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管一恒永遠忘不了十年前,父親死在他生日那天,而父親拼了性命捕捉到的睚眥被人偷走,還有那天夜裡淡淡的酒香。
十年後,他繼承父親的遺志做了天師,以除妖降魔為己任,當然,還要找到害死父親的那個仇人!
但是他第一次獨立執行任務就遇到了葉關辰,這個身上帶著藥香的男人平平淡淡地出現,卻帶著巨大的秘密,與他越走越近……


內容標籤:靈異神怪 恩怨情仇
搜索關鍵字:主角:管一恒,葉關辰 ┃ 配角:董涵,寺川兄妹等 ┃ 其它:請注意,此為年下文

編輯評價:

十年前,管一恒的父親死在他生日那天,而父親拼了性命捕捉到的睚眥被人偷走。
十年後,他繼承父親的遺志做了天師,除了要除妖降魔最重要的還要找到害死父親的那個仇人!
但是他第一次獨立執行任務就遇到了葉關辰,這個身上帶著藥香的男人平平淡淡地出現,卻帶著巨大的秘密,與他越走越近……

作者文筆一如既往的老道穩健,不疾不徐地描繪了著主角們斬妖除魔的精彩瞬間緊張氣氛的渲染已遊刃有餘。
又夾雜著主角殺父之仇的伏筆,令情節跌宕起伏,故事情節張弛有度,讀者看之欲罷不能。

 

《尋鼎》

 

 第1章 騰蛇

    濱海市火車站,人流如織。電子顯示牌上有慢慢移動的紅字:北京來的g177次列車將於十分鐘後到站。

    李元看看表:“總算到了。”

    助手小成嘀咕了一句:“什麼大人物啊還得來接他,不認識路也不會打車?這麼怕累就別來當刑警!”天氣已經漸漸熱起來,火車站廣場邊上沒有遮蔭的地方,他們在這裏已經等了將近兩個小時,車裏熱烘烘的烤人,烤出小成一肚子意見,“一會說坐t395次,半途又變成了g177,連個車次都不准!咱們時間寶貴著呢,那麼大的案子堆在那兒,倒在這兒浪費了兩個小時!”

    “行了。”李元輕輕責備了一聲,“你這嘴上就是缺個把門的,沒事得罪人。”既然是省公安廳廳長親自打電話來叫局裏接人,那這人不管是什麼樣都不是小成一個普通刑警能得罪的。

    “我這不就是在組長你跟前說說嘛。”小成自己也知道,可是總壓不下這口氣,低頭看看手裏的照片,“我看十有八-九是個官二代!又是到咱們這兒來攢資歷的。”

    現在這條路子不少人走,所謂“到基層來鍛煉一下”,呆個一年半載的,回去就有了升官的資本。可是他們這裏是刑警隊,是要辦案子的,可不是讓人來當擺設的!不幹事也就罷了,還耽擱他們的時間。

    李元也低頭看了一眼照片。難怪小成發牢騷,照片上的人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這個年紀就讓他這個重案組長親自去接人,肯定是上頭有關係的。

    “算了,你心裏明白就行,等接了人就別再說話了,說了也沒用,不如省點力氣幹活呢。”李元剛說到這裏,小成的電話就響了,他接進來說了幾句,神色凝重:“組長,第三個失蹤的人也找到了,在垃圾站——”

    李元看他的表情就猜到了:“還是那樣子?”

    小成沉重地點點頭:“也是一堆骨頭,聯手機都腐蝕成一團了,要不是那枚黃鑽婚戒,都沒法確認身份。”

    李元臉色鐵青,重重砸了一下方向盤。這是從去年九月到現在半年裏第三個變成一堆白骨的失蹤者了。每發現一個,他們承受的壓力就加重一層,這種連環變態殺人案不給出個說法是根本不行的,再這樣下去就要人心惶惶了。

    “不然你在這裏接人,我馬上過去看看。”李元也坐不住了。

    “要不然乾脆——”小成剛想說不管這人了立刻走,就有人在他那一側的車窗外頭敲了敲:“請問是李組長和成同志嗎?”

    小成嚇了一跳,他自詡也是耳聰目明的,竟然沒發現這人什麼時候走過來的:“是——管先生?”

    站在車外的年輕人二十三四歲,至少也有一米八以上的身高,修長結實,皮膚呈健康的小麥色,濃黑的眉毛平直如劍,雖然穿著普通的白襯衫牛仔褲,也顯出一股英氣來。小成眼尖,一眼就看見他背後那個淡棕色的舊包裏沒裝多少東西,倒是有一根棍子似的東西在裏頭支著,不像是個來長住的架勢,於是心裏更認准了這傢伙是來打醬油的,眼光裏不由得就帶出點鄙夷。

    不過他才動了動這個心思,年輕人已經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目光銳利得有幾分逼人:“管一恒。”

    小成隻知道要來接的人姓管,乾笑了一聲:“哦哦,到了就好,上車吧。”

    管一恒拉開車門上了車,“抱歉,在濟南那邊辦了點事,所以換了車次,讓兩位久等了。”

    李元笑笑:“沒什麼。不過,現在有個現場我得去看看,讓小成送你先去局裏吧。”他對於在這裏白等了兩個小時也有意見,但他比小成穩當得多,不會輕易露出情緒來。

    管一恒坐著沒動:“我也去看看。”

    李元早等急了,既然管一恒自己說去現場,他也就不再推辭,直接一腳油門,直奔現場去了。

    屍骨是在一個垃圾場附近的草叢裏被一個拾荒者發現的,李元三人到的時候,法醫已經把骨頭拼了起來並且初步檢驗過了:“跟前兩個受害者一樣,肋骨多處開裂,有強酸腐蝕痕跡。”

    李元臉色鐵青地看著那具被拼起來的骨骼,上頭的肌肉和筋腱都被腐蝕得乾乾淨淨,只在軟骨關節處有些殘留。法醫小宋拿著裝在密封袋裏的一團頭髮:“這上頭殘留的酸液還沒檢驗,不過目測跟前兩次的應該差不多。”

    小成忍不住說:“還是疑似胃酸?這也太扯了吧。”

    小宋也是新來的,年輕氣盛,立刻頂了回去:“這是檢驗過的結果,裏頭不但有鹽酸,還有消化類酶,任何酸都不會含消化酶,只有胃酸會這樣。這是科學,又不是我自己說的。”

    小成指著那具基本上完整的骨骼:“骨頭都連著呢,就是進胃也是整個進去的,誰有這麼大的胃把人整個吞下去消化?”

    小宋張了張嘴,確實無話可說,半天才說了一句:“那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這句話把小成也問倒了,要是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們還用得著在這兒一籌莫展?

    李元乾咳了一聲,轉頭問管一恒:“小管,你看我們這還得有一會兒,你——要不然先回局裏?”他不想叫外人在這兒看著小宋和小成爭執。

    管一恒一直沉默地在旁邊看著那具屍骨,這時候才說:“我想先問一下發現屍體的人。”

    小成在旁邊翻了個白眼,壓低聲音跟小宋嘀咕了一句:“這還真把自己當棵蔥了呢。”李元這明顯是想趕人,也不知道這姓管的是聽不懂啊還是裝不懂。

    發現屍體的是個老頭,在垃圾場拾荒。一般垃圾場都有人承包,是不允許外來拾荒者隨便進入的,但承包人的老婆心軟,看老頭年紀大了,就允許他在垃圾場邊邊角角上撿點東西維持生活。

    “晚上俺就住在那邊——”老頭伸手指著遠處一個塑膠布搭的窩棚,“五點俺起來撿點東西,到了六點半人家就要忙起來,俺就不能進了。俺今天出來就覺得霧特別大,不過沒一會兒就升上去了,俺撿到六點半,垃圾車來了俺就出來了,吃完飯繞著邊上走了一圈,就看見那草叢裏白花花的。俺眼神不好,走近了才看見是堆骨頭,還有個人頭,嚇死俺了……別的,別的俺什麼都沒看見,霧那麼大,沒看見有人過來,也沒聽見什麼動靜。”

    小成忍不住胡擼了一把自己的腦袋。跟前兩個失蹤者一樣,屍體被悄無聲息地拋棄,沒人看見任何可疑人物。這種沒頭沒腦的案子最難辦,這幾天他簡直連頭髮都要薅光了。

    “平常這裏有霧嗎?”管一恒抬頭看了看四周。

    垃圾場在一處窪地裏,背後是一片荒地,再遠處是小塊農田,連樹都沒有幾棵,看起來光禿禿的。

    老頭眨了眨渾濁的眼睛,有些遲鈍地說:“平常不咋有吧……”

    管一恒點了點頭,轉頭對李元說了一句:“我知道了。”

    知道了?李元和小成一起看著他。小成差點就要罵娘了。他們折騰了小半年,管一恒來了才半天,就說他知道了?

    “我說管同志啊——”小成實在是沒忍住,“你知道什麼了?不會是知道兇手是誰了吧?”

    管一恒微微一點頭:“是蟒蛇。”他伸手指了指那幾根斷裂的肋骨,“蟒蛇類捕獵時首先用身體纏住獵物直至窒息,特大的蟒蛇往往可以把獵物的肋骨勒斷。”

    “哈!”小成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蟒蛇?能把一個人完整地吞下去,這得多大的一條蛇?三個受害者都是在鬧市裏失蹤的,這麼大的蛇攻擊人會不被發現?它平常又藏在哪里?這發散思維雖然重要,可也總得講點實際吧。”

    李元連忙給了他個眼色,攔住了他後頭的話。管一恒卻並沒在意,只對小宋說:“宋法醫,把這上頭殘留的消化液與蛇類的胃液做個對比吧。”

    小成快氣死了,顧不得李元連打眼色,竹筒倒豆子一樣就開了炮:“先不說城市裏究竟哪來這麼大一條蟒蛇吧,就說如果真有,現場總也會留下痕跡吧?咱先不說前兩個受害者,就說這一個——昨天下過小雨,垃圾場這邊的地面都是軟的,這麼大的蛇爬過,痕跡在哪里?”

