畔的呼吸均勻,似能安撫人心,牽動著眼睫一上一下的眨,梅竹青不知不覺也沉入夢鄉。

 

 

 

06

 

  已近子夜,馬靖牽著他出門,關懷道:“很餓了吧,竹了?”

 

  梅竹青點頭,睡了一覺,精神奕奕。

 

  “你想吃什麼?”馬靖對鄰近碼頭夜市瞭如指掌,那邊燈火通明,猶如白晝一般熱鬧。

 

  “我不要吃雞肉。”梅竹青東張西望擠在人群之中,無法理解怎會有這麼多人不睡覺,出門逛市集,買東西。

 

  馬靖帶他走入家食肆,想給竹子吃好、穿好,養得白嫩白嫩,抱著睡覺會更舒服。“夥計——”馬靖大聲召喚。由於經常光顧,只消幾個月光景,跑堂夥計和他熟得很。

 

  夥計聞聲匆匆趕來,不敢怠慢。來客是馬家質庫分號的老闆,專門以谷質錢,碼頭好幾座糧倉都屬於馬家的,每逢船隻雲送米糧而來,近八成是糧商低價購入,轉手質押給馬家,搬運米糧的役夫有一半以上得仰賴馬家臨時雇請,養家活口呢。

 

  “靖少爺,你要點什麼菜?”

 

  “除了雞肉,其他菜色都可以。”

 

  “好,來三盤菜、一道湯、兩碗飯行嗎?”夥計機靈得很,算人數,估計胃口和來人身分,吃得起好料理,他就不會給差的。

 

  “先這樣。”馬靖輕推著竹子往前走,指點他上樓找位置坐。

 

  梅竹青不懂人情世故,一切由他作主。

 

  半晌,夥計送上米飯和佳餚,香味四溢。梅竹青咽下—口唾沫,拿起碗筷立刻開動,和馬靖在一起,感覺特別餓,入口的食物也特別好吃。

 

  “竹子,多吃一點。”馬靖打量他的骨架纖細,要養得有肉頗費神,從今兒起,得防著竹子的爹把人帶走。

 

  “嗯。”梅竹青邊吃邊點頭。

 

  馬靖邊吃邊詢問:“你在畫齋學畫多久了?”

 

  “好久……”

 

  “好久是多久?”

 

  “爹說要學畫就把我帶走了。”

 

  “哦,你每天都待在畫齋?”

 

  “沒有。”他有好幾天去找馬靖,以及過年時跟著爹住在小閣樓幾日,並沒有每天。

 

  “以後你待在我身邊,就像以前一樣,你要畫圖若缺少什麼,我都會買給你,不許你再回畫齋。”

 

  “好。那裡沒有馬靖。”忽地,他想起有畫一張馬靖的圖沒拿,又開口道:“我要回去拿畫。”

 

  “畫不要了。”他才不會傻到又把竹子給送回去。

 

  “要的。”梅竹青很堅持。

 

  “要畫幹嘛?”馬靖口吻不佳。

 

  “不要生氣……我要畫。”梅竹青呐呐地說。

 

  “好吧,我派阿成去拿。”馬靖說了算。

 

  梅竹青手捧碗飯,僅覷著他,卻動也不動。

 

  馬靖見狀,“怎不吃了?”

 

  “我要畫……一定要畫……”他不想遺落那張畫,答應過馬靖要畫的,他畫了。

 

  “……”

 

  沒忘對面的竹子有非常執拗的一面,馬靖妥協:“依你就是,別再念了。”

 

  “嗯。”

 

  馬靖夾一塊肉給他,再夾一隻蝦給他,擱下碗筷,舀一碗湯推到他面前,哼道:“沒吃完,我就不會帶你離開。”

 

  梅竹青眨了眨眼,聽話地點頭。

 

  呿,看誰比較固執。馬靖橫了他一眼,霸氣不減。

 

  畫齋內,席澐心焦氣躁,來回踱步,嘴上碎念:“爹啊,這下子要怎向仲兗交代?他防著不讓竹青跟馬家人有牽連。現在可好了,人被帶走,咱們就算上門找,對方若不放人,咱們也沒轍。”

 

  “你出門有順道去打聽嗎?”席老闆比兒子還急,人是在他眼前被帶走,得想法子把人給帶回來。

 

  “我打聽過了,那小子厲害。”

 

  “啥意思?”

 

  席澐一頓,告知:“他就是馬家質庫和分號的老闆,咱們地方上的糧商都得看他的臉色哪。”

 

  “啊……不會吧。他才幾歲,怎可能……”

 

  “爹有所不知,那小子十歲出頭就開始管馬家質庫的帳了。”

 

  “兒啊,你沒聽錯吧?”

 

  “我特地到馬家質庫那一帶打聽,當地的人沒有一個不認識他的。爹可記得,秀朗畫齋售出贗品那件事?”

 

  “又怎了?”

 

  “是那小子瞧出來的。當地的人也說,那小子的性情古怪,但心地不壞。別家質庫都不收破銅爛鐵,唯有馬家質庫肯收。”

 

  “既然如此,仲兗何必反對竹青和馬家人來往呢。畢竟那小子和他爹是兩個樣。”

 

  “……”席澐住口,有些事,得瞞著不讓老爹知情。

 

  “你怎不答腔?”

 

  “算了。”煩惱歸煩惱,席澐道:“咱們乾著急也沒用,等仲兗過來,再做打算。”

 

  “唉,也只能這樣了。”

 

  他們父子倆等到入夜,瞧見梅仲兗來便告知他這一切。梅仲兗吃了一驚,差點兒穩不住腳,待恢復冷靜,他旋身離開畫齋,並未責怪席家人。

 

  無須打聽,梅仲兗十分熟稔馬家質庫分號的所在地,找上門,語氣一貫冷淡地問:“馬靖在不在?”

 

  阿成驚訝不已,當下認出來人是梅爺。“您找……我家的靖少爺?不是馬爺?”

 

  “我找馬靖。”

 

  “靖少爺出門去了。”

 

  “一個人?”

 

  “還帶著朋友呢。”

 

  “上哪兒?”

 

  “靖少爺沒交代小的啊。”

 

  “可知他何時回來?”

 

  “呃,不知道。您有事找他,小的可代為傳話。”

 

  梅仲兗抑制內心焦急,拒絕道:“不了,我在這兒等他回來。”

 

  “哦,我去搬張椅子給您坐。”

 

  同時間,馬靖帶著梅竹青到馬家老宅一帶,如同昔日一般逛商家,為他添購日常所需:買鞋襪、衣裳、畫具等等。回到老宅後,馬靖打理他的門面,不過轉眼,人煥然一新,活像富家公子。

 

  “呵,人要衣裝、佛要金裝,你現住的樣子才是我養的竹子。”他自詡比他人更懂得照顧竹子。

 

  梅竹青望著銅鏡,不禁想起以前住在梅苑,丫鬟姐姐們說他長得像娘。

 

  馬靖為他束髮,好似為長毛小狗兒梳毛,不由自主地低頭嗅聞,唇刷過他柔軟的髮絲,捎來一絲麻癢。透過鏡面,梅竹青的目光瞬間抓牢那份溫柔與親昵。

 

  “靖少爺!”小阮進房一喊,帶笑的神情瞬間凝住,雙手差點捧不穩一盅八寶粥。

 

  馬靖回頭一瞪,“你叫什麼,害竹子嚇一跳。”

 

  她佯裝鎮定,“你在幫竹子梳頭發哦?”

 

  “你沒長眼睛看啊,真是。”周遭的人怎都喜歡問廢話,馬靖很不耐煩地應付。

 

  “呵……”小阮臉上的笑容僵硬,“你別凶嘛,找回竹子,應該很高興呀。”

 

  “是高興,竹子是我的。”他霸氣的警告:“別跟我囉嗦竹子不是我的。他爹若找上門,不允你們帶他去跟他爹見面。”

 

  靖少爺纏著人家,身為下人的哪有機會幹出這等事。小阮都要翻白眼,“叩!”放上一盅八寶粥,她嗔了句:“知道了。”

 

  馬靖拉起竹子,兩人一同坐在雕花圓桌旁。

 

  小阮侍候他們倆吃點心。“靖少爺今晚要在那兒過夜?”

 

  “在這兒。”

 

  “竹子就睡客房吧,我打掃整理好了呢。”她建議。

 

  “你沒事去整理客房幹嘛?竹子都跟我睡過了,晚上就睡我的房。”馬靖大口喝粥,雖不愛甜食,有竹子陪伴,甜食都變得好吃。

 

  小阮的臉色忽紅忽白,原來他們倆都開竅……完蛋了!

 

  “你怎還杵著不走?”

 

  “我……要侍候你們倆嘛。”她臉上笑笑,心下猶豫著該不該保守秘密。

 

  “有我在,我會舀粥給竹子吃,不用你雞婆。”馬靖擺擺手,趕走她。

 

  “哦。”小阮臨走前,偷覷一下兀自喝粥的竹子,絕對是被靖少爺強迫。

 

  人實在太乖了,一定不懂得反抗。好糟哦……小阮步出房外,頻搖頭,歎氣。

 

  廳堂之中,馬靖因連月來鮮少待在馬家老宅,晚膳後,陪著爺爺在彌勒榻上對弈、泡茶。

 

  梅竹青坐在桌旁作畫,安靜地觀察。爺爺和馬靖的感情好,心下依然羡慕,他細膩的畫在紙面上,打算送給爺爺。

 

  馬老爺笑呵呵的稱讚:“靖兒越來越厲害了,自從和糧商做生意,為爺爺賺了不少銀兩哪。這陣子穀值上漲,一石近兩貫,可以賣啦。”

 

  “嗯……我知道。”他向爺爺說明:“除了注意穀值,我還吩咐嚴領事每日需紀錄五穀、銅鐵等等市價,假以時日,買賣前可相較漲跌的月份作參考。”

 

  “我的孫兒真聰明。”今兒開心,暫且不提令孫兒嫌煩的親事,免得人一跑就不肯回來。

 

  下了一顆黑子,馬靖提醒:“爺爺,我不想讓您了。”他盤腿而坐,只手托腮。

 

  “耶……怎麼行,你得讓讓。”馬老爺吹鬍子瞪眼,猛招手,“快把那顆棋子給拿走,重來、重來——”

 

  “您又耍賴。”馬靖撚了一顆黑子回來。

 

  “你讓我是應該,爺爺老眼昏花囉,瞧不清楚。”馬老爺總是拿這當藉口,很管用。

 

  馬靖頓時想起小阮常掛在嘴邊說:老人家就是這樣子。

 

  馬老爺低頭仔細瞅瞅,不自覺又碎念:“你該成親了……趕快生個孩子來陪我……”

 

  馬靖掏掏耳朵,爺爺又囉嗦。

 

  “可千萬別像你爹,年輕時遲遲不肯成家,要不是我催得急,恐怕還沒能有你這孫子呢。”

 

  “哦。”馬靖意興闌珊,早已聽得耳朵長繭。

 

  馬老爺哀歎:“那個不肖子翅膀硬了就不肯回來。靖兒啊,你千萬不能丟下爺爺不管哪。”

 

  “嗯。”他還在等爺爺下好離手呢。

 

  馬老爺頻蹙眉,“嘖,你怎堵死了我的棋路……”

 

  “呵。”馬靖笑說:“沒堵死,爺爺再仔細瞧。您一心要人陪,我把竹子帶回來給您當孫兒,您就有兩個孫兒了是不?”

 

  馬老爺抬頭,聽出他話中的意思,“你不讓他回去了?”

 

  “不讓。”

 

  “哦。”馬老爺是知道竹子是靖兒養的“小狗兒”,家境貧困,乏人照顧,挺可憐的。“他爹若找?”

 

  馬靖一臉湊近爺爺,悄聲道:“他欠咱們馬家的債,好多年了。”

 

  馬老爺愣了下,“真的啊?”

 

  馬靖點頭,一臉算計。

 

  “哦……”意思是掐住別人的把柄。馬老爺沉思了會兒,答應:“好。爺爺就收他為幹孫兒,如此一來,你甭擔心竹子又被帶走,咱們就留他在馬家過像樣的日子。”

 

  “嘻……打鐵趁熱,您現在就認。以後,每次下棋,我一定讓爺爺贏。”

 

  “好好……這才是我的乖孫兒。”馬老爺臉上笑意盎然,與孫兒擅作主張,也不管當事者同意了沒有。

 

  馬靖跳下彌勒榻,喊道:“竹子,爺爺要認你當孫子,你趕快過來跪拜行禮。”

 

  梅竹青手持畫筆,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他給拉去跪在彌勒榻前。

 

  “快點行禮,喊爺爺。”馬靖壓著他的頭,趕鴨子上架。

 

  梅竹青糊裡糊塗,馬靖說什麼,就照做。

 

  “爺爺……”一臉的慌,他抬眸,問:“可以了嗎?”

 

  “好啦,從現在起,你就是馬家的人了!”奸計得逞,這下子可名正言順將竹子帶在身旁。

 

  馬老爺笑意不減,說:“乖,快起來。”他掏了掏衣袖,沒摸到銀兩,索性取下脖子上的一條金煉子,“喏,這送給你。”

 

  梅竹青看了下爺爺,又轉頭看著馬靖,眼底盈滿無助。

 

  “快起來。”馬靖扶他一把,順手取來爺爺的金煉子,往竹子的頭上一套。“呵,過兩日,爺爺會宴請賓客,對外宣佈他認了幹孫兒。”

 

  “沒錯,靖兒想得周到,就這麼辦。”馬老爺幫腔,為了討乖孫兒的歡心,要他把自個兒給賣了都成。

 

  為避免節外生枝,馬靖暫且讓竹子陪爺爺,便自行出門忙生意事。

 

  站在櫃檯邊,他詢問:“朱掌櫃,最近生意如何?”

 

  “好得很,不過倉庫內堆了上千斤破銅爛鐵,就連鄰鎮的都特地載運過來賣。”朱掌櫃輕哼,意有所指。

 

  馬靖一怔,“特地運來?”

 

  阿祥接了口:“是,一次好幾輛馬車。”

 

  誰會專程收這種東西……馬靖命令:“朱掌櫃,帳本拿來。”

 

  “喏。”一本帳冊擱上櫃檯,朱掌櫃沒好氣地說:“你看看吧。”他是反對收破爛玩意兒,但質庫由靖少爺作主,累得他和阿祥秤重就秤到手軟。

 

  馬靖一連翻了數十頁,有八成以上的紀錄寫賣家是柯四爺,這兩、三個月來就當了上千斤。頓時心裡有數,“帳本還你。”

 

  朱掌櫃伸手撈來,撇了撇嘴。

 

  馬靖吩咐:“阿祥,你去外頭打聽柯四爺賣給咱們的破銅爛鐵怎來的。”

 

  “好……不過,靖少爺要打聽這事兒幹啥?”他無法理解,“咱們轉賣破銅爛鐵能賺錢就好,管它從哪兒來……”

 

  馬靖打斷他,“叫你去就去,怎囉囉嗦嗦。”

 

  “呃……是,我這就走。”他搔著腦袋,暗自咕噥:問問也不行……

 

  等人走後,馬靖邀請:“朱掌櫃,大後天我爺爺請客,你過來熱鬧熱鬧。”

 

  朱掌櫃訝然,“馬老爺的壽辰已過,要請啥客?”

 

  馬靖眉開眼笑地解釋:“我爺爺認幹孫兒,要在街坊上搭棚子宴請左鄰右舍,你當然不能缺席。”

 

  聞言,朱掌櫃瞠目,打哪來的幹孫兒可認?還有,他壓根不想參與,沒送禮金過不去,但送了禮金是和自個兒過不去。而馬靖無視他的臉色難看,立刻動身前往分號。

 

  “靖少爺,你可來了!”

 

  “怎麼,你很想我?”丟下話,他當作沒看見阿成焦急的神色,兀自轉入掌櫃房。

 

  阿成急急入內,稟告:“你上回一走,就有人來找。”

 

  “嚴領事?”

 

  “不是。”

 

  “姓梅的?”

 

  “原來你也知道梅爺會來……”阿成愣了愣。

 

  “知道。”嘴上說著,手可沒閑著,馬靖翻了嚴領事差人送來的紀錄本,想著今年有不少區域傳出乾旱,穀值不斷往上漲,這可苦了窮人家呢。

 

  阿成又說:“梅爺連著兩日都來找你。”

 

  馬靖充耳不聞。

 

  “靖少爺?”

 

  “我沒空理你,也沒空理他。”

 

  阿成瞠目結舌。

 

  馬靖斜睨他一眼,交代:“我要去碼頭糧倉,姓梅的若又過來,你轉告他,竹子已經是我的了。懂了沒?”

 

  “懂。”阿成點頭如搗蒜……

 

  碼頭堤岸,車水馬龍,一艘艘滿載貨物的船隻自漕河駛來。石橋上,幾頭毛驢馱著圓滾滾的糧袋子,隨著主人而走。磚石道上,人們駕馭一輛輛馬車,有的來自郊區,有的來自南北遠方,運送布帛、珠玉、茶類、藥材、香料等等物品,將轉往各縣城。

 

  鄰近的一條巷子口,圍著一群形形色色的人,仲頸佇立,盼來人呼喚。漕船上,船工吆喝著劃櫓或下錨。堤岸旁,役夫背著米糧下船,對岸也有役夫扛著貨物上船,忙碌的早市,擾攘。

 

  馬靖來到旗下糧倉,招來正在監督收糴的嚴領事。

 

  嚴領事遠遠瞧見,暫擱下子邊的活,急步上前,恭敬地喚:“靖少爺。”

 

  馬靖詢問:“這兩日可有官方的人過來詢價?”

