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六點半。

      葉書歌睜開眼,刷得大白的天花板有著龜裂的痕跡,光透過窗簾肆虐,將狹小臥室照得清清楚楚。

      起身,下床。半個小時之內搞定,穿外衣。天已經很熱了,然而能穿去上班的衣服仍然只有那一件,厚厚裹在身上,讓人氣都喘不上來。

      出門的時候剛剛七點,B市的交通一貫強悍,即使坐地鐵,到公司也要近一個小時,何況坐地鐵前還要坐三站公車。人多擁擠,下了車人就像是水裡撈出來的一樣,髮梢都是濕的。

      進寫字樓之前先整理一下衣冠,總公司這邊對儀表衣著看得很重,做銷售的,門面確實要注意。雖然他和英俊瀟灑沒什麼關係,一米八多的身高也能添些分數,儀表堂堂四個字還混得上。

      「Sidney,正好你來了,把這些報告送到開發去。」銷售經理看到他來,順手遞給他一沓紙,然後又在桌上找來找去,「呃,上面派的人還要稅單,你送到總經理室吧⋯⋯

      「上面的人?」葉書歌問。

      「嗯,就是太子。老總可能要撒手了,太子這段日子也巡視得頻繁了點。」經理回答,然後忽然想起,「哦,對,你原來在分公司沒見過高層吧?」

      最後一句話帶些輕視,他倒是一向不怎麼看得起葉書歌,儘管他業跡甚佳。在銷售經理看來,本科才叫文憑,葉書歌這種夜校的不過是個混混,不知道怎麼在分公司混得出了頭,竟然被保到這邊來。因此能支使的地方盡量支使,諒他一個小職員只能受著。

      葉書歌低下頭拿文件,回了聲:「沒見過⋯⋯總經理室是吧,我馬上就去。」

      說是幾份材料,其實著實不少。先跑去開發部交給秘書,然後坐內部電梯向上。

      到了總經理室外,跟秘書說明,秘書收下稅表。葉書歌衝她點頭笑笑正要抬步,眼一瞄看到她桌上一個名字,忽然怔住。

      「您還有其它事情嗎?」經理秘書很禮貌地問他,葉書歌被她驚醒似的,猛地搖了搖頭:「沒、沒有!我下去了!謝謝!」

      他說完正要轉身,卻見秘書換上了甜美笑容,聲音也褪去生疏的客套:「副總早。」

      背脊挺直,身體完全僵住,一動不動。手收攏在身側,食指不知怎的一直在顫動,無法抑制。

      於是身後響起一個聲音,優雅有餘沈穩不足,到了句子末梢微微挑起:「古秘書,這麼早就開始工作了啊。」

      眼前頓時一片漆黑,頭發暈,體外的熱氣好像進了身體裡一樣,蔓延得連四肢都開始發軟。

      聲音像從遙遠地方飄來的一樣:「誒?這位是⋯⋯

      「是銷售部的⋯⋯⋯⋯」古秘書不記得葉書歌的名字,臉上微現尷尬,帶些責怪之意看向他,意思是老闆詢問你還不快自我介紹?

      深呼吸,葉書歌轉過身去,微微笑了。

      「副總您好,我是銷售部的葉書歌。」

      

      一

      新生入學,第一件事是軍訓,第二件大概要算招新。

      院系學生會招新,團委招新,社團招新。T大校園算是極大了,此刻也被擠得水洩不通。新生宿舍樓旁邊道路上都是各部各社團的桌子,諸位部長社長像是酒店老闆娘青樓老鴇一樣,招呼著拉客。

      戲劇社無疑是十分拉風的,數名帶著翅膀的天使臉上掛著微笑,向四周經過的人展示他們的戲服。但是更引人注目的顯然是漫畫社──或曰,漫畫社下屬的cos社團。一群打扮得稀奇古怪的人當街一橫,馬上抓住來往大多數人視線。這年頭漫畫是流行通俗讀物,過路的基本都能認出他們cos的對象,興趣也就更濃,直把cos社團圍得裡三層外三層。

      「我們不太缺女生⋯⋯呃,男士優先,有意的在這裡留下資料⋯⋯」人群中傳出高喊,是喧鬧之中惟一能聽到清楚的聲音。葉書歌在旁邊經過,只覺得這一帶格外嘈雜,皺起眉側身從人縫中繞過去。

      「啊,同學,你是大一的吧?」忽然人群中探出一隻手攔住他去路,隨即一位穿著旗袍的男生從人群中擠出來,對葉書歌微微笑著,「有沒有興趣玩cos?」

      葉書歌側頭看這男人,眉頭皺得更厲害:「沒有。」

      旗袍男被他這麼硬邦邦的拒絕擋住,倒也不生氣,笑瞇瞇地繼續說:「學弟你考慮看看,cos社是T大人氣最旺的社團,設備和資金都不成問題⋯⋯

      「抱歉,我並不打算參加社團。」葉書歌說,就要轉身。

      「學弟我覺得你很適合我們要cos的角色,你好好考慮一下⋯⋯」旗袍男不肯死心,追著葉書歌說,「學弟⋯⋯

      「這位學長。」葉書歌忍無可忍,沈著臉說,「我真的對不男不女的社團沒有興趣,請學長您找其他人吧。」

      不、不男不女⋯⋯

      旗袍男怔在原地。

      「另外如果是表現中國古風的話,漢服顯然比旗袍更合適,何況旗袍根本就是女式服裝。」葉書歌看旗袍男一眼,轉身從人群縫隙離開。

      「承頎啊,我還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成了人妖呢。」人群中走出一名男生,瘦高身材,相貌英俊,穿著一身寬袍大袖的衣服,讓人看了都替他熱。他卻一點感覺都沒有似的,揮揮手中扇子:「出賣色相cos D伯爵,結果竟然被學弟當成不懂歷史的人妖,我們的大會長、漫畫社副社長對此有什麼感想?」

      「那學弟很有趣,不是麼?」旗袍男──承頎唇邊勾起一絲笑,半長的黑色直髮垂下來,襯得他這笑透明了一般,有種奇異的妍媚和冰冷。

      寬袍大袖怔了下:「有趣?」

      「是啊,很有趣。」承頎手微動,喇叭狀的袖擺拂起,看向葉書歌消失的方向,「看起來是連cos為何物都不知道的小學弟,剛入學就對學長這麼不尊敬,可不好啊。」

      「真是有仇必報的性子,不過承頎,他長得又不怎麼樣,你叫他進來他能cos誰?」

      「你不覺得Count D身邊缺少什麼東西麼?」承頎挑眉。

      「雷歐?他哪裡像雷歐?」寬袍大袖回想,雷歐應該是那種挺帥的白人吧?

      「不,我想要只杜賓犬。」承頎說完,轉身回到人群之中,繼續招新的偉大任務。

      「奇怪,承頎今天怎麼這麼古怪?」寬袍大袖撓撓頭,袖子掉下來遮住臉,視線完全被擋住,「而且⋯⋯杜賓犬不是更帥嗎?剛才那新生⋯⋯也就身材還有點杜賓的樣子吧。」

      身材有點杜賓樣子的新生在拎著暖壺打水。

      T大條件是非常好的,新生寢室有四人間和雙人間可選,葉書歌當然選四人間。同寢室三人,倒有兩個是本地的,軍訓之後直接回家休息。剩下一位和他分攤打水任務,一次只用拿兩個壺,倒比別的男生三四個壺兩手提要好得多了。

      水房外面有公告板,上面密密麻麻一堆飄揚著的小紙條,最多的就是租房和求租。葉書歌在前面看了半天,才離開去打水。

      第二天下午,是最熱的時候,校園裡沒多少人。葉書歌走到公告板前,「啪」地貼上一張紙。然後退開幾步,離遠看看位置不錯,轉身走掉,去下一個公告板那裡繼續貼。

      「校內新生7號樓四人間有一床位外租,有意者請洽&×,葉。」薄薄的唇念出紙上字,「有專科床位可以換住者優先。」

      「這麼窮啊。」唇角翹起,撕下數張電話小條。

      T大有專科部,和本科上課在一棟樓裡,也有專科生的宿舍,離理科院的主樓稍微遠了點,而且條件非常差,大多專科生都是有錢的,哪裡會住在那種地方。

      而本科的宿舍,可以說一床難求。葉書歌這麼做,顯然是為了其中的差價。校外房子條件雖好,論起交通方便又怎麼能跟校內宿舍比。因此葉書歌很快就接到一堆電話,最後挑了條件最好的一人和他換了寢室。

      大學生活和高中又是不同,更加鬆散且無人管束,也更獨立一些。不過對於葉書歌來說,都是差不多的。一樣上課放學打工,頂多是空餘時間多了,但是臨時工不是那麼好找的,只能先多接幾個家教。

      「小葉啊,我倒是有個親戚家小孩,高一,想選理科但是化學不好。」同寢室的南穆見葉書歌到處貼紙條,忽然想起來似的,「本來她媽特地讓她去我表哥家住,想讓表哥輔導她。但是我表哥是學生會長,哪裡有那閒工夫,就想給她找個家教⋯⋯

      「離得遠麼?多少錢?」

      「一站地,附近不是有個凌雲小區嗎,就在那小區裡面。」南穆伸手,分開五指,「這個數,比公價高點吧?」

      「好,我去試一下吧。」葉書歌點頭。

      「其實你不用這麼拚命吧,你是不是已經兼兩個家教了?加上床位補上的錢還不夠生活嗎?我記得你們本科生可以申請減免學費不是嗎?」南穆有些好奇地問,「而且你吃得用得那麼節省,每個月的錢至少能剩一半吧?」

      「嗯,我有其它的用途。」葉書歌回答,顯然無意多說,南穆也不多追問。一般來說專科生很難和本科生處得很好,他二人在留出距離的前提下還算不錯,已經比較難得了。

      反正葉書歌一天裡面有一大半時間不在寢室,他有個家教是高二生,隔日晚八點半上一個半小時。那學生學得辛苦,葉書歌來往於學校和對方家裡,也著實不容易。經常學校關門之前才回來,幸好專科宿舍沒有門禁時間,免了翻牆跳窗之苦。

      雖說是大學生,但能找到的工作種類其實有限,尤其在不能全職的前提下。如果要長得帥氣還可以去當服務生,偏偏葉書歌長得只能說普通,身高又超過男性平均標準。幸好這年頭望子成龍不在少數,T大又是一等一的學府,家教倒也不難找。

      南穆介紹的人讓葉書歌過去面試,因為那女生住在南穆表哥家裡,南穆表哥又是T大學生,也就由他負責面試。週五下午上完課,葉書歌便趕過去。

      既然是有錢,必然少不了架子。明明在同所大學,在學校裡見面看看行不行不就結了,哪有必要非叫到家裡來。

      不過對方這麼要求,葉書歌也不能不去,反正離得近走過去也可以。穿過重重保安到了地方,對方家的保姆打開門。

      「請問康承頎在麼?」

      「在的在的,你是給小萌當家教的老師吧,請進。」保姆把葉書歌放入,讓他坐在客廳裡。

      客廳很大,地板是木拼,亮油上得光可鑒人。坐上的沙發是白色的,純皮,摸起來手感極佳。靠墊應是綢面,上面竟然繡花,淡雅米色上柔紅淺紫,素淨而美麗。

      模糊想著,所謂品位,就是表現在細節上的每一點吧。木拼地板接合處木紋都是嚴絲合縫,可見仔細。再看四周裝飾,歐風裡面帶著古意,卻不是暴發的炫耀,而是各有各的妙處,在一起居然顯得和諧。

      這樣的背景下,走出一名貴族狀男子,倒也不奇怪了。男子有一米八左右的身高,瘦削但是不顯弱,半長的黑髮在後面束起,前面留下幾縷,不羈而飄逸。

      是個很漂亮的男人,雖然漂亮這詞不應該用來形容男人,但確實如此。斜挑的眉,末端輕勾的眼,和薄薄的唇。乍一看去倒有幾分女相,只是眉眼間有凌厲氣度,一般男人也少見。

      「學弟,又見面了。」男人勾起唇,聲音也優雅得很。

      「呃⋯⋯是康學長吧?」這聲音有點耳熟,人也有些眼熟,可是⋯⋯見過嗎?「我是葉書歌,南穆介紹我來試試做家教的。」

      「我知道。學弟我們見過,你忘了麼?」康承頎笑起來,問。

      「⋯⋯不太記得了。」

      「真是無情的學弟啊,你那句不男不女可讓我鬱悶了好幾天呢。」康承頎說,滿眼都是笑意,哪有鬱悶可言。

      「哦,那是見過。」他一向對無關的人事毫不上心,怎麼可能記得一名莫名其妙的路人。

      康承頎本以為他至少會道個歉什麼的,沒想到他一點表示都沒有。也不好糾纏,於是說:「我才知道,原來你是我直屬學弟,你是劉老師教大化吧?」

      葉書歌點頭,跟他聊了起來。康承頎很健談,又是高葉書歌一級的學長,很熟悉大一現在的老師和課程,即使和葉書歌這樣比較寡言的人也能聊起不停。

      「啊?已經這麼晚了?」談話間中葉書歌看了下表,驀然發現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而自己竟然只跟對方聊些有的沒的,忍不住有些驚訝。

      時間是寶貴的,在非學習非賺錢上的時間都是浪費掉的,而今天他居然浪費了這麼多?雖然說是求職必然的損耗,也實在是太過了。

      這時間如果用來做翻譯,還能譯出千字以上呢。

      康承頎怔了一下,看出他心理活動,連忙說:「呃,現在是不早了,這樣吧,你週末時間方便麼?小萌馬上就回來,時間商量一下就可以上課了。」

      哦,原來那女生還沒有回來⋯⋯

      不過那為什麼讓他這麼早來?葉書歌微微疑惑。

      小女生是不好對付的,尤其是被父母緊逼望女成鳳的叛逆期小女生。

      潭萌是康承頎小姨的女兒,有點錢的父母經常在經濟上太過嬌縱孩子,然後就很難管住已經「野了」的孩子們。最後只能痛定思痛,把孩子送到親戚家,讓她那成績優良的重點大學生表哥幫忙管束,順便家教也好補習班也行,總之怎麼能提高成績怎麼來。

      但是康承頎顯然也沒有時間,找家教就成了無奈中的最好辦法。

      「什麼家教啊,我才不要!」漂亮小女生回到家中被介紹給葉書歌,她瞄了一眼他,輕蔑地哼了一聲,「頎哥我要你教我,你找些這樣的做什麼?」

      康承頎面色微沈,想要訓斥,卻被葉書歌搶了話:「戀兄情結?」

      潭萌馬上一張俏臉通紅,瞪大黑亮的眼瞪葉書歌:「你胡說什麼?」

      「呃⋯⋯從心理學上而言,這樣的表現應該可以被歸到這一類上⋯⋯」葉書歌看著小女生,說,「不禮貌叛逆是引起對方重視的一種方法,故意為難可以讓對方心裡無暇思考其它,貶損他人也是一種恭維,可以讓對方明白自己心裡只有他⋯⋯不過⋯⋯」他撓撓頭,「五代之內的近親是不可能的,生物課沒教嗎?選理科是要考生物的。」

      小女生被他氣得臉都黃了,衝他面前瞪他:「你白癡啊你誰說要嫁給表哥了我就是喜歡表哥不行麼討厭的家夥%¥^#%×&

      罵了一通之後,潭萌才後知後覺自己幹了什麼,看向康承頎,他果然神色不豫。她連忙對康承頎撒嬌:「頎哥,我是太生氣才那麼說的,我不是故意⋯⋯

      康承頎皺眉:「小萌,我實在沒想到你這麼沒有禮貌,還不向葉老師道歉?」

      潭萌當然不想道歉,但是看康承頎臉色,也著實不敢違抗,走到葉書歌面前,忸忸怩怩勉強開口道歉。康承頎一看就知她在敷衍,俊美的臉陰沈著。

      「沒什麼,我們開始上課吧,在哪裡上?」葉書歌又在康承頎前面說話,問潭萌。潭萌也怕表哥再生氣,連忙把他帶進書房,關上門然後坐在椅子上委屈。

      「都是你,頎哥這下肯定很生氣,他不會再喜歡我啦!」潭萌一邊說一邊抹眼淚,指責著。

      真的是很單純的小孩子啊。葉書歌看著她哭得稀里嘩啦的臉,想著自己像她這年紀的時候在做什麼,然後感慨。

      「你確定你表哥曾經『喜歡』你?」葉書歌開口問。

      「當然!頎哥是很喜歡我⋯⋯⋯⋯」潭萌回答,說到最後自己都沒了底氣。

      「成績不好又不肯學習,看起來也沒什麼一技之長,又任性。」葉書歌側頭打量潭萌,說,「康學長那麼優秀,你一點都不像他,他為什麼要喜歡你?」

      「我、我有很多優點的⋯⋯」潭萌淚水都被他氣停了,瞪眼睛說,「我很漂亮又很大方學校裡面大家都和我玩,我⋯⋯

      葉書歌靜靜地看著她,完全不附和或者反駁,潭萌終於撐不住,小嘴一扁:「他們都不喜歡我,爸爸媽媽忙得不理我,頎哥根本不管我,班上同學也看不起我⋯⋯嗚嗚⋯⋯

      「還是無機物吧?」

      「啊?」葉書歌這天外飛仙的一句把潭萌問愣了,傻傻看著他。

      「我說你還在學無機物吧?把書和練習冊拿出來,開始上課。」葉書歌說,坐在書桌前面,掏出筆和筆記本。

      「你⋯⋯」潭萌氣得臉紅,「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安慰我勸解我嗎?上什麼課啊!」

      「你是請家教,不是心理輔導醫生。」葉書歌答道,「心理醫生顯然要貴得多。」

      潭萌張口結舌。美女當前,這家夥居然想的都是錢,實在是⋯⋯可惡啊!

      當慣家教的人,講起課來實在有條理,即使是潭萌這樣基礎薄弱的學生也能聽懂。更讓潭萌驚訝的是,中途休息十分鐘,她吃零食,葉書歌竟然拿出一份英文的東西,在紙上寫了起來。

      「翻譯?」寫的是漢語,那應該是英譯漢,「大學的作業?」

      「不,打的零工。雖然給的不多,不過至少不要求證書。」葉書歌回答,繼續做他的工作。

      「你英語很好?」潭萌吃了一驚。

      「不算差。」葉書歌抬頭,「怎麼?你英語也需要補習嗎?」

      「⋯⋯

      「可以省下車費,如果你真的要補的話,我想我可以申請排號。」葉書歌認真說。

      上完課,和康承頎談過的結果是,週末時間完全用上,綜合補習。

      「或者學弟你今晚就留下來吧,家裡客房很多,明早也省得再趕過來。」康承頎說。

      「謝謝學長好意,但我想我還是回校比較好,有些事情要處理。」

      康承頎微微皺起眉:「學弟,我想我並沒有得罪你吧?」

      葉書歌搖頭:「當然沒有。」

      「那為什麼你一副盡量離我能多遠就多遠的架勢?」康承頎靠近葉書歌,手搭在他肩頭,與他視線相對,「招新的時候我希望你來參加cos社團,你理也不理我就走。現在你都到我家裡了,還是不肯多待一會兒麼?」

      葉書歌側頭疑惑地看康承頎,問:「我只是家教,沒必要和學生的哥哥搞好關係吧?」

      「和學長處好關係不是必要的麼?你這樣又是換寢室又是賣床位又是打工的,真的得罪了學生會長,恐怕也不太好吧。」康承頎微微笑著,言下之意很明顯。

      「⋯⋯」葉書歌眼神一斂,一時間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乖乖被他威脅。他想了想,看著康承頎:「你想要什麼?」

      「沒什麼,只是和你做個朋友。」康承頎說,「化生系這一批新生裡,我看你最順眼,做個朋友,可以麼?」

      疑惑地看他,葉書歌並不相信他的話,只是一時間也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可以讓對方圖的。想了半天,想起招新那天自己的不恭敬言語,大概是那些話讓這位高高在上的會長自尊受創,因此來找自己麻煩吧。

      於是他也微微笑了:「學長有要求,有什麼不可以的。」

      不過是虛與委蛇,朋友就朋友,不過是個虛幻的名詞。

      像這種,連自己親人都不關心的人,會隨隨便便找個學弟當朋友麼?

      葉書歌不信。

      二

      「就是他嗎?康會長經常來找的新生?看不出有什麼出眾的地方啊。」

      「聽說會長很看重他,好幾次邀他進學生會,但他不同意。還有,聽說週末的時候會長還會找他一起走?」

      「我還在圖書館看到過會長和他,他在寫東西,會長好像跟他說話他也不搭理,拽得要死。」

      「也不知道會長到底看重這家夥什麼,長得又不帥,說成績好吧其實也只有一般,T大找出來一個成績都不差。要說能力,就看他天天寫東西再就是往校外跑。想入學生會的那麼多,會長幹嘛盯著這家夥不放?」

      「還有,英語系的系花,你知道一直暗戀會長的,想借此討好會長,特地去勸說那小子加入學生會。結果那小子那叫一個拽,一撇嘴說不去,還說別人的想法和他有什麼關係⋯⋯

      「啊,難道白美人這幾天那麼傷心是因為這小子?」系花被欺負,眾人可就坐不住了,紛紛表現出憤慨。須知理科尤其是物化這一塊男女比例嚴重失調,而學校為了平衡,特地把英語系教學樓和宿舍樓安排在物化旁邊,好保持一定的男女平衡。因此英語系系花,在這一眾理科男生中間有著無與倫比的影響力。即使這位系花明戀的是學生會長,也不能熄滅大家的暗戀火焰。

      至於女生那邊,則有另一種不滿。

      「上次難得看到會長,剛要和他說話,他就跑到一邊。還以為他有什麼急事,結果竟然是跑去和那個姓葉的說話⋯⋯

      「如果是個美女也就算了,一個男人為什麼霸著會長不放啊?會長本來就很忙平時時間很少了,居然還要每天找他勸他進學生會,算什麼啊!」

      「哼,是帥哥還可以原諒,長得有那麼醜。性格好點也行,他班上同學說他根本不怎麼和別人說話,又不參加任何社團,這種人上大學來幹嘛?」

      「⋯⋯

      葉書歌被理科院英語系集體排擠,其實這對他來說也沒什麼,畢竟他和其他人不住在一起,平時又忙著打工,停留的地方無非教室圖書館寢室。按理來說別人即使想為難他也未必能做什麼。

      但是偶爾做一點事情,就夠他煩的了。

      T大校園比較大,水房在食堂旁邊,離寢室樓比較遠,因此大多數學生都是早上去上課的時候把水瓶放到水房旁邊,中午吃完飯順便打水。葉書歌也是這麼做的。於是他的壺幾乎是放下去就丟,頻率之高,完全不能用拿錯來解釋。

      專業課的座位是半固定的,葉書歌常坐的位置上經常一堆垃圾。因為教室本身就比較小,也找不到其它位置,他只好先把垃圾清理掉。至於一離座就發生什麼椅子不見圓珠筆被扔到垃圾桶之類的事情,簡直可用層出不窮四個字來形容。

      圖書館其實也是一個很危險的地方,畢竟他一做翻譯就是大半天,中途不可能不起身去廁所。經常就在回來的時候,發現翻譯到一半的稿子不見,筆袋不知道哪裡去了。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即使遲鈍如葉書歌者,也能感覺到自己受了欺負和排擠。他並不是很在意和周圍人的關係,也沒工夫去經營。

      但是也不能太差,最好的狀態就是存在感薄弱但是大家還能知道有這麼個人,不會注意也不會完全忽視。

      現在這種情況,實在是糟糕。

      終於,在導員找他談「生活和交友問題」之後,葉書歌忍受不了了。

      付出成本和所得不成比例,雖然錢要多一些,但是這學生其實挺麻煩。交通上的方便以及週六的住宿他有付出多餘的時間和精力,來應付潭萌和康承頎。而每一點時間都是金錢啊。

      這麼算下來,其實也高不到哪裡去。反而因此甩不掉康承頎,讓他每天在身後跟著來去,引來別人的排斥,實在是得不償失。

      乾脆說清楚,不行辭職算了。

      辭職也要找對時間,在這個月第三周的週末,上完課之後,葉書歌來到客廳,要和康承頎「談談」。

      「書歌,你這麼拚命做什麼,看你臉色焦黃,都瘦成這樣子了。」看到平時對自己愛理不理的人忽然特地找自己談話,康承頎眉攏了下,卻還是笑著問。

      康承頎坐在葉書歌身邊,手撫上他的手臂。葉書歌不太習慣離旁人這麼近,更不習慣被動手動腳,不過想想又不是女生,還怕他有什麼不良意圖不成。

      現在談事情才是主要的。

      「學長⋯⋯

      「我不是說叫我承頎就可以麼?」康承頎打斷他,說。

      葉書歌皺眉,想不要在這種小節跟他爭論,於是把話題轉回來:「呃⋯⋯你在T大聲望很高。」

      「是啊,怎麼?是不是有點崇拜我?那就加入Cos社吧,很不錯的⋯⋯

      拉皮條似的聲音被打斷,葉書歌側頭看康承頎:「我能不能請您,以後在學校裡,離我遠一點?」

      「啊?」康承頎愣了,精緻五官顯出不怎麼搭調的震驚來,「為什麼?」

      「我受不了您fans的熱情。」葉書歌回答。這輩子沒追過什麼星,不過fans倒是見識過了。

      「怎麼能這麼說呢,喜歡我的人當然也會喜歡你嘛。」康承頎笑嘻嘻地說,「小萌的前途全仰仗你,我當然要盡量和你搞好關係啊。」

      葉書歌心想有你纏著我的功夫,令妹大概都上清華了:「那如果我不做潭萌的家教,是不是您就不會在學校裡纏著我了?」

      「書歌,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康承頎皺起眉。

      「我想,我可能無法勝任潭萌家教一職,也實在沒有時間。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就做到下周或者這周就算完,結算一下我就走。」就知道康承頎是故意為難自己,葉書歌也沒指望他能商量得通,直接提出辭職。

      「辭職?你辭職了小萌的課程怎麼辦?」康承頎馬上反問。

      「一周多的時間,足夠再找個家教的了吧?我下周回來,做滿一個月再走。」葉書歌說,「你是學生會長,在T大找個品學兼優又願意教令表妹的人,應該不難。」

      「可是小萌就喜歡你啊。」康承頎笑笑伸手拉他肩,「我也是⋯⋯

      葉書歌受不了他這狀似親暱的樣子,閃身避開:「抱歉,我想我還是無法勝任,請允許我辭職。」

      「這種事情,我即使不允許也沒什麼辦法阻止吧。」康承頎臉上笑容斂起,眼神厲了些,看著葉書歌,「家教這種東西,本來也沒什麼合同啊約束可言,想走就走不用考慮其它。而沒有利益關係的情況下,就可以拒絕我了,是麼?「

      葉書歌想你既然知道還問我做什麼,並不作答。

      「但是說來,我正好想給你漲錢⋯⋯」康承頎慢慢地說,見葉書歌表情不變,臉終於沈了下來,「所以原本打算結錢方式有所改變,每個月過三周再結的。」

      「就是說如果我不做下去,這三周的錢就別想拿?」葉書歌問。

      康承頎笑笑:「書歌,我只是想留你,可沒有其它意思。」

      裝好人給誰看呢。葉書歌起身,居高臨下地凝視康承頎,心下掙扎,最後一咬牙:「我不要了總可以吧?學長請當你我素不相識,謝謝。」

      憤怒到平靜,其實也不過是瞬間的事情,一直盯著他的康承頎卻清清楚楚看到他眼神變化。先是清澈的憤怒,在怒氣上升的同時,眼神卻慢慢地、一點一點地黯下來。最後那雙黑亮的眼只剩自嘲,和苦笑。

      葉書歌長相一般,眼睛卻很漂亮。康承頎抬頭看他,一時間竟被他這雙眼攝了進去,逃不出。

      險些心軟,然而馬上開口:「書歌,你寧可虧錢,也不肯跟我一個社團玩麼?」

      「我沒有時間和精力。」葉書歌拿自己的東西,毫不猶豫地向外走,「也沒錢。」

      「我按打工標準給你工資怎麼樣?」康承頎揚聲問。

      葉書歌微一止步,回頭看著康承頎,笑著搖頭:「學長,我還想在T大待下去。」

      俗話說,無事獻慇勤⋯⋯

      非奸即盜。

      一下失去大半個月的收入,又要重新開始找家教,葉書歌可以說陷入了窘境。

      不過總比被那人糾纏的好。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吧,故意為難自己。如果不及早抽身,以後越來承他情越多,可能就受制於人了。

      不過錢啊怎麼辦,經濟上的洞越來越大。開學,為什麼大學要和初中高中一起開學⋯⋯

      實在一時之間找不到能賺錢的活,乾脆到翻譯社裡拿了本書來翻。翻譯其實是半腦力半體力的活兒,葉書歌又晝夜開工,飯也不在外面吃,只是泡麵了事。後來發展更猛烈,為了省下本就微薄的飯錢,乾脆去校外市場買了一斤桔梗,每天在食堂買仨饅頭,就著吃。

      「小葉,你這樣下去錢沒賺到,人先垮了。」南穆見他這樣,忍不住勸他,「有什麼必要非得這麼委屈自己,又不是沒錢。你要是特別困難我借你些也可以,或者你乾脆跟我一起吃飯⋯⋯

      「謝謝你好意,但是,不用。」葉書歌笑著搖頭拒絕。也許南穆是得罪不起康承頎,也許是根本無心得罪,但是現在這種情況下,追究中間人的責任是一件很沒有必要的事情。而他,從來不做無用功。

      幸好少了個人糾纏,身邊也少了很多麻煩。葉書歌是完全不引人注目的小人物,沒入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到那種。一眾行俠仗義者見他們偉大的會長已經撤退,也就心滿意足地撤去,還給葉書歌一個清靜。

      這樣,就夠了。他只想安靜地過這四年,安安靜靜地賺錢,就好了。

      但是命運,常常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尤其是不以葉書歌的。

      T大每學期都有體能測試這東西,男生無非是俯臥撐引體向上五十一千五之類,並不難過。冬天不適合測試,因此趕在期中的時候找個時間大批測。

      葉書歌因為身高以前就被抓去練過籃球,身體其實還算不錯,但架不住他自己折騰。本來就每天處於餓得兩眼發黑狀態,再在人群裡一擠,劇烈動作一做⋯⋯

      「還有半圈⋯⋯」這麼告訴自己,葉書歌充起力氣繼續向前跑。眼看出去的一切都是重影,磚紅色的塑膠跑道能反射陽光似的,讓人看一眼就頭暈。腿軟綿綿的,每一步踏出去都是憑著本能和毅力,而不是體力。

      不行了,像是未來一樣,茫茫然一片看不到路。葉書歌心裡模模糊糊地想著,腳下發軟就要跌倒。

      穩住⋯⋯再堅持一點⋯⋯這麼想著,咬緊牙關讓自己不要倒下。好不容易找到平衡,可以繼續前行了,身體卻被什麼拖住,無法再向前。

      耳邊響起聲音,已經完全不清楚這聲音在說什麼了,只是下意識想逃。但是身體好沈,又被什麼禁錮住一樣,動不了。

      心裡還清楚,身體卻失去了幾乎所有的感覺。葉書歌只覺自己身體懸空,然後──

      他昏了過去。

      這麼高的個子,怎麼這麼輕?抱在懷裡簡直比女人都輕,瘦得幾乎只有一把骨頭。闔上的眼顯出疲倦,垂下的睫毛並不長還有些硬的樣子,在眼瞼處刷下一片陰影。

      康承頎抱著葉書歌去校醫院,幸好醫院離操場不遠,很快到了。檢查過後,說是營養不良貧血外加疲累過度,好好睡一覺然後多吃點多休息就好了。

      移到校醫院的病床上,葉書歌還在昏迷之中,康承頎坐在床邊照顧他。葉書歌沒什麼朋友,校醫很放心地把照料他的任務交給康承頎。

      「跟這新生說說,學習壓力不要太大,T大當人沒那麼狠,再怎麼也不能把身體弄壞啊。還有多吃點好的,就算大鍋飯飯菜不好,不是還有小灶嗎,怎麼能成這樣⋯⋯」老校醫囑咐著,「還有做點補身體的,什麼豬肝啊雞湯啊,血紅蛋白都快到五了,再這麼下去站著都能暈⋯⋯

      校醫走了,康承頎陪床。房內很靜,沒有其他人。康承頎抬起手,碰觸葉書歌臉側。煞白的臉,安靜得給人他不在呼吸的錯覺。原本麥色的皮膚少了血色,這時候也顯得透明起來。

      「如果你不這麼倔強的話,又怎麼會這樣⋯⋯」康承頎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我不過是想把你逼到我身邊來,你就不能放下你的排斥麼?」

      葉書歌眉頭皺得緊,唇也壓成一條線,即使是昏迷,也沒有半點放鬆的樣子。左手放在臉側,康承頎去握他的手,葉書歌手掌攤開,修長的五指,有著凸起微黃色繭子的指腹,和完全談不上細膩的皮膚。康承頎手指指尖在他手心上輕輕撫摸著,半長的發垂下來,擋住他的眼,看不到神光流轉。

      葉書歌清醒過來的時候,覺得手被壓著,有些麻。他嘗試著動下手,卻聽到身邊有人在輕聲歎氣。然後聽到歎息之後略有些惆悵的聲音:「我真的不是為難你,只是覺得,你的眼睛真的好像群群⋯⋯可是我再也不可能見到他了⋯⋯

      這聲音聽起來有些悲傷。溫柔的悲傷,優雅的中音在說到那個名字的時候稍稍沈了下去,到尾音甚至有些顫抖。

      葉書歌性格雖強,心卻軟得很。閉著眼,一時竟然不知道是該睜開還是繼續昏迷。

      「我也只是希望能和你多相處一會兒而已,那些人⋯⋯我是故意煽動的,但也不是真的要讓你陷入困境⋯⋯」男子繼續用有些可憐的聲音說著,「我是想學生會事情太多又不好徇私,才希望你入COS社的。我至少能接到一些遊戲宣傳之類的cos,錢還是不少的⋯⋯

      「有錢?」啞啞的聲音響起,葉書歌睜開眼,「多少?」

      康承頎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高興地幾乎跳起來:「你同意了?」

      「反正有錢拿不是麼?」葉書歌勾起唇角。

      康承頎是聰明人,馬上反應過來,伸手握住葉書歌的手:「你聽到我的話了?書歌我就知道你很善良⋯⋯

      「我只是想賺錢。」葉書歌飛快打斷他的話,聲音強硬,但是臉上表情有些可疑的不自然。他甩了甩手,想把康承頎的手甩開,但康承頎抓得顯然比較緊。

      「那個,如果要我做家教的話,我也可以繼續了。」葉書歌甩了半天甩不掉他的手,臉色微沈,「當然如果你已經找到其他人,那三個星期的錢就繼續欠著吧。」

      「當然沒有其他人⋯⋯這件事就不要提了,我不是有意的。」康承頎有些討好地笑著,狹長的眼儘是靈光,「後天週五,我接你來我家吧,小萌的課都落下很多了。」

      「嗯。」葉書歌答應著,一邊起身,「我一千五是不是沒過?我回去問問⋯⋯

      「你多休息一會兒,校醫說你貧血很厲害。」康承頎壓著他,「一千五你就差幾米,老師說給你算過,不用擔心。」

      「哦。」葉書歌放了心,但還是起來,從口袋裡面掏出錢包,拿出硬幣一枚,遞給康承頎。康承頎傻了一下,葉書歌揚起唇角:「掛號費,五毛。」

      其實如果放下反感,康承頎真的是不錯的朋友和學長。

      性格開朗人緣極好能力又強,對化生系的種種都熟悉,家裡又富裕。對一般人而言,他應該是最理想的朋友吧。

      但是書歌一直是個沒有朋友的人。他不習慣接受別人的接近,也不習慣平白的好意──世界上沒有無所求的好意,這點他很早就知道了。

      但是那天,一時心軟之後,就再難甩開這個人了。

      「書歌書歌快過來吃,我特意讓保姆送過來的,補血。」即使在食堂這樣人來人往的地方,康承頎也是眾人注目的焦點。幸好現在他已經不再私下做什麼小動作,大家對書歌也就沒了先前的明顯敵意。

      不過這種情況,已經讓人很不自在了。

      康承頎打開飯盒。裡面都是校醫說的以及保姆自己做的菜,都是補血的。推到書歌眼前:「還是熱的呢,快吃。」

      即使書歌這樣神經粗的人也感覺到了尷尬,周圍人都用詫異眼光看著他二人,畢竟這樣的行為和話語怎麼看怎麼像是男女朋友說的。何況什麼補血⋯⋯

      為了掩飾情緒波動,書歌埋頭吃起飯來。依他性格其實是絕不會承這情的,但他不想再引人注意。

      豬手,豬肝,雞湯。書歌不喜歡太膩的東西,不過他清楚自己身體虛弱,硬著頭皮也要吃些。康承頎笑瞇瞇看著他吃,保姆也給他送了飯,是素裹鮮筍、銀粉絲和口蘑,外加小盒莧菜湯。

      「誒?你怎麼不吃肝。來,肝明目補血又有營養,多吃點。」說著竟然動手直接往書歌的飯盒裡面送。

      這⋯⋯這也照顧得太離譜了吧。

      書歌正要說什麼,肩頭忽然被人一拍。抬起頭,一位男生同時拍著他和康承頎的肩膀,揚聲說:「承頎啊,還有這位杜賓學弟,你倆怎麼也在三食?」

      康承頎皺眉:「樸冬,說話注意點。」

      樸冬在他倆對面坐下,仔細打量書歌:「承頎你眼光還真不是一般的狠,看起來雖然不怎麼帥,不過氣質還真不錯⋯⋯你打算讓他上誰?」

      「凌尚遠,怎麼樣?」康承頎挑眉,問樸冬。

      樸冬再看書歌幾眼,猛地點頭:「像,真的很像。」

      「那是什麼?」書歌停住筷子,問他二人。

      康承頎趁機為書歌填了幾筷子的豬肝,回答:「我不是和你說過有遊戲宣傳的cos麼?遊戲公司找到我們社,我在找coser。那個凌尚遠,就是遊戲裡面的男配角之一,也是我希望你cos的人物。」

      書歌其實只是一時激動答應了他,現在早就有些後悔。他對一切站在眾人前的事情都沒有興趣,即使可以賺錢。

      不過這時候好像也不容得反悔了,書歌吃了口飯,問:「不過這種公司宣傳,不是應該挑帥哥美女嗎?遊戲公司也要審核吧。」

      「帥哥美女,化了妝誰都是帥哥誰都是美女。」康承頎一撇嘴,「書歌你放心,這件事我有絕對的權力。如果不信任就不要找我,找我自然就不能干涉。」

      看來是推不掉了,早知道還不如不心軟。到處打工雖然辛苦,總比做這個好些。

      「而且承頎這麼一說,就真的越看越覺得凌尚遠非你莫屬啊。」樸冬直勾勾盯著書歌看,書歌有些彆扭,康承頎則是不悅,用手肘重重撞了樸冬一下。

      樸冬用手捂著被撞的地方,一邊還是盯著書歌不放:「我說真的,男人嘛,也沒什麼漂亮不漂亮的,像承頎那樣就叫人妖了⋯⋯」又被暗算,但是嘴還不老實,「你個兒也夠高,五官也端正,關鍵是氣質啊,說冷又不是冷,說漠然吧⋯⋯或者該是出塵?還是⋯⋯

      出塵的人忽然起身,向外走去。樸冬一傻,沒想到這人酷到這種程度。

      康承頎算是比較瞭解書歌,因此一愣之後馬上感覺到不對勁。書歌雖然冷淡卻絕少失禮,又不願意引人注意。若說他會因為樸冬幾句玩笑而離開,他是不太信的。

      馬上站起來追上去,這時候正是飯點,人多,書歌也走不了多快,康承頎始終能看到他。只見他右手摀住嘴,臉色極白。

      康承頎著急追去,不過人多也同樣阻了他腳步,直到拐到一邊才稍微好點。

      快步追上,書歌進了廁所,康承頎聽到嘔吐的聲音。

      難道剛才吃的東西有問題?康承頎臉色一變,低低說了句:「明明讓她好好做,居然敢拿有問題的食物⋯⋯這周回去就讓她回家!」

      「不是⋯⋯」嘔吐的人耳朵很靈,勉強開口說話,「是我不能吃肝,不關你家保姆的事⋯⋯

      康承頎愣了會兒,低聲說:「我總以為我是為你好,但是總是讓你難過,是麼?」

      書歌吐了半天,終於無物可吐,起身對他露出一個幾乎看不到的笑:「謝謝你。」

      「啊?」

      「很多年沒有人想要對我好了呢。」書歌去水池那裡漱口洗臉,模模糊糊地說。

      「以至於⋯⋯都不習慣了⋯⋯

      三

      一旦被人關懷,便不自在起來。獨立慣了的人身後忽然跟了個尾巴,連三餐和休息都被對方照顧著,起先還是不習慣地抗議,到了後來發現根本沒什麼效果,索性接受。

      維持了多年的「不招風」原則,還是在剛入大學的時候就被打破。康承頎實在是耀眼,只要在他身邊,再不起眼的人也會被注意。

      何況兩人實在關係密切得有些過分了,週末一起走不說,平時一起吃飯,連社團都在一處。按理來說學生會事情比什麼社團可多得多,但也不見康承頎那麼上心。

      最嚴重的是,康承頎竟然跑去和書歌一起上課。專業課當然不好混,公眾課反正人多,康承頎就經常拿著書本跑過去上。書歌通常不和同學坐一起,而現在只要是康承頎來聽課,旁邊人必然會提醒:「學長在那邊,給你佔好座了。」

      這種密切跟人,實在是有點超出書歌的正常理解範疇。說是為了cos或者表妹,但是在書歌看來,都是借口。

      多半是因為自己的眼睛像他去世的親人朋友吧,書歌對於死亡二字最沒有抵抗力,也不想推拒。康承頎表現出來的過度親密,他並沒有往其它地方想,儘管別人已經指指點點,他又沒什麼同班好友,竟是一點不知。

      「誰來分析一下這段話中體現的經濟學原理?」老師四處看著,一指後面那個不停寫字的學生,心裡想就算大家都在底下幹別的,也沒有你這麼誇張的吧?

      該生聞言站起,下面爆發出一陣笑聲,老師摸不著頭腦地怒視這些造反學生。於是聽該生從政治經濟學角度分析該段話,點頭:「嗯,還可以,你叫什麼名字,以後上課不要做無關的事情⋯⋯誒?」

      老師向前走幾步,終於看清楚該生長相:「康承頎?你不是大二的嗎?」

      「嗯,是啊,但是我想再聽一遍老師的課,又要完成大二的任務,只好在課堂上一邊聽一邊做。」康承頎笑著對老師說,太漂亮的笑容,讓對方一陣發暈:「好了你坐下吧,能有這樣的求學精神實在是值得大家學習,做點其它事情也沒關係,不過記得別打擾到其他人就好⋯⋯我們來看下一段⋯⋯

      康承頎坐下,低聲對旁邊的書歌說:「這些我翻譯完了,還有嗎?」

      桌上的材料其實都是他從書歌那裡搶來的,是書歌的翻譯稿子。搶來之後就放在桌子上,以避免書歌搶回去,結果就被老師盯上了。

      「你說謊真的是眼睛都不眨一下。」書歌說,有幾分嘲諷意思,「你那些應該有兩千多字,錢我拿到算給你⋯⋯

      「書歌,你還是要跟我分這些麼?」康承頎無奈,「我只是看你辛苦,幫你而已。」

      書歌微怔。

      其實算又怎麼能算清,就算不算人情債只算利益,康承頎讓保姆送來的飯菜、週末去他家的「改善生活」⋯⋯這些真算起來,都應該還吧。還有他的時間和心意⋯⋯

      所以說什麼朋友啊真是麻煩呢,欠下這麼多,真的還起來,豈不是要賣身了。

      「這位同學,就是說你,起來回答這道題。」老師點到書歌頭上,指著黑板上的一堆數字問他。

      書歌站起來,有些茫然。

      「先說價值規律曲線,然後⋯⋯」康承頎小聲指點,救書歌於危機之中。

      坐下,如果他的目的是懷念故人,另外辦好cos,那麼自己好好配合也就是了。

      「幻夢江湖」是國產大型RPG遊戲,情節其實頗有些老套,無非是江湖血雨報仇雪恨為民除害之類。不過裡面人物頗為出彩,尤其是男性。

      書歌cos的凌尚遠並不是主角,只是主角身邊的夥伴之一。康承頎cos的也不是主角,是最終boss大反派。

      衣服由遊戲公司訂做,連道具都不用操心。唯一要做的就是熟悉劇情,康承頎給書歌光盤讓他去熟悉。

      「這是什麼?VCD?」書歌拿著光盤,愣了一會兒。

      「⋯⋯」康承頎沈默了下,「你沒有電腦吧?」

      「當然沒有。」

      「也沒玩過遊戲?」

      「玩遊戲有什麼用?可以賺錢麼?」書歌抬頭,奇怪地看著他。

      「⋯⋯不可以賺錢的,你就不會去做?」

      「呃,看書不能賺錢,但是可以增加知識和賺錢的機會。」書歌回答。

      也就是說眼前這家夥除了看書和賺錢之外,大概就沒做過其它事情了⋯⋯

      「這樣,週末你來我家,我教你打遊戲。」康承頎說。

      書歌猶豫了下。想到這是「工作需要」,於是也就沒辦法拒絕。

      於是週末,和平常一樣,他到了康家。

      康承頎臥室裡的電腦裝了這遊戲,因此兩人進了康承頎的房間。

      高雅而不顯鋪張,果然是有錢人。熟練打開電腦,康承頎示意書歌坐在電腦前,他在書歌身後看。

      書歌再不接觸電腦,也會基本操作。化生系雖然不用電腦做一些數據處理,也不太需要打報告,但現在已是數字時代,總會有點什麼需要用到電腦的。

      開機,點開遊戲,然後開始無措。康承頎在書歌身後,上身前探,左手按著椅背右手握住鼠標──和書歌的手,指點他:「來,我們現在是開始遊戲,所以要點這個⋯⋯然後等著遊戲loading⋯⋯這是片頭動畫,你看這就是他們的上一代,反派也就是我為了自己的野心血洗這個城鎮,這是主角,這是你⋯⋯

      他這姿勢,幾乎是環抱住書歌一般,手也覆在他手上。書歌覺得非常不自在,想縮手卻被緊握住,想移開身體,但這小小的椅子,實在不容他躲閃。

      朋友⋯⋯都是可以離得這麼近,有這樣的接觸麼?

      書歌奇怪著,注意力很快被屏幕上的畫面吸引過去。RPG雖然被大多數男生唾棄,但是對書歌這種連掃雷都沒玩過的人而言,它是絕對新奇的吸引。

      「出場了,這是男主角,是你主要的操控人物。」康承頎說著,用鼠標使人動起來。在房內走來走去,說話,發展劇情,同時給書歌講解。

      「來,你來試試。」康承頎把鼠標給書歌,書歌懷著極大的興趣和好奇,玩了起來。

      剛開始玩總難免笨手笨腳,又過於緊張,何況書歌鼠標和鍵盤都用不太好。他根本不知道這遊戲是回合制,一見自己被打就慌張,平時的平靜居然消失殆盡,臉上表情也生活起來。

      這樣的激動,才像一個不滿二十的男孩子。

      「糟糕怎麼辦要死了⋯⋯」書歌慌張著,鼠標亂按,完全失了冷靜。康承頎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右手去抓鼠標,先補血後進攻:「沒事,這個你是打不死的,十回合之後就會自動發展劇情,你只要撐過十回合就行。」

      書歌放鬆地笑了,笑得很漂亮,讓康承頎目不轉睛。他拿回鼠標,漸漸上了手,遇到敵人的時候會緊張,脖子直起來,身體前傾,全身都僵住一般。贏的時候就會高興地笑,嘴角挑起來眉揚起來,有份難見的意氣飛揚。

      「啊!糟糕!要死掉了沒有存檔⋯⋯」書歌驚慌喊,轉過頭問康承頎,「這該怎麼辦⋯⋯

      一轉頭,兩人臉貼得太近,唇上什麼東西掠過的感覺讓書歌傻住。眼前的人貼得近,可以清楚看到他直髮的每一絲,和長長半垂的睫毛。

      音樂肆無忌憚地響著,電腦屏幕上顯示「泣血江湖」的畫面,以及「重生」的選擇。然而兩人都已經無暇顧及那裡了。

      視線交會,都是深得看不見底的眼,即使都清澈。然而都是極漂亮,黑褐色的水晶一樣,反射彼此的影子。

      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電腦轉換成屏保,與之配套的音樂響起,兩人才回過神來。康承頎一邊暗罵自己裝屏保就裝,幹嘛還非得下一個帶音樂的。

      「呃,這個沒什麼大關係,遊戲會在打每個boss級別的敵人之前自動存檔,重新讀檔就是了。」咳兩聲清清嗓子,康承頎說,俯身去重新讀檔。

      房內泛著曖昧空氣,兩人都不說,然而都有感覺。

      

      第一次玩遊戲,興奮的書歌竟然到了半夜還不肯放手,坐在電腦前打著。遊戲這種東西本來就有上癮的功效,康承頎一直希望書歌能自我放鬆,這時候自然不會攔他,還陪著他玩,遇到他不明白的地方還耐心指導,在書歌手忙腳亂的時候出手幫他。

      因此一玩竟然就玩到了凌晨。書歌撐著疲累的眼,精神比較亢奮,但身體已經倦了。他本來就有些過度疲勞,康承頎也怕他身體撐不住,乾脆給他端了杯蜂蜜牛奶外加少量安眠藥──對這倔強的人,與其勸他,不如讓他自己困比較好。

      書歌很少吃藥,自然也就缺少抗藥力,喝了牛奶之後很快就困得睜不開眼。

      「明天再打也一樣,去睡吧。」握著書歌肩頭,康承頎柔聲勸他。

      「明天要教課,要翻譯⋯⋯」書歌眼皮都在打架,還是不肯聽從康承頎的話,「再一會兒⋯⋯我找到小玉就去睡⋯⋯

      他不會是想明天按時起床,然後繼續教書外加翻譯吧?

      康承頎瞪著他,有了些怒意。

      書歌感覺不到他的眼光,鼠標再動幾下,手一鬆,身體下滑。再看他雙眼閉上,竟然已經沈沈睡去。

      大概是因為剛才還在打遊戲的關係,書歌神情放鬆了很多,平時總是微有些蹙起的眉心平整了,睡得安穩。

      手從他額間滑過,落到他下頜上,然後握他肩頭,另只手攬他,微用力將人抱起。

      「重了些呢,比前些日子。」笑著把人抱到床上,放下。抓過來枕頭塞到他頭下,想了想,還是阻止自己伸向他腰帶的手。

      「專科生宿舍那樣的地方都能住下去,應該不會覺得這裡不舒服吧。」低聲說著,為書歌蓋上被子,關燈,上床,躺到他身邊。

      書歌睡得很沈,也很老實。呼吸綿長,側過身可以看到他身體隨著吸氣吐氣微微起伏。

      這人就在他身邊。

      康承頎側身,看著黑暗中書歌的側臉,數著他的呼吸。

      然後睡著。

      生物鐘到了差不多的時間,身體卻還懶洋洋的,而天光好像也沒到該起來的亮度。

      重要的是感覺很輕鬆,那種很多年不曾感受過的輕鬆。好像回到以前,父母在身邊的時候,無論什麼都不用自己擔心。有寬軟的床,呼吸沒有潮味的空氣,不用一睜眼就想今天該完成多少任務,賺多少錢。

      啊!今天的任務⋯⋯

      書歌清醒過來,猛地起身,嚇了躺在他身邊的康承頎一大跳。他揉揉眼睛,嘟囔:「怎麼起來了?現在還早呢。」

      書歌看到身邊躺著的人,一下傻了,瞪大眼沒有反應。

      「這樣傻傻的表情真可愛。」康承頎低聲說了一句,書歌沒聽清楚,還是傻呆呆看著他。剛醒過來的人有著早晨的清新感,迷迷糊糊的表情顯得特別可愛,連新冒出的胡茬都只是讓他看起來更加愣頭愣腦。

      過了半天,書歌才有反應:「我怎麼會在這裡?你為什麼⋯⋯

      「你昨晚打著打著遊戲睡著了。」康承頎笑著說,「我力氣不大,沒辦法抱你回房,而且也太晚了我怕吵醒大家。所以就讓你在我房裡睡,反正床也足夠大。」

      「⋯⋯」問題不是床大不大吧⋯⋯而且自己那次暈倒,康承頎好像把自己從操場送到校醫院,這距離總比他臥室到客房遠吧?