    小宋也有些懷疑:“今天的現場我仔細檢查過了,屍骨發現在垃圾場角落的草叢裏,那裏平常沒有人走動,地面保存得很完整。除了屍骨壓倒的草叢之外,並沒有留下別的印跡。而照你的說法,大型蟒蛇從地面遊過是一定要留下痕跡的,可是那裏什麼都沒有。不過——”

    她看了看小成,有些猶豫地說:“說到前兩次屍骨上留下的消化液——這麼一想倒確實是跟蛇類的胃液比較相近……”

    小成沖她瞪眼:你向著哪邊的?

    小宋也瞪回去:“別瞪我,我說的是實話。蟒蛇的胃液比人類胃液的消化力更強,我之前就覺得這個不是人的胃液,但確實沒有想到蟒蛇類,因為在幾個現場均沒有任何蛇類留下的痕跡。不管怎麼說,這也是說不通的。”

    “很簡單。”管一恒伸手指了指屍骨的頸部,“它是在空中吐出這具屍骨的。”

    “空中?”小宋愣了一下,喃喃地說,“也對——發現時頭部歪在一邊,地上有頭骨衝撞的痕跡,可以推斷是頭部先著地——”她不由自主地停了,因為頭部先著地的說法就等於驗證了剛才管一恒的說法——這具屍骨是從上方被拋下來的,當然是從空中出現的。

    “但是垃圾場那個位置附近沒有樹木,不能讓蛇爬到高處。”小成剛才已經把垃圾場轉了一圈了,很肯定地反駁。

    管一恒看了他一眼:“所以我說是在‘空中’。”

    這次他強調了這兩個字,李元只愣了一秒鐘就反應了過來:“這不可能!蛇又不會飛!”

    “所以這不是普通的蛇。”管一恒看了一眼在旁邊瞪著眼睛聽他們辯論的幾名員警,“李組長,不知道省公安廳是怎麼通知你們的?”

    李元怔了一下,想起局長匆忙的交待:“這人接過來之後就跟著你,別人都不要過問。”難道說的居然是這樁案子?

    “那我們回局裏談?”

    “我還有幾句話,想問問垃圾場的承包人。”

    垃圾場承包人姓李,不過據說是出去了,只有他老婆叫林紅的帶著兒子守在垃圾場裏,看見那堆骨頭早嚇得腿肚子轉筋,沒等員警問話就拉著人哭訴半天了:“……真不知道,我們都是規規矩矩的人,承包垃圾場賺點錢,可從來沒害過人。”

    管一恒微微皺皺眉:“沒有說你殺人,就是了解一下情況——你丈夫呢?”

    林紅還沒說話,依在她身邊的小男孩眨巴著眼睛說:“爸爸去存錢了。”

    林紅啪地給了兒子一巴掌:“胡說什麼!”

    小男孩委屈了:“爸爸說那是很多錢,存到銀行裏才安全,回來還給我買肯德基呢。”

    林紅心驚膽戰:“員警同志,我們那是賣了點東西得的,絕對不是殺人啊!”

    “賣了什麼東西?”小成追問,“如果與本案無關,我們會替你們保密。”

    林紅有些膽怯:“我,我也不懂啊,是些碎銅片,我們幾百塊錢收來的,有個人看中了就買了去。”

    李元敏銳地覺得不對:“賣了多少錢?”

    “幾,幾千——”林紅在李元的目光下支吾了一會兒,還是說了實話,“一萬。”

    “什麼樣的碎銅片?”管一恒追問,“還有,買主是什麼人?他怎麼知道你們收了碎銅片?”

    管一恒看著年輕,說話也不多,但神色冷肅之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幾分鋒利和威嚴。林紅已經被問昏了頭,看見他更有點害怕,結結巴巴地回答:“就是些銅片……大部分都長著綠鏽,有半麻袋,是我們在古董街上收的,我看著不大像銅,我家那個說收就收了。買主……我們不認識啊,我們昨天中午收來的,昨天晚上他就來說要買,隨手就扔了一紮錢給我們。”

    她語無倫次地說了半天才把事情講明白,這些銅片是從古董街上一家玉器店收來的,生滿銅銹,是因為那店要關門了才當廢品處理的。當時丈夫要收的時候她還有些反對,誰知道當天晚上就有人來要買,直接扔出了一萬塊錢。因為天色太晚,丈夫怕收了假幣,執意要等到今天早晨去銀行存了錢再交貨。

    “……這不是一早就出去了,結果沒多久就發現了這些……骨頭……那買主,我們真是不認識,就看見他穿得很講究,哦,開了輛車,我家那個說叫什麼切什麼基,車牌號我還記得,是魯uxxxx。”

    離開垃圾場,李元讓幾名員警和小宋先走,車裏只剩下他和小成還有管一恒三人,這才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小管同志你剛才說的那個蛇什麼的,現在可以說了嗎?”

    管一恒摸出一張證件遞過來,小成湊過去看了一眼,跟他的警官證差不多,但照片旁邊寫的字卻是:國安十三處42號工作員,初級天師管一恒,後面還綴了個紅色的古怪符號。

    國安十三處是個什麼地方,李元和小成都沒聽說過。不過更讓他們瞠目結舌的是後面那個頭銜——初級天師,這是什麼鬼!難道省公安廳派來的是個神棍嗎?可證件上面的鋼印又確實是國安處的。

    管一恒似乎對李元和小成懷疑的目光司空見慣,隨手把證件收了起來:“十三處是專門辦理超常規案件的,普通地說,就是靈異案件。”

    “靈異——”小成萬萬沒想到管一恒會說出這麼一番話,半天才乾笑了一聲,“就是神神鬼鬼的事?”

    “對。”管一恒卻很認真,“就是神神鬼鬼的事。”

    “哈——”小成真不想相信他,“你是說,這些人都是被鬼——不,被一條靈異的蛇吃了?憑什麼啊?就憑著現場找不到蛇的痕跡?”我擦,這是要跟他玩“看不見的龍”的遊戲嗎?員警要是都這麼想,那也甭辦案子了。

    “因為霧。”管一恒往車窗外看了一眼,“幾名死者的失蹤和屍骨出現,都有霧。”

    霧?李元和小成對看一眼,腦子裏同時把案情前後捋了一遍,然後面面相覷——因為管一恒說得沒錯,只是這一點,他們都沒注意到。

    第一個死者是在晨練時失蹤的,當時樹林裏就是一片晨霧。如果說這還正常,那麼第二個死者失蹤于露天停車場,而當時正是中午,那麼有霧就很不正常了。偏偏根據停車場工作人員的回憶,當時確實有那麼一陣子是霧氣濛濛的。

    還有這第三個人呢,是傍晚下班的時候開車經過一條小路,當時路口的攝像頭只拍到了一團霧,霧散之後發現車翻倒在綠化帶裏,人卻已經失蹤了。不過濱海這個地方平流霧很多,因此大家都沒注意到。

    “這麼說……”小成不是固執到事實擺在眼前也死不認賬的人,這樁連環案子裏,確實從頭至尾都有霧的存在,“但,但這跟蛇有關係?”

    管一恒點了點頭:“是騰蛇。”

    “啥?”小成莫名其妙,“我聽說過金環白花五步倒,蝮蛇蚺蛇黃金蟒,可還真沒聽說過什麼騰蛇!”

    “你應該還是聽說過的。”管一恒微眯著眼睛望向垃圾場,“神龜雖壽,猶有盡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騰蛇無翼而能飛,出入有霧,所以難窺其全貌。”

    小成嘴角抽搐了一下,迅速打開手機百度,然後連眼角都要抽搐了:“你說的是神話吧?”這是曹操的《步出夏門行》詩,文學作品裏的話也能當真嗎?

    “是。”管一恒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十三處管的,就是這些。”

    小成緊緊盯著管一恒的臉,自己的嘴角一直隨著他的話抽搐,半天才喃喃地說:“你,你說真的?你是認真的?”儘管他再難以相信,現在也實在不能再把他當成開玩笑說瞎話了。

    管一恒肅然:“自然。這是人命,怎麼能拿來玩笑?”

    小成的嘴張了合合了張,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那——現在怎麼辦?這個蛇,這個騰蛇要怎麼抓?請動物園蛇館的工作人員來有用嗎?”其實不用說他也知道,顯然是沒用的。

    果然管一恒搖了搖頭:“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到騰蛇的蹤跡。如果我沒想錯的話,騰蛇很有可能就在那堆碎銅片裏,我們首先要找到那堆銅片的收買人。”

 第2章 銅片

    要找到銅片的收買人並不難,順著那輛切諾基的車號一查,小成就找到了車主:華天房地產公司的法律顧問,鄭彬。

    鄭彬人如其名,看上去白白淨淨,文質彬彬,但做律師的人,一開口就聽出來了,李元盤問了他好一會兒,也根本沒有得到什麼有用的答案。

    “東西是替我的老闆收購的。”鄭彬從頭到尾面含微笑,但說出來的話卻總是帶著點諷刺,聽他說話就好比吃米飯遇到了砂子,時不時的就要難受那麼一下,“老闆喜歡什麼,我做下屬的就要替他辦到,就算是收廢品——這個應該不違法吧?”

    小成冷笑一聲:“鄭律師既然是幹這一行的,應該知道收買文物是怎麼回事吧?”華天的老闆他知道的,叫華剛,在本市乃至本省也算是知名企業家,口碑不錯,還有點兒背景,鄭彬這是拿華剛來壓他們呢。

    鄭彬仍舊笑著:“瞧成警官說的,我老闆只是買了一堆碎銅片,哪里來的文物呢?真要是有文物,還能被當成廢品扔到垃圾場去?”

    小成差點被他噎死:“那請問鄭律師你去垃圾場花一萬塊收買不值幾百塊的東西,這又是為什麼?”