 

  “有。”嚴領事附耳悄聲說:“要填官倉所用和備軍儲。”

 

  馬靖沉思之際,耳畔又傳來一句:“穀值還會漲。”

 

  “我知道。今兒收糴多少?”

 

  “兩千石。”

 

  “你將二號倉出糶。”

 

  “有五千石,靖少爺不多等兩日?”

 

  “不等。”

 

  “為什麼?”嚴領事驚詫,差個兩天,獲利落差可不小。

 

  馬靖解釋:“我們可以等,但沒飯吃的人不能等。米糧給官方收去,是比照現有市價販售,官方收權越多,私商收入就減少,趁火打劫的商人也會跟著少。我和爺爺少賺一點沒關係,何況在質押期限內,我有權賣出。你今兒收的米糧是誰的?”

 

  “毛家的。毛老爺在咱們這邊轉進轉出,隨著穀值漲,這陣子可發了一筆財。”

 

  “咱們也賺了不利息。”他暗忖:穀值若跌,對他並無多大的影響,糧商得遵照質押的金額贖回。當下囑咐:“嚴領事,這陣子我不會過來,糧倉的生意讓你看著辦。”

 

  “靖少爺要回老宅?”

 

  “我得回去陪爺爺,這兒交就給你了。”他說得好聽,一想到竹子在老宅內等他,哪還有多餘的心思耗在碼頭。

 

  “竹子,我把事情辦完了。”回到馬家老宅內,馬靖一見到人,立刻炫耀自己很行。“你知道嗎,我又做了一筆大買賣,和爺爺三七分賬,再加上銀號內的存款,我可以養你一輩子都花不完。”

 

  “嗯。”梅竹青毫不在意他是否富有。以前住在梅苑,吃穿不愁,離開之後跟著爹過得雖窮,可他很耐餓的。自從認識馬靖就很少餓肚子,到畫齋學畫未餓過一餐,現在跟馬靖在一起,除了三餐,還有點心、宵夜可吃。

 

  他畫下馬靖的廂房,有精緻的桌椅擺設、有月洞門架子床、有牡丹富貴屏風等等。

 

  “如果馬靖沒有錢,我也會忍耐,肚子餓了不會吵。”梅竹青由衷地說。

 

  “哦。”馬靖彷佛被潑了一桶冷水,竹子都不會稱讚他。

 

  “我喜歡馬靖。”梅竹青兀自畫圖,單純的表達喜歡和馬靖在一起。

 

  “呵。”聽竹子說這句話,心情愉悅,漲得滿滿的。

 

  馬靖兩手交疊在桌上,盯著他畫畫的樣子好認真,從側面看來,竹子的睫毛很長,五官輪廓小巧,頸子很白……眼一亮,莫名地,好想咬一口。

 

  “今天我拿畫送給爺爺。”竹子又說。

 

  “昨晚畫的?”

 

  “嗯。”

 

  昨晚他沒注意看,和爺爺下完棋,就拉著竹子回房睡。“你畫些什麼送爺爺?”

 

  “畫爺爺和你在一起下棋的樣子。”

 

  “爺爺一定很高興。”

 

  梅竹青頭也沒抬地回應:“嗯。”

 

  馬靖湊近觀看他現在畫些什麼,嘴唇差點碰到竹子的臉頰,霍然也想咬一口。怎回事……他坐正,不禁暗忖別人說他像條野狗似的,沒說錯?!

 

  “竹子,我不會欺負你。”他立刻保證,同時自我約束。

 

  梅竹青偏過頭來看著他,從不懷疑他說的話。“馬靖對我很好,爺爺也對我很好,還有小阮姐姐。”

 

  馬靖摸摸他的發,柔滑細膩,很舒服呢,猶如他予人的感覺,安安靜靜,很舒心的。

 

  漾著淡笑,滿足於有竹子在身旁,甚至不娶妻都無所謂,姑娘家囉嗦,肯定無法容許竹子睡在他身旁。爺爺在他還小的時候就說過,長大娶妻,天天和新娘睡在一起就會有孩子,也難怪賣豆腐腦的張三幾乎每年都當爹,肯定沒和他老婆分房睡。

 

  “竹子,我想起以前你畫馬的樣子,明日我陪你去馬廄外畫馬好不好?”

 

  “嗯……”

 

  “等你畫好,我就拿去請人裱框,過兩日宴客,再送給爺爺。”

 

  “好。”他言聽計從。不一會兒,又沉入畫中的世界。偶爾抬起頭,確定馬靖仍在身旁,才繼續畫。一整個午後,兩人待在房內,無人干擾。

 

  苑中的一隅,長生鼓起勇氣,支支吾吾地向小阮求愛:“能不能在成親前就……”他心儀她多年,兩人從小就賣入馬家終身為奴,如今他二十七歲了,而她也不小。

 

  “我不會負你,真的。”

 

  “……”小阮滿臉通紅,輕輕地點了頭。

 

  馬老爺宴客當日,馬家老宅外熱熱鬧鬧,席開二十桌,左鄰右舍,街坊商家,紛紛祝賀他收了一位幹孫兒。梅竹青將一幅已裱框的駿馬圖送給爺爺,以示孝心。

 

  馬老爺興致一來,多喝了兩杯,向眾人直誇:“我這幹孫兒也是個人才哪,就和靖兒一樣,各有所長。”他捫撫著幹孫兒的肩膀,打心眼裡也喜歡。

 

  眾人一聽,紛紛附和:“馬老爺好福氣。”

 

  “呵呵……是福氣。來來來,大夥兒儘量吃,甭客氣。”不一會兒,他端著酒杯,起身穿梭在酒席間和左鄰右舍閒話家常。

 

  眾人皆知馬老爺做人挺好的,人脈廣,也富有,但沒什麼架子。只不過臉皮有點厚,逢人便炫耀孫子有多好,大夥兒順著他拍拍馬屁,老人家嘛,寵孫兒是天經地義。

 

  馬靖早已司空見慣爺爺深得人緣,在座的都是五旬以上的老爺爺、老奶奶,包括朱掌櫃也是。那人正在拼命的吃喝,時不時就向靖少爺以及在座的各位鄉親父老敬酒,得撐個夠本才划算。

 

  馬靖為了應付,喝了一、兩杯,斜眼一瞄,身旁的竹子一雙眼水汪汪地似求助。

 

  “你沒喝過酒哦?”

 

  梅竹青搖頭。

 

  馬靖則附耳悄聲說:“我也不喜歡喝。我教你,有人敬酒,你做做樣子就好了。”

 

  梅竹青不懂。

 

  馬靖對他眨眨眼,以為他懂了。約莫一個時辰後,宴席結束,人群漸散,包辦宴席的廚子和一干人等忙著收拾善後。

 

  僕傭長生攙扶馬老爺回房歇息。老人家今夜喝多了,醉態連連,臨睡前還在誇孫兒好孝順。馬靖牽著走起路來有點搖晃的竹子回房,點了燈,關了門窗,他偏頭看著竹子呆呆地坐在床沿,那臉龐酡紅,像偷抹了胭脂。

 

  馬靖蹲下身,幫他脫掉鞋,抬眸見他仍呆著。須臾,起身摟住,順勢將他拖上床。

 

  “躺好,你睡裡面。”

 

  梅竹青怔怔地看著他的臉有點模糊。

 

  馬靖低頭凝視他實在糊塗,“我教你做做樣子,你沒聽懂?”

 

  梅竹青昏昏欲睡,毫無反應。

 

  “真笨……”馬靖側身躺,拉來棉被包覆住他,緊緊地摟著,一腳跨壓在棉被上。

 

  今夜,渾身有點熱,閉上眼,聞著竹子散發的氣息都是醇酒香,害他也醉了。

 

  接下來的日子,馬靖存心避開竹子他爹的騷擾,也故意拖延前去畫齋拿畫,於是閑著便帶竹子出門收賬,若逢人問起竹子的身分,他則大方介紹竹子是馬家人。梅竹青跟著他,察覺無論經過商家或進入飯館、食肆,甚至在路邊賣東西的攤販都認識馬靖。

 

  他好奇地問:“很多人要給你錢嗎?”

 

  “嗯。”馬靖解釋:“因為那些人都跟我做生意;像是經營商鋪需要周轉,就拿房子或店鋪來質押借款;有些人是租馬家的地,市場內就有一塊地是爺爺給我的。我便宜租給別人使用,每個月收租金,別人也有固定的地點賣東西,互相受惠。你懂了沒?”

 

  “嗯。”梅竹青終於明白,馬靖要做很多事,難怪還沒帶他去拿畫。

 

  馬靖拎著一袋銀兩,牽著他走往興隆銀號。“我要去存款。”

 

  “嗯。”梅竹青對於世俗眼光毫不在意,任由他牽著,安心於有他在,就不會迷路。

 

  沿途,不斷觀察人們的長相和表情、街道的建築和樹木,時而抬頭看著馬靖的側面,臉頰有一點很小的朱砂痣,低斂眼眸,發覺馬靖的一隻手掌就可以完全包覆住他的,時而交握,扣住他一起穿越街道。

 

  跨入興隆銀號,孫老闆笑臉迎人地喊:“靖少爺,還有……身旁這位怎麼稱呼?”

 

  “竹子。”

 

  “啊,能產竹筍的竹子?”孫老闆怔愣在原地。

 

  又是笨人……馬靖懶得解釋。“我要存款。”他直接塞給孫老闆一袋銀子,隨即掏出幾張銀票和一本小折往他懷裡送。

 

  “快去存,天都要黑了,我還得帶竹子回宅陪爺爺用膳。”

 

  “哦……是……”孫老闆回過神,立刻走向櫃檯,交給掌櫃去辦。

 

  “你們倆請坐下歇會兒。”

 

  馬靖當然不客氣的入座,同時指揮,“竹子快坐下,歇歇腿。”

 

  “嗯。”目光凝望櫃檯處,依稀聽見有人在秤銀子而傳出聲響。

 

  馬靖問:“孫老闆,你怎沒叫女兒端茶水出來給我們喝?”

 

  孫老闆一瞬瞠目,“小女沒來。”

 

  “哦,那就請你去倒茶水來,我和竹子都渴了。”

 

  “……”他不敢得罪大客戶,依言去後頭倒了兩杯茶水過來,親自招待。

 

  須臾,仔細打量靖少爺帶來的少年生得白淨秀氣,喝了茶,又直勾勾的望著他處,彷佛不會說話似的。

 

  “靖少爺,他是你的朋友?”

 

  “竹子是馬家的人,爺爺認的幹孫兒。”

 

  “原來如此……那得稱呼一聲竹子少爺了。”孫老闆笑了笑。

 

  梅竹青回眸,沒應聲。不在意別人怎稱呼,只喜歡馬靖叫他竹子。

 

  孫老板眼瞄著他的年紀和秀兒相仿,不禁忖度:馬家富有,馬老爺認了幹孫兒,哪天兩腿一伸,這幹孫兒恐怕能分到不少馬家的財產。

 

  他詢問:“竹子少爺的本家在哪兒?”

 

  “孫老闆何必過問,又不幹你的事。”馬靖哼了哼,才不想提起竹子的爹,至於孫老闆八成又想為閨女找夫家。他直說:“竹子是我養的,還沒想過成親這回事,你別把女兒塞給他睡。”

 

  孫老闆的臉色一僵,聽他說得可真直白。

 

  馬靖睨了孫老闆一眼,催促:“我這回存了多少?你快叫掌櫃寫在摺子裡拿給我。”

 

  “是……”仍是不敢得罪,孫老闆繃著臉皮,終於意識到和靖少爺攀親簡直是自找罪受。走向櫃檯,他沒好氣的命令:“掌櫃,動作快一點。”

 

  “孫老闆,錢得仔細算,一丁點也不能馬虎。”

 

  “……”他乾瞪眼。

 

 

 

07

 

  梅竹青住在馬家老宅一個多月,已融入馬靖和爺爺的生活,相較於昔日,彷佛馬家才是真正的家。入夜,沐浴完畢,他坐在繡墩上等著馬靖沐浴後回房。

 

  半晌,馬靖回到房內,關懷道:“這幾日陪我走了許多路,腳會酸,也很累吧?”晚膳的時候,他注意到梅竹青邊吃飯、邊打呵欠。

 

  “嗯,我想睡覺了。”

 

  “幹嘛不先睡?”馬靖揉揉他微濕的發,引得他仰起臉龐。

 

  困倦的神態顯而易見,梅竹青堅持等馬靖,無形的依賴著。他伸手揪著馬靖胸前的衣襟,感到些許不安,怕爹找他,又像以前一樣帶走了他。

 

  “怎麼了?”馬靖任他揪著,試著從他臉上瞧出一絲端倪。竹子說話很笨,表達方式和常人略有不同。

 

  他靜止不動。馬靖索性拉著他一起躺上床,無須多久,人窩在懷中睡熟了。

 

  經過這陣子,他發現竹子的睡姿很好,安安分分。忍不住摸著他的側臉,很嫩的。細凝他的眉眼,睫毛很長,以指尖輕刷著,竹子毫無反應,呼吸均勻,整個人溫得似水。

 

  他好喜歡竹子,宛如收藏了一隻輕薄透明的瓷器,得小心捧在掌心,不許他人碰、不許他人奪走。

 

  馬老爺日日有兩位孫兒作陪,心情猶勝以往開朗。不禁回想近二十載,除了家僕,就僅有一名孫兒為伴。

 

  他欽羨左鄰右舍是有兒有女,甚至子孫滿堂。可他與子失和,形同陌路,只能對外聲稱兒子在他處掌事,成家後更是分身乏術,於是將孫兒留給他撫養、陪伴。

 

  鮮為人知的是,事實並非如此。馬老爺不禁暗歎:當年氣盛,與兒子形同水火,各不相容,待年紀大了,難免遺憾所造的結果依然不如人願。

 

  “爺爺,您一直發呆,都快跟竹子一樣了。”馬靖等得不耐煩,皺了眉。

 

  “哦……呃,爺爺适才擲的骰子是幾點?”

 

  “加起來五點。換您行馬了。”

 

  “我瞅瞅。”馬老爺盯著棋盤上的一枚白馬棋,思索許久。

 

  “您慢慢想,好了叫我一聲。”馬靖跳下彌勒榻,走到桌旁,取走竹子手中的筆,“來,陪我和爺爺玩雙陸。”

 

  “好。”

 

  推著竹子上榻,馬靖擠在他身後,彌勒榻頗寬敞,但他一手環住他的腰,像抱小狗兒似的。“爺爺,想好了沒?”

 

  “慢著、慢著……你別催……”馬老爺擺擺手,兀自低眉思索。

 

  小阮沏了一壺茶捧來,赫然吃驚,靖少爺和竹子過分親昵,馬老爺怎沒起疑心?

 

  “呵……你瞧,爺爺的眉頭都打結了。”馬靖嘻笑,下齶靠在竹子的肩窩。

 

  梅竹青盯著爺爺那一方的棋路,乍然伸手挪動一枚。

 

  “咦,上後二梁,孤則易亡。竹子敢這麼下?”

 

  梅竹青沒反應,彷佛沒聽見。

 

  “呵呵……竹子乖,幫了爺爺一把。”馬老爺續放兩枚白馬,道:“成三了,換你擲骰子。”

 

  “哼,鹿死誰手,還不知道。”馬靖擲骰子,得兩點,前後挪移兩枚黑馬。

 

  如此一來一往,每當爺爺凝滯不前,梅竹青就幫忙解圍。馬靖全神貫注,每回略有勝算,便自然而然地聞了聞竹子的發。

 

  馬老爺未察兩孫兒太過親昵之下所產生的情愫,只知靖兒向來當竹子是可憐的小狗兒,於是據為已有,殊不知,他們倆逐日步向上一代的後塵。

 

  小阮尋到馬廄外找長生,“喂,你還在忙。”她悶著心事無法向外人說,只好找心上人求助。

 

  長生暫停下手邊的活,走出馬廄外,問:“怎麼了,小阮?”

 

  她踮起腳尖,悄聲說起靖少爺和竹子的事。“怎麼辦?你幫忙想想,這事兒遲早瞞不了的。”

 

  “你有沒有會錯意?”

 

  “才沒有!”她雙手叉腰。

 

  “你別凶我啊。”又不是他染指竹子,小阮柳眉倒豎給他看也沒用。

 

  “你想辦法嘛。”

 

  “能有什麼辦法……”長生一臉無奈。“這事兒無法勉強,何況靖少爺以前就跟竹子的感情要好,就像他說的,竹子是他養的。竹子搬家後,他找不到人,一路氣哭回到宅院,連著幾天鬧脾氣說他的竹子被偷走了,就連老爺都拿他沒轍。你哄了他幾天,都忘啦?”

 

  “……”她就是沒忘,才煩惱得很。“老爺若發現怎辦?”