      不過⋯⋯「快八點了?」看了眼表,書歌沒有心思跟康承頎糾纏,連忙起身要下床。但是康承頎睡在外側,要想下床一定要從他身上跳過去才行,這點讓書歌微有些尷尬。

      「現在還很早嘛,再睡一會兒好了。」康承頎還特意擋住他,「小萌的課十點才開始,你再睡會兒,昨天睡得那麼晚⋯⋯

      書歌聽他說昨晚,想到昨晚打的遊戲,眼光不由向電腦晃過去。康承頎一笑:「我幫你存檔退出,你不用擔心。你睡眠不足會有黑眼圈你自己知不知道?躺回去再睡會兒。」

      「真的是玩物喪志。」書歌側過頭,歎息一聲,眉又皺了起來。

      「你啊,就是把自己搞得太緊了。」康承頎伸手拍他兩下,「遊戲公司出錢不少,肯定夠你這些時間的損失。我正好週末沒事,也該練練英語考級,幫你翻譯一下也是兩得⋯⋯

      這些都是托辭,然而隱藏在這些話之後的是好意吧。書歌有些失措,畢竟不曾有人對他這樣過。朋友,都是這樣的麼?

      「好啦繼續睡吧,現在還早,大週末的誰會這麼早起來。」康承頎拉住書歌,不讓他下床。

      「你總得讓我去洗手間吧⋯⋯」書歌翻個白眼給他,「總不會我連方便的自由都沒有了吧。」

      康承頎笑了,讓開地方:「請。」

      然後在書歌下地的時候又來一句:「用不用我陪你?」

      書歌瞪他一眼。

      

      「葉老師,你昨晚是不是睡在頎哥房裡啊?」攤開書,潭萌卻沒有上課的樣子,歪頭看書歌問。

      這句話聽著怎麼這麼彆扭,書歌心裡想,卻也只點頭:「是啊,昨天打遊戲打晚了。」

      「頎哥對你真的是特別的好。」潭萌歪頭打量書歌,看得他不自在,她自顧自地說,「我從來沒見頎哥對別人這麼好過,他的房間從來不讓其他人進去,頂多保姆進去清掃一下⋯⋯不管男女,你也是第一個進他房間的外人呢。」

      「這有什麼?」書歌完全不明白小女生的邏輯,「小事而已。」

      女生總是注意一些無意義的細節,把這記性用在其它地方,估計什麼都背下來了吧。

      「不是小事。像頎哥那麼傲氣那麼獨斷的人,為什麼會對你這麼好呢?」潭萌說著,咬著筆尖思考,安靜下來的她看上去漂亮而有氣質,「如果是女生還可以說是他心動,可你是男生⋯⋯

      「朋友不就是這樣麼?」雖然沒交過什麼朋友,不過好像男生之間,同擠一張床之類的也挺正常的吧。拿起書:「別說無關話題,上課了。」

      朋友⋯⋯麼?

      頎哥是完美的,人際關係似乎也很完美。

      但是他不會把時間分給身為表妹的她,哪怕只是每週抽出一兩個小時為她講課。他也不會把同學帶到家裡來,即使對方有事找他,他也寧可約在附近咖啡館見面。

      雖然從來都是笑得很溫和,但是⋯⋯頎哥實際上是不在乎他們這些人的。如果說潭萌以前還自欺欺人地認為頎哥對她很好的話,那麼自從書歌來之後,她就明白什麼叫做真正的在意了。

      是那種,視線不離,做什麼都為了討好對方接近對方的在意。從來沒有見過頎哥對誰這樣,即使是常年在外經商的姨父偶爾回來,也不見頎哥這麼上心。

      朋友麼?

      有些懷疑。不過,除了朋友,還能是什麼呢?

      很快到了中午,保姆做好飯招呼他們,康家保姆做一手好菜,書歌在他家出沒兩個月,著實健康了不少。他的口味保姆都清楚,每次做的,都是他偏好。

      「我記得書歌你還是比較愛吃海鮮的對吧?」拿起蝦剝好,笑瞇瞇放到書歌碗裡,「我去買的最新鮮的蝦,來這是佐料,你嘗嘗合不合胃口。」

      書歌再遲鈍,這時候也覺得奇怪:「那個,我自己來就好。」

      蝦很鮮,不蘸醋直接吃有著淡淡的甜味,醋蒜不會掩蓋這種甜味,只是將其融合在一起。書歌確實很喜歡吃海鮮,不覺多吃了點。

      「味道怎麼樣?」康承頎看著書歌,笑得有些得意。

      「嗯,很好。」書歌心裡盤算,雖然飯錢已經在家教錢裡面扣出去了,但顯然那點錢根本不夠這樣的飯菜標準,還是找個時間請康承頎幾次才行⋯⋯真麻煩啊,請客的時候可不可以康承頎一個人吃就好?

      「你覺得好就好。」康承頎對著他笑,「是我做的,雖然簡單了點,不過好歹也算會下廚了。」

      「沒聽錯吧?頎哥你自己下廚?」潭萌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是啊,當然只是清煮,不過好在能吃。」康承頎回答,「以後多練習,也許就能達到家庭主夫的標準了⋯⋯

      他說著,眼光落到書歌身上,溫柔笑起來:「這樣的話,即使沒有保姆,我自己也可以做飯給戀人吃啊。」

      「頎哥你不會是有了心上人,打算跟對方同居吧?」潭萌嚇了一大跳。

      「也許會。」康承頎笑笑,卻不多說。

      「是你同學嗎我認識嗎是大美人你們進展到哪一步?」潭萌一連串問題問出來,康承頎逕自夾起一隻蝦,蘸醋吃,半天才在潭萌不停追問中回答:「現在八字還沒有一撇呢⋯⋯

      「難道對方不接受?還是頎哥你沒告白?」小女生連用詞都符合少女標準,「還是對方已經有男朋友了?不會有女生拒絕頎哥你吧?」

      康承頎微微苦笑:「那家夥啊,我想,還不知道什麼叫喜歡吧。」語氣是抱怨的,表情卻很溫柔。

      頎哥要被搶走了。潭萌覺得很失落,因此也沒有注意到,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康承頎的眼光,一直落在靜靜吃東西,不浪費一點的書歌身上。

      書歌更不會注意到,友情對他而言都是接觸不到的事物,何況愛情。他完全不關心這個話題,康承頎是喜歡誰也好,交女朋友或者不交,都不在他關心範疇之內。

      如果有了女友,他是不是就不會這麼纏著自己了?書歌想著,有些放鬆,但是也有些微的失落。被纏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但是纏啊纏啊的其實也有點習慣了,對於數年來都獨來獨往的他而言,這也是絕無僅有的新鮮體驗。

      一邊想一邊吃,菜掉到碗裡數次,蝦剝得亂七八糟。想了半天總算有個結論:如果得到什麼,就一定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但是他實在付不起什麼。

      康承頎照顧他,幫他做翻譯,讓保姆送飯和他一起吃⋯⋯凡此種種,都是要還的。

      但他總不能請他吃三元一碗的牛肉麵吧?康承頎的一頓飯,可能夠書歌吃三天的。這麼算來,欠的越多,還起來越難。

      還不如沒有朋友的好。

      而且為了朋友而付出的時間不能用來打工,實際上是損失了,卻不能算錢。

      「不划算啊⋯⋯能的話還是趁早脫身的好。」他低低聲音勸誡自己,有些無奈,但是也只能這樣不是麼?他沒有任性的權力,沒有失去的餘地。

      「嘀嘀咕咕說什麼呢?飯都不好好吃。」康承頎夾起一隻剝好的蝦,索性送到他嘴邊。書歌下意識張口吃掉,然後傻了。

      四

      兩周之內把遊戲打完,書歌在通關的時候,心裡是極度不捨的。如同一個只知道世界是黑白的人,忽然看到了彩色,之後再讓他回去那單純兩色的世界,大約一定是不甘願的。

      由奢入儉難啊。

      就像在康家住的時間長了,就感覺到寢室實在是又潮又暗。明明這種地方早住習慣了,也啃饅頭鹹菜啃得很開心,可一旦生活好過,就再也不容易回去。

      正如一旦有了朋友,貪戀那點陪伴,就再也不適合一個人的冷清。

      「還有幾款不錯的RPG,你玩不玩?」康承頎微笑著誘惑他,「現在網游也很熱,我知道有幾個公測的很好,要不要試試?不收費的哦。」

      堅決搖頭。一個幻夢江湖就玩了兩個星期,整整四個晚上都是睡在康承頎房裡的──他本來是想早點離開電腦的,但被康承頎一勸就多待了會兒,結果不知怎麼的就睡著了。醒來人就在康承頎床上。

      如果說玩這個還是工作需要,那麼別的可真的完全沒有理由了。

      「怎麼?你現在的收入還不夠你生活嗎?」康承頎微微皺起眉,「我記得你是有特困證明的,學費和雜費應該都有減免,你把床位租出去,又住在那種地方,兼了幾份家教又不停做翻譯⋯⋯這還不夠嗎?放鬆一下又有什麼關係?」

      知道書歌一直對自己的照顧比較抗拒,康承頎也就不說書歌現在一日三餐倒有一半是自己包下的,更不說翻譯裡面有自己不少筆跡。好不容易進一步的關係,他怕因為自己的詢問,又回到原點。

      書歌臉色果然微微變了下:「我有其它的需要。」

      「書歌,你家裡沒有親人了不是麼?」康承頎狠狠心,還是問了,「你並沒有其它的支出也不需要養家,對吧?」

      書歌臉色徹底地變了。他看了康承頎半天,最後一句話不說,只是站起身,向門走去。

      「書歌你別生氣!」康承頎見狀連忙跟上去,搶先一步到了門邊,把門關上,「我是看了你檔案,但我沒有其它意思,我是關心你⋯⋯

      「我會去參加cos。」書歌轉身,與他正視,「這些日子蒙您照顧,我會把潭萌教好,至於其它⋯⋯

      他只覺得難受,心底的煩悶湧上來壓在喉嚨口,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其實算什麼呢,父母剛去世的時候,不乏以此惡意取笑的。十歲出頭的小孩子,還不明白什麼叫做厚道,別人的痛苦也可以拿來當攻擊武器。直到後來,知道此事的老師同學,大多也是拿慈善和施捨的眼光來看他,甚至有些同學還高興說「那你一個人住豈不是很自在」或者是「和你一比我真幸福」之類的話。

      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也聽習慣了不是麼?早就不在意了不是麼?所有人都跟自己家撇清關係的時候就明白了不是麼?

      可是為什麼會這麼難過呢?

      「至於其它⋯⋯我會盡量回報你的。」書歌最後低低說,咬住嘴唇,轉回身想繞過康承頎。

      「我⋯⋯真的是在關心你,你感覺不到麼?」康承頎攔住他,雙手微微伸開,幾乎成了環抱的姿勢,「我沒有任何施恩或者好奇的意思,我⋯⋯

      康承頎比書歌矮一點,於是微仰頭看他:「我是真的很喜歡你,希望你能放鬆一點,不要這麼累。希望你能快樂一些,像我們這個年紀的大多數人一樣⋯⋯

      見書歌還是想去開門,康承頎索性抱住他:「不要生氣好不好?身為朋友,彼此瞭解不是應當的麼。我是學生會長啊,偶爾幫老師整理檔案,看到你的就不覺多留意了一下⋯⋯我真的不是故意打探你隱私的。」

      被這麼抱住,感覺好奇怪。書歌嘗試掙脫,力氣比不過康承頎,只能任他抱住自己。然後歪頭疑惑,剛才自己為什麼那麼難受。

      大學雖然不比高中,不用開家長會什麼的,但是這種事情也沒什麼隱瞞的必要吧。知道總會知道的,為什麼自己反應會這麼大?好像感覺上是⋯⋯別人好奇查看而知道並無所謂,但如果是這人⋯⋯就不行⋯⋯

      好奇怪,既然是「朋友」,那麼應該更加無所謂不是麼?

      書歌陷入疑惑之中,完全沒有感覺到「朋友」把頭靠在自己肩上,靠近自己臉頰在做一些疑似吃豆腐的事情。

      當然即使他注意了,可能也會把這種現象歸結為「朋友」吧⋯⋯

      「在我剛過十歲的時候,我父母因為生意上的問題,自殺了。」書歌坐到沙發上,康承頎坐他身邊。

      他語氣很平和,有些像是在敘述跟自己無關的事情,表情都沒什麼變化:「那時候我奶奶還在世,她把我接去她那裡,直到她過世。」

      「你家其他親戚呢?」康承頎挑眉。

      「因為我父母生意失敗,欠下很多錢,其中據說也有我家親戚的,所以⋯⋯」書歌頓住,眼中滑過一些什麼,隨即斂起。

      康承頎忽然伸手,從側面把書歌抱住,死活不放。書歌愣住,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但是有一點,溫暖的感覺。

      忽然想起那些親戚曾經的嫌惡眼光,他們向父母要錢要好處的時候,可不是那副模樣。他們拿到分紅然後說想再加點投資的時候,說話也不是那語氣。

      心裡早已經冰涼,以至於敘述往事的時候,可以用完全記敘性語言陳述,像是說別人的事情一樣。

      可是眼前這人這麼一抱⋯⋯

      忽然之間就有點想哭。好像有近十年的時間沒沒哭過了吧,連奶奶去世時都是木然,好像所有的眼淚都在父母去世時流光了,剩下的,都在生活之中慢慢枯乾。

      書歌的父親是家裡最小的,因此他奶奶年紀已經很大了。因為家庭成分的關係,伯伯姑姑們早些年生活都不得意,只有書歌父親膽大敢闖,從賣鞋開始一點點賺錢,後來開了個小公司,做得也算不錯。

      直到公司不知怎麼的出了問題,眼看奮鬥了半生的事業失敗,書歌父親終於無法再撐住,和他母親一起從商貿樓十二層跳了下去。

      人情冷暖不過如此。只有奶奶肯照顧他,七十多歲且無什麼積蓄的老人,帶著一個十歲,且背著無數欠債的孩子。

      「難道你這麼拚命是在還債?但是⋯⋯」聽書歌說著,康承頎更是收緊了手臂,將他環在懷裡,「但是你父母已經去世,債務糾紛怎麼可能再給你⋯⋯難道你父親向黑道借過錢?但是這麼多年⋯⋯

      「沒有,只是我爸欠的,很多都是三角債,也都是一些普通商家什麼的。有一家,本來就虧了本,又要不來我爸欠他的錢,所以那丈夫也跳了樓。」書歌側過頭,輕聲說,「他家也有一個孩子,也沒有親戚肯幫忙⋯⋯

      「難道你⋯⋯你這麼辛苦,竟然是為了一個不相關的人?」康承頎問他,「難道你這麼拚死拚活,累得半死又吃不好睡不了的,竟然是自己為難自己?」

      書歌不看他:「不算不相關吧?事實上是我爸欠了他家錢導致這樣的結果,雖然法律上我不需要再去賠償什麼,但實際上,是必要的。」

      「每個月都要給?那小孩的母親死了嗎?」康承頎追問。

      「齊阿姨原來是家庭婦女,出去賺也賺不了多少錢。」書歌回答,「反正我能賺錢,多負擔一點也沒什麼。」

      「那你從幾歲開始?你奶奶又是什麼時候去世的?是不是你從中學時代起就不停在外面打工,你的手⋯⋯」他抓起書歌一隻手翻過來,手心有極粗糙的繭子,「這些都是做體力活的結果是麼?我還看到你後背有條兩三寸長的傷疤⋯⋯

      「那是在工地上被腳料劃的。」書歌說得很平靜,「是工傷,所以醫藥錢都是工頭出。」

      康承頎靜默片刻,執著書歌的手,送到唇邊,輕輕吻上他掌心。

      柔軟觸著微硬的濁黃突起,手心是極敏感的地方,書歌只覺得酥癢,想抽回手卻被康承頎抓得緊。半天康承頎才停住動作,低低歎了口氣,熱氣吹在書歌掌心,又讓他一動。

      「什麼時候你才能夠不要用這種理所當然的語氣來掩飾你真正的想法啊⋯⋯」他歎息著,「書歌,我很喜歡你你知道麼?」

      書歌點頭:「你說過我們是朋友。」朋友當然要相互喜歡。

      「⋯⋯好,是朋友。」我忍,「你可以為了,呃,有點關係的人就這麼拚命而且不是一天兩天,就不能陪朋友吃飯睡覺打遊戲?」

      呃?

      雖然聽起來好像挺順,但是怎麼覺得好像哪裡有問題?

      長期習慣一條線思考方式的書歌有的時候會很脫線,例如現在,好像應該贊同點頭,可⋯⋯

      「你我是朋友,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所以書歌你不要擔心太多,放鬆一點。」半抱著把人拖起,拖到電腦前把人按下,康承頎坐到旁邊椅子上,「陪我玩一會兒,ok?」

      好像,是不能拒絕的啊。

      葉書歌,十九歲,B市本地人。十一喪父喪母,十五歲的時候撫養他的奶奶去世,此後一直自己生活。

      再多一點,身無長物。和奶奶住的房子是公房,改私的時候是伯父拿的錢,奶奶去世之後當然就被收了回去。被父親牽連的那家只剩孤兒寡母,那孩子小葉書歌五歲,現在在讀初中。葉書歌每個月辛辛苦苦掙來的收入,倒有一半以上供給她。

      伸手捏他肩頭,康承頎用上力氣,書歌覺得痛,叫了一聲。

      「叫什麼叫,你脖子肩膀都是僵的,不用點力怎麼能松?」康承頎說著手下多用幾分力,狠狠捏他頸後。

      「疼!」書歌大聲叫出來,回頭瞪康承頎,大概是真的很疼,眼都有點濕潤。黑亮而清澈的眼瞪著康承頎,讓他心漏跳了一拍,手也停住。

      「原來朋友就是拿來折磨的。」書歌嘟囔,很不滿的樣子。

      「知道疼還算有救。」康承頎在他後背上拍一下,「知道疼就多休息,別再累得死去活來的。」

      「可是⋯⋯」書歌反駁,「肩膀和脖子疼,是因為在電腦前面坐的時間太長了吧?都是你非要我玩遊戲上論壇什麼的,每週末除了給潭萌上課之外,其餘時間都是在你房裡過的。」

      「我也要你陪我玩球,是你沒興趣好不好?」

      「耗費體力又不賺錢,有什麼可玩的?」雖然說打電腦也不賺錢,不過先忽略這點,「而且搶來搶去的很無聊。」

      搶來搶去才可以增加接觸啊。康承頎無聲地說。

      「那做點別的也好啊,那些模型你真的不感興趣?那看電視呢?」好像書歌的興趣就是賺錢,雖然總算是被電腦吸引住,但其它方面還是沒什麼大興趣。

      「你家好像有很多書。」書歌說。

      「是啊,雖然比不上大型圖書館,不過還是可以當成小型的。怎麼,要看書?」嘀咕一句,「看書不利於吃豆腐。」

      「我看到網上有人出錢買論文,看題目好像不怎麼難,對方說學校要求也不太高⋯⋯」書歌說,「正好你這裡有資料有電腦,可以利用。」

      給他個白眼:「就知道不該讓你自己上網。」遊戲還好說,上網就難免跟別人接觸。書歌有時候會去一些專業論壇遛達,免不了跟人爭吵,或是被人討厭或是被人欣賞。即使隔著屏幕,康承頎都能看出某些人的熱切來。

      他能讓他去當槍手才怪,誰知道對方是不是假借要槍手之名藉機搭訕,這年頭的人一個個想網戀都想瘋了,一定要多加小心。

      書歌點頭:「上網確實不好,居然把那麼多時間浪費在跟人吵架上,現在想想都覺得沒意義。」

      「可是很可愛。」康承頎笑瞇瞇,「你和人吵起架來氣得臉通紅,真是可愛。」

      這家夥在笑自己吧?書歌瞪他,他依舊一臉笑。

      「以後不跟人爭辯了,根本吵不出結果來。明明都輸了還要強辯,真是沒意思。」以書歌的邏輯,問題解決就該停止爭論,繼續糾纏一些無意義的事情只是浪費時間。而一切的浪費都是可恥的。

      「要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不帶情緒地看問題,就不會有那麼多爭執了。」康承頎看著他,笑著說,「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欠了的就要還⋯⋯書歌你的邏輯看起來很直線,其實是最聰明的。」

      直線這種話,是誇獎麼?

      「對了,衣服已經做得差不多了,過兩天就可以拿來試。」康承頎想起來,說,「計劃是十二月到一月,十二月的時候在市裡宣傳,一月放假可能還要在附近轉轉,沒問題吧?」

      遊戲發行一般都是寒暑假前,因此期末考試前後是宣傳的重要時期。不過書歌成績極好,自然不用擔心他時間上無法配合。

      「包食宿嗎?」書歌問。

      ⋯⋯就知道他只關心這個⋯⋯

      「當然,一切費用都是公司出,你不用擔心。薪水按天,絕對優厚。」康承頎說,「不過由於是集體行動,外宿的時候可能要兩人一間,你介意麼?」

      「兩人一間有什麼可介意的?」書歌奇怪地看他,問。

      別說兩人一間,高中時候的八人間,大學的四人間,他都習慣了不是麼。而且在康家,他有時還會和康承頎睡一張床。康承頎再問這話不是很多餘嗎?

      「嗯,那就好。」康承頎笑著,眉梢上挑,眼瞇起來,波光流轉。

      製作「幻夢江湖」的RF公司總部就在B市,所以定做的衣服做好之後,康承頎帶著一眾社員跑去公司試穿。

      「書歌,這是凌尚遠的衣服。」凌尚遠是半書生的形象,所以服裝是比較普通的古裝,外加一些防禦功能的裝飾。遊戲公司做得很仔細,是暗色的緞面,同色明線繡的麒麟紋,乍一看無奇,符合凌尚遠的形象和性格。

      書歌接過衣服,他和康承頎在同間試衣間(臨時改的),雖然是十一月的天,這裡倒是很熱,於是書歌也就直接脫下衣服,去穿那件「戲服」。

      這種衣服只要從外面看起來可以就好,裡面自然不用像真正古裝那樣穿衾衣。但為了襟口處不露出什麼T恤領背心領之類的,還特地做了裡衣。

      所以書歌是把上身衣服脫下來,下身就剩條短褲,然後在康承頎面前大模大樣地換衣服。

      畢竟是做過重體力活的,雖然不是特別壯實──吃不好也不可能壯實──但是肌肉看得出結實,線條也很漂亮。

      「承頎你過來幫我穿一下,我系不上帶子。」書歌叫他,「喂,承頎你怎麼了?」

      伸手在他面前晃了幾下,書歌見承頎直直看著自己,人好像傻了一樣,心下奇怪:「承頎,承頎?你看什麼呢怎麼沒反應?」

      康承頎還是傻傻地看著他,書歌一陣擔心,伸手拍他臉頰:「承頎?你別嚇我!」

      「啊?」康承頎猛然回過神來,睜大眼睛,正對著書歌半敞開的衣襟。

      其實兩人同床過幾次,書歌全身上下康承頎明著暗著的也看過不少次,但一來是做賊心虛不敢多看,二來夜晚光線幽暗也沒辦法看清楚。像現在這樣天光明亮又半遮半掩,從襟口往裡看,可以看到大半胸膛,甚至視線向下,還能看到收進去的腰線,以及依稀能看出形狀的關鍵部位⋯⋯

      康承頎立即轉過身去,從一邊的口袋裡拿出紙巾,摀住鼻子。然後才回身,到書歌身邊,一手掩著鼻子一手幫他拉上衣襟。

      「你感冒了?」書歌問,伸出手來系衣帶。他笨手笨腳的,康承頎用空著的手搭上他衣帶,和他兩隻手一起把衣帶繫好。三隻手和錦紋帶糾纏一起,有種奇特的曖昧。

      裡衣是深藍色的,和外衫的藏青很相配,書歌穿上之後平添了幾分穩重和瀟灑俊逸,看起來真有仗劍江湖的儒俠味。行止間有暗暗的閃光,待到專心看去,卻又分不出光亮來自何方。華彩蘊於內而偶形於外,一如書歌。

      雙臂呈環抱姿勢,抱上書歌的腰。從後向前纏上腰帶,動作極輕,兩人也離得極近,幾乎是靠在一起一般。書歌低頭,就見康承頎直直垂下的黑髮,和光潔前額。很認真地在繫腰帶,睫毛微垂,視線緊緊落在腰帶上。

      好像⋯⋯呼吸一口氣,就能吹起他的發一般。

      「好了,站直我再幫你理一理。」康承頎抬頭,險些撞到書歌下巴。臉頰邊有什麼軟軟掠過,讓書歌愣了下。

      呃,站直,任由眼前人動手動腳,直到他滿意:「剩下頭髮和化妝我就來不了了,不過今天應該只要個大概效果,這就差不多了。你等我會兒,我穿完就出去。」

      掀毛衣脫下來,幾下甩開牛仔褲,很快也脫得只剩下面一件。大大方方走到一邊拿起白色裡衣,走回書歌身邊:「現在輪到你幫我了。」

      白。書歌第一個念頭。微瘦,卻比書歌看起來健康得多。是很漂亮的身體,沒有贅肉,沒有多餘的線條。明明都是男人,書歌卻有點不好意思甚至不敢直視。

      幫康承頎傳上裡衣,手指連打結都不順,康承頎一笑:「看你平時也挺靈活的,怎麼這種事情上這麼笨呢?」

      手指搭在他手上,幫他為自己繫腰帶。書歌的手有些粗糙,被他一碰,更是不靈活。康承頎抬頭對他笑,抓著他的手環住自己,漸漸地靠近他。

      向前蹭,頭抬起,發聽話地垂在臉側。薄薄的唇是淡紅顏色,很漂亮,但不女氣。眼梢勾起,極深的眸中像是蘊了晶瑩湖水一般,透明然不見底。

      此刻,這泓水中只映著書歌。

      書歌有些傻了,呆呆地不動,即使康承頎的唇經到眼前也沒有反應。

      康承頎笑得愈發好看,就要把唇貼到書歌唇邊。

      「你們換完沒有?」忽然門外當當幾下敲門聲,打斷一室旖旎。

      「馬上就好!」康承頎大聲回答,咬牙切齒。

      「就差一點⋯⋯哪個死人,我一定要收拾他!」

      五

      以白色為主的衣飾本應是輕浮的,反角的形象也該是萬惡的。但是這兩者放在康承頎身上,卻看不出輕浮也看不出萬惡。

      幻夢江湖的第一反角,也是最終大boss,就是康承頎cos的林潭滌。是一名極美甚至美到變態的男子,他滅了主角和凌尚遠的村子,年幼的凌尚遠出來保護一眾孩子,林潭滌竟然沒對他下手,而是放過了他和主角張文則等數人。他擄走凌尚遠,放走張文則。

      所以林潭滌是那種非傳統的邪惡反派,當然在現在這個反派更被喜歡的時代裡,也許是最傳統的反派也說不定。不過在幻夢江湖裡,林潭滌確實是極出彩的,把男主角比得不見蹤影。

      白衣摺扇,薄唇淺笑,眼作桃花微挑。半長的黑髮配上古裝雖然有些不是很搭,卻更顯媚惑。康承頎從更衣室走出,讓人有種倒錯時空,驚見畫中仙之感。

      「會長你真應該進演藝圈。」旁邊有社員說。

      會長聽若不聞,轉身對更衣室裡面說:「書歌,出來吧。」

      伸手拉出的是書歌,然而又不是眾人熟悉的葉書歌。步履間衣衫拂動,藏青色沈著而厚重,偏偏料子又是輕柔,在沈穩和瀟逸間達到了奇妙的平衡。

      大廳內大家的眼光都移到書歌身上。

      如果說康承頎是畫中仙,那麼書歌便是書中儒。他不如康承頎顏色豔麗,讓人一下就能注意到。而是素雅淡然,第一眼也許匆匆掠過,但只要在他身上停留兩秒以上,就再難移開目光。

      書歌見大家目光,以為是自己什麼地方穿得不對勁,或者是穿成這樣比較奇怪。於是低頭,看衣服還算齊整,開始到處找鏡子。

      「早知道不拽你來cos了。」康承頎看著他人眼光,大為懊悔,低聲嘀咕著,「本來以為是自己發現的獨一無二的寶,結果竟然為了拐騙他而把他放到眾人前,真是⋯⋯

      連男主角身邊的幾名裝飾性女士的coser也直直盯著書歌,讓康承頎更是不爽,咳了一聲抓起書歌:「現在大家跟我去見負責人,如果他覺得可以就行了。今天是試服裝,其它的自然會有人處理。」

      於是一眾拖拖拉拉的跟在康承頎身後往負責人的辦公室走,康承頎拽著書歌袖子,笑著說:「真虧古人能忍住,穿這種衣服走起路來不是一般的麻煩。我穿過幾次古裝已經習慣了,你自己小心著些。」

      「嗯,這布料很貴我知道。」顯然書歌完全沒有理解,康承頎的意思是讓他小心些別摔倒。

      就知道他惟一在乎的就是錢⋯⋯康承頎無奈,但也沒辦法辯解,只是說:「嗯,布料很貴,小心別被刮到也別踩到。」

      一群奇形怪狀的人來到宣傳部門負責人面前,那人上下打量他們,繞了好幾個圈子。有些看了不滿意的地方,或者是人或者是衣服,他都尖銳指出。

      在場的畢竟都是學生,尤其是女生,在家嬌生慣養,出外做cos雖然挖苦的人多,但也都是在背後說,她們哪見過這當面挑剔的陣勢,當即就有些掛不住。

      康承頎忙去打圓場,總算讓那幾位大小姐平靜下來,轉身見那負責人站在書歌面前說著什麼。

      糟糕。他連忙跑過去,站在書歌面前:「吳先生,請問我朋友這樣有什麼問題嗎?」

      他說這話臉上是帶著笑的,眼底可半點笑意皆無,凌厲看著那位吳先生。

      那人一怔,偷眼看向書歌,隨即笑了幾聲:「沒、沒有⋯⋯這位同學非常符合凌尚遠的形象,我只是跟他說他表情應該再生動些⋯⋯

      康承頎回頭看書歌,眼神問他是這樣麼。

      「既然是要賺錢,自然要達到出錢人的要求。」書歌回答,「吳先生提要求是應該的,承頎你反應過度了吧?」

      康承頎和那位吳先生匆匆交換一個眼色,承頎轉頭無奈對書歌說:「那麼你們繼續,我去看看別人。」

      然而承頎走後,那位吳先生對書歌從百般挑剔到處處誇獎。

      這也太明顯了吧?

      等到可以離開時,書歌和承頎一起走,書歌開口問他:「那個吳先生你認識?」

      承頎愣了下,苦笑:「他認識我父親⋯⋯但我並不是故意讓他那樣做的,想討好都做不到不著痕跡,難怪一直升不上去。」

      書歌沈默了半晌,承頎心中有些慌,抓住書歌,停下腳步。

      書歌也不動,低頭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兒才說:「但是他看得出來要討好我然後討好你。」

      承頎看他,眼底帶了些喜悅。

      「社團裡面那些人,他都不怕得罪,哪怕因此讓你四處安慰那些女生,他也無所謂。你以前和他打過交道吧?所以他知道你的態度。」書歌說。說到這裡為止,卻不繼續。

      「是。他這個人本性刻薄,我跟他說過我社團的人隨便他怎麼挑毛病,反正那幫人一直自我感覺太好,吃吃苦頭也是應該的。」承頎說,「但是他不該對你。大廳裡所有人加一起,也沒有你那樣完美。」

      這話說得書歌一身雞皮疙瘩。他無法想像這種話竟然出自T大最受歡迎的學生會長之口,這種噁心得像是用來騙小女生的話⋯⋯

      所以不再問了。他本來想問他,為什麼那麼多人裡面,他偏偏對他一個人如此。

      估計答案也是差不多,讓人一身雞皮。

      或者是不敢問吧。

      書歌側過頭,微微咬了下唇。

      會想到這些,會在意這些,證明自己已經變了。自己本應是除了錢什麼都不在意的,而現在呢?

      真是⋯⋯糟糕啊。

      麻煩還在後面。

      那日一眼驚鴻,在cos社裡,對書歌感興趣的人驟然多了起來。其中有男生,自然,也有女生。

      男生的注意,欣賞者有之,隱隱嫉妒者有之。女生的注意就簡單很多了,大多數是欣賞甚至有些戀慕眼光。

      這年頭男女平等,女生欣賞男生也是天經地義。何況cos這圈子極度陰盛陽衰,出來個不錯的男生,自然吸引太多人注目。

      當然,好感而已。不過有了好感,之後的小動作自然就不斷。書歌一段時間內成了cos社最受關注的人,常有同社的女生過來跟他交流cos心得什麼的,還有問下一次計劃、問願不願意出演小劇本等等。

      尤其是遊戲裡面有個女性角色蔚然,是可以跟男主角或者凌尚遠配對的,嚴格上算來是凌尚遠的官方配對。Cos她的周蓉瑞是中文系氣質型美女,中文系女生嘛,別無所好,偏偏喜歡書生。

      「等到cos的時候你一定要讓我多照幾張照片啊,還有,可不可以陪我去出外景?聽說影視城買門票就能進去,我想跟你合影。」氣質美女嘰嘰喳喳,「我家古書古畫都有,你會拿毛筆不?做個讀書作畫的樣子好不好,我在旁邊給你研墨。」

      Cos社的活動室裡,周蓉瑞繞著書歌,不停說著。

      「紅袖添香啊,想起來就興奮,老爸肯定樂翻了,他穿古裝那叫一個不倫不類⋯⋯葉書歌你能不能來我家?」美女越說越高興,完全沒發現一臉陰沈向自己走來的會長大人,「我爹最喜歡的是亦文亦武的儒俠,最遺憾的就是沒生個兒子,他見你一定很高興⋯⋯

      呃,即使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也不排除會有極度懷古的人種存在⋯⋯

      但承頎顯然無法理解這種懷古狂,只聽著周蓉瑞的話越聽越像是招女婿,於是臉色變黑,趕過來拉起書歌就走。

      「你倒是很開心。」承頎挑眉,「美女做伴很好吧,要不要去人家家裡?搞不好周蓉瑞父親一高興,把女兒許配給你了呢。」

      書歌掃他一眼:「你抽什麼風?」

      「我不是抽風,我只是嫉妒。」

      「啊?你說什麼?」聲音太小,聽不清楚。

      「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吃準我不敢點破?」承頎歎氣,「對了,你台詞背得怎樣了?我們去對一下吧。」

      遊戲裡的凌尚遠是一個比較沈默的人,他的劇情基本都是和承頎相關,畢竟兩人有上下級和仇敵兩重關係。因此在幻夢江湖的宣傳短劇裡,他的對手戲幾乎全是跟承頎的。

      承頎以此為由,佔據了書歌大部分時間。原本還只是週末把他拐回家裡,以家教和遊戲為名施騷擾之實。承頎大部分時間不住宿舍,因此沒課的時候就不好纏書歌。現在課下也可以到社團活動室纏他,一天倒有一半時間都和他一起。

      「古槐村上下二百三十七口人,這個仇就算我死,也不能不報。」書歌背著台詞。

      「書歌,你好歹是對著大仇人,稍微有點正常表情好不好?」承頎無奈揮了一下扇子,「你要想像,這人殺了你父母殺了你朋友,害你多年痛苦⋯⋯如今你面對他,怎麼可能這麼平靜?」

      書歌用很平靜的神情看他:「我已經很激動了啊。」

      「這也叫激動⋯⋯」承頎翻白眼,「試想一下,如果有人害死你父母⋯⋯

      他忽然住口。

      這並不是可以用來舉例的事情,眼前的人常常太過平靜,以至於他總是想不起來,他其實父母雙亡,無親無故。

      「商業上的事談不上什麼仇怨,我也沒什麼朋友。」書歌仍然沒有什麼大的表情變化,「如果表現不出來,那是我失職。」

      承頎能感覺到他情緒波動,知道自己的話實在太莽撞,於是靠著他坐下,柔聲說:「怎麼能說沒有朋友呢,我好歹算一個吧。」

      「你不就是Boss麼?」書歌溫和下來,笑著說,「你是我仇人好不好?」

      承頎忽地一笑:「你沒聽社裡那些同人女說什麼吧?」

      書歌看他:「同人女?」

      「她們說這款遊戲裡面不少曖昧配對,尤其是你跟我。」承頎笑著說,「所謂愛恨情仇,我的眼中只有你愛你就要殺死你⋯⋯

      書歌奇怪地看著他,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大學的第一學期開始進入尾聲。遊戲的宣傳期同時開始。

      同時,書歌和承頎也成為所有人眼中的摯友。雖然大家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這兩個人會如此親近,不過人和人得了緣,旁人哪裡有餘地置喙。先前是承頎有意為難,眾人才對書歌有敵意。現在承頎是書歌身後靠山,自然沒有人再為難他。

      相反,還有不少人試圖接近書歌以靠近承頎。這年頭的學生一個個精似鬼,誰都知道學生會的權力表現在什麼地方。操行評定的分數,課外實踐的機會,入黨的優先性,等等等等。

      此外,大多數人都知道承頎家背景不凡,據說有些優秀畢業生就是去了他家公司。如果跟他熟絡了,在他面前表現出實力來,以後分配搞不好都可以直接解決。

      當然懷著這些目的接近書歌的人並不知道,書歌連承頎家裡是做什麼的都不知道。雖然去過承頎家,也知道他有私家車什麼的,但是在書歌心中,實在並沒有把這些當作一回事。他只知道承頎家裡有些錢,因此一開始的時候承頎拿錢來壓他。僅此而已。

      不過此外還有一種人接近他,那就是對承頎圖謀不軌的女生。

      有種人可以吸引世人目光,可以得到眾人戀慕豔羨。雖然這樣的人很少,但在每個集體中,總會存在那麼一個兩個。

      外向,能力強,長相不錯,性格不錯,經濟沒煩惱。這就足以成為風雲人物了。

      何況是承頎這樣的人。

      那一對桃花眼足可以勾到漫天桃花。而且人總有種心理,那就是大家都想要的就是好的,我也一定要得到。

      女生多少都是虛榮的。愛戀也好想炫耀也好,承頎女友這位置,還是很多人覬覦的。

      於是有學姐過來指點學弟書歌,也有同級女生過來求教,來往不過是司馬昭之心,無奈書歌連路人都不是。

      他只是專心賺錢的路外人士。

      所以對於來搭訕的,無論是男是女,是為了他還是為了承頎,書歌一概不多做理會。對方問什麼答什麼,再想進一步,卻是絕無可能。

      每天就在上課放學圖書館社團活動室寢室之間活動,直到有一位學姐在打水的路上劫下他,說要和他「談談」。

      書歌停住腳步,不悅於被對方耽擱時間:「學姐要和我談什麼?」

      「葉學弟,你是男人。」那位學姐迎面來了這麼一句。

      書歌皺起眉頭,側頭看她:「難道我是女的?」

      「男人和男人是不應該在一起的。」那學姐眼瞬也不瞬地看著書歌說,「就算偶爾有什麼出格的事情,也只是相處時間長了產生的錯覺。」

      「什麼錯覺?」書歌越聽越是不解,盯著那學姐,「你在說什麼?莫名其妙。」

      「我莫名其妙?」學姐冷笑一聲,白淨的臉上顯出幾分凌厲和刻薄來,「你每天和會長在一起,出入都不分,聽說連週末都是坐他家的車跟他回家。你說我莫名其妙?」

      書歌一震。

      「會長從來沒對別人這麼過,他和副會長,和樸冬都是好友,但他什麼時候這麼對過他們?會長對你已經不是對朋友該有的態度了,若說其中沒有問題才是見鬼!」學姐看著他,冷冷地說,「你也不想想會長是什麼地位,在學生中有怎樣的威信。現在在大二里已經有這樣的傳言了,萬一傳到老師耳朵裡⋯⋯

      「有這樣的傳言?」書歌打斷她問。

      奇怪⋯⋯好像什麼地方不對勁,但是是什麼呢?

      想不出來,算了。

      「你和會長,是個人就能看得出來好伐?」學姐連地方用語都出來了,「不是說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麼?可你也要知道斷背山裡面那倆人最後可沒什麼好結果,可見即使在開放的國外,同性戀都是不被接受的,何況這裡是中國,你⋯⋯

      「斷背山是什麼?」書歌打斷她的話,一臉茫然問。

      雖然聽著耳熟,不過從來不看電視電影也不關注娛樂新聞的書歌對這個名詞的感覺也只有「耳熟」而已。如果是其它流行的東西,也許承頎還能跟他討論一下,至少普及些知識。但那片子既然是這種主題,又是那樣結局,承頎避之尤是唯恐不及,又怎會提起。

      學姐當然不知道書歌的遲鈍,只當他是故意裝傻,;臉色不豫:「你裝傻也沒用,就你們cos社還有漫畫社那幫女生,就算什麼都沒有她們都能把人扯上關係,何況像你和會長那樣!」

      說來說去,這學姐其實也是聽著別人猜測甚至想像,才「斷定」這兩人之間是那種關係,實際並無半分證據。

      自命為正義的人實際上經常是炮灰和靶子,一副凜然狀說著笑話:「我讀過相關書籍,男生在成長過程中總有一個時期是對同性的興趣和好感大於異性的。在這種心理趨勢下,表現出的情況就是他們對身旁同性產生朦朧好感,甚至會有性上的朦朧需求。這種現象在相對封閉的男性聚集場所尤為突出,例如學校、軍營和監獄⋯⋯

      「『病態心理探源』,劉謖著。」書歌忽然開口說,「這本書以胡亂引用材料和論述武斷觀點老舊出名,我在圖書館裡面看過,也看過對這本書的反駁。」

      那學姐愣了下,輪到她聽不懂了。

      「從性朦朧時期的好奇和衝動得出同性戀就是性慾的錯覺,這是完全錯誤的推導過程⋯⋯」書歌開始評點。其實進大學之後,他倒沒有多少時間泡圖書館讀書,只是這本書在他高中圖書館也有,他曾經看過。進大學之後偶然見到這本書,並且看到旁邊有評點駁斥這本書的著作,一時好奇就借來看了。

      他說了半天,見那學姐已經沒有反應,心中懊惱自己怎麼耽誤了這麼長時間,拎起水壺轉身。學姐聽不到他的理論,總算回神,上前一把拉住他:「你別走,我還沒跟你說完⋯⋯

      她這麼拉拉拽拽的,書歌護著手裡兩個暖瓶,左躲右閃。而且對方是女的,雖然書歌其實沒什麼紳士意識,也覺得女人力氣不如男人,動手是不對的。

      但是閃避的時候難免不穩,尤其手裡暖瓶滿滿都是水。單純拎著自然沒什麼感覺,同時還要靈活躲閃就比較辛苦一些。

      「會長以前談過戀愛,他是喜歡女人的。所以肯定是你⋯⋯是你拐壞了會長,你個噁心的同性戀!」學姐被他閃來閃去,有些怒了,「T大一向作風嚴謹,如果出了這種事情,你讓會長怎麼在學校立足⋯⋯你知道現在那幫人都怎麼說會長?本來嫉妒他的、在背後說他壞話的人就多⋯⋯

      Fans熱情如此,著實叫人敬佩。

      「第一,同性戀只是性取向和大多數人不一樣,並不能用噁心之類的詞語來形容,也不應該和作風嚴謹對立起來。」書歌回答,「第二,我和承頎不是那種關係,我也沒有拐壞他⋯⋯

      「啊!會長!」學姐忽然低叫一聲,瞪大眼睛看書歌身後。她本來在和書歌拉拉扯扯,現下急忙收了動作。但是乍然一停,慣性不止,整個人就向前跌去。

      書歌思考了一秒鐘,左手伸遠,保護住南穆的暖瓶。人已經來不及閃開,被那位學姐壓在身下當了墊背。而他自己的暖瓶則落在地上,一時碎裂聲不絕於耳,銀瓶乍破水漿迸,水花飛濺一地。

      「書歌!」書歌聽到稍遠處響起承頎的聲音,仰頭向後看,見承頎匆匆跑過來,一臉擔憂表情。他笑了笑,被滾水燙到的地方才感覺到了疼痛。

      幸好入冬了,衣服穿得多,否則不得成燙豬皮。

      這種時候,書歌腦中還有空滑過奇怪的念頭。而且還抓緊承頎跑過來前的一點時間,跟那學姐說:「十元。」

      學姐此刻以很不雅觀的姿勢趴在他身上,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愣了一下:「啊?什麼?」

      她也被水濺到,不過她身上捂得嚴實,又手套圍巾裹著,基本上沒事。她想起承頎就在不遠處,連忙撐著書歌身體試圖起來。

      書歌被她這麼一按,跟水接觸面積更大,被燙傷的地方磨著地面,疼得他臉都變了色,聲音也弱了些:「暖瓶一個十元,學姐記得賠給我。現金或者暖瓶都可以。」

      那學姐一傻,隨即肩膀被一隻手拽住,身體被粗暴地揪起,然後被拋向另一邊。

      「書歌,你怎麼樣?」承頎把障礙物扔走之後,也不顧地上碎片和熱水,連忙抱起書歌,慌張地問,「是不是很疼?我馬上帶你去校醫院!」

      「那個⋯⋯」書歌被他一系列動作弄得頭暈,過了片刻才說話,「我醫療卡沒帶在身上⋯⋯

      雖然平時都會帶著,但是打水的時候總不會拿太多東西⋯⋯

      這家夥,都這時候了,還在想些有的沒的!

      承頎臉都白了:「這你不用管,疼就給我閉嘴!」

      「哦。」書歌乖乖閉嘴。

      被比自己矮的人抱著,感覺真奇怪。

      

      註:那本書是俺順口編的──大家看看就好。。。。表研究邏輯問題嫋。。。

      六

      學生會長就是不一樣,如果是其他同學不帶醫療卡來校醫院,掛號處那邊肯定讓他先付全價,以免非學生過來蒙騙。學生會長帶來的人卻天然受到信任,直接就可以往裡帶。

      「小夥子啊,好像前些日子你也被這麼抱著來過校醫院一次?」老校醫笑瞇瞇,雖然人老了記性不好,來校醫院的學生又多,不過被學生會長抱著進來的男生可就這麼一個。

      上次也是好像因為承頎。書歌心想,好像認識這家夥之後就總是倒霉,套個詞就是「帶衰」?或者是兩人八字不合?

      「還好,燙傷面積不是很大,就是右手和頸後情況比較嚴重。多注意點好好養著,應該不會影響到考試。這幾天最好找個同學照顧你,別拿重的東西⋯⋯」校醫滔滔不絕地交待,最後說,「好好養著,一兩周手就能好得差不多,正好趕上期末考試。你是理科生吧?理科生考試寫字不多,不要擔心。」

      書歌低下頭,睫毛覆上眼,看不到眼神。

      校醫一會兒去忙別的,告訴書歌再休息一會兒就可以走了,病房內剩下書歌和承頎二人。

      「你不要住寢室,跟我回家好不好?」承頎有很多要說,想了片刻,還是先說這句,「要是你的傷不快點好的話,考試會有問題,宣傳也會比較麻煩⋯⋯

      書歌坐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手和脖子都被包著。校醫院的病房不是專門的病房,午後陽光從窗外打進來,照在他身上,似乎連身邊的空氣都靜止住一般。

      低頭側臉,想搖頭又想起自己的脖子不方便動彈,只能開口:「不了,我會照顧自己。」

      這話語氣甚是疏離,疏離而客氣。承頎怔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剛才那女的是特意來找你麻煩的?她跟你說什麼了?」

      書歌看著自己被包得像個粽子一樣的手,低聲說:「沒什麼。」

      承頎起身到他面前,忽地蹲下去,從下向上看著書歌。陽光從書歌身後傾瀉而下,讓他有些睜不開眼,臉卻顯得燦爛。

      他抬頭,因為光線的關係,實際上已經看不清書歌臉上表情。然而他終是溫柔笑了:「她說我喜歡你,是麼?」

      書歌驚跳了一下。

      想躲開,想遠遠逃離眼前這個人,想消失在這陽光中。

      他沒有聽到,什麼都沒有。

      但是他動不了。他只是坐在病房的椅子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蹲在自己身前的那人。那人真的好看,白皙皮膚灑著陽光,修長的眉輕輕佻著,一雙眼映的都是金黃色的明亮。

      書歌被這光芒映得有些眼花,他開口,聲音還不及他自己的心跳強烈:「不是,那位學姐只是⋯⋯

      「我知道有些人在私下議論你我,但沒想到會有人跑到你面前搬弄是非,還傷了你。」承頎說,直視著書歌,「我會讓那些人都閉嘴的,但是書歌,那些話,並不是假的。」

      「學姐說我勾引你。」

      「啊?」

      「學姐說同性戀很噁心,說你原來談過戀愛,說是我帶壞你。」書歌一口氣地說,「她說有這種謠言的話你就無法在T大立足⋯⋯這些話,都不是假的嗎?」

      承頎微微尷尬:「那個,她是在胡說⋯⋯

      「那就好。」書歌微微笑起來,「這位學姐大概比較魯莽吧,我不會把她的話當真的。」

      承頎氣惱,明明聽她們說都是說自己和書歌是一對如何如何,為什麼蹦出來的這女的竟然要說這種話。

      不過想想也是,只有偏執並且有點笨的人才會這麼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維護正義,說的話自然也高明不到哪裡去。

      承頎看著書歌,只是想歎氣。他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書歌受傷的右手,然後去握他左手。

      「到現在你還要裝糊塗⋯⋯也罷,由你。」承頎見書歌沒有揮開自己的手,得寸進尺地湊近了些,幾乎要黏上書歌,「來我家住吧好不好?你在寢室的話,一定還會做你那些翻譯啊什麼的,讓手閒不下來。我可不想你到期末考試的時候,考卷上還染著血。」

      書歌並不回答,承頎知道他心思,說:「謠言什麼的,我不認為你會在意,我也不會。而且這種小事情,解決不過舉手之勞。」

      「其它的事情先放到一邊,以養傷為重,OK?」承頎柔聲說,「你是因為才受這個傷的,在你傷好之前,我不會讓你煩心。但是你,也別讓我擔心,好不好?」

      話說到這種程度,書歌還有什麼辦法拒絕。然而心裡是反感的──承頎這番話軟的有硬的也有,隱隱還有威脅之意。

      其實承頎一直如此,表面看來和善,卻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主兒。書歌和他人是不是一天兩天,自然也清楚。

      但是還是不希望他把心機用在自己身上。

      「我可以說不麼?」有些情緒地反問。

      「書歌,不要生氣。」承頎站起身,反佔據了制高點,靠近到讓人有種他要吻上書歌的錯覺,「請你相信,在你我之間,我絕對是處於劣勢的一方⋯⋯

      「因為,我在意的更多。」

      書歌最後無法,只好去康家養病。這一下更是出來進去都和承頎在一起了,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人在背後議論什麼,大家都是稱讚學生會長對朋友夠意思之類,連那名學姐都沒有再出現。

      她還欠他一個暖瓶⋯⋯甚至仔細追究起來,掛號費和藥費都應該那位學姐出。

      可是那些都是承頎拿的。校醫院開的藥膏承頎嫌不好,完全沒去領,而是自己出去照原價買了藥。

      便宜的十分之一和貴的原價,這家夥到底會不會算賬。

      承頎可以說把書歌照顧得無微不至。除了書歌上課時間──其實有時候承頎甚至會混進書歌教室,反正大二和大一有不少岔開的課──其餘時候幾乎是寸步不離。早上家裡司機開車送二人上學,中午吃飯在一起,上完課一起活動,哪怕學生會有事,承頎都要帶著書歌。

      右手不便是很麻煩的,最麻煩之處在於不能動手賺錢,書歌跟潭萌商量過後,乾脆給她每天增加了兩個小時的課後補習時間,反正上家教可以不動手寫字,只要拿嘴說就好。

      即使這樣承頎也不放心,又知道自己阻止不了書歌,乾脆也跑去聽課。拿本書坐到一邊,從低垂的睫毛間偷看書歌認真的側臉。

      書歌的聲音一直是平和的,讓人感覺很舒服,承頎一邊聽一邊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因此當書歌上完課過來看他的時候,只見他半躺在沙發上,臉色微紅,一雙眼半睜半閉,竟有些勾引人的意味。

      雖然沒有經驗,不過書籍是沒少看的,書歌感覺承頎好像發情期的小貓一樣,怎麼看都透著股媚惑勁。連遲鈍如他都不自覺臉紅起來,說了聲:「我先回房。」

      「啊!等等我!」承頎忙跟上去。他現下成了書歌的打字機寫字機還有全能助手,全免費不說還倒貼。還要經常留意書歌的動向,以防他又做什麼逞強的事,害得傷再重起來。

      回去之後,又是聊天遊戲上網,承頎為怕書歌無聊,把筆記本搬到他房裡,還特意配了個左手用的外接鼠標。書歌愛好簡單,承頎又刻意迎合,和他相處得倒也開心。

      真是當作無行為能力人一般地處處照顧啊,就差連進浴室也一起,潭萌的眼睛瞪出來無數回,最後也習慣了。

      書歌以前都只是週末來,現在每日都來康家,竟然都沒見承頎父親。終於去問他。

      「你會主動問這問題,我很高興。」承頎開心地眼睛都瞇起來,書歌是那種從來不問別人家事的人,說得好點是尊重人隱私,其實根本是完全不關心,「我爸忙著公司業務,沒有時間來往於市區和這裡,所以在公司旁邊住。」

      那他母親呢?