    “這是我老闆的愛好,屬於有錢沒處花的那種吧。”鄭彬笑吟吟地回答,把小成又氣了個半死。

    李元攔了攔這個愛衝動的下屬:“鄭律師,你應該清楚,公民是有義務配合警方調查的。”

    鄭彬一攤手:“我很配合啊,但是李警官,公民也是有*權的,哪怕我的老闆愛好怪僻一些,我只是收買了一批廢品,這有錯嗎?”

    小成氣道:“那東西呢?拿出來給我們看看總可以吧?”

    “這個沒問題。”鄭彬這次答得倒很痛快,隨手拿起電話說了一聲,十分鐘後,兩個小保安抬著一個麻袋進來,往地上一放,“幾位請看吧。”

    粗糙的麻袋口敞開,從裏頭掉出幾塊碎片來,看起來似乎還是有花紋的,但上頭生滿了斑駁的銅銹,黑不黑綠不綠,跟垃圾看起來沒啥兩樣。小成正要上前去翻,一直沒說話的管一恒忽然拉住了他,自己上去拎著麻袋口提了起來。

    小成不由得愣了一下,那一麻袋銅片有一百多斤重,看管一恒單臂就給提了起來,似乎還挺輕鬆。他一直當這傢伙是個來走過場的,雖然聽他說隸屬于什麼國安十三處也沒脫了這個觀念,倒是真沒料到管一恒比他的力氣還大。

    “還有。”管一恒掂了掂那麻袋就放下了,抬頭看著鄭彬,“這不是全部。”

    鄭彬微微一愕,隨即笑了:“這位警官貴姓?別開玩笑,東西都在這裏了。”

    管一恒面無表情:“垃圾場那邊收的銅片總共是一百零三斤,他的秤上有點問題,實際重量應該是一百一十五斤上下,全部又轉給了你。但是這一麻袋——”他用下巴點了點手裏的東西,“只有一百一十斤。拋去誤差,你還有一塊重量在三斤到五斤之間的銅片沒有拿出來。”

    他難得這樣長篇大論地說話,這一番話說完,不光李元和小成瞪大了眼,就連鄭彬臉上也難得地出現了一絲慌亂:“抱歉,這裏就是所有的東西了,我不知道管警官是怎麼推斷出有這麼一塊子虛烏有的銅片的,我也不知道垃圾場是跟你們怎麼說的——畢竟我收購的時候根本沒有稱過,究竟是不是一百一十五斤根本無從驗證——但是東西都在這裏了。”

    他說著說著,臉上那絲慌亂就隱沒了,又帶上一點譏諷的神氣來,“當然,我老闆手裏也還是有幾塊漢代殘銅的,如果管警官是想借機會看一看,我也可以現在去問問老闆的意思。”

    小成七竅生煙。鄭彬這是擺明耍賴了,而且言語之中還有暗指管一恒假公濟私想要弄別人的收藏品的意思。

    管一恒聽完他的話,沖著李元和小成一擺手:“走吧。”

    小成悻悻。現在他們根本沒奈何鄭彬,畢竟是沒有證據,而管一恒已經說得這麼明白了,鄭彬居然還要否認,那就再說什麼也暫時沒辦法了,就是這口氣咽不下去。

    鄭彬笑吟吟地站在那兒:“怎麼,幾位警官不再查查?”

    管一恒頭也不回:“不用了。等你們這裏死了人,我們少不了還要再過來一趟。”

    死人?鄭彬眉梢一跳:“這位警官,話可不能亂說啊。”

    管一恒連理都懶得理他了,只對李元一點頭:“派幾個人注意著,等華剛死了,我們再介入就方便多了。”

    這下鄭彬的臉色可真不好看了:“這位警官,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管一恒頭也不回:“等人死了你就知道了。”

    他帶頭,李元和小成當然跟著就走,只剩下鄭彬一個人陰沉著臉站在那裏,想了想還是轉頭打電話去了。

    出了華天的大門,小成就忍不住了:“華剛要死了?怎麼回事?”

    李元比他冷靜些:“鄭彬留下的那塊殘片有問題吧?是跟騰蛇有關嗎?”

    “對。”管一恒點頭,“騰蛇就附在那塊殘片上。”

    “何以見得?”

    “因為這幾個死者之間其實都是有聯繫的。”

    這樁案子的情況李元和小成都裝在腦子裏呢。第一個死者張成,是個無業遊民,早些年還幹過小偷小摸的事,後來說是繼承了一筆遺產,所以衣食無憂,這麼些年也一直再沒幹過任何工作,也沒結婚,據說就是靠著吃遺產的利息過日子,而他跟第二個死者趙文斌,也就是那個玉器店老闆卻是時常有點來往的。張成失蹤那天早晨,趙文斌還在山上跟他見過一面,而張成的屍體也是在趙文斌居住的社區出現的,以至於警方曾經一度把趙文斌列入嫌疑人,但還沒等仔細調查呢,趙文斌就失蹤了,再出現的時候已經是一具屍體。

    “前兩個人算是有聯繫的,可是這第三個人並沒有啊。”小成仔細想了半天,還是沒找出第三個死者與前兩人有什麼聯繫。

    管一恒看著他:“趙文斌的屍體在一處工地上被發現,那麼第三個死者呂泉的車翻倒在哪里?出事的小路離工地並不遠,而且我記得,你們調查過趙文斌的兒子趙林,那幾天,他曾開著家裏的車幾次到過那個工地。”

    李元悚然一驚。沒錯,當時他們確實注意到了這一點。趙林沒有繼承父親的玉器店,而是自己做了個包工頭,那個工地就是他承包的,結果幹著幹著,居然發現了自己老爹的遺骨。但是呂泉出事的那條小路離著工地還有幾條街道,他們確實沒有把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

    “還有,”管一恒又說,“趙文斌是在露天停車場失蹤的,他自己沒有車,那天他是開著趙林的車,也就是趙林後來開到工地去的那輛車。我想這些殘銅,當時一定就是放在那輛車上的。”

    “這……這有點牽強啊……”小成勉強地提出反對意見,“為什麼不是跟那輛車有關呢?”

    “因為呂泉的屍體是在垃圾場發現的。”管一恒乾脆俐落地回答,“而垃圾場沒有那輛車,只有這堆殘銅。再往前說,張成這個無業遊民,恐怕靠的根本就不是什麼遺產利息過日子,他很有可能是個土夫子,或者是專門收買贓物倒手賺錢的!”

    拜《鬼吹燈》、《盜墓筆記》之類小說所賜,李元和小成都知道,所謂的土夫子,指的就是盜墓賊。管一恒的話,明顯地指出了一條線:張成盜墓,或者是跟盜墓賊有聯繫,收購來了一批殘銅,然後轉賣給了趙文斌,在這一過程中,兩人雙雙失蹤;而趙林顯然不懂這些殘銅的價值,就做為廢品賣了垃圾,結果呂泉的屍體就在垃圾場出現了。現在,只要確定趙林曾經開車帶著這些殘銅去過工地,一條完整的線就聯繫了起來,三名死者無論是失蹤還是屍骨出現,都與這批殘銅有瞭解不開的聯繫。

    “趙林這小子,肯定沒跟咱們說實話!”小成捏著拳頭。他們當然也是去調查過趙林的,但那傢伙一個字都沒提什麼銅片的事兒!

    “估計他可能把這些東西當成了垃圾,當然,也可能他知道自己父親違法收購這些東西,所以不敢說出來。”管一恒眼睛明亮地盯著前方,“去找他問一問就行了,而且,他是趙文斌的兒子,總有點門路能跟華剛搭上關係的。”

    小成還是不大明白:“那你剛才說華剛就要死了……”

    “不嚇他,他也不會把東西拿出來。”

    小成瞬間就明白了,不過還有點擔心:“萬一東西流出去,騰蛇不就……”

    “按照進食速度,騰蛇短期內不會輕易傷人。”

    “哦——”小成剛松了口氣,一想到前面三具被腐蝕得乾乾淨淨的屍骨,頓時這口氣又松不下去了。只要這塊殘片沒到他們手裏,事就遠遠不算完呢。

    趙林比鄭彬好對付多了,小成才把他隱瞞的事一提,又把臉一拉,他就慫了,竹筒倒豆子一樣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說了出來。

    張成確實是個土夫子,只是年紀大了之後就不親自下鬥,而是做中間人倒手些東西了。趙文斌跟他有聯繫,從他手裏也收過幾件有價值的東西。這當然是違法的,趙林心裏明白得很,他對古玩這一行沒啥眼力,也不想幹這種偷偷摸摸的事,就出去當了個小包工頭。

    這次趙文斌又是從張成手裏收了一批東西,是十幾塊青銅殘片。這種買賣他們做過幾次,趙文斌自恃眼力,經常用低價打包買進些東西,從裏頭撿漏,可是這次弄了這些殘銅,他好像拿不定主意了。

    本來那天,趙文斌是打算帶著一些殘銅去找人掌掌眼的,可是在停車場就失蹤了。他用的就是趙林的車,趙林也是直到發現了他的屍骨之後好幾天,才發現自己車子裏還有一小袋殘銅的。

    他在這方面既沒有眼力,又不想再跟這些事扯上關係,正好張成也死了,他就乾脆把玉器店裏所有的殘銅都打了個包,當成廢品賣給了收垃圾的人。

    “成警官,我真不知道這事跟這些破銅片會有關係,我真不是有心要隱瞞的啊!”

    管一恒擺手止住了他:“你不知道,也就說不上有心隱瞞了。不過,我們現在需要你想辦法,讓我們接觸到華剛。”

    趙林傻了眼:“這,這位警官,我一個小包工頭,怎麼可能見到華剛那樣的大老闆啊!”

    “華剛也喜歡收藏古董,你沒有路子,但你父親應該是有這樣的人脈的。”

    趙林哭喪著臉:“這——我爸也就是個小玩家而已……我倒是聽說過,濱海這邊的玩家圈子裏,有時候會搞地下交流拍賣什麼的,那時候像華剛那樣的大玩家才可能出現。但是——我爸那種級別的,也只參加過一次二流的拍賣會,那已經是他得的最好的一件東西了,手裏沒有好東西,那種拍賣會的大門都邁不進去的,更別說我了,我可是啥都不懂啊。”

    小成被他這腔調弄得心煩,把臉一拉:“你想辦法!”