 

  “看著辦。”他不像女人家這般愛自尋煩惱,“你只要當作沒看到、沒聽見就好了。老爺很寵孫呢,說不定事情沒有你想像中那麼糟。”

 

  他摟著她,拍了拍她的背安撫:“別煩惱。”

 

  “……”小阮任由他抱著,漸漸安定了心神。

 

  長生悄聲說:“今夜,我去找你。”

 

  “討厭……”她悶聲咕噥。

 

  “馬靖真好,每次下棋都故意讓爺爺贏。”梅竹青坐在床上,摟著屈起的雙腳,時辰一到便想睡了,但要等馬靖一起睡。

 

  “嗯……”馬靖在結算質庫每個月的總營收。為了多陪竹子和爺爺,他將帳本帶回老宅,頓時想起阿祥外出打聽柯四爺的事,果然不出所料,柯四爺雇人挨家挨戶地收取破銅爛鐵,表面上幫人清理垃圾,累積多了便轉手賣給馬家質庫。

 

  哼,挺有生意頭腦,但是令他很不爽——那傢伙愛占人便宜的死性子依舊不改。

 

  “馬靖……”梅竹青輕聲喚。

 

  “嗯?”馬靖頭也沒抬,繼續心算。

 

  “你還要多久……”

 

  竹子好吵。馬靖偏頭望去,他就像等待主人擁抱的小狗兒在撒嬌,得哄:“你先睡好不?”

 

  梅竹青搖頭。

 

  “乖,你快睡。”馬靖等著他躺下,就安靜了。

 

  梅竹青執拗的不肯,眼神水汪汪。

 

  馬靖橫了他一眼,又來了……養竹子也很麻煩呢。只好無奈地合上帳本,嚷道:“好吧,算我怕你行不行。”

 

  哼,就怕他哭,很難哄。起身踢開繡墩,他動手脫下外袍,走到床側脫了鞋,上床氣咻咻地將竹子壓倒。“睡覺就睡覺,你吵死了!”

 

  梅竹青安靜的任他壓著,知道馬靖並非真的生氣。馬靖旋即側身躺,拉了棉被覆住他,佔有欲十足地緊摟著,下齶抵在他頭頂,壓根就睡不著。

 

  良久,察覺竹子睡熟了,不禁思忖:他挺黏人的……超乎常人呢。不過,自己也喜歡讓他黏……有幾次趁竹子睡熟,自己悄悄地挪下身子,好想磨蹭竹子的嘴。

 

  頓時蹙眉……自己又像條野狗一樣想咬竹子。唔,下腹蠢蠢欲動,漸漸熱了……他什麼都懂,就是不懂身體上的變化怎會令人難受。挺懊惱的……他好想要竹子摸……

 

  梅竹青呆愣著,不明白馬靖為何下床後就抱著他不放,圈鎖在腰際的雙臂很有力量。

 

  “馬靖……”他輕眨著眼,被勒得快要喘不過氣。

 

  “為什麼你就不會。”彷若求助,他不知該從何說起,“竹子……我好想咬你。”

 

  梅竹青不懂,雞同鴨講:“我會畫圖給你。”馬靖沒空帶他去拿畫,等過年後三月份,他還是會畫圖給馬靖。

 

  “我不要畫。”馬靖不想娶妻,有竹子就夠了。“你要永遠都陪我睡,我的床不想讓其他人睡。知道嗎?”

 

  “嗯。”馬靖對他很好。

 

  馬靖偏頭凝睇被自己養得有肉、抱起來很舒服的竹子。

 

  梅竹青的臉龐漸熱,被馬靖抱著很暖和。“放開我好不好?等一下要洗臉。”

 

  “好吧。”馬靖鬆手,以防衝動之下真的咬竹子的臉頰和嘴,若控制不住,他一定會很輕、很輕的咬。

 

  “馬靖今天要去收錢嗎?”

 

  “不用,我要去質庫。”

 

  “嗯。”

 

  房門外,小阮輕敲著門,喊:“靖少爺開門,我端水來給你們倆漱洗。”

 

  馬靖旋身開門,讓她服侍。

 

  “待會兒你們倆要在房內用膳,還是飯廳?”小阮擱放一盆水,等竹子踱來身旁,立即擰乾巾帕,遞給他拭臉。

 

  “去飯廳吃。”馬靖湊上前來,拿走竹子手中的巾帕,放入溫水再撈起,擰了擰,為竹子又擦一次臉,梅竹青安靜的站著不動。

 

  小阮的瞳孔一瞬放大,須臾,瞄向他處,佯裝沒看見他們倆之間的親昵。

 

  馬靖漱洗罷,牽著竹子步出房外。來到飯廳坐定後,小阮分走兩趟,已將熱騰騰的早膳擱上桌。

 

  “你別忙了,也坐下來吃。”

 

  小阮怔了下。馬靖抬頭遞眼色,“還發呆哦?”

 

  “好。”她坐下,低斂眉眼暗忖:靖少爺一旦有難解的心事,就會想找她訴說。十之八九和竹子有關。她太瞭解他了,尤其是竹子離開後的這三年多來,靖少爺經常出門串街走巷,名為到處收帳,實為找竹子。

 

  他沒相處得來的伴,往往三言兩語就令人退避三舍,唯有竹子和他合得來。此事雖令她擔憂,但不可否認靖少爺和不太會說話的竹子在一起很自然又適合。她抬眸,頗激賞他真的將竹子照顧得很好。

 

  “你幹嘛不吃?”馬靖舀了一碗粥給她。“竹子都比你自動。”

 

  “謝謝。”

 

  “謝什麼,無聊。”他有事想問小阮,得找機會私下跟她說。“爺爺讓你和長生明年成親,我可沒害你嫁給阿祥。”

 

  “……”小阮的臉色一紅,她和長生已有夫妻之實了。

 

  “你變成啞巴啦?”

 

  梅竹青怔怔地抬頭,好奇小阮姐姐怎不說話?

 

  “唔……”她神態扭捏得要死。

 

  “不就成親湊成對,以後和長生同睡一起?爺爺也說了,小春苑給你們倆當新房。你和長生要不要先去睡一下試試?”他斜睨著她的臉色更紅了。

 

  “你……幹嘛一早就說這些事。”

 

  “哦,不能一早問?”看樣子小阮恐怕比他還奇怪,聽到睡覺而已,就變樣了。

 

  “……”別說外人都受不了和靖少爺講話,此刻,連她都快坐不住。

 

  梅竹青不知小阮姐姐怎麼了,拉了下馬靖的衣袖,問道:“為什麼要成親?”他聽馬靖在銀號也和別人提過,不許將誰塞給他睡。

 

  “成親就是要請客、拜堂,從此和新娘睡在一起,就會生娃娃。”

 

  梅竹青點了頭,“嗯。”根本不想和別人睡在一起,也沒想過生娃娃。

 

  馬靖摸摸他的頭,暗忖:自己一定要搞懂身體上的問題,必要時,會去找大夫醫治,以免動不動就想咬竹子。

 

  梅竹青又問:“馬靖今天要去質庫做什麼?”

 

  “我得看些質押期限已過的物品,要請阿祥送去骨董鋪轉銷。”

 

  “哦。”他不懂這些,只知馬靖好忙也好辛苦。

 

  馬靖交代:“你可以把畫具帶去,我忙我的,你就畫畫。”

 

  “好。”

 

  呵,竹子很乖,而他很聰明,有打算將竹子所畫的圖送往骨董鋪銷售,反正是熟人經營,很好辦事。

 

  梅竹青膳後逕自回房拿畫具,沿途注視日日所見的景物,楓葉由紅轉黃,片片飄落滿園。不禁想起馬靖會為他添購衣裳。不會讓他餓著、凍著。進入房內,他循往角落的一隻木櫃前,馬靖買了許多顏料餅讓他挑用,每一塊都是他對他的好。

 

  不自覺地揚起嘴角,低斂的眼映入掌心的朱砂墨,是屬於馬靖的顏色,發現他微笑時,臉頰的朱砂痣就躲入酒窩了。

 

  不一會兒,馬靖也回房,見他蹲在角落,沒吵他,兀自拿一件較厚的衣袍,等出門時,要他穿上。

 

  朱掌櫃和阿祥互相交換一個了然的眼色——靖少爺找回玩伴,那窮得來質押棉被的孩子真是走狗屎運。如今身分不一樣,是馬老爺的幹孫兒,靖少爺日日護在身旁的“弟弟”。

 

  阿祥上前巴結:“竹子少爺,要不要小的幫你拿畫具呀?”他很上道,風從哪邊吹,就順著往哪兒倒。

 

  梅竹青搖頭。把畫具摟得更緊。馬靖瞄著阿祥,“你沒事幹?”

 

  “呃,沒客人上門,所以……”

 

  馬靖為他接話:“所以你有空,很好。去找幾名人手把倉庫裡的破銅爛鐵清空。”

 

  “啊,清空倉庫……”阿祥臉色都黑了。

 

  馬靖挑眉,哼道:“夠你忙十天半個月,沒事少來黏竹子,尤其是他在畫畫的時候。”

 

  拿著帳本轉手交給朱掌櫃,無須吩咐,朱掌櫃向來恪守崗位,只不過較沒人情味。

 

  阿祥等他們倆走往後頭,這會兒才放出聲:“誰沒事要去黏……要不是有馬家的庇蔭,搞不好人還在過苦日子呢。”

 

  朱掌櫃登時念他幾句:“嗟,你快去收拾那上千斤的破銅爛鐵要緊。沒事少理他們倆。靖少爺那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至於那叫啥竹子的也不正常,來了幾回都不會招呼,像啞子似的。”

 

  阿祥走出門外歎氣,何時才能熬出頭哪。

 

  梅竹青安靜地作畫。連日來都待在質庫的禁房一隅,細膩的繪出馬家宅院、熟悉的街道,林立的商家、市場的攤販、往來的人們……眼底的浮世繪繽紛多彩,躍然生動。

 

  馬靖也兀自忙碌。歸納即將轉售的書畫、名瓷和賞玩。一番鑒賞能力除了爺爺和一群長輩們所教導,另一部分也來自朱掌櫃的傳授。

 

  打從三歲起,他便跟著爺爺到處串門子,十戶中有九戶是巨賈富商,接觸認識的人脈與尋常不同;九歲時,他將馬家質庫的禁房或倉庫當作遊戲場,摸過的骨董、賞玩和敲過的木質桌椅無數。

 

  直到認識竹子,他才有真正的伴,活生生的,不會嫌棄他欺負人。

 

  回眸一瞥,目光鎖住角落的身影,莫名地又想抱他了。禁房內,盞燈灼灼,他駐留在一座木架旁,內心騷動不止。別過臉龐,悄然地掩飾奔騰的思緒,以及隱藏一絲阢隉不安。他不知為什麼心念一動,身體自然又有反應。

 

  “竹子,待會兒,我們回家。”

 

  梅竹青緩緩地抬頭,說:“好。”

 

  那一聲好,猶如天籟。馬靖差點克制不了自己上前去抱他,甚至輕咬他。

 

  畫未完成,水墨也未幹,梅竹青清洗畫筆,央求:“馬靖,明天再帶我來繼續畫好不好?”

 

  馬靖應了聲:“會的。”

 

  半晌,梅竹青走到他身旁,伸手扣住那溫暖的手掌,喜歡讓他牽,也喜歡跟著他。

 

  站了好一會兒,馬靖緊握住他,在質庫打烊之前,回家。

 

  房內,盞燈已滅,好幾個夜晚,他抱著竹子,越來越難以成眠。頗難受,自己甚至想在竹子身上蹭,念頭與日俱增……嘖,他一定有不知名的“隱疾”。

 

  小心翼翼地下了床,馬靖悄然開門離去——

 

  來到小阮的廂房外,他松了一口氣。房內的燈火未熄、窗櫺透亮。

 

  上前欲敲門之際,細碎的嚶嚀滲入耳裡,咦……小阮病了?肚子痛?染風邪?

 

  “砰砰砰——”猛敲門,他在房外喊:“快開門。”

 

  頓時,房內的一對鴛鴦受驚嚇。

 

  手忙腳亂地穿套衣裳,耳聞敲門聲“砰、砰、砰”,長生和小阮的臉色就越驚慌。

 

  “你快躲起來,是靖少爺!”她小聲嚷。

 

  長生躲入被窩,小阮故作鎮定的前去開門,問:“靖少爺有事嗎?”

 

  馬靖跨入房內,滿腹狐疑地打量她渾身上下,衣衫不整,臉潮紅,神色也有點兒不對勁。“你沒生病吧?”

 

  小阮愣了愣,下一瞬,猛搖頭,“沒有、沒有!”

 

  “真的沒?”馬靖瞅著她,“你不要騙我了,一定有。不然你适才怎會呻吟?我在門外都聽見了。”

 

  一刹那。小阮渾身紅得都熟透。“你……你來幹嘛啦!”她有點惱羞成怒,靖少爺好討厭。

 

  馬靖賴在她房裡坐下,告知:“我有事要問你。”

 

  “明天再問……”小阮偷覷床的方向,霍然一驚,“啊!鞋……”倏地閉嘴已來不及,臉色忽紅又忽白。

 

  “你叫什麼?”

 

  “沒……沒事。”臉色快發青。

 

  馬靖斜眼瞄向床邊,發現多了一雙鞋,抬頭盯著小阮,問:“你和長生睡覺?”

 

  “嗚。”她一臉埋入雙掌,好想哭……被靖少爺抓奸!“你回去……”她趕他走。

 

  床幔一掀,長生很尷尬地下床套了鞋,喊:“靖少爺……呃,小阮,我走了。”

 

  小阮一瞬抬頭,眨了眨眼,嘴一張一合的說不出話。

 

  “幹嘛要走?”馬靖覺得他們倆也未免大驚小怪,“睡就睡,我又不會怎樣。我還不是每天都和竹子睡一起。”

 

  “呃……也是。”長生頓足,不走了。

 

  馬靖又打量長生渾身上下,也是衣衫不整,不禁懷疑:“你們倆沒穿衣裳睡覺哦?”

 

  嚇!小阮倒抽了一口氣。

 

  長生很老實地說:“這……有時候……有穿的。呃……不用全脫,也能做。”

 

  “做?”

 

  小阮吃驚,靖少爺不知道?還是裝傻?

 

  長生依然老實地回話:“就是……親熱。呃,你也是男人,會懂的。”他緊張的比劃,“我跟小阮……就像你和竹子一樣……互相喜歡,所以……就睡了。”

 

  “哦……”馬靖點頭,大致上已瞭解,原來自己沒病,想脫衣裳碰竹子是很正常的。“長生,你和小阮睡覺的時候,會不會想咬小阮?”

 

  長生扒了扒頭髮,面紅耳赤的點了頭。轟!小阮羞於見人,旋身往床上躲,兩手捂住耳朵,就像長生說的:當作沒聽見、也沒看見。

 

  馬靖站起身,道:“我知道了,你們繼續睡,我也要回房睡了。”

 

  他前腳才走沒多久,殊不知,長生被小阮趕出房外。

 

  “砰!”門上鎖。

 

  恢復昔日,馬靖不再煩惱身體上的異狀,知同長生解惑——是男人,會懂的。

 

  不禁感到可惜,竹子對很多事毫無興趣,談話也聊不起來,唯有下棋和畫畫是竹子拿手的。否則,他很想和竹子聊,甚至脫了衣裳檢查,那身體會不會也有相同反應?

 

  欲離開宅門之前,他對竹子交代:“我要去分號,你在家陪爺爺下棋或畫畫,我忙完就回來。”

 

  “好。”

 

  馬靖將他全身包裹得暖和,紮上腰帶,整了整衣袍,同時叮嚀:“屋外下雪,會冷的話,跟小阮要暖爐。知道嗎?”

 

  “嗯。”梅竹青點頭。

 

  “你好呆。過了今年就十六歲了,我不想等你跟我一樣年紀的時候身體才有反應。”馬靖摟著他,低頭貼著竹子的臉蹭了蹭,偷吻他。

 

  梅竹青壓根聽不懂,對馬靖會抱、會牽手、會打理生活的一切所需習以為常,噓寒問暖的養著他。

 

  “我喜歡馬靖。”他在他懷中單純的表示,真的很喜歡跟他在一起,既不用煩惱找不到馬靖,也不會對爹生氣了。

 

  “讓我咬一下好不?”

 

  “嗯。”

 

  馬靖勾開他的衣領,輕咬他白皙的頸子,用力吮了吮。

 

  有點痛……梅竹青蹙眉,“好了嗎?”

 

  “還沒。”馬靖咕噥,這回很輕、很輕的吮吻。

 

  梅竹青抬頭眨了眨眼,不討厭馬靖這樣咬,感受到他的肌膚好燙,氣息也很好聞。

 

  唇舌遊移,馬靖吻了他的臉龐。心顫了一下,梅竹青有點慌的別過臉,視線定在不遠處的地面,不知道馬靖還要抱多久。

 

  又想要竹子摸了……馬靖斂下眼,試著驅逐想將竹子給揪上床去親親抱抱的念頭,不禁羡慕小阮和長生,年長他和竹子好幾歲,互相喜歡就睡在一起,小阮一定不會像竹子這麼呆愣。

 

  小阮會叫……那一夜他在房外聽得很清楚。馬靖不禁央求:“竹子,等我哪天再也無法控制的時候,你一定要讓我抱個夠,好不好?”