      書歌沒有出聲詢問,他好奇的已經太多了。

      而且承頎的表情,看起來有些不對,黯然中有極深的痛,極力壓在眼底,似乎再一碰就會破裂,然後地裂天崩。

      從來沒有過的同情心發作,在承頎蹭上自己膝蓋那一刻,竟然沒有躲閃移動,而是把手放在他頭頂,像對待小貓一樣摸摸毛,以示安慰。

      像隻貓一樣,高傲,卻對特定的人肆無忌憚地糾纏撒嬌。也許在被拒絕時也會伸出爪子威脅,但只要不違逆它的意思,就會乖乖撲上去,把頭頂在人懷裡磨蹭。

      書歌其實對小動物很沒轍的。

      在承頎細心照顧下,被灌了一堆湯湯水水,吃了一堆北京烤鴨,嘴裡能淡出鳥來的書歌終於好得差不多,宣傳開始,期末考也近了。

      為了宣傳方便,承頎非要書歌繼續住在他家不可。宣傳自然以週末為主,內容也就是四處亮相配合遊戲發行。

      被一群人尤其大半是女生圍著真難受,在眾人之前演出更是奇怪。幸好書歌不會怯場,反正台下眾人,對他而言也都是一堆白菜,難受是有,害怕全無。

      結果出乎意料地受人歡迎,雖然此刻推出的還是試玩版,但其中凌尚遠的形象已經很豐滿了。這樣沈默又背負著一身血海深仇的角色還是很討好的,和書歌形象氣質又合。偏巧對手戲又大多和承頎一起,承頎的耀眼並沒有把書歌襯得黯淡,反是一個沈穩一個張揚,互補成絕妙的配對。

      宣傳成功,試玩版也較受好評,大家的薪水也多。承頎陪著書歌把錢存到那孤兒寡母的賬戶上,方才知道書歌為什麼那麼拚命。

      「初中不是沒有學費嗎?」而且對方好歹有個成年婦女,按理來說沒必要給她二人這麼多生活費吧?

      「沒有學費但是有雜費。」給他一眼,他真的是在這片土地上長大的麼,連這都不知道,「而且小穎身體不好,每個月都需要買藥⋯⋯

      捏捏書歌胳膊,這段日子承頎對他的百般照顧總算是有些成效,不是以前雖然結實卻消瘦的麻桿了:「就知道說別人,你自己身體就好麼,真是⋯⋯

      不過,笑了笑:「你照顧別人,我來照顧你,剛剛好。」

      照顧的內容是全面的,吃飯啊生活啊,還有學習。第一次經歷大學的正式考試,畢竟還是有些沒底。承頎是他直屬學長,他考的科目承頎當然也都考過,抓題找重點還是會的。

      這樣比較容易的過了大一上學期,開始寒假。

      B市的冬天並不好過,即使是本地長大的書歌也很難習慣這樣的寒氣。他已經沒有住所,本想這一冬天在寢室貓著,順便打打工之類的。不過現下認識了承頎,承頎自然不能讓他在那種陰冷潮濕的破宿舍住下去,打包把人徹底帶回家,不許他回宿舍。

      書歌當然覺得不自在,之前的「同居」還可以說是因為他受傷,而且他也可以以多給潭萌上些課來尋求心理平衡,而現在怎麼還能自欺欺人說,自己不欠他什麼。

      承頎知道他心思,一口咬定「朋友」二字,兼以工作方便為由,花言巧語,怎麼也不讓書歌有半分不自在。

      反正兩人中間那層紙,誰也不敢去捅破。書歌很怕萬一拒絕承頎拒絕得太過分,會讓他不顧一切說一些話做一些事情。書歌心中是珍惜這個朋友的,有時候就會想,大概是錯覺吧,冷靜一下相處就了就會好的,不要逼得太緊。書裡不都說,被拒絕才會讓人更加執著追求,得不到的才最好麼。還有偶爾看那些鴛鴦蝴蝶的小說,女主角好像都是因為拒絕男主角,才引起對方注意的。

      所以為了讓承頎不要執著,書歌毅然地決定還是順從一些的好。反正是「朋友」,承頎做什麼都是因為「友誼」。至於那些暗示明示,一概當作不知道好了。

      承頎不知道他是真糊塗還是裝的,他也不想逼得太緊,反正現在人就在自己家裡,出來進去都是一起,不用操之過急。

      書歌連過年都沒有地方可以去,承頎問過他難道那位「齊阿姨」不歡迎他,他只是側過臉低聲回答:「人家母女過年,我去算什麼。她們看到我,就算表面上高興,心裡也會想到去世的親人⋯⋯

      說這話的書歌顯得更加寂寞,承頎繞上他的發:「那麼和我一起過年吧,我爸今年多半又回不來,小萌和保姆在過年的時候肯定要回家的,就你我一起,好不好?」

      這麼大的屋子,如果沒有自己,竟然只他一個人。

      書歌心裡忽然疼了一下,於是就點頭了。

      他本來想,承頎過年的時候多半要和家人一起,自己去找個臨時工,除夕的時候工資待遇格外好,多半也管住。

      不過現在當然是不行了。

      在書歌沒有察覺的時候,他陷得已經比他能想像的,還要深了。

      

      四處宣傳的地點,第一個是臨近B市的T市。兩天的宣傳,週五晚上到,週一早上走,公司安排行程住處。

      「週日下午公司沒有日程安排,書歌你有事麼?」週五當晚吃飯的時候,氣質美女周蓉瑞跑到書歌那裡跟他低聲嘀咕。

      「沒事啊,怎麼?」

      「你不要跟著大家吃午飯,帶著衣服,陪我去海邊可以嗎?」T市靠海,「我請你吃海鮮。」

      書歌不解地看著她。

      「大概下午一點動身的話,來回也就兩個小時,足夠我們在海邊采景。我家親戚就住在海邊,已經打好招呼讓他來幫我們拍照。」周蓉瑞說,雙掌合十作祈禱狀,「路費當然我掏,我知道一家很好的海鮮飯店,我請客⋯⋯

      書歌忍不住失笑:「就為了拍照?」

      「不抓緊時間的話,這衣服公司還是會收回去的,所以我本來就已經計劃好今天趁機去取外景。」周蓉瑞回答,「不過如果能拐到你那就太幸福了,我三叔也是同好⋯⋯

      大概周家一家子都是古裝迷戀狂吧。書歌有些好笑,但是也不想拒絕周蓉瑞的請求。反正於他又不費什麼,演出期間衣服本來就由個人保存,多加小心別弄髒也就是了。

      重要的是還可以避免和承頎總在一起,而且⋯⋯如果和女生在一起,那些奇怪的曖昧就會過去吧。

      書歌點了點頭。

      公司訂的賓館條件很好,大家住的是標間,書歌自然和承頎一起。

      其實早就習慣同住,同一張床也不是稀罕事,但一般都是書歌在無意識的時候被拖上床的。而且書歌意識到什麼之後,就再也沒在承頎房中停留太久過。

      如今這樣隔一點距離的兩張床,其實更是彆扭。睡下之後,即使閉上眼盡力讓呼吸平順,也能感覺得到另一張床上的熾熱眼光。

      白天演戲,回到房裡還要繼續。好不容易熬到週日,書歌才慶幸,幸好答應了周蓉瑞,才有透口氣的餘地。

      承頎是他第一個不知道該怎麼對待的人。近不得遠不得,不想真的失去這個朋友,又不能順著他的意思。現在雖然勉強能逃避,心下也知道不能一直這麼下去。

      十九歲的葉書歌,第一次遇上真正頭疼的難題。

      海很遼闊,即使T市其實只是入海口。

      記得上一次看海還是十歲之前,父親的生意還好,一家人快樂生活在一起。

      「好,這個表情很不錯!」周家血統還真是純正,一個個看到古裝就一副恨不得撲上去的樣子,周蓉瑞如此,週三叔也一樣,拿著相機興奮地拍不停,嘴裡還一直說著,「只是茫然的表情出來了,仇恨還差一點。江湖豪士,就是要快意恩仇,總是悵惘未免有點小兒女狀。」

      「在現代,哪有什麼仇恨可快意。」書歌微微一笑,以劍拄地,海風吹得他衣袂飄飛,「而且凌尚遠的性格,就算面對血海深仇,也不會一臉仇恨樣子。他不會把情緒如此外露。」

      周蓉瑞對這遊戲很熟悉,於是連連點頭:「對了我們還要合照,三叔你快點!」

      三人在海邊消磨了兩三個小時,周家二位才心滿意足。為了趕時間,也是懶得換衣服,他們並沒有吃午飯。現在事情做完,自然跑去吃海鮮。

      海邊的海鮮是真的好,新鮮量多而且不是很貴,做得也頗有一手。書歌本身偏好清淡一點的食物,海鮮是心頭好。三個人吃吃喝喝,倒也開心。尤其周家兩位是歷史狂,說起歷史來,可謂是滔滔而不絕。書歌看書多,跟他們倒也有話說,不知不覺就邊吃邊聊到傍晚。

      周蓉瑞有些愧疚,想不到佔用了書歌這麼長時間。書歌其實也是不太想回賓館,所以笑著說沒關係,反正晚上也沒什麼事情。週三叔開車送他二人回賓館,臨走還不忘在賓館拽一個人給他們合影。

      那一把年紀居然還有這樣孩童的表現,想來是因為喜歡的關係吧。嗜好是一種很強的力量,可以讓一四十多餘歲的男人如孩子一樣開心多言。週三叔自己也有好幾身古裝,不過他說自己條件不好,穿不出氣質來,還約書歌下次到他家去試試。

      書歌忍不住笑起來,他現在已經換回正常裝束,低頭看自己衣服,心想活了快二十年,居然現在才知道自己更像古人。

      他帶著笑上樓回房,腦子裡還是下午的愉快。

      「你總算是回來了。」門是鎖上的,房內很暗,沒有開燈。書歌以為承頎出去吃飯了,所以當他的聲音忽然響起時,書歌下了一大跳。

      「怎麼鎖門還不開燈,你沒去吃飯麼?」書歌打開燈,把cos的衣服放好。週三叔還送了他海螺貝殼串成的飾品,雖然男生帶項鏈手鏈有點古怪,不過留著裝飾或者等著送人也不錯。

      到一邊拿背包,把這些小東西放好,身後傳來腳步聲。他知道是承頎,也沒在意,隨口說:「要去吃飯?我已經吃過了⋯⋯

      「你倒是很開心。」幽幽的聲音自背後響起,書歌的手被抓住,他皺眉回頭,見身後的人微咬住唇,飛揚的眉成了一團。

      「這是周蓉瑞送你的?倒是真漂亮,你很喜歡麼?」承頎半天開口,聲音是一字一頓,「一起出去,一去就是一下午,玩得很開心?吃完飯回來,真早啊⋯⋯

      「承頎你怎麼了?」書歌眼皮直跳,想揮開他的手,力氣不夠。

      「連說都不說一聲就走,也不管別人有沒有什麼計劃,也不通知一下,一消失就是大半天。好不容易回來了,結果是玩得一臉笑容,吃飽喝足⋯⋯」承頎苦笑了下,把心生愧疚而不再反抗的書歌轉過身來,環抱住他,「你喜歡她?我用了那麼長時間才接近你,你卻在這麼短時間內接受了她?我費了那麼多心思,你也不過偶爾笑笑,可她⋯⋯她就好到,讓你都和她分開了,還是忍不住笑的程度麼?」

      書歌越聽越慌,知道這時候若不快點阻止他,事情就會更加不可收拾:「我、我是很喜歡周⋯⋯

      再也說不出話來。

      因為唇,被封住了。

      

      七

      冬天的夜很早,月光闖進來,灑在兩人身上。略矮一點的人抱住高一些的,身體貼近,臉靠在一起,唇粘在一處。

      書歌的腦袋,也黏住了一樣,一團漿糊。

      在他傻住的同時,承頎吻得愈發狠,在他唇上不停折磨,像是要把人咬碎吞進肚子裡一般。書歌呼吸不順,微微張開口,承頎藉機將舌伸進去,一陣糾纏。

      書歌哪裡經過這個,半張著口,完全不知道承頎在做什麼。承頎本就不是君子,得到這機會,唇舌大肆進攻,不給書歌任何反應的餘地。

      唇被狠狠壓著,口中有不屬於自己的器官在逡巡舔舐,口腔是非常敏感的部位,濕滑舌尖經過,便留下一陣痕癢。承頎的吻極為熟練,舌在書歌口中挑逗,很快就讓書歌呼吸不順,臉色也開始變紅。

      承頎把書歌抱得更緊,手在他背後動來動去,身體尤其是下身也在書歌身上蹭來蹭去。

      書歌被吻得缺氧,腦子也傻著沒反應。雖然感覺到下身有什麼硬硬的很有規律地一蹭一蹭,但腦中完全沒有意識。承頎見他茫然的神情和殷紅的臉色,心頭一熱,慾望就更強了。

      不放開書歌雙唇,承頎左手伸到兩人身體中間,從下掀起書歌毛衣,手鑽了進去。右手配合向下,用極輕柔的動作摸書歌下身。

      書歌一張臉炸開一樣通紅,被自己之外的人觸碰那麼私隱的部位的感覺很奇怪,控制不住起雞皮疙瘩,卻又控制不住地覺得舒服。意識裡有個聲音在提醒他事情不對快點跑開,身體卻動不了。

      滑膩柔軟的指在身上一點點地摩挲,背上的傷雖然結疤良久,後生的肌膚始終比其它地方的皮膚更敏感,被略一觸碰就一陣戰慄。手滑去了後背,前胸就交由唇舌對付,承頎微低下身,埋到書歌胸前啃咬,唇吻著那淡紅色的兩點,用牙輕輕咬,又用舌在上面繞來繞去。

      這麼上下前後一齊挑逗,全然不諳情慾的書歌怎經得住,身體猛烈顫抖起來,連下身的慾望都微微抬頭。被關愛的胸前凸起也是發硬,濡濕著成了小小的圓球。

      承頎也自忍受不住,伸手抱起書歌,向自己那張床走去。

      書歌比他還高些,承頎力氣雖夠,這麼抱著姿勢也著實怪異了些。書歌身體騰空,先是怔了下,隨即倒找回些神智來,開始掙扎要下去:「承頎,你做什麼──啊⋯⋯

      唇又被封上,身體被放在床上,然後承頎飛快覆上,居高臨下地摩挲深吻,讓書歌更是避無可避。

      抓住他手腕,另只手到他胸前,把已經被掀起的毛衣和秋衣扒下,褪到手腕處,卻又不繼續脫,讓衣服縛住手臂。承頎俯身,在書歌胸前又舔又咬。

      明明不是纖細女生,身體也不是綿軟柔暖,甚至比承頎還要硬邦邦,偏偏讓人移不開。承頎低低歎了聲,聲音裡哪有半分遺憾,只是感慨:「書歌書歌,你知道我等你開竅,又等了多久⋯⋯

      書歌的抗拒在聽到這句話之後柔了不少,他此刻腦中已是一片亂,身體呈現亢奮狀態,腦子卻是慢騰騰地跟不上形勢。

      他剛才好像很生氣,但是現在不再氣憤⋯⋯他要的是什麼?要和自己做那種事情嗎?可是按理來說是男人和女人,而且⋯⋯做了之後,還能是朋友麼?

      兩人在一起之後,書歌的思維方式已經正常了許多,但這時候由於實在太吃驚,腦中又跳來跳去一堆亂七八糟的念頭。一邊想,是不是他的目的就在於此,那麼那個了之後,他就不再會那麼執著了吧;另一方面卻在想,那麼是不是那個了之後,兩人就不相干了?

      他這麼猶豫間,身體早被撫弄得難受,而承頎趁機脫光,赤裸肌膚和書歌的熨貼,一隻手去借書歌腰帶。

      書歌還沒有從男性性行為的辯證中醒過神來,被扒光也只是覺得有些冷,瑟縮了下。承頎馬上整個地壓了上去,一邊啃咬一邊用手玩弄著書歌男性部位,直到那裡挺豎堅硬。

      書歌忽然想到,這種事情與其自己亂想決定,還不如問當事人,回過神來問身上那人:「承頎⋯⋯⋯⋯

      才發現自己的處境,手被承頎左手外加毛衣固定著,下身那部位堅挺灼熱,被承頎柔滑手指換住,上下套弄。身上皮膚和承頎接觸,摩擦生出很多熱量,又被承頎似舔若咬,弄得極難受。

      承頎見他回神,手收緊了些,笑著問:「怎麼?」

      「你⋯⋯你的手、嗯⋯⋯」書歌意志很強沒錯,但情慾一事,本也不是意志能控制的,何況他受「寬鬆內褲心無雜念」的教導良久,雖然後來在理論上駁斥了這一教導,也習慣性地很少做男性的自我慰籍行為。因此被這麼一碰,血液都向下逆流,身體拉直,有種戰慄的快感。

      「不喜歡手?」承頎笑笑,頭向下,「那用嘴怎麼樣?」

      書歌完全又傻住了,然而這滋味真是太好,舒服到他無法推拒的程度。頭向後仰,手其實已經自由,卻提不起力氣掙扎。

      承頎趁他迷亂,拿起一管什麼東西,擠了些在手上,向書歌身後探去。

      書歌在極大的快感中查覺到涼涼的手指進入自己身體上難以想像的地方,他心中一陣慌亂,下意識僵直身體。

      承頎感覺到他的緊窒,微皺眉毛,口中吞吐更急,舌也繞著他慾望頂端凹陷處一探一縮的。書歌身體挺直,只覺從未有過這樣快感,腦子裡亂七八糟,什麼都想不起來,下身顫動,連腳趾都張開。

      承頎在頂端輕輕一咬,縮緊口腔。書歌掩不住聲音,叫了出來,同時慾望射出。

      一時間整個人都空了,像是飄在雲端,半天都著不到實地。直到身後傳來奇異的充滿異物感,書歌才回神。

      好奇怪,兩根手指在那從沒被外部入侵過的地方攪動,將冰涼的半液體塗在內壁。碰到什麼,書歌打了個顫,勉強開口,聲音都是啞的:「承頎,你在做什麼?」

      「做愛。」承頎分開書歌雙腿,在努力開拓。

      「你的目的就是這個麼?那麼做完之後,你是不是就可以放開我了?」書歌斷斷續續地問,自己都不知道希望聽到怎樣的答案。

      承頎眉挑起,臉上表情頓時變得可怕。

      「你以為我的目的是這個?你想做完就擺脫我?」承頎咬牙切齒,「難道你真的感覺不到我對你的感情?你真的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做?我⋯⋯

      他忽然失了力氣,趴在書歌身上,表情也黯淡下來:「我抑制慾望接近你跟你做朋友,我百般討好你又不敢傷了你自尊,不管你裝糊塗也好真糊塗也罷,反正我是最接近你的人⋯⋯可是你對別人⋯⋯

      他和書歌四目相對,書歌見他眼底難過,心也跟著揪起來。

      「我知道這愛情驚世駭俗,我也不該奢求,可是我終究還是無法⋯⋯」承頎的手在書歌身上輕輕摩挲,「無法控制我自己想得到你的心情,無法控制看到你和其他人在一起的嫉妒⋯⋯我什麼都不要,就要你這裡那跳著的東西裡面,有我。」

      他在書歌左側胸上吻著,低低聲音:「書歌,我愛你。」

      書歌一震,這回,是傻到沒有反應了。

      承頎也自迷亂,見他不反抗,就繼續動手。書歌身體有反應,竟然是自然的迎合。承頎心中一陣喜悅,就著他的迎合,把人從裡到外吃掉,連渣都不留。

      冬天天亮得晚,太陽慢騰騰爬上來,從雲層裡透出一絲,也是沒什麼溫度的光線。這一點光亮自然不足以驚醒床上的人,於是人繼續睡。

      然後太陽慢慢爬高,開始向中天偏移,書歌終於睜開眼,一時之間神智無法清醒。

      從窗簾空隙可以看出外面已經很亮了,生物鐘也提醒自己此刻絕對不是平時清醒時間,但為什麼生理上懶洋洋地抗拒意識的醒來?

      身體動了動想起來,卻感覺四肢完全都不是自己的,酸痛感襲上,連微微的移動都是痛苦。尤其是身後某個部位,稍一動就是徹骨的疼痛。

      書歌怔了好半天,方才找回了昨晚的記憶。雖然一開始是承頎圖謀不軌動手動腳,但他⋯⋯後來也沒有拒絕他,反而是迎合的?

      瞪大眼睛看著窗簾縫隙透過的陽光,人不禁恍惚起來,念頭紛至沓來,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雖然文學作品好像寫過這種情況的女性心理,但是自己好像沒什麼膜可以哀悼,也沒什麼和心愛的人結為一體這樣偉大的感慨。

      男女結合是為了繁殖後代,那麼男人和男人的結合,是無意義的吧?如果說處女還有愚昧男人在意,那麼男人⋯⋯好像應該也沒關係?不過會不會有女人在意呢?

      思維跑了半天才回到眼前正題上來。身體的不適好像稍微能習慣一些了,試著起身看周圍。

      周圍很安靜,和昨天似乎沒什麼明顯不同,只是他的衣服被擺在空著的床上。床上沒有人。

      身上是酸麻的,好像還留著交纏的溫度,但是糾纏的另一個人,已經不在了。

      書歌又發了會兒呆,也許是期待這樣的結果,但真的到眼前,又覺得難過起來。好不容易貪戀到的一點溫柔又失去了,只覺得心裡發空,連身體都格外冷起來。

      隱約想起承頎的笑臉和聲音,後悔忽然襲上心頭。

      如果昨天反抗到底,是不是現在還可以看到他,是不是⋯⋯他還會繼續糾纏?

      苦笑,把頭埋在膝間,身體又是一陣疼痛。情緒忽然很不穩,甚至有些想流淚。

      恨恨咬住膝頭,怎麼會這樣,又不是女人。和人做了又如何,能擺脫這家夥不是更好?

      這麼想著,但是心底苦澀難言,又不想哭泣,只能狠狠咬住自己手臂。手臂上都有青紫,是那人啃咬的痕跡。書歌咬下去只覺得更疼,狠狠用力,幾乎咬出血來。

      「你做什麼?」書歌咬得專心,完全沒有發現承頎進來,直到他抓住他的手腕喝問。

      書歌一驚放鬆牙齒,手臂已經被咬得紅腫,牙印裡滲出血絲來。

      承頎閃過一絲心疼,拉住他手臂,俯身去吻那牙印。書歌只覺他舌尖在自己傷處來回移動,忍不住生生打了個寒顫,昨晚的糾纏又回到眼前。

      承頎誤會了他的寒顫也誤會了他的自虐,一張臉頓時變得難看,從他身上移開,牙死死咬住唇,生怕控制不住開口,會嚇到書歌。

      然而書歌並不知他想法,開口問:「你還回來做什麼?東西沒帶?」

      「就算⋯⋯」承頎張口說話,才發現自己聲音如此低啞,「就算你憎恨我,可⋯⋯我是那種做完就跑的人麼?」

      心裡難過,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面對表現出憎惡的書歌,承頎還是黯淡了神情。他伸手抱住書歌,將他放倒在床上,盡量平和地對他說:「我剛才出去買了藥,你別亂動,上完能好些。」

      原來他不是跑掉了?

      書歌鬆了口氣,乖乖躺著,等著上藥。

      「你⋯⋯你碰哪裡?」書歌感覺到承頎的手沿著他背脊到一處低凹所在,將冰涼黏稠的什麼塗在因使用過度而灼熱的部位。違背自然承受而受傷的地方在這樣的刺激之下自行收縮,夾住書歌手指,讓他一陣心神激盪,幾乎想再撲上去。

      書歌並沒有太多的熟飯意識,因此一開始雖然是赤裸的,也不覺得什麼。直到承頎動作漸漸曖昧,他才意識到這家夥並不是普通的同性,而是⋯⋯和自己有過那種關係的⋯⋯

      臉漸漸地脹紅,麥色皮膚上也泛起紅暈,抗議的聲音甚至都加了些⋯⋯在承頎聽來是害羞的語氣。承頎倒抽了口氣:「書歌,你別說話⋯⋯

      這一回仍是低啞,卻不是因為難受壓抑而生的低啞,而是因為慾望。

      書歌好像⋯⋯並不是很生氣?

      承頎起了希望,小心翼翼地收斂自己慾望,細心上藥,說:「書歌,我還買了外帶,等會兒起來吃一點⋯⋯昨晚消耗體力太多,要補一補才行。」

      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書歌表情,見他並沒有大怒凡是有些不自在──在承頎看來是羞澀──心中大喜,低聲說:「書歌,我們以後就在一起吧,好不好?」

      書歌一怔:「什麼在一起?」

      「你知道的,我喜歡你。雖然我們不能結婚,但是住在一起還是做得到的。」承頎說,眼瞬也不瞬地看著書歌,「我早想過了,家裡當然不能住,我打算在學校附近租房⋯⋯我們同居吧!」

      這話實在很有震撼力,書歌傻了一下,第一個念頭是:「有宿舍有家還另租,浪費。」

      承頎聽他竟然不是直接反對,臉上露出笑:「這些都由我來負擔,書歌你乖乖住就好。家事我來,飯我也會做,週末回家吃,怎麼樣?」

      藥已經上完,承頎抱著書歌緩緩坐起來,怕自己控制不住,先給他披上睡衣。然後去拿粥和小包子,T市包子一向有名,味道也真的不錯。書歌到現在沒吃飯,昨晚又真的體力消耗大,也確實餓了。但是這麼就著他的手吃,也實在有些尷尬。

      但是他一動筷子就被承頎攔住,承頎只是笑容滿面:「你還沒休息好,讓我來吧。」

      「我又不是不會動,有問題的也只是那裡⋯⋯」書歌反駁,然後發覺自己說了很奇怪的話,又猛地住口。承頎癡癡看他臉紅,順便再塞過去一個包子。

      「我的提議,你好好考慮一下。」塞完包子,又餵人喝下最後一口粥,承頎把碗放一邊,柔聲說,「昨晚⋯⋯我是太嫉妒,又恐懼,才做出那種事情來。以後,若你不願,我一定會聽你的,好不好?我不會妨礙你打工賺錢,當然絕不允許你太勞累⋯⋯

      本來想一徑順從的甜言蜜語,結果說著說著又露出牢頭的跡象,開始嘮叨。從書歌把時間都安排出去都沒給自己留下一直嘮叨到書歌就是不肯好好吃飯好好養肥難怪折騰一晚早上就起不來⋯⋯

      說著說著人也上了床,單人床上擠了倆男人,立時顯得擁擠不堪。承頎讓書歌半躺在自己身上,輕輕摸著他的發。

      這時候再不知道書歌對自己沒有抗拒,承頎就是傻子了。縱使不敢再實戰,吃點豆腐還是全無問題的。左吻一下右摸一下,春光無限。

      書歌覺得懶洋洋的,身體雖然酸痛,心中卻有種閒適和微微的甜蜜。他的邏輯向來不能以常理度量,此刻想兩個男人在一起又怎樣,做這種事情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

      重要的是剛才那幾乎擊潰自己的悲傷,和見到他的驚喜。

      「喜歡⋯⋯」他輕輕出口,承頎正靠在他肩頭用眼睛探進他領口,聽到這麼一聲,立時愣住了。

      「我想我是喜歡你的吧。」書歌帶著遲疑,說,「雖然我不知道是不是喜歡,但⋯⋯

      見到會很開心,一起的時候很快樂,不見面會想念。見他不高興也會黯然,若他笑著那麼心情會很好。

      好像這種感覺只能叫做喜歡。

      後面的話並不想說,書歌喜歡把自己深深隱藏起來,即使是真心話,也不想說給別人知道。

      但他說的已經夠了。

      承頎又驚又喜,猛地一翻身,正對著他的眼:「書歌,你說你喜歡我?」

      書歌有些不自在,但是他當然不會說了之後還要遮掩,於是很乾脆地點頭。

      然後又被吻上,然後又被上下其手。

      總算承頎還算有點理智,快把人扒光的時候想到昨晚已經犯過一回禽獸,就算再色慾熏心也不該這時候再壓倒。只能狠狠吻幾下咬兩口,然後抱著人過乾癮。

      「和我一起住吧,好不好?」咬著書歌耳朵,承頎聲音更是放柔了幾分。

      書歌點了點頭。

      這麼被抱著安靜了一會兒,書歌忽然大聲說:「不好,快點起來出去退房!」

      他猛地坐起身,牽動全身肌肉,立時就是強烈的疼痛,尤其是下體後面。

      承頎大為心疼,趕快起身抱住他:「小心點⋯⋯

      把人放倒再耐心查看一番,免不了再去傷處上些藥,承頎才放心:「怎麼?退什麼房?」

      他人還沈浸在喜悅之中,反應也遲鈍。書歌回答:「十二點之前要退房,否則晚上六點之前算半價⋯⋯

      ⋯⋯

      承頎呆了一下才找回聲音:「書歌,我已經處理好,先讓他們回去,你我在這裡多住一晚,錢我拿。」

      書歌皺眉想說什麼,承頎在他耳邊輕聲說:「怎麼?已經開始替我管帳了?」

      他這話調笑意味甚濃,書歌臉一紅,也就忘了堅持省錢這件事。承頎怕他窘到生氣,又說:「昨晚你沒回來,我也就沒出去,其實本來我是打算和你一起逛夜市的,B市晚上聽說很熱鬧。到晚上如果你好些,我們出去遛達一下,好不好?」

      書歌多年來沒有過這樣的閒情逸致,小時去夜市的記憶也模糊了,聽他這麼說,倒是回憶起在父母身邊逛街的場景。於是有些期待,心想就算到晚上還不好也要撐一下。

      他雖是初次,又折騰得比較厲害,但畢竟承頎前戲做得小心,之後也細心處理過,書歌又休息的好,到了晚上也就沒什麼事了。

      真正出去,書歌才知道承頎昨晚為什麼會生氣。

      承頎將出行路線安排得非常好,喝碗什麼糊,吃個雞腿什麼的,他都能準確找到最好的。如果是來過也就罷了,問題是他偶爾還打量半天目標,明顯是看了什麼介紹,出來現找。

      「鴨脖太辣,你現在這種情況不能多吃。這家的聽說是B市一絕,我我多買一些,回家再吃好不好?」承頎忙前忙後買東西,還時刻關心書歌身體狀況。人潮擁擠中,怕失去書歌蹤影,伸出手握他的。

      書歌沒有推拒,一隻手拿著據說是特色的烤雞翅,另一隻手任由承頎握著。拐過兩條街,人少了些,書歌忽然笑出來。

      承頎側頭,愣愣看著書歌笑容。書歌以為他在尋問,於是回答:「我剛才吃了烤串,吃得滿手油⋯⋯

      書歌知道承頎多少有點潔癖,是存心想看他變色的。誰知承頎只是笑笑,手一點沒有放鬆,好像半點也不在意。

      他確實半點也不在意。只要能握住這隻手,怎樣,都是值得的。

      

      八

      從T市回去後,承頎開始著手同居事宜。雖然現在是寒假,其實也不用那麼著急,兩人大可以住在康家。但是承頎想到在家裡就得讓書歌和潭萌同一屋簷下,他心裡就彆扭,尤其二人還經常同處一室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孤男寡女的⋯⋯

      這時候他倒不記得是自己先纏著書歌,讓他給潭萌當家教的。

      而且在自己家裡,想下手實在不方便。康家買下一層樓,扣出去康父常年空著的房間,也還剩下七八間。客房和主房離得有點遠,中間又隔了潭萌的房間,想偷偷溜進去都不行。

      承頎很哀怨,回來之後,書歌對他態度雖然很好,也不抗拒他的親近,但總不讓他做到最後,頂多就能親親摸摸地吃點豆腐。

      書歌不是太古板的人,不過也不可能豪放到有女生在隔壁的情況下和承頎亂來的程度。在他而言,第一次的經驗雖然不是太糟糕,但也不是特別舒服,他實在也不怎麼期待再來。

      承頎卻忍不住,飛快在學校附近找了房子。T大附近的居民區本就有很多都對外出租給學生,只是承頎百般挑剔,這個不好那個不行的,要不是後來慾火焚身,可能還得挑挑揀揀。

      他二人搬出去,潭萌和保姆都傻了,潭萌先問:「頎哥,住家裡不好嗎?幹嘛要出去?而且⋯⋯葉老師來家裡住不就是為了給我當家教麼,他怎麼也出去?」

      聽她語氣,倒是更想挽留「葉老師」一些。承頎不快:「你補習時間也快結束了,再過幾天就得回家準備過年。我和書歌是有學校裡面的事情,有項目要幫老師打下手,你不懂。」

      潭萌確實不懂,懂就不會被承頎唬住了:「可是過完年⋯⋯

      「過完年就開學了,到時候你若需要家教的話,我⋯⋯」承頎眼角餘光看到書歌,生生轉口,「再找書歌過來好了。」

      雖然很想替他把這差事辭了,但承頎知道書歌一定會不高興,而且還會繼續找工作。這工作好歹是自己眼皮底下的,錢也多⋯⋯

      潭萌得了承諾,也不再多說,畢竟承頎在家裡才是權威。保姆小心翼翼地問:「那我⋯⋯

      「哦,你先陪我去那邊收拾一下,順便教我怎麼做飯。然後還留在家裡,有事情我會打電話給你。」承頎說。

      二人世界是不容外人打擾的。誰也不行。

      承頎行動力一流,很快把東西折騰到新住處,過二人甜蜜世界去。

      書歌既然點頭,就不會忸忸怩怩,但是面對小色狼如承頎,他還是有些膽怯,不想再嘗試性事。還好承頎臉皮死厚,又懂得怎麼去激起書歌的慾望,才屢屢得手。幾次之後,書歌也能領略其中快感,兩人在新居裡才是真正過上夫夫和諧性福生活──不過書歌看書過多,始終堅持縱慾對身體不好,一直限制承頎的次數,總不讓他太如願也就是了。

      大好寒假如果不用來打工就是浪費,書歌跑出去兼了好幾份差,白天在雜貨店裡做工讀生,間隙用來作家教和翻譯,晚上甚至跑去酒吧做服務生。承頎這個心疼啊又不能阻止,最後他一咬牙乾脆跟著書歌,書歌在哪家店裡他就去哪家,書歌筆頭翻譯他搶來紙一起做,除了家教時間他只能在外面等著之外,可以說是時刻不離。

      書歌打工的店多出承頎,生意都好了很多。承頎外表太惹人注目,當下本就流行這種俊美得雌雄莫辨的美少年,而且他氣質絕佳,更是吸引了不少小女生。一來二去遲鈍如書歌也會小小的吃一點醋,讓承頎開心的不得了。

      打工只能是平時,過年的時候,承頎是怎麼也不放書歌打工。而書歌面對比平時高上數倍的工資,也狠狠心拒絕了。

      因為他也有好幾年,沒有和家人一起,過年了。

      聯歡晚會一如往年的無聊,於是跑出去放鞭炮。T大在市郊,再往外一點就是郊區,不受限制。承頎買了一堆鞭炮,和書歌兩人放得開心。焰火閃耀間,儘是笑容。

      穿得厚厚的玩鬧著,像兩個小雪人。12點的時候,煙花爆竹齊放,燦爛之處,書歌被偷襲成功,於落盡繽紛中,被承頎狠狠吻住。

      然後回去,吃飯。年夜飯和餃子都是承頎張羅的,他跟保姆學了不少,雖然手藝還是很一般,不過手藝不足的地方可以靠經濟來彌補,飯店外帶的菜還是不錯的。

      「最重要的是有愛啊。」承頎這麼說,「俗話說,有情飲水飽,手藝雖差,裡面都是我對你的愛,當然就好吃。」

      書歌給他白眼:「那你去喝水,我看看你能不能飽。」

      承頎嘿嘿笑了半天:「那可不行,一定要補充足夠的能量,才能滿足今晚消耗。」

      至於消耗,自然是用在一種運動上。新年新氣象,要以莊嚴而富有意義的事情來迎接新的一年,不是麼。

      今年年晚,過完年差不多也就快開學了。

      書歌有點沮喪,宿舍自然不再需要,但是那種條件也不好往外租,這樣還是小小的損失了一點。還好上大學之後賺錢的路子廣了,賺得也比之前多,儘管那位黃紀穎身體不好開銷比較大,他也盡能支持得了。

      當然實在不行還有承頎,不過書歌從來沒有想過要靠他。他獨立慣了,何況愛情是愛情生活是生活,而錢,則是另外一碼事。

      同居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兩人生活背景差距不小,性格也天差地遠,沒可能不矛盾。書歌和承頎同住之後,越來越有正常人的喜怒,有的時候也會跟承頎生氣。幸好他雖然情緒稍微正常了,表現也還是比較超常的。真的生氣就跑出去打工或者把自己關在房裡做翻譯,總之要把自己累到半死才罷休。

      承頎好不容易才把人養胖一點,怎麼捨得讓他勞累,自然書歌一生氣他就去哄──反正書歌也不是任性的人,哄哄就好,何況書歌生氣,確實一般都是承頎惹的。

      當然承頎也會生氣,原因無非是書歌又去打工不理他、書歌被女孩子包圍有出軌嫌疑──那位周蓉瑞周美人還經常找書歌,甚至邀請他去她家數次未果、明明到了做的時候卻因為書歌第二天有事結果做不成──總之承頎在某些時候就像孩子一樣,追著書歌這糖果跑個沒完沒了,不給他他就生氣,只要一拿糖果哄他他就好。

      一起生活有很多問題,但只要念著對方,再怎樣也不不會做得太過分。尤其承頎寵書歌簡直寵到一種有點變態的程度,而書歌性子其實很直,如果是他錯,他也絕不會無理取鬧。他又很在意公平,除了房租不分擔之外,家務啊家用啊各種他都出一半──當然家用真的讓他出一半的話,估計每天就得白菜炒洋蔥了,所以承頎有意在支出上動手腳。兩人雖然都是學生物化學的,但承頎學這個只是為了家裡公司的技術要求,實際他主要發展方向還是商業。因此書歌這個進實驗室的准苗子在這方面很容易就被承頎瞞過去,不予追究。

      就這樣慢慢調和,竟然漸入佳境。在學校,書歌被承頎帶來帶去,雖然沒入學生會,但和上面比較熟悉,承頎那一眾朋友也都和他比較熟,偶爾在一起也聊幾句開開玩笑。

      書歌開朗了不少,人際關係更有長足進步。承頎在T大最好的朋友是樸冬,他甚至隱隱知道二人關係,只是不說破。

      當然別人還都是不知道的,書歌很怕這件事傳開,因此在學校,兩人定位是好友。放學時不一起走,反正家近,幾分鐘也就回去了。承頎在T大這一片還是有著極高權威的,他不希望有這方面的傳言的話,也就沒人敢說。

      這社會對同性戀情還遠遠做不到寬容二字,書歌看過無數的書,很清楚這一點。承頎更明白,外界的壓力可能會傷害到兩人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感情,書歌是他辛辛苦苦拐到手的,他絕對要好好守護。

      兩人之間倒是少了最大的阻力,那就是家庭。書歌父母雙亡,連親戚都沒有。真的說長輩或比較近的人,也就是那齊阿姨和她的女兒黃紀穎。她二人住在B市郊區,實際上屬於被歸到B市來的小鎮,離T大有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倒比T市還遠。書歌並不經常去看她們,只帶承頎去過兩次,都是坐坐就走。

      承頎父親更是萬年不回家,書歌隱約知道他父親是什麼大公司的負責人,他家親戚都要仰仗他父親,所以沒有人敢管承頎這個准繼承人的閒事。

      這種親情關係,書歌在很小的時候就體會很深了。每當承頎說起家裡的事情時,書歌總會想到父母去世後親戚的嘴臉,也就不希望承頎繼續說下去,因此總是送上一個吻。然後話題轉換成對人體的討論,一夜不止。

      因此承頎家裡的具體情況,書歌一概不知。他本來也不是對這種事情好奇的人,只要知道承頎大概情況就行了。反正承頎父親對這個兒子的關心可謂少到極點,書歌疼惜承頎之餘,對他父親也嚴重不滿起來,覺得承頎雖然號稱父母雙全,但永遠不回家的父親和住院療養的母親,和沒有也沒什麼大差別。

      就這樣平穩的,書歌升上大二,承頎上大三。然後到下學期,承頎順便卸了學生會職務,贏得更多時間跟書歌在一起。

      而同時卸任的樸冬,也有了更多時間,去當兩人的電燈泡。

      「小學弟啊,叫一聲學長,我給你看好玩的東西。」兩人小巢裡多了一個樸冬,倒是熱鬧了不少。

      樸冬比承頎還大一年,這時候已經快畢業了,有的是時間。他一直耿耿於懷的就是承頎從不肯叫他一聲學長,所以這時候跑到承頎愛人這裡來找補。

      但書歌也不是那麼好拐騙的,既然知道樸冬的目的,當然就跟著不叫,把樸冬氣得直叫。威逼利誘都用上,就為了在畢業之前,讓書歌叫他一聲學長。

      書歌掃他一眼,他手裡拿著一本相冊,獻寶似的在書歌面前晃啊晃的。書歌還是有些好奇:「這是什麼?」

      「你家那口子高中時期部分照片。你也知道我高中就是他學長,他在高中時期可是校園王子,照片搶手得很。」承頎在廚房做飯,樸冬才敢亂說,「想不想看幾年前的承頎啊,有幾張照片挺好玩的。」

      這誘餌倒讓書歌有些動心,很乾脆地叫了一聲「學長」,拿過來相冊。

      樸冬開心大笑,起身向廚房跑去:「嘿嘿,你老婆都叫了,你還想逃過嗎⋯⋯

      「老婆」兩個字讓書歌皺了下眉:「學長,你別忘了承頎也是我學長,我叫你和他叫你,完全不是一碼事⋯⋯

      樸冬想想也是,垂頭喪氣跑回來,坐到書歌身邊:「那個不懂尊老敬賢的家夥⋯⋯你看,這是他們班入學照,我那時候在學生會裡,所以各班的照片都有⋯⋯呃,承頎這家夥太出風頭了,明明是學校的相冊,倒有一大半照片是他的。」

      有承頎在運動會上第一的照片,有承頎在主席台上神氣發言的照片,有承頎拿著大大小小獎狀的照片,也有⋯⋯承頎被一群女生圍著,或者跟女生合照的,照片。

      他表情黯淡了一下,一年多下來,和承頎的感情日深,心態也就無法像從前那樣平和。明明知道他和那些女生沒什麼,但是看到這種照片,心頭還是悶悶的不舒服。

      翻過一張,卻是庭院,似乎正是秋天,黃色的落葉滿地,正和夕陽拼成溫暖的顏色。餘暉之中,少年抱著一隻大狗,開心笑著。

      少年是承頎。書歌看得有些呆了,覺得他的笑容很自然很開心,比在自己身邊百般討好的樣子,以及得逞之後的狡猾的笑,更漂亮。

      「啊,這張是一個什麼攝影展獲獎作品,這是承頎在市內的家,你去過沒?」樸冬看到書歌看這張照片,連忙介紹,「真是很漂亮,拍這張照片的人不知道洗了多少張,賣發了⋯⋯

      想必買的也都是女生吧,書歌笑了笑,忽然想,如果是自己,到底是藉機賺一筆錢還是不肯把承頎與別人分享呢。

      樸冬猶在嘮嘮叨叨:「這家夥家裡真的很有錢,居然到哪裡上學就可以在附近住下,奶奶的富家公子⋯⋯小群群真可愛,唉,可惜死了⋯⋯

      「啊?」書歌聽到後半句,仰頭看他,「誰死了?」

      「那隻狗啊,它叫群群,很可愛吧?聽說活了十四五歲,也算比較長。它跟人很親近,我那時候每次去承頎家都要跟它玩好半天。」樸冬說,雖然死亡是比較沮喪的話題,然而一隻狗的死亡殺傷力顯然比較小,他可以很自然地說著。

      「群群⋯⋯」書歌側頭沈思,「這名字⋯⋯聽起來好熟悉⋯⋯

      「很像人的小名,聽過很正常。」樸冬說,看了書歌一眼,忽然大驚小怪地喊,「不過也別說,書歌你的眼睛跟它好像⋯⋯啊,不對,是它像你⋯⋯呃,也不對⋯⋯

      書歌一愣,忽然想起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個名字。

      是最開始被承頎糾纏的時候,一次暈倒之後,曾聽他在床邊說起過這個名字。他說,他的眼睛很像群群,可惜他再也見不到「它」了。

      原來⋯⋯那個「群群」,是條狗⋯⋯

      吃過晚飯,承頎總算把電燈泡樸冬送走,蹭到書歌身邊,拉他坐下:「樸冬這家夥真是,一點都沒有身為電燈泡的覺悟⋯⋯好了我們看電視,看完就回房睡覺

      今天是可以做的時間,承頎很興奮地準備把人吞吃入腹,看電視只是動手動腳的前戲時間。

      平時書歌就算比較羞澀,也多少會回應一些,更不會反抗他的不規矩──既然已經定下可以做,就不必忸怩,這是書歌想法。

      但是今天書歌很彆扭,比往常更沈默不說,承頎的毛手上來,他竟然還躲了躲。

      承頎停下動作,他深切知道書歌絕不是會玩欲擒還縱把戲的人,他這麼做,肯定是有什麼問題。他一想便問:「剛才樸冬跟你說什麼了?」同時開始動腦,想最近是否有得罪樸冬,還有最近有沒有跟女生距離稍近過。

      答案當然是沒有。承頎連忙說:「你不要聽他胡說八道,那家夥⋯⋯

      「他沒說什麼。」書歌轉過頭去,說。

      其實樸冬確實沒說什麼,根本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當初不是也知道麼,自己不過是個替身,至於替的對象是人是狗,這其實沒什麼所謂。

      只是,早忘了這碼事,早就不記得原來自己被他喜愛,原來這麼多溫柔和甜蜜,是因為自己的眼睛和他喜歡的什麼很相似的緣故。其實也是,像自己這樣毫無特點的人,還能因為什麼而被注意甚至被喜歡呢。

      這麼想著,心卻無法平靜,面對愛人的癡纏也有些不自然起來。書歌知道這種感覺叫做生氣,但是,無能為力。

      他無能為力,不代表承頎也無能為力。承頎深深知道愛人的性格,也不想逼他說什麼,跑出去打電話給樸冬。

      「混蛋!」承頎摔上電話,勃然大怒,「怎麼會多嘴到這種程度,真是⋯⋯

      「本來是想慢慢跟他說的⋯⋯這麼一來可麻煩了,書歌這性子⋯⋯」承頎一邊慢慢走回兩人臥室,一邊埋怨,最後歎口氣,進了房間。

      「書歌,你聽我慢慢解釋好不好?」坐到床上書歌身邊,承頎有些緊張。

      書歌看他一眼,沒有說話,意思是你要說儘管說,我還能跑了不成。

      承頎鬆口氣,看起來書歌並不是很生氣:「那個⋯⋯我不是要把你當作替身的,也不是故意要⋯⋯要把你跟一條狗相提並論⋯⋯

      「真的很像嗎?」書歌問,「像到⋯⋯你第一眼看到我就注意到我,甚至死纏著我的程度?」

      「我⋯⋯」承頎咬咬牙,「書歌,我最開始對你關注,確實是這個原因⋯⋯

      書歌側過頭去,臉色很難看。

      「但是我愛的是你,並不是群群。這一年多來,你還不瞭解我對你的感情麼?」承頎伸出手向後,輕輕握住書歌的手,「你認為我對你的感情只是一種移情,而且是對於寵物的移情?」

      書歌側頭,冷冷看他。承頎迎上他的目光,把所有感情和誠懇都往眼睛裡調動:「書歌,也許我最開始注意你確實是因為喜歡你的眼睛⋯⋯是喜歡,你知道麼,你的眼睛很清又黑亮,但是又看得出倔強和堅強,可是當真親近了之後,你就會把眼底的疏離變成溫暖⋯⋯

      深邃的眼愈發靠近,承頎貼近書歌,讓彼此的眸子在對方眼中擴大。相處一年有餘,幾乎是朝夕相對,無數次肢體交纏。此刻這樣靠近,彼此身體都找到了熟悉的溫度。

      承頎看著書歌的眼,吻了下去。他吻得小心,也吻得仔細,唇從書歌睫毛上掠過,滑到他眼上,然後不停地輕觸。

      唇沿著他眼側滑下,像是淚水流經的痕跡,到了唇邊。細細品嚐熟悉以及的甜蜜,舌尖輕勾,去挑起書歌的感官衝動。

      這家夥真無恥,遇到事情就靠調情手段解決?

      書歌皺眉。然而承頎並沒有繼續深入,相反的,卻是退了回去,頭靠在書歌肩頭,輕聲喘息。稍微平復了一下之後,開口說:「書歌,我從來沒有把你當成其他什麼人──呃,或者什麼生物──過,如果說你和群群眼睛相似,也是我一直都是喜歡這樣的眼。」

      「你知道,我爸一直在外忙碌,一年到頭都不回家。而我媽⋯⋯她身體不好在南方療養,更是見不到。我從小到大,幾乎都是孤零零一個人。就算家裡有保姆,可保姆只管家務。至於那些表親堂親,他們很多人都是為了討好我,然後從我爸身上撈好處,我也不想跟他們相處太多。」承頎垂下頭,發仍然是半長,擋住大半的臉,「我一直住在很大的地方,很大,很豪華,很空,也很寂寞。所以當我第一次看到群群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它是那種看到就讓人感覺很溫暖很可靠的動物,好像能一直陪伴人到老。」

      「事實上它也陪伴我到它老死。書歌,群群不是別人送我的寵物,是我從路邊撿來的。我撿它,就是因為它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漂亮到讓人無法忽略的程度。」承頎靠在書歌身上,幾乎是壓住他,仰頭看他的眼,「一個人如果總是喜歡相同類型的對象,那不能說後者是前者的替身,只能說這個人愛好就是如此。書歌⋯⋯

      唇到書歌耳邊啃噬,手在他身上游移,低低聲音在書歌耳畔響起:「我只愛你。」

      這招名為美男計,用來對付書歌,可謂恰到好處。書歌臉微紅,想反正今天是那個的日子,也就由著承頎來啃。

      畢竟生氣啊吃醋啊這種情緒離書歌遠了點,即使偶爾不快,也能自我調整。愛人雖然是一件腐蝕心志的事情,所幸書歌自認為心志尚全。

      反正和狗吃醋是很無厘頭的,而就算像狗也沒什麼大不了,書歌眼中眾生平等,並不覺得這種事是侮辱。

      只是承頎真的很孤單,以後有時間,還是多陪在他身邊。錢這種東西,賺夠了就行,而且承頎拿一部分去投資,收入還比較可觀。

      「以後⋯⋯會有我陪你⋯⋯」書歌小聲說,承頎和他貼在一起,自然聽得到,當即又是一陣激烈的吻。

      九

      時間流逝一向不隨人的意志為轉移,越快樂的時光過得越快,反而是艱苦歲月漫漫。

      對書歌來說,大學之後的時光,甜蜜處掩蓋了之前的許多年。只是過得太快了。

      明明昨天才剛入學,在路過社團招新時被承頎拉住,開始了兩人的糾葛。怎麼今日春暖花開,承頎就快畢業了呢。

      將近三年的時光,雖然說兩人大部分共處時間都在家裡,不過學校仍是經常一起的場所。現在承頎要畢業,書歌雖然知道是難免,心中卻有了悵惘。

      承頎當然不用找工作,他家公司在B市有分公司,他畢業之後至少會在B市停留一年,為了書歌。承頎的原話是:我絕對不會離開書歌身邊。

      大四不找工作的話,就輕鬆許多。承頎志不在專業而在商,書歌有考研的意向,他不用。所以到了下學期,就只需要實習了。

      實習很忙,承頎根本不是正常意義上的實習,而是開始著手工作。大概確實有很多方面是完全不熟悉的,承頎忙得早出晚歸,連雷打不動的定期交流感情也常常忙得沒有時間。

      即使如此,承頎還是抽出時間來關心書歌。其實兩人之間,書歌明顯是比較強壯的那一個,而且他生活狀態相對穩定,按理來說沒有什麼值得操心的地方──認識承頎之前的那麼多年,他不是也一個人活下來了?