    趙林雖然是個包工頭,可是膽子小,明明小成這就是不講理了,他也不敢反駁,只是轉著眼睛拼命地想,半天才囁嚅著說:“那什麼,我倒是想到一個人,可是,可是我不認識的啊,我真不能去找,找也沒用——”

    小成不耐煩地打斷他:“你先說是什麼人吧!”

    “就是,就是我爸失蹤那天想去找的那人,我也是聽我爸說的。”趙林像撈到了救命稻草,松了口氣趕緊巨細無遺地說起來,“那位姓葉,不是濱海本地人,不過在這兒有個店,每年夏天過來開幾個月,專賣古硯古墨什麼的。我也是聽我爸提過幾次,說他玩的不大,但眼力絕對好,尤其是人好——你們知道的,那些大玩家對我爸這樣的人,那都是不怎麼放在眼裏的,但葉先生不是,只要你是真心去請教他,他都會給你講講。我爸跟他認識兩三年了,有時候拿不准的東西就去請他掌掌眼——當然了,你也不能老去找他,手裏得有真東西才行。尤其是,如果你光想去套近乎的話他見了一次就沒第二次了。所以我爸那天去,說不定就是真有好東西。”

    管一恒忽然問:“既然你知道你父親真有好東西,為什麼把那些銅片都賣了?”

    趙林臉上的表情頓時有些變化,這怎麼逃得過李元和小成的眼睛,小成馬上追問:“到底為什麼?你還有什麼隱瞞警方的?”

    趙林哭喪著臉道:“我真不是要隱瞞,我怕你們聽了會說我神經病啊。本來我也想留著那東西找人看看的,可是那東西放在家裏的時候,我白天晚上的就不時聽見有東西在屋子裏爬似的,有時候在地下,有時候在牆上,還有時候在天花板上,蹭著牆唰唰的響,可是去看的時候又什麼都沒有。開始我當我耳朵出毛病了,後來有一天——有一天我發現冰箱後面的牆皮被蹭了,地板上落了一層白灰——我家的牆都貼了壁磚的,只有廚房是刷的塗料,就那兒發現了白灰,很淺一層……”

    他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唾沫,聲音微微有些發顫,“那個,你們相信嗎?我覺得我屋子裏好像藏了條大蟲子還是什麼的,可是怎麼也找不著!後來,後來我簡直都想把房子拆了來著,忽然想起那袋碎銅片來,好像就是我把那東西拿回家之後,家裏才有這動靜的。開始只是晚上偶爾能聽見一聲,後來就連白天都有了,我嚇死了,就趕緊把家裏和店裏所有的銅片都打包賣了。”

    小成瞪著他:“打包賣了!你怕有東西在你家裏,就賣出去害別人?”

    趙林張了張嘴,不敢再說話了。小成狠狠盯了他一眼:“把那人的地址給我們!”

    趙林哭喪著臉小聲說:“具體位址我不知道,只知道在太平角一帶,店名叫掬月……”

 第3章 行家

    太平角這一線的小店,個個都算得上面對大海春暖花開,有不少都是只做半年生意,到了冬天就關店歇業的。

    小成開著車遛了一路,最後在一個拐角處找到了那家店。店門不大,厚重的木門上雕著歲寒三友的花紋,古色古香。門楣上方懸一塊淺褐色的匾額,上頭龍飛鳳舞兩個大字:掬月。

    店門前方就是碧藍的海面,水波間露出幾塊黑褐色的礁石,像什麼怪獸蹲踞在水面上似的。天氣已經和暖,有海鷗在礁石間翻飛,倒也生機盎然。

    “地腳還真不錯。”小成把車停在路邊,“不過不該開這種店吧,開個咖啡館不是更合適?”

    這一帶基本上都是咖啡館或者燒烤小店,賣筆墨的店開在這裏確實不對勁兒,不過也由此可見,店主人根本不差錢。

    管一恒沒怎麼聽小成說話,正抬頭看那匾額。小成看他半天不動,忍不住問:“看什麼呢?有什麼不對嗎?”

    “好字。”管一恒簡單地回答,抬腳上了臺階,推開半掩的大門。

    門楣處掛了一串風鈴,卻不是什麼玻璃水晶貝殼之類,而是仿的青銅編鐘模樣,每個只有棗子大小,上頭還刻著繁複的花紋。小成進門的時候不小心碰了一下,風鈴就輕輕晃動,彼此碰撞著,卻沒發出半點聲音來。

    小成倒沒注意到這個細節,因為他的眼睛忽然有點不大夠用了。

    店裏頭——與其說是個店,倒不如說像是誰家的書房。

    別看外頭門面不大,屋裏頭倒是十分寬敞。迎面牆上就是一軸淺絳山水,飛瀑流泉皆是濃淡墨色,只幾點赭石點染半山間斜伸出的松柏,如同探出的龍頭,古樸淡雅。

    左右兩邊各一軸行書,小成看了看,一個字也沒認出來,只好放棄書法研究,把目光轉向旁邊——左手靠牆處立著個書架,上頭隨意擺了幾本線裝書,有的還掀開著,像是被誰剛剛隨手翻了幾頁似的。

    書架前面一口氣擺了三張幾案,一高兩低,一長兩短。中間的高幾長足有四米,寬也近兩米,角落上擺著一隻青花瓷瓶,裏頭插了幾枝月季花,是這屋子裏最鮮豔的色彩。

    長案中間,什麼筆海、筆洗、硯臺、墨條,應有盡有,看得小成眼花繚亂。最中間鋪開一張宣紙,上頭一條龍畫了一半——龍頭昂揚,前半截身體探出雲外,追拍一顆火珠,後半段身體應該是隱入雲中的,現在雲雖然只勾勒了個淡淡的輪廓,留下大片的空白,但從龍頭的神采飛揚,已經可以想見。

    左右兩條矮幾上就整齊得多了,擺了幾塊硯臺,配著筆墨。小成估摸著這些應該就是拿來賣的了,可惜他統統看不出好壞來。

    這活脫脫的就是個書房啊。有錢人就是任性!小成忍不住腹誹了一句,目光往右邊一轉,才發現店裏居然有人!

    這店門開的位置就不在正中央,大部分客人都像小成一樣,進門就被牆上的字畫和下頭的幾案吸引了注意力,要過幾秒鐘才能發現,屋子右邊被一扇六曲屏風隔了一下,分割出一小塊空間,裏頭擺著一張雕花三足圓幾,旁邊坐了個男人,正全神貫注地執著個紫砂壺往杯子裏倒茶。隨著他的動作,屋子裏彌漫開淡淡的茶香。。

    “是——葉先生嗎?”小成試探著問。

    男人將杯子倒滿八分,悠然抬頭:“是。兩位客人看點什麼?”

    時近正午,男人背靠窗戶,淺藍色的輕紗窗簾被海風輕輕拂動,漏進一線明亮的日光照在他身上,給他鑲了一圈茸茸的光邊。小成當即就愣了一下:“您是葉先生?”趙林所說的眼力絕佳的葉先生,就是眼前這位?他預備著來見個頭髮雪白的老者,可這位,未免太年輕了些,也長得太好了些。

    “葉關辰。”男人含笑點頭。他膚色白皙,本來就生得輪廓清俊,離得近了更覺得眉眼像用上好的墨描畫點染出來的,尤其是微翹的眼角,像提筆時不經意飛了一下似的。

    小成下意識地抬手想摸摸自己的眼睛,手抬到一半才發現自己這沒出息樣兒,趕緊又放了下來。他最恨自己生了一對單眼皮,總覺得就是因為這個才顯得眼睛小沒人要。這會兒看見葉關辰,才知道好不好看跟幾層眼皮沒關係,人跟人,那就是不一樣。

    葉關辰提起壺,又倒了兩杯茶。管一恒一直沉默地看著,這會兒忽然說:“時大彬的提梁壺?”

    葉關辰微微一笑:“大概不是。”

    管一恒眉毛不由自主地一揚:“是李仲芳的?”

    “小兄弟好眼力。”葉關辰漫不經心地說,隨手將兩杯茶推過來,“茶不甚佳,倒可惜了壺。”

    他穿著件淺藍色的真絲襯衣,因為要沏茶,袖口仔細卷了上去,這一伸手推茶杯,就露出手腕上的一條紅繩編的手鏈。

    手鏈大約有三公分寬,細細的紅繩打成複雜的花結,襯著葉關辰白皙的膚色,顯得格外鮮豔。花結中間串著三樣東西——左右兩邊各是一塊呈不規則長方形、頂端又帶一個尖角的玉片,長不過一公分半,寬只有半公分,底色碧青,又分佈著幾塊深紅的顏色;中間是一塊說圓不圓說方不方的東西,雖然表面十分光滑,卻看不出是什麼質地,只覺得似金非金,似石非石,透著淡淡的黃色,倒好像是很堅硬。

    管一恒的目光從茶壺轉到手鏈上,仔細看了看那兩塊玉片:“玉圭雖小,質地卻好。上頭的朱砂沁至少盤了七八年。我看著是隋唐之前的東西,不知道對不對?”