 

  “好。”他答應,願意讓馬靖抱很久。

 

  一輛馬車停在質庫分號的門口,阿成一眼就認出是靖少爺的馬車,急匆匆地離開櫃檯內,一到門口差點止不住腳。

 

  “別擋路。”馬靖一把推開他,料想他接下來一定會提起竹子的爹。

 

  “靖少爺,梅爺經常過來呢!”阿成受人之托,跟前跟後的傳話:“梅爺想找回他兒子,他希望你別將他兒子藏起來。”

 

  “我哪需要藏。”馬靖哼聲,走入掌櫃房。

 

  阿成繼續道:“梅爺說不想與馬家往來,希望你高抬貴手,將他兒子歸還。”

 

  “竹子是我在養的,也已經是爺爺的幹孫兒了。等他再過來,你這麼轉告他,我不會讓竹子跟著他過苦日子,還有一點,他欠馬家的帳,看在竹子的分上,我不會跟他算。”

 

  “呃,梅爺欠馬家甚麼帳?”阿成一頭霧水。

 

  馬靖瞪他,“別再囉嗦,你出去,順手把門關上!”

 

  他呐呐的應聲:“是……”很識相的合上門,暗忖靖少爺當真生氣,也是很有威嚴的。不過,他待在分號這麼多年,怎不知梅爺有積欠馬家的債?!

 

  畫室內,梅仲兗聽著好友說著外出送畫時幫忙打聽的消息。

 

  “竹青的確在馬家老宅生活,那一帶的人都見過馬靖經常帶著竹青一道,且馬老爺已公開認了幹孫兒……仲兗,你死心吧,馬靖來這招既名正言順,也擺明不讓竹青再回來。”

 

  梅仲兗沉默。席澐歎了氣,走到角落的桌案,拿一幅畫,轉手交給好友。“你自己看,竹青在畫裡面寫了什麼。”

 

  梅仲兗攤開畫卷,左下角的落款正在說明了孩子的想法——馬靖英俊瀟灑,竹子是我養的。

 

  席澐再度提醒:“竹青不像一般正常的孩子,當初他帶著畫失蹤數日,可想而知去找馬靖。他肯開口說話,也是為了馬靖。”

 

  梅仲兗將畫卷起,沉默良久才道:“就因為如此,我更不能讓他留在馬家。”

 

  “你……怎這般固執?”席澐驚詫,有股衝動想去搖搖他的腦袋,看他會不會就此想通。“無論你放不放手,木已成舟,何不順其自然?況且馬家富有,竹青待在馬家,都勝過跟著你或待在畫齋,馬靖也不會虧待他才是。”

 

  梅仲兗搖頭,悶道:“謝謝你幫我這些忙。”

 

  席澐怔了怔,看他拿著畫,轉身離開畫室。

 

  雪花紛飛的夜裡,馬靖回到馬家老宅,疾走入廳堂,解下披風轉手交給小阮。他面露淡笑地喊:“爺爺、竹子。”

 

  馬老爺和梅竹青同時偏頭望著他。

 

  “你吃過了嗎?”馬老爺關懷道。

 

  “還沒。”他走上前,在彌勒榻前停下。

 

  “我跟爺爺說,要等馬靖回家吃飯。”梅竹青陪爺爺下棋打發時間,因為馬靖交代過的。

 

  “哦。”馬靖撫摸他的發,低頭觀察棋盤上的佈局,問:“該誰下了?”

 

  “換爺爺了。”

 

  馬老爺稱讚:“竹子下棋此你還有耐心哪。”他下了一顆黑子,頓時接收好幾顆白子。“呵呵……竹子也此你更會讓爺爺贏。”

 

  “爺爺什麼都好,就是下棋愛耍賴。”馬靖佯裝抱怨,回頭吩咐:“小阮,上菜。”他特地在晚膳前趕回來呢,心滿意足宅內有一老一小等著他。

 

  “是,我這去端。”小阮笑了笑,了然於他的心思。

 

  “爺爺、竹子,先別玩了。”這個家,逐漸由他發號施令,關懷老的、照顧小的。

 

  “嗯。”梅竹青立刻下榻。

 

  馬靖扶了爺爺一把,叮嚀:“走好。”

 

  馬老爺道:“靖兒,你也該成親,別讓爺爺盼太久。”他一年年老去,眼前雖無病無痛,但壽命能有多長,說不得准。

 

  馬靖沒那心思,直說:“我只喜歡竹子。”

 

  馬老爺沒能聽懂他的意思,也直說:“我當然知道你喜歡竹子,他現在是馬家人,爺爺不會虧待他。你放心,等你成家後,爺爺會幫竹子挑一房好媳婦兒,你們倆就多生幾個蘿蔔頭來熱鬧、熱鬧。”

 

  馬靖尚未回話,梅竹青早他一步開口:“爺爺,我要和馬靖在一起。”

 

  馬老爺愣了下,瞧他一臉認真。但轉念一想,竹子這孩子非比尋常,反應頗遲鈍,雖會繪畫和下棋,其他表現和靖兒根本就不能比,好似單純過頭,也不懂人情世故。

 

  當下沒察覺一絲異常,馬老爺安撫道:“好好好,你就跟靖兒在一起,等過幾年,再給你找一房媳婦兒也不遲。至於靖兒,不能再拖了。”

 

  “我要和馬靖在一起。”他一慌,又向爺爺說了一遍。

 

  “好……爺爺知道了。”馬老爺蹙眉頭,竹子很固執。

 

  “我要和馬靖在一起……”

 

  “夠啦、夠啦……爺爺知道了。你別說了,咱們吃飯。”馬老爺頻搖頭,快受不了他比自個兒還囉嗦。

 

  馬靖暗自憋笑,思忖往後只須讓竹子應付爺爺提起成親的事,爺爺就會閉嘴。

 

  “我要和馬靖在一起……”梅竹青還一再重複,不要成親和別人睡覺。

 

  馬老爺嚷道:“靖兒,快哄哄,爺爺拿他沒法兒!”

 

  “我……”

 

  “夠了。”馬靖打斷他,“小阮已將飯菜端來,再不吃,就涼了。”

 

  “好……爺爺別生氣……”梅竹青顯得委屈,有答應過馬靖不和別人睡覺的。

 

  “沒生氣,爺爺不會對竹子生氣……”唉,馬老爺搖頭,真是。

 

 

 

08

 

  廂房內,馬靖臨睡前為梅竹青褪去厚實的外衣,十分地寵他。

 

  “你今天有沒有想我?”

 

  “有。”他想畫馬靖,但一整天陪爺爺下棋,聽爺爺說起馬靖小時候的事,令他羡慕。“爺爺對馬靖很好。”

 

  “嗯。”馬靖毫不在意竹子說話前後搭不上邊,想也知道爺爺八成向竹子聊起往事。“你放心,爺爺也會對你很好,還有我。”

 

  “嗯。”他知道。

 

  馬靖忍不住伸臂摟著他,想脫去他渾身的衣裳已久,想摸他……也想讓他摸。“我們睡覺。”

 

  “好。”梅竹青任由他牽著走向架子床,習慣每晚讓馬靖抱著睡,大冬天窩在馬靖的身旁很暖和。

 

  一如平常躺在柔軟的被褥,但馬靖壓在身上許久,梅竹青不禁皺眉,呼吸困難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叫:“馬靖……”

 

  “嗯……今晚讓我抱個夠,別推開我。”馬靖循著本能磨蹭和吻他的臉頰,下腹頂著他,漸起的身體反應熾熱。

 

  “馬靖……”梅竹青輕眨著眼,慌於他今夜的摟抱重施力道,被岔開的雙腿處承受著他的磨蹭。

 

  馬靖吻他白皙的頸子,空騰的手抓住了他的,伸往因他而發熱的胯下。

 

  赫然,塵封的記憶猶如瓷器漸漸龜裂……馬靖的身體變得和那個人一樣,一樣的……

 

  嚇!梅竹青掙脫手,使勁推著他,叫:“不要!”

 

  馬靖抬頭,愕然,“你很怕?”

 

  “怕……”梅竹青臉色煞白地猛點頭。

 

  馬靖皺眉,安撫:“別怕。”

 

  “會怕……會怕的……”梅竹青驚慌失措的掙扎,馬靖的身體還沒有變回來。

 

  “怕什麼?”馬靖挺身坐起,頗不耐煩地雙手環胸,說:“這很正常。”他想先讓竹子搞懂,就不會抗拒了。

 

  梅竹青頻搖頭,活似見鬼地叫:“不要、不要、不要……”整個人挪往床側,翻身逃下床,連鞋子也沒穿。

 

  馬靖斜眼瞪他,“回來!”

 

  梅竹青回頭,頓在原地,又怕又想聽話,抿唇要哭不哭的。

 

  馬靖跳下床,挺不高興他的拒絕。“你什麼意思?我很難受你知不知道,要你摸一摸而已,又不會怎樣。何況我也會摸你,上次就跟你說要讓我抱個夠,你明明答應了。怎麼今晚莫名其妙地說不要就不理我,你故意惹我生氣?”

 

  他搖頭,一迭連聲地央求:“不要生氣……馬靖不要生氣……”

 

  “你過來讓我抱,我就不會生氣!”

 

  他不敢搖頭,也不敢點頭。

 

  “快點過來,互相喜歡的人都這樣的。”馬靖逕自脫衣,省得他慢吞吞地耗時間。

 

  梅竹青瞠目結舌的盯著他扯開腰帶,褪去外衣……

 

  馬靖警告:“你再不過來,換我去抓你了。”

 

  嚇!他不要他袒胸露體的靠近和逼迫,頻搖頭,怕他真的過來抓,又連連拜託:“馬靖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真的生氣了!馬靖扔掉農裳,大跨幾步上前一把拉住他,“過來!”

 

  “我不要——”他驚叫的同時,一手扣住桌緣。

 

  馬靖施力拉扯,梅竹青急欲掙脫,腳下絆倒繡墩,也連帶拖動雕花圓桌,刮得地面一陣刺耳。

 

  馬靖回頭一瞪,“你真的不肯讓我抱?”

 

  “不要脫衣裳!不要脫衣裳!討厭……馬靖要欺侮我……”梅竹青眼角迸出淚水,哽咽:“討厭……討厭……”

 

  馬靖怔然,松了手。

 

  梅竹青低頭,淚如雨下,好委屈的控訴:“討厭……討厭……”

 

  那一聲聲碎語徹底將他的好化為烏有,馬靖怒問:“我想抱你有什麼不對?我們可以一起睡覺、牽手、出門,什麼都可以,就是要你摸我不可以!”

 

  他難堪的咬牙,竹子抵死不從。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梅竹青站在原地,腳底冰涼直達內心的陰影,“原來馬靖會欺負我……”

 

  “我才不是欺負你!”氣衝衝地套回衣袍,馬靖甩了門就走。

 

  “砰!”猛地又受驚嚇,他淚汪汪地望著那道門,馬靖走了……不讓馬靖欺負,就走了……很生氣地走了……

 

  他眼神漸漸空洞,彷若無魂般走往角落,形同被侵犯的那一夜,摟著雙腳倚著冰冷的木櫃,渾身微微搖晃,喃喃地默數:“一、二、三、四、五……”

 

  也不知數了多久,梅竹青抬眸,仿徨無助地望著那道門,確定馬靖沒有再回來,被討厭了……他很生氣地走了……

 

  翌日,小阮一進房就嚇了好一跳,“竹子少爺,你怎坐在角落!”

 

  他眼眶泛紅,怔怔地望著小阮姐姐,須臾,低頭不肯說話。馬靖生氣了……很生氣。

 

  小阮迅速梭巡房內,沒瞧見靖少爺,雕花圓桌被挪栘過,繡墩也倒了一張……“究竟出了什麼事?你和靖少爺吵架嗎?他怎可能讓你坐在地上……啊,你怎穿這麼少!”

 

  他置若罔聞,難過于馬靖生氣了……比爹以前還要生氣……

 

  小阮拎了一件衣袍靠近,為他披上的同時,好聲好氣地問:“竹子少爺,告訴我好不好?”

 

  他抿著唇,眼眶蓄滿淚水。

 

  “竹子少爺?”等了半晌,小阮歎氣:“算了,我去找靖少爺。”說罷,她起身走出房外開始找人。

 

  徹夜離開老宅,馬靖睡在分號的小廂房,氣竹子的拒絕,也氣自己太想要他。

 

  接連數日,他索性在分號住下,強迫自己與竹子保持距離,沒看到人就不會想抱,竹子也不用再怕他。

 

  阿成搞不懂靖少爺從早忙到晚,質庫、分號、碼頭三地跑,閑著還去收帳咧。日日瞧著靖少爺每晚帶回一大疊帳本就知道了——那臉色很臭,講話比往常更不客氣,活似被人給倒帳。他學乖了,沒事少去招惹為妙,以免受無妄之災。

 

  馬家老宅這一頭,小阮每日急得團團轉,長生出門找不到靖少爺,老爺等不到孫兒回宅用膳,竹子變成了啞巴。

 

  噢——她再也找不出理由來粉飾太平,都快急哭了……

 

  馬老爺這回沒再忽略,自從孫兒不回宅,幹孫兒不說話,也不願再陪他下棋,整日不斷畫畫,事出必有因,便招來小阮詢問:“說!靖兒和竹子發生什麼事?”

 

  “老爺……我……”她支支吾吾。

 

  “還不說!”手中的拐杖一震,馬老爺端起架子,威嚴十足。

 

  小阮立刻跪在地上,嚇紅了眼眶,道:“他們倆應該是吵架了。”

 

  “為什麼事吵?”

 

  “奴婢不知道。”

 

  馬老爺恕喝:“你還想瞞我!”

 

  “奴婢真的不知道!”眼淚直掉,嚇哭了。

 

  馬老爺見狀,不禁放軟了語氣:“馬家待你不薄,靖兒打心眼裡也沒當你是外人,他行事都會告訴你,以為我不夠瞭解他的脾氣是不?”

 

  “請老爺息怒……”小阮提袖擦拭眼淚,說:“奴婢真的不知道他們倆為什麼事吵。”

 

  馬老爺壓根不信,“你給我老老實寶地說!他們倆為了什麼事吵到這地步?”

 

  很為難的,小阮硬著頭皮說:“依奴婢猜測,靖少爺喜歡竹子少爺……或許竹子少爺想回去找他爹……惹靖少爺不高興……”

 

  沒等她說完,馬老爺就打斷:“怎可能!竹子想回去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依靖兒寵竹子的程度,一定會帶他回去探視,了不起再把人帶回來,何況靖兒有把握竹子的爹不敢囉嗦。你以為我好騙?”

 

  嗚……她真的已想不出他們為什麼事吵,索性脫口而出:“老爺,靖少爺對竹子少爺不是那種喜歡,而是另一種……竹子少爺若要回去,靖少爺當然會不高興。就像馬爺喜歡男人一樣……跟您吵了幾次……就離家……”她越說越小聲。

 

  “匡!”拐杖落地。

 

  “老天啊……”

 

  一日,梅仲兗又尋到分號,找了不下十來回,仍不死心。跨入內,他詢問:“阿成,馬靖在不在?”

 

  忽地,掌櫃房內傳出:“阿成,帶人進來!”

 

  阿成臉色一僵,靖少爺的語氣很差哪,天曉得最近吃錯了啥藥,誰靠近,誰倒楣。

 

  “梅爺……您聽見了,請。”

 

  “無須帶路了。”冷淡的一句,以示不領情。

 

  推了門,登時迎上馬靖投射而來的目光,梅仲兗與他對峙良久,誰也沒開口。

 

  馬靖輕哼,帳冊丟上桌。梅仲兗合上門的刹那,深吸一口氣。

 

  “請坐。”馬靖看在他是長輩的分上,賞給他一張椅子休憩。

 

  梅仲兗仍站在原地,僅道出目的:“請讓我帶走竹青。”

 

  “你說竹子?”馬靖裝傻。

 

  “我的兒子。”他強調。

 

  “竹子是馬家人。”馬靖掏掏耳朵,哼了哼。

 

  “梅竹青姓梅。”

 

  馬靖不滿歸不滿,仍不甘示弱:“他姓梅,是我的竹子。”

 

  “你……果真難纏。”梅仲兗咬牙。

 

  “你也不遑多讓。”馬靖輕哼。

 

  梅仲兗挑明:“你不能擁有竹青。”

 

  “為什麼不行?”一肚子火都冒了上來,他大剌剌的宣告:“我已經擁有他了!”

 

  梅仲兗的臉色一白,“你……你對竹青……你染指他是不是?”

 

  “哦,我想想……竹子肯讓我摸、讓我抱、讓我照顧,我們睡在一起很久了呢,你要不要知道究竟有幾日?”

 

  梅仲兗渾身一晃,早已預知是這種結果。一瞬握住門栓穩住身子,他責備:“你怎麼可以染指他,竹青什麼都不懂,他不過是個孩子!”

 

  馬靖撇撇嘴,嗤之以鼻。“竹子是呆子點,那又怎樣?我就喜歡他不行?幹你什麼事?你管好自己就好了,少管到我身上來,你又不是我的誰!”

 

  他吼:“告訴我,是不是你強迫他?”

 

  馬靖也不客氣地叫:“你問啥廢話。适才不就說了,竹子肯讓我摸、讓我抱、讓我照顧!哪裡是強迫?他不想跟你回去,你硬要帶回去,才是強迫!”又一個笨人,他都快要沒耐心搭理。

 

  梅仲兗渾身隱隱顫抖,木已成舟……竹青已是馬家人……再也無法補救了。

 

  “你好好照顧竹青。”梅仲兗別過臉龐,開了門就走。

 

  馬靖怔了怔,竹子的爹認同了?