      「餓得面黃肌瘦瘦到皮包骨,也算是活下來。」承頎不屑地撇嘴,知道如果沒人管書歌,他絕不會善待他自己。

      書歌笑笑,承頎對他的照顧有些太過了,有的時候倒感覺真像是養寵物一樣,從吃到住,沒有一處是承頎不關心的。兩年多下來,書歌感覺自己都有些被寵成廢物了。雖然打工的本能還在,但生活上,漸漸習慣了被照顧被關懷,甚至連吃飯,都習慣了承頎的手藝,估計再也回不去鹹菜就饅頭的三餐了。

      在忙碌之餘,承頎也不忘記給書歌做飯,連菜都要保姆買好送來,省得書歌自己盡買一些很便宜的不新鮮的食材。幸好大三課程也比較少,不用擔心書歌為了賺錢弄到筋疲力盡睡眠不足。

      可書歌仍然睡眠不足了。

      齊阿姨打電話過來,告訴他說小穎又發病了,醫生說非開刀不可,但成功率不是特別高,只是50%多一點。而手術費的數目,卻是非常可觀的,至少五十萬。

      書歌當然沒有這筆錢,齊阿姨也沒有。兩人所有財產加在一起都到不了十萬,就算賣了齊阿姨家的房子,也還不到二十萬。

      還有三十多萬,又到什麼地方去籌?

      書歌絲毫沒有想起其實這筆錢根本不用著落在他身上,長時間的幫助使他有了一種錯覺,那就是這倆人是他的責任,尤其小穎。

      可是他又能做什麼呢?他只是個普通學生,沒有任何能力去弄到這一筆數目。去偷去搶都是不可能的,倒是去借⋯⋯

      以書歌的性格,其實是寧可想其它出路也不會去借的,他是不欠人的那種人,否則也不會去幫黃紀穎。

      但是承頎不同,承頎不是外人,他和書歌幾乎是一體的。書歌清楚知道,如果自己跑去賣命打工或者做了什麼出格的事情,最心疼的人,絕對是承頎。

      而他愛他如此,又怎會忍心見他心疼?

      「三十五萬麼⋯⋯」承頎聽到這個數字,微微皺了下眉。

      「是。我知道是比較大一筆錢,我在想辦法。」書歌回答。

      「錢倒是不多,只是時間不對。」承頎說,表情有些為難,「你能等我兩個月麼?我現在用這麼一筆錢有點問題⋯⋯

      「兩個月等不了。」書歌搖頭,「我自己想辦法。」

      「這怎麼可以。」承頎阻止他,「你無非就是做苦工拚命,或者乾脆把自己便宜賣了⋯⋯我要是能讓你這樣才怪。」

      「什麼叫便宜賣了?」書歌氣惱,瞪他。

      「啊,你誤會啦,我是說你隨便找家公司簽個什麼賣身契之類的⋯⋯當然你要到我們公司來我是很歡迎,不過我現在處於完全憑自己努力階段,我爸真是的,說要考驗我能力,連附卡都封了,裡面至少有一半是我自己賺的錢⋯⋯」承頎說著抱怨著,「不然這點錢有什麼關係⋯⋯

      他想了想:「反正錢不多,我找個人借一下好了⋯⋯

      「可以借麼?」書歌眼一亮,問,「幾分利?多長時間?」

      「我朋友,利息和時間應該都好說。其實過了這兩個月我就能換上了,你不用擔心。」承頎說。

      「我的意思是,你幫我介紹一下,我來借,可以麼?」書歌問。

      承頎笑了笑,就知道書歌會這樣:「你我之間,還要分彼此麼。」

      書歌也笑了。

    書歌在錢上,還是盡量和承頎分清,這種借錢的事情自然要他自己來。

    承頎朋友倒也真的不要利息不限時間,只是讓書歌簽了個借條。承頎笑著說等到能支配自己的錢馬上就還他,到時候就輪到書歌欠自己了。

    「欠債還錢乃天經地義之事,不過如果你沒有足夠的錢,可以拿你自己抵債」在家裡,承頎笑嘻嘻抱住書歌,語氣微挑,說。

    「你這大膽淫賊黃世仁⋯⋯」書歌作勢呵斥,被他亂動的手弄成笑聲,忙向一邊躲去,「喂,大白天的⋯⋯

    「白天又怎樣,色狼又不是月亮下才變身的。」承頎笑著說,繼續抱人啃。

    錢的事情解決,書歌出了市區,到黃紀穎家裡看她母女。B市好醫院很多,不過這些錢不算太多,只能保證找個不錯的主刀。書歌面臨期末考試,實在沒辦法抽身,何況齊阿姨也不需要他幫忙。

    大三的考試,幾乎完全沒有公眾課,但是對專業考得更深。書歌一向都是一等獎學金得主,考前當然也要拚搏一下,於是忙得昏天暗地。

    忙到沒有什麼時間親熱。

    相對而言,這一段時間,是承頎實習結束準備畢業的時段。畢業設計完畢,只用等著答辯。他根本不在校內住,別人忙著處理東西啊打包回家啊之類的,他就什麼都不用,當然就閒下來了。

    一邊幫忙指導書歌的功課,一邊動著歪腦筋。書歌又好氣又好笑,怎麼也不讓這家夥得逞,糾纏過頭就一腳踢開他讓他準備畢設的答辯去。

    這樣時間匆匆,答辯順利通過,一切都搞定,眼看就是離校日。

    離校前一晚,承頎下廚做了一堆書歌喜歡的菜,還拿了一堆啤酒,說是要慶祝。

    「是你畢業,應該是我為你慶祝吧,怎麼搞得好像你幫我慶祝一樣?」書歌失笑。承頎現在手藝非常好,是兩年多練出來的,想想當初只會炒個蛋的樣子,好像很久以前的事情一般。

    明明是書歌做飯比較好,承頎卻硬是要自己動手。家務也明明都是書歌擅長,可一向是少爺的承頎非要承擔大部分的事情。兩年多來,竟是承頎把書歌照顧得無微不至。對一向獨立的書歌而言,這樣的感情和寵溺,是從未有過,也不敢幻想會擁有的。

    怎樣的幸運,被這人喜歡。

    「要給我慶祝嗎?」承頎抓住書歌的話,馬上接上,「那今晚⋯⋯

    他表情頓時變得色迷迷,書歌早習慣他這樣,想到這段時間都沒做,他肯定比較鬱悶。明天就畢業了,自己也沒什麼禮物可送⋯⋯

    他要就由他。兩個人在一起,不能總是一方忍讓付出。

    結果第二天一早,承頎精神抖擻,書歌遲遲不起。男人和男人的性愛畢竟有違自然,即使在一起這麼久,書歌還是有些不適應,何況昨晚承頎索求得很厲害,大概是因為有段時間沒做吧,激烈得像是要不完,又像是做完這次就沒有明天了似的。

    迷迷糊糊中感覺承頎的手在臉側撫來撫去,書歌皺起眉,眼還不願睜開,嘟囔一句:「承頎,不要鬧⋯⋯

    「吃完早飯再睡。」承頎說著,扶起書歌,讓他靠在被上,拿粥慢慢餵他。

    書歌實在太困,就著他的手喝完,竟然都沒睜眼。承頎小心餵他,等他喝完之後把碗拿開,在他唇邊輕輕吻著,把米粒什麼的吻掉。然後把人重新放倒,細心蓋好被子。

    「上午要忙畢業那點事,晚上系裡有個送別晚會,票我放在桌子上了,別忘了去。」承頎把票放到桌上,站在床邊看了書歌睡臉一會兒,起身離開。

      送別晚會上其實有一大半都不是畢業生,即使有畢業生,也大多不是B市本地人。畢竟只有已經辦好一切手續,就等著坐火車的人才有這時間來看這東西。

      不過也還算熱鬧。要離校的學生情緒本就比較激動,送別的人也有些控制不住。大家都是一個系的,平日學長學弟接觸很多,有些關係好的,其友好程度也決不下於同班同寢朋友。這一要分離,都是依依。

      晚會主要由大三學弟學妹們組織主持,畢業生坐在最前面的貴賓席觀看。化生系的送別晚會還是比較出名的,貴賓席的票也就珍貴起來。貴賓席裡,倒有一小半不是畢業生。

      因此書歌在其中並不是很顯眼,雖然身邊坐著的承頎很引人注目。燈光昏暗,承頎還能伸出手去握書歌的。書歌想到他就要離校,心頭悵然,也就由他。

      台上節目熱鬧,大部分是搞笑,一旦稍微煽情一點,下面女生就抱頭哭成一片。氣氛這東西想來是可以傳染的,連男生表情都開始傷感起來,整台晚會快到高潮。

      「我出去一下。」承頎對書歌笑了笑,站起身來。書歌對他點頭,也笑了下。

      承頎看著他,陰暗光線中,他表情似乎有些奇怪,笑容也不太正常。

      「至少你還留在本市,想回來還可以回來看看。」書歌只當他也臨別傷感,側頭對他笑著,伸手輕輕握了下他的。

      離開學校進入社會,即使是承頎這樣無所畏懼的人也會有些茫然吧,書歌可以理解。但是無論如何,兩人至少一直會一起,不是麼。

      周圍已經太傷感,書歌不想讓承頎也失去控制,於是笑得自然。兩人共處這麼久,他相信承頎能明白他的意思。

      承頎握緊他的手,用了下力,然後鬆開:「再見。」轉身,從眾人中間離席出場。

      書歌微微地怔了下,覺得他有點失常。但看看周圍,又有幾個「正常」的。這種時刻,本來也不是冷靜的時候。

      還是看節目吧,四周氣氛太壓抑,看看台上,笑一笑多好。

      過去的書歌哪裡是會被這種壓抑影響到的人,在他看來,人和人相識交往分離本就是很自然的事情,無不散的宴席,又何必為此傷感。四五年之後,誰還記得誰是誰。

      可是承頎是例外,如果和承頎分開⋯⋯想到這種可能,心就疼起來,痛到難忍。

      就算分離,五年十年,也不會忘記的。甚至這一輩子,也不會有第二個人,會這樣的愛他。更不會有第二個人,會這樣的被他所愛。

      書歌搖頭,怎麼忽然想這些莫名其妙的,承頎絕不會離開自己。就他那黏的程度,就算拿刀子來鋸,大概都無法從自己身上鋸開呢。

      是被周圍氣氛感染了,竟然冒出這些無意義的想法來,真是奇怪。

      回過神來,精神集中回台上,發現晚會即將進入尾聲。主持人也被台下感染,很激動地說:「下面是一段剪輯,是攝影社的同學照下的T大各個角落,是大家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這一段視頻也被收錄進畢業生光盤裡面,希望學長學姐們離開校園之後,偶爾點開它,還能想起在T大的生活⋯⋯

      他話語一頓,走到一旁一揮手,屏幕上出現畫面,聲音也隨之出現。

      「嗯⋯⋯不要⋯⋯」屏幕上畫面比較昏暗,聲音先傳進大家耳朵。大多數人就是一愣,有些人想:難道大學生活總結,竟然是從a片開始?

      不過那也不對啊,明明是男人的呻吟聲。

      畫面漸漸清楚起來,果然是一個男人,全身光裸躺在床上,一雙手在他身上遊走,但是那人顯然避開了攝像頭,看不到他的臉。

      「啊!」台下女生們大喊起來,有些摀住臉向外跑去,有些繼續看著。

      屏幕裡那男人雙腿被分開,然後⋯⋯

      「快關上!誰放的?快把它關上!」主持人先反應過來,這種鏡頭怎麼能公開放映,這裡是學校又不是黃片電影院。他第一個反應是負責播放的那位點錯了,點成他筆記本裡面的某個片子──不過一般男生電腦裡面也不會有這種片子吧?

      在前面擺弄電腦負責播放的仁兄根本沒反應過來,主持人跑過去飛快按下強制關機的時候他還在嚷嚷:「你怎麼這樣我的本啊⋯⋯

      屏幕上還在繼續,男人表情似苦似喜,雖然盡力不大聲呻吟,卻還有細微而勾人心魄的聲音出來,讓台下的人聽得面紅心跳。

      忽然有一人喊:「啊!是葉書歌!」他喊後,台下靜默了片刻,隨即竟然是大家齊聲「嗯」了一句,還有人轉頭問:「葉書歌是誰?」

      書歌雖然經常出沒學生會,但他為人低調,通常是捧本書到一邊坐著。尤其在場的很多還是大一大二學生,不認識他的不少。

      認識他的,很多人就往他這邊看過來。在呻吟聲中指指點點,告訴不認識他的那些人,他就是屏幕上那個人。

      屏幕忽然一片漆黑,是主持人跑到控制室去,終於把它停掉。為了控制方便,這場晚會是用筆記本控制,總控制室只負責燈光。但是不知道什麼人把總控制那裡的放映打開,結果筆記本起不了作用。

      場內已經炸開鍋,一片沸騰。全場人經過指點都知道書歌是誰,所有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書歌卻沒有感覺到。

      他已經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屏幕上的人是他,第一聲聲音出來的時候,他就知道了。

      是在他和承頎的家,在承頎挑選的床上,是承頎買的床單。

      視頻裡,是他和承頎。

      他心頭一陣空茫,連眼前都是白霧一片。手死死地緊握,指甲把手心都摳得出血。

      剛才這隻手還握住承頎的,他用力捏了他一下,然後起身走開。

      承頎呢?

      手裡是空的,一無所有。

      承頎呢?

      心裡空蕩蕩的,除了承頎,什麼都沒有。

      可是他人呢?

      起身,身體是僵硬的。手腳都木住了,卻還能走路。

      書歌從人群之中走了過去,經行之處,大多數人都飛快地退開,尤其是男生。

      他很容易就從密密麻麻的學生中走了出去,到多功能廳外。

      天已經黑了,教學樓內燈火通明,照得眼前一片鬼影重重。

      四下看去,都是黑白一片。黑白的樓,黑白的牆,黑白的桌椅,黑白的人。

      而惟一彩色的存在,不在。

      他找不到承頎。

      教學樓的走廊,人來人往。

      可是,他找不到承頎。

      那天之後,承頎就失蹤了。

      也算不上失蹤,只能說,從書歌的世界裡消失了。

      不再回家,書歌去找過,雜七雜八的東西都在,但是證件什麼的都沒有了。打手機,手機是接聽狀態,但是永遠沒人接。去承頎原來住的地方找,發現那房子已經沒人住了。連潭萌樸冬,他都找不到。

      他知道承頎父親公司的名字,跑過去問,得到的答案是沒有這個人。而學校那邊,承頎已經畢業,去向原則上是保密的。何況書歌怕連累到承頎,並不想自己去問。

      他現在在T大,已經是人盡皆知。每一次在校園裡出現,都有路人指著他不知說些什麼。所幸T大學生至少還有斯文人的皮,不至於衝上來罵一聲無恥。

      但那眼光已經夠了。現在的書歌已經不如以往堅韌,那樣冷水浸過一樣的鄙夷眼光幾乎讓他受不住。每次見到,都只能落荒而逃。但是,又能逃到哪裡去。

      還好這一段時間是考前複習階段,他完全可以縮到屋裡不去學校,但是以後怎麼辦?每當他出現在班級裡,班上男生都遠遠坐開,像是他身上有什麼東西一樣。

      那些人的行動並不是很明顯,如果是以前的書歌,多半不會發現。但和承頎在一起之後,書歌敏銳程度大增。即使他寧可什麼都不知道。

      連導員都找他一次,說考完試之後和他談談。其實有什麼可談的,那樣的鏡頭暴露在眾人面前,別人看不到他對承頎的愛,看不到他因為愛而交出自己的甘心,看不到他愛得虔誠愛得深切愛得絲毫不作偽。

      他們只能看到淫蕩的聲音和表情,只能看到赤裸的身體和不雅的姿勢,只能看到骯髒的交合。

      出了這種事,也許學校不能待下去了吧?雖然校規沒有說同性戀不得就讀,但是在幾百人眼前出演GV,學校也不能不管。

      可是只剩最後一年,付出的時間金錢怎麼辦,沒有文憑怎麼找工作?承頎應該在大公司吧,難道自己要去做體力活,被他養著?

      書歌搖頭,牙齒幾乎將嘴唇咬出血來。

      承頎已經消失了,自己還在想什麼呢?一天比一天絕望,最開始還能自欺欺人,到現在,想騙自己都不行了。

      那視頻,是承頎拍下,到送別晚會上放的。沒有人可以在家裡裝攝像頭,那視頻裡面沒有承頎的臉,連身體都做過處理。

      只有他,赤裸著敞開自己。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前一刻還是被捧在手心的珍寶,後一刻人跡杳杳留下這東西。為什麼會這樣?

      相識三年,在一起兩年多,承頎可以說對書歌好到極點。即使現在事實擺在眼前,書歌都不想去相信這是承頎所為。

      自己稍微不快,承頎就緊張得什麼似的。那樣的他又怎會容許這種事情發生⋯⋯或者,是他父親?前陣子承頎連卡都被他父親封了,是不是因為知道了自己和承頎的事情?

      這麼想著,感覺好多了。書歌躺在床上,兩眼盯著手機,心亂作一團,不知多少念頭滑過。

      此刻的他憔悴得嚇人,本身就吃不下東西,又沒有承頎在身邊,他幾天都沒怎麼好好吃東西。睡覺更是不行,身邊少了個人,徹夜都只能睜著眼睛看天花板。

      明天就開始考試了,可現在他哪裡還有心思複習,滿腦子都是承頎。

      床震動起來,書歌一驚,才聽到手機在響。鈴聲很熟悉很熟悉,他馬上撈起手機,聲音有些顫抖:「承頎?」

      「明天早上9點,碧海公園裡,滄浪湖心迴廊。」承頎聲音冷冷響起,說。

      「明天?明天有考試啊?」書歌一怔,「承頎你在什麼地方,你還好吧?你──」

      「隨你來不來,惟一一次機會,如果你想見我的話。」承頎說,聲音完全沒有感情,一點也不像是那個糾纏書歌耳邊不停念著我愛你的他。

      「啪」一聲,電話掛斷,溫柔女聲提示音響起。

      書歌木住,手機緩緩從手中滑落,心也落下,直墜入最冷的地底。

      十

      七月初的B市熱得能把人烤乾,水邊也就成了人們喜愛的去處。碧海公園內有一小小的湖,足可以用來划船游泳。

      湖心通陸地,也就在湖心建了亭子和迴廊,供遊客歇腳駐足。

      書歌小心翼翼地走在迴廊上,視線略偏就見一池碧水,讓他臉色發白。

      承頎明明知道他怕水,如果是海或者江還好,這種死水聚成的湖,是他最怕的。過去兩年多,承頎從不和他划船游泳,連班上活動都不許他參加。

      可現在,為什麼要約在這裡見面?

      三餐亂七八糟,睡眠不足,又見水。書歌走到承頎坐著的地方時,已經是臉色蒼白,頭都是暈的。

      承頎看起來很好,依然俊美瀟灑。手裡拿著一個pda在點著什麼。看到書歌到來,身體讓開一塊地方:「你坐這裡。」

      書歌坐下,側頭看承頎,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

      好遙遠,雖然就坐在身邊,卻遠得如同在天彼端。以往愛戀交纏似乎不曾存在,兩人坐在一起,像是偶遇的陌生人,誰也不認識對方的臉。

      心裡冰涼,絕望和不甘心同時湧上來。如果換上其他人,書歌可能馬上起身就走,就當作沒認識過這人。

      可是他是承頎。幾日前還膩在一起說笑的承頎,用盡力氣去愛的承頎。

      「我以為你會晚到,今天公車倒開得挺快。」承頎見他半天不說話,起了個頭。

      「我是打車過來的。」書歌輕聲說。

      「哦?真難得。」承頎一笑,竟是嘲諷。

      「承頎⋯⋯」書歌心痛難忍,終於直接發問,「那晚那段視頻,是你拍的?」

      心懸在空中。

      眼不敢看他,落在湖水上。連波瀾都沒有的綠色上漂著垃圾,偶爾有船划過,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渦,好像要把人吞沒。

      「當然是我。」承頎說,宣判了死刑。

      「為什麼?」書歌已經木然,本能地問。

      「為什麼?」承頎笑起來,好像這問題很好笑,「我恨你,這理由夠麼?」

      書歌顫抖了下:「你恨我?」

      「那是當然。」承頎點頭。

      「為什麼?」還是同一句。

      「你不知道?」承頎眼光一閃,飛快掠過的竟然是一絲殺意。書歌人雖然傻了,卻看得清楚他的表情,當下只覺得手腳冰涼,傻傻搖頭。

      「原來你完全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根本不放在心上?」承頎冷冷地笑,「一個家因為你毀掉,而你居然連記都不記得。」

      「我聽不懂。」書歌呆呆地說。

      「你不需要懂,你知道我恨你,就夠了。」承頎說,唇邊還是那抹冷笑。

      「你恨我?可是過去兩年多,你一直對我那麼好⋯⋯」書歌說,忽然眼裡多了些神光,「承頎,你是不是遇到什麼為難的事情了?難道你生病了,還是你父親⋯⋯

      「我像是那麼蠢的人麼?你平時不太看電視,怎麼會冒出這麼愚蠢的猜想來?」承頎否決了他的猜測,「別亂想了,沒用的。」

      「你對我好都是假的?將近三年時光,你都是帶著憎恨的心情在我身邊的?」書歌問。

      「是。」承頎回答。

      「怎麼可能,沒有人會那麼對待所恨的人⋯⋯你對我、我⋯⋯」書歌不是強辯的性子,尤其這種幾近於強求的話語,更不像是他能說出來的。

      他是怎樣的人,十歲的時候,面對齊阿姨撒潑,他就能正面對著她說:你家的錢我來還。他有多傲氣有多倔強,又有多堅強。

      可是現在,他什麼都不剩,除了愛情。而愛情,在眼前這人手心裡成了灰。

      承頎對他的好,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兩人之間相處的默契和快樂⋯⋯這些怎能做得了假?書歌雖然不說,但心裡已經把這段時光當作人生最幸福的日子之一,也做好了為維護這幸福而與世界為敵的準備。

      但是⋯⋯他竟然說,這些都是假的。書歌打亂了人生規劃,打亂了內心平靜,將其視為至寶的感情,是假的?

      「我對你好,當然是為了今日。」承頎說,半長的發垂在臉側,看不清他表情,只能見到他眼光,得意而寒冽,「你本來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不在乎,不是麼?」

      書歌臉色變得慘白:「你⋯⋯你是為了報復我,才⋯⋯

      一瞬間,萬念俱灰。

      承頎不答,只是唇角輕輕勾起。

      「你到底為什麼這麼恨我?不可能是為了開學我說你不男不女⋯⋯」勉強問,就算是死刑犯,也要有個罪名吧。

      「你記得我提起過的群群麼?」承頎一笑,問。

      書歌點頭,當然記得。

      「我把它從街頭撿來的時候,它就和我初見你的時候一樣,戒備重,倔強,不好接近。」承頎表情有些古怪,「然後我養了它好幾年,它還不是親近我跟什麼似的⋯⋯

      書歌猛然打了個寒顫。

      承頎笑了:「沒錯,它就是被我殺死的,你知道麼,直到它嚥氣那一瞬,它都不相信是我推它的⋯⋯」他起身,書歌也跟著他傻傻起來,兩人向前走了幾步,承頎猛然抬手,把書歌推到迴廊的廊柱邊上。

      那裡是一個死角,周圍的人都看不到。

      書歌望著他,漆黑的眼直接和承頎的相對,承頎的手扣住他肩頭,笑著說:「你問過我你是不是它的替身,你不是。」

      他對著書歌笑,笑容很燦爛:「它是你的替身,葉書歌,你的這雙眼,從小時候開始就沒變過啊⋯⋯

      書歌一愣,承頎的手從他肩頭移開,把他從欄杆上推下去,直接掉到水裡。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承頎看著他身體沒入水中,燦爛笑容微斂,臉上變得陰寒。

      「這⋯⋯只是開始⋯⋯」他低低說,「葉書歌,你很快就會知道,什麼叫做地獄。」

      濕淋淋地被人撈上岸,書歌找了一圈,承頎早已離去。

      這樣的結果在意料之中,反正心已經死了,不在乎再死一些。傷心到了極限,連心在哪裡都不知道了。

      就這樣走回家,讓陽光烤乾濕掉的衣服,黏在身上,有種透不過氣的窒息感。

      碧海公園離他住的地方很遠,書歌足足走了一上午,下午一點多才到家。體力嚴重不支,心力交瘁,開了房門之後就倒了下去。

      想起來,但是全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眼前直髮黑。他咬住牙,還是抵不住身體的疲累,昏了過去。

      書歌是被敲門聲驚醒的。他就倒在門邊,敲門聲很大,讓他無法再沈寂在黑暗之中。勉強爬起來,同時聽到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承頎?」是承頎回來了?他剛才是跟自己開玩笑的對麼?一定有什麼苦衷,他一定不是真的恨自己⋯⋯

      書歌這麼想著,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飛快拽開門:「承⋯⋯

      「葉先生啊。」門外站著一男人,卻不是承頎,書歌一愣,馬上認出對方是房東。平時一般是承頎和房東打交道,書歌只是認識他而已。

      「葉先生,康先生已經搬出去了吧?你什麼時候搬走啊?」房東問,「我已經要帶人過來看房了,你得稍微快一點。」

      書歌扶著牆,支持住自己不要倒下。倔強已經只剩一層極碎的殼,他不想徹底失去。

      「我還沒有找房,能不能遲幾天?」書歌問。

      「這⋯⋯不行吧?康先生說租到六月,您看現在這七月份都過好幾天了。」房東為難狀,「我還以為您也已經搬了呢,您和康先生不是一起的嗎?」

      「哦,我要晚幾天,您等等行麼?就一星期。」書歌咬牙,幾乎是懇求了。

      「呃⋯⋯好吧,一個星期就一星期,不過電費水費得算你的。」房東遲疑一下,答應了,伸出手去。

      書歌一直都沒什麼錢,最近還為黃紀穎湊了很大一筆,把自己的積蓄全拿出去。現在身上錢加在一起不過幾百,哪裡夠租房子的。

      拿出一百遞給房東:「一周後我肯定搬。」

      學校那邊大概是不能念了,找個偏僻角落或者乾脆離開B市,打工去吧。書歌茫然地想,人生,怎麼過不是一輩子。

      房東拿錢走了,書歌回到房內,只是呆呆出神。

      在這裡,他和承頎度過兩年半的時光。好像只在這裡坐著,就能看到往日的糾纏和甜蜜。閉上眼睛,人似乎還在他身邊,沒有離開。

      「啊啊啊啊⋯⋯」低聲嘶吼,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書歌只是喊著,好像要把所有痛苦都喊出來一般。但是他太累了,連喊叫的體力都欠缺,最後又暈過去,還好是在床上。

      再醒來是因為手機鈴聲,導員讓他明天去系裡一趟。

      書歌苦笑,出了那種事,今天又缺考,結果已經顯而易見。

      下床,外面天已經全黑,看一下表,9點。

      一整天就這樣昏昏沈沈地過去,一點東西都沒吃。

      如果承頎看到,一定會皺眉罵他兩句,然後飛快跑去下廚吧。先弄點牛奶啊點心啊給他填填肚子,然後去做飯。如果有米飯的話會做蛋炒飯,加上臘腸火腿切黃瓜片⋯⋯

      四處找,好不容易找到兩袋方便麵,還是買完之後就被承頎扔到一邊去的,還好沒有丟進垃圾桶。飲水機裡還有水,把面放到碗裡,打開籠頭。

      「開錯了,這是冷水。」低聲告訴自己,「一步步來,關上藍的這個,打開紅的⋯⋯

      水漫出來,淋到他手上,書歌對著蒸氣騰騰的熱水發呆。

      被燙過的皮膚紅腫起來,真快啊,好像接下來應該冷敷?握著他手腕拽他到浴室的人呢?那麼緊張和關切的表情,都是假的?

      低叫一聲,碗掉在地上,水灑了一地。書歌放開手,飲水機停止出水,手上才感覺到了錐心的痛。

      「原來,只是做了個夢啊⋯⋯」他低聲說,說給他自己聽,「夢到有人喜歡我,夢到有人陪伴我,夢到被珍惜被照顧,原來只是夢⋯⋯

      「可是我並沒有奢求這些啊,為什麼要給我這麼多?我本來只求好好活著,有人陪我也許會不太寂寞,可是自己也沒什麼⋯⋯我並不需要,為什麼要我夢到,然後又讓我醒來?」書歌問,有一滴水落在地面,被熱水瞬間同化掉,泯滅了痕跡。

      

      第二天到學校去,書歌勉強打點好自己,不讓自己露出太難看的憔悴狀來。一路上人們眼光可以殺人,他挺直身,看也不看周圍地自己走著。

      沒什麼可怕的,都已經失去一切了,還在意別人眼光不成?連愛人都那麼對待自己,還怕這些路人甲麼?

      導員見到他,倒是沒有異樣表情,只是要和他談談。

      「最近期末考,我時間也比較緊,我們就說重點。」導員開門見山,「你現在這種情況,恐怕是不太好在學校留下來,你自己恐怕也不想留下來吧?」

      「退學?」書歌問。

      「呃⋯⋯其實你也不算違反什麼校規,退學是不必的,留檔也不好看。」導員說,「但是現在這種情況,你繼續讀肯定會影響到他人和你自己,對大家都不好。」

      「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主動提出休學。校方可以保留你學籍一年⋯⋯一年之後如果你想回來,也許也是可以的。」導員說,言下之意是你不想回來就算自動退學。

      一年,t一年大家就會忘記這件事麼?就算忘記,自己又還有什麼臉面和資格回來?

      「就算我主動退學吧。」書歌說,「我是要寫退學申請麼,沒有家人,自己決定就可以吧?」

      導員看他,眼中有些不忍。書歌成績一向很好,人也安靜,導員覺得這小夥子還不錯。現在出了這種事,這人恐怕也是毀了。他一時衝動,說:「這樣吧,我回去想想辦法,讓你保留學籍五年。到時候安排個考試,你要是能通過,還可以繼續讀。」

      書歌笑了笑:「謝謝老師,不過我想,可能我到時候也不會回來了。」

      「孩子,給自己留條路,放寬點心。」導員拍拍他肩膀,「你還年輕,這年頭社會不好闖,你,唉⋯⋯

      事發的時候導員也在場,那張CD主持人拿回來之後,他馬上搶過來撅成兩半。書歌當時的反應他也看在眼裡,知道出這種事,最難為的就是這孩子。他在T大當導員,見人經事多得很,也不會對同性戀大驚小怪。想寬慰幾句吧,卻又不好開口。

      書歌有些感動,點點頭,跟導員說好先辦休學。現在是期末考時期,導員也忙,一會兒就去忙其它事情了,讓他先回家。

      找房子,家裡的東西要處理掉,以後可能要出B市謀生了。

      現實生活的種種問題在書歌腦中浮現,他獨立生活了好幾年,生活能力很強。即使被寵了兩年多,有些地方已經退化,也還是能理出日後計劃。

      只是在想的時候不停心痛,有的時候突如其來的尖刻疼痛像是忽然一把刀插入心臟一樣,一下下割著肉。

      理智告訴他要平靜,要開始處理生活瑣事,要盡快安排日後的路。

      但是感情仍然在叫著不相信,仍然不肯離開這座城市,仍然在不爭氣地想那個人,想到快要瘋掉的程度。

      承頎承頎,你和我為什麼會這樣?大學這三年,真是我的一夢麼?

      十

      七月初的B市熱得能把人烤乾,水邊也就成了人們喜愛的去處。碧海公園內有一小小的湖,足可以用來划船游泳。

      湖心通陸地,也就在湖心建了亭子和迴廊,供遊客歇腳駐足。

      書歌小心翼翼地走在迴廊上,視線略偏就見一池碧水,讓他臉色發白。

      承頎明明知道他怕水,如果是海或者江還好,這種死水聚成的湖,是他最怕的。過去兩年多,承頎從不和他划船游泳,連班上活動都不許他參加。

      可現在,為什麼要約在這裡見面?

      三餐亂七八糟,睡眠不足,又見水。書歌走到承頎坐著的地方時,已經是臉色蒼白,頭都是暈的。

      承頎看起來很好,依然俊美瀟灑。手裡拿著一個pda在點著什麼。看到書歌到來,身體讓開一塊地方:「你坐這裡。」

      書歌坐下,側頭看承頎,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

      好遙遠,雖然就坐在身邊,卻遠得如同在天彼端。以往愛戀交纏似乎不曾存在,兩人坐在一起,像是偶遇的陌生人,誰也不認識對方的臉。

      心裡冰涼,絕望和不甘心同時湧上來。如果換上其他人,書歌可能馬上起身就走,就當作沒認識過這人。

      可是他是承頎。幾日前還膩在一起說笑的承頎,用盡力氣去愛的承頎。

      「我以為你會晚到,今天公車倒開得挺快。」承頎見他半天不說話,起了個頭。

      「我是打車過來的。」書歌輕聲說。

      「哦?真難得。」承頎一笑,竟是嘲諷。

      「承頎⋯⋯」書歌心痛難忍,終於直接發問,「那晚那段視頻,是你拍的?」

      心懸在空中。

      眼不敢看他,落在湖水上。連波瀾都沒有的綠色上漂著垃圾,偶爾有船划過,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渦,好像要把人吞沒。

      「當然是我。」承頎說,宣判了死刑。

      「為什麼?」書歌已經木然,本能地問。

      「為什麼?」承頎笑起來,好像這問題很好笑,「我恨你,這理由夠麼?」

      書歌顫抖了下:「你恨我?」

      「那是當然。」承頎點頭。

      「為什麼?」還是同一句。

      「你不知道?」承頎眼光一閃,飛快掠過的竟然是一絲殺意。書歌人雖然傻了,卻看得清楚他的表情,當下只覺得手腳冰涼,傻傻搖頭。

      「原來你完全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根本不放在心上?」承頎冷冷地笑,「一個家因為你毀掉,而你居然連記都不記得。」

      「我聽不懂。」書歌呆呆地說。

      「你不需要懂,你知道我恨你,就夠了。」承頎說,唇邊還是那抹冷笑。

      「你恨我?可是過去兩年多,你一直對我那麼好⋯⋯」書歌說,忽然眼裡多了些神光,「承頎,你是不是遇到什麼為難的事情了?難道你生病了,還是你父親⋯⋯

      「我像是那麼蠢的人麼?你平時不太看電視,怎麼會冒出這麼愚蠢的猜想來?」承頎否決了他的猜測,「別亂想了,沒用的。」

      「你對我好都是假的?將近三年時光,你都是帶著憎恨的心情在我身邊的?」書歌問。

      「是。」承頎回答。

      「怎麼可能,沒有人會那麼對待所恨的人⋯⋯你對我、我⋯⋯」書歌不是強辯的性子,尤其這種幾近於強求的話語,更不像是他能說出來的。

      他是怎樣的人,十歲的時候,面對齊阿姨撒潑,他就能正面對著她說:你家的錢我來還。他有多傲氣有多倔強,又有多堅強。

      可是現在,他什麼都不剩,除了愛情。而愛情,在眼前這人手心裡成了灰。

      承頎對他的好,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兩人之間相處的默契和快樂⋯⋯這些怎能做得了假?書歌雖然不說,但心裡已經把這段時光當作人生最幸福的日子之一,也做好了為維護這幸福而與世界為敵的準備。

      但是⋯⋯他竟然說,這些都是假的。書歌打亂了人生規劃,打亂了內心平靜,將其視為至寶的感情,是假的?

      「我對你好,當然是為了今日。」承頎說,半長的發垂在臉側,看不清他表情,只能見到他眼光,得意而寒冽,「你本來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不在乎,不是麼?」

      書歌臉色變得慘白:「你⋯⋯你是為了報復我,才⋯⋯

      一瞬間,萬念俱灰。

      承頎不答,只是唇角輕輕勾起。

      「你到底為什麼這麼恨我?不可能是為了開學我說你不男不女⋯⋯」勉強問,就算是死刑犯,也要有個罪名吧。

      「你記得我提起過的群群麼?」承頎一笑,問。

      書歌點頭,當然記得。

      「我把它從街頭撿來的時候,它就和我初見你的時候一樣,戒備重,倔強,不好接近。」承頎表情有些古怪,「然後我養了它好幾年,它還不是親近我跟什麼似的⋯⋯

      書歌猛然打了個寒顫。

      承頎笑了:「沒錯,它就是被我殺死的,你知道麼,直到它嚥氣那一瞬,它都不相信是我推它的⋯⋯」他起身,書歌也跟著他傻傻起來,兩人向前走了幾步,承頎猛然抬手,把書歌推到迴廊的廊柱邊上。

      那裡是一個死角,周圍的人都看不到。

      書歌望著他,漆黑的眼直接和承頎的相對,承頎的手扣住他肩頭,笑著說:「你問過我你是不是它的替身,你不是。」

      他對著書歌笑,笑容很燦爛:「它是你的替身,葉書歌,你的這雙眼,從小時候開始就沒變過啊⋯⋯

      書歌一愣,承頎的手從他肩頭移開,把他從欄杆上推下去,直接掉到水裡。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承頎看著他身體沒入水中,燦爛笑容微斂,臉上變得陰寒。

      「這⋯⋯只是開始⋯⋯」他低低說,「葉書歌,你很快就會知道,什麼叫做地獄。」

      

      濕淋淋地被人撈上岸,書歌找了一圈,承頎早已離去。

      這樣的結果在意料之中,反正心已經死了,不在乎再死一些。傷心到了極限,連心在哪裡都不知道了。

      就這樣走回家,讓陽光烤乾濕掉的衣服,黏在身上,有種透不過氣的窒息感。

      碧海公園離他住的地方很遠,書歌足足走了一上午,下午一點多才到家。體力嚴重不支,心力交瘁,開了房門之後就倒了下去。

      想起來,但是全身上下一點力氣都沒有,眼前直髮黑。他咬住牙,還是抵不住身體的疲累,昏了過去。

      書歌是被敲門聲驚醒的。他就倒在門邊,敲門聲很大,讓他無法再沈寂在黑暗之中。勉強爬起來,同時聽到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承頎?」是承頎回來了?他剛才是跟自己開玩笑的對麼?一定有什麼苦衷,他一定不是真的恨自己⋯⋯

      書歌這麼想著,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飛快拽開門:「承⋯⋯

      「葉先生啊。」門外站著一男人,卻不是承頎,書歌一愣,馬上認出對方是房東。平時一般是承頎和房東打交道,書歌只是認識他而已。

      「葉先生,康先生已經搬出去了吧?你什麼時候搬走啊?」房東問,「我已經要帶人過來看房了,你得稍微快一點。」

      書歌扶著牆,支持住自己不要倒下。倔強已經只剩一層極碎的殼,他不想徹底失去。

      「我還沒有找房,能不能遲幾天?」書歌問。

      「這⋯⋯不行吧?康先生說租到六月,您看現在這七月份都過好幾天了。」房東為難狀,「我還以為您也已經搬了呢,您和康先生不是一起的嗎?」

      「哦,我要晚幾天,您等等行麼?就一星期。」書歌咬牙,幾乎是懇求了。

      「呃⋯⋯好吧,一個星期就一星期,不過電費水費得算你的。」房東遲疑一下,答應了,伸出手去。

      書歌一直都沒什麼錢,最近還為黃紀穎湊了很大一筆,把自己的積蓄全拿出去。現在身上錢加在一起不過幾百,哪裡夠租房子的。

      拿出一百遞給房東:「一周後我肯定搬。」

      學校那邊大概是不能念了,找個偏僻角落或者乾脆離開B市,打工去吧。書歌茫然地想,人生,怎麼過不是一輩子。

      房東拿錢走了,書歌回到房內,只是呆呆出神。

      在這裡,他和承頎度過兩年半的時光。好像只在這裡坐著,就能看到往日的糾纏和甜蜜。閉上眼睛,人似乎還在他身邊,沒有離開。

      「啊啊啊啊⋯⋯」低聲嘶吼,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書歌只是喊著,好像要把所有痛苦都喊出來一般。但是他太累了,連喊叫的體力都欠缺,最後又暈過去,還好是在床上。

      再醒來是因為手機鈴聲,導員讓他明天去系裡一趟。

      書歌苦笑,出了那種事,今天又缺考,結果已經顯而易見。

      下床,外面天已經全黑,看一下表,9點。

      一整天就這樣昏昏沈沈地過去,一點東西都沒吃。

      如果承頎看到,一定會皺眉罵他兩句,然後飛快跑去下廚吧。先弄點牛奶啊點心啊給他填填肚子,然後去做飯。如果有米飯的話會做蛋炒飯,加上臘腸火腿切黃瓜片⋯⋯

      四處找,好不容易找到兩袋方便麵,還是買完之後就被承頎扔到一邊去的,還好沒有丟進垃圾桶。飲水機裡還有水,把面放到碗裡,打開籠頭。

      「開錯了,這是冷水。」低聲告訴自己,「一步步來,關上藍的這個,打開紅的⋯⋯

      水漫出來,淋到他手上,書歌對著蒸氣騰騰的熱水發呆。

      被燙過的皮膚紅腫起來,真快啊,好像接下來應該冷敷?握著他手腕拽他到浴室的人呢?那麼緊張和關切的表情,都是假的?

      低叫一聲,碗掉在地上,水灑了一地。書歌放開手,飲水機停止出水,手上才感覺到了錐心的痛。

      「原來,只是做了個夢啊⋯⋯」他低聲說,說給他自己聽,「夢到有人喜歡我,夢到有人陪伴我,夢到被珍惜被照顧,原來只是夢⋯⋯

      「可是我並沒有奢求這些啊,為什麼要給我這麼多?我本來只求好好活著,有人陪我也許會不太寂寞,可是自己也沒什麼⋯⋯我並不需要,為什麼要我夢到,然後又讓我醒來?」書歌問,有一滴水落在地面,被熱水瞬間同化掉,泯滅了痕跡。

      

      第二天到學校去,書歌勉強打點好自己,不讓自己露出太難看的憔悴狀來。一路上人們眼光可以殺人,他挺直身,看也不看周圍地自己走著。

      沒什麼可怕的,都已經失去一切了,還在意別人眼光不成?連愛人都那麼對待自己,還怕這些路人甲麼?

      導員見到他,倒是沒有異樣表情,只是要和他談談。

      「最近期末考,我時間也比較緊,我們就說重點。」導員開門見山,「你現在這種情況,恐怕是不太好在學校留下來,你自己恐怕也不想留下來吧?」

      「退學?」書歌問。

      「呃⋯⋯其實你也不算違反什麼校規,退學是不必的,留檔也不好看。」導員說,「但是現在這種情況,你繼續讀肯定會影響到他人和你自己,對大家都不好。」

      「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主動提出休學。校方可以保留你學籍一年⋯⋯一年之後如果你想回來,也許也是可以的。」導員說,言下之意是你不想回來就算自動退學。

      一年,一年大家就會忘記這件事麼?就算忘記,自己又還有什麼臉面和資格回來?

      「就算我主動退學吧。」書歌說,「我是要寫退學申請麼,沒有家人,自己決定就可以吧?」

      導員看他,眼中有些不忍。書歌成績一向很好,人也安靜,導員覺得這小夥子還不錯。現在出了這種事,這人恐怕也是毀了。他一時衝動,說:「這樣吧,我回去想想辦法,讓你保留學籍五年。到時候安排個考試,你要是能通過,還可以繼續讀。」

      書歌笑了笑:「謝謝老師,不過我想,可能我到時候也不會回來了。」

      「孩子,給自己留條路,放寬點心。」導員拍拍他肩膀,「你還年輕,這年頭社會不好闖,你,唉⋯⋯

      事發的時候導員也在場,那張CD主持人拿回來之後,他馬上搶過來撅成兩半。書歌當時的反應他也看在眼裡,知道出這種事,最難為的就是這孩子。他在T大當導員,見人經事多得很,也不會對同性戀大驚小怪。想寬慰幾句吧,卻又不好開口。

      書歌有些感動,點點頭,跟導員說好先辦休學。現在是期末考時期,導員也忙,一會兒就去忙其它事情了,讓他先回家。

      找房子,家裡的東西要處理掉,以後可能要出B市謀生了。

      現實生活的種種問題在書歌腦中浮現,他獨立生活了好幾年,生活能力很強。即使被寵了兩年多,有些地方已經退化,也還是能理出日後計劃。

      只是在想的時候不停心痛,有的時候突如其來的尖刻疼痛像是忽然一把刀插入心臟一樣,一下下割著肉。

      理智告訴他要平靜,要開始處理生活瑣事,要盡快安排日後的路。

      但是感情仍然在叫著不相信,仍然不肯離開這座城市,仍然在不爭氣地想那個人,想到快要瘋掉的程度。

      承頎承頎,你和我為什麼會這樣?大學這三年,真是我的一夢麼?

      

      家裡的東西不少,承頎離開,自然不會把雜七雜八的東西都帶走。他向來捨得花錢,處理他留下的東西也能賣些錢。

      儘管書歌真的不捨得賣。

      有兩個人一起買的,有承頎買來討好他的,甚至有兩人親手做的。總之每一樣都是一段快樂回憶,都是他和他感情的見證。

      不過感情都沒了,留這些東西做什麼呢。

      處理這些事情的同時,書歌給齊阿姨打了數通電話,無人應答。

      難道是已經住院了?奇怪,按理來說怎麼也應該通知他一聲啊。

      雖然這時候實在沒有力氣去管這件事,但真的離開B市,一定要把這邊安排妥當才行。書歌這麼想著,準備出門去她們家看看。

      剛到樓下,書歌就看到幾名穿著銀灰色西裝的男人向自家樓走來。他在這裡住了兩年半,也沒見過這樣的人,不由愣了下。

      這幾人已經走到他身前,其中一人上前問他:「你是不是葉書歌?」

      書歌點點頭。領頭銀灰滿意說:「你既然出來,就不用我們上去找了。」

      「請問您是⋯⋯」書歌確定自己沒見過這人,微皺眉問。

      「這無所謂,你是不是跟我們老大借過錢?現在該還了吧?」領頭銀灰問。

      書歌一愣:「不是不限時間?」

      「月利三巴仙還不限時間,你有多少錢?」領頭人上下打量他,從鼻子裡發出哼聲,「該不是想賴賬吧?我跟你說,我們光華幫──啊,光華集團──手底下,可沒有收不來的錢。」

      太陽升得高,雲完全遮不住陽光,黃燦燦照得地面都反了光,天很熱。

      書歌總算明白書裡面「百丈玄冰」這四個字的意思了,他只覺全身都浸在冰窟裡,聲音都是顫抖的:「你們是高利貸?」

      「怎麼能這麼說呢,我們是正規公司,我們只是提供私人借貸業務,明白嗎?」領頭銀灰嚴肅地說,「我們是完全合法的,一切都是建立在這個前提之下⋯⋯欠錢不還是違法的,你要知道⋯⋯

      書歌苦苦一笑:「是合法的,但是如果不還就會做出非法的事情是麼?」

      他明明簽下的只是一張借據,上面沒有說明利息和時限。

      合約都要一式兩份的,他的那份,在承頎那裡。

      「我明天取出錢來還你們,你們留個聯繫方式。」書歌慘笑,黑亮的眼失去了神,灰濛濛一片。

      幾名銀灰互相看了一眼,領頭的說:「好!也不怕你跑,等明天好了。」

      幾人離開之後,書歌迷迷糊糊向車站走去,陽光燦爛,眼前一片黑,喉頭甚至覺得有些甜。

      長途車有座位,他也不坐下,呆呆站著看車窗外。

      車來來往往川流不息。這世界上如此多的人,誰與誰相干,誰離不了誰?

      其實不過陌路。

      愛也可以作假,濃情蜜意的糾纏原來都是裝出來的。沒有什麼是真實的吧,人生不過是蝴蝶的一夢,睜開眼睛就會化蝶吧。

      康承頎,你是要逼我到無路可走麼?

      顛簸著到了市郊,下車,沿著熟悉的路線走到齊家,站在門口。手抬起來,食指和中指勾起,叩門。

      門裡是齊阿姨和小穎,齊阿姨看到他,眼中會閃過一絲不快,但是表情會很快調成笑容,歡迎他的到來。而小穎會很可愛地笑起來,撲到他身邊,問葉哥哥你最近怎麼樣,有沒有認識葉嫂子啊。

      小穎⋯⋯如果把錢拿回來,她的病又會怎樣?不做手術的話⋯⋯她身體還扛得住麼?

      可是這筆錢不拿回來的話,他又會怎樣?那幾個人說不是高利貸,其實根本一副黑社會架勢。黑社會討債,還能有什麼合法手段?

      或者⋯⋯讓她們離開B市吧,自己反正只有一個人,死活都是一人擔著。萬一他們逼債逼到她二人這裡⋯⋯

      書歌想著,思路混亂,手不知在門上敲了多少下。終於,隔壁有人受不了了,開門大罵:「敲什麼敲?沒完了啊!」

      書歌被驚得回神,停住手轉身,對那人抱歉地說:「對不起,我沒注意他家沒人,就一直敲⋯⋯

      「呦,這不是葉小子嘛。」隔壁大媽認識書歌,馬上換成笑容,「你敲門做什麼啊?不知道老齊和小穎搬走了嗎?」

      「搬走了?」書歌重複著問。

      「是啊,搬走好幾天了,你不知道?奇怪,她們怎麼都應該通知你的⋯⋯」大媽奇怪地說。

      「是去醫院了吧?小穎要做手術⋯⋯」書歌喃喃。

      「是啊,是要做手術,不過老齊說可能要準備出國做。也不知道她從哪裡弄得錢,出國啊,嘖嘖⋯⋯」大媽感慨,「怎麼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那她們的錢⋯⋯

      「她們什麼時候搬走的?」書歌再問,腦子混亂一團,身體軟軟的,站都站不住。

      「哎唷,是上個月的事了,月底吧⋯⋯到現在也有十天了。」大媽說,「對了,她們搬走之前好像有個年輕小夥子過來,那小夥子真漂亮啊⋯⋯

      書歌只覺腦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老大說先把你送去夜霧吧裡,你給我放乖點,聽秦老闆的話。」

    光華集團業務組負責人踢了踢地上半死不活的人,說:「夜霧裡的客人有不少出手都挺大方,你雖然長得醜點,估計也能賣出價來⋯⋯你身上那點零件都登上記了,要是半年掙不到一百萬,就拆吧拆吧賣了你。」

    半死不活的書歌被他這麼一踢,嘴唇微啟,吐出小半口血來:「你直接把我拆了賣了算。」

    「都是賣肉,一男人還裝什麼貞節給誰看?再說你不是早被上過了嗎?被人上是不是很爽啊?我給你多找點人還不好!」負責人用腳踢地上人下體,哈哈笑起來,「你放心,如果你賺不到足夠的錢還債,我肯定把你拆開賣。」

    夜霧是一家酒吧,一家開放的酒吧,客人以同性戀為主。酒吧老闆當然堅持說夜霧不是gay吧,更沒有亂七八糟的色情服務。至於真正有沒有,就要看客人是否熟客,來頭如何了。

    這世界上永遠少不了賭錢把自己輸光的,做生意把家底賠光的,親人生病把能借的都借光的⋯⋯也就永遠少不了賣身的。而且這年頭男人也可以賣,哪怕長得抱歉,調教一下,照樣有熱愛性虐的人士點。粗壯也無所謂,有人就好這口,而且也有人專門買1

    「葉子,你以前跟男人做過,調教就可以免了。」夜霧領班這麼對書歌說,「不過你實在是不太聽話,幸好這客人就喜歡這調調,你隨便反抗,反得越激烈他才高興。」

    書歌側過頭,偌大的客房佈置華麗,琉璃在燈光照耀下散發出奪目的光彩。他盯著大紅地毯,怔怔出神。

    「忍一忍就過去了,光華幫的錢可不能欠,他們的手段啊⋯⋯」領班搖頭,勸了幾句,「房裡沒有什麼可以當作凶器的,你瘦成這樣,估計也沒什麼力氣,好自為之吧。」

    外面傳來敲門聲,領班知道是客人到了,忙起身開門。他跟客人說了幾句話便離開,留下書歌坐在床上。

    那人是名中年男子,長得粗糙。他坐在書歌身邊,伸手抓他肩膀:「嗯,長得還行,就是眼神太弱,一點反抗架勢都沒有,沒意思⋯⋯

    「還沒開始,您急什麼?」書歌對他一笑,他的笑容很漂亮,有一種飄渺得像要消失了的感覺,「我先去洗個澡,然後我們再開始好不好?」

    男人在他身上捏了把:「小子還挺有花樣的⋯⋯好,去吧。出來的時候別脫光,我要親手撕。」

    書歌笑著點頭:「我知道。」

    進了浴室,書歌反鎖上門,鬆了口氣。

    被光華幫抓走之後幾天裡,這是第一次獨處,第一次有機會。他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子裡那張瘦削的臉,手放在自己輪廓上。

    如果那人在,他會說什麼?