    小成聽得雲裏霧裏,葉關辰眼裏的笑意卻又深了一分:“小兄弟貴姓?眼力果然不凡。這對青玉圭,算是漢魏時期的東西吧。”

    “在下管一恒。”管一恒手指輕輕摩挲著茶杯,眼睛仍舊盯在葉關辰的手鏈上,“不敢說眼力,至少中間這塊東西,我就沒看出來究竟是什麼。”

    他報上自己的名字,葉關辰就多看了他一眼,然後才低頭看看自己手腕,微微一笑:“老實說這我也不太清楚,應該是塊骨頭化石,也不為別的,就是覺得顏色不錯就串上了。”

    管一恒不再多問,把自己的背包放下,拉開拉鏈,拿出個小布袋來:“久仰葉先生大名,趙文斌老先生對您極為推崇。我手裏有件東西,想請葉先生掌一掌眼。”

    這個背包他走到哪里背到哪里,小成早就好奇了,不由得也斜著眼睛去看。就在管一恒拉開背包的這幾秒鐘工夫裏,小成看見裏頭有個長長的東西,好像一根棍子,長約一米,被一副淺藍色的緞子從頭裹到尾,緞子上還繡著些古怪的花紋,像是字,卻又認不得。

    他就看了一眼,背包已經合上了,管一恒把小布袋的袋口扯開,拎出一串用紅繩串著的銅錢來,輕輕放到葉關辰面前。

    趙林早就說得很明白了,要找葉關辰,先得有點實在的東西讓他看。刑警隊裏是沒這種東西的,就是整個警察局都找不出來。當時管一恒就表示他會準備,李元和小成也沒好意思多問,沒想到是拿出一串古錢來。

    古錢這種東西,小成也略微知道一點兒,什麼刀幣貝幣,各種通寶,但說實在的,古錢的存世量大,玩收藏的手裏大多都有幾枚,可是真正值錢的卻少之又少。管一恒這一串銅錢總共是七枚,保存得倒還不錯,上頭的字都清晰如新,但那兩個字卻是“五銖”,也就是說,這是七枚五銖錢。

    五銖錢從漢武帝時期開始鑄用,一直到隋朝都是通用貨幣,甚至在唐朝武德四年被廢止之後還在民間流行了一段時間。這數代之間,五銖錢不知發行了多少個版本,如今傳世的數量多如牛毛,一般來說都是不值什麼錢的。管一恒這七枚五銖錢看起來平凡無奇,雖然保存得很好,但看起來也不像什麼傳世奇珍的模樣。

    小成不由得盯住了葉關辰的臉。果然葉關辰對那串銅錢連看都沒有看,眼睛卻是盯在管一恒的背包上,神色若有所思。直到管一恒說話,他才把目光收回來,隨手拎著紅繩把銅錢提起來,對著窗口的日光看了一會,眉毛就揚了揚:“小兄弟手裏可真有好東西。要是我沒走眼的話,這應該是黃金小五銖。這樣的品相,又是七枚,倒是很難得。這東西,如果是我出價的話——我願意開到六萬。如果有特別喜歡古錢的,也許還能再多開一點。”

    小成偷偷抽了口氣。就這麼七枚薄薄的小銅錢,居然就有人肯開六萬塊的價!真是該燒的狗大戶!不過這對他們的行動總歸是件好事,便清清了嗓子,客氣地問:“如果我們想要去交流會上開開眼,這個還夠資格嗎?”

    這也是趙林說的。華剛他們私下組織的這個所謂交流會,其實就是個不怎麼合法的文物拍賣會了。因為自知不合法,所以對於參加的客人就卡得十分嚴格。一般初次參加需要一位元會員做引領,另外每次與會至少都要帶一件東西參加拍賣,做個出入證明;參加十次以上的人,才能得到一張會員卡,之後就不必拘泥於自帶拍品的規矩了。

    “原來小兄弟是想參加交流會?”葉關辰打量了一下小成,微微一笑,“這東西倒也夠了……”

    小成很明白他沒說出來的話是什麼意思,連忙欠了欠身,先陪了個笑臉才說話:“聽趙老先生說,葉先生是交流會的常客,不知道我們有沒有這個機會,能請葉先生幫忙引個路呢?”

    葉關辰微笑著聽完,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茶香要散了,兩位嘗嘗?”這會兒茶香淡了,小成就聞到一種淡淡的清苦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有點像中藥房裏的藥草味兒,卻比那個柔和,算得上是藥香氣了。

    不過這會兒小成可顧不上什麼藥香草香,只是心裏咯噔一聲——這是不願意了,所以顧左右而言他?這下咋辦?送點錢?隊裏可沒這預算啊。

    管一恒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這是獅峰龍井。可惜了,我不懂茶。”

    葉關辰笑了起來:“不懂茶能品出來,小兄弟比大多數自稱懂茶的人都強得多了。不知道小兄弟在哪里高就?”

    管一恒略一猶豫,摸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小成也跟著掃了一眼,上頭寫的是:飛天藝術品拍賣公司部門經理,管一恒。

    這什麼玩藝兒?小成忍不住想起了街頭巷尾貼的做假證的小廣告,可看管一恒這樣子,又實在不能把他跟皮包公司湊到一塊兒去。

    葉關辰倒是仔細看了一眼,隨即就把名片輕輕放下了:“剛才小兄弟說,跟趙老先生相識?”

    “是。”管一恒稍稍向前傾了傾身,“我聽趙老先生說過,本市有一個藏品交流會,我很想去見識一下,趙老先生就給我指了條路,讓我來找葉先生。”

    聽完管一恒的話,葉關辰並沒立刻接茬,倒是問了個全無關係的問題:“小兄弟看起來這麼年輕,已經做到部門經理了?”

    要是換了別人,小成肯定以為他是在諷刺管一恒是拿著個皮包公司來蒙人的,但葉關辰聲音溫潤,什麼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就半點煙火氣都不帶了,倒很像是真心的誇讚。

    管一恒也沒客氣:“只是幫幫朋友的忙。過些日子公司想舉行一次拍賣會,希望能找幾件壓臺面的拍品,所以……”

    現在的拍賣公司也是多如牛毛,除了最基本的資質之外,名氣很重要。沒有好名氣,誰會放心把東西托給你?要是來的人不多,根本賣不出價怎麼辦?所以這種自己找好東西然後擺出來打名氣的作法,倒也是司空見慣。只不過管一恒這麼一說,就等於承認了這個什麼飛天公司其實並不是啥有名的大公司,跟皮包公司估計也差不太多了。

    葉關辰沉吟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串黃金小五銖上,微微笑了笑:“有這件東西,小兄弟要去也不難。後天下午三點鐘,文溪酒店大堂見。”

    居然就答應了?小成跟著管一恒起身告辭,上了車忍不住問:“這是什麼錢,這麼稀罕?剛才葉關辰說叫什麼黃金小五銖,是黃金的?”黃金鑄的五銖錢是極少見的,但這顏色——怎麼看也不像黃金的啊!

    管一恒把小布袋握在手裏,有些捨不得的摩挲了幾下,拿出一枚錢幣,讓小成映著光線看方孔裏頭的邊緣:“這是金包銅,不容易看出來,但掂掂份量就知道。”

    小成眯著個眼,直看得眼皮抽筋也沒看出來那條邊有什麼異樣,至於說掂,一枚銅錢的重量也就是以“克”計的,他自忖自己也根本掂量不出來,只得敗下陣來,裝做無意地說了一句:“剛才看你背包裏頭還有個東西,外頭裹的那緞子挺漂亮的,什麼好東西還包得那麼仔細?”

    這次管一恒卻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開車吧,後天就去交易會,還有些準備要做。”

    畢竟是相交不深,管一恒不肯說,小成也不好再刨根問底,只能開著車先回了隊裏,把今天的收穫報告給李元:“到時候咱們怎麼辦,把華剛直接抓起來,還是把這個地下拍賣會端了?”

    李元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胡說八道!真要能抓,咱們還用費勁找葉關辰?直接逮華剛不就行了。”能參加那個地下拍賣會的肯定都是些有根基的人,他們不過是一群小刑警,有時候能做的事情實在很少。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逮住那個騰蛇,免得再死人!”一鍋端掉地下文物非法交易市場什麼的,聽起來很美好,做起來可不那麼容易。沒看人家起個名字都叫藏品交流會嗎?這些人,鬼著呢!

    小成摸著腦袋嘿嘿一笑:“我就是說說。”

    李元瞪了他一眼,看向管一恒:“小管覺得呢?”這件事主要還得聽管一恒的,畢竟騰蛇這玩藝他們連聽都沒聽說過,到時候靠槍打能行嗎?

    管一恒自從回來就在紙上寫著什麼,這時候把紙條交給李元:“這上頭是需要馬上採購來的東西,華剛手裏那個青銅殘片如果拿出來,就要用到這些。”

    小成伸長脖子看了一眼:“朱砂?黑狗血?黃紙?這幹什麼用?”

    “畫符。”管一恒簡單地說,“所有參加行動的人都要攜帶,一旦騰蛇出現,很可能會攻擊人。”

    小成和李元對看一眼,想起那幾具白骨,後背上同時一陣發冷。

    管一恒擺了擺手:“別太緊張。騰蛇剛吐出第三具骨架不久,應該還不太需要進食。我畫的是驅獸符,只要騰蛇沒有被激怒,一般都不會去捕獵攜帶驅獸符的人。我會儘量考慮到大家的安全,主要是萬一在交易會現場沒能立刻抓住騰蛇,我需要大家幫我圍困一下,別讓它輕易就逃跑。”

    李元想了想:“槍,槍對騰蛇管用嗎?”

    管一恒點點頭:“騰蛇屬木,子彈屬金,五行之中金克木,子彈對騰蛇肯定是有傷害作用的,只是效果究竟有多大,還不好說。”

    小成稍微松了口氣。只要槍有用,他們心裏就有點底了,要是管一恒告訴他們騰蛇這玩藝虛無縹緲槍打不著刀砍不進,那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可是那個青銅殘片——華剛能給咱們嗎?”