 

  一起身,他隨後離開掌櫃房,跨出分號外,目光搜尋竹子的爹的身影,走得真快,不見了。

 

  分號旁的巷內——

 

  梅仲兗抵著牆,哽咽道:“你滾……”

 

  男人沒吭聲,揪著他走。

 

  直到兩人的身影沒入巷道的另一端,男人的厚掌包覆住他的,不許他再掙脫。

 

  算算日子,足足一個半月沒見到竹子,也沒回去探望爺爺,馬靖站在鄰近碼頭的橋墩旁,遙望那遠方的船隻,無論在漕河上漂流多久,終有歸鄉日。

 

  即將過年,他調回視線,行至馬車旁,跳上駕駛座,霎時歸心似箭,回到馬家老宅——

 

  “爺爺、竹子——”他大聲嚷。

 

  梅竹青偷覷了他一眼,下一瞬低頭,不講話。

 

  “靖兒,這陣子上哪兒去了?”馬老爺的語氣平淡。

 

  “忙做生意。”馬靖勉強露出一抹笑。

 

  馬老爺陪著幹孫兒繪圖解悶,看著他畫過一張又一張的靖兒,總是在左下角寫著:馬靖生氣了。無論怎麼問,威脅、利誘、哄騙,都無法令他開口說話。瞧他那雙眼睛淚汪汪,像極了沒人要的小狗兒。

 

  馬老爺摸了摸幹孫兒的頭,捨不得怪罪於他,於是說:“竹子什麼都不懂,靖兒,爺爺年紀大了,不想重蹈覆轍。自從你爹離開後,只有你陪我,從小你就給爺爺掙了不少面子,算了算,你聰明、貼心、孝順。爺爺是該心滿意足,不指望有曾孫兒可抱,唉……”

 

  馬靖默然良久,頓覺對不起爺爺,他一閃就是一個半月,丟下老的、也扔下小的。雖不明白爺爺和爹之間究竟怎回事,他上前坐在爺爺的身旁,保證:“以後我不會再扔下您和竹子不管。”

 

  “混帳東西!”馬老爺吹鬍子瞪眼,佯裝氣咻咻地罵:“你怎讓他變啞的?”

 

  馬靖忍不住輕笑:“您不是嫌他囉嗦,話一說再說?”

 

  “他是囉嗦,但爺爺的耳根子太過清靜也不習慣。”

 

  “哦,那我想辦法把他弄哭好了,他一哭就叫了。”

 

  小阮站在一旁候著已久,聞言,不禁一翻白眼,靖少爺說的真不是人話!

 

  馬靖斜睨著桌上的畫紙,竹子果真將他畫得英俊瀟灑。他問:“竹子,還不講話是不?”語氣不佳。

 

  梅竹青握著筆桿的手微微發抖,馬靖還在生氣。

 

  “不肯理我?”馬靖挑眉一瞪。

 

  梅竹青低垂首,好想馬靖,畫出一張、一張屬於他的模樣和顏色。

 

  “我看見你就不氣了。竹子?”

 

  梅竹青抬眸,長長的睫毛有淚珠。

 

  馬靖起身一把取走他的畫筆,哼道:“別畫了,陪我去睡覺。你害我這一個月以來都睡不好。”

 

  “不要脫衣裳……”他呐呐地央求。

 

  “嗯。”馬靖答應:“依你的意思,不脫衣裳。”

 

  “真的嗎……”他的眼神遊移,隱含一絲懷疑。

 

  “真的。我何時騙過你?”

 

  “嗯……”

 

  “走吧。”他伸出手。

 

  梅竹青伸手讓他握,起身跟著他走。馬老爺和小阮這會兒終於知道,他們倆究竟為什麼弄得一個離家,另一個不說話。主僕倆面面相覷良久——

 

  馬老爺搖頭輕歎:“罷了。”

 

  小阮一翻白眼,暗自嘀咕:原來他們倆是為了房事在吵,昏倒!

 

  大床內,馬靖側身半躺,拉來棉被覆在兩人身上,低頭問:“你有沒有很想我?”

 

  “嗯。”梅竹青窩在他懷中取暖,馬靖不在,他都睡不好。

 

  “還會讓我咬吧?”

 

  “嗯。”

 

  “吻呢?”

 

  梅竹青點頭。

 

  馬靖很滿意的撫摸他的臉頰,又問:“為什麼不要脫衣裳?”冷靜過後,他正視他當初的固執。

 

  “我會怕。”梅竹青悶聲說。緊揪著馬靖的衣襟,聞著屬於對方的氣息。

 

  “怕什麼?”

 

  梅竹青沉默,眼眶落淚。

 

  “竹子?”馬靖扳正他的身軀,細凝他臉上的細微變化。“快說。”

 

  “馬靖會欺負我。”梅竹青眨著淚眼,很委屈。

 

  “我怎麼欺負你?”馬靖耐住性子和他耗。

 

  “你會把身體塞進我嘴巴……欺負我……”

 

  轟!馬靖呆了。終於明瞭梅竹青所說的意思,自己壓根沒想過這麼做,是誰對他做過……

 

  “你爹幹的?”語氣隱含一絲怒氣。

 

  “不是……爹沒有。”他哽咽,淚水掉了一顆。

 

  “是誰?”

 

  馬靖萬分委屈,說的斷斷續續:“來收房錢的……他要搬走爹的櫃子……還打我……然後把門鎖起來,他脫衣裳……”

 

  沒等他說完,馬靖低頭堵住他的嘴,牙齒輕咬他柔軟的唇瓣,探舌舔遍他嘴裡的每一處柔軟。梅竹青緊揪著他,再也說不出話,淚水卻越掉越多,滌淨心靈深處的那一抹幽暗。

 

  唇舌離開了他的,馬靖道:“我把你的嘴巴舔乾淨了,別哭。”

 

  他點頭。

 

  “不准想了。”

 

  他仍抽氣。

 

  馬靖附耳哄:“快說好。”

 

  “好……”他環抱馬靖的脖頸,十指抓得牢牢的,殘留於眼角的淚滴滑落,漸漸止住了哭泣。

 

  “乖,別再哭。以後,我會保護你,不讓任何人欺負你。”馬靖輕啄他的臉頰,懷中緊緊地鎻牢他,不斷輕聲呢喃最喜歡他了,哄到他睡著為止。

 

  春風送暖,滿城飛花。馬靖帶著竹子一道流連花市,漫步于人群之中,掌心交握,自然而無畏他人的目光,他英俊瀟灑,他秀氣溫順,兩人漸走入巷,來到畫齋、畫堂的聚集地。

 

  來客拾階而上,席老闆一瞬目瞪口呆,“是你們倆……”

 

  馬靖明說:“我們來拿畫。”

 

  “呃,拿畫……”印像中,年輕人壓根沒買任何畫,還把人帶走呢!席老闆也挑明:“竹青是在畫齋學畫沒錯,不過所畫的仿作,我是一幅都不可能讓你們帶走。”

 

  “仿畫?”馬靖怔了怔,“我要他的仿畫幹嘛?”

 

  “難道不是?”席老闆愕然,那一幅五牛圖若拿去賣,可換不少銀兩哪。

 

  馬靖輕哼:“若不是答應過竹子要來拿畫,你以為我願意來?未免想太多。”

 

  席老闆又發楞,年輕人講話這般不懂修飾,都不怕得罪人。

 

  梅竹青仰起臉龐,央求:“我要拿畫給馬靖的那一張圖,可不可以還我?”

 

  “哦……原來是那一張圖……”席老闆歉然:“已經交給你爹帶走了。”

 

  “爹拿走……”梅竹青偏頭求助於馬靖,一雙眼睛水汪汪的。

 

  馬靖只消看他的表情就猜得出:“你想拿回來是不?”

 

  “嗯。”

 

  馬靖壓根不想拿回,但竹子執拗,一旦發作,很麻煩呢。“好吧,我會幫你找回來。不過,你要等我有空,不可以吵。”

 

  “好。”他輕點頭,依然對馬靖言聽計從。

 

  馬靖眼尖的發現他的束髮之中夾雜一片碎花瓣,手撚起,嘴上說:“若沒仔細看,還以為是小蟲呢。”為他順了順發,馬靖檢視他渾身上下,乾乾淨淨的,這才滿意地笑笑。

 

  梅竹青習以為常馬靖的體貼入微,從不知道自己是許多姑娘家欽羨的物件,尤其是在馬家老宅一帶。

 

  “走吧,我帶你去吃東西,你差不多快餓了。”

 

  “好。”他就喜歡讓馬靖牽著走。

 

  席老闆猶如一根木樁杵著,怔怔地望著那一對身影離開畫齋,終於見識到馬靖對竹青有多細心,也難怪人不願意跟著他爹。不禁搖頭歎息,雖不認同年輕人的做法。但竹青有人照顧,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離開花市,馬靖帶著竹子前往一處開張近半年的食肆,由於佈置別出心裁,吸引不少食客前來用膳。食肆內雕樑畫棟,地面鋪著紅磚石,近樓梯處栽植花車,引水穿堂,養鯉魚,設小橋走道,均以包廂作為間隔,掛垂簾,為食客提供不少隱密。

 

  “這家食肆的老闆姓龍,菜色一流,佈置也很別致,拉起畫簾別人就看不見我們在幹什麼。”

 

  馬靖將他放倒在美人靠,眼下的竹子表情有點慌,想叫又不敢叫的樣子令人好想欺負一頓。

 

  “我又想舔你的嘴了……”

 

  馬靖落唇堵住梅竹青的嘴,空騰的手摸來桌上的一小壺酒,倏地含了一口,再哺至他嘴裡。

 

  醇酒和著他的霸氣纏上了舌尖,喉嚨深處熱辣辣,差點兒嗆著。臉竄紅,馬靖想抱就抱,令他手足無措。

 

  “你沒抓緊我。”馬靖輕咬他的耳郭。

 

  “嚇……”梅竹青斷續抽氣。

 

  他對他耳鬢廝磨,無論有多想要竹子摸,絕不強迫。

 

  “你真的很呆。”

 

  梅竹青眨了眨睫毛,眼眸濕潤的誘人憐惜。馬靖輕笑著他此刻的模樣,只消摸了摸、咬了咬,就變得白裡透紅的。

 

  “我不想這麼早就帶你回質庫作畫。無論在分號、老宅的廳堂、我們的廂房都有你的文房四寶,爺爺叫小阮將小秋苑的客房打掃後給你當畫房,他現在只要出外串門子就稱讚你有多會畫畫。你知道嗎?骨董鋪將你的畫賣出去了,價錢挺好的。”

 

  “錢給爺爺,以後也要給爹。”

 

  “哦。”馬靖算帳:“畫是我托人賣的,你不給我?”

 

  “嗚。”馬靖又咬他的脖子,好像野狗一樣。

 

  “好久沒聽你說喜歡我了,快說。”臉仰起,馬靖抬肘靠著椅背,指尖摩挲他頸窩處的一小片殷紅。

 

  “我喜歡馬靖……”很單純的回應,一如他的嗓音乾淨不帶一絲雜質。

 

  “嗯。”聽著舒服。馬靖的思緒一飄,斜側著身子翹起二郎腿,一副慵懶地忖量得宰那只鐵公雞。

 

  梅竹青的眼睫眨起又斂下,呼吸漸穩。

 

  “想睡了?”

 

  “嗯……”他也喜歡馬靖的輕撫,搔著、搔著便受到周公的召喚去下棋……

 

  馬靖又傾身偷吻他微啟的嘴,竹子好乖,是生來陪伴他的。

 

  兩人一旦來到這家食肆吃一頓飯,便從午後待到時近傍晚,鮮少例外,食肆內跑堂的夥計沒有一個不認得他們倆,偶時晚些來,一待也是一、兩個時辰。由於地處碼頭一帶,眾所皆知,少年郎年紀輕輕,是糧商的金主,身邊經常帶著一位小少年,無畏人言,彷佛是一對呢。

 

  馬家質庫。

 

  阿祥就像對待小祖宗似的萬般討好竹子少爺,相處的時日一久,發覺人單純極了,喜歡畫畫,一入迷就忘了時辰。靖少爺若短暫外出,便交代他照應一下,他逮著機會就上茶送飯,順道請竹子少爺在靖少爺面前美言幾句。

 

  梅竹青往往有聽沒有懂,低頭作畫,希望阿祥別吵。

 

  待馬靖回來。兩人獨處在禁房內,問道:“有沒有想我?”

 

  “嗯。”梅竹青頭也沒抬地回應。

 

  “還有沒有其他話想對我說?”馬靖若不問,竹子肯定也不會說。除非在意的事才會主動且不斷的重複提起。

 

  “阿祥好吵。”

 

  “哦,怎吵?”

 

  “他一直換水,把我調好的顏料倒掉了。”

 

  “嗯。然後?”

 

  “好浪費,那是馬靖買給我的。”他很在意且珍惜每一塊,用馬靖給他的一隻小陶櫃很寶貝的放好,擱在禁房的畫桌上。

 

  “嗯。”馬靖摸摸他的頭,說:“我會再帶你去挑新的。”

 

  “好貴。”他不想浪費馬靖對他的好,現在買顏料餅,同一種顏色就要買三塊,分三處放置。

 

  “沒關係,我付得起。”

 

  梅竹青仰起臉龐,露出笑靨,“我喜歡馬靖。”

 

  馬靖低頭落唇輕刷過他的,爾後保證:“你放心,我有事差他去做,讓他沒空來倒掉你調好的顏料。”

 

  “嗯。”馬靖真的對他很好。

 

  “我先去忙,你繼續作畫。要回家時,我會過來帶你。”

 

  “好。”

 

  離去前,他偏頭在他臉頰印下一吻,很寶貝他的。

 

  不一會兒,馬靖在外頭囑咐:“阿祥,有件事非仰賴你不可。”

 

  “呵,請靖少爺吩咐。”阿祥眉開眼笑的湊近,巴結久了,總會收到效果。

 

  “我雇請三十名人手,買了十五輛驢車,需要挨家挨戶去收別人不要的破銅爛鐵。凡是人家家裡可以賣的,都秤斤算兩計價給人,一文也少不得。聽懂沒?”

 

  “啊!”阿祥驚叫:“這差事得日曬雨淋……”

 

  “嗯,是辛苦,打從明兒起,我給你加兩成薪。”

 

  “……”阿祥寧可不要。

 

  馬靖斜眼瞪他,“你不想做?”

 

  “唔……我做。”阿祥一臉苦相。

 

  馬靖拍拍他肩膀,道:“那些雇傭都交給你管。明兒他們會到倉庫等你發落,至於十五輛驢車,晚點兒賣驢車的老闆會送到馬家倉庫。你現在就跟朱掌櫃支錢去倉庫等。”

 

  “是,靖少爺。”無奈地,他不得不從。

 

  回到馬家老宅,爺孫三人和樂融融的一起生活,日子過得平淡幸福。

 

  馬老爺鮮少過問質庫的生意事,晚膳後總是纏著幹孫兒陪伴,“竹子呀,今兒和爺爺玩牌九。”

 

  “好。”梅竹青端坐在榻上,爺爺教過的,牌九是數位組合,他緊盯著爺爺洗牌,等爺爺排好,給他兩枚。

 

  “竹子,怎不看牌啊?”馬老爺一臉納悶地看著他。

 

  梅竹青仍盯著骨牌,說:“爺爺給我一個六點、一個七點。”

 

  “啊,你怎知道?”

 

  “看就知道了。”

 

  馬老爺掀了他的牌,驚訝道:“怎瞧出來的?”

 

  梅竹青說:“看上面的顏色就知道了。”

 

  馬老爺怔了怔,“不都一樣……”

 

  梅竹青搖頭,拿起一枚骨牌,很認真的跟爺爺解釋:“這個要用黑色、豆青、朱砂、靛紫……就可以調出一樣的顏色了。還有上面的紋路也不一樣……很細、很細,是橫的,其他有長條紋的……”

 

  馬老爺驚愕不已,壓根分辨不出拿在手上的骨牌有何不同。

 

  “爺爺知道了嗎?”梅竹青直勾勾地望著爺爺。

 

  “哦……”馬老爺恍然明白,竹子不是笨,而是有著與眾不同的才能,老大爺賞給他一雙觀察入微的眼睛。“呵呵,竹子既然知道底牌,咱們倆玩別的。”

 

  “好。”

 

  片刻後,馬靖沐浴後過來加入他們,很自然地坐在竹子身後,攬著他觀棋不語。小阮送上幾盤小點心,沏了一壺茶,在一旁侍候。

 

  馬靖嗑瓜子,時而聞聞竹子的發,時而聽見爺爺嚷嚷,又耍賴了。一盤棋下了一個多時辰,馬靖提醒:“爺爺,該把竹子還給我。”

 

  “嗟,你別吵。”馬老爺努力思索當中。

 

  “我要帶竹子回房睡。”

 

  “哎……叫你別吵。”馬老爺撫著鬍鬚,正傷腦筋。

 

  “您慢慢想,這盤棋先擱著,竹子該睡了。”話才說完,他輕推著竹子下榻。

 

  “靖……靖兒。”馬老爺愕然地抬頭,後知後覺,“你們要去睡了?”

 

  “爺爺,您跟我搶竹子的次數越來越多,時辰不早了。”

 

  “還……還早啊。”

 

  他哼聲:“今兒不讓您了。”爾後,揪著竹子回房。

 

  小阮在一旁掩嘴偷笑,老爺不知道靖少爺會吃醋呢。

 

 

 

09

 

  梅竹青躺在他懷裡,貼合的體溫高燙。馬靖又親又咬又蹭,呢喃著好喜歡他……害他睡不著。

 

  經常和竹子親熱,渾身燠熱難當,馬靖要求:“竹子,讓我脫你的衣裳好不?”