    「書歌你怎麼這麼瘦,多吃點,養肥了才能吃。」

    他輕輕地說,對鏡子裡的自己笑起來。

    沒有利器,如果打破鏡子,外面的人肯定能聽到聲音。玻璃不足以立即致命,會被救活的。

    書歌四下看著,發現一把剃鬚刀,雖然是小刀片,根本割不深的那種。

    拿起來,脫下拖鞋邁進浴缸,打開水。

    把刀片放到左手手腕上,一點一點地割開。果然很淺,連動脈好像都割不到。

    沒關係,書歌笑了笑,茹毛飲血,人類不是從野獸時期進化來的麼。

    左手放到唇邊,牙齒狠狠咬下去,咬到的是已經割開的肉,疼痛徹骨。

    還不夠,從嘴邊拿走,再用剃鬚刀來割。割得深了些,再用牙咬。

    血漫了滿浴缸,人終於無力,倒在水中。水沒了人,有些暖和,像是某個人的懷抱。

    奇怪,為什麼要怕水呢,水裡是多麼舒服,像是母親的慈愛,也像那人的關懷。

    書歌閉上眼,好像忽然回到童年,在家附近的小湖裡面玩水。

    誒?家附近還有湖麼?怎麼不記得?

    這念頭在腦中只是一閃而過,缺血又缺氧的腦子已經無法正常運轉,一些刻意被遺忘進記憶深處的東西冒了出來。

    對,那時候自己五歲左右?經常跑到家附近的湖裡玩,有的時候也惡作劇一下,嚇嚇經過的大人什麼的,孩子嘛,頂多被罵兩句,不會有人計較。

    然後那天,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經過,他惡作劇地在水裡浮上潛下,叫了幾聲救命。

    小姑娘呆了一下,馬上跑到湖邊,想了一會兒,放下書包跳進湖裡。

    書歌輕輕笑了,他看到女孩的臉,和承頎好像。

    張開嘴,大量的水湧入,他本想打聲招呼的,卻沒有聲音。

    於是在心裡默默地念。

    「承頎,你來接我了麼?」笑著,很開心,「真好,在離開這世界的最後一刻,看到的能是你。」

    忘記了一切,我依然記得我愛你。

    伸出手,女孩和他錯身而過,他浮上水面,女孩沈下水底。他反身去抓女孩,抓不住。

    下一個畫面,女孩那張和承頎很像的臉變形浮腫,出現在他眼前。一個小男孩走到他面前,拚命地打他。小男孩身邊有一男一女,女人像是瘋了一樣,拽著他打個不停。

    那個男孩,好像承頎⋯⋯

    女人推他,把他推倒,倒下的時候撞到了頭。然後一團漆黑,他什麼都看不到了。

    黑暗之中,聽到父親的聲音,好像是在打電話:「如果我們賠你兩條命,你是不是就能放過書歌?」

    「好,那我賠你。」

    水淹沒了他,呼吸再難繼續,手腕處源源不斷的血帶走了生命力,書歌似乎看到了光,白色的,朦朧的,光。

    萬方有罪,其曲在我。書歌默默說,輕輕笑,睜開眼,眼前是透明了的鮮紅色,真的漂亮。

    就這樣消失吧。沒有牽掛,沒有願望。

    只希望如果有下輩子,不要再見到你。

    ──恨一個人? 完──

      十一

      「副總您好,我是銷售部的葉書歌。」

      深呼吸,書歌轉過身微笑一下,看著眼前男子。

      書歌很高,男子比他矮上一些,氣勢上卻不知強出多少。他相貌俊美,加上凜然氣度,讓人有些難以直視。

      書歌看了他一眼,迅速移開視線,似乎是當不起他那銳利眼神。微低下身,點頭表示尊重,手放在身側,打算觀察那位副總的動作,再決定是否伸出去。

      那位副總愣住了,直直看著書歌的臉,眼底閃過無數情緒:驚訝,不可置信,最後竟然是狂喜。他上前一步,伸手去握書歌的手:「書歌,你──」

      書歌退後一步,伸出手來,和他飛快一握:「副總您忙,我不打擾了。」說完轉身,繞過副總,向門外走去。

      古秘書在一旁看著,覺得他這樣稍微有些失禮。

      而且像他這種小職員,見了老總不都是上前寒暄客套,盡量拉近關係的麼,怎麼他反倒一副盡快避開的樣子?

      古秘書有些奇怪,但是更奇怪的事情還在後面。

      只見她那位永遠溫和冷靜的頂頭上司快速上前幾步,一把抓住書歌,然後死死拉著他的手不放:「書歌,我終於找到你了。」

      書歌掙了幾下掙不開,皺起眉來:「副總,您能不能放開我?」

      那位副總拉著他的手,眼神有些癡迷,只是看著他,像是見到什麼寶物一樣。現在書歌一出聲,他猛然醒過來,神色驀地慘淡,張開口,唇動了幾下沒有出聲,放開了手。

      「書歌,原來你竟然在康景⋯⋯」副總凝視書歌,一眼不肯少看。他目光太過灼熱,書歌忍不住皺眉:「副總,您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並不認識您。」

      古秘書瞪大眼睛看著這倆人,屬於女人的八卦天性冒出頭,腦袋裡出現各種各樣的猜測。

      可惜這位──是叫葉書歌吧──不是女的,否則該是多麼典型的「愛人為誤會奔走他方,多年後終於被癡情另一半尋回」的戲碼啊,如果女方是帶球跑就更好了⋯⋯

      不過倆男的也可以啊,古秘書回想自己在看言情時不小心租到的耽美小說,覺得倆男人在一起也不錯,雖然自家副總相貌太漂亮了,不過據說「小受」都是這個樣子的。至於這位葉書歌,雖然長得不是很帥,也還能看啦。兩人在一起應該也好吧?

      看看副總這副架勢,根本就是有不正常的關係,像是王寶釵苦守寒窯多年終於見到丈夫,可憐巴巴哀怨十足地看著對方。再看這位葉書歌⋯⋯

      書歌表情並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微微皺著眉。他眉心處有凹下去的紋路,這麼一皺眉就格外明顯,使得一張原本還算得上端正的臉有了奇異的不調和感。

      副總見他皺眉,不由又退了一步,和書歌離得遠了,眼光也不再肆無忌憚地停留在書歌身上。他側過頭去,古秘書可以看到他臉上神情飛速變化,俊俏的臉有些可怖。

      最終他咬住嘴唇,像是下了什麼決定似的轉回頭去,臉上也換成平靜表情:「銷售部的⋯⋯你願意到總裁室裡來,當我的特助麼?」

      「蒙副總厚愛,但是我在銷售部做得很好,並不想調職。」書歌回答,「我是上來送文件的,現在該下去工作了。」

      說完便向外走去,副總在他身後,一路跟著。

      兩人下樓,途中遇到跟承頎打招呼的無數,認識書歌的幾乎全無。

      下到銷售部那層,書歌先進去。

      「Sidney,叫你去送個材料,你怎麼去了那麼久?」銷售經理看到書歌,擺出老闆架子來訓人,「上班時間不要偷懶,我知道你們現在年輕人,能少做點事就絕對不會多做⋯⋯啊!康總!」

      他看到承頎,連忙住口肅立,臉上表情變幻得很快:「副總早上好,您怎麼下來了⋯⋯

      副總大人跟著書歌走進來,斜斜看了銷售經理一眼,看得銷售經理一身冷汗──副總的眼光沒有特意冷冽,但那種警告和不悅給人極強的壓力,讓人恨不得找個地縫躲進去。

      銷售經理再一次感覺到這位秀麗得甚至有些雌雄莫辯的副總超強氣勢,也終於明白「笑閻王」這個外號的由來──並非真心的笑容,有的時候比不笑更可怕。只是他心中疑惑:副總很少來銷售部,即使有事,也多是他上去報告的居多。怎麼今天忽然下來了,還是跟著葉書歌⋯⋯難道是剛才讓葉書歌送文件,他惹出什麼亂子了?

      偷眼看副總和書歌,副總又不像是對葉書歌生氣,相反倒好像有些⋯⋯謹慎?

      書歌回到自己辦公桌前,他坐在最角落,光線陰暗,位置應該是整個銷售部最差的。副總眼神一斂,看向銷售經理:「你跟我出來一下。」

      經理跟著副總向外走去,副總腳步很疾,好像要盡快離開銷售部似的。銷售經理卻看到,在走到門口的時候,副總用很小的幅度側頭,向著銷售部角落看去。

      那眼神,銷售經理形容不出來,只覺得好像讓人很難過。

      

      「康總,您叫我有什麼事情麼?」

      走到外面,銷售經理恭敬問,偷眼看這位「康總」,揣度他的心思。

      他問了銷售經理一些問題,例如書歌在這裡工作了多久,是從哪裡調上來的,平時表現如何等等等。銷售經理不知道承頎的心思,也不敢亂說,只說實話,絲毫不添油加醋。

      「他來了半年多,是Q市來進修的,文憑不高就是個夜校學生,能力不錯,英語很好。」銷售經理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性格嘛⋯⋯好像沒什麼特別的,平時挺安靜的,談生意的時候也還算能說,和同事沒什麼來往⋯⋯

      「他做的工作很重要麼?」副總開口問,「如果忽然把他調離銷售部,會不會讓他覺得接受不了?」

      「不過是進修的,怎麼會給他太重要的事情做。Q市那分公司也真是沒人才,還什麼進修,直接回去算了⋯⋯」銷售經理聽副總意思,是要調書歌走,於是也放下心,「他有什麼可接受不了的,一個外來的夜校生⋯⋯

      「那好。」副總眼底飛快閃過一絲冷冽,「明天讓他來總裁室,我缺一名助理。」

      銷售經理傻了:「可是,康總⋯⋯

      「你說了可以調他的職沒有關係,不是麼?」副總揚眉,臉上很平靜,卻有些嚇人。

      銷售經理在這樣強大的壓力下,只能吞吞吐吐:「可⋯⋯可是他是分公司那邊派來進修的⋯⋯

      「他們不就是想要總公司這邊的人麼?我想,和普通的銷售員比起來,他們會更歡迎一名銷售經理吧。」副總對銷售經理笑了笑,「今天星期三,你週末準備一下,週一我再公佈調令。」

      銷售經理徹底呆住,那副總也不理會他,向電梯走去。走了一兩步,忽然想起什麼,又折了回來,從銷售經理身前走過,走向職工電梯。

      途徑銷售部,副總頭不動,眼睛歪到可以被當作斜眼的程度,向辦公室裡拚命瞄。瞄到目標,眼光再也不移,唇邊露出一個,只能說是極盡溫柔的笑。

      這位康總,當然就是康承頎。

      直到醒悟自己在銷售部門口停留了太長時間,他才舉步走開,回到他的總裁室。

      「副總,這是開發部的企劃書⋯⋯」一進總裁室,何秘書就起身給他一份文件。承頎並不接過,說了句「我去休息一下,不要打擾」,隨後進了總裁室內間休息室。

      坐在休息室沙發上,承頎仰起頭,淡淡笑了。

      「書歌,你還活著,就好。」

      

      大四那時,承頎已經找好國外研究所,他成績好又是系裡骨幹,獎學金很輕鬆就申請下來,手續也辦得極順利。

      那天離開之後,承頎馬上收拾行李,提前到了美國。也許報復之後應該是快樂的,應該興奮地躲在暗處看報復的成果,但是承頎只想逃。

      好像所有的力氣都在碧海公園那短短的幾分鐘內耗盡,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身體裡面就有什麼東西破裂了似的,整個人都恍惚起來。之後回到家中,思緒紛亂得連他自己都無法駕馭,一會兒覺得總算報了仇,那個假裝無辜的人終於有了應得的報應;一會兒又糊塗起來,想著自己一直以來愛護的那人哪裡去了,懷中怎麼少了他的溫度,他是不是沒吃好沒休息好⋯⋯然後才猛然想起,什麼愛護什麼喜歡什麼深情,不過都是自己做的一場戲,怎麼自己都忘了。

      有的時候,想著想著快意的場面,心頭竟然又生出一種衝動,想去把那人救出來,繼續抱著他愛護他。有的時候,這種衝動甚至勝過了對想像中復仇場面的快意。承頎很驚慌,於是提前坐上飛機,飛往加州。

      加州有很好的陽光,有金髮碧眼輪廓深邃的帥哥美女,有另一個語言和另一種文化。只是沒有那個人,哪裡都沒有。

      笑著,跟同學相處得很好,教授也賞識他。有一種人是天之驕子,不管被放到什麼場所,都能成為最耀眼的一顆。

      只是明星漸漸少了笑容,在校園和那些黑黑白白外國人打球爭搶時,回到住處和鄰居招呼時,晚上難眠望月時⋯⋯

      想起的只有一個人。從他的臉他的笑想到他的身體他的性格他的脾氣他的原則⋯⋯最後出現的,永遠是最後那天,他極度驚訝全然抗拒卻心碎的表情。

      於是整晚整晚睡不著,只能靠著高度的酒精來麻醉,Vodka成瓶地喝,為了不讓思緒偏離正常軌道。

      其實不清醒才好,迷迷糊糊的時候,才敢夢到他。清醒的時候不能,已經恨了這麼久,又做了那樣的事情,他不能回頭,也不敢回頭,甚至連回頭的想法,都是禁忌。

      直到半年後,雖然沒有人可以一起過年,還是回了國。和朋友在外面玩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打電話給光華幫,拐彎抹角旁敲側擊問那個欠錢的小子怎樣了。

      「那小子啊,送去賣,好像死了⋯⋯還好錢已經掙回來了。」

      對方用很輕鬆的語氣回答他。

      承頎當時很平靜,還說了聲「是嗎」,語氣平淡得沒有半點風浪,隨後還去超市買了幾瓶酒,然後回家。

      回家就崩潰了。酒在手裡,舉起來喝,根本都喝不進口中,沿著手往下流,流到眼睛裡,沙沙的很痛,於是流出淚來。

      多好,這一次還乾淨了。姐姐的死,母親因此精神失常,父親也從此遠離。這一切都是因為那人,不是麼?在六歲的時候,承頎就深深恨上了那人。雖然當時他還小,但也從父親那裡翻到書歌的地址和學校,在路邊藏著,看書歌在父母接送下上學放學,見他和雙親有說有笑⋯⋯

      那時候,承頎就對自己發誓,一定要報復這家夥,一定要讓他失去那麼白癡的笑容──憑什麼他可以過得那麼快樂,而自己就要承受一切不幸?

      後來書歌升上小學,再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承頎再也找不到他了。

      於是承頎努力上進,承頎無時不在鍛煉自己的能力,為了復仇。上了高中,有能力有財力,很容易就找到了書歌。

      再見到的時候,男生已不是當初快樂幸福的男孩,一雙原本晶亮的眼裡儘是淡漠和冷然,人看起來也不健康。承頎再去打探,才知他父母去世,撫養他的奶奶也過世了,他一個小孩子,生活得很辛苦。

      這樣怎麼報仇?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就算奪去他的生命,他也不太會在乎吧?如果活著就是辛苦,殺了他搞不好是幫他解脫。

      既然如此,不如⋯⋯先讓他得到所有,然後,再讓他失去。就像小時候的自己一樣,從父母和姐姐的笑容中,一下到了孤零零的境地。這樣,才越發能讓他感覺到天堂地獄的差別,才算得上報仇。

      最後,承頎決定親自上場。他不是什麼都不放在心上麼,他不是從來不接近別人麼,乾脆讓他談一場最離經叛俗的戀愛,讓他愛上最不可思議的人,最後,讓他被愛著的人背叛,一無所有。

      「我沒有錯⋯⋯憑什麼你可以正常地生活,甚至把姐姐完全忘掉,全然不知道有一個家庭因為你而破裂⋯⋯難道小孩子的惡作劇就可以被原諒,可死去的人呢,可我失去的幸福呢?誰為我找回來?」承頎對著月亮研究酒瓶,一不小心把月亮看成了書歌的眼睛。

      「為什麼你可以用那麼乾淨的眼那麼無辜地看著我,為什麼?殺人兇手⋯⋯你殺了人啊!」酒瓶在地上碎裂,玻璃刺入承頎手臂,他全然沒有感覺,「你明明殺了人,為什麼還可以完全沒有負罪感地活著?我恨你這雙眼⋯⋯

      黑亮的,晶瑩的,清澈的。帶著全然信任和依賴看著他。

      他養群群,養了六七年,一邊恨著一邊和它玩鬧。

      他寵書歌,不過寵了兩三年,一邊寵著他愛著他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都給他,一邊冷冷笑著冷冷看著,等著他對自己深情到無法自拔的程度,然後給他最深一刀。

      只是他忘了一點。

      兩三年的時光,兩三年的相處,可以讓一個倔強而不懂感情的少年深深愛上他。那麼那個做戲寵他的人,又會怎樣?

      最好的戲,是把戲當真實來演的戲。可惜這樣的演員,通常都無法再分清哪出是戲,哪出,是真心。

      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

      「我沒有愛你,我恨你,又怎麼會愛⋯⋯我沒有哭,沒有想你⋯⋯」承頎喃喃,聲音越來越低,「而且你沒有死,我知道你沒有死,那麼軟弱的事情你才不會做,對吧,書歌⋯⋯

      又哭又鬧了一晚上,隨即大病一場。病後,承頎立刻向美國學校提出退學,開始在B市以及周邊地區大規模地尋找起人來,甚至指使人挑了光華幫。

      但他要找的人,始終不曾出現。

      

      「Q市麼⋯⋯最偏遠的小城市之一呢,難怪我找不到。」承頎站起身來,走到落地窗邊,看藍天一碧萬里,腳下是無數建築。

      他靠在玻璃上,感覺人好像懸在空中一樣,沒著沒落的。他想,也許這一生,都會這樣了吧,永遠在萬丈深淵的邊緣,掉不下去,走不回來。

      「聽說那裡條件很差,連飛機都沒有,火車一週一趟,我派人去那邊大家都不願意⋯⋯」承頎低聲說,「你一定吃了很多苦,人都瘦成那樣了⋯⋯

      「那麼,計劃開始吧。」他笑著,笑容裡是渴望和滿足,只是還有很輕微的,一絲絕望,「雖然有一些細節還要變動,不過,大體方向應該沒問題⋯⋯

      

      總裁室人事調令很快下達,眾多同事羨慕甚至嫉妒眼神之下,書歌平靜得有些不像當事人。很安靜地整理手邊材料,跟其他人交接。這一忙忙了整整一上午,中午沒時間,也就沒吃飯。終於在下午的時候搞定雜事,收拾東西上28層。

      「你就是新特助吧,你好,我叫何千楚,是總裁室秘書。」敲門進來,迎面的就是一名女子,相貌姣好卻又不是特別美豔類型的,看上去就讓人感覺很舒服,笑起來很暖,「你就在總裁室內辦公,有事問我,或者問外面負責接待的白秘書⋯⋯當然你座位就在副總旁邊,如果他有空問他也可以。」

      總裁室很大,畢竟28層只有總裁室、會議室兩部分,總裁室甚至比銷售部還大些。裝潢擺設以莊重基調為主,又不顯得太壓抑。

      書歌辦公桌位置很好,幾乎就在承頎身邊,桌上設備也全,還有台筆記本。何秘書大概交代他工作內容,讓他先熟悉一下,她回到座位上,繼續做著她的工作。

      承頎只是默默地偷偷地看著他,看著他坐下,看著他打開電腦翻開文件,看著他認真工作,一時之間心神激盪,竟然不知今昔何昔。

      看著看著,見書歌皺起眉,左手向下,按在胃上。承頎一驚,連忙起身:「書歌,你怎麼了?」

      書歌側頭看了他一眼,承頎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正好何千楚也關心地過來:「葉特助,你不舒服嗎?對了,你下午上來這麼早,是不是午飯沒好好吃?」

      何千楚詢問中充滿了關懷,書歌也就點頭:「一忙就沒顧得上吃。」

      「這怎麼行呢,你要知道現在的上班族,最多發的病症就是胃病。壓力大,三餐不規律,休息不好⋯⋯這些都是問題啊。」何千楚轉頭問承頎,「副總,葉特助剛來,可以特許讓他出去吃個飯嗎?身體不好也會影響工作。」

      「你陪他去吧。」承頎開口,引得何千楚一陣詫異:自家副總工作向來拚命,且公私極度分明,絕不會允許工作時間摸魚這種事情,怎麼今日會主動讓自己一同摸魚?

      詫異是詫異,機會一定要抓牢,何千楚拉起書歌:「那我們出去吃飯,盡快回來。葉特助,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粥鋪很不錯,你要是胃難受正好可以去⋯⋯

      「以後總裁室裡人的午餐由公司出錢,你們吃飯的錢可以拿來報。」承頎忽然開口加了一句,「你們去吧,不用著急回來,慢慢吃。」

      何千楚又是大驚,開始考慮副總是不是被什麼附身了。

      她和書歌一起出門,兩人的背影看起來很和諧。

      只有兩人都轉身背對他,承頎才放縱自己的眼光,瞬也不瞬地在書歌背影上徘徊。片刻,身影從他視線裡消失,只留下空空一片茫然。

      他這才起身,坐到書歌的椅子中,伸手輕輕觸碰書歌的東西,把他自己完全縮在椅中,貪婪汲取書歌的氣息。

      過了半天,承頎終於回過神來,戀戀不捨離開桌子,回到自己位子上。撥了個電話聯繫醫院,下週一做一個全員健康檢查⋯⋯

      中午忙著吩咐徵信社錯過了吃飯,到這個時候,胃也隱隱的不舒服起來。承頎倒了杯水喝下去,回到座位前繼續忙碌。

      間中接了數個電話,做了不少安排,等見到何千楚和書歌有說有笑一起回來的瞬間,承頎只覺得胃疼的人,換成了他。

      十二

      以歡迎新人為由,晚上總裁室兩位秘書一位特助一名副總外出聚餐。

      承頎半個下午都在網上查養生,查胃病相關。其實這六年間,他想過很多書歌可能的遭遇,最多的是設想少了眼睛或者其它器官,或者得了性病,總之像胃病這種小病,他根本沒猜測過,也就沒加準備。

      幸好各種資料網上都有,也都能訂到。承頎晚上訂了家素膳,是平時也常去的。B市最不缺的就是各種各樣的飯店,尤其這年頭養生大行其道,大魚大肉吃膩的太多,就一個個開始素食主義了。

      「葉特助嘗嘗,他家的一指禪做得很不錯,不是腸哦,是豆製品⋯⋯素菜卷也好,我每次都能吃好幾個,來一點⋯⋯」四人坐定,何千楚給書歌推薦,「鋦茄子很入味哦,還有炒蟹粉⋯⋯

      一邊說一邊給書歌面前的餐碟裡添菜,書歌當然不好拒絕她,而且這家素菜館油並不很多,倒也合他胃口。大家說笑話活躍氣氛,又說些業界的八卦什麼的,把場子炒熱。

      承頎身邊坐著白秘書,和書歌他二人對面,眼前儘是他二人在一起的場面,耳中聽到也都是他們說話的聲音,心下煎熬,偏偏又不能插進去打斷他們。他本是獨佔欲很強的人,當年書歌和別人稍微近一些他都會賭氣,而現在⋯⋯

      現在這樣,不是很好麼?書歌並不是一個很容易跟人親近的人,現在看來,他和何千楚相處得實在不錯,這樣很好,不是麼?

      「副總我跟你說哦,葉特助實在是太省錢了,我們出去吃飯,他就點一個素菜。我還點海鮮呢,他盡挑韭菜香菜來吃,粥喝的也不多⋯⋯」何千楚見他沈默,連忙也找些話題跟承頎說,回頭又跟白秘書說,「小白你是沒看到,你要是像葉特助那樣,就絕對不用再嚷嚷著減肥了!」

      白秘書果然滿懷崇拜地問書歌怎麼可以吃那麼少,萬一嘴饞忍不住怎麼辦。書歌想了想說:「一個月留一百生活費──包括雜費──你就會在嘴饞的時候想起,如果多吃了這一口,下一頓就要餓著,自然就吃得少了。」

      「啪」一聲,承頎手中竹筷斷為兩截,竹子的碎刺尖尖,扎進他手心。

      「啊!副總你流血了!」坐在他身邊的白秘書大叫,還摀住臉一副很害怕的樣子。倒是坐在對面的何千楚站起來:「哪裡?快把刺拔出來,我這裡有創可貼可以麼?還是要去醫院?」

      「沒事,只是扎進去了,我去洗手間處理一下。」承頎搖頭,笑著擺擺左手,離開座位,「你們繼續聊,我馬上回來。」

      他離開之後,何千楚小聲對兩人說:「副總今天很不對勁,你們發現沒有?」

      「血⋯⋯流的好多⋯⋯」白秘書仍然是一副恐懼表情,「真的不要看醫生嗎?」

      何千楚看向書歌,書歌遲疑了下:「如果真的有問題,副總應該會照顧自己吧,應該沒什麼。」

      何千楚眨了眨眼,心下思量,繼續原來的話題。

      一會兒承頎回來,手上果然看不出異樣。大家繼續聊了會兒,吃得差不多,各自回家。

      「副總,你手這樣,還能開車麼?」何千楚問,「不然我送你⋯⋯

      承頎搖頭:「我要去的地方太遠,你不是就住在公司附近,而且和白秘書可以一起走嗎?我自己可以的。」

      「那⋯⋯」何千楚看向書歌,「葉特助會開車嗎?能不能送一下副總?」

      書歌當然會開,還是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承頎強逼他考的證。

      想想女生的話,開車送人再回家不方便,書歌也就點頭。

      書歌坐在駕駛座,承頎跟著進去,坐副駕駛座。兩人相隔極近,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副總家在哪裡?」書歌發動車子,問承頎。

      承頎報出一個地址,書歌手一顫,幾乎握不穩方向盤。他猶豫了片刻,話到唇邊,又不說出,開車直奔那個熟悉的目的地。

      承頎規規矩矩坐著,擺弄他自己的手指。右手上有被水泡得蒼白的傷口,皮和肉外翻,仔細看去有些嚇人。

      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顛簸,周圍也越來越破爛,終於接近目的地,書歌無法再沈默:「副總,快到地方了,您是要在什麼地方停車?這一帶沒有車庫。」

      「我租了16號那家的院子,停到那裡就好。」承頎回答。

      書歌表情並無變化,開車停車,然後道別。

      承頎下車,在他身後不緊不慢跟著,不會比他快一點,也不會慢一步。書歌拐彎他也拐彎,書歌上樓他也上樓,書歌開門他⋯⋯直接跟著進去。

      這樓很老舊,一樓和三樓的燈都是壞的,書歌住在五樓,也只有半昏暗的燈光。此刻開著門,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昏黃的小燈泡照出光亮。書歌在黑暗之中回身:「康承頎,你要做什麼?」

      淡淡燈光中,承頎能看到書歌臉上不悅,看到他本來就糾結的眉更加深的陷下去,一時之間恨不得馬上消失在他眼前,以求他的眉心不要那樣糾結。

      好像是第一次被他叫名字。

      承頎握緊手,手心一陣疼痛,讓他醒回神來:「不做什麼,我只是回家。」

      「回家?」書歌怔了一下,隨即睜大眼睛,「你是說,隔壁⋯⋯你租下了?」

      承頎站在門邊,四下看了看,打開牆上的電表,從裡面拿出一串鑰匙:「是啊,今天下午已經有人幫我把東西搬過來了,以後我就和你分租這裡⋯⋯該說什麼,請多關照?」

      書歌抬起手,「噠」一聲,房廳燈亮起來,照得狹小過道一片光明。

      其實還是暗一點的好,承頎心裡模糊地想,現在太亮了,亮得回到了現實。

      「廚房和浴室合用,水電平攤,弄壞東西自己修理。」書歌說,想了想,又補充,「浴室和洗手間一起,洗澡的時候鎖門。洗手池的水龍頭別關太緊,關不上容易壞⋯⋯

      說完,他脫下皮鞋,穿著那種幾塊錢的拖鞋回房。承頎在原地站著,直到他房間亮起燈,才慢慢脫鞋進屋。

      小孫做事一向謹慎而多思,他連最微小的地方都替承頎想到,因此這房間雖然異常小和簡陋,但住起來已經可以比較舒適了。承頎躺在床上,床墊軟綿綿的,讓他想起隔壁的書歌。

      不知道那間屋子條件如何,睡起來會不會不舒服,開著門好像還能聽到那屋的聲音,書歌還沒睡。

      他就在他身旁⋯⋯

      承頎從來不相信有神,如果有的話,他一直想問問不是神愛世人麼,為什麼對自己從來不曾有過偏愛?

      不過至少這一刻,他想他是願意相信神的,因為那個人好好地活著──至少,活著。

      隔壁門開了,承頎連忙收回眼光,裝作已經睡著躺在床上。書歌好像去了洗手間,可以聽到水聲,是在洗澡麼?

      身體發熱,雖然告訴自己已經沒那個資格了,還是控制不住慾望的綿延。他記得書歌身體的每一寸,記得曾經銷魂噬骨的糾纏。

      唇還能感覺到書歌雙唇的柔軟和甜蜜,手伸出去,指腹還能感覺到書歌肌膚──看起來並不是女人的白皙柔嫩,摸上去卻緻密而富有彈性,而且十足敏感,稍稍一碰觸就會輕顫⋯⋯

      右手上忽然傳來徹骨的痛,把承頎從遐想中喚回。慾望已經半起,又被疼痛壓下──最重要的是,不能再冒犯那人,哪怕只是意淫,也不行。

      自虐似的握緊右手,少許的鹽分滲進傷口,更是火辣辣的痛。承頎盯著門外,看著燈光聽著聲音,陷入半睡半醒境界。

      這一晚書歌起來數次,從門口經過,到洗手間。承頎知道他肯定也睡不好,原因該是自己。被迫跟深恨的人住在一起,可能還要不停地被喚起回憶,一定很難受。

      「但,至少先讓我照顧你,在其他人出現之前⋯⋯

      第二天承頎頂著黑眼圈起床,廚房的冰箱是新的,想必是小孫買的。他拿出食材,看看電飯鍋裡面還有半鍋飯,加水熬粥。

      等到書歌起床,粥和簡單的小菜已經好了,還有煎得邊緣焦黃的荷包蛋。承頎招呼他過來吃,書歌臉色變了數變,終於還是坐下吃飯。

      吃完飯,書歌開車載承頎上班,兩人一路無話。

      午飯是何千楚在外面訂的盒飯,很美味也清淡健康。三人在總裁室吃盒飯,給這嚴肅得幾乎能壓死人的場合帶來不少人氣。何千楚覺得這兩天總裁室有點像是人待的地方了,不像以前,簡直就是一座冰窟。老總裁常年一副冰冷狀,讓人看到就全身發寒。副總外表上看去沒有老總冰冷,實際的冷漠程度卻遠遠超過老總裁──至少總裁還知道關注一下他自己,然而副總⋯⋯

      雖然現在也不是很明顯的改變,但是何千楚能看出,副總在那位葉特助面前,是不一樣的。她甚至能看到,副總在葉特助專心工作的時候,數度側頭看他,眼神極為專注,而小心翼翼。

      吃完午飯後閒來無事,書歌回到座位上想工作,被承頎阻止,理由是:休息時間不可以工作,萬一引起大家效仿,會被勞動局查。

      不工作更好,書歌拿出隨身攜帶的英文材料,開始翻譯。

      「來吃餐後水果。」承頎看了眼何千楚,她馬上明白過來,拿出削好成塊的水果,走到書歌身邊,「誒?葉特助你這在做什麼?wandering to know whether youd like to give the same report in⋯⋯英語?」

      「我為翻譯社做的,呃⋯⋯我可以用一下你電腦上網搜點東西麼?」書歌問何千楚,表情微有些尷尬。

      他⋯⋯還在做翻譯麼?

      「總裁特助月薪兩萬起,加班費分紅另算⋯⋯」承頎忽然開口,「用來生活應該足夠。」

      「錢不嫌多。」書歌回答,側過頭去。

      他的表情平靜,承頎卻只覺得心驚。書歌居住條件很一般,工作又這麼賣力⋯⋯

      「你那台筆記本就可以上網。」他說,「你做翻譯的話,可以讓何秘書幫你輸入,資料更可以上網查詢。」

      何千楚又是一傻,依稀記得副總很討厭公器私用⋯⋯

      而那位應該可以占公家便宜的葉特助,只是打開電腦查詢了下某大學的英文全稱,然後繼續忙著筆寫。桌上堆著厚厚的翻譯稿子,看起來是接了不少活。

      承頎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有窒息的感覺。

      

      「查不出來?」躲進休息室,承頎站在窗前接聽電話,「你們不號稱是消息最靈通的麼?怎麼連這點小事都查不出來?」

      「有人阻礙,而且來頭不小。」手機裡的聲音辯解著,「不是黑幫勢力,但好像是官方的人掩蓋線索,所以葉書歌在Q市出現前的資料,我們完全查不到⋯⋯

      「那你先把他在Q市的資料給我傳過來吧,還有他回B市之後的事情,他跟什麼人有金錢來往,為什麼那麼辛苦賺錢?」承頎皺眉說著,「這些,總沒有人掩蓋了吧?」

      「我一定盡快查出給您。」傳真機開始工作,紙上浮現出字來。承頎拿起來,仔細讀著。

      Q市說得好聽是開發中城市,說得直白點,就是邊遠山區。要不是因為那裡是一些原材料的產地,康景公司也不會在那裡設立分公司。而書歌在那裡的生活,可想而知。

      一張張翻過,承頎更是覺得難受,胃部傳來奇異的痛,像是要讓他體會書歌曾經經歷過的辛苦一般。不停地打工,沒有大學文憑,只是高中畢業,做也只能做一些體力活。那麼偏僻的地方,當然也少有家教啊翻譯啊這類比較好賺的活,當服務生已經是比較輕鬆的了,什麼建築工地扛沙袋,搬家公司背東西,他也都幹過──而且因為沒有檔案,一般的單位是不會要他的,只能去賣力氣。

      直到進康景,書歌生活才算好些。康景變成合資企業之後,運作模式都開始學習外企,人事管理方面也就比較松。而合資企業裡,外語人才顯然會比較吃香。書歌雖然沒有文評沒有檔案,怎麼說也是高分過六級的人,翻譯經驗又足,拿著夜大文憑,總算能做一些腦力活。

      徵信社實際上已經調查的很全面了,書歌每一份打工,工種、經過、工薪甚至和旁人的關係,都寫在上面。還標明書歌收入和支出情況,少得可憐的錢中,竟然還有很大一部分被他攢起來,打到一個帳號上。

      帳號是B市的,但到底是誰的,徵信社也查不出。

      「Q市的張經理⋯⋯」承頎收好這些紙張,低聲說,「真是該謝謝你,陞遷還是調回總公司呢?嗯,先問問吧⋯⋯

      那個帳號的主人,很可能就是阻礙他調查書歌的黑手,也可能是⋯⋯當初對書歌做了什麼的人。書歌死亡的消息不是無根據的流言,也許⋯⋯謎底就在那人身上。

      「不管你是誰,如果是你害他,那麼就算是拼成兩敗俱傷,我也要除去你。」承頎看著窗外飄過的雲,輕聲說。

      週五的大家都有些浮躁,還不到下班時間,就都紛紛收拾東西,準備歡度週末。

      何千楚手頭沒什麼工作,看看還有幾分鐘就下班,乾脆跟書歌聊天:「葉特助,你週末有什麼活動,是出去玩還是在家待著?」

      「我⋯⋯要去打工。」書歌想了下,還是實話實說。雖說當著上司的面交代兼職事實有點不太好,不過反正也沒什麼可隱瞞的。

      「還要打工?葉特助你也太辛苦了吧!」何千楚大呼小叫,承頎手上也停了下來,看向書歌。

      「能多賺點錢,當然要多賺點的好。」書歌並不想回答,避重就輕地重複。

      「該不會是要攢錢結婚?」何千楚半開玩笑地問,「葉特助快三十了吧,有女朋友麼?」

      「哢嗒」一聲,承頎手折斷一支圓珠筆,塑料碎渣扎進他手心。

      然後馬上低下頭,好像沒事人一樣,斂去眼中神色,靜靜聽著。

      「女朋友沒有。」書歌搖頭。

      「不會吧?葉特助條件這麼好,怎麼會沒有女朋友?」何千楚驚奇地問,「葉特助也快三十了吧,長得不錯人又溫和,肯定會有人喜歡你吧?」

      書歌笑笑,並不回答。

      談天同時,已到了下班時間。何千楚收拾東西,外面白秘書檢查水電等,關燈落鎖。

      搭乘電梯的時候,書歌遲疑著開口:「副總,您現在可以自己開車了麼?」

      承頎一怔:「怎麼?」

      「我今天不直接回家,所以⋯⋯

      「不回家你要去哪裡?」承頎臉色微變,想起徵信社送來的資料提到,書歌週末出入B市最亂的酒吧一條街,但是具體進哪家不太清楚。

      難道⋯⋯

      書歌卻不回答,而是繼續前面的話題:「如果副總您手好些了,還是自己回去吧。」

      承頎伸出手,到他眼前。

      白色的紗帶滲出血,看起來淒慘無比。書歌瞳孔收縮了下,有些走神。承頎趁機用受傷的手抓住他,兩人到停車場:「你要去哪裡?我手這樣,回家也沒什麼事做,你到哪裡我去哪裡好了。」

      手這樣,卻還能做飯。書歌側頭看了他一眼,發動車子。

      到了B市有名的酒吧集中中心散理路,書歌往酒吧密集處走去。

      「書歌,你來這裡做什麼?」承頎一路跟著他,連忙繞到他身前去攔,「這裡是酒吧一條街⋯⋯

      「我知道。」書歌說,三拐兩轉進了一條小岔道,極熟地向目的地走去。岔道裡面有家酒吧,名字很奇怪,叫「jattends...」。

      書歌直接邁入酒吧大門。承頎跟上去,被保安攔下:「這位客人,請這邊進。」

      「可是他⋯⋯」承頎指著書歌背影,保安會意:「這是我們酒吧的員工通道,外人是不可以走的。」

      酒吧⋯⋯員工?承頎眼前一黑,耳邊又響起光華幫那人的話:「有家叫夜霧的酒吧,基本上出入的都是同性戀,幫裡遇到男人欠錢的,只要長得過得去,都送到那裡讓老闆幫忙賣⋯⋯聽說價格還不低⋯⋯

      ──「您也知道我們幫主不喜歡血腥,什麼殺人啊肢解啊都不讓我們做,所以我就把那小子賣給夜霧了。反正那小子那麼倔,打得吐血連聲都不吱,估計也不可能替我們做事。」

      承頎幾乎站立不穩,抓住眼前保安:「你們老闆在哪裡?」

      保安被他勒住,呼吸不暢,臉憋得通紅,心裡想你不放開我我怎麼說話。眼前這人像是瘋了一樣,手勁奇大無比,眼神怎麼看怎麼不對勁。他衣服被承頎抓緊,皺起的衣褶漸漸染上了紅色,是他手上的血。

      另一名保安看到這情況,馬上大喊:「攪局子的來了,兄弟們上啊!」一群保安從酒吧裡跑出來,圍住承頎。他們看到承頎抓著同事的脖子不放,又看到殷紅的血,心中一急,也來不及問前因後果,直接電棍往承頎腦袋上打。

      承頎一閃身躲開,手裡還抓著那名保安,眼神微斂,有種讓人心冷的凜冽:「你們老闆呢,叫他出來!」

      還真是攪局子的,眾保安聽他這麼說,更是怒氣衝天,一群人圍上,群毆承頎一個。承頎在眾人中閃展騰挪,拿著手裡的人當盾牌,還搶過那保安的電棍反擊。

      兩幫──一幫人和一個人──打得正熱鬧,忽然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你們在做什麼?先都住手⋯⋯

      「老闆,他──」有幾名保安停手跟那老闆解釋,承頎聽到老闆二字,全身散發出凜然寒意:「你就是這裡的老闆是麼⋯⋯書歌?」

      書歌站在老闆身邊,看著他們打架,完全置身事外。

      承頎臉色一變,竟然立刻恢復了鎮靜表情,連眼神都隱藏起來,一語不發,向兩人走去。

      不能讓書歌看出他的擔心,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出真正的焦灼⋯⋯要冷靜,要自然,探聽這老闆的底細,問明到底怎樣他才能放書歌⋯⋯

      承頎腦中飛快思索,因此忽略了外界情況,眼中只看著書歌。但保安眾也不是吃素的,有人掄起電棍,對著承頎後腦就是一下。

      昏倒之前,承頎閃過的念頭是:如果死在這裡,書歌能不能把那副漠不關心素不相識的神情,變上一變?

      但是不行,不能死⋯⋯在一切結束之前,不能死⋯⋯

      十三

      承頎做了一個夢。

      夢裡書歌被一群人架著走,他掙扎著反抗,終於甩開那些人跑到自己面前,抓住自己的手。

      然後自己伸手,把他推了下去。

      他重新被那些人抓住,臉上儘是絕望,卻再也不掙扎不呼救。那些人抓著他,手變成了長長的爪子,撕裂他的衣服。他們伸出長長的舌頭,在書歌身上舔著。

      承頎想上前,想救出書歌,可是他動不了。身體像是僵住一般,完全,動不了。

      那、那人居然要──

      我殺了你們!不許碰他!你們都該死!!我要把你們一個個的⋯⋯全殺死⋯⋯

      「那你呢?」

      不知何時,書歌已經走到他身前,低下頭靜靜地問他。承頎能看到書歌滿臉血跡,和血紅之中,嘲諷勾起的唇角。

      他拿出一把小刀,閃亮的刀刃映著承頎的眼。書歌還笑了笑,毫不遲疑地將刀身插入承頎身體裡,心臟中。

      承頎笑了,伸開雙臂抱住書歌,吻上他帶著血腥味的唇。心臟處劇烈疼痛,可是也很開心。

      「書歌⋯⋯」他低聲念著他的名字,聲音中充滿了溫柔。

      眼前滿身鮮血的人忽然散去,像是化了一樣,從他懷中慢慢溢出,消失。

      「書歌!」

      承頎大喊一聲,猛地坐起身,發現自己一身是汗。

      書歌呢?承頎慌忙四下尋找,書歌人呢?

      這裡好像是休息室,沒什麼傢俱,乾乾淨淨的。一邊椅子上坐著一男子,見他醒來,看向他這邊。

      承頎目光凝住,那男子,正是老闆。他連忙翻身起來:「書歌呢?你把他怎樣了?」

      老闆微微一笑:「要不是Sidney說你是他公司副總,你現在多半就在外面跟垃圾桶作伴了⋯⋯Sidney在工作。」

      工作⋯⋯承頎握緊手,腦中浮現的都是一些不堪畫面。

      書歌⋯⋯那麼驕傲那麼倔強的書歌⋯⋯

      不是沒有想過書歌可能的境遇,但當真發生在眼前時,難受程度還是超出了限度,一陣陣的抽痛,像是心臟被生生剜出來,然後一口口被吃掉,連被啃噬的感覺都很清晰。

      掙扎著下床,被敲暈之後大概還被暴打過一頓,身上筋骨都斷了似的,一動就是酸痛。

      打開門,穿過一條小小的過道,就是酒吧大廳。能聽到吉他的聲音和歌聲,很好聽,但是他哪有這個閒心欣賞。

      書歌在哪裡?

      沒有,四處看過,都沒有⋯⋯承頎想到「工作」的內容,心焦得一刻也站不住,忽然發現房間一側還有小門,跑過去打開。

      原來裡面還有個後廳,進去,後廳比前廳安靜得多,人們三三兩兩坐著,低聲談天。中心幾個人組成一個band,正在彈彈唱唱。

      急切看向四周,好像沒有想像中的淫穢場面,先是稍稍鬆了口氣,隨即就看到了書歌。

      書歌在吧檯後調酒,一邊和吧檯前坐著的男人說著話。

      承頎呆呆看著他,隔著半個大廳,隔著眾人,看他。

      書歌是個有些孤僻的人,他的性格不適合跟大多數人相處,但是真的瞭解他的少數人,會覺得在他身邊非常舒服。書歌不會對無關的人太親近,不會輕易笑,不會⋯⋯

      但是書歌現在在笑,很淡的笑容,也在和吧檯旁邊的人說話,好像說得不少。

      一首歌唱完,樂隊眾人在掌聲之中笑著跟大家打招呼,抱著吉他的男人起身到吧檯,敲了敲桌子。

      書歌看到他,笑意更加明顯,反手取下一個杯子,調好一杯酒給他,然後兩人幾乎靠在一起,說著什麼。

      他們⋯⋯是什麼關係?一個bartender一個吉他手,難道近水樓台日久生情?

      ⋯⋯男的也沒關係吧,如果是他選擇的⋯⋯

      「喂,你怎麼不把門關上?」離承頎近的一人忍不住了,起身去關門,「真是,前廳的聲音都傳過來了⋯⋯

      承頎被他這麼一說,猛然驚醒,向吧檯走去。

      

      「你這兩天全職?那就太好了,最近也算假期,週末人多,Leo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吉他手溫和笑著說,「等吧給的價高,比你做那些體力活和翻譯好得多⋯⋯不過Sidney,你真的不用我幫你還錢麼?」

      「反正是欠老闆的,轉成欠你的也沒區別,而且你有那麼多錢麼?」書歌笑笑。

      「這麼看不起人?」

      「我知道你收入高,不過我欠下的數目,對工薪階層來說,是太大了。」書歌說,「還好老闆不急,不過欠著這麼一筆,我也不安心。」

      「書歌,你欠什麼錢,欠多少?」一旁的承頎開口問,「公司可以墊付,到時候從逆工資裡面扣就行⋯⋯

      書歌搖搖頭,不理會他,還是跟吉他手繼續說著:「聽說外面那位要出道了,是不是真的?」

      「有幾家公司找上門,應該快簽了。」吉他手側頭笑了笑,笑容勉強。書歌拿起小匙在酒杯邊緣敲幾下:「楊,當斷就斷,我們已經老到沒什麼資本跟他們鬥下去的程度了。」

      「Sidney,把Ryan放回來吧,一會兒你們再勾搭!」樂隊主唱的那個高喊一聲,客人們都笑了起來,吉他手站起身,拿起書歌為他調的酒一飲而盡,走回樂隊中。手一揮,一串音符流瀉而出。

      「I wonder should I go or should I stay, the band has only one more song to play...

      眾人的注意力都被歌聲吸引去,只有承頎看著書歌:「還是讓公司來還錢吧,你身體不好,不要能工作這麼久。而且這裡環境太雜,萬一出什麼事⋯⋯

      「抱歉,如果您不點酒的話,可以讓開一下麼?」書歌很客氣地問他,「我要去送酒。」

      「我幫你⋯⋯」承頎伸手去接,書歌飛快繞開:「本吧規定,不可以勞煩客人動手。」

      承頎看了是書歌一眼,表情數變,終於轉身離開。

      主唱聲音悠揚,在唱著:「its all over now, nothing left to say. Just my tears and the orchestra playing...