    管一恒沉吟一下:“如果能消滅騰蛇,青銅殘片不回收也問題不大,到時候我們見機行事吧。”

 第4章 交流會

    小成雖然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但從來不知道文溪酒店還有個地下二層。當然了,這樣的高檔酒店他也就是執行任務的時候來過一次——嗯,在大堂裏坐了半小時。

    電梯緩緩下降。文溪酒店的地下一層是個大型停車場,酒店裏的六架客梯也只到地下一層為止,他們現在用的是一架特別電梯,入口處在酒店的一個角落裏。

    電梯不大,管一恒等三個人,再加上一個開電梯的,四個人就已經把電梯差不多占滿了,但電梯內部的佈置卻極其富麗精緻。小成低頭看了看腳下鋪的地毯,淡金底色的毛毯上織滿了幾何圖案,鮮豔的寶藍色、玫瑰紅、赤金色撞在一起,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小成看了片刻,終於沒忍住,小聲問管一恒:“這地毯——”看起來挺值錢的,就這麼鋪在電梯裏讓人踩嗎?

    他聲音雖然小,但電梯裏面這麼大點兒地方,葉關辰已經聽見了,微微一笑:“是仿的波斯地毯,既不是純真絲也不是手織,不算值錢。”

    不是純真絲,也不是手織,於是就不值錢了?這些萬惡的狗大戶!

    小成正在腹誹,電梯已經停下,門無聲地向兩邊滑開,年輕人伸手扶住電梯門:“三位請。”

    “謝謝。”葉關辰輕輕點了點頭,隨手往他衣袋裏插了一小卷粉紅色的紙,率先出了電梯。小成忍不住把把眼睛睜大一點兒,那個應該是兩張百元大鈔——坐個電梯而已,光小費就二百塊,快頂上他一個星期生活費了!

    這麼一分心,小成就沒注意旁邊的2號電梯門也開了,從裏頭猛地走出個人來,兩人都是猝不及防,頓時撞在了一起。

    小成到底是訓練過的,才一碰上就立刻往後一退,同時有禮貌地說了一聲:“抱歉。”就打算繼續往前走。沒想到一步還沒邁出去,對方已經伸手揪住他的衣服:“你沒長眼嗎!”

    小成可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不過今天來是有任務的,所以他忍耐著沒把對方的手立刻打開,只是站住了,儘量心平氣和地說:“這位先生,我也沒想到你們的電梯正好到了,而且我剛才已經道歉了。”

    “道歉?”揪著他的人陰陽怪氣地挑起眉毛,“你說句抱歉就完事了?”眼光挑剔地在小成身上打了個轉,嗤地笑了一聲,“看你這窮光蛋樣,還真是只能說句抱歉了,就是叫你賠,你也賠不起!”

    小成有點怒了:“賠?我要賠你什麼?不過是撞了一下,又沒撞掉塊肉,有什麼可賠的!”他已經看得清清楚楚,跟他撞上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渾身上下全是名牌,手腕上亮晃晃戴了塊江詩丹唐金表,眉眼雖然還算端正,可是臉色青白,一副縱情聲色淘虛了身子的模樣,油頭粉面這個詞在他身上算是得到了完整的詮釋。很顯然,這個應該也是來參加拍賣會的,肯定是看出他就是個草根,這是打算仗勢欺人了。

    管一恒和葉關辰也走了回來,先往電梯裏看了一眼。這架電梯只有三個人,除了這個年輕人之外,還有個五十出頭的中年男人,從長相上看得出來,這兩人是父子。至於另外一個絲毫不引人注目的男人,顯然是保鏢無疑了。

    這會兒那年輕人已經想去揪小成的衣領了:“你撞到我了,就得賠!你知道我這身衣服值多少錢嗎?被你撞髒了,我不用你賠一身新的,就叫你賠個乾洗費吧。”

    小成怎麼能容許他揪住自己領子,抬手一巴掌就把他的手打開了。後頭那個保鏢一見就要上來,管一恒一橫身就擋在他前頭:“想動手嗎?”

    開2號電梯的年輕服務生汗都出來了。兩邊都是客人,他沒看見也就罷了,現在電梯還沒來得及關上呢,要是打起來酒店肯定也要處罰他。他硬著頭皮上來:“周先生,您看這件事真是誤會,都怪我不該把電梯門打開那麼快——”他話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一巴掌。

    姓周的年輕人被小成那一巴掌打得手背火辣辣地疼。他並不是個很沒眼色的,從這一巴掌的力度上就看出來小成比他能打多了,更重要的是這個窮光蛋看起來好像還真敢跟他動手。他一向是“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所以就把氣撒在了肯定不敢還手的服務生身上,回手就給了人家一耳光,怒道:“知道你的錯還敢上來叫喚!”罵完了覺得不解氣,抬腳還想再補一腳。

    不過他剛把腳伸出去,腳踝就被人踢了一下,一股酸麻勁兒一直傳到大腿根,這一腳自然也就踢不出去,反而因為整條腿都無力,落地還打了個踉蹌,險些摔倒。他大怒,正想叫保鏢動手,就聽劈哩啪啦幾聲,剛才伸腳踢他的人已經跟保鏢過了幾招了,保鏢居然占不到便宜。他瞪大了眼睛,還站在電梯裏的中年人已經開口:“住手!這是幹什麼!”

    管一恒和那個保鏢同時後退一步,停了手。保鏢從墨鏡後面盯了他一眼,壓低聲音在中年人耳邊說了句話,中年人便看了看管一恒:“小兄弟好身手啊。這位是——”他眼睛是看向葉關辰的。很顯然,他覺得這三個人裏葉關辰才是為首的,管一恒和小成沒准是他的保鏢,雖然看上去年紀實在是太輕了點。而葉關辰,雖然穿著不怎麼起眼,但能用上兩個保鏢的,肯定也不是普通人。

    葉關辰微微笑了笑:“敝姓葉,不知道老先生怎麼稱呼?”

    “敝姓周,周建國。”中年人仔細地打量著葉關辰,“葉先生也是來玩的?”

    “是,來看看有什麼好東西。”葉關辰點點頭,“應該快開始了,周先生不進去嗎?”

    “哈哈,好,進去進去。”周建國打了個哈哈,招呼兒子,“偉成,還不趕緊走。”

    周偉成狠狠瞪著管一恒:“爸,咱們——”

    “走!”周建國瞪了他一眼。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家裏有錢,在市里都讓周偉成橫著走,剛才也是看見葉關辰三人衣著毫不出眾,這才這麼不依不饒的。可是周建國比他多吃了二十幾年的飯呢,深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別說這裏不是他們家所在的市,單說文溪酒店這個地下拍賣會,能進來的就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

    他請的這個保鏢本事不錯,可是剛才保鏢湊著他耳朵跟他說,管一恒的身手不在他之下,依此類推,這姓葉的身價至少也不比他周建國低。在沒摸清對方底細之前,起衝突是有害無益。

    “爸,難道就這麼算了?開頭那小子就算了,後頭那個還踢了我一腳呢!”周偉成不滿意地嘀咕。其實小成不過是輕輕撞了他一下,完全是他看小成是個普通老百姓,故意欺負人,可是後頭挨了管一恒一腳,雖然只是當時酸了一下,現在已經不覺得疼了,但他從小到大還沒吃過這樣的虧,自然是不依不饒。

    “閉嘴!”周建國又狠瞪了他一眼,“再不老實,你就給我滾回家去!”這個兒子真是不成器,吃喝玩樂樣樣精通,別的什麼都不行,他是掙下了萬貫家財,可是周偉成這樣兒,將來能不能守得住都是問題,真是愁死人了。

    “本來我也不想來……”周偉成小聲嘀咕了一句,“咱們搞房地產的,到這來幹什麼,還不是閑花錢?我上回想買輛車你都不讓,自己買起古玩來還不是幾十萬上百萬往外扔……”

    周建國險些沒被他氣吐了血。是他自己想買古玩嗎?他是白手起家,還沒養成那麼高雅的愛好,近年來開始弄這些東西,主要是為了送禮。沒錯,他的家業弄得這麼大,沒個關係網能搞得起來嗎?掙錢這種事,有時候也是騎虎難下,撒開了網就收不回來,就得想盡辦法繼續運轉下去,這其中,人情路子可少不了。

    要託人情,就得送禮。可是送禮也是件講究的事,錢當然是好東西,可是有些時候,你這麼赤眉白眼地直接送現金去,有些人還不要呢。

    這裏頭的原因多種多樣,但總之一句話,有時候你要往外送錢,卻又不能直接送錢,那麼一些貴重物品就是很好的替代物,比如說名表,比如說房子,比如說首飾,又比如說古董。

    周建國這次來拍賣會,就是為了淘一件真貨。他自己沒這個眼力,但拍賣會上有的是好眼力的人,只要鑒定了一樣東西是真貨,他掏錢買下來,那就沒問題了。

    這裏頭的門道周偉成根本沒想過,更沒想過周建國帶他出來的用意,還以為是老爹自己有這燒錢的愛好,真是能把周建國氣個半死。這樣爛泥扶不上牆,就是帶出來見人,恐怕也要被外人笑死了。

    周建國生著氣一路走到了拍賣場的入口,就看見前頭葉關辰三人被門口的服務生攔下了,周偉成眼一亮,颼地擠了上去看熱鬧。

    “葉先生,您這張會員卡是可以帶一位客人進去的,但是這是兩位,您看——”服務生面帶難色,擋得卻很堅決。

    周偉成頓時就樂了。這是拍賣會的規矩,一張會員卡可以進兩個人,但是沒有會員卡的人要進來,必須自己帶一件拿來拍賣的古玩,由主辦方確認了價值之後才可以進場。至於這個價值麼,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至少要在五萬人民幣以上。說白了,這個規定就是一句話:要麼有錢,要麼有貨,否則免談。

    比如說周家父子吧,周建國是有一張會員卡的,因此他可以帶著保鏢直接進入;而周偉成呢,雖然他是周建國的兒子,可是想要進去也得拿樣東西出來,當然,周建國是給他準備好了的,不是什麼特別值錢的東西,但拿出來估個五六萬也足夠了。可是這幾個看上去就沒什麼身家的小子,能拿出什麼東西來?

    周偉成幸災樂禍地擠上去,故意提高了聲音:“喲,怎麼這幾位不進去,擠在門口幹什麼?要是不想現在進,能不能麻煩讓一讓,叫我們先進去啊?”