 

  “好……但馬靖不要脫衣裳。”梅竹青知道馬靖的身體會變硬,不脫衣裳就不怕了。

 

  馬靖挺身半躺,解開他的衣衫盤扣,很小心溫柔的對待,唇隨手走,舔吻他裸露的肌膚,流連於他胸前的突起,揉撚或吸吮。

 

  梅竹青被他吻咬得渾身癱軟,懵懂無知兩人之間的親昵是因喜歡而起,全憑本能反應接受,其餘認知是馬靖喜歡咬他、抱他。

 

  褪去他渾身的束縛,目光梭巡竹子已然發育成熟的身體,性徵的形狀漂亮。依循本能在他身上摸索,置身於他的雙腿之處,握住他的性徵摩擦,惹得他輕叫、抽氣。

 

  “馬靖……”梅竹青眨著濕潤的眼,要哭不哭的說:“變硬了……”

 

  “我也會,發現得比你早。”

 

  他霍地哽咽,排斥:“不要放進嘴巴……”

 

  “嗯……你乖,答應過我不想的,現在只准想我。”

 

  “好。”他乖乖地讓馬靖摸,舒服的感覺勝於以往的擁抱,甚至是喜歡的。

 

  渾身越來越燠熱,馬靖摸弄梅竹青,滿腦子也想讓他碰。“你讓我脫衣裳好不好?我真的很難受。”

 

  “嗯……”梅竹青迷糊的點頭。

 

  馬靖立即褪去一身束縛,繼續撫摸梅竹青,循序漸進地哄他配合。梅竹青頻抽氣,習慣讓他碰,不懂為什麼越來越舒服。馬靖以指尖摩挲他粉色的頂端,愛不釋手他的性徵色澤這般漂亮,不似他血脈賁張,已緊繃到極點。

 

  眼看竹子被他摸弄得迷醉,像小狗兒嗚咽,輕叫。馬靖直說:“你這裡射出來了。”

 

  梅竹青滿臉潮紅,呼吸不勻地回應:“是馬靖弄的……”

 

  聽他說得像抱怨。馬靖問:“會不會不舒服?”

 

  梅竹青搖頭。

 

  “換你摸我了。好不好?”

 

  他猶豫,兩手抓著繡枕,別過臉龐輕叫:“不要。”

 

  馬靖一瞬瞪他無辜的模樣,衣裳都脫了,親熱許久,仍是難受得要死。但他不要用嘴,也不肯摸……視線瞄向自己胯下,蓄勢待發,瞥見他的私處,無疑是粉嫩的誘惑,當下決定:“你別怪我用你的下麵。”

 

  梅竹青“嗯”一聲,渾然搞不清楚狀況。

 

  馬靖將他的腿拉得更開,探指進入,問:“會不會痛?”

 

  他搖頭,感到緊張、困窘,馬靖連那裡都要摸。

 

  馬靖事先料想他一定會痛,手指和身體差那麼多,也事先警告:“我很大,你哭的話,我不會理你,誰叫你連摸都不肯。”

 

  梅竹青的眼神遊移,產生了那麼一點害怕,“馬靖……不要摸了……”

 

  “我管你!”他很不滿地抱怨:“我難受死了,每次親親抱抱,你不會難受,我會!”

 

  梅竹青一臉無辜,睫毛輕眨,不再抗拒地說:“好……”

 

  馬靖抽出手指,整個人退後些,低頭以唇舌濡濕他緊縮的私處,有點洩恨的輕咬他的大腿內側,惹得他一聲叫,整個人微微發抖,一副可憐兮兮。

 

  “我都快要被你給逼瘋,你好吃好睡,我為了你,一到晚上就難受得睡不著。”他怨言頗多,挺身嘗試進入竹子體內。

 

  梅竹青抿唇不發出聲音,忍耐異物入侵時的不適。

 

  馬靖咬牙感受他的緊縮和包覆,才進入一半而已,渾身燙得冒汗。“你太緊了。”他仍抱怨。

 

  “嗚……會痛。”梅竹青一臉委屈。

 

  “別哭,你也把我夾得好痛!”馬靖頗懊惱,竹子渾身緊繃,害他進退不得。

 

  “真的嗎……”梅竹青眨著淚眼,央求,“不要生氣……”

 

  “我沒生氣。”馬靖伏低身子,欲望往前推擠,待進入全部,緩緩地抽動,終於漸感舒服,竹子的體內好熱。

 

  梅竹青渾身因他的動作而搖晃,抿唇要哭不哭的。

 

  好想聽他叫。馬靖親吻他泛紅的臉龐,欲望抽撤的節奏加快,不吝稱讚:“你現在讓我很舒服了。”

 

  “痛……”梅竹青摟著馬靖的脖頸,悶呼。

 

  “你乖……”馬靖憑著本能索求,任他哭、讓他抱,憐惜他的每一次輕叫。

 

  “嗚……馬靖好壞……”

 

  他只是在撒嬌。

 

  “以後不要抱了……”

 

  不是他說了算。

 

  “馬靖……”

 

  “嗯?”他一手托高他的腰,這時候才分心理會他。

 

  梅竹青頻頻喘息,仰起臉龐零零落落地叫:“以後不要脫衣裳了……好不……好?”

 

  馬靖聰明地堵住他的嘴,舔咬、輾轉吸吮他的舌頭,直到欲望在他體內盡數釋放後,才滿足的鬆口。抵著他的額頭,答應:“好,以後不要脫衣裳,我們脫褲子也可以。”

 

  “嗚——”馬靖真的好壞……梅竹青的雙手仍摟著,一點兒也氣不起來,悶在他懷中良久,怎睡著的都不知道。

 

  待天亮,迷糊之際,馬靖又和他黏在一起,用摸索出來的方式,紓解因喜歡竹子而引起的身體反應。很溫柔的吻咬,聽竹子又哭又叫的重複那些碎語,像小狗兒撒嬌,害他興奮好久,欲望持續抽動,直到滿足為止。

 

  阿祥和一群雇傭在外奔波兩個月有餘,專收破銅爛鐵,豈料越做越得人緣,無論商家或民宅,只消在固定的日子等馬家的驢車沿街到來,便趕忙將破銅爛鐵統統清出給馬家質庫,秤斤算兩計價,條件比柯四爺一毛不拔來得好。

 

  久而久之,柯四爺的收益驟降,手底下的雇傭們往往空車出門,鮮少人肯將自家不要的破銅爛鐵扔出,導致他們無法再以此為生。

 

  矮屋外的空地,幾名雇傭紛紛向柯四爺請辭。

 

  “咱們從你這兒賺不了幾個子,養活一家子都成了問題。這差事,你自個兒留著慢慢做。”扔下話,帶頭的扒了扒頭髮,寧可回去做老本行,頓時心情鬱悶的走人。

 

  真他娘的!李四暗咒,“呸”一聲,忍不住說:“誰跟了柯四爺誰倒楣!”

 

  “豈止倒楣!他媽的吝嗇鬼一個、鐵公雞一隻!”

 

  其他人毫不客氣地罵:“咱們為你做牛做馬,挨家挨戶的收破銅爛鐵,就連自家的也拿給你賣。當初說好領月俸,這陣子量減少,你馬上翻臉不認人。操!月俸變成秤斤算兩價,存心坑人啊你!”

 

  “走,何必跟他說這麼多。”毛五揮揮手,揮趕著同夥儘快離去,寧可找新的差事來做。

 

  “咱們這次就當倒楣跟錯人。”

 

  一下子,倉庫外的空地哪還能見到雇傭們的身影,僅剩下十來輛老舊的驢車和柯四爺。好不容易回過神,他跳腳嚷嚷:“滾滾滾——不幹就不幹,都回去吃自己吧!”

 

  哼!馬家質庫的靖少爺同他搶生意,徹底斷了他的財路。實在不甘心……走著瞧!

 

  馬靖外出收賬,無須特地打聽,街坊的人們自然會向他招呼或詢問破銅爛鐵的收購價格。由於受惠的宅戶遍及城鎮各處,不僅為他捎來好名聲,也令他達成了目的——存心跟柯四爺那只鐵公雞作對。

 

  豈料也有消息傳出,柯四爺收回租貸處,要在馬家質庫的對街開設一家質庫,也回敬一著跟他杠上了。

 

  賣豆腐腦的張三好心的提醒:“靖少爺,你得防著,柯四爺的心胸狹窄、待人刻薄,又是個土財主。一旦跟馬家過不去,他一定會使出比馬家質庫更優惠的手段來打擊。”

 

  賣鞋的王大嬸也告知:“是呐,這陣子,整條街坊的人都在等那只鐵公雞的質庫開業,質押、收破銅爛鐵的價格若是比馬家質庫更好,都不想錯過機會削他一頓咧。”

 

  “哦,柯四爺真捨得砸銀兩?”馬靖挑眉,這一點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貨郎大叔道:“瞧他這陣子忙著到處貼告示、逢人便宣傳就知道了。”

 

  馬靖的嘴角揚起,“等他開業後,我一定會上門光顧。”

 

  “啊,你不擔心生意被他搶走?”衣鋪的老闆驚訝不已,不禁為他擔憂,因為靖少爺是店內常客,可不希望他的質庫生意受影響。

 

  “沒什麼好擔心的。”馬靖笑笑,腦筋一轉,打算回去後找爺爺幫個忙。

 

  梅竹青這陣子勤寫字帖,因為爺爺叫他多寫字,講話會比較靈活。可是馬靖說不會……他不知該聽誰的,於是繪畫、練字兩種都做。

 

  天色漸暗,他問:“馬靖要回家了嗎?”

 

  “還沒有,我答應要帶你去挑顏料餅。”馬靖捧來一座木制鏤雕的彩漆座屏,兩頭花斑小鹿非常可愛,可裝飾鏡臺。

 

  “竹子,你喜歡嗎?”

 

  他盯著馬靖放在桌案的彩漆座屏,爾後臉仰起,沒表示。

 

  “不喜歡?”

 

  他搖頭,沒想過喜歡或不喜歡。

 

  “……”竹子很呆,毫無物欲的追求。“你很好養,只要給你吃穿和畫畫就好。你不知這彩漆座屏的年代久遠,但沒人贖回,我有點捨不得轉售。”

 

  “嗯。”梅竹青依然不懂馬靖想送他禮物的心思。

 

  馬靖拉他起來,時不時就噓寒問暖,尤其關心他的身體,超乎常人的體貼。手摸往他的臀後,問:“這兒還痛不痛?”

 

  “馬靖不要脫褲子。”他輕聲抱怨,每次都會痛的。

 

  “嗯……”馬靖的猶豫僅維持一下子,便想好對策,“好,不脫褲子,拉一部分就可以了。”

 

  梅竹青抬首,眼眸清澈似水。

 

  馬靖輕笑著哄:“我很喜歡你才會想親親抱抱,你不也因為喜歡我才讓我抱?”

 

  他揪住他的衣襟,點了頭,表示很喜歡馬靖才忍耐的。

 

  馬靖厚顏無恥地問:“隨時都可以?”

 

  梅竹青傻傻地答應:“嗯。”

 

  馬靖斜眼瞄向禁房的門未鎖,阿祥不在,朱掌櫃沒事也不會隨意闖入。待會兒把竹子弄疼了,反正質庫有馬車,無須走路去買顏料餅增加竹子的不舒適。

 

  各方設想周到,他低頭問:“現在讓我抱好不?”

 

  梅竹青乖巧地說:“好。”

 

  馬靖偏頭吻他的臉龐,蜻蜓點水般的蔓延至耳後,逐一挑開衣衫的排扣,敞開他身前的遮覆,緩緩地蹲下身子,褪去他下半身的束縛,隨手擱上桌。

 

  熟悉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撩撥以及吮吻他。

 

  “嗚……”馬靖用嘴含……梅竹青輕眨著眼,目光抓不著任何影像,彷佛置身在黑暗之中,僅剩下他們倆。

 

  他吞吐、吸吮著一份喜歡之情,細心的舔舐,很寶貝的對待,用舌尖挑逗竹子。他輕叫,渾身顫抖,終於忍不住在他嘴裡釋放一股溫熱。馬靖挺身而起,承接他伸出雙臂攀附於肩頭,好讓自己托抱著。行至牆面,馬靖迫不及待解下束縛,一舉貫穿了他。

 

  “嗚!”梅竹青蹙眉悶叫:“馬靖很壞……”

 

  馬靖讓竹子明白:“我喜歡你喜歡得要死,自然就把你抓來黏在一起。”

 

  “嗚……”臉靠在他肩窩,耳朵又被咬了。

 

  馬靖愛極了梅竹青可憐兮兮的樣子,多像小狗兒嗚咽,需要人抱……凝睇他的臉色泛紅,長長的睫毛有淚珠。他舔舐那鹹鹹的滋味,雙臂將他摟得更緊,傾力抽撤,不斷托高他,聽著他在懷裡叫。

 

  “嗚……馬靖……”整個人隨著他而起伏、顫抖,雙手幾欲抓不牢。

 

  “抓緊我。”

 

  “嗚嗯……”梅竹青緊緊地攀住馬靖。

 

  多聽話,他十分迷醉的佔有,竹子猶如春季出生的青梅,酸澀的落入嘴裡,沾了糖才會甜……而他,會是他一輩子的——糖。

 

  柯四爺的質庫如期開張,一連放了幾串鞭炮,吸引無數人駐足或上門光顧。

 

  他什麼都收,無論是書畫、骨董、破銅爛鐵等等,性質與馬家質庫無異,也聘請一位掌櫃坐鎮,質押的價錢高出死對頭,不出一個月,生意漸漸步上軌道。

 

  “靖少爺,對面那家的生意越做越穩,搶了咱們不少客人,你不想法子應付?”

 

  馬靖翹起二郎腿,神態自若的品茗,輕哼:“我現在沒空理他。”

 

  朱掌櫃的嘴角微微抽搐,道:“靖少爺可別小看柯四爺開的那一家質庫,想想馬老爺年輕時候也是從一間質庫起家。柯四爺有本錢跟咱們搶生意,只不過為人吝嗇,才有鐵公雞的稱呼。”

 

  “哦,那又怎樣?”

 

  “我是提醒靖少爺別仗持馬家財力雄厚,只要有心,這世上沒有推不倒的牆。”

 

  “您老說完了沒有?”

 

  “說完了。”朱掌櫃撇撇嘴,若不是看在馬老爺的分上,才懶得跟靖少爺多說兩句。

 

  哼。他才不會蠢到抬高價格和鐵公雞廝殺,既折本又占不了便宜。馬靖和他唱反調:“你擔心他的生意做得穩,我才怕他的生意做不起來。”

 

  朱掌櫃瞠目,聽聽,靖少爺說啥鬼話?!

 

  他擱下香茗,該走了。

 

  “靖少爺要去哪?”

 

  “你管不著。”馬靖步出門外,上了馬車,得前往分號一趟,再回老宅陪爺爺和竹子。

 

  不知爺爺騙不騙得過竹子?

 

  老宅內,馬老爺待在畫室監督竹子仿照兩幅名畫繪製贗品,一連數日,他連連稱讚:“爺爺的乖竹子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也難怪靖兒那麼喜歡你,這幾日他忙著去分號和碼頭辦事,沒法兒一直帶著你……”

 

  話未說完,就聽見一聲委屈:“我會等馬靖。”

 

  “哦……可是爺爺跟靖兒借人,難道他沒跟你說?”

 

  梅竹青搖頭,“馬靖叫我陪爺爺,要幫忙。”

 

  “你不願意是不?”

 

  “沒有不願意。”他聽話地畫圖給爺爺。

 

  “竹子最乖了。爺爺年紀大了,怕東怕西怕遭小偷,所以收藏的名畫要另外藏,廳堂、書齋的牆壁只要掛贗品讓人欣賞就好。你也知道,爺爺平常會出去串門子,你和靖兒沒空顧家,小阮和長生要做的雜事又多,咱們多防著點總是好。否則入夜後,爺爺會睡不著。”

 

  他聽自個兒在放屁……臉不紅、氣不喘,為了孫兒不願欺騙竹子,求助他老人家來著。

 

  眯縫著眼,瞧竹子仿畫仿得幾可亂真,內心得意洋洋,打算擇日上老友家,又可炫耀一番。

 

  “爺爺好吵……”

 

  “好好好,爺爺不吵你。餓不餓?”

 

  “……還不餓。”

 

  “渴不渴?”

 

  他搖頭。

 

  “爺爺去差小阮送點心給你吃好不好?”

 

  他靜默,低頭調和顏料,過於專注之下,就忘了回話。

 

  目光盯牢一張掛圖,下筆臨摹,重複每一處,連一絲細微都不放過。

 

  馬老爺在一旁伴著,忍不住又讚賞:“竹子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爺爺沒見過誰仿得這麼好……”

 

  “爺爺好吵……”

 

  “好好好……爺爺不吵你。”無須多久,馬老爺又念道:“靖兒聰明,竹子有才氣。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竹子是爺爺的乖孫兒……”

 

  小阮在門外打掃院落,不禁一翻白眼,老人家就這樣囉嗦,她早就習慣了。

 

  梅竹青跟前跟後的扯著馬靖,很黏人的,除非必要才放手。

 

  馬靖也隨他纏,偶爾反手一抓,偎來身前抱一抱,安撫他不讓他認為被自己給丟下。

 

  梅竹青從未想過他人如何看待,眼裡的世界與常人不同,他乖巧安靜得令人容易忽略,唯有在馬靖的身旁引來不少注目。

 

  “呃,靖少爺、竹子少爺,那個……嚴領事在掌櫃房候著。”阿成站在禁房外,隔著鐵門通知。

 

  多不好意思的打擾。他們倆孟不離焦、焦不離孟,時日一久,只消認識靖少爺的人均知他們倆是一對兒。

 

  “嗯,我待會兒就過去。”抬頭回應罷,下一瞬,馬靖低頭問:“竹子,你待在這兒等我好不?”