      承頎聽著,腳步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

      幸好這些年下來,對自己的控制能力已經到了收發自如的程度,而且早已經想到眼下這情況,心裡不知道做了多少次準備。

      可是,真正看到他和別人親密,還是連呼吸都艱難。偏偏樂隊唱的歌都跟他作對,好像在重複告訴他:「一切都結束了,死心吧。」

      走出去,回到那間屋裡,老闆還在。承頎走到他面前:「書歌欠你多少錢?我還。」

      老闆帶著笑上下打量他一番:「你還?你憑什麼替他還?」

      「我是他上司,我⋯⋯他如果在外面欠錢,就不能把所有心思都用在工作上。」這話問得真利,承頎眼神變了幾下,才回答。

      是啊,他憑什麼?書歌連半個字都不肯跟他多說,他又有什麼資格去替他還錢?或許書歌寧可在這裡累死,也不願意得到他的恩惠呢。

      承頎想到這裡,眸中光火全熄。數秒過後,卻又恢復了清明。

      沒有資格也好,會引起對方厭惡也罷,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怎麼把書歌救出來。

      老闆一笑:「我也是他老闆,你猜如果我讓他別在你那裡做了,專心在等吧工作,他會怎麼說?」

      承頎眼神一縮,瞪視老闆:「書歌怎麼會喜歡這種工作⋯⋯

      老闆笑瞇瞇地從懷裡拿出一張紙,英俊的臉上現出嘲諷:「你說,把他推下火坑的人,和至少救了他一名的人,相比,他會偏向哪一個?」

      說完把那張紙放到承頎面前,對他笑笑。

      承頎只覺天旋地轉。

      這張紙很熟悉很熟悉,正是當年書歌簽下的高利貸。

      「封鎖書歌消息,阻礙我找他的人,是你?」承頎問,「你想要什麼?你打算對書歌做什麼?」

      老闆對他笑了:「總之不會是騙他信任騙他愛上,然後拍下做愛時的情景,在畢業晚會上放,更不會找他可以稱得上親人的人一起害他,讓他借下高利貸被黑社會抓走,送到酒吧裡賣⋯⋯

      承頎咬緊牙關,盡量保持臉上神色不要有太大變化,手不停地顫抖,從指尖開始,到手臂都禁不住發顫。

      「所以康副總,您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用這種語氣問我呢?」老闆收回那張紙,折起放回懷中,臉上的笑有了明顯的惡意,「就像一個殺人兇手責問火化屍體的人一樣,你不覺得很好笑嗎?」

      「確實很好笑⋯⋯」承頎開口,「但是,書歌他身體並不很好,無論如何也不能經常在這種地方做事⋯⋯

      「你覺得我厚顏無恥也好,猜想我有什麼目的也無所謂,我絕不能讓書歌熬夜在酒吧工作。」承頎說,挑起眉,「你能阻礙我查證,也許你勢力不小,來頭很大⋯⋯我不是真正混黑道的,但是至少還能給你添點麻煩⋯⋯

      「書歌欠你的錢並不多,只要你要,我可以把康景給你⋯⋯」承頎說,「只要你把那張紙給我,把書歌放了⋯⋯

      「那可不行,Sidney也算是等吧的招牌,我怎麼能放手呢?」老闆看著承頎,笑容漸漸沒去,眼底帶了一絲沈思,「錢是次要的,至於你那個什麼公司,我要它幹嘛?人才是最重要的。」

      「人⋯⋯」老闆的話進一步驗證了承頎的猜想,他閉上眼,呼吸都艱澀,「人的話⋯⋯你看我行麼?」

      「你?不行。」老闆想都不想拒絕。

      「我為什麼不行?我來替他有什麼不可以?我長得不行麼,還是⋯⋯別的我可以學⋯⋯」承頎擠出這幾個字。

      書歌被他害到這境地,那麼現在,也是該還報自身的時候了。雖然承頎知道自己本性過硬,絕不是能居於人下的,更不可能刻意嫵媚討好,但是若是為書歌⋯⋯

      「這個主要不看長相,而是技術。」老闆說,「看你笨手笨腳的樣子,真的能學嗎?」

      「當然能!」書歌承受過的痛苦,他可以十倍承擔下來,「怎麼學?馬上開始,等到我能代替他的時候,你就能放他自由了吧?」

      「那你去外間看看Emend是怎麼調酒的,先學手法⋯⋯

      「啊?」承頎已經做好的心理準備遇到意料之外的情況,愣住了。

      老闆點頭,笑著說:「是啊,Sidney可是我們等吧的招牌調酒師呢,少了他我們可怎麼辦。」

      原來是調酒。

      承頎感覺自己像踩在空氣中一樣,全身都是軟軟的,是一種過度緊張之後的忽然放鬆。

      等吧雖然是gay吧,但並不是色情服務的場所。當然如果客人彼此之間有交易,他們也沒有辦法管。不過服務生們一般都還算得上是正經工作人員,很少跟客人有太多牽扯。

      書歌雖然調酒很辛苦,但是並沒有想他想像的那樣,現在還在被迫做那種事情。

      這麼說來,也許還是要感謝那位秦老闆的。只是那家夥口風真緊,怎麼也套不出書歌和他的淵源,更問不出書歌那時的經歷。

      這人不簡單,他是護著書歌的,有他在,書歌應該不會有事。

      自己只要偷偷看著就好。

      「其實Sidney欠的那點錢,我本來也沒有讓他還的意思。」秦老闆終於不捉弄他,微微笑著說,他長得非常漂亮,一笑間眼波流轉,幾乎可以稱得上嫵媚。

      承頎皺起眉:「那你為何還要他在這裡工作,這麼辛苦工作,他會受不了的⋯⋯

      「Sidney堅持要還錢,我除了為他提供工作,還能做什麼?」秦老闆側頭看著承頎,笑問,極長的睫毛閃啊閃,「Sidney性格那麼倔,我不讓他在等吧工作的話,他肯定跑到外面去找兼職⋯⋯等吧至少還能保證安全,也不會太勞累。」

      「再說,他那個時候,已經完全失去生存目的。要不是想著還這筆錢,他大概會再尋死吧。」秦老闆淡淡說,成功看到這句話引起面前男人的激烈反應。

      「再?」承頎手在發抖,心中恐懼到了極點,說話聲音都是抖的,「你是說,他已經⋯⋯尋死過?」

      「康副總何不自己去查?你有錢有勢,又和當年的光華幫有來往,查這點事情想必不難。」秦老闆笑得漂亮,勾起的唇角卻更像是嘲諷,「雖然說光華幫已在幾年前被滅,不過康總和他們的對頭六壬幫認識,聽說六壬幫的幫主受過康總不少恩惠,康總想知道什麼,不能從他嘴裡問出來呢?即使夜霧已經消失數年,打聽這點事也不難吧。」

      秦老闆說著,承頎腦子裡一團亂,他的話在耳邊過,腦中一點反應都沒有。

      書歌⋯⋯自殺過?

      他設想過很多很多,書歌可能遇到殘酷的事情,身體可能會毀掉,甚至可能會⋯⋯死去⋯⋯

      可是那麼堅強的書歌,怎麼可能會自殺?不可能的⋯⋯

      可是他的堅強,其實是茫然之下的一種偽裝吧?就像他主動承擔下孤兒寡母的養育責任,是因為父母雙亡親戚冷漠,除了奶奶之外再找不到生活目標所致吧。

      其實在遇到自己之前的書歌,連「自我」都不太在意,對很多事情都是「應該」而非「想要」。只懂得賺錢、學習,沒有笑容,不懂享受。

      是認識自己以後,書歌才會笑,才會放鬆會娛樂,會露出自然而不設防的表情,在自己身邊和自己相依而眠。

      被愛人和僅僅能稱得上親人的人聯手背叛,失去多年來所有奮鬥的目標⋯⋯

      承頎痛得站立不穩,心裡只是發冷。雖然知道書歌現在活著,但是只要想到他是已經死過一次的,就想衝到後廳緊緊抱住他,再也不放手。

      可是不能。

      迷迷糊糊地回到後廳,坐在椅子上,把自己藏在黑暗中。雙目瞬也不瞬地看著書歌,在設想他的傷可能留在什麼地方,越想越是心驚,越是心冷。

      他曾經捧在手心裡,用盡一切力量去疼愛的人,被他自己害到怎樣的程度?看他那習慣性的笑,對任何人都有禮的態度,和眼底偶爾露出的冷漠⋯⋯

      拿起桌上的酒,不是書歌調的,只是成瓶葡萄酒,灌了進去。他現在酒量很好,灌進去數瓶,臉色都不變。

      好難受⋯⋯心像是裂開一樣,好難受⋯⋯

      

      終於到了後半夜,等吧關門,大家散場,承頎喝得極醉,倒在桌上。

      「Sidney,這位是你朋友,你處理他吧。」秦老闆打烊清人,看了一眼承頎,說,「他手上好像還有傷?Sidney你有空幫他包紮一下⋯⋯

      書歌看著醉得人事不省的承頎,微微皺起眉:「可是他這樣,我⋯⋯

      「當然不是要你送他回家再回來,你住的房間外間不是有墊子嗎?現在夏天天又不冷,把他拉到那邊就可以了。」秦老闆說,「至於住宿費,我明天再跟他要。」

      書歌看了一眼秦老闆,秦老闆對他笑笑:「你帶來的人,又是我們打傷的,扔到外面垃圾桶裡也不太好⋯⋯

      「如果你真的恨不得他不要出現在你面前,把他扔出去也行。」秦老闆說,「反正一切都隨你,我不管。」

      書歌沈默了片刻,俯下身伸手拉承頎,把他半拖半抱拉到房間去。他身體並不是很好,到房門有些累了,站住休息一下。

      被他放到一邊的人靠著牆,混沌的眼中微有了些清醒之色,隨即變成深深的慾望顏色。

      再也控制不住,也許是醉意,也許根本就是清醒的,承頎直起身,伸手緩緩捉住他:「書歌⋯⋯

      光線很暗,看不到對方的眼。承頎的手越來越向前,終於從身側穿過,緊緊地抱住他。

      整個人狠狠貼著他,將他環在懷中。頭埋在他肩上,汲取他的味道,手臂在他後背用力抱著,好像鬆一下人就會消失一樣。

      「康承頎,你做什麼⋯⋯」書歌用力甩開他,卻一點用處都沒有,仍是被抱得死死。身前那人的氣息貼近,連身體的熱量都傳了過來,貼近得讓書歌有些失去了力氣。

      他在他懷裡了。

      就這麼閉上眼,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行不行?他還是愛著他的他,他還是愛著他的他。

      一切都靜止下來,昏暗的四周,安靜而曖昧的氣氛,相擁著的兩人。

      承頎醉了,所以伸手攬住書歌脖頸,將他稍微拉下來一點,然後吻住他。

      還是熟悉的感覺,看上去有些堅硬的人,品嚐起來卻格外柔軟和甜美。分開他的唇,探進口內,是他的味道,唇舌糾纏起來,猛烈吸吮,像是要把人吞進肚子裡一樣。

      狠狠地抱住他,如果揉碎在懷裡,是不是就不用放手了?拚命地吻著,瘋狂的行動中帶著絕望。

      抱得緊到,連手上的傷都裂開的程度,溫熱的血浸濕了書歌後背衣服,痛到麻木,神智依然處於非清醒狀態──如果清醒,他絕對不會允許自己這樣做,絕不!

      是醉了啊,醉得⋯⋯敢去把他抱在懷裡,敢去吻他的唇,手敢在他身上逡巡,觸摸著他的身體,感覺他是真正存在著的,真正在自己懷中。

      閉上眼,有種流淚的衝動。

      可是懷裡的人動了,只是輕輕的動彈,卻讓喝醉的人瞬間心沈到谷底,頭上好像有冷水澆下來,整個人都涼了。

      對了,不能抱他不能吻他,哪怕渴望已經要把人吞沒,空虛讓人恨不得死去,也不能把他擁在懷中。

      沒有資格了,已經。

      顫抖著把手放開,把唇移開。醉了吧,所以輕輕地笑,胡亂地說:「誒?燈怎麼熄了?酒呢?我還要⋯⋯

      聽到身前的人輕輕一聲歎息,然後手伸過來拉住他,把他拉進房間。

      承頎走得跌跌撞撞,進了房間之後,書歌把他領到地上床墊前,讓他躺下。

      承頎握著書歌的手,怎麼也不肯放開,也不肯躺下,只是叫著要酒。書歌皺起眉:「康承頎,你別耍酒瘋,你⋯⋯

      書歌的表情有些不悅和為難,但好像還有一絲什麼?承頎抬頭看著他,又說了幾句「我要酒」,然後才安靜下來,放開他的手,乖乖往墊子上一倒,很大一聲。

      半閉的眼其實在偷偷看書歌的舉動,他看到書歌站在床墊前,目光盯在他身上,不由全身僵硬,緊張,卻又盼著他不移開視線才好。

      忽然書歌俯下身,承頎一陣緊張,幾乎連呼吸都窒住。

      右手被執起,半隻手都是紅色的,血還在緩慢滲出。傷其實並不大,只是受傷的人不但沒有注意傷口,反而有意地擴大它,以至於此刻看起來比較駭人。

      書歌用面紙按住傷口,把承頎的手放在墊子上,起身去找醫藥箱。他對這裡很熟悉,很快拿來東西,為承頎包紮手上的傷。

      書歌的指尖在他手上掠過,承頎只覺得心中癢癢的,眼有些酸。他側過臉,不想在書歌面前暴露情緒,卻又不捨得,少看他一眼。

      十四

      書歌整個週末都在等吧工作,不過現在他的工作輕鬆太多,只用坐在吧檯調酒就行。以前白天下午要幫忙收拾,甚至處理帳務,現在承頎也在,一切體力活都有他去做,而且堂堂副總處理起這小小帳務當然是游刃有餘,也就拿過來算個不停。

      對秦老闆而言,最重要的是這個勞工不收費,還要倒貼住宿費──標間收費,一晚300大元。而且承頎很勤勞,只要秦老闆說這活要交給書歌,他都忙不迭去做,拼了命地去完成。甚至晚上客人多的時候,還在後廳兼當服務生。承頎自己感覺不到旁人的驚豔眼光,秦老闆可看得清楚,心裡盤算要不要讓這家夥在等吧裡掛個牌,肯定能招來不少客人。

      承頎在疲累之餘還有閒心關懷書歌的身體狀況,書歌的三餐都是他去訂的,還得跟秦老闆懇求半天,答應數個喪權辱國的條款,才能把那些飯菜混到員工餐裡給書歌。

      調酒還好,不是太重的體力活,承頎不太會,也就沒辦法搶來做。

      而且他也不敢太接近書歌,一時怕他自己失控,二來也是怕書歌反感。常常只是呆呆看著,看書歌在人群中說話,微笑,感受著幸福和痛苦交織的心悸。

      兩天被騷擾數次,遇到難纏的客人數次,打破杯子賠償若干,撞人摔倒若干次。態度要端正,跑腿要勤快,笑容要誠懇。就當是對以後生活的預演。

      這樣已經很好了。晚上睡在他門外,守著他入睡。只是書歌睡眠似乎很不安穩,經常起床去廁所,好像還是去洗臉。

      以前書歌睡得很沈的啊,承頎想起那時他抱著書歌,常常可以一睡到天明。有的時候他沒滿足,還在糾纏書歌,總會換來他睡意朦朧地嘟囔,然後在他懷裡蹭幾下,怎麼也不肯睜眼。

      不求能再得到他那樣的信任,但是為什麼⋯⋯他連睡都睡不好呢?

      在家裡沒有這麼明顯的感覺,因為衛生間在兩人房間之外而且靠書歌房間,他出屋完全不必驚動承頎。但是在這裡就不同,書歌要去衛生間必須經過他睡的外間,而承頎根本睡不熟,書歌的一舉一動他都能聽到。書歌這樣頻繁地起床,讓他輾轉難眠,裡屋每一點動靜他都支起耳朵聽,心就像是有老鼠在撓一樣,一刻也靜不下,難受得想要吐出來,卻什麼都沒有。

      到了週日,因為週一要上班,書歌總算是能早些離開,坐公車回家,兩人各自回房去睡。承頎故意不關嚴門,留著一條縫,好隨時關注門外動靜。果然過了半夜,書歌又起來去洗手間。

      承頎躡手躡腳推開門,溜到洗手間門外往裡看,見書歌站在水池前,往臉上不停揚水。眉頭緊鎖著,唇抿得死,像是異常難受。

      承頎咬了半天牙,終於忍不住,竄了出去:「書歌,你怎麼了?」

      洗手間慘淡昏黃燈光,照得書歌臉色十分難看,承頎心都抽起來,伸手去扶他:「書歌,你不舒服嗎?我們去醫院?」

      他一出現,書歌臉色就變了,霎時間蒼白得不像是人應該有的顏色,而表情也劇變,一瞬間顯現出來的,竟然是萬念俱灰。

      他低低說了句:「終於來了啊,真好。」竟然稍微地笑了一下,緩緩閉上眼。

      「書歌!書歌!你到底怎麼了?」承頎心驚,抱緊他大聲喊。

      書歌被他吵得睜開了眼,眼神變回清明,表情正常了些。隨即推開承頎,轉身走開。

      承頎擔心他,跟著他不放:「書歌,你要是難受就要看醫生⋯⋯

      身體是最重要的,如果身體出了問題,什麼都是白扯。承頎這麼想著,從後面抱住他,柔聲問:「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書歌掙扎幾下,沒有他的力氣,掙不脫。最後沒辦法,皺眉說:「我只是做了噩夢,驚醒了而已。」

      「你⋯⋯每晚都在做噩夢?」承頎一轉念便知他噩夢的內容,手握緊放在身側,努力讓聲音平靜,「看過醫生麼?有沒有藥可以吃?你這樣根本睡不好,睡眠不足到這種程度,身體怎麼吃得消?」

      書歌看他一眼,搖頭說了句「沒事」,把他推開,走回房間。

      不要打擾他,他好不容易能睡一會兒,失眠難受的話,眼下只能讓他先睡個好覺,然後等公司檢查身體的時候藉機做全面檢查⋯⋯

      承頎這麼勸告自己,只是他再難睡著,躺在床上咬住自己的手,聽著隔壁聲響。稍微一有動靜,就心驚肉跳。

      能把書歌嚇成那樣的噩夢,內容恐怕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手在顫抖,恨不得把那人抱在懷裡,把他所有噩夢都趕走。但是也知道,恐怕自己,正是他噩夢的來源。

      

      熬到週一,進行了身體檢查。承頎明知道結果不可能太快出來,還是給混入醫院的私人醫生打了幾通電話。直到得到對方確定答覆,說書歌身體小毛病雖然不少,急病和大病倒沒有,雖然不是很健康,至少還不錯。

      拿到建議食譜,承頎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出去採購,然後下廚。

      「今天⋯⋯出去吃吧。」書歌見他進廚房,站在門口遲疑了下,說。

      既然是書歌邀請,承頎當然絕不會拒絕,可是心下有些奇怪。

      重逢以來,書歌向來少與他搭話,更不要說在辦公室外主動說話。因此承頎怔了一下才問:「你有什麼想吃的東西嗎?還是⋯⋯

      「大排檔的麻小不錯。」書歌簡短回答。

      「不能去,不衛生。」承頎馬上否決。

      醫生說書歌腸胃很不好,吃東西絕對要注意。

      「燒烤呢?好久沒吃了。」書歌多說了幾個字。

      「太油了,不行。」下意識否決,才感覺自己語氣太重,「呃⋯⋯油炸食品吃多了容易癌症⋯⋯

      「火鍋?」

      「明明吃不了太辣偏偏喜歡這種東西,書歌你也不會自己照顧一下自己,你看看⋯⋯」話語忽然終止,顯然,太過生活化的對話讓承頎有些過於放鬆,以至有些混淆時空。

      已經不是在他身邊,光明正大照顧他關心他的時候了。

      可笑的是,那時候承頎表面雖然在關心他,實際卻是抱著仇恨伺機而動。但是現在真心關懷的時候,又不能顯示出半點跡象來。

      曾經多麼幸福,可以做飯給他吃,可以把他抱在懷裡說你又瘦了下頓給你紅燜肉不許再熬夜,可以理所當然地把他從大排檔上拉走然後小小地生氣一下直到他主動過來認錯⋯⋯

      承頎強笑了一下:「我買菜的時候看到附近有家粥鋪⋯⋯

      好像一直在粥上面打轉⋯⋯

      「那就去喝粥。」書歌沒什麼表情地點點頭,轉身準備外出。

      直到喝完粥吃完小菜,承頎也沒想明白,為什麼書歌主動和他出來吃飯。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承頎看著書歌背影,忽然心頭一酸。

      是不是因為⋯⋯他對自己厭惡到,連自己做的飯都不願意吃的程度了呢?

      

      又是一夜輾轉難眠,因為睡的不好,承頎右手的傷拖拖拉拉不見好。書歌依然要充當司機送他上班,甚至充當他打字寫字的「特助」。

      承頎對他可謂悉心栽培,公司所有事情都放心交給他,很多決策甚至直接讓他處理。書歌是聰明人,這些年又都在商業上打滾,很快就適應了總裁室的節奏,

       「下午北苑的人來談生意,你看看他們的報價單,做一下評估。」不過承頎總不會給他太多事情,如果覺得他太忙,就會找一些相對輕鬆的事情給他做。

      書歌忙到中午,吃的是承頎精心搭配,偽裝成外賣送來的盒飯。下午,進行商務活動。

      對方是兩男一女,經理和秘書的搭配,這邊主要是企劃經理和他們商談,承頎主要是旁聽,畢竟決議在他。

      總裁室旁邊就是會議室,幾人分別落座之後,那位女秘書看了承頎數眼,想說什麼但還是忍住了。

      於是來回討價還價活動開始,商務談判向來是大型的討價還價,根據雙方實力和心理,最後達成一個雙方都滿意的結果。

      這一點上,有副總坐鎮的企劃經理底氣當然更足一些,也比較放得開手腳。北苑集團的人漸漸處於劣勢,忽然聽到敲門聲,何秘書正要去開門,承頎已經起身跑到門邊。

      看他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北苑的人忍不住好奇,想到底是什麼重要的人,讓這位一直微笑著表情不變的副總露出這樣神態。

      結果門外只是一名普通男子,雖然看起來還挺舒服的,但實在沒什麼特殊之處。兩位經理失望轉回眼光,繼續把心思放在生意上。

      那名女秘書卻忽然「啊」地叫了一聲,以手掩嘴,眼睛瞪得大大。

      「小潘,安靜點。」北苑經理之一很不悅,皺起眉呵斥。

      「對了,你就是那個人!」潘秘書完全沒有注意經理的不悅,忽地站起身大聲說,「你就是那個黃色視頻裡的男生,叫⋯⋯葉什麼的!」

      她這一句話出來,門口兩人都僵住了。半晌,承頎回過頭來:「潘小姐,請你說話注意點。」

      「本來就是啊,他不就是那個脫光光被男人──」潘秘書說,何秘書一步衝上來,摀住她的嘴。

      但是話已經出口,在場所有人都愣住,承頎看向她,眼底先是閃過殺意,隨即成了憤怒,最後是絕望的黯然。

      

      「你是哪個系的?」過了一會兒,承頎終於開口,問潘秘書。何秘書放開手,潘秘書回答:「康學長,我是英語系的,比你低一屆,你見過我⋯⋯

      「這件事已經傳到英語繫了麼?」承頎問,握緊書歌的手,發現他手心冰涼,當即心也涼了。他低聲對書歌說:「書歌,你先離開一下好麼?」

      書歌站著不動,輕輕笑了笑:「當事人沒有在場旁聽的權力麼?」

      書歌雖然在笑,眼底卻是死灰一樣的顏色。承頎驚得死死抓住他,手裡卻好像還是空空如也,一無所有。

      他咬咬牙,轉身對著那位潘秘書,把書歌護在身後:「你怎麼認出書歌的?難道那張光盤流落出去了,還是⋯⋯」光盤流落出去的可能性為零,但這女的又不是物化的,即使看到,也不應該對書歌記得這麼勞,難道⋯⋯

      「我有去看送別晚會啊,真是想不到呢⋯⋯而且那天有攝影的啊,好像拍了一段放到校園網上去過,不過後來不知怎麼刪掉了⋯⋯」潘秘書一點眼力架都沒有,一副苦口婆心裝勸他,「康學長,你要知道,他是同性戀啊,學長你怎麼可以聘用這樣的人呢,我聽說⋯⋯

      「我知道他是同性戀。」承頎打斷她的話,一字一頓地說,「我也是。」

      潘秘書大驚:「康學長你開玩笑吧,你不是和我們系的成學姐談戀愛,我還聽說你們要畢業結婚什麼的?」

      「那是傳言。我只有一個戀人,就是書歌。那張光盤裡的另一個男人,是我。」承頎說,護住書歌,冷冷看向那潘秘書,「學妹你知不知道攝影的那位同學現在怎麼樣了?聽說他開的FTP被檢舉,記了個大過,又被流氓敲詐,畢業之前居然考試作弊⋯⋯

      那位潘學妹臉色變得十分熱鬧,在她心中,康學長人帥又彬彬有禮,怎麼會有這種要吃人一樣的表情?而且⋯⋯學長說那、那片子裡面的另一個人⋯⋯

      「所有傷害他的,我都不會放過。尤其是傷他最重的那一個。」承頎竟然笑了,笑容讓潘秘書和北苑集團的其他幾人看了發抖,「謝經理,貴公司的用人實在讓我難以放心,我看這次的合作,就到此為止吧。」

      那位負責的謝經理起身:「康副總,您怎麼可以這樣?潘秘書她雖然說話是魯莽了些,但也是因為您是她學長,她為您擔心才這麼著急⋯⋯

      「原來謝經理早知道她是我學妹,真是厲害,我都不知道呢。」承頎眼光掃過潘秘書,長得確實很漂亮,打扮得也精緻,只是眉宇之間帶著輕浮,可見是交際職能大於翻譯職能的人。

      北苑一行人被看出了目的,神色變得有些不自然,謝經理唇動了幾下,最終還是說出:「康副總,您還是好好考慮一下,如果您性取向有問題的消息傳出去,恐怕在商場上影響不好吧⋯⋯

      承頎勾起唇角:「我既然說了,就不怕你們傳。不過傳的時候,記得說的真實一點,書歌以前是我戀人,現在不是了,因為⋯⋯拍下那視頻並且送到後台放的人,是我。」他說,還配合惡魔一樣的笑容,轉而看向潘秘書,「學妹,你傳話的時候,也傳得準確一點,要是我聽到不同版本的傳言⋯⋯

      他目光凝起來,寒意凜冽:「北苑也只是家小公司⋯⋯

      會議室溫度驟然下跌10度以上,承頎看他們沒有什麼動靜了,對何秘書說了聲:「何秘書,你幫我送客。」隨即轉身,拉著有些呆滯的書歌,回總裁室。

      書歌沒有說話,目無表情地任承頎把他推到總裁室內的休息室,坐在沙發中發呆。

      「書歌,書歌?」承頎蹲在沙發前,仰頭擔心看著他,叫他名字。

      書歌沒有反應。

      有心驚膽寒的感覺,明明人就在眼前,伸手都能觸摸得到,但是⋯⋯

      承頎心頭升起濃濃不安,總覺得如果不狠狠抱住這人,他就要消失了一般。

      即使冒犯,他也忍不住起身坐在沙發邊緣,向前傾身抱住他,低聲在他耳邊念著:「書歌⋯⋯放心,現在沒有任何人可以傷害你⋯⋯你醒一醒,書歌?」

      書歌沒有動靜,茫然地看著前方,目光沒有焦點。承頎抱著他,心下又是焦急又是痛苦,嘴唇被他自己咬得出了血,他卻恍若不覺。

      哪怕是歇斯底里也好,打他罵他,總好過這樣一點反應都沒有。

      在這個時候,承頎愈發能感覺到書歌曾經的傷痛。這一次是在自己眼皮底下,以前呢?那天那樣離開他,他到底承受過多少痛苦?那些帶著惡意的或者非惡意的同學老師,又用什麼眼光什麼態度來看他?

      他們都見過,他至愛的那人情動的樣子,見過兩人懷著愛意糾纏的樣子⋯⋯是他把一切美好的東西撕裂了放到眾人面前的,是他親手把他愛的那人推入地獄⋯⋯

      眼睛都紅了,一時想把那弱智女人撕成碎片,一時又想到做出一切的分明是自己,是自己使得書歌露出現在這副茫然神情的,是自己讓書歌全身發抖地縮在自己懷裡⋯⋯

      發抖?

      承頎抱著書歌,感覺他身體在微微顫抖,隨即抖動得越來越厲害,最後簡直是全身都在劇烈顫動。承頎大驚,把人轉過來,看他面容。

      書歌眼睛直直看向前方,表情一片木然。眼底好像有水流過,仔細看去,卻是荒涼一片。唇被他自己咬得死死,幾乎滲出血來。

      承頎一時慌得手足無措,不知道是該放開還是該更緊得把人抱住。

      書歌的痛苦都來自於他,承頎深知這一點,因此不敢把人抱緊,怕反而會引起對方更深的排斥。感覺書歌顫抖得厲害,他忍住心頭酸痛,放開手。

      沒想到書歌離開他懷抱,顫抖不但沒有停止,反而更加厲害起來。最後竟然是伸手環抱住他自己,縮到沙發裡面,頭埋在雙膝間,聲息皆無只是顫抖著。

      「書歌,你別怕,不會有人傷害你⋯⋯」低低勸慰著,承頎放柔聲音,有點像是哄小孩子一樣,「我會把一切都給你,你不要傷心了好麼⋯⋯我知道過去的事情無法彌補,但是書歌你一向都很堅強⋯⋯

      說道最後,他自己都覺得話語的無味,住了口。

      想說書歌我錯了我愛你我那時候是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感情所以那麼對你,我早已經後悔早已經恨不得殺了我自己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想辦法彌補你,想說書歌你來我懷裡好不好我可以幫你擋去所有的指責所有的傷害⋯⋯

      書歌我愛你,可是⋯⋯

      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觸書歌。沒資格,沒立場,罪犯有什麼資格安慰受害者?只有遠離不在受害者面前礙眼才是對的吧。可是又不捨得不忍心,書歌現在這麼痛苦,承頎又怎能離開。即使讓他痛苦的人就是承頎自己,也顧不得了。

      奇怪的是,書歌的顫抖竟然輕了些。承頎一怔,試著往前湊,重新抱住他。手在書歌背後輕輕拍著,安撫他一般。

      顫抖竟然真的緩了下來。承頎自己都呆了,看書歌,卻見他緊閉雙眼咬著唇,手抱住自己。明明是堅強的人,卻露出一點點的柔弱來。

      他閉著眼,是根本不知道抱住的人是誰吧。承頎想著。

      雖然知道不應該,還是緊緊抱住身前這人,自己靠在沙發上,讓人半躺在自己身上,抱著他。看著書歌皺起眉頭,唇都被咬得出血,承頎終於忍不住,把唇覆了上去。

      先是覆在他眉心,吻平他眉間皺痕。他的書歌不適合這樣的表情,漠然也好淡淡嘲諷也罷,不求能回到當年還能笑著的樣子,至少也要有什麼都沒發生過時,的無所謂。

      然後向下,吻著他的唇,分開唇瓣,以免他的牙繼續肆虐。並不深入舌吻,只是輕輕觸碰,極盡溫柔地糾纏。

      漸漸書歌失了力氣,只是躺在承頎懷中,在他溫柔的動作中放鬆了眉梢,平靜下來。像受了傷的小動物一樣,只有在覺得安心的地方,依偎著溫暖,才能放心⋯⋯休息。

      呼吸漸漸平順,書歌竟然是睡著了。承頎輕手輕腳地起來,把他從沙發上抱起,抱到休息室的床上。

      人已經平靜了,就不會再抓著他不放。承頎為他掖好被腳,手在他發邊留戀地拂過,終究忍住沒有落下。

      起身走出總裁室,讓何千楚進來看著書歌照顧他。何千楚一肚子疑問,看到頂頭上司面沈如水狀,只能緊緊閉上嘴,什麼都不敢問。

      承頎眼看著何千楚進休息室,眼神極速黯了下來,隨即苦苦笑了笑,回到辦公桌前。

      不可能再跟北苑合作,帶來的後果是一系列的。對方肯定會把事情張揚出去,商界也不過是個小圈子,接下來的事情⋯⋯可能會很棘手。

      可惜還是讓他受了傷,本以為可以把他完全保護起來的⋯⋯

      十五

      書歌醒來。

      先是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四下看去都是陌生的傢俱。微一愣神,腦中回想起失去意識之前發生的事情。

      對啊,遇到了原來的同學⋯⋯

      其實早已經想到,B市就這麼大,既然回來,遲早都會遇到的。

      何況最不想遇到的人,已經成為自己頂頭上司。相比之下,見到一兩個同學又有什麼關係?發生過的事情,永遠會留下痕跡,想消都消不去。

      「書歌你醒了啊。」何千楚聽到他動靜,從一邊過來。兩人現在已經熟絡,也就直接稱呼對方名字,「感覺好點了沒?想喝水不?」

      書歌點點頭,何千楚走到他身邊,看他喝水,臉上有幾分深思。

      她遲疑片刻,終於問,「副總說的⋯⋯都是真的?」

      書歌只是看她,並不回答,何千楚覺得自己問得也實在冒失,也不再說話,只是擺弄杯子。過了一會兒,書歌忽然開口:「是。」

      何千楚垂下頭,聲音極低:「我真想不到副總和你竟然⋯⋯

      書歌喝了口水,抬頭看她:「覺得很驚訝?鄙視?反感?」

      何千楚接過水杯放到一邊:「驚訝⋯⋯應該是有的,其它的感覺倒沒有⋯⋯如果跟小古講,她一定會很興奮的。」

      「但是,副總他竟然對你做出那麼過分的事情,實在是⋯⋯」何千楚眼中現出──或者是同情或者是憐憫或者是更深的什麼,「他為什麼要那麼做?情感糾紛?」

      「沒有什麼感情。」書歌對她笑了笑,「是仇恨吧,不過不是因愛生出來的。」

      站在門口的人身體僵住,輕輕把開了一半的門關上,卻又不願全關,還留了個門縫。

      「可是我看副總對你⋯⋯好像是餘情未了?」承頎看書歌的眼光,書歌可能忙於工作沒有看到,何千楚卻注意到了,「他居然那麼對你,你不肯原諒他也是對的⋯⋯如果是我,一定要找個好男人嫁了,讓他追悔莫及,書歌你千萬莫要原諒他⋯⋯

      「他也並沒有要求我原諒。」書歌打斷她,半閉雙眼,「這件事你就不要問了吧。你是他秘書,靠他吃飯。我反正沒什麼好失去的,但如果害你丟掉工作⋯⋯」他頓了頓,不說下去,只是勉強勾起唇角。

      何千楚一怔,隨即把事情前後串聯起來,再加上書歌現在這話:「你是說⋯⋯

      「看到仇人還活著,而且活得還算健康,所以⋯⋯還沒有結束吧。」書歌說,看著何千楚,笑了笑,「這些事情跟你沒有什麼關係,不要牽扯進來比較好。」

      門邊的人只覺得腦子一麻,眼前一片漆黑。

      沒關係,很正常,書歌會這麼想也是對的,自己不就是要給他這樣的印象嗎?不能奢求更多了不是麼?本來也沒想過要他的原諒啊⋯⋯

      當年作偽的溫柔被當作真實,現在真正的愛意被當作報復,才叫做天理昭彰報應不爽,不是麼?

      抓著衣服領下部分,承頎慢慢退回去,走回桌邊。裹著紗布的手握住鼠標,眼睛看著屏幕,卻什麼都看不到。

      他的秘書,他很瞭解。一腔不合時宜的正義感肯定會使她不聽書歌勸告,在是非面前傾向書歌,並且想方設法讓書歌遠離自己的魔掌,甚至幫他報復自己。

      她會好好照顧書歌的,不管是否出於情愛。像是剛才休息室裡那樣,一個臥床,一個拿水拿水果,看起來很和諧。

      心被大力地撞了下,澀得發苦。承頎微微笑了。

      這才不過是,開始而已。

      康景大亂。

      何千楚的緘默並沒有阻止傳言的擴散,畢竟在場的還有其他人,尤其是北苑那幾人,生意談不成,嘴上當然也不會有什麼好話,霎時間康景副總裁是個同性戀、他和葉特助曾經是戀人、後來對他做了很過分的事情⋯⋯

      公司裡亂成一團,整個下午大家都無心工作,很多人找理由上來,因為好奇想看看書歌到底是什麼人,竟然跟副總在一起過──承頎的冷漠無情在康景也算是出了名的,他從來不碰女人,卻也不碰男人,結果竟然一爆就爆個超大的八卦來。偏偏書歌在銷售部也不屬於顯眼的,很多人都不記得他長相如何。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就有上樓欲一覽真容的。

      那些人自然都被擋在門外,白秘書在外面擋住一批,以公事為名的另一批是擋不住的,但是他們也沒有見到人──總裁室裡只有副總一人,連何秘書都不見,更看不到緋聞中的另一名主角。

      反被副總削了一頓。副總大概是心情不好,一張臉漠然無表情,眼中卻帶著寒光,當者立斃。再強烈的好奇心都抵不過殺意,眾人紛紛退了回去,互相警告,千萬不要去惹副總。

      至於性向什麼的問題,一來康景本就是半外企性質,職員大多比較年輕,對這點看得並不特別嚴重;二來如果是普通職員同性戀,也許大家還會排斥。可這位是老闆,是最上頭的那個。說的誇張點,他說一句話就能決定眾人前途。康景這種公司內部競爭算得上激烈,誰也不敢在這種事上亂說話,萬一被哪個對手聽到,傳去副總耳朵裡,可就大大不妙了。

      不過康景內部這麼想,不代表康景外部也能有同樣想法。

      承頎接了數個電話,開始還是說說笑笑甚為客氣,說到後來,就有探聽的了。可見北苑那幾位反應確實很快,傳播得也算到位。

      這種事情,有些人是很難接受的。那些和康景合作密切生死相關的公司在這時候都裝作不知,而一些和康景有合作卻不是太重要的公司,有的是負責人古板,有的是公司本身構成偏老齡化,就對這種事無法接受。又不知北苑那幾位怎麼傳的,有些人就認為承頎私生活非常不檢點,絕不是可以共事的人。連一些合作很久的公司,都考慮終止合作,除非承頎父親回來代替他。

      書歌從休息室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陷在一團混亂中的承頎。奇怪的是,即使事情發展到棘手的程度,承頎臉上仍然沒什麼大表情,唇角甚至微微翹起來,跟電話那端人周旋──說周旋未免有些恭維了,事實上,承頎就一句話:我就是同性戀,拒絕往來就拒絕,老子不在乎。

      他不在乎,對方可不一定有他的底氣。在商言商,誰也不會跟錢過不去,別說私生活淫亂,就是殺人犯出來開公司,該合作也得合作不是。最後只有兩三家公司和康景斷了來往,影響不大──甚至還沒有和北苑談判崩了這件事來得大。

      「北苑的電路其實也算不上好,但是⋯⋯B市做這個的不多,而且聽說子葉電器有進軍數碼電器的計劃,恐怕不會放過這個為難我們的機會。」何千楚很清楚眼下局勢,分析著,「副總,Npod一直想把我們的價格壓下去,我猜⋯⋯

      「不就是賣電腦機箱起來的破公司,還真以為自己能做電器了。」承頎輕蔑說,「不用擔心子葉,他們技術太弱,Npod除非敢拿前途開玩笑,否則不會選擇他們的。」

      他拿起桌上一沓材料:「他們的開發部能做出這些來嗎?不能。從事數碼開發的,不能創造,只憑著組裝機箱的本事,還想跟我們掙不成?」他說,把材料給書歌,「葉特助,你把這些數據建表,打出來給我。」

      書歌接過,去做事情。他就坐在承頎身邊,,他的一舉一動,承頎都看得清楚。

      看起來已經沒事了,今晚多做些去火安神的菜,讓他喝點酒,好好睡一覺。

      承頎想著,垂下眼睫毛。

      希望他不會再做噩夢⋯⋯

      書歌做噩夢的次數確實減少了很多。每晚都睡得不錯,常常是無夢到天明,也就不再半夜起來折騰了。康景的風風雨雨,全有人擋在門外,一點都不讓書歌沾到。

      承頎卻很快地瘦了下來。公司事情很多,而且棘手。另一方面,由於每天晚上都豎起耳朵聽隔壁聲響,讓他整晚整晚無法正常入睡,精神越來越差。

      偏偏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每天回家做飯,早上早早起來弄早餐,甚至週末還跟著書歌一起去等吧幫忙。承頎身體也不是鐵打的,雖然還算健康,也抗不住這麼熬。

      過兩個星期,人就瘦得有些脫了輪廓,看起來有點可怕。何千楚身為秘書,提醒他多次,承頎只是笑笑,繼續憔悴下去。

      何千楚沒有辦法,只好讓和副總同進同出的書歌多注意他點。雖然這兩人關係詭異,這時候也顧不得了。

      果然沒幾天,做飯的時候,承頎忽然倒下。幸好是向後而不是向前,否則撞到鍋子再碰到火,就算不死也得去半條命。

      書歌見他進去廚房一直沒出來,廚房中傳出燒焦的味道,他也沒想太多,以為承頎在做別的。但是焦味越來越大,他終於忍不住進去廚房,看到一幕⋯⋯幾乎可以說是讓他血液都凝固了的場面。

      承頎躺在地上,雙目緊閉,一動不動。煤氣灶上,藍色的火苗竄起,炒菜的鍋裡面油都被烤乾,冒出大量白煙,同時發出「呲啦」的聲音。

      在這樣的情景中,地上倒著的人,像是僵硬了一般,連呼吸都消失掉。

      書歌的心一下子提起來,身體卻失了力氣,想向前查看承頎的狀況,卻連動彈的力氣都沒有。

      過了很久,或者只是幾分鐘,地上的人身體動了動,大概是被廚房裡的氣味熏得難受,輕輕哼了一聲。

      書歌才被驚醒,連忙俯下身,手在他鼻下探了探,確定還有呼吸。然後再彎下一些,把人抱起來,伸手把煤氣關掉,抱承頎出廚房。

      房間小也有小的好處,書歌很快抱著承頎回到他房間,把他放到床上。伸手拍打他臉頰:「康承頎,你醒醒⋯⋯

      承頎歪過頭,張嘴發出了模模糊糊的聲音,隨即一扭頭,又沒動靜了。

      書歌沒辦法,怕他生了什麼大病,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帶他看醫生。伸手抱住承頎,書歌只求自己力氣足夠把他弄下樓──這種破舊地方,是不太可能找醫生出診的。

      他去抱承頎,承頎忽然翻身,反把他抱在懷裡。即使虛弱,承頎力氣還是比書歌大,一把把他拽到床上,抱著他就不放了。

      書歌一怔,皺起眉頭:「康承頎,你做什麼──」

      本以為他是在使詐,但承頎並沒有更多動作,只是把頭埋在書歌胸前,蹭了幾下。然後好像找到舒服位置,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像是得到了寶貝的小孩子。

      書歌見他如此,叫也叫不得,動也動不了。他是久病成醫,判斷承頎是勞累過度休息不好,也就不吵他,讓他繼續睡。他動彈不得,也就由承頎抱著,漸漸也困了,陷入夢鄉。

      承頎覺得很安心,好像很久沒有睡得這麼好過了,直到睡足了,意識還朦朦朧朧的,不願清醒。

      身上很暖和,心裡也裝得滿滿,很舒服,很快樂。懷中抱著的身體是那樣熟悉,不想醒來,抱著他,享受在他身邊的感覺,幾乎以為這就是幸福了。

      身上的人一動,承頎皺起眉,緊緊抱住對方,手臂黏在對方身上,頭在對方胸前蹭蹭,然後露出開心的笑容來。

      早已醒來的書歌心中一震,停止了掙動。

      過了半天,書歌覺得某種生理需求開始急迫起來,只能伸手推開承頎,離開他下床。

      承頎失去懷中溫度,一時間表情劇變,睡夢中也開始不安,伸手緊緊抓住書歌,臉上現出幾分恐懼來。

      書歌見他神色,動作稍一遲緩,承頎已經睜開了眼。

      睜眼之後,他立即發現自己死死抓著書歌,還把他大半身抱在懷裡。承頎臉色霎時全白,隨即緩緩放開手。

      書歌眼神閃爍了幾下,沒有說話,下床去廁所。承頎支起身,以手抵額,低低聲音說:「康承頎,你還嫌他恨你恨得不夠麼⋯⋯

      一會兒書歌回來,竟然又進承頎房間,還對他說話:「你剛才在廚房裡暈倒了,你知道麼?」

      承頎怔了一下:「哦⋯⋯大概是昨晚沒睡好。」

      書歌臉色又沈了幾分,好像想說什麼又忍住,過了片刻,他開口:「九點多了,你餓不餓?」

      「不餓。」承頎連忙回答。隨即想到書歌大概也沒吃,馬上轉口,「呃,那個,我菜還沒做完⋯⋯是有點餓了⋯⋯

      「菜都干了,幸好沒爆炸,否則⋯⋯」書歌皺了下眉,沒接著往下說。

      承頎震了下:他是在怪自己麼?萬一爆炸,萬一傷到他⋯⋯

      承頎垂下眼睫,擋住眼底黯然,爬起身來:「我再去做個菜⋯⋯

      「你躺著休息吧,我去。」書歌阻止他,起身去廚房。

      承頎怔怔看著他背影。

      錯覺麼?書歌好像,在照顧他?

      肚子裡傳來咕咕的聲音,還是真的餓了。

      還真是受不得苦的身體,書歌承受的痛苦和堅信,相信遠遠大於他這些日子所受的。又有什麼人能照顧書歌,什麼人關心他呢?

      承頎想到這裡,心頭更是難受。

      一會兒書歌回來,家裡最不缺的就是食材,尤其補身的食材。書歌的手藝還算不錯,當然比不上曾經刻意學過的承頎,但對承頎而言,能再吃到書歌做的飯菜,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尤其書歌就在他房間內坐著,在狹小的桌子上吃著飯。感覺⋯⋯好像真的在一起生活一樣。

      承頎戀戀不捨地把最後一點菜都吃掉,書歌比他早吃完,過來收拾碗筷。承頎想幫忙,又被書歌阻止。

      「我只是睡眠不足,沒什麼大事。」照顧人的怎能反過來被人照顧,承頎開口,卻不敢違背書歌意志下地,「休息一下已經好了,沒事的⋯⋯

      書歌看了他一眼,承頎連忙住口。過一會兒,書歌歎了口氣:「過勞之後如果不多休息段時間,很容易出問題。人的體能畢竟是有限度的⋯⋯

      承頎眼神一斂,忽然問:「你曾經⋯⋯也有過這種情況?」

      書歌拿碗的手一顫,並不作答,走向廚房。

      刷完碗收拾完廚房,書歌回到承頎房中:「你早點睡,注意別著涼,你好像有點發燒。」

      幫他關上燈,書歌退出他房間,最後又說了一句:「這種地方,你大概是住不慣的,為你自己好,還是搬出去吧。」

      他這一句話使得承頎一晚上沒睡著,翻來覆去折騰的結果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人是滿臉通紅,燒得厲害。

      書歌眼看他這樣,是有些慌亂的。他身無長物,連忙給何千楚打電話,讓她安排醫生過來──承頎燒成那樣,書歌也不太敢移動他,何況這樓沒電梯,真把人背到樓下,估計也就受涼受得差不多了。

      何千楚一聽這還了得,連忙聯繫承頎的私人醫生,盡快趕到這破爛地方。給人吃了藥,打過吊瓶,醫生把書歌拉到一邊:「小康身體一直都不錯啊,怎麼忽然變成這樣?」

      黃醫生跟康家來往很久,也算是承頎長輩,難免要多關心一些。書歌遲疑一下:「他最近好像休息不太好⋯⋯

      「難道是老康卸擔子卸得太早了?也不至於吧,小康能力還是不錯的。」黃醫生說,順便打量四周,「小康怎麼住這種地方?康景又不是要倒閉了⋯⋯或者我通知一下老康?不過他現在在秀珍身邊⋯⋯

      「秀珍?」書歌震動一下,開口問。

      「小康的母親啊,在H市的療養院,老康常年都在那裡陪她⋯⋯」黃醫生說,想了一會兒,「呃,還是先看看情況吧,秀珍現在好像不太穩定,不要讓老康費心比較好。」

      他接下來交代書歌一些事情,什麼吃藥啊作息時間啊勞動量啊之類的,最後囑咐:「小夥子,聽說你是小康公司的,有空勸勸他別住這種地方⋯⋯這空氣這潮氣,好人也住病了⋯⋯

      書歌一心想問他剛才那幾句話的詳細情況,但是還沒找到機會,黃醫生已經收拾東西走了。書歌坐到承頎床邊,看著他燒得殷紅的臉,還有憔悴神態。

      再轉頭看房間四周,還真的是簡陋陰暗潮濕。這種地方確實不適合住這麼嬌貴的人,更不適合養病。

      不過黃醫生也說承頎現在不能太折騰,暫時也只能住這裡。書歌站起身,在承頎床前站了一會兒,長長歎口氣,出門買東西去也。

      幸好漲的工資沒有全給秦老闆,書歌身上還有買藥和黃醫生交代那些補養品的錢。終於買的七七八八,看時間不早,他往家趕,怕承頎醒來沒人照顧。

      「葉先生嗎?」書歌停車出院,向家走去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叫喊。

      書歌回身,他在這一帶並沒有什麼熟人,一時有些奇怪。

      看到叫他的人的時候,他就更奇怪了。對面站著的人一副精英打扮,和周圍環境完全不協調。而且書歌並不認識這人。

      大概不是叫自己的吧。書歌想,就要回身。

      「葉先生,我有筆生意想跟您談,如果您有時間的話,我們到附近找個地方坐下來說話,好嗎?」對面男子彬彬有禮,說出來的話卻讓書歌只能皺眉。

      「您認錯人了吧,我不認識您,也沒什麼生意可以跟您談。」看表,快中午了,書歌急忙轉身,不理會那人。

      那人上前一步,握住他手腕:「葉書歌,康景副總裁特助兼前戀人,對吧?」

      書歌神色微變,甩開那人的手:「你是什麼人?」

      「想跟你談生意的人。」那人被甩開,也不進一步,只是微笑著,「六年前的事情,葉特助想必還深深記得⋯⋯難道葉特助不想報復麼?」

      書歌一驚站住,抬頭直直看向那人。

      那人臉上帶著笑,一副胸有成竹狀:「葉特助現在在康景給康承頎幹活,其實也是另有目的吧?跟我們合作的話,我相信一切都會變得很容易⋯⋯

      他向前走了兩步,走到書歌身邊,拍拍他的肩,挑起眉:「怎樣,這生意,做不做得?」

      十六

      身體像是被火灼燒一樣,痛得難忍,悶得呼吸不暢。

      承頎稍稍恢復了意識,睜開眼,房間內安靜得嚇人。四下看都不見書歌,承頎只覺得心沈了下去,冷得他打了幾個寒顫。

      勉強起來下床,腿都是軟綿綿的,沒什麼力氣。這房子沒有電話,承頎翻出自己手機,給公司打了個電話,交代一下事情,最後似乎不經意地問:「書歌呢,在工作?」

      「誒?葉特助請假在家裡照顧你啊,難道他不在嗎?」何千楚奇怪反問,「我還打電話給黃醫生,讓他出診⋯⋯呃,是兩個小時前的事情了。」

      承頎這才靜下心來仔細觀察,打過吊瓶的地方還留著藥棉,周圍也有一些藥。

      可是書歌呢?出門了?

      再和何千楚說了幾句,承頎掛斷手機,剛要放下,馬上有另一個電話打進來。

      「怎麼這時候打過來?」他看了號碼,馬上接起。

      「哦,他剛才是去買東西啊⋯⋯什麼?他不同意?」承頎聽著對方聲音,眉頭鎖得死緊,「他怎麼會不同意?是不是你沒說清楚,還是沒表現出誠意?」

      對方又說了些什麼,承頎表情變了數變,最終說:「那你這幾天再試試⋯⋯我知道,我會多讓他獨處的⋯⋯

      他忽然聽到門外腳步聲,連忙說:「他回來了,有結果立即告訴我。」說完掛上手機。

      鑰匙聲響,門打開。承頎豎起耳朵聽,書歌竟然沒有回房,而是直接走到他房門外。

      書歌進來,見承頎站在地上,身上還是自己給他換上的薄薄睡衣,臉上還有些未褪去的紅暈。他停了腳步站在門口,顯出些許怒氣。

      承頎怔怔看著他,忽然間有個衝動:不管什麼仇恨什麼報復什麼虧欠,這時候就衝上去把他抱在懷裡,再也不放開。

      可是竟然不能。

      書歌以前很少生氣,不過兩人畢竟在一起那麼久,戀人間小吵個架之類的免不了。以往如果書歌生氣,承頎一般都會抱住他賠不是,哄他開心。書歌向來是不計較的性子,一般也就沒事了。

      書歌的聲音阻住了他的這衝動:「你怎麼下床了?回去躺著!」

      承頎一怔,書歌走到他身邊,把他拉回床上去,給他蓋好被:「黃醫生說你現在身體比較虛弱,要好好養病,不可以隨便下床。」

      說完又拿出買來的東西,先給他吃了些藥,然後洗了水果放到他床邊。

      承頎有種錯覺:那一天開始的傷害並沒有發生,兩人還是戀人,此刻只是自己生了病,書歌在照顧自己⋯⋯

      如果時光能回到那一日,他絕不會做出那樣的事,即使那曾經是自己用了多年籌劃的計策。就算把那些仇恨和痛苦都嚥下去又怎樣,最重要的是他在他身邊啊。

      可是來不及了⋯⋯

      書歌去做飯,承頎躺在床上,倒希望這場病永生永世也不好。

      

      不過當然,沒幾天,他就病好了。說起來原因也很簡單──就算有書歌的照顧,但承頎還是沒忘記自己的目的,他是要照顧書歌的,而不是讓書歌照顧他。

      不過書歌這些日子精神也還算不錯,兩人一起休息在家,吃飯作息都遵照醫囑,把身體都調理得不錯。最重要的是心態,噩夢少了,整個人也顯得不那麼緊繃,放鬆下來。

      一旦沒什麼問題了,書歌便開始暗示承頎搬家,理由是這裡不適合休養。承頎這病嚴重,本來就是因為他說讓他搬走那句話,於是病情又反覆了一下。

      承頎發現書歌因為他的病,好像有些軟化,話也多說了些,平時照顧得也可謂細心。他抓住這機會,跟書歌提出,搬回家可以,但是他家裡沒有人同住,如果搬回去再生病,可能就要一個人孤零零等死。

      ──所以,書歌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住?房租和這裡一樣,一切傢俱什麼的都是全的。離公司很近,開車二十分鐘就到。

      書歌遲疑了一段時間,最終竟然點頭同意。

      承頎買下的房子就在康景附近,環境好設計佳,樓盤價格升得極高。三室一廳,裝修得很簡單,書歌乍一進去,還以為是剛交工的房子。

      其實只是承頎無心而已。他留給書歌那間是最好的一間,他自己那一間,簡單得讓書歌都有些吃驚──一桌一床一書櫃,然後什麼都沒有。和以前承頎的華麗風格比起來,簡直像是兩個人的房間.