    門口站著兩個年輕服務生,後面還站了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這個人周建國認識,是拍賣會的主持人,姓夏,也是個行家裏手,客人帶來的拍賣品都是由他在門口初步鑒定的,他認定是真品,才能帶進去參加拍賣。

    夏主持一直站在暗影裏,這時候才往前走了幾步,含笑道:“是周先生,您這次又帶什麼好東西來了?”周建國每次帶來的東西都不怎麼很值錢,但他買起東西來倒是毫不含糊。雖說能來拍賣會的都不缺錢,可是周建國這樣的人是每個拍賣會都喜歡的。

    因為他不挑剔,只要一件拍品的價值達到了,他就買,而不像那些搞收藏的人一樣,還要看自己喜歡不喜歡。所以夏主持雖然明知道周建國不會拿貴重的東西來,還是笑容滿面地說著好聽話。

    “哎喲,瞧夏先生說的,我拿出來的東西,夏先生恐怕都看不上眼。”周建國也笑呵呵地說著客氣話,點手叫周偉成,“偉成,把東西拿出來,請夏先生給長長眼,你也好好學著點!要是能學到夏先生一成的眼力,也是你的造化了。”

    周偉成不知道老爹為什麼對這個姓夏的這麼客氣,不過他到底還不是完全沒腦子,也就老老實實拿出個盒子來,打開遞到了夏主持眼前。盒子裏放的是塊灰黃色的石頭,夏主持看了一眼就輕輕噫了一聲:“佛像?”

    那塊石頭雕的確實是個佛像,周圍還帶著上尖下圓的火焰形靈光,用普通人的眼光來看,石頭就是普通石頭,雕工雖然還不錯,但靈光頂端又缺了一塊,扔在地上可能都沒人撿,但夏主持卻就著周偉成的手仔細看了半天,直到周偉成覺得手都端酸了,他才抬起頭來,很確定地說:“這是北齊的東西,估計八萬起價沒問題。”

    “夏先生真是好眼力!”周建國真心真意地挑起大拇指。其實在他看來這也就是個破石像,夏主持卻這麼準確地給斷了代,還估出了價格,這份眼力他真是望塵莫及。

    周偉成倒是有點詫異地看了看手裏的石雕佛像,就這玩藝能值八萬塊錢?不過他馬上就把這事拋到了腦後,轉頭看著葉關辰那邊,笑嘻嘻地說:“這三位帶了什麼好東西,也讓我們開開眼唄?”

    他一臉看好戲的表情,管一恒卻連正眼都沒賞他一個,直接摸出了那串黃金小五銖。

    周偉成對古玩也知道個皮毛,一看是一串五銖錢,立刻就樂了:“喲喲,什麼時候一串銅錢也能進交易會了?我說小子,你知道規矩——”

    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爹一腳踩回去了。周建國恨不得把兒子的嘴堵上,壓低了聲音狠狠地說:“閉嘴!”就算這個年輕小夥子不懂規矩,姓葉的有會員卡,難道也不懂規矩嗎?怎麼可能就拿一串普通銅錢出來。

    按本身價值來說,黃金小五銖不算什麼,但勝在稀少。管一恒這串五銖錢一共七枚,枚枚品相極好,邊緣連半點磨損都沒有,光澤湛然,顯然是仔細保養的。這樣的錢,一枚或許還不算什麼,但數量越多,價值就翻著番的往上去了。

    以夏主持的眼力,當然一眼就看出來小成那土包子的外行身份,管一恒雖然強些,但又太年輕了,如果不是因為葉關辰在圈子裏是出了名的好眼力,他大概對這兩個人也就是敷衍一下。但現在管一恒拿出這串五銖錢來,他的眼神就稍稍起了變化,含笑點頭:“品相這麼好的黃金五銖,現在也不多見了,幾位請。”

    周偉成張了張嘴,被老爹又踹了一腳,只得悻悻閉嘴,也跟著走進了會場。

 第5章 戰鬥

    會場也不算太大,燈光也不明亮,客人的座位隔得不遠不近,既讓客人們能看得清自己人,又對其餘的客人只能看個大致輪廓。唯一明亮的燈光集中在前方的展示臺上,還有一群穿旗袍的漂亮姑娘為客人引路。

    周偉成還是第一次跟著老爹來參加這個交流會,這會兒就只盯著漂亮姑娘去了,連夏主持關上大門走上展示台說了什麼都沒注意。

    周建國已經來過兩次,知道這裏的規矩:客人都是匿名而來,雖然見得多了彼此也都知道身份,但也是心照不宣而已。在這裏只看東西,不看人。兒子不東張西望當然很好,但就這麼只顧看女人——周建國真不知道是該扇他一巴掌好呢,還是該扇自己一巴掌好。都是小時候太過溺愛,如今養成了這麼一副不成器的模樣!

    周偉成可是絲毫不知道老爹在想什麼。他對古玩本來不感興趣,連臺上夏主持介紹了幾件藏品都沒注意,還是自己老爹拍下了一樣東西,他才醒過神來:“爸,你買了什麼?”

    周建國已經沒氣可跟他生了,只得板著臉說:“一個銀酒壺。”當然,關於這個酒壺是元代的,上頭又是什麼花紋,就沒必要跟兒子多費口舌了。

    買到這個酒壺,周建國還是挺高興的。這次他要送禮的人正是喜歡收藏名酒以及酒器,送個酒壺給他,可謂是投其所好,估摸著旅遊山莊的麻煩肯定能解決了。

    他一高興,就不打算再跟兒子置氣,抬眼一看展示臺上的號碼,就對周偉成說:“把佛頭拿出來吧,下一個就該咱們的東西上臺了。”

    周偉成也跟著往臺上看了一眼,眼珠子馬上不會動了:“爸,那是個什麼啊?就是塊破銅片吧?”

    周建國趕緊捂住兒子的嘴:“閉嘴!叫你多學點東西你就是不學。什麼破銅片,那是個鼎耳!”隨即把聲音壓得更低,“是華老闆的東西。”

    華剛的名頭周偉成是聽過的,趕緊也把聲音壓低:“爸,鼎耳是什麼啊?”

    周建國也不是很明白:“就是鼎上的把手吧——好像是……”

    周偉成更糊塗了:“那不就是個殘件嗎?這也值錢?”零件總不如完整的值錢,這道理他是知道的。譬如說這次他們帶過來的北齊佛頭,如果是一尊完整的佛像,那可算是價值連城哩,跟一個佛頭沒得比。依此類推,一個鼎耳應該也不是什麼很值錢的玩藝,以華剛的身份,拿出這麼個東西來,是不是有點掉價啊?

    周建國比兒子知道得多點也有限,父子兩個都稀裏糊塗地抬頭看著展示台,聽夏主持介紹:“……這枚鼎耳,時間疑似還在殷商之前,最早或可追溯到堯舜之時……”

    周偉成再不濟也還是知道點歷史神話的,忍不住張大了嘴巴:“爸,這玩藝是堯舜時期的東西?不,不可能吧?”

    別說這父子兩個,會場裏所有的客人都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如周偉成這樣提出質疑的不在少數。已經有跟華剛不怎麼對盤的人問了出來:“堯舜時期就有青銅器了?”

    夏主持微笑著回答:“一般所說的青銅時代是指大量製造及使用青銅器的時間,最早約從夏商周時起,但在夏之前,也不能說就沒有青銅器。並且——”他頓了頓,稍稍加強了一下語氣,“這件鼎耳不是青銅,而是純銅所制。”只不過生滿銅銹,乍看難以辨別。

    會場裏竊竊私語,卻並沒影響到小成和管一恒這邊。鼎耳一上展示台,小成已經有些緊張地問管一恒:“是這個嗎?”

    葉關辰一直安靜地坐在一邊,仔細地看了每一件拍品,卻一直沒有開口競價,到這會兒才微微轉過頭來,看了管一恒一眼:“小兄弟是對這個感興趣?”

    管一恒緊緊盯著放在透明展示臺上的鼎耳,隨口回答:“堯舜時期的東西,聽起來挺驚人的。葉先生覺得是真的嗎?”

    葉關辰微微一笑:“如果是青銅殘片就不太可能,但銅鼎耳的話,倒不好說了。”

    小成聽不明白:“這怎麼說呢?”

    葉關辰也凝視著那只鼎耳,悠然回答:“堯時天下大水,禹治九州,水準後聚九州之金鑄九鼎——那時候的金指的其實就是銅。”

    小成忍不住說:“但那個是傳說吧?”剛說完他就想自打嘴巴了。騰蛇也是傳說好不好,他現在兜裏揣著驅獸符跑到這地方來,不就是為了抓傳說中的這條蛇麼,還有啥臉說人家葉關辰是在講神話傳說呢?

    葉關辰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此時會場裏已經有人在說:“燈光不太亮,我們看不清楚。”

    管一恒忽然轉頭,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那邊是會場的角落,離他們較遠,根本連人都看不清。小成小聲問:“怎麼了?”

    管一恒微微皺了皺眉:“總覺得這聲音有點熟悉。”他收回目光,低聲說,“如果調亮燈光,說不定就會驚動騰蛇,我們準備了——”

    小成頓時毛骨悚然,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衣兜握住了槍。

    衣兜裏除了槍,還有一張折疊起來的紙片。小成摸出來看了一眼,昏暗的燈光下紙片發黃,還隱隱浸出些紅色,這才想起來是管一恒畫的驅獸符,出門之前每個人都發了一張的,他一時緊張居然給忘記了。

    雖然當時實在不敢相信拿朱砂摻上黑狗血在黃紙上隨便亂塗出來的東西會有啥用,但此時此刻,小成心裏有種難以形容的詭異感,把驅獸符拿在手裏摸索了半天,最後塞進了襯衣的胸前口袋,仿佛這樣就能抵擋一下那恐怖的未知似的。

    他放好了驅獸符,一回頭見葉關辰正含笑注視著他,頓時覺得自己這樣手足無措很像個土包子,不由得抓抓頭髮嘿嘿了一聲,沒話找話地說:“這古董裏頭的學問真是太多了……”

    葉關辰笑著點點頭:“的確。各種知識散落在文獻之中,即使神話傳說,也是歷史的一種表現形式,值得研究一輩子的。”

    小成聽不懂,只覺得跟葉關辰說了幾句話,心裏的緊張勁兒倒消了一些,便又嘿嘿笑了一聲,轉頭看臺上去了。

    展示臺上,夏主持已經讓人調亮了燈光。雪亮的光柱集中在鼎耳上,真是纖毫畢現。

    鼎耳比成年男人的巴掌還要大一點,下方連著一塊殘片,上方卻是完整的。雖然遍佈著暗綠色的銅銹,但耳上浮鑄出來的那似龍又似蛇的圖案仍舊清晰可見。

    蛇身纏繞著鼎耳,身周還有雲紋相護,使得它看起來若隱若現,倒真有點龍的意思。只是那探出雲霧的頭部無角,才暴露了蛇的本質。

    小成聚精會神地盯著鼎耳,忽然之間,他覺得眼前微微一花,昂在鼎耳之上的蛇頭仿佛動了動。擦擦眼睛仔細一看,就見蛇頭的口中忽然多了一條信子。

    這條蛇雖然鑄得栩栩如生,但小成敢肯定之前蛇口中並沒有探出蛇信來。那麼細的東西,即使當初鑄上了,跟一麻袋的碎銅片混在一起,也肯定要被磕斷。但是現在,鼎耳還是那件鼎耳,上頭探出的蛇頭裏,卻確確實實地吐出了一條蛇信。

    “閃開!”小成還沒琢磨明白,身邊管一恒已經呼地站了起來,沖著臺上的夏主持就喊了一聲。

    夏主持嚇了一跳,茫然抬頭看過來。就在他抬頭的瞬間,一團霧氣猛然在會場裏擴散開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即使站在聚光燈之下,小成也看不清他的臉了。

    管一恒一躍而起,踩過前排客人的椅背,就沖進了霧氣裏。一塊藍色的緞子隨著他的動作飄落下來,正是之前小成在他背包裏看見的那塊。

    其實說管一恒沖進霧氣,倒不如說是霧氣迎著他沖了過來。白霧仿佛潮水一般,迅速就佔領了整個會場。有些客人還沒反應過來,有些已經站了起來大聲詢問,簡直是亂成一團。

    在這團混亂之中,猛然傳來了一聲慘叫,是夏主持的。

    會場裏有一瞬間的靜默,隨即有人意識到不對,失聲尖叫,轉身就往門口跑。可是濃霧之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一時間桌翻椅倒,砰砰之聲裏混著人的叫喊,不絕於耳。

    小成隻愣了那麼一下,會場就已經大亂。他雖然掏出了槍,可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放開嗓門大喊:“我們是員警!現在有危險,大家全都原地臥倒——”

    一道彩光從眼角閃過,小成下意識地將槍口轉向過去。但那道光太快,只在他視網膜上留下了一條五彩如帶的影子。

    不知是不是被這道光晃得太厲害,小成覺得眼睛一花,頭頓時暈起來。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卻覺得眼前的白霧仿佛在翻騰,翻騰得他天旋地轉,一時之間他竟昏昏然起來,腦海裏亂七八糟閃過許多畫面,連自己身在何處都有些糊塗了。

    忽然間白霧如水一般向兩邊分開,一個水桶大小的腦袋突然從霧氣中探出來,腥紅的信子幾乎要舔到小成臉上。撲面而來一股腥臭的氣息,中人欲嘔。

    氣味雖臭,但小成被這臭味一熏,倒清醒了幾分,本能地就扣動了扳機。雖然仍舊頭暈目眩,但目標近在咫尺,用不著瞄準都能擊中。

    其實這一槍不開也許更好些。蛇頭已經伸到他眼前,忽然好像聞到了什麼令它厭惡的氣味似的,一擺腦袋又想往後縮回去。但這時候槍已經響了,子彈正正打在巨蛇的雙眼之間。噗地一聲如擊敗革,金屬質的子彈鑽進蛇皮裏,沁出一點鮮紅的血。

    這一下激怒了騰蛇,巨大的蛇頭猛地向旁邊一歪,颼地一聲從白霧裏又探出一條尾巴,對著小成攔腰掃了過來。

    小成想動,可是頭暈得厲害,腳像墜了鉛塊一樣,根本挪動不了,眼睜睜地看著那條尾巴沖著自己過來。說是尾巴,也有成人大腿粗細,上頭長滿了灰白色的鱗片,最小的也有一元硬幣那麼大,中間仿佛還有尖銳的突起。

    估計這麼一下子過來,就能撕掉人一層皮吧?這下到了檢驗警服品質是不是過關的時候了。

    小成覺得自己都要忍不住佩服自己了,這種生死關頭,他居然還能想些亂七八糟的。不過他還沒佩服完呢,眼前的霧氣突然散開,管一恒從霧氣裏一躍而出,人在半空,已經舉手揮下。

    小成不太清楚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麼。是的,在他看來管一恒手裏什麼都沒有,仿佛是在虛握著空氣,但隨著他揮臂劈下的動作,仿佛凝固一般的霧氣便像被熱刀切開的黃油一樣,向兩邊迅速地裂開。

    在突然清晰起來的視野裏,小成覺得仿佛有一道淡淡的泛著微光的影子,如同一把劍般自管一恒手中揮出,迎上了那條猛抽過來的尾巴。

    一聲尖銳的哨音般的噴氣聲震得小成耳朵發疼。影子仿佛只是輕輕掠過了騰蛇的尾巴,甚至連上頭的鱗甲都沒有破壞,可是騰蛇那條猛力抽擊過來仿佛能拍碎金石的尾巴驟然在空中一停,隨即像沒了骨頭一樣軟軟地垂了下來,幾乎是擦著小成的身體落到了地上。而騰蛇碩大的腦袋猛地往後一仰,那尖哨聲就是從蛇口中噴出來的,水桶般粗的身體瘋狂地翻滾起來,仿佛受了什麼重創一般痛苦。

    四面的霧氣剛被管一恒劈開,這會卻又隨著騰蛇的翻騰迅速合攏,甚至比剛才更濃厚,將小成的視野完全填滿。霧氣纏繞著小成的身體,像蛛絲纏著飛蟲一樣,拉扯得他動一動都困難。

    剛才那種頭暈目眩的感覺漸漸在減輕,小成努力掙扎著想從霧氣裏脫身,卻忽然聞到了一種淡淡的香氣——甜甜的,像是桂花香,卻又帶了一點微辣的酒香。這酒香非但沒有沖淡桂花香,反而讓香氣變得更加沁人心脾。

    這香味兒聞著太舒服了,小成下意識地吸了口氣。香氣自鼻腔沖入,幾乎是瞬間就浸潤了全身,帶來一種極其舒適的倦怠感。

    壞了,這是迷香吧?小成腦海裏掠過最後一個念頭,眼皮就不由自主地沉下來,將一切都關進了黑暗之中……

    小成醒過來的時候還覺得眼皮微微有些沉重。他眨眨眼睛才看清楚,管一恒正俯身在他上面,臉色陰沉得能刮下一層霜來。

    耳邊聽見李元指揮的聲音,小成轉了轉脖子,發現霧氣已經消散,會場裏橫七豎八躺了滿地的人,外頭接應的員警們都已經進來,完全控制了場面:“怎麼,怎麼回事?”

    “騰蛇不見了。”管一恒簡單地回答,伸手把他拉起來,“你覺得怎麼樣,受傷了嗎?”

    小成並不覺得身上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他左右拍了拍,也沒發現自己受傷,只是頭仍舊有些暈,但已不是之前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倒像是喝了點酒一般,有點醺醺然似的。

    “不見了?”小成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簡直是一頭霧水,“我看見你好像拿什麼東西劈了騰蛇的尾巴一下,然後霧又濃了,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到底怎麼回事?”

    管一恒的臉色更難看了,閉緊了嘴唇半天才說:“你是不是聞到了一種香氣?”

    “是!”小成恍然大悟,“那真是迷香對不對?我聞了就想睡覺。對了,我還看見了一道五色的光,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這迷香——是騰蛇放的?”

    管一恒沉著臉沒有回答,只是說:“這個過後再說。死人了。”

    騰蛇出現,首當其衝的就是夏主持。他被一股大力甩了出去,頭撞上牆壁,當場折斷了頸椎,連顱骨都碎了一大塊。牆角上塗滿了鮮血,其中還夾雜著一些白色的東西,叫人不敢細想。

    管一恒指著夏主持腰上被抽破的西裝說:“是被騰蛇尾部抽擊的。”當時他猛衝上臺,騰蛇本來要吞噬夏主持,卻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但僅僅是尾部那麼一掃,夏主持也飛了出去。如果這裏是寬敞的平地,他大概還死不了,但偏偏這是在室內……

    夏主持肋部的西裝連襯衣都被抽碎,肋骨顯然是斷了,傷處向內塌陷,血肉模糊。小成看了一眼,頓時想起自己也險些挨這麼一下,要不是管一恒及時出現,恐怕現在他也跟夏主持一樣了。

    那種醺然的醉意已經漸漸散去,小成頭腦清醒了一些,對當時的情景也記憶得更清楚了:“幸好你出手,當時我就覺得頭暈眼花根本動不了,只能開了一槍。”

    他說著,忽然覺得胸口有股焦糊味兒,下意識地伸手一摸,摸出一撮紙灰來:“這——”

    管一恒看了看:“原來你把驅獸符放在這裏。”

    “驅獸符?”小成已經把這事忘得乾乾淨淨,被管一恒這麼一說才想起來,“原來當時那蛇頭已經伸過來又往後縮了一下,是因為驅獸符……那——”當時他如果不開槍,是不是騰蛇根本就不會攻擊他了?這算不算幫倒忙啊?

    管一恒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簡單