 

  梅竹青搖頭。

 

  “乖嘛。”

 

  他很小聲地說:“不要……”

 

  養竹子有時候也很麻煩的。馬靖哄:“不然你去小廂房睡一下。這幾日,你幫爺爺的忙,一畫圖就很晚才睡。我現在要跟嚴領事談生意事,很枯燥的,你若在一旁睡著怎麼辦?”

 

  梅竹青揪著他不放,咕噥:“不會睡著。”

 

  馬靖都快翻白眼。竹子一旦固執起來,就像緊箍咒,甩都甩不掉,令人頭痛。

 

  梅竹青靠在他胸膛,一臉無辜。

 

  “好吧,我帶你去睡。”

 

  揪著梅竹青到小廂房,馬靖自作自受的努力擺平他。雕花大床內,梅竹青衣衫不整的讓他抱,渾身白裡透紅;他的喘息和他的嗚咽融合,已分不清誰纏著誰……

 

  “嚴領事久候了。”終於讓竹子睡著,馬靖現在才有空理他。

 

  等到茶水都喝了兩壺,嚴領事暗忖靖少爺和馬爺簡直如出一轍,讓人傻等都不會不好意思。

 

  “靖少爺差人找我,有何吩咐?”他一派正正經經,公事公辦。即使年紀都可以當靖少爺的爹,態度依然恭敬。

 

  馬靖從抽屜內拿出幾張合同遞給他,請教:“你可知道這是怎回事?”

 

  “知道。”

 

  “哦,我洗耳恭聽。”馬靖坐回桌案前,翹著二郎腿,只手托腮地等嚴領事招認怎疏漏幾筆帳。

 

  “我是遵照馬爺的吩咐行事。”

 

  “嗯……我爹吩咐你在帳本上做手腳?我很懷疑他這麼蠢,收了幾家畫齋就這麼擱著幾年。奇怪了,畫齋的老闆姓梅,我問過阿成,人已過世。照理說是一了百了,不過怎沒作後續處理?莫非您老健忘?”

 

  “……”素聞靖少爺三言兩語就得罪人,一點也不假。嚴領事面無表情地說:“我沒忘。”

 

  “嗯,我猜也是。打從我派你接手糧倉事務,你對穀值漲跌瞭如指掌,收糴、放糶錙銖必較。我桌上這一大疊帳本、紀錄冊全是你送來的,只消掀了掀、翻了翻,就知道你是個買菜求益的傢伙。幾筆帳目,你豈會擱著不管哦?”

 

  “靖少爺過獎,我的確不會。但馬爺吩咐就擱著,我領人俸祿,忠人之事。”

 

  馬靖蹙眉,指尖摩挲著額際,挺納悶:“你的意思是我爹真的糊塗?”

 

  “不是。”

 

  “是什麼?”

 

  “馬爺侵佔得來的。”

 

  馬靖一愣,這下子終於明白。難怪爺爺會說爹是不肖子,竟做出違背良心之事。

 

  馬靖瞞著沒提查帳一事,以免惹爺爺難過。摟著竹子陪爺爺下棋,他和爺爺打啞謎:“明兒,我要去收帳,爺爺有沒有什麼事要我順道做的?”

 

  馬老爺一點就通,囑咐:“你記得去骨董鋪幫爺爺買一隻花瓶,小阮不小心打壞了一隻。”

 

  聞言,小阮瞠目。哪有這回事?

 

  馬老爺偏頭提醒:“小阮,茶水都滿上了。”

 

  嚇!小阮立刻放下茶壺,弄得茶盞、託盤都是水。“嘖,我重新換過。”捧起茶具,她匆匆離開廳堂。想不透老爺怎胡說八道,人家做事很伶俐,才沒有打破花瓶。

 

  梅竹青盯著棋局,渾然無知身前和身後的爺孫倆聯手拐他參與一樁騙局。

 

  專程到熟識的骨董鋪取回爺爺託付長生送來的兩幅名畫,順道買了一隻花瓶,馬靖前往柯四爺的質庫,停下馬車,他堂而皇之地進入——

 

  “嘖嘖,真是稀客哪,馬家質庫的少爺親自光臨,怎麼,生意快經營不下去?”

 

  馬靖斜眼瞄他,那德行抖得不像樣兒。

 

  “哼,馬家財大氣粗,柯四爺恐怕沒法兒比。”

 

  火藥味濃厚,鋪子內的顧客隔山觀虎鬥,彷佛看戲,柯四爺為人刻薄,靖少爺的嘴也不饒人,為了破銅爛鐵的生意,兩人鬥上了。

 

  “呵,你瞅瞅,我店內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啊,馬家質庫門可羅雀,怎比?”

 

  “你以為我沒長眼?這不就拿兩幅畫過來探探你有多少底。畫還沒質押,我懷疑你吃得下嗎?”馬靖笑裡藏刀,擺明瞧不起。

 

  “王掌櫃!”柯四爺怒火中燒,“咱們別讓這毛頭小子給瞧扁,把畫拿去鑒定、鑒定,看值多少!”

 

  “是。”

 

  “別麻煩了。”馬靖頤指氣使:“去搬張桌子來,當眾人地面把畫給攤來瞧,以免柯四爺吃不起,倒是怪我拿來的畫一文不值。我丟臉不打緊,我爺爺的面子要哪兒擱?”

 

  一名顧客順勢煽風點火:“對哪,柯四爺,馬老爺在咱們這地方上有名望呢,何不當眾鑒定,也讓咱們一飽眼福。”

 

  “他當然不敢。”馬靖挑高眉,刺激他。

 

  “夥計,搬桌子!”

 

  馬靖嚷:“搬大張一點的來,椅子也拿來。”

 

  “拿椅子幹啥?”

 

  “廢話,不用給我坐哦?大客戶蒞臨,柯四爺連這一點待客之道都不懂?”

 

  “呿!”柯四爺啐了聲。死小子沒大沒小,有得站就不錯了。

 

  片刻後,一張大桌上攤著兩幅畫,馬靖和柯四爺分坐一頭,互相對峙,周遭圍滿了人,屏氣等待王掌櫃鑒定的結果。

 

  眾人只見他連連點頭,仔仔細細的瞧了良久,才道:“畫是真的。”

 

  柯四爺不意外這答案,問:“值多少?”

 

  “兩幅畫可質押九成五價。”他頓了下,附耳小聲說:“起碼值一萬兩……”

 

  柯四爺登時跳起,“啊!這麼多?沒錯?真有這個價?”

 

  “這是……韓幹的名畫啊。估這個價算壓低了。”

 

  馬靖輕哼:“柯四爺該不會連區區一萬兩都拿不出來?”

 

  “誰……誰說我拿不出來!”柯四爺死要面子地命令:“王掌櫃,馬上算利息,看要抵押多久。”

 

  “三年。”馬靖說道,他會用柯四爺的錢來付利息,“畫收好,質押的一萬兩扣三年利息,你算算之後馬上撥款吧。至於合同也別簽了,在場的鄉親父老都是證人,我不怕你不付帳或帶著名畫潛逃,除非你的生意甭做了。”

 

  柯四爺臉色一僵,嘴角頻頻抽搐。

 

  馬靖起身上前拍拍他的肩頭,嘻笑:“你就慢慢地數銀兩,我會請興隆銀號的孫老闆過來跟你收。”

 

  柯四爺撥開他的手,臉色鐵青得難看。

 

  “哼,我走了。”他就不信鐵公雞拔不出半根毛,直接剝了那一層皮更過癮!底本不多,看他柯四爺往後還能接什麼大生意。

 

 

 

10

 

  回到馬家老宅,馬靖直往畫室找竹子。推開半掩的門扉,他悄然入內沒開口喚,上前伸手摸了摸竹子的頭,低頭凝視他抬起臉龐。

 

  不說話,很呆的反應。馬靖取走他的筆,隨口問:“你在畫什麼?”

 

  “貓在亭子上睡覺。”

 

  馬靖透過敞開的視窗望去,小苑中的亭子上頭有一隻花貓,倏地瞄了一眼畫架上的紙張,道:“你沒畫亭子。”

 

  “我用長幅畫卷。”

 

  “哦。”馬靖謹慎地拿起,視線直掃一頭墨貓蜷伏在最底下,中間一大段留白,落款置在最高處。“畫好了是不?”

 

  “嗯”馬靖立即將畫卷掛起,遠看花斑墨貓猶如一塊碩大的鵝卵石,整幅畫的重心和焦點倏地往下,留白的部分令人多添想像。

 

  竹子眼裡的世界就是這般純粹,視而不見多餘的點綴,拐他仿畫實在委屈他。驀然,馬靖靈機一動,嘴角揚起,“竹子,我手頭上有幾處畫齋,你不用擔心圖畫多了沒地方掛。”

 

  “嗯。馬靖,我想去找爹拿畫。”

 

  馬靖一怔,頓時不高興。“你不怕被帶走哦?”

 

  “我沒有生氣了。”梅竹青想拿錢給爹。

 

  馬靖踱至他眼前,俯瞰他仍坐著,那眼裡盈滿乞求。

 

  “馬靖忘了。”梅竹青抱怨。

 

  “沒忘。”他記性好得很,尤其是記仇。若不是竹子的爹丟下他孤單在家,竹子也不會遭受侵犯。

 

  梅竹青觀察他神色的細微變化,“馬靖不高興嗎?”

 

  “是不高興,你到現在還不肯用嘴碰我。”馬靖輕哼。

 

  他垂首,彷佛做錯事的孩子。

 

  “竹子?”

 

  梅竹青悶不吭聲,怕馬靖討厭他了。

 

  歎了氣,馬靖將他的頭壓來腰際,“我只是說說,不會強迫你。”

 

  “嗯,是馬靖,沒關係……”梅竹青聲如蚊蚋。

 

  馬靖驚訝,“真的?”

 

  “嗯。”梅竹青點頭。

 

  “呵。”意外收穫,馬靖笑問:“現在就做好不好?”他興致勃勃。

 

  “不好。”他還想畫圖。

 

  “……”才剛答應,馬上就潑他一桶冷水。他咬牙叫:“竹子?”

 

  “嗯?”梅竹青仰起臉,眼眸水汪汪,顯得好無辜。

 

  “我想用另一種方式讓你哭了!”馬靖一瞬揪他而起,趁竹子還沒反應過來,直接拖回房實行不較快。

 

  他跪在床上,對著跪趴在身前的竹子說:“親一下子就好,不用很久。”

 

  竹子眼神遊移,好生猶豫……

 

  馬靖捧著他的臉靠近,誘哄:“我喜歡你才這樣,快點,我又很難受了。”

 

  梅竹青偷瞄著他佈滿情欲的神色,視線沿著脖子往下挪,馬靖的身體和別人不一樣,沒有松垮垮,也不會凶他、逼迫他。唔……唇湊近,他不再猶豫地親下去。

 

  馬靖好喜歡他的接受,飽覽眼下的他很羞澀地碰觸,身體變得更加硬挺。“竹子好乖……”

 

  他眨著濕潤的眼,輕輕推開馬靖,嘴酸不要親了。

 

  “你轉過去。”

 

  “嗯。”

 

  馬靖覆在他身後,親吻、舔咬以及愛撫他,等一下竹子又會哭。他握住他的性徵套弄,同時也進入他體內抽送。

 

  “嗚……馬靖,不要常常黏在一起……好不好?”

 

  “當然不行。你黏我就可以,我黏你就不行?”

 

  “不一樣的……”

 

  “哪裡不一樣?”馬靖分心應付他的囉嗦。

 

  梅竹青趴在床上,淚汪汪的叫:“我有穿衣裳……你不要穿衣裳……”

 

  若是不夠瞭解竹子,聽得懂才有鬼。馬靖頻低喘,挺腰持續抽插,渾身熱得汗水淋漓,竹子在哭了,握在手的性徵濕滑,他繼續搓揉幾下。

 

  “啊……”他滿頰酡紅,緊揪著被褥,不斷承受和馬靖黏在一起。

 

  “你也喜歡的吧,竹子?”

 

  梅竹青一下搖頭,一下點頭,渾身一顫一顫的抽氣。

 

  馬靖緊扣住他的腰,又問:“不常黏在一起,你不怕我去黏別人?”

 

  梅竹青搖頭叫:“不行……”

 

  馬靖一臉壞相的在床上欺負他,“你也會吃醋?”

 

  “會生氣……”梅竹青好委屈。

 

  “嗯。”竹子的私處都被他弄得紅腫了,“你忍耐一下,我們一起出來好了。”馬靖又握住他的性徵摩擦。

 

  “啊……嗚嗚……”馬靖越來越壞。他眨了眨淚眼,任憑他予取予求。

 

  馬靖俯身舔咬著他的耳朵,吻他發燙的臉頰,哄道:“傻竹子,我有你就夠了。”

 

  他長長的睫毛有淚珠,相信馬靖所說的每一句話。

 

  “我好喜歡你,就會一直想黏在一起。你記住了。”

 

  他點頭,乖乖地讓馬靖抱了很久、很久……情事結束後,何時趴在他懷中睡著都不知道。直到醒來,仰起臉,映入馬靖就躺在身旁。

 

  只手托腮,指尖輕刷著他眨動的睫毛,馬靖露出一臉滿足的微笑。

 

  入夜,分號尚未打烊前,馬靖叮嚀:“竹子,把畫具收一收,我們提早走。”

 

  片刻後,兩人離開分號,馬靖駕駛一輛馬車行經街道,認路的當口,問身旁的竹子,“你爹有沒有常常回到菜市場的小閣樓睡?”

 

  “沒有。”

 

  “我想也是。”竹子的爹從以前就這樣,行蹤成謎。馬靖不禁蹙眉,他懷疑手頭上的幾處畫齋和梅家大宅也有關。遂探究:“你的親爺爺呢?”

 

  “過世了。”

 

  “過世多久?”

 

  他毫無印像,“以前的丫鬟姐姐說,爺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

 

  “哦。爺爺叫什麼名字?”

 

  梅竹青搖頭,“不知道。”

 

  “……”一問三不知。馬靖將車停在街邊,扶著竹子下車後,牽著他走進菜市場。兩人一致抬頭望,肉攤上的閣樓內無燈火透出。

 

  馬靖上前敲門等待許久,毫無動靜。“看來你爹不在。”他甚至懷疑人已不住這兒。

 

  梅竹青未顯一絲難過或失望,不喜歡爹搬來這裡,也不和爹說話。“馬靖,我沒有生爹的氣了。”

 

  “我知道。”他牽住他的手,道:“走吧。除了畫齋,還有一個地方可以找。”

 

  “嗯。”

 

  尋至梅家大宅門外,馬靖這一回大方地敲門打擾。梅竹青怔怔地望著門,徒然揪住馬靖的衣衫。

 

  “怎麼了?”

 

  “這是我以前住的家,馬靖有來過嗎?”

 

  “來過,但沒進去過,後來就找到你了。”他未提緣由,以免竹子難過。

 

  “嗯,爹說過這房子不能住了,”

 

  馬靖一愣,“為什麼?”

 

  梅竹青沉默一會兒才說:“是我害的。”他說錯話,娘走了,爹也好生氣就帶他走了。

 

  “什麼意思?”馬靖一頭霧水。

 

  他呐呐地說:“因為……我看見……”話未說完,梅家大門開啟。梅竹青抬頭,入眼的是一位陌生婦人。

 

  僕婦問:“兩位是?”

 

  “敝姓馬,我有要事找梅爺,你趕快去通知。”尚不確定竹子的爹是否在此,他碰碰運氣,不讓人看出一絲端倪。

 

  “嗯,兩位稍等,我這就去詢問主子是否見客。”

 

  大門將要合上,馬靖一把推開,同時拉著竹子入內。“哼,這下子找著了!”

 

  僕婦沒料到他會直闖,驚愕地嚷:“年輕人,快出去,讓我去問問主子要不要見客。”

 

  “我沒空等你去問。”他牽著竹子匆匆而走。

 

  僕婦緊張地追來,拜託:“千萬別這樣,你會害我挨駡的啊,求你行行好,快出去。”

 

  “罵什麼啊?閃開!”馬靖不耐煩地推開她,喝道:“別擋路!”

 

  僕婦踉蹌了數步,壓根攔不住年輕人。梅竹青心慌地讓馬靖拉著走,進入回廊,隱約可見偏廳的方向燈火明亮。

 

  馬靖沿途叫嚷:“姓梅的,趕快出來見我,我帶竹子來找你了!”

 

  僕婦聞言,一個跺腳又奔上前阻止:“別……別嚷、別嚷……我家的主子不愛人吵。”

 

  馬靖提氣一吼:“姓梅的,快滾出來——”

 

  忽地,一聲怒喝傳出:“誰才該滾!”

 

  僕婦受驚:“糟糕……”

 

  馬靖怔了怔,這聲音好耳熟,多像爹……

 

  男人踏出偏廳外,即使認出兒子也沒招呼。

 

  “馬爺……”僕婦渾身倏地緊繃。只消一瞪,她頓時噤口。

 

  “下去。”

 

  “是。”她立即轉身離去。

 

  馬靖回神,頗意外:“爹也在這兒?”他瞧了下身旁的竹子,怎呆了?