      因為承頎的病,書歌甚至有一個週末沒有去等吧.秦老闆接到他請假的電話只是無奈笑笑:「那人害你那樣,你還關心他照顧他?」

      書歌只是沈默。

      經過一週末,承頎就完全沒事了,甚至可以搶著做飯做菜──其實週末前他就好的差不多,只是不願意讓書歌去等吧,故意裝成還沒好的樣子。

      週一上班,當然公事累積無數,承頎忙得沒有時間纏著書歌,書歌也就落了單。身為特助,他偶爾也得外出處理公務,途中遇到那晚那男人數次,每一次那男人都極力勸說他,書歌每一次都拒絕。

      那人似乎是有些急了,更加頻繁地出現在書歌周圍,也更加努力地勸他。太過密集的出現,終於引起其他人注意。

      來找書歌的,是原來銷售部一名和他關係尚可的銷售人員。他神神秘秘叫書歌去樓內拐角處,輕聲問他:「小葉,今天下午跟你在joy咖啡店外說話的人,你認識嗎?」

      書歌搖頭:「不認識,怎麼?」

      「你知道子葉電器吧?那個人,如果我沒記錯,好像是子葉的一名經理,姓高。」那位銷售說,「小葉啊,我勸你一句,你是副總特助,本身就處於比較尷尬的位置上⋯⋯

      「原來他是那家子葉的人。」書歌低聲說,明白了為什麼那人能夠跟他許下那麼多好處,還說只要他同意,他們就能擊潰康景,替他報仇。

      「是啊,下周Npod不就要招商了嗎?他們公司這時候來找你,恐怕目的不良。」銷售拍拍書歌肩膀,「你升得太快,很多地方要注意啊。」

      書歌低低一笑:「我知道了,謝謝你。」

      他回到總裁室,精神有些恍惚,數次看向承頎和何千楚。每當承頎開口,他都以為承頎要說這件事,但他沒有半點異樣,依然用平常態度對待書歌。

      這樣提心吊膽了兩天,沒有任何情況發生。

      那位高經理再找上書歌,依然用平常的話語來開頭:「葉特助,康承頎對你不仁,你又何必對他講情義,我不相信你真的不想報仇⋯⋯只要你把你們開發的材料給我,我們公司絕對不會虧待你的⋯⋯

      「你要什麼?」

      「你想要多少錢都好商量,我知道你能力很強,歡迎你來我們公司,你仔細想想──誒?」高經理傻了一下,「你說什麼?」

      「你具體想要哪份材料?開發部的報告很多,你是要技術方面的還是統計還是預算?」書歌靜靜問,「我該怎麼交給你?你怎麼確定我給你的東西的真偽?」

      高經理眼中什麼一閃,暗暗歎了口氣,跟他商量起細節來。

      書歌回到康景時,承頎並不在。何千楚說他出去談生意了,下班也不會回來,讓書歌下班直接回家就好。

      承頎回家回得很晚,已經是午夜。書歌見他喝得醉醺醺,走路都東倒西歪,眉頭忍不住皺起來:「康承頎,你怎麼醉成這樣?」

      承頎看見他,對他笑了笑。他相貌出眾,這一笑漂亮得很,讓書歌不由呆了一下。承頎對他嘻嘻笑著,笑聲越來越大,最後成了狂笑。

      「你喝醉了,快回去睡覺。」書歌怕吵到鄰居,伸手摀住他的嘴,把他往他的房間裡帶。

      「對,我喝醉了⋯⋯」承頎模模糊糊地說,嘴一動就能感受到唇上的溫暖,心中劃過一絲溫柔,隨即又墜入冰窟。

      被拉回房間,被推到床上,被脫下鞋子和衣服褲子,被換上睡衣,被蓋好被子。

      不能伸手,不能拉住他,不能在他胸前感受他的溫度。

      即使醉了也不能。

      因為,沒有僥倖,他確實,恨他。

      書歌離去之後,承頎呆呆瞪著天花板,一夜未眠。

      愛的人就在隔壁。但是他和他,永遠回不去曾經的他們。

      時間向來過得很快,轉眼到了Npod公開招商的日子。

      其實這並不算很有懸念,B市做電子的雖然一抓一把,真正做得好並且能達到外資企業標準的,只有康景一家。另外有幾家公司雖然也有一定實力,但差距還是不小的。

      因此,當Npod宣佈和子葉電器合作時,在場所有人都驚詫了。

      最驚詫的人,卻是書歌。

      他看著自家公司經理上前理論,看到Npod公司出示子葉的策劃時,康景那幾位經理突變的臉色。

      腦中亂亂的,一時無法理順思路。現場騷動著,康景開發經理對子葉負責人大喊,甚至有要出手的跡象,被旁邊人勸住。過了一小時,場面才平靜下來,承頎帶著人:「我們先回去,其它的事情回去再查⋯⋯

      書歌跟著他們出去,腦中的混亂好像理順了些。輕輕咬住唇,昂起首,邁進康景。

      可是──

      「警察呢?」回到康景,書歌跟著承頎回總裁室,一路上沒有任何外人阻攔。書歌愣了,低聲問。

      他聲音很低,但承頎時刻關注他,馬上便問:「什麼警──」

      他忽然木住,整個人都傻了。

      書歌他⋯⋯他是以為,子葉的事是自己安排好的,目的是、目的是⋯⋯

      什麼衝上頭頂,太陽穴處迸得厲害,眼前一陣陣發黑,頭都是暈沈沈的。

      書歌他一開始,就認為這是個套?想到書歌在Npod的驚訝神情,承頎忽然明白,書歌驚訝的是,他本以為那材料是假的,結果卻是真的。

      他一直以為自己要害他?他從來沒有相信過半分自己對他的心?

      可是他為什麼要故意鑽進他以為的「套」裡呢?是有什麼對付的方法麼?結果材料是真的,自己又沒有報警抓商業間諜,所以他沒辦法繼續是麼?

      承頎瞬間想明白了很多,只覺得心痛得無以復加,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身體一軟,撐著一邊的牆,勉強站立。

      然後露出一個極慘的笑容,閉上眼,眼角滲出淚來。

      他本來以為,被所愛的人背叛,是最大的痛苦。

      現在看來,也許,明明愛著,卻被當成惡意恨意,才讓人更無法承受。

      Npod是康景最大的合作對象,這一段時間,康景先是失去了北苑,後失去了Npod,而且兩家都是轉而和子葉合作。子葉電器和康景一向是死對頭,此消彼長之下,康景情況開始變壞,內部也開始人心惶惶。

      同時,子葉開始跑到康景挖角。康景雖然制度福利都不錯,不過一所大公司,總不會沒有不滿的人存在,有些人早就想跳槽,也有些人把前途賭在子葉上,乾脆地辭職。一時之間,康景混亂成一團。

      何千楚是康景還沒融入外資的時候就在的老人,對康景的感情很深,除了這種事,她顯得比承頎還著急,每天加班加點尋找新的合作對象,同時查內奸。

      查來查去,就查到了書歌身上。畢竟能接觸到那份材料的人已經不多,有動機出賣的更是寥寥無幾。何千楚雖然知道書歌不是卑鄙的人,但和他們最接近的她當然也知道,副總和書歌之間的恩怨很深,深到足以影響一個人的原則。

      而這陣子這倆人也不太對勁,副總依然對書歌處處照顧,卻不再時時地偷看他。書歌愈發的沈默,有時和承頎視線相對,也是飛快閃開。

      兩人共同特點就是看起來都滿腹心事,而且都瘦得厲害。如果說承頎是因為公司事務而消瘦,那麼書歌是不是因為心中不安?

      何千楚這麼想著,趁著一天下午承頎外出,直接問書歌:「書歌,你知道康景有多少職員嗎?」

      「兩萬?」書歌算了一會兒,回答。

      「這些人大多都有家庭,有父母要供養,有妻兒要照顧。如果康景倒了,他們可能會流離失所會再難找到動作⋯⋯」何千楚說,抬眼看著書歌,「這是你想要的麼?」

      書歌靜默片刻:「子葉也是做電器的,他們承諾說會接收康景的人。」

      「且不說子葉能收多少,收下之後會不會好好對待那些人。就算他們能再造一個康景,你以為所有人都會跟著過去麼?」何千楚聽書歌這麼說,顯然是承認了,臉色變幾變,說,「從當初的單一食品小企業,發展到現在的綜合性集團,對很多老人來說,康景並不簡簡單單是發工資的地方而已啊!」

      書歌低下頭。他無法反駁,即使他本意其實並非如此,但現在的結果就是這樣,再多的說辭也沒有意義。

      「康景之中,很多人都超過了四十。這些人生活擔子最重,壓力最大,同時再就業也最困難。」何千楚說,「你這麼做,也許會害這些人走上絕路,你明白嗎?」

      書歌震動了下。

      眼前一片血紅,似乎看到父母站在高樓上向下跳,四濺開的,都是鮮紅血液。

      「我既然受過,又怎能讓別人承受這樣的痛苦?」他低聲喃喃,然後提高幾分聲音,「那我去警察局自首,總可以了吧?」

      「你胡說些什麼!」隨著聲音傳入,承頎飛快進了房間,一把抓住書歌,轉頭怒視何千楚,「誰允許你胡亂說話?這種事情輪得到你插手嗎?」

      他可謂聲色俱厲,何千楚在康景也算是老資格的人,何時被這麼凶過,當即愕然。

      承頎緊緊抓著書歌的手,生怕一放手,他就會真的去警察局做蠢事:「書歌,你別聽何秘書胡說,沒你什麼事,你也不要去做傻事⋯⋯

      「你知道那材料是我給的?」書歌忽然開口問。

      承頎看著他,點點頭:「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追究我的責任?」書歌盯著他追問,「只要有我指證,子葉也要把吃進去的生意吐出來,康景的危機就會很容易度過⋯⋯

      承頎面對他的疑問,遲疑了片刻,最終低低笑了一聲:「書歌,也許這句話你不會相信,也許你會覺得我很可笑⋯⋯

      「但是對我而言,你比康景,重要的多。」

      說完,他轉過頭去,看向何千楚:「這件事情,何秘書你不要管,更不要到處亂說⋯⋯

      「副總,你知不知道現在康景的情況?」何秘書挑起眉,「康景確實是你們康家的,你想怎麼處理都是你的自由,所謂合資不過是為了發展的名頭,資金還是歸你所有⋯⋯但是老總裁絕不會縱容你這麼做的!」

      「小何說得對。」門外響起一個聲音,聲音很沈,微有些蒼老,顯得極威嚴。

      承頎臉色微變:「爸?」

      隨著這一聲,書歌臉色大變,只覺手腳發涼。承頎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下,自己站在他身前,直面走進總裁室來的老人。

      

      「承頎,你實在太令我失望了。」老人──也就是康萬榮,承頎的父親──走進總裁室,直直對著承頎,「公司交給你才多長時間,你竟然就惹出這些亂子來?要不是你許叔通知我,我都不知道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康景,竟然就要毀在你小子手裡!」

      書歌是第一次見到康萬榮,他看起來至少六十,承頎長得和他並不是很相似,只有嘴比較像,薄唇並且微勾,是無情相。

      面對這人,書歌腦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心中閃過的都是什麼情緒。

      這人的女兒是被他害死的,可是他的父母⋯⋯

      書歌低下頭。

      父母是被眼前這人害死的麼?書歌苦苦一笑。

      分明,是被自己害死的吧。

      康萬榮一出現,承頎的注意力就馬上全集中在書歌身上。他見書歌這副表情,心猛然縮緊,擋住書歌,直直面對著父親:「爸,如果你認為我不適合當總裁,我可以馬上離開康景。」

      「你倒跟我算計起來了?」康萬榮看著他及他身後的書歌,冷笑起來,「老許說最近商場上可熱鬧著,都傳言說我康家出了個同性戀⋯⋯

      承頎抬頭看著父親:「我早就是同性戀了,你不知道而已。」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眼底就只有一個人。愛也好恨也罷,只是執著也無所謂。重要的是,他眼中從來沒有其他人的存在。

      「你喜歡的就是那個人?」康萬榮伸手指著書歌,「你們最後說的話我聽到一部分,子葉電器這次拿到我們開發的資料,就是他給的對吧?」

      承頎正要反駁,書歌從他身後出來,低聲說:「是我。」

      「好好好,你竟然敢承認──」康萬榮不怒反笑,盯著書歌,「看來你是仗著承頎給你撐腰,連法律都不怕了?」

      「您可以把我送上法庭。」書歌一直低著的頭抬起來,正視康萬榮,「康先生,我和令郎以前也許有過關係,但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我做過的事情我承認,什麼下場也是我應得的,我並不需要什麼人撐腰。」

      承頎聽他這麼說,眼底黯然一閃而過,向前一步,又把書歌掩起:「爸,你既然聽說了商業界的傳言,也該知道,是你兒子我先對不起他的。他做什麼來報復我,都是應該的。我願意替他承擔所有責任。」

      「我怎麼生出你這種兒子!」康萬榮被他氣得全身發抖,「我以為把擔子給你,我就可以多陪陪你媽,結果⋯⋯你是要把家都敗光啊,就為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

      承頎不說話,只是擋在書歌身前。康萬榮雖然常年都不在承頎身邊,但也知道自己兒子性格其實極為倔強,而且頗有些狠絕。為了那小子,兒子都可以把康景搞得烏煙瘴氣。如果自己真的把那小子告上法庭,恐怕康景先就毀在兒子手裡了。

      「康景是我和你媽多年打拼的成就,我們到快四十才生你姐姐,就是因為早些年一直忙於事業。」康萬榮忽然歎了口氣,開始懷柔,「你媽這十幾年精神失常,卻還惦記著康景的生意⋯⋯承頎,我知道你怨我和你媽沒有好好待在你身邊,但是那也是因為你姐姐的事情。現在我們也沒多少年好活了,你就不能讓我們放點心?」

      承頎聽他說到後來,臉色已經大變,飛快轉身,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抱住書歌,把他抱在懷裡,期望能擋住聲音。

      卻哪裡擋得住。書歌臉上瞬間半絲血色皆無,白得發慘。等到康萬榮話語完了,他用極輕微也極清楚的聲音問:「你的母親,她⋯⋯精神失常?因為你姐姐?」

      「書歌⋯⋯」承頎見他目光渙散,顯然都已經失神,忍不住心驚,把他抱起。書歌很安靜,一點都不反抗,只是看著他,等他回答。

      承頎卻又怎麼能說。遲疑之間,康萬榮忽然叫出來:「書歌?難道他是那個小孩?」

      承頎感覺到書歌在懷裡劇烈顫抖了下,低頭看他,見他把唇咬得都出了血,心中大痛。抬頭又見康萬榮走近前幾步,連忙抱著書歌後退,雙目和康萬榮的相對:「爸,你已經逼死他父母了,還要逼死他嗎?」

      「我、我當初並不是真的要逼死人⋯⋯」康萬榮開口解釋,承頎盯著他,緩緩後退:「爸,這些事情以後再說,現在書歌狀況不太好,如果你不想逼死他順便逼死我,就先回去⋯⋯

      說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休息室,進去之後馬上把門反鎖,然後走到床邊,把書歌放下。

    十七

    「書歌你不要這樣,你那時候還小,不是你的錯⋯⋯

    承頎把書歌放在床上,遲疑了一下,自己也上去,坐在他身邊。書歌仍然是緊緊咬著唇,目光茫然看向前方,臉色慘白。

    承頎知道他心結很深,只是自己沒有什麼立場來勸慰他,但又不能放他一個人。如果沒有洩露資料這件事,他還可以叫何千楚來照顧他,現在卻也不行。

    手伸出,然後遲疑著,怕會引起書歌更大的反應,卻又不能任他顫抖下去。承頎想了想,上次抱書歌,他並沒有太嚴重的排斥,應該還好吧⋯⋯

    於是側過身抱他,唇在他脖頸間游移,用幾乎可以催眠的聲音小聲說:「那是一場意外,書歌,那只是意外⋯⋯

    「可是她死了⋯⋯

    書歌忽然低聲說,聲音帶著些嘶啞,沒什麼語氣,只是陳述。

    「我本來以為我只害死了三個人,原來還害一個人⋯⋯」瘋了二字在他口中,卻吐不出來。書歌眼底都泛起紅色,承頎側抱著他,抓住他手腕,覺得手上有些濕潤。他一驚,連忙抓起書歌的手,卻見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已經流出血來。

    承頎見他這樣,急得眼睛都綠了,試著分開他手掌,但是書歌握得緊,他又不敢用力,一時也沒有辦法。口中不停說:「書歌,那不是你的錯,你不要這麼想⋯⋯

    「是我的錯,我為什麼要惡作劇,為什麼被淹死的不是我?」書歌將拳頭握得更緊,眼神祇是混亂,「我為什麼沒有救上來她?我分明是會游泳的⋯⋯為什麼死的不是我?」

    「如果不是我,她不會死,我爸媽也不會死⋯⋯你媽媽也不會失常,你父親大概也不會那麼痛苦,你也不會那麼孤單⋯⋯」書歌只是喃喃,木然看著承頎,「為什麼只有我好好地活著呢?最該死的人是我,為什麼我還活著?」

    承頎聽著,只覺驚心。他緊緊抱著書歌,知道若是這一刻放手,也許書歌真的會被內疚壓垮,乾脆自毀:「你不要這麼想⋯⋯你父母都去世了,我、我又那麼對你,你已經償還得過多了,為什麼還要這麼想⋯⋯要死也該是我去死,我原本不知道我爸做了什麼,還那麼逼你⋯⋯

    「你做得很對。」書歌說,竟然露出一個笑容來,只是連笑都有些茫然,「只有我活著,是因為如果死了,就不能感覺到這麼多痛苦⋯⋯我害了那麼多人,只要我死實在太便宜了⋯⋯就應該活著,然後無盡地痛苦下去⋯⋯

    他說著,笑著,抬眼看著天花板:「整夜整夜的無法入睡,不管做什麼,都會想起曾經被人那麼關心過愛過,然後對自己的憎恨就多了一分⋯⋯做錯事就應該受到報應,可我為什麼還忘不掉那些幸福呢?後來想明白了,記得那些幸福,是為了讓自己更痛苦⋯⋯

    承頎已經無法言語,他把頭埋在書歌發間,怎樣也控制不住眼淚。

    從來沒有一刻,他恨自己恨到這種程度。恨不得殺了自己,恨不得自己從來沒出生過。

    但他竟然只能抱著書歌,聽他低聲地說著。

    「我殺了人,而我竟然可以全忘掉⋯⋯爸媽打那個電話的時候我如果能想起,也許從樓上跳下去的就是我了吧⋯⋯難怪沒有人願意收養我,殺過人的小孩⋯⋯」書歌說,手不覺鬆開,馬上被承頎死死握住,再不讓他手合攏。書歌無意識地用力,在承頎手背上劃下幾條血痕,「所有人都痛苦,只有罪魁禍首忘記了一切,過著沒有罪惡感的生活⋯⋯

    然後是足以淹沒理智的幸福,太美妙的夢境,讓習慣了寂寞的他義無反顧地陷入。一直以來都太孤單而又太害怕孤單,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堅強活著,身邊的同齡人大多生活順遂,有誰能體諒他而明白他?所以當承頎對他示好的時候,他沒有抗拒。

    ──因為這個人,雖然在人群中開心地笑著,可是他其實很孤單。他身上露出來的,一樣是寂寞的味道。

    所以相愛了,像是只能靠著彼此取暖互相舔舐療傷的小動物一樣,相互陪伴就不孤單。於是越來越深的愛戀,於是被無微不至的照顧。

    無微不至到,一旦失去對方的懷抱,就覺得身體好冷的程度。

    接下來就是全盤崩潰,本來就並不是懷著多大熱情活著的人,一連串失去了所有活著的目標,面對的又是嚴酷現實。

    如果不是在瀕死的時候,找回了失去的記憶,也許還會尋死吧。沒有意義的事情,書歌向來不會去做,哪怕是活著。

    活下來,是為了承受痛苦。所以從不曾嘗試忘了他,從不曾嘗試愛上別人,相反的,經常會想起他的溫柔,然後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你應得的,嘗過那樣的幸福,再墜入現在這境地,是對你的懲罰。

    脖頸間濕了一片,是承頎在流淚,但書歌早已經流不出淚來。他只是覺得難受,像是有什麼衝上喉間,想吐又吐不出。

    「要是那時候,我能救上來她就好了⋯⋯不然的話,我也死了就好⋯⋯」書歌低語,臉上沒有半點生機。

    「書歌!」承頎聽他一遍一遍說「死」,忽然大喊出來,翻身壓在他身上,視線和他相接,「不要說什麼死啊活啊的話,你想想如果你父母聽到,會多難過!」

    「他們已經死了。」書歌和他視線相對,眼底只是一潭死水,「為了我,他們已經⋯⋯死了⋯⋯

    「他們是為你而死,但絕對不是為了讓你痛苦才去死的!」承頎抓住他衣領,大聲喊,「他們為了什麼?只是為了讓你好好活著你知道嗎?他們寧可破產寧可拿命來償,也不要你承擔債務不要你受太多苦,你明白嗎?」

    「我⋯⋯寧可他們活著,我們一家背上所有債務,辛苦地還債,也不要自己一個人⋯⋯」書歌看著他的眼,忽然喊出來,「就算死,也一家人去死,為什麼他們要背負我的錯誤,而把我自己留在這世界上⋯⋯

    「書歌⋯⋯我很慶幸活下來的是你⋯⋯」承頎半跪在他身上,身體向前探,頭搭在他肩上,「就算對不起姐姐,我也要說我很慶幸,活下來的是你⋯⋯哪怕你覺得對不起你父母,就算你愧疚,我還是這麼認為⋯⋯

    「我是個很自私的人,而且狠毒。我做過那樣的事情,已經沒有資格再說愛你,更沒有資格和你在一起。也許你不會相信我,但是⋯⋯我寧可自己死去,也要你好好活著⋯⋯」承頎輕聲在書歌耳邊說,「我尚且有這樣的念頭,你父母愛你比我還深,又怎麼會捨得你?」

    「就算,不能看到你的笑,不能守在你身邊度過每一天,哪怕再也見不到你⋯⋯」承頎聲音低下去,漸漸幾乎聽不清,「可是知道你會活下去,知道你會快樂開心,知道你能安然⋯⋯就算死,又有什麼可怕⋯⋯

    能感覺到苦的,都是活著的人。

    承頎曾經想過,怎樣才算是報復。

    讓一個人從天堂跌到地獄。

    或者,讓一個人一抬腳就可以邁入天堂,可是身體永遠只能在地獄。

    得到再失去。和求之而不得。

    我要用盡一生讓你快樂。但是我,不會再得到你。

    這是我能想出來的,對我的,最痛苦的懲罰。

    「所以不要說你應該死去,你父母不會希望他們的命換來的,是你的痛苦⋯⋯」承頎說,然後遲疑片刻,繼續,「我那不會游泳的姐姐,她當初也許太衝動,甚至是勇敢得有些愚蠢,可是她確實是想救你,哪怕自己有危險。」

    「你背負這三個人的人生,書歌,你要好好活著,快樂活著,珍惜你自己⋯⋯」承頎抬起頭來,一雙眼被水沖過,有著奇異的光亮,「否則,就是死去的人,也會不安心的。」

    「我⋯⋯」書歌開口,似是要反駁。承頎伸手,從他發間穿過,將他頭抬起。然後閉上眼,吻上他的唇。

    分他的神,不要讓他胡思亂想。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讓書歌先平靜下來,不然越想越極端,書歌那性子,肯定會走到死角上去。

    拚命施展吻技。兩人在一起兩年半,對彼此的身體都熟悉得很,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也能激發身體的感覺,竟然都是情動。

    承頎沈醉著,直到書歌呼吸不暢,推了推他他才醒過神來,然後暗叫糟糕。

    慾望已經生出,在這種情況下居然也能氾濫,硬到承頎想欺騙自己說書歌沒察覺都不行。他不由暗暗罵自己,居然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生出歪念頭來,簡直是無恥到了極點。

    但是身體的本能反應,又怎是他能阻止的。越是讓自己平靜,越是忍受不住。尤其身下的書歌也有反應,大概是剛剛情緒太激動,此刻書歌臉色緋紅,在承頎看來,自然是格外動人。

    不行,再這麼下去就麻煩了!承頎一咬牙,強讓自己起身,一溜小跑到衛生間──總裁室內的休息室是個小套間,裡面衛浴設置全面。

    其實真的很想撲上去,抱著他疼愛他。

    可是,懷裡是空的。

      已經習慣了這樣自己慰藉,承頎的動作很熟練,很快解決──書歌那狀態,他也實在不放心,自然沒有什麼心思去做這種事。

      人就在門外的床上,卻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解決慾望。承頎苦苦笑了笑,洗手,走出去。

      以後也會這麼下去吧,和右手或者左手為伴,在內心卑鄙地想著那個人,然後興奮。

      他回到床邊,掩飾了下自己身上的情慾味道,不想讓書歌更加厭惡自己,然後看向床上。

      他目光忽然凍結,身體滯住。

      床上被子平平扁扁,裡面竟然,沒有人!

      「書歌!」承頎大喊一聲,心下瞬時閃過幾個念頭,嚇得他站都站不穩。極速衝到房門,握住把手旋轉──打不開。

      這門他反鎖之後上了鎖,沒有鑰匙是出不去的。想到這一點,承頎稍微平靜了下,四下看了看,發現浴室亮著燈。他放下心來,走過去提高聲音:「書歌,你在裡面嗎?」

      沒有回音。承頎本已放下的心又不安起來,尤其他知道書歌其實是怕水的,住的地方都以淋浴為主,偏偏這裡是浴缸。承頎只覺心跳得厲害,隱隱感覺不對勁,終於忍不住伸手推門。

      門一推就開,竟然沒有插上。承頎一邊叫著書歌,一邊緩緩走進去。

      畢竟是辦公區內的休息室,浴室並不是很大,一眼就能看到書歌躺在浴缸裡。承頎見到他人,才稍微放下心,但是仔細看去,又是一驚。

      書歌根本沒有脫衣服,穿著襯衫褲子躺在浴缸裡,水噴灑在他身上,將衣服打得全濕,緊緊貼在他身上。他仰頭接受著細細的水流,雙目緊閉,好像睡著了一樣。

      「書歌?」承頎慢慢走過去,生怕驚擾了他一般。

      是累了麼?也是,剛才受了那麼大衝擊,情緒又那麼激動,累了也正常吧。只是怎麼衣服都不脫就洗澡?

      ──承頎這個疑問,是絕對沒有邪念在其中的⋯⋯大概沒有⋯⋯

      被水湮濕的衣服根本起不到遮擋的作用,反而在半遮半掩中達到更煽情的效果。承頎吞了口口水,覺得口乾舌燥。剛剛在衛生間用手解決的時候,腦子裡想的,不也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能看到衣料下的肌膚,承頎向移開眼光,視線卻怎麼也停不了,在書歌身體上來來回回。伸出手去,卻凝滯在半空,不敢近前。

      生生強迫自己停止,承頎狠狠咬了下嘴唇,把綺念驅走。綺念稍退,另一個念頭忽然闖進來:水⋯⋯沒有熱氣?

      承頎只覺全身血液都凝固了一般,只是一瞬間,腦中不知過了多少念頭。身體卻比腦子反應快上一分,馬上上前,伸手把書歌抱出來。

      手觸到的地方都是冷的,書歌身體像是沒有溫度一樣,冷得嚇人。承頎卻比他還冷一些,甚至有些不敢伸手去試書歌的呼吸,生怕他⋯⋯

      還好懷中的身體很快動了一下,宣告了活著的事實。承頎在這一瞬間所受的驚嚇和驚喜已經超出正常人心理承受範圍,他長出了口氣,只覺全身冷汗,腿腳都在發軟。

      書歌好像真的睡著了,乖乖任他抱回房。承頎拿浴巾包好他,卻不敢直接放在床上,怕冷水讓他生病。他先把人放到沙發上,把他身上濕衣服扒下來,然後用浴巾緊緊裹住書歌,再把他抱到床上。

      這一切動作都是用最快速度完成的,心中全是對書歌的擔心,身體卻和腦袋形成了兩極分化。沾著水滴的小麥色肌膚給他的視覺衝擊極為強烈,尤其手指觸到他濕滑而冰冷的身體時,想抱緊他溫暖他的慾望如此強烈,以至於全身發熱,幾乎無法自我控制。

      不能再碰他。他已經不是自己的戀人,而且也永遠不可能再成為。即使慾望已經強烈到要爆炸的程度,也不能碰他不能有不良的念頭⋯⋯

      生生忍下慾望真的很難,好像在要餓死的人面前放上山珍海味,就算裡面下毒,那人也一定是要撲上去的。飲鴆止渴,人類本就是慾望的動物。

      但是不能碰。如果連這點慾望都忍不下去,又怎能在以後的歲月控制住自己?求而不得,如果有了慾望就撲上去,那還算什麼懲罰?

      正當承頎拚命控制自己,甚至把手放到嘴邊咬,用疼痛來呼喚理智的時候,書歌緩緩一個翻身,被子掉到一邊。

      承頎趕快拿起被子給他蓋上,生怕他著涼──雖然休息室溫度適宜,畢竟書歌剛剛泡了冷水,身上溫度太低。如果不緩過來,以書歌那身體底子,病一場是絕對免不了的。

      但他這邊蓋著,那廂的書歌卻不安分起來,左右亂動掙扎著,竟然是死活不讓他給自己蓋被。書歌身上只有一條浴巾,這麼一掙扎全散開來,全身裸露在承頎眼下。

      承頎從來都不是聖人。他再忍,忍得眼都泛紅,身體開始顫抖。手伸出去,在觸到書歌肌膚那一瞬,眼前忽然浮現他推書歌的場景,伸出的手停在書歌肩頭,然後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向後縮。

      就在這時,書歌的眼睛忽然睜開,直視著承頎。

      承頎一直在想,只要書歌厭惡自己憎恨自己,他就會更容易忘記自己,過上新的生活。所以他有時甚至是特意讓書歌討厭,可⋯⋯

      可這時,他有些退縮了。

      他怕在書歌眼中看到鄙視看到冷漠看到疏離看到憎恨,他知道自己無法陪在書歌身邊,可是⋯⋯他不希望在書歌心中,他是無恥到這種程度的人⋯⋯

      兩人視線相接,書歌眸光清澈,沒有半點鄙夷或者厭惡的顏色。他靜靜看著承頎,只是看著,並不言語。

      承頎有些癡了,只是呆呆看著書歌的眼。他看不到恨意,看不到憎惡,他只看到了深深的自責,和孤單。

      低下頭,承頎靠著床沿,吻落在書歌雙眼。

      他想溫暖他的眼,讓他眼中不再有那麼深的痛苦和寂寞。

      他願意付出一切讓他幸福,他不能准許他露出這樣的眼神,不能!

      承頎的唇只是在書歌眼上來回,腦中尚有一絲神智,記得書歌現在身無片縷。手向下去,想抓住被子給他蓋上。

      觸手所及是一片平滑,略有些冰冷,卻是人體溫度。承頎這時哪裡還能抵抗,只想著要溫暖這人,忍不住就抱下去。

      然後就放不開了。

      糾纏之中衣服一件件脫下來,兩人身體重疊一起,氣息混成一團,赤裸的肌膚相貼,冷的被火熱溫暖,漸漸有了溫度。

      承頎一心一意地挑動書歌,讓他眼中孤單一點點換成慾望。

      不管誰欠誰,無論配不配。能夠相擁,總好過一個人孤寂。

      兩人都激動起來,身體磨蹭著糾纏,好像只有觸到對方,才能證明是真實的。甚至是彼此啃咬,承頎是像吻著一樣地輕輕啃噬,書歌卻有些沒輕沒重。

      承頎哪裡顧得上這些細微疼痛,人在他懷裡,可以再一次抱緊。即使是美夢都不敢這麼幸福,心裡漲得滿,幾乎要從眼裡溢出來。

      上了癮,哪裡是那麼容易戒得掉的?即使明知道這一抱下去就更難以離開,最多不過是十八層地獄再打下去一層,沒有本質差異。

      貪婪吞噬書歌每一寸肌膚,真想把這人啃乾淨吃進去,這樣就不會失去了吧。或者被他吞進去,這樣就不用離開,不用痛苦⋯⋯

      腦中閃過這念頭,承頎忽然想到,現在這樣怎麼看也是乘人之危,但如果是書歌抱自己的話⋯⋯

      只是不可能。書歌被暖和過來的身體微微顫抖,糾纏的動作很明顯,神情都亂了。但他一直在啃咬,沒有半點進攻跡象,像是要借用承頎身體來取暖,用他身體來宣洩,但絕不是主動的慾望。

      而且書歌一直沒有發出聲音,半點都沒有。

      儘管如此,身體這樣交纏,書歌的慾望也堅硬起來。承頎更是早就控制不住自己,硬漲的部位在書歌下身磨蹭,手探下去,將兩人慾望一齊握住,火熱和光滑的表面互相摩挲著。

      兩人都是數年沒有真正做過的人,對著熟悉得不能再熟的身體,哪裡還能忍得住,很快就都射了出來。但是射出來不代表慾望結束,相反的,身體更加敏感,慾望也更加持久。書歌忍不住開始低聲喘息,承頎更是激動萬分。

      狠狠吻著書歌,一隻手伸向後面,另只手在他身上挑逗。書歌好像有些難以承受這樣的快感,要推拒卻又無力,被承頎抓住他的手。

      承頎雖已極力溫柔,但慾望本就不是太溫柔的事物,更像是征伐對峙和掠奪。承頎握住書歌手腕,忽然感覺到手中什麼硬硬的,分一點注意力看過去,卻是一隻笨重的手錶。

      這種時候,身上所有的裝飾物都是多餘。承頎用單手解開表扣,順手把這表帶比表盤還大一圈的手錶扔到床下。

      手繼續抓著書歌手腕,有些古怪的觸感讓他不經意看了一眼,然後──

      承頎呆住了。

      常年戴著手錶的皮膚極白,在這白色上面,有一條──或者說一道,甚至一塊──暗褐色的疤,猙獰地盤踞在本是手錶的位置上。

      一般人割腕的話,會選用水果刀之類的刀具,因此割口都是平整的,癒合也是形狀規則的一條。但是書歌這傷不是,像是專門在靜脈上面撕了個大口子,疤痕的形狀可怖而古怪。

      承頎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和慾望。覆在書歌身上,他只覺萬念俱灰。

      他怎麼還有膽量去碰書歌?怎麼還敢在書歌面前出現?怎麼還能以「讓書歌幸福」為借口干擾他的生活?怎麼還有臉隱隱希望書歌能回到他身邊?

      移開身體,不敢再碰觸書歌,卻把唇貼上那傷疤,濕濕鹹鹹的,卻是他自己的淚水。

      連淚水都顯得虛偽。

      其實心裡也知道吧,書歌根本不會報復自己。「送上門給他報復」這理由,其實只不過是想接近書歌的潛意識硬是找出來的。總覺得只要自己一無所有只要自己受盡了苦,書歌就可能同情自己甚至回到自己身邊。

      所謂的放手,如果是真心的,就沒有必要接近。對書歌而言,自己不出現,才是最好的吧。

      想到這裡,承頎只覺得全身冰冷。

      連最後一絲遮掩都被他自己揭開,自欺也不再可能,那麼就該是遠離了⋯⋯可是真的不再跟書歌有牽扯,完全消失在他的世界裡⋯⋯怎麼可能做得到?

      吻著那傷疤,承頎一遍遍告訴他自己:這才是你應得的,有什麼好猶豫的?你做出那樣的事情,還能指望⋯⋯最後竟然會有一個幸福結局麼?

      下床,穿衣,離開。把一切安排好,再也不出現在書歌面前。什麼遠遠看著不去打擾,其實是潛意識裡還是希望被書歌發現,然後得到他的原諒吧。

      其實書歌何嘗恨過自己⋯⋯如果恨也許好些,因為恨也是一種執念,就像是承頎自己,恨了書歌十年,十年裡,心中只有書歌一人。

      從頭到尾都是自己在恨,先是恨書歌,再是恨自己。

      來,起身,下床⋯⋯這裡已經不是你該停留的地方了,消失在書歌眼前吧⋯⋯

      承頎心裡這麼告訴自己,但是身體還是僵著不動。

      不捨得,明意識也好潛意識也好,留在書歌身邊,都是他最深切的期盼。在已經沒有借口的情況下,這一起身,就是永訣。

      再多看一眼,一眼就好⋯⋯

      正對著書歌雙目。

      好像是因為承頎忽然停了動作,書歌有些奇怪,睜開眼看向他。

      看到承頎淚水已經停住,臉上表情像是一片空白,書歌身體一抖,忽然伸出手來抱他。

      承頎呆呆地被他抱住,呆呆地任他蹭著自己,呆呆地⋯⋯又起了慾望。

      身體和心還是能分開的,這樣的情況下,竟然也能有反應。

      書歌身體已經暖起來,倒是承頎,有著不自然的冰冷。書歌把自己從他身上汲取的熱度傳回去,臉上露出安心的表情。

      呆呆的人終於忍不住掠奪,從外到裡,席捲身下人的一切。

      疼痛的一瞬,書歌狠狠咬住承頎肩頭,咬得很深,流出血來。

      然後在刻骨的一刻,書歌忽然笑了。

      「老闆把我抱出來的時候⋯⋯我一直以為,是你⋯⋯

      雖然晚了,總不是不到。

      十八

      書歌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身體暖暖的,一點不像以往半夜驚醒時的寒冷徹骨──即使在炎熱的夏天,到了夜間,他身體也是冷的。像是墜入湖底深處,結成冰的寒冷。

      可是這時,他竟然是溫暖的。明明身邊這人是害他最深的,偏偏也只有他能讓他安心。

      雖然這份安心是身體和直覺上的,並不是心理和理智的判斷。

      醒來那一瞬,發覺自己赤裸在他懷中沈睡,身體一動就能感受到剛才發生了什麼。第一個閃過的念頭是:攝像頭在哪裡。

      然後才開始回想睡前發生的事,原來身體是如此迫切地渴望他的相伴,原來只有在他懷裡才能睡得安穩。在快被自責和歉疚壓得崩潰時,也只有他能平復自己的情緒。

      即使做愛的時候會想到那張光盤而發不出聲音,即使在醒來時下意識去找攝像頭,即使在承頎每對他好一點的時候都會想,這一次他會用什麼方法呢?

      即使如此,身體依然是依戀他的。甚至潛意識裡,還是傻傻相信他的。

      書歌睜眼看著躺在自己身邊的人。

      承頎睡得很沈,發垂下來,散在他臉上,為他本已十分出色的容貌更添了幾分魅力。重逢以來,承頎雙眉總是皺著,這時候卻也開了。長長的睫毛蓋住眼瞼,唇邊帶著絲笑,是那種很安詳很溫柔的笑。他本就不顯年紀,這一副天使的睡相讓他看起來更加年輕,簡直不像比書歌還大上一歲的人。

      「如果你還是想報復,那麼正好⋯⋯」書歌輕聲說。知道承頎母親發瘋這件事給他衝擊很大,本來就深重的罪孽感上又狠狠摞了一層,讓他喘不過氣來。一想到承頎的不幸和孤寂都是因為自己,他就覺得虧欠得越發多了。

      「可是,如果,一旦⋯⋯你是認真的⋯⋯

      那我必須離開你。

      因為⋯⋯

      也許我是一直愛著你的。

      但是我不可能再相信你。

      書歌想著,強忍住身體的酸痛不適,輕輕從床上下地。

      外面已經暗了,時間顯示是晚七點多,還好不是特別晚。書歌身體已經被清理過,雖然沒有什麼藥物,不過可以感覺到承頎清理得很細心,疼痛是難免的,情況卻還好。去浴室,果然看到自己的衣服晾在那裡,還是半濕不幹的。書歌想了想,把襯衫和褲子晾回去,內褲干了,外衣沒泡水。再到沙發上找到承頎的襯衫和褲子,雖然稍微小一號,不過乍一看看不出來。

      收拾好自己,書歌走回床邊,看了眼承頎:「其實你最近也很辛苦吧⋯⋯好好睡一覺,最好睡到我回來。」

      休息室的鑰匙在承頎口袋裡,書歌摸出來開門,走了出去。

      

      已經下了班,何千楚和康萬榮早已離開,外面是一片寂靜。開了鎖,外面的鑰匙書歌有,也就把承頎鑰匙留下來,然後把門鎖上。

      要解決的事情好像有很多,不過現在這麼晚了,顯然不適合去找子葉的人。那麼就先去等吧找老闆好了⋯⋯

      剛出寫字樓,就有一人從暗處衝了上來:「葉特助,我聽說康萬榮回來了?你沒事吧!」

      陰暗的光線讓書歌乍然愣了下,隨即認出是高經理。他心中一喜──承頎還在睡覺,肯定還沒有通知高經理改口,這時候運氣好的話,大概可以都誑出來⋯⋯

      「康總裁的意思是起訴我和子葉。」書歌回答,「高經理,被起訴的話,是不是⋯⋯子葉就危險了?」

      高經理怔了下,卻笑了出來:「這種事情你不用擔心,他逮不到把柄的。我們會讓康總裁知難而退,如果他一定要上法庭,我們也有必勝的把握,只是⋯⋯

      他頓了一下,看著書歌:「只是商業圈畢竟不大,出這種事情,下面風言風語肯定少不了。正好我們公司跟美國有業務合作,為了達到他們的要求,我們必須要派出進修人員去學習⋯⋯

      「我去是最好的對麼?」書歌接下他的話,竟然微微笑起來,「等我走後,你們就可以開始吞併康景,把它搞到破產,對嗎?」

      「那是當然的,現在我們佔盡了優勢,不乘勝追擊的話,給他們一點喘息的餘地,就有可能整個翻盤。」高經理說,「子葉只有電器,從來沒做過其它方面⋯⋯我看你簡歷,大學是學生物化學的?過去之後如果有心,也可以去聽聽這方面的課程嘛⋯⋯

      高經理聽書歌問的問題,心裡越發鄙夷他,不想和他再多說話,就匆匆把條件都說出來:「當然你要繼續留在國內也很好,承諾你的條件是不會少的,只要好好幹,搞不好很快就能升到總經理⋯⋯總之你自己選擇。我是建議你出國,避過這段時間風頭,再拿張好點的文憑,回來時一切都過去了,你也好重新開始。」

      「我想,大概在我去聽物化方面課程時,教授會對我意外地感興趣,然後問我要不要轉系。如果我轉系的話,以後可能就從事這方面研究,並且可以拿到美國方面的文憑⋯⋯我大學雖然是肄業,不過前三年的課時是可以折算的。」

      高經理一怔,表情不自然起來:「那個,你可以自己選擇想學的科目,我們不會干涉,即使不是經濟類也沒關係⋯⋯

      「不是不會干涉,而是會幫忙吧?」書歌挑眉問,「如果我學回本業,回來之後是不是會做技術主管的職務?前提是如果我回來的話。」

      高經理越聽越心驚:「這個⋯⋯

      「如果我不回來,由於你們許下的好處裡面包括子葉的股份,每年你們仍然會提供我學費生活費吧?就是說由於這一次賣資料,我能得到一輩子都享受不完的好處。」書歌說。

      「如果子葉倒了,那些股份也就一文不值了。」高經理連忙說。

      「倒?康承頎的公司,除非他自己搞鬼,否則會倒麼?」書歌從高經理的反應中已經看出端倪,下了結論。

      其實早就在疑惑,經歷下午那場風波之後,更是能猜出承頎的真正目的。但是還是高經理說出「出國」這兩個字之後,書歌才把承頎的計劃全部理順。

      出了國之後,能選擇的自由度就高了。只要學校通過,想再拾起原本的專業也不是不可能。而且書歌的年齡,在國外讀大學並不會顯得突兀。他英語又好,原來的底子也紮實⋯⋯

      如果不想回國,可以在國外留下,反正經濟絕對有保證。如果回國,不管是學經濟還是學物化,都可以在子葉安排一個高職位給他坐。搞不好又有什麼因緣際會什麼優待,最後一直能拿到子葉的最多股份,得到這家公司⋯⋯

      「那承頎呢?他給自己安排了什麼職務?」書歌問。

      「打掃衛生的⋯⋯」高經理被他搞得發懵,以為他全知道了,於是回答,「康總說,最好是能看到你但是你看不到他的地方⋯⋯

      只要在遠處看著你幸福,即使幸福裡面沒有我⋯⋯

      高經理受命當幌子,為了引書歌上鉤,承頎把書歌的經歷幾乎都告訴了他。他本來也是挺同情書歌的,但接觸之後,感覺書歌開口閉口都是利益,於是不免小看了他,以為他根本就是想要錢。

      有這樣的心態,高經理不免大意,所有的底子都被書歌兜出來。他想反正這家夥不過兩個目的,報仇兼自身得到好處,就算說了又能怎樣。

      直到書歌說完離開,又過了十分鐘左右,高經理忽然感覺不對勁。他連忙掏出手機,給承頎打電話。

      好半天才有人接,承頎聲音有些倦懶:「誰啊?」

      「是我。」高經理看看表,還不到晚九點,怎麼康總就睡了?

      但是也來不及問這些,急忙把剛才的事情說了,聽到電話那邊傳來一陣!當雜音,好像是碰掉什麼東西,並伴有牙縫間擠出來的嘶嘶聲,大概是撞痛了。

      「你怎麼能全告訴他呢?」承頎大怒,「我是覺得你做事穩妥精細才讓你出面,結果你竟然⋯⋯

      「可是他好像知道⋯⋯我以為是您說的,所以⋯⋯」高經理也知道這一次真的是做錯了,勉強辯解,「而且照您的說法,他的性格比較直接,應該不會特地套話⋯⋯

      「那是以前⋯⋯」承頎歎了口氣,「你看到他往哪個方向去了?他有沒有說要去哪裡?」

      高經理說完承頎就把手機掛斷,幾分鐘後,高經理看到他從寫字樓跑出來。

      所幸休息室裡面還有幾件衣服,承頎不用穿書歌的。只是這麼匆忙,身上衣服談不上整齊,他也顧不上那麼多,拉過高經理,讓他開去散理路。

      到等吧,承頎三步並作兩步往裡走。他來這裡打工一段時間,大家都認識他,也不攔他,任由他進入工作人員區。

      「老闆,我知道你肯定能讓他找不到我⋯⋯」走到秦老闆專用休息室門外,承頎聽到書歌說話聲。他心中一驚,躲在門邊。

      「我當然有這個能力,可是Sidney,你有什麼必要離開?現在商場上的焦點完全是康景的窘境,沒有什麼人在意你的事情⋯⋯」秦老闆的聲音響起,「何況依你所言,他不是也想把你送出國?這和我幫你離開有什麼不同嗎?」

      「如果我現在消失的話,他大概就不會再自己吞併自己了吧。」書歌低聲說,「就算他能把所有的人員都並進去,也不造成他人破產,可是⋯⋯那是他父母創下的公司,我欠他家良多⋯⋯

      「切,一命換一命早夠了好不好?Sidney你實在是太⋯⋯濫好人了一點。」秦老闆有些憤慨,「我的意思是你拿錢走人,你以前不是高材生嗎?現在撿一撿還是能撿起來吧?乾脆做個大科學家拿個什麼什麼獎,徹底離開這個圈子⋯⋯反正出了國,我不信那家夥還有辦法干涉你!」

      「我不想要他給的東西,也不想⋯⋯再和他糾纏下去。」書歌的話讓承頎眼前一陣發黑,只覺得站立不穩,握緊拳才能得到一點力量。

      書歌繼續說著:「就算是不虧欠,我和他⋯⋯也還是不要見面的好。他如果還在恨我,我由著他報復倒也沒什麼。但現在,他好像真的不是報復⋯⋯

      「他難道還想你回他身邊不成?」秦老闆冷笑,「要是沒有我,你早死在夜霧了。做出那種事情,他還敢奢望挽回?」

      「他⋯⋯」書歌忽然止住聲音,過了半天才說,「算了,無論如何,即使在一起也是互相折磨,何必呢。」

      秦老闆怔了一下,低聲說:「其實愛情,還不就是互相折磨。」

      承頎在門邊,只覺站立不穩。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那家夥跟本地黑幫白道都有牽扯,這幾年來我隱藏你去向,算是費了點事。現在你一失蹤,他肯定會馬上找到我,所以走之前一定要做好準備才行。」過了一會兒,秦老闆說,「以後又要麻煩了。」

      「又給你添麻煩了⋯⋯」書歌說,「當初若不是你,我就算不死,大概也會去大半條命吧。你幫我還錢幫我離開B市,結果到了現在,我居然還要麻煩你。」

      「這種事情不用客氣。」秦老闆輕快地說,「夜霧那種地方,早該關門大吉的。我要是眼睜睜看著有人在我面前出事還置之不理,才是該死。」

      「我想回去跟他說明,我不要什麼錢,也不用他送我出國讀書。不過我想見他母親一面,不管她能不能明白,或者願不願意原諒我,我至少⋯⋯要對他父母正式道歉。」

      「我覺得沒什麼必要,又不是只有他家的人是人,你家死了兩人,姓康的又對你做了那種事情,還道什麼謙?」秦老闆提高聲音,「你剛被就回來的時候不瘋?每天癡癡呆呆的,還問我什麼時候接客⋯⋯晚上從沒有睡安穩過,坐在床上發呆,醫生都說你精神衰弱並且有自毀傾向,要不是我找到名醫,你現在搞不好就和他媽作伴呢!」

      「你現在還是睡不好吧?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這裡住的時候,我已經盡量讓你喝酒,並且加少量安眠藥物,你照樣一晚上起來好幾次。」秦老闆滔滔不絕,「這還不夠嗎,他們還想要什麼?」

      「其實在他身邊的時候,我是能睡著的⋯⋯」書歌忽然開口,打斷他的話,苦笑一聲,「所以我並不是因為他才失眠,而是因為沒有他。」

      房內靜默片刻,秦老闆聲音再度響起:「Sidney,我想你還是跟康承頎說明白再做決定吧。」

      「老闆⋯⋯」書歌聲音中帶著疑惑,「為什麼?」

      「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什麼恩怨我管不了,但至少我希望你能活得快樂點。」秦老闆說,「如果他能讓你過得好一些,又何妨留在他身邊?被虧欠的,慢慢討回來也就是了。」

      門外承頎聽到這句話,有些癡了。

      書歌無法和秦老闆達成一致,只好先告辭,打算跟承頎談談再做決定。結果一出門,抬眼就看到承頎站在門邊。

      承頎只是看著他,眼珠都不轉地看著他,眨也不眨。書歌一愣:「你一直都在外面聽?」

      承頎點頭。

      書歌想了想,跟秦老闆說了幾句話,把承頎拉到他週末住的房間去。關上門,房內只有一張床,書歌雖然精神強韌,這時候也微有些發窘,身體深處還有下午放縱的餘韻,現在又處在這麼曖昧的境地裡。

      看到書歌表情,承頎就明白他心裡所想,心就有些忐忑──畢竟那時書歌神智肯定不算特別清醒,自己怎麼也脫不了趁人之危趁火打劫的嫌疑,甚至可能會讓書歌不快。

      書歌稍微遲疑了一下,還是坐到床上,和承頎稍微保持一點距離。

      結果他剛坐下,承頎就靠過來:「書歌,你⋯⋯還好吧?痛不痛?」

      在那種情況下,他哪裡還記得多些溫柔,免不了粗魯。書歌又是長時間沒有過的,萬一受了傷或者不舒服就糟了。

      書歌的臉有些發紅,低聲說:「抱歉。」

      承頎傻了一下:「什麼?」

      「那時太激動,有些失態。」書歌把頭側向一邊,承頎看不到他表情,「有些歇斯底里,還纏著你做⋯⋯抱歉。」

      「分明是我⋯⋯分明是我對你一直心懷不軌,趁著你情緒激動下手,書歌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承頎臉有些漲得紅了,「是我色慾熏心,我⋯⋯

      「是我想得到安慰。」書歌打斷他,低聲說,「因為難受,所以想要被擁抱來求得安慰,不關你事。」

      「即使不是我也可以?」承頎問,五官有些扭曲,「只是⋯⋯用來安慰的?」

      他還以為,至少有點期待,書歌那樣的舉動是有一些感情在的。事後為書歌清理的時候,心中儘是柔情。下定了決心,即使要自責要贖罪,也寧可留在他身邊,一邊照顧他一邊求他原諒。

      真讓他眼看著書歌而不能接近,他受不了。那確實是最殘酷的懲罰,對他而言,是太殘酷了,殘酷得超出忍受範圍之外。

      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幸福,那幸福卻和我無關。

      無法把你讓給別人,受不了你在別人身邊,比在我眼前快樂。

      「不,即使是用來安慰的也可以,不是我一個人也沒關係⋯⋯」承頎急忙再開口,把剛才的激動平息一點,「可不可以讓我留在你身邊,需要安慰的時候來找我,如果你要擁抱我隨時都可以,讓我離得遠點我也馬上能做到⋯⋯你做什麼都好,我不會打擾到你,你讓我留下陪你好不好?」

      「你不是聽到我剛才說的話了麼?」書歌看著他,輕聲說,「如果你還想報復,我留下來倒是無所謂。但如果你是認真的,那麼⋯⋯還是不相見的好。」

      「我只恨一個人,那就是我自己。如果你離開再不見我,那麼就是最狠的報復了吧⋯⋯」承頎回答。

      他靠得近了些,然後再近,終於貼到書歌身邊,伸手輕輕抱住他:「如果我可以讓你不再失眠,那就讓我陪著你。我不會亂動,即使你已經不喜歡我了,但是在你找到其他人之前,讓我暫時代替一下,好不好?」

      書歌靜默片刻。

      「可是我恢復不到正常的心態,如果和你在一起,我會覺得難受,你也會。我隨時都會想,你對我好,是不是為了讓我失去一切的時候更絕望。連下午你抱我的時候,我都在想,會不會有攝像頭對著我,等著拍下我的沈迷。」一會兒之後,書歌開口說,「如果你真的⋯⋯喜歡我,那麼這就會是最痛苦的事情。」

      承頎的手顫抖了下,卻依然抱著書歌不肯放:「我知道我的存在會讓你痛苦,但是⋯⋯也許你會漸漸習慣,我會照顧你但是所有對外的事務都由你來做,我可以不抱你甚至你也可以主動⋯⋯這樣你總不用擔心會被拍了吧?」

      書歌搖頭。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說痛苦,是指你。」

      明明愛著,明明是在為對方好,可是對方心裡只有懷疑。再深刻的愛也經不起不斷的懷疑,再深的決心也受不了這樣的推拒。

      然後總有一天會真的再恨吧,再次拿走一切,留下自己孤零零一個。

      到時候,大概是怎樣也無法活下去了吧。

      書歌這樣想著。

      其實是愛著的,愛情這東西,並不會因傷害而消失。甚至可能傷得越重,越是忘不了。

      但是傷害,會破壞掉信任。

      承頎的報復在書歌的認知裡,是理所當然的。書歌並沒有因為他的所作所為而不愛他,愛這種東西,只能被時間磨損,不太可能被傷害消滅。

      但是書歌因他的作為而不再相信他。

      如果相愛卻不能相信的話,莫不如不要相愛。

      只要相憶然後慢慢相忘,不是很好?