 

  梅竹青握緊他的手,洩漏一絲緊張。

 

  “怎麼了,竹子?”

 

  他搖頭,不敢說。

 

  男人下逐客令:“回去。”

 

  馬靖蹙眉,話說得也不客氣:“怎麼,姓梅的存心躲著不見人嗎?我帶竹子來找他拿畫,還有竹子想拿錢給他生活。您去叫他出來,別跟我說你們不認識。”

 

  “畫扔了。”他旋即跨入偏廳,將門合上,阻隔外界干擾。

 

  馬靖愕然,“搞什麼……”

 

  梅竹青的目光緊緊抓牢那道門,打從小時候就這麼注視梅苑的每一扇門,無論站多久,有多乖的不吵不鬧,依然得不到大人的關注。他不明白那個人為什麼到娘的房裡,有一天,他去書房問爹,但是爹很生氣地凶他。

 

  斂下眼,至今已經不會難過了。無論爹為什麼回到梅苑、爹有沒有在賣畫、爹是不是騙他……不懂大人世界裡的複雜,他仰起臉龐,央求:“馬靖,我不要找爹了。”

 

  “嗯。”竹子說話都有頭沒尾,馬靖早已習慣雞同鴨講:“你跟我在一起就好。你爹和我爹都不像個爹,我們不要理他們。”

 

  “可是畫要給馬靖。”他仍在意這件事。

 

  “你重畫給我就好了。”竹子並不會變通,恐怕也不會懷疑兩位長輩的關係非比尋常。否則,爹怎會丟下爺爺不管,竹子的爹也對竹子置之不理。

 

  “嗯,我會重畫給馬靖。”

 

  “當然。畫可以重畫,但人生不能重來。”他意有所指,臉皮很厚的說:“難道你沒發覺我越來越英俊,重畫是應該的。”

 

  “……”他只知道馬靖越來越壞,很喜歡咬他。

 

  “別發呆了,我帶你回家。”

 

  臨走時,馬靖將一張銀票夾在門縫,且大聲喊:“爹,我會照顧爺爺。請您轉告竹子的爹,竹子被我照顧得很好。至於你們倆的糊塗帳,你們自己算清楚,我和竹子都不會再來了。”

 

  確定屋外已毫無動靜,梅仲兗才將門開啟,視而不見一張銀票隨風飄入內,他茫然地望著梅苑,內心五味雜陳。

 

  “為什麼不見他?”身後的男人問。

 

  怎也說不出口,竹青根本不是他的兒子,當年為了報復,才帶走男人的兒子。須臾,他提腳離去。

 

  獨留在偏廳的男人面無表情,同他一般對兒子毫無情感。畢竟,當年為了給爹一個交代,他娶一名懷有身孕的女人過門。

 

 

 

尾聲

 

  兩年後。

 

  馬家老宅內,時不時傳出嘻笑、打鬧聲,兩名孩童各自嚷嚷:

 

  “爺爺——小青打我!”

 

  “是小柳先捏我的!”小青哼一聲,跺腳。

 

  “好好好……小柳先捏小青,小青又打小柳,爺爺搞懂了,兩個都去面壁思過。”

 

  馬老爺揉揉太陽穴,瞄著七歲、八歲的兩位小孫兒站在廳堂一隅,驀然,衣袍下擺一緊,三歲的小娃兒爬上了大腿。

 

  “抱抱。”一雙小手纏上爺爺的脖子,摟得緊緊的。

 

  馬老爺拍拍她的背,輕聲哄:“小芮乖……想睡了是不?”

 

  “嗯……”

 

  馬老爺寵溺的哄:“小芮最乖了,快快睡……”

 

  梅竹青終於回神,擱下筆,直勾勾地望著爺爺哄小孫女的模樣,不禁想著馬靖說:有人將孩子帶來質庫裡賣,他買回來給爺爺當孫兒養,等養大了就安排到質庫做事,一舉兩得。馬靖好聰明,爺爺在家有人陪,就不會寂寞了。

 

  良久,小娃兒已睡熟,臉蛋紅撲撲,可愛得緊。馬老爺輕聲喚:“竹子啊,去叫小阮過來把小芮抱回房裡睡。”

 

  “哦,我去叫。”

 

  不一會兒,小阮匆匆而來,抱走老爺懷中的小娃兒。她悄聲問:“老爺,今晚要不要等靖少爺回來用膳?”

 

  “不用啦。靖兒早上出門前就交代,他去找人手裝修幾處畫齋,沒那麼快回來。”

 

  “喔,那麼我會吩咐廚子早點兒準備晚膳。”

 

  “去吧。”馬老爺擺擺手。

 

  小阮笑了笑,抱著小娃兒轉身離去。

 

  梅竹青回到廳堂收拾畫具,問:“爺爺要不要下棋?”

 

  “不了。”馬老爺的心思已轉移,得顧著不懂事的小孫兒,雖無血緣,仍是疼寵得緊。“待會兒我帶小青、小柳出外走走。”

 

  “好。”

 

  仍面壁思過的兩人相覷一眼,須臾,各自垂首,竊喜于爺爺好好哦,又要帶他們倆去買零嘴了。

 

  梅竹青捧著書具回到畫室,想著這兩年鮮少待在家裡陪伴爺爺,幾乎都和馬靖外出。放妥畫具,他打開一扇扇窗櫺,讓午後熾熱的陽光灑滿一室。

 

  心頭暖暖的,他喜歡這個家,就像馬靖一樣予人溫暖。唔……抬手遮陽,雙眸眨了眨,小苑內,有兩隻花斑貓蜷伏在亭子上睡覺。驀然,也想起馬靖常常在午後牽著他去小廂房睡,很討厭的,不像貓那麼安靜,馬靖會亂咬……

 

  近亥時,馬靖進入宅門,夜裡靜悄悄,廳堂之中燈火明亮,不意外竹子在等候。

 

  “怎不先睡?”他走向彌勒榻,坐在竹子身旁,偏頭吻了吻他的發。

 

  梅竹青坦白說:“沒讓馬靖抱,我睡不著。”他練書法,靜候馬靖回家。

 

  “呵。”馬靖輕笑,喜於他的直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竹子的言語表達較以往進步,不經修飾這一點倒是受到他的影響。“很想我?”

 

  “嗯,很想。”

 

  聽著舒服。馬靖自然地伸手摟著他,道:“你喜愛畫圖,為自己掙出一些名氣了,我不想再讓你的作品僅售於骨董鋪,打算開設畫齋請人販售,所得都是你的。”

 

  梅竹青頓了下,偏頭問:“馬靖不要養我了嗎?”

 

  “繼續養。”馬靖等他寫完字,順手抽走他的筆,示意:“很晚了,明兒再寫。”

 

  登時起身,等他下榻。

 

  梅竹青讓他牽著走回房,沿途表示:“我不要錢,我要馬靖。”

 

  “傻竹子,我在幫你管帳。”他寵他,暗渡陳倉將屬於梅家的畫齋歸還。無論爹當初耍什麼手段侵佔,馬家質庫在他手裡,就不能有糊塗帳。

 

  梅竹青對他百依百順,從不過問生意事。“明天我不想在家陪爺爺了。”

 

  “哦,為什麼?”

 

  “爺爺有人陪。”

 

  “嗯。”他明白爺爺在家含飴弄孫,下棋的對像都換人了。但竹子依然黏人,像小狗兒一樣喜歡跟著他。“好吧,你別怪我不體諒你。我三天兩頭就想抱你抱個夠,你就別再跟我抱怨,我在外面也會把你抓來黏在一起。”

 

  他斜眼瞄去,竹子此刻的臉色泛紅,像偷抹了胭脂,害他又好想在床上欺負他一頓。梅竹青一臉無辜地偷覷馬靖,霎時又垂首,怎也想不透馬靖在外面也要抱,像野狗似的欺負他。

 

  進入房內,馬靖將門上鎖,回身順勢拉梅竹青來胸前偎著,撫摸他的發,毫不隱藏地表露:“沒有你在身旁,我很不習慣。”

 

  “嗯。”

 

  “在外面吃飯的時候,我就想到你。熟識的夥計也問,我怎沒帶你來。”

 

  “嗯。”

 

  馬靖勾開梅竹青的衣領,低頭咬他的頸子,吸了吸,每日都留下點點嫣紅。梅竹青安靜地讓他咬,心跳加速,渾身漸漸發熱。

 

  正值弱冠年紀,他容易衝動,松了口,呢喃:“竹子,現在親我一下好不好?”

 

  他眨了眨眼,叫:“馬靖……”

 

  “你不要嗎?”

 

  他搖頭。

 

  意思就是要了。馬靖自行解讀,催促:“快點,親一下子就好了。我也常常親你,讓你很舒服,不是嗎。”

 

  “嗯。”梅竹青緩緩地蹲下身,依言而做。

 

  馬靖捧著他發燙的臉,眼下的竹子笨拙得要命,舌頭也不靈活,偏偏越是如此,越是令他興奮。

 

  含不住全部,梅竹青輕推開他,抹抹嘴,偷瞄他的尺寸,呐呐地說:“我不要親了。”

 

  馬靖拉他起來,邊走邊說:“快點上床。”

 

  “唔……馬靖又要抱……”

 

  “嗯。”他一點兒也不害臊,動手脫衣裳。

 

  只消一會兒,梅竹青趴在床上,視線落在床內側,真的不想理他了。

 

  馬靖待在他身後,一手環住他的腰,命令:“把屁股抬起來。”

 

  “……”他面紅耳赤。

 

  馬靖忙著吮咬他的臀丘,手指探入他的體內刮搔,稱讚:“你每天都把自己洗乾淨讓我摸。”

 

  “嗚!”他吸呼一窒,很討厭他口沒遮攔地說。

 

  馬靖跪在梅竹青身後,欲望擠入他體內,探手握住他的性徵,開始滿足他。

 

  他淚汪汪地,像小狗兒在他身下嗚咽,央求:“馬靖……明天不要抱了……”

 

  “嗯……”馬靖精悍的腰身持續擺動,時緩時快控制節奏,前後都照顧,挺寶貝他的。

 

  梅竹青揪緊床褥,頻喘氣,話又說得零零落落:“馬靖……真的好像……野狗……喜歡……欺負我……”

 

  “嗯……”他聽得耳朵長繭,但現在沒空掏耳朵。

 

  “嗚——”他咬唇,淚水掉了好幾顆,身體在馬靖的手裡泄了。

 

  他繼續搓揉,腰身也持續往前頂。“竹子?”

 

  “嗚……不要摸了。”

 

  “我算過,把你弄出來兩次後,我才會出來。”他說的正經八百,與此刻的行為成反比——不成體統。

 

  馬靖很討厭……他默數過,總要磨蹭上千次才不會黏著他。低著頭,淚水又掉了兩顆,抽氣好幾下。夜已深,他一臉無辜的趴著讓他抱;他則一臉壞相的在床上欺負他,真的很寶貝的,只准自己欺負!

 

  過年期間,家家戶戶放鞭炮,入夜,漕河堤岸施煙火,“砰、砰、砰”地一朵朵煙花竄上天空,五顏六色點綴著夜空。

 

  馬靖帶著竹子一道逛夜市,由於人潮川流不息,他小心翼翼地護著他,緊緊牽著以防走失。梅竹青的嘴裡含著一顆桂棗糖,口袋裡還藏著幾顆,是出門之前,馬靖從廳堂桌上抓了一把塞給他的。

 

  “要不要去吃宵夜?”馬靖問。

 

  “唔……”他仰起臉,盯著馬靖很英俊的五官,嘴角揚起,眼神顯得很溫柔。

 

  “難得輕鬆幾日,老宅內有孩子會陪爺爺,他老人家白天忙著帶孩子到處串門子拜年,根本沒空埋我們。今晚就在分號過夜,明日我帶你去郊外踏青,放紙鳶如何?”

 

  “嗯。”梅竹青點頭。

 

  半晌,食肆的夥計瞧見熟客臨門,鞠躬腰哈地招呼:“兩位客官,今兒點菜還是老樣子?”

 

  “還有位置坐?”馬靖僅是來碰碰運氣罷了。大過年,到處都人滿為患,食肆也不例外。

 

  夥計瞄了瞄四下,其他客人尚在等空桌,他努努嘴示意靖少爺借一步說話。

 

  “怎麼了?”

 

  夥計這會兒才悄聲道:“咱家的龍老闆有個老位置是不對外開放的,人今兒沒空過來,小的可以為您通融,掌櫃也不會為難的。”

 

  由於食肆的米糧都直接跟馬家購入,雖稱不上大客戶,但靖少爺很好講話,肯以市價更低廉的價格供應,長期下來為食肆省下不少米糧錢呢。

 

  “哦,請帶路吧。”

 

  “裡邊請。”

 

  一爐小火鍋和上等魚燴擱上幾案,夥計又送來一小壺酒,離開時,順手將一扇拉門給合上。

 

  梅竹青觀察了下周圍,全然的隱密,內室猶如彌勒榻的樣子。

 

  頗與眾不同的用餐環境,馬靖猜想此處有可能是食肆老闆和人談生意或作帳的地方,形同質庫內設有掌櫃房。

 

  他問:“竹子,要不要打開身後的窗子?可以欣賞漕河夜景。”

 

  “哦……好。”他爬至牆邊開窗,居高臨下地探頭俯瞰食肆外的景致,漕河宛如天際間的銀河,波光粼粼,堤岸邊停泊不少船隻,夜市燈火通明,萬頭鑽動,人潮洶湧。

 

  馬靖悄然至他身後,伸臂勾了他回來。“別跌出去了。”

 

  “才不會。”他回頭反駁。

 

  “我擔心不行?”

 

  “嗯……”他聽話,以免馬靖擔心。

 

  馬靖的額頭抵著他,問:“你還不餓是不?”

 

  “嗯……之前吃了好多顆糖。”

 

  “親我好不好?”

 

  他一瞬臉朝後,猛搖頭。

 

  馬靖瞪他,“想哪去了,要你親嘴。”

 

  臉色迅速刷紅,他呆愣著。馬靖湊近他,唇貼合他的,舌尖探入他嘴裡品嘗甜膩的滋味,不一會兒,便離開。梅竹青困窘的別過臉龐,好生無辜的輕眨著眼。

 

  馬靖挪至幾案前,喚道:“過來陪我吃宵夜,我就算想和你黏在一起,也得回到分號再黏。你會叫會哭,會吵到人呢。”

 

  “馬靖真的很討厭……”他抱怨。

 

  “哼,你討厭我哦?”他夾了一塊鮮美的魚燴塞入嘴,瞅著竹子還傻傻地跪坐在前方不動。

 

  “怎不說討厭了?”馬靖語氣不佳。

 

  他偷覷馬靖的臉色,好像生氣了。

 

  “還不過來?”馬靖又叫。

 

  梅竹青乖乖地爬到他身坐好,低頭一臉委屈。

 

  馬靖一手摟著他,挺霸氣的輕哼:“不准說討厭我,懂了沒?”他又不是那只已快將質庫關門大吉的鐵公雞。兀自打算擇日去拿回仿畫,順道告知:欺負竹子得付出代價。料准那只鐵公雞吭都不敢吭聲。

 

  梅竹青點頭,眼淚掉了一顆。

 

  馬靖見狀,愕然,“你哭什麼?”

 

  “你凶我……”他拂拭眼角,這下子真的討厭了。

 

  他立刻擱下筷箸,把他的頭壓來肩窩處,好言好語的哄:“我不是真的凶你,別哭。”

 

  他點頭,依然無辜。

 

  “傻竹子,我喜歡你喜歡得要死,怎麼捨得凶你。”他只是聽不得他說出討厭兩字——記性好得很,竹子曾經抵死不從。

 

  “嗯。”

 

  馬靖吻著他的額際,心思不良的暗忖:凡認識他的人,無不知曉他有斷袖之癖,竹子是他養的。此處頗隱密,晚些時候,夥計若要過來收拾會事先敲門。萬一在門外聽見了什麼聲音,應該還不至於不識趣的打擾……各方設想周到,他壞心的將竹子壓倒。

 

  梅竹青愕然的當口,聽他很不要臉的說:

 

  “我想換個方式凶你了,你別哭太凶,否則讓別人聽見,你別怪我沒事先跟你說。”

 

  “馬……”話未出口,唇舌被堵住。“嗚嗚……”他真的很討厭……

 

  不一會兒,兩人又黏在一起,殊不知此隱密之所,也是龍老闆帶情人來“算帳”的地方。

 

  翌日。

 

  近郊外,攜家帶眷遊春踏青的人潮依然不少,梅竹青依馬靖的指示放紙鳶,拉著細線順著春風勁頭跑下小斜坡,連續嘗試好幾回才拿捏到訣竅。

 

  拉著紙鳶,逐漸走上石橋,仰高的臉龐眨望著紙鳶變得渺小,在天際間張揚飄蕩,霍然一隻手掌握住了他的,一回眸,馬靖貼在身後。

 

  他笑問:“你還記不記得答應過每年要跟我在一起?”

 

  “嗯。”

 

  “往後呢?”

 

  “一樣和馬靖在一起。”

 

  他心滿意足地聞了聞他的發,想起兒少時用糖果拐他做小跟班的情景——

 

  “來吧,我們打勾勾。”

 

  兩人的手指頭互勾,雙雙扣住了承諾。

 

  “嘻,不許你反悔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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