      「痛苦不是活該?」承頎卻忽然笑了,「我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這不是正好可以作為懲罰?」

      書歌一震,不再言語。

      「你也累了吧,現在很晚了,我們先睡一覺──呃,純睡覺⋯⋯」承頎感覺書歌坐姿好像有些艱難,連忙說,「其它瑣事都是小節,我們明天再說。你只要考慮到底能不能允許我陪你就好,其餘的事情,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這房間本就是書歌住的,睡衣什麼的一應俱全。書歌其實也確實累了,一下午先是情緒激動後是身體慾望,他本就不太好的身體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到最後幾乎是半掛在承頎身上,被他抱到床上的。

      其實真的很溫暖。

      「對了,我想見你母親,你幫我問問你父親,好不好?」最後,在意識快沈寂之前,書歌記得把這句話說出。

      「⋯⋯好。」

      聽到回答,書歌才放下心來,倚在承頎身前睡著。

      承頎盯著天花板,怎麼也無法入睡。

      十九

      飛機在蔚藍天空劃下長長的白線,慢慢消散開來,只剩白色煙霧。

      機票是承頎買的,特地把康萬榮安排在遠遠的座位上,他和書歌坐在一起。一共兩個小時的路程裡,只見承頎前前後後,又是要飲料又是要暈機藥等等,簡直要取空姐而代之。

      終於被書歌說了兩句,他才停止這樣引人側目的行為。

      書歌本是想先對康萬榮說些話的,但承頎有意把他們分開,也只有等下了飛機才有機會接觸──趁著承頎拿行李的空當,書歌走到康萬榮身前:「康先生,我會不會太冒失,您的夫人她⋯⋯可以見生人麼,會不會刺激到她?」

      「她連自己兒子都不太認得,應該沒事吧。」康萬榮歎了口氣,回答,然後有些小心地問,「你⋯⋯是不是很恨我們一家?」

      「一切因我而起,我⋯⋯有什麼資格恨你們。」書歌低低說。

      「我⋯⋯其實我並不是有意要逼死你父母的,只是那時候承頎他媽精神狀況很不好,我一生氣,覺得你們家居然能過得若無其事,你連拜祭都沒來過,於是⋯⋯

      「我那時候被您夫人推過一把,跌倒的時候撞到頭。大概是我自己也不願意記得這件事吧,結果出現了輕微失憶症狀。」書歌低下頭,聲音有些顫抖,「就是說,您那時候是想把我逼出來對麼?但是我爸媽不想讓我再回想起來這件事,所以⋯⋯

      他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原來並不是真的沒有退路才去自殺的,原來竟然是為了保護自己才死亡的⋯⋯

      「也不是那樣,我還沒來得及提出條件他們就自殺了,我還以為到那地步,他們至少會來向我求情⋯⋯」康萬榮也低下頭,他雖然不是真的想逼死人,但對方已經死去,再說什麼也是枉然。

      接到電話之後,他馬上趕過去,結果慘事已經發生。本來想那孩子父母都死了,自己收養他也不是不可以。結果見到人群中一臉茫然的書歌,發現他竟然完全不記得自己,當即大怒,覺得這小孩真是沒心沒肺,女兒算是白死了──連父母死亡都不掉淚的小孩,不是天性涼薄,又是什麼?

      商場征戰再所難免,破產倒閉也不少見。但這種出於目的的讓人破產,並且逼死人的事情,一直讓他內疚於心,也就不會四處宣揚。因此承頎一直不知,還是書歌離開那六年,承頎四處追查,查出來的。

      書歌心頭只是茫然,淚也流不出來,想父母言笑,只覺絕望。

      「你對他說了什麼?」忽然一陣風刮過,他被抱進一個溫暖懷裡,耳邊傳來喊聲,「他都被你⋯⋯還有我害得一無所有了,你還不罷休嗎?」

      喊完一句,承頎連忙抱著書歌坐到機場大廳一邊的椅子上,低聲安慰他:「書歌,不要聽他亂說,不是你的錯⋯⋯

      一邊說一邊輕輕拍著書歌後背,機場人來人往,在承頎眼中都不過是路人甲。靠近書歌,一點一點吻著他的臉,並不深吻,只是淺啄。

      書歌在他懷裡,慢慢地真的平靜下來。

      爸媽的性格就是那樣,寧可死都不會去求人。

      誰都不是有意,可結果就成了這樣。誰加害誰受害,已經沒有一個等式了吧。

      書歌平靜下來,從承頎懷中離開:「我們走吧。」

      然後發現周圍人的眼光,他臉色一白,承頎馬上跟著他起來,擋在他身前,回手攬住他。

      大多數人也算見多識廣,看了幾眼,並不覺得太礙眼,也就不再注意他二人。

      康萬榮走過來,發出幾乎聽不到的一聲歎息,對二人說:「不早了,療養院還挺遠,快點出去吧。」

      

      出了機場,康萬榮在這邊的司機開車過來接他們。療養院建在海邊,開車過去要花一段時間,司機上了高速,康萬榮坐在副駕駛座上休息一下,承頎和書歌坐在後座。

      要不是誇下絕不干涉書歌行動的海口,承頎真想馬上下車,帶著書歌回去。

      反正不應該讓書歌見到他母親,見了之後,書歌一定會更難受⋯⋯但是又不能阻止,現在是「留校察看」期間,如果書歌審核不通過,堅決要離開他,就糟了。

      後座很寬敞,但是承頎硬是擠過中間的地方,伸手抱住書歌的腰,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為怕書歌緊張,承頎還特意不斷找話題。兩人本來都是極熟悉對方的,當然有很多話題可以說。而且間中又提到書歌將來去向的問題,承頎的意思是讓書歌出國,撿起原來的專業。書歌卻說自己已經放下良久,而且也不是真的想從事科研,只是興趣。

      興趣這種東西,其實有很多種處理方法。把興趣當職業,未必是什麼快樂的事情。他這些年接觸商業,倒也還有些興趣。而科技這種東西,瞬息萬變,他恐怕已經追不上了。

      「其實你不走我才高興。」承頎最後小聲說,「要是你出國而我留在國內,我一定會很想你。然後三天兩頭找借口跑出去,最後公司倒閉⋯⋯

      「哼!」坐在前面的康萬榮哼了一聲,「你也好意思說,要不是我過來,康景就改名成子葉了⋯⋯就為了──呃,情人,把家族企業都改名,還讓人以為康景要兼併了!」

      承頎一點愧疚樣子都沒有:「你做過那樣的事情,受到懲罰也是應該的。如果你不是我父親,我可能會做得更絕⋯⋯

      書歌拉拉他袖子:「承頎,別這麼說。」

      承頎許久沒聽他只叫他名字,當即心中一暖,也就閉嘴不再說。

      「都是癡的。」康萬榮從後照鏡看這二人,他知道兒子做過很過分的事情,也知道這兩人分別經年,即使現在,聽他們說話,也知道兒子並沒有追回那男子。

      但是依偎在一起,竟然顯得很相襯。兒子身上的焦躁絕望,那男子身上的負疚傷痛,混在一處,居然彼此中和,成為略有些陰鬱但大體舒適安穩的氣息。

      「懲罰麼,康家從此絕後,算不算懲罰?」康萬榮猶豫半天,最後終於開口說。

      他只是普通的父親,他只剩這麼一個兒子,以前因為種種原因,他對這兒子始終是虧欠的。

      如今,兒子既然有想要的人,而且看樣子是特別執著想要。即使驚世駭俗,他也只能支持他。

      何況那孩子種種遭遇,也是因為自己沒處理好,算起來也是自己有愧於他。兒子現在對他極力討好千依百順,以後也會好好待他吧。

      對於康萬榮這種商場上的老狐狸,又數十年人生經驗的人而言,什麼恩怨情仇都是次要的,在一起能得到最大利益才是主要的。

      如果更需要溫暖,那麼即使被對方身上的刺扎上幾個包,也是值得的。抱在一起會有傷害,但是終究還是擁抱的需求更大。

      那麼就在一起好了。

      當然最關鍵的問題是,康萬榮根本管不了承頎。看看子葉的實力,就知道什麼叫做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只要老婆不要娘──當然康萬榮還分不清誰是老婆──的兒子可以把康景弄得四分五裂,幸好葉書歌似乎並沒有恨的念頭,保住康景這件事就靠他了。

      康萬榮盤算著,看車窗外千篇一律的風景,聽後座上有些曖昧的聲音和談話,心想這大概是最好的結果吧。

      只希望⋯⋯不要再有什麼問題⋯⋯看兒子這樣,葉書歌如果真的離開他,搞不好會出什麼事。

      他只有這麼一個孩子了。

      療養院建在海邊,是座三層的建築,乳白色的外表,外形有些像中世紀的城堡。

      這是家專門為有錢人開放的療養院,裡面住的都是非傷害型精神病患以及抑鬱症者,提供最專業的治療,也允許家屬長期陪護。

      三人走進療養院。承頎原來經常來探望母親,但是醫生發現他的出現會給病人帶來負面影響,讓他不要再來。因此對這裡,承頎並不比書歌熟悉多少,兩人都是跟著康萬榮走。

      很快到了承頎母親的房間,康萬榮先進去問問護理她的狀況,然後示意兩人進去。

      房間佈置得有些樸素,大概是怕東西太多傷到病人,傢俱都是木製,邊緣光滑。黑色皮沙發上坐著兩個女人,年紀大的一個看起來有五十歲左右,長相和承頎非常相像,只是表情有些呆滯,眼中無神。旁邊坐的應該就是護理,三十上下,相貌平凡但是溫和。

      兩人看到康萬榮,都站起來。承頎母親露出一個笑容,笑得很天真,和她年紀有些不相符。護理人員則是打了聲招呼,康萬榮讓她去一邊坐著,他走到沙發旁,坐在承頎母親身邊。

      承頎母親看到康萬榮,眼中有了些神采。她也不注意別人,只顧和康萬榮說話。內容無非是最近又看了什麼電視啊,他怎麼這麼久不回來她一個人好無聊之類的。

      書歌佔在一旁看著,心中翻騰,難受異常。偏偏這時他身邊的承頎也有些微微的顫抖,書歌側眼去看,見他眼神數變,眼底儘是黯然。

      見承頎如此,書歌心中難受竟然少了些,反把心思都放在承頎身上,心中疑惑他怎麼這副表情。

      康萬榮和承頎母親說了幾句,想起這邊還有兩人,連忙對她說:「對了,你看看今天誰來了⋯⋯

      承頎母親看向二人,她目光從承頎身上掃過,臉上表情有些不好看,但是並沒有太過激的反應。

      她的目光隨即落在書歌身上。

      書歌有些緊張,向前走出一步,直視她:「您好,我是⋯⋯

      承頎母親忽然大叫一聲:「是你!你把我的承欣還回來!」

      男孩子在長相上變化並不如女孩明顯,承頎母親清楚記得他長相,尤其他的眼睛,幾乎沒有變化。

      她美麗的臉有了變化,變得猙獰,開始大喊大叫:「還承欣的命來,我就這麼一個孩子啊,你把我的承欣還回來!」

      她一邊喊一邊向書歌站著的地方撲來,康萬榮連忙阻止她,她對康萬榮又打又咬,康萬榮卻怎麼也不肯放開她。

      「放開我,我要為承欣報仇,你為什麼不幫我?」承頎母親叫著,眼神已經渙散得完全失了神,「是不是你根本不在乎承欣的死?我就知道你早就想拋下我們娘倆,你媽都給你找好人了對吧,只要跟我離婚你就可以再娶一個會生兒子的女人了是不是?」

      「根本沒那回事,我媽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怎麼這麼多年你還是不相信我⋯⋯」康萬榮急忙辯解,「而且你忘了承頎嗎,承頎他⋯⋯

      「醫生說我不能生,他一定是你和別的女人生的!」承頎母親大喊,拚命掙脫康萬榮,「我只有承欣,她卻被這個人害死了⋯⋯我要替承欣報仇!」

      她是非傷害性的病患,因此並沒有被束縛起來,甚至房間裡連可以束縛她的東西都沒有。但是精神失常的人力氣是大於正常人的,而且康萬榮又不敢真的太用力,結果竟然真的被她掙開。

      她脫身之後,馬上拿起地上一把椅子,對著書歌衝過來:「你給我去死!」

      「小心!」康萬榮大喊一聲跟上來。這房間的傢俱大多是木製不錯,但是為了怕承頎母親絆倒或者碰到,都是極好的木料。而且很沈。就連康萬榮平時搬一把椅子都有些費力,現在她拿椅子揮舞,恐怕⋯⋯

      書歌看著迎面砸過來的椅子,倒是笑了笑,閉上眼。

      難道可以這麼輕鬆麼,一命換一命就可以的話,為什麼在二十多年前不直接殺死他?如果那時候死了,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吧。父母還過著正常的生活,會為了兒子的死亡而傷心,但是他們還年輕,可以再生一個。眼前這人也不會瘋,就剩下承頎一個孩子,她也會好好照顧他吧。

      如果那時候死了就好了⋯⋯

      耳邊是呼呼風聲,一個女人能有這麼大力氣,可以想見她仇恨有多深。書歌腦中竟然還能一閃而過物理公式,推算動能動量有多少,能否致人死亡。

      可是在意識的最深層,同時有個聲音在喊。

      如果那時死了,就不會有那三年時光。如果那時死了,就不會有長大之後,那不知是真是假的愛情。

      可是如果現在死了,承頎怎麼辦?

      他若是真心愛他,愛人死在親人手下,承頎該怎麼辦?如果能忘記,如果傷痕能淡漠也好,可萬一忘不了怎麼辦?

      這些念頭只是一瞬,書歌想到承頎,不由把身體側了側,不再正面對著砸下來的椅子。但是這時候哪裡還有閃躲的餘地,他聽到碎裂的聲音,木頭碎裂和骨頭碎裂。然後身體倒下,碎木屑在他身邊臉頰劃過,有絲絲的疼痛。

      但是痛得並不厲害。書歌心中疑惑,睜開眼。

      幾聲尖叫同時響起,猩紅的顏色沿著身上覆著的人的身體落下,滴在書歌身上。

      書歌腦中一片空白。

      好多的血,像是六年前割腕那一次,漫得眼前都是一片紅色。

      可是心痛得很厲害。

      偏偏身上覆著的人還轉過頭對他笑了笑,笑得很溫柔。勉強調整角度吻了吻書歌的唇,吻裡帶著血腥味。

      然後承頎轉回頭,對著他母親也笑了笑:「我知道你眼中只有姐姐,你一直不把我當你的孩子,儘管我確實是你生的⋯⋯這些都無所謂,反正我現在一點也不在乎了,你和爸喜不喜歡我,對我來說都沒有關係⋯⋯

      話說到最後,氣息已經亂了。康萬榮吼著打電話,馬上到他身前,猶豫該不該動他。承頎繼續說著,和他母親酷似的臉上帶了血跡,有幾分恐怖:「書歌害姐姐死去,如果說他欠你一條命,你非要他償還的話,那麼⋯⋯我也欠他一條命⋯⋯你不把我當你的孩子,那麼即使我替他還這條命,也不算再欠你了吧⋯⋯

      他笑著:「你生我的恩情,我欠書歌的欺騙⋯⋯這一下子都還了吧⋯⋯書歌,如果有下輩子,你能不能跟我在一起?」

      承頎母親瞪大雙眼看著他,眼神漸漸清澈,忽然搶上來:「承頎!承頎!你不要死,我、我忘記了我沒想起來──」

      承頎被她一撲,原本就斷裂的肋骨受了重壓,眼一翻暈了過去。他母親以為他死了,腦中一亂,也暈過去,被康萬榮抱住。

      護理人員才慌忙打開房門,喊人過來。

      療養院雖然並不是醫院,不過醫療設施都具備──畢竟這些患者大多都是無行為能力人,倒不太擔心他們傷害別人,但是自己受傷還是有可能的。

      所以急救設備一應俱全,承頎被推進去急救室,書歌坐在門外椅子上,靠著牆,有些乏力。

      康萬榮當然是去陪承頎母親,過了一會兒,她還沒醒來,他擔心兒子,也過來急救室外面探看。

      急救室燈亮著,這種地方天生具有緊張和壓抑的氣息,裝飾得再令人放鬆也是無用。康萬榮頹然坐下,瞬間蒼老許多。

      再看一邊坐著的書歌,康萬榮稍稍愣了下。

      書歌靠在牆上,以掩飾顫抖。他臉上的表情⋯⋯康萬榮已經不能用傷心或者絕望來形容了,是一種──萬念俱灰?

      康萬榮低下頭,用手抱住腦袋,發出低低的哭泣聲音。

      書歌沒有哭。他只是望著急救室的燈,呆呆看著。

      死⋯⋯死了的話,就去陪他好了。

      他記得他在死亡前說,希望下輩子,不要再看到承頎。

      如果現在是他的下輩子,那麼承頎的下輩子呢?

      「死也好,醒來也好,我不離開了⋯⋯」書歌低低地說,「再也不離開了,好不好?」

      康萬榮聽到他的話,長長歎了口氣:「怎麼會這樣⋯⋯

      本來以為這段仇怨能告一段落,誰知道竟然會生出這樣的波折來。如果真的是兩敗俱傷,他這樣年紀的老人,又情何以堪?妻子殺死兒子,這是怎樣的慘劇⋯⋯

      「都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康萬榮的手錘在牆上,低聲嘶喊,「要是當年我能夠下決心把她送去治療,要是我在她最開始認不出自己兒子的時候大聲告訴她⋯⋯她的病就不會越來越重,就不會有今天的事情⋯⋯

      書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康萬榮看到他眼光,繼續說:「這件事情就連承頎都不太清楚⋯⋯都是我顧慮太多,怕他知道了會看不起他母親,結果⋯⋯

      「我出身貧寒,是從鄉下到城裡打天下的。那時是市場最亂,也是機會最多的時期,我隻身打天下,也算是開創出一番事業來。」

      康萬榮敘述著,語氣甚至沒多少起伏。大概是經歷得太多,早就麻木:「承頎他媽算是個大小姐,能力很強,掌管一定權力。我和她開始是對立,後來彼此欣賞,最後就相愛了。但是她家並不同意我和她在一起,我父母也不同意。」

      「她在家裡也是強勢的,很容易就解決那邊的阻力,倒是我⋯⋯那時觀念比現在保守得多,在我父母眼中,城裡人都是騙人的,沒有一個好東西。城裡女人更不能娶,娶來之後兒子就沒了⋯⋯」康萬榮說,「他們千方百計拆散我和她,都沒有成功,我們還是結婚了。但問題的根源,也就此埋下。」

      「承頎他母親很要強,康景的前身康家,可以說有一半以上都是她打下的。過於專注事業的結果是沒有兼顧家庭,她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又怎麼有時間生育帶孩子。中途有兩次意外受孕,都是去打掉⋯⋯

      「結果等到她能休息下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懷孕的最好時期。但是我們還是有了澄欣,同時醫生說,她以後再想受孕,可能比較困難⋯⋯

      「你這個年紀的人,可能無法體會老一輩人對抱孫子這件事的執著。我父母逼得厲害,甚至讓我離婚再娶⋯⋯我當然不會,但是這些話傳到她耳朵裡,給她壓力很大。商場本身就是個深潭,深陷其中的人無不如履薄冰,終日小心翼翼,精神高度緊張⋯⋯

      「在這樣的壓力下,她開始有抑鬱症的表現。我把她送去醫院,醫生說最好入院治療。但是那個年代,誰知道什麼叫做抑鬱,什麼叫壓力過大。如果進了精神病院,精神病這幾個字就肯定打上標籤。承頎母親當然不能忍受這種事情,堅持回家。醫生說在家裡好好療養也沒什麼大問題,而且做身體檢查的時候意外發現她又懷了孕,我就沒堅持⋯⋯

      「結果⋯⋯由於之前宣佈她不易受孕給她打擊太大,承頎出生以後,她精神處於極度不穩定狀態,經常以為承頎是我和別的女人生的,以為我要和她離婚⋯⋯她把澄欣當作是唯一的寶貝,把承頎當作敵人,甚至對承頎做出過一些傷害。所以我盡量分開他們母子,卻不敢告訴小承頎其中的緣由,怕他對他母親產生恐懼厭惡的心理⋯⋯

      康萬榮歎息著:「一念之差⋯⋯後來治療條件改善,她的病也漸漸有了起色,偶爾也會想起承頎是她孩子──當然也是 因為長相上實在無法錯認的緣故──對承頎好了很多。結果就在那個時候,澄欣出事了⋯⋯

      書歌閉上眼,他當然知道澄欣出的是什麼事。

      希望就在眼前卻破滅,康萬榮因此格外承受不了這打擊,後來才⋯⋯

      「她一直把澄欣當成唯一的孩子,離開半天都捨不得,怎麼能承受得了這樣的噩耗。我有心瞞她,但根本沒用⋯⋯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康萬榮說,臉上顯出無盡疲憊,「我後來想,如果我不是想維護家庭表面上的和平,如果我能果斷分開她和承頎,甚至不讓她教育澄欣,也許所有的悲劇都不會發生⋯⋯

      書歌搖了搖頭,忽然說:「沒有那麼多如果⋯⋯如果我父母不相識不結婚,一切也都不會發生⋯⋯事情已經發生,沒有如果可以挽回。」

      「我只知道,如果他不醒,我寧願陪他一起睡下去⋯⋯

      二十

      等了三四個小時,急救室的燈終於熄了,醫生走出來。

      康萬榮馬上圍上去,書歌卻坐在原地不動只是抬起頭看向醫生。

      「病人已經脫離生命危險。」

      一句話出來,兩人都長長鬆了口氣。康萬榮軟軟坐回椅子上,書歌卻站起來:「那有沒有傷到什麼地方?」

      「肋骨斷了五根,有一根靠近胸腔,差點扎進肺裡。」醫生回答,「好在沒有直接砸中腦袋,頭骨受了一定衝擊,不過不致命⋯⋯左腿粉碎性骨折,只要復健得好,在生活上不會有問題。當然這次他大出血,之後必須住院一兩個月,我們這裡不是專門的醫院,還是要轉院才行。」

      然後他又說了半天,聽他的話,感覺承頎簡直全身上下都是傷,就沒一處是好的。最後兩人詢問什麼時候可以探望時,醫生想了半天:「他有一度大腦輕度缺氧,估計怎麼也得昏迷三十小時,期間可以轉院,後天早上大概能醒過來。」

      「我現在可以進去看看他麼?」書歌提出請求,醫生想了想:「別驚動他應該可以。」

      康萬榮馬上去聯繫轉院事宜,書歌跟著醫生進了急救室。療養院沒有正規病房和觀察室,承頎這時依然躺在急救床上,靜靜躺著,一動不動,看起來像是連呼吸都失去了般。

      書歌心中驚慌,走到近前去,才見他包得鼓脹的胸口微微起伏。

      他還活著,至少還活著。

      活著就有所有的可能。可能愛可能恨可能報復可能相依。

      書歌坐下來,靜靜看著承頎。承頎臉色蒼白,沒有半點血色。漆黑的睫毛襯得皮膚幾乎透明,唇失去了血色,是淡淡的肉色。

      承頎一直很漂亮,即使這麼虛弱地躺在這裡。這個人,從他入大學起,就一直與他糾纏不清。真心還是假意早在愛恨中模糊,而糾纏,早已切不斷。

      「就算痛苦也要在一起麼?」書歌低聲問,是問昏迷中的承頎,也是在問他自己。

      那麼就在一起好了。即使痛苦,也是兩人一起的痛苦。

      靜靜看著他,不知過了多久,書歌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喧鬧。他皺起眉頭,想到醫生說不能打擾承頎,於是走出去看看是什麼人在喧嘩。

      一出門便愣住了。門外鬧著的是承頎母親和康萬榮,還有幾名醫生。醫生和康萬榮圍著承頎母親,好像並沒有動手,只是圍著她不讓她前進。

      「我不會傷害他的,真的不會,你們讓我看看他⋯⋯」承頎母親懇求著,「他是我兒子啊,為什麼我連看他都不行⋯⋯我不是瘋子,我現在很清醒⋯⋯

      書歌站在原地,想上前去,又怕刺激到她。拉拉扯扯間,她往書歌站的地方看了一眼,然後怔住。

      「你⋯⋯你是叫葉書歌對吧?」書歌一猶豫,她已經認出書歌,高聲問,「你是從承頎病房裡面出來的嗎?他怎麼樣了?」

      書歌沒有想到她並不嚷著殺自己,而是問起承頎的情況。他稍微遲疑了下,回答:「還好吧⋯⋯

      承頎母親看向他,表情不復之前的狂亂,只是帶了些懇求:「你跟他們說,讓我進去看看他好不好,我真的不會再傷害他⋯⋯

      「對了,他是不是和你⋯⋯和你一起⋯⋯」承頎母親好像想起什麼,問,「他可以替你被打,你讓我進去,他肯定不會有意見的,你幫幫忙好不好?」

      書歌緩緩走近,對這女人,他始終有著很深的愧疚。聽康萬榮說了那些話之後,愧疚之上又多了幾分同情。但是她的要求關係到承頎安全,他不敢擅做決定。

      走得近了,書歌看進她眼中,竟然是清明的。他馬上轉頭問康萬榮:「伯母她好了?」

      康萬榮臉上顯出一絲喜色:「似乎是好了,還來不及檢查,她非要見承頎,攔也攔不住。」

      雖然承頎母親還有些激動,但是可以看出是擔心而非瘋狂。想來是因為她差點殺了自己的兒子,心中靈光忽現,竟然明白過來。

      「承頎他現在沒什麼大事,但是他還沒清醒,醫生說不能打擾他。伯母您過兩天再探望他好麼?」雖然她似乎好了,但還是要放小心,「他馬上要轉院,現在要靜養⋯⋯

      「他真的沒事嗎?」承頎母親問。康萬榮和醫生不是沒跟她說承頎沒事,但她害怕是他們有意騙她,並不敢相信他們。

      「他若是真的有事,我還會在這裡站著跟您說話麼?」書歌回答。

      「他沒事就好⋯⋯」承頎母親喃喃,整個人好像忽然放鬆下來,軟軟地倒在康萬榮身上。康萬榮抱住她,她靠著他,哭了起來。

      她忘了她自己的兒子,忘了將近三十年。所幸她還是想起來了,在再一次死亡之前。

      至少她還有丈夫有兒子,雖然錯過了太多,但是還是來得及,重新開始的。

      至於眼前男子,其實那場事故的責任,說起來也在於她。她教育女兒太偏激,她太急於將女兒教育得完美,讓所有人知道她的女兒比男孩子還要強。卻沒有告訴她,要量力而為。

      這男子是兒子的命,兒子滿臉滿身鮮血保護他的場面,她不要再看到第二次。

      錯過的不能挽回。可是幸好還有明天。

      承頎被轉到海濱最好的醫院,一天半後果然醒來,書歌正陪在他身邊。

      動一動就是劇痛,身體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一樣,無法控制四肢。只有眼睛還靈活,一轉就看到床邊的書歌。

      牽動面部神經,露出一個在紗布包裹下的有些古怪的笑,承頎試圖伸手握書歌:「書⋯⋯

      聲音極其微弱,但已經足夠引起書歌注意。書歌臉上顯出喜色,靠近他身邊:「承頎?」

      人醒了當然要馬上喝水,書歌按下鈴,同時起身去拿水。但是這麼一靠近,手已經被承頎握住。當然書歌的力氣想掙開並不難,但是他怎能掙脫。

      「我去給你拿水喝,乖。」書歌哄著他,想把手抽走。

      承頎握緊他的手,伸出另一隻手:「我不要水⋯⋯

      生活多年的默契讓書歌低下身,任由承頎抱住自己。承頎只能小幅度動彈,但是色心是不死的,向上向上努力向上,吻住書歌。

      面對著這樣一張還慘白的臉,看著承頎腦袋上纏著的紗布,書歌怎麼也不可能抵抗,反是配合。承頎汲取他口中津液,這一次死裡逃生,書歌的態度看起來已經和緩,連這樣的無禮都不躲開。承頎這樣性格的人,此刻當然知道要趁熱打鐵,於是不管身體抗議,便宜先佔了再說。

      這邊吻得熱烈,外面被護士鈴召喚過來的人卻呆愣在了門口,不敢往裡進。康萬榮和妻子得到通知馬上趕來──經過檢查,承頎母親精神已經正常,也就能陪在醫院裡。兩人在門口,看到裡面這場景,拉著護士一起退了出去。

      守在門口看房內情況,康萬榮不由感慨:兒子真是精力充沛,剛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人,竟然能長吻五分鐘,實在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當然承頎的體力畢竟還是有限度的,最終戀戀不捨地放開書歌,倒回床上努力平衡呼吸。書歌取來水給他喝,才看到門外看傻了的護士和故作嚴肅的康萬榮夫妻。

      即使是書歌這樣思想與眾不同的人,這時候也免不了不好意思起來。承頎雖然倒在床上,一雙眼可是眨也不眨地看著書歌,此刻也就順著他眼光看過去。

      一見之下馬上大驚,連忙伸手拉住書歌,把他往身邊抱。書歌怕傷到他,也不敢反抗,被他拉到床邊。承頎勉強半支起身,看著門口二人:「你們要做什麼?就算死,我也不會讓你們傷害他的!」

      結果他母親撲進來,開始哭泣,並且不停道歉,不住口地說對不起他。

      對承頎來說,幼時的孤獨、被父母忽視甚至排斥,是心中無法癒合的傷痕。何況父親害了書歌全家,母親剛才──其實是一天多前──又想殺死書歌。因此他抱著書歌,小心翼翼提防二人,一點不肯聽他們的話。

      最後還是書歌讓他冷靜下來,當然同時,承頎體力不支也是他平靜的原因。終於明白所有的前因後果,承頎卻問書歌該怎麼辦。

      「至少你的父母還活著⋯⋯過去的事情,能忘就忘了吧。」

      書歌這麼說。

      承頎得到他這話,馬上什麼也不計較了,心情大好地乖乖養病。有父母在身邊,雖然有太多隔閡,但總是血濃於水。他母親急於彌補,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

      當然對於愛人最重要的承頎來說,藉著養傷的機會接近書歌,讓他放下心防,才是最重要的。至於父母嘛,他們也該培養培養感情去,不是麼。

      可恨醫院有規定,晚上陪床這種好事是不可能的,承頎身體又沒恢復,想更多親近也是不行。他深知書歌雖然已經同意不離開,但實際上心結還在,不可能毫無芥蒂地接受自己。

      可是這種事情,著急也沒有辦法。

      進入復健期之後,承頎還是和書歌回了B市,他父母在這邊再處理一下再跟過去。

      他養病期間,康景由於群龍無首,陷入艱苦境地。幸好子葉雖然管事的還在,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竟然沒有對康景再下手。在幾位經理以及何千楚的奮鬥之下,總算保住公司。

      當然事實上是承頎忘了交代康景,幸好高經理知道這件事漏了,回去之後讓大家暫緩進攻。否則承頎和他父親齊齊把公司忘記,他手機又被砸了──沒被砸醫院裡也不能用──搞不好會打成什麼樣子呢。也幸好何千楚知道副總老總還有葉特助之間發生了些事情,否則怕不早去報失蹤了。

      承頎的回歸在商場上引起一陣轟動,有不少人猜測他是看康景形勢不妙,乾脆卷款走人。現在他人居然回來了──雖然是在輪椅上讓書歌推回來的──他們到想看看這位康副總會怎麼處理眼下局面。有些商業大佬不忘告訴下一代:要引以為戒啊,這就是不努力的二世祖的下場。

      結果承頎回到康景第二天,康景就和子葉發了個聯合聲明,兩家公司合併,名字改為葉康。外界紛紛猜測,最多的一個說法是,合併只是幌子,事實上就是吞併,你看葉字在康字前面,這就說明了兩家公司的地位啊。

      康萬榮知道消息之後只有苦笑。康景原來叫康家,後來改變性質的時候,取他妻子名字中的一個字,改名為康景。

      從這角度而言,他和承頎果然是父子啊⋯⋯

      

      復健是非常辛苦的,而且像承頎那種程度的粉碎性骨折,就算復健完全也頂多能坐到腿腳俐落,劇烈運動是絕對不可能做──呃,當然承頎有問明,房事不屬於「劇烈運動」。

      仗著這機會,承頎招數用盡,不停地表現出弱勢讓書歌看到。書歌是外剛內柔的人,承頎裝可憐對付他,倒是正好。

      只是這兩人彼此其實都有幾分刻意,承頎是刻意討好,書歌則是壓抑自己。承頎深知現在書歌留下來,自己的懇求和捨身相救居功較大,至於愛情⋯⋯他不敢奢望。

      因此他只有極力對書歌好,恨不得把所有書歌想要的都捧給他。至於某件事情,承頎其實是有賊心沒賊膽,頂多看書歌心情不錯,趁著復健的機會吃吃豆腐。再進一步的事,也只能偷偷想想。

      而書歌,他對承頎實際上有一種本能的排斥,但同時,心裡依然有他。承頎的不自然他看在眼裡,讓他心思越發的重。

      夜裡有他的抱擁才能安眠,但是他的擁抱總顯得疏遠而有禮。

      也許承頎誤會了,六年的分離早就磨損光了感情──如果曾經有過的話。人回到懷裡,才感覺到差異,是麼?

      這麼想著,承頎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他是合併了的葉康的總裁,因為書歌無論如何不肯做總裁,副總裁也不肯,最後只好讓他繼續當特助。商業界那些人都不是吃素的,很多已經推敲出了這個「合併」的真相。雖然並不十分清楚背後原因,但也大體知道是因為那個姓葉的特助。因此很多人都明白,與其奉承康承頎,不如去討好葉特助。至於原來那些傳言,也沒有人再敢用輕蔑語氣提起──康景和子葉,在B市都算是大企業。現在兩家合一,要是真得罪了康承頎,恐怕真的回家喝風去了。

      承頎覺得很滿足,只有兩件事讓他鬱悶,一是書歌心情並不是很好,二是⋯⋯看得到吃不到。

      他對書歌極其瞭解,看一眼就知道書歌心情如何,但原因並不是那麼好推,他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結論,那就是書歌其實不願意留在他身邊。

      這件事他是絕對不可能讓步的,因此即使書歌顯得抑鬱,承頎也不敢詢問。

      至於第二點,那就是純屬無奈了。

      豆腐吃得越多心火越旺,但是怎麼也不敢施展禽獸本能。化慾望為動力,他復健速度又加快不少。

      週六不用上班,書歌也辭去等吧的工作,承頎流汗一下午之後回來洗澡,洗得更是慾火上升。回到他和書歌的臥室,結果發現書歌手裡拿著一本書,居然睡著了。

      「居然是那本垃圾書,難怪看著看著就睡了。」承頎靠近看看書的封面,發現是被業界稱為「催眠寶典」的某財經書籍,忍不住嘟囔一句。

      靠得近了,可以聞到書歌身上清新味道,承頎心不由猛烈跳起來。

      豆腐在眼前,就算不能全吞下去,吃一點也是好的。雖然搞不好因此又要回去沖澡,但總能聊以慰藉。

      於是就慰藉下去了,先是輕輕吻吻,見人睡得熟,想到他這幾天忙著公司的事情又要幫自己復健,大概也是累壞了,又大著膽子伸出舌來舔舔,然後見還沒事,乾脆手也上去摸摸。

      書歌的味道真好,承頎摸著摸著又忍不住輕輕啃咬,漸漸把書歌大部分衣服都脫下來,身體也輕輕壓上去,在書歌身上為所欲為。

      被他這麼弄來弄去,再不醒就不是書歌了。書歌睜開眼,承頎關上了燈,在餘暉中只能看到黑乎乎的模糊身影壓在他身上。書歌神智還沒清醒,身體已經做出反應──手揮出腳踢出,把人踢到地上,然後後退,臉上⋯⋯現出幾分恐懼來。

      承頎被踢出去,第一個念頭是懊惱,暗暗責罵自己太貪心。第二個念頭是呼痛,當然本來他就沒完全恢復,這麼一摔肯定會疼。依他個性自然不會把這種疼痛當作一回事,但是現在是聲越大越好。

      但是喊了幾聲覺得不對,偷眼看向床上,見書歌神情不對勁,他當即驚出一身冷汗,也顧不上疼痛,連忙跑回床上:「書歌你怎麼了?冷靜一下,是我啊⋯⋯

      書歌向後退去,但後面已經是牆壁,再無可退。他抬眼看著承頎,眼神空茫。承頎撲上去抱住他:「書歌你別害怕,我在你身邊⋯⋯

      他抱著哄了書歌半天,書歌終於不再顫抖,恢復正常。

      「我剛才是不是把你推下床?」書歌問,臉色非常難看。

      「那個⋯⋯是我不好⋯⋯」承頎眼神往下溜,發現自己迷迷糊糊中幾乎把書歌扒光,想否認自己的色慾熏心都不可能,只好老實承認,「我剛才對你圖謀不軌,趁著你熟睡之際,想做一些⋯⋯的事情,結果把你驚醒⋯⋯

      書歌臉上神色變了數變,最後低聲說:「承頎,我想我們還是分開吧。」

      「不!」承頎大喊一聲,緊緊抱住書歌,「你不可以走不可以不可以!」

      還是不行麼?根本留不住嗎?承頎緊緊抱著懷中的人,眼底顯出絕望來。

      不放不放寧死也不能放,可是,如果書歌不快樂,如果書歌不願意,如果⋯⋯

      「可是你並不快樂吧,連慾望都得不到解決,很痛苦吧。」書歌在他懷中低聲說,「而我⋯⋯

      「書歌你不要生氣,我發誓以後絕不對你偷偷下手,即使再想我也會克制住自己的,你不要生氣好不好?」承頎不停地說,試圖把問題縮小化,「你也知道我在面對你的時候總是沒有自制力,你不要離開好不好?」

      「⋯⋯」書歌方才明白,原來承頎不是不想碰自己,而是不敢。他側過頭去,想了一會兒,「我是怕你痛苦。」

      「我?你留在我身邊,我怎麼會痛苦?」

      「即使是在一起,即使我告訴我自己一切都已過去,即使我已經不再做噩夢,但是⋯⋯我依然會有下意識的反應。」書歌看著承頎,慢慢地說,「例如我總是會想,你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那樣做是為了什麼,你對我好一點我都會想,後面會不會有更大的陷阱⋯⋯

      「這不是早說過了麼?」承頎說,「我本來就應該為我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只要不是離開你,這點事情算什麼?」

      「可是我也痛苦。理智告訴我,做到現在這種程度,我已經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可是身體還是控制不住。」書歌抬起頭,看向窗外,「你知道麼,從六年前開始,我一直在做一個噩夢。我夢到我還在夜霧,已經被調教出來,對每一個買我的人都能笑著討好,甚至主動服侍⋯⋯我夢到我毫無尊嚴地跪在人身前,甚至懇求對方,我⋯⋯

      他猛烈地顫抖了下,承頎心中大痛,把他抱得更緊。

      「那時候我被打得半死,然後被送進夜霧。在『接客』之前,他們大概怕我不老實,讓我看了他們調教的過程和成績⋯⋯我寧可在清醒的時候死去,也不要被訓練成那樣⋯⋯」書歌低聲說,聲音都帶了些顫抖,「可是我沒有死,在醒來那一瞬,我想這下完了──如果救我的人不是老闆,我想我就真的完了⋯⋯

      「但是每天夜裡,我都會夢到並沒有人救我,我的自殺失敗,然後夜霧讓最好的調教師調教我,然後⋯⋯

      「沒有人,書歌,一個人都沒有⋯⋯」承頎抱著他,在他耳邊來回地念著,「有我在你身邊,你是安全的⋯⋯

      「我知道,可是⋯⋯我可能會經常這樣。」書歌看著承頎,承頎臉上表情極痛苦,偏偏還在壓抑著不爆發出來,「當半夜醒來的時候,我可能會認為身邊的你是要害我的人⋯⋯承頎,我愛你,但是經過這麼多事情之後,我可能永遠無法再相信你。」

      承頎看著他,忽然笑了:「書歌,你這句話說反了。」

      「你應該說:我可能永遠無法再相信你,但是,我愛你。」

      尾聲

      承頎抱著書歌躺在床上,從他的下頜吻到他的唇,再向上吻他的眼他的眉。

      也許在這個時候,書歌還在想著不知什麼地方會有攝像頭。他仍然不肯發出聲音,即使兩人身體已經糾纏出灼人的熱度。他仍然是在怕著的,雖然身體合而為一,心卻還有一層隔膜。有些東西,裂開了之後,即使補好,也不可能像最開始全無裂痕時那樣完美。

      可是是愛著的。

      雖然在一起會痛苦,可是分開更痛苦。有了缺憾的幸福依然是幸福,只要其中摻雜的痛苦沒有蓋過幸福的甜蜜,就不能丟棄。

      腦中一閃而過的,是不知道在什麼場景下聽到的話。

      ──每個人都是一段弧,如果能找到與之相配的另一段弧,那就是一個完美的圓。但是如果找不到正好的互補,還差那麼一兩度的話,就用長長久久的時間把那缺口補上。雖然不是天然的完美的圓形,但是會更加堅固。

      三年,六年,但是我們還有更長的共度的時光。只要我們還是相愛著的,就可以慢慢把痛苦抹去,換上甜蜜。

      不信任也沒關係,可以慢慢地信任。就算一直不信任也沒什麼,能相守在一起就好。你可以一直懷疑我,我會把你的懷疑都變成不可能。這樣,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等你我都變成小老頭,你還有什麼可不相信的?

      生活,遠比想像中還要真實。就像相擁的身體,緊密相連,完全沒有空隙。

      承頎在書歌身上吻著,動作越來越激烈,然而還記得要溫柔一些。書歌也是激動,緊緊抱著他,手指在他後背留下劃痕。

      很快到達頂峰,承頎在書歌耳邊輕聲喊:「我愛你,書歌⋯⋯

      書歌的視線從空茫一點收回,看向他的臉。激烈的性愛讓書歌臉色發紅,眼角眉梢帶上了情慾。

      快感直衝上來,他挺直身體,輕輕地喊了一聲:「啊⋯⋯」抱緊承頎,吻住了他。

      ──完──

      2006-9-13

    番外:電燈泡產生了= =

    站在葉康大廈門外,黃紀穎有些緊張。

    畢竟葉康在全國也算知名企業,雖說自己的靠山更硬,但自己畢竟不是真正的老大,還是顯得底氣不足。

    算了!拼了!

    小姑娘下定決心,一咬牙一跺腳,走進大廈。

    剛進去就被接待處的美女攔下,說什麼也不讓她進去──黃紀穎隨便慣了,到這裡也是一身輕便裝束,看起來就是清純學生貌,接待員當然不能放她進去。

    「我、我是龍翔集團的⋯⋯」黃紀穎撓撓頭,「⋯⋯的總裁秘書,我有證明⋯⋯

    呃,翻出總裁名片一張,遞給接待員。對方還是懷疑:「即使你有龍總裁的名片也說明不了問題,而且見康總的話,要預約才行⋯⋯

    「你就告訴那家夥,黃紀穎找他要人來了!」小姑娘狠狠地說,「價格由他開,我一定要把人帶走。」

    接待美女一聽,這分明是找茬的,更是不肯放行。黃紀穎心裡也急──眼看多年奮鬥目標就在眼前,怎麼也不能被這麼點小挫折打倒啊!

    結果兩人在大廳裡爭執起來,接待美女畢竟要顧忌形象和職業要求,只能好聲好氣地說話,被黃紀穎搶白好幾句。她正鬱悶著,抬眼看到自家總裁秘書從電梯裡下來,連忙叫:「何秘書,請過來一下好麼?」

    何千楚走過來,奇怪地看了一眼黃紀穎,不知道這女孩子是做什麼的。接待美女跟她解釋事情經過,何千楚微皺起眉,問黃紀穎:「小妹妹,你找我們總裁做什麼?要什麼人?」

    「當然是葉⋯⋯

    黃紀穎一句話沒說完,身後忽然傳來男子沈穩的聲音:「千楚,你怎麼還在大廳裡?」

    「書歌,這裡有位小妹妹,堅持要見康總⋯⋯

    「啊!」黃紀穎大喊一聲,打斷何千楚的話語,「葉哥哥!是我啊!」

    書歌看向她,辯認了半天依然找不到記憶,於是問:「請問您是⋯⋯

    「葉哥哥你不記得我了?我是小穎啊!」

    「你是小穎?」書歌驚問。不過有了原型,再對果然越看越像,「真的是小穎,你怎麼過來這裡?」

    黃紀穎激動萬分,書歌見她這樣,便把她帶到一層會客室,讓她冷靜下來再說話。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冷靜下來之後,黃紀穎第一件事是站起身,對著書歌一個90度大鞠躬。書歌有些傻了:「什麼對不起?」

    「我媽媽先是收了姓康那混蛋的錢,然後又收了你給她的錢,帶著我到國外開刀。」黃紀穎說著,忍不住想哭,「我一開始什麼都不知道,還以為是你真的賺了大錢,還想著回國和你慶祝,結果⋯⋯結果她都是騙我的!」

    書歌回想起往事,十年過去,這些早看淡了,於是只一笑:「小穎,母親為了孩子,有的時候是會不計一切的。」

    他和承頎當然不會有孩子,不過至少是有父母的──而且勉強也算有孩子,還是一堆孩子。承頎父母老來無事,贊助了一個孤兒院。院裡孩子越來越多,他們索性建了個分院,就在承頎和書歌的住處附近。所以那些孩子早和書歌打成一片,有的說誰也不跟,就跟葉叔叔和康叔叔。

    「可是你幫過我們那麼多,我媽卻用這樣的方式背叛了你⋯⋯哪怕她給你留個消息或者聯繫方式,她明知道那混蛋就是設套害你,還一點餘地不給你留⋯⋯」黃紀穎越說越激動,「葉哥哥對不起,我知道得太晚了,而且已經找不到你了⋯⋯我四處找你,拚命攢錢,終於找到你了⋯⋯

    說著說著,還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書歌哄小孩還是很得心應手的,把她哄得止住眼淚,書歌問:「拚命攢錢?」

    「是啊!」黃紀穎點頭,「你欠那混蛋錢是吧,他肯定折磨你欺負你,拿欠債要挾你⋯⋯我雖然很沒用,但是離家之後我找到一份好工作,我們總裁說可以借給我一大筆錢哦⋯⋯

    「離家?」書歌在一段話中找到關鍵詞,問。

    「是啊,我後來就到處找你嘛,大學畢業也不肯找全職的工作,結果和我媽吵了一架,我就離家了。」黃紀穎說,偷偷看書歌,「葉哥哥,我已經說過我媽很多次了,你不要恨她好不好?她是為我,你要恨就恨我好了。」

    書歌搖頭笑著說:「我誰也不恨⋯⋯你說的總裁是龍總裁?他說可以借你錢?」

    黃紀穎點頭,拿出一張卡和支票本:「信用卡,他簽了名字的支票⋯⋯葉哥哥你欠了多少錢?我來還!」

    看來那位龍總裁對小穎不錯。書歌看了眼支票和信用卡,下了這個結論。

    「我並不欠什麼錢。」當然曾經欠秦老闆的,不過早被承頎還清了。一開始書歌並不願讓他替自己還,不過後來卻無所謂了。

    因為是愛人,彼此共享對方的一切。承頎心疼他打工勞累,他又何必讓他擔心?

    「可是⋯⋯」出現了意料之外的變數,黃紀穎有些傻了。

    「我倒是要謝謝你,小穎,齊阿姨要是願意的話,你們一起來我家吃個飯吧。」書歌笑著做了邀請。

    他曾經一度對人性很失望,他曾經一度認為人和人之間,什麼恩情什麼信義都是胡扯,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當然這些念頭都只是一度,但是也在心底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

    這些念頭的形成,就是因為齊阿姨的出賣。承頎給他的這個打擊,曾經嚴重到讓他幾乎站不起來的程度。

    幸好秦老闆救了他,不計自身得失利益,為他安排了之後的生活。

    而這個心結,在今天終於徹底解開。

    「書歌書歌!你不要走!」會客室大門被撞開,一個身影飛快竄進來,在黃紀穎身邊掛起一陣旋風之後,準確無誤地把書歌抱在懷裡,然後對黃紀穎怒目而視,「書歌是我的,他才不會離開我,你不要想挑撥離間!」

    啊?黃紀穎愣住了。

    「書歌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我當初做得太絕,我不應該聯合那姓齊的女的搞鬼⋯⋯但是書歌你不可以離開我,我們結了婚有法律保護的,還有我簽的合約我簽的保險我⋯⋯

    當然,結婚的法律保護,是在英國才有的⋯⋯

    書歌忍不住伸手打他的頭:「我什麼時候說我要離開?」

    「啊?這小丫頭不是要⋯⋯啊!書歌你不會走對吧!」承頎說一半,聽出書歌言下之意,連忙抱住書歌親了好幾下。

    那小丫頭已經完全地傻住了。

    「你啊你⋯⋯」無奈的書歌側過臉,躲開承頎繼續下來的口水洗臉,「好了,你已經把小穎嚇到了。」

    「男歡男愛,有什麼可嚇到的,沒見識!」承頎一撇嘴,很不屑地說。

    說這句話的時候,承頎還不知道,以後這位小丫頭將多次「見識」他和書歌的恩愛場面。其閃閃發光程度,至少有兩千五百瓦。

    不過那當然是以後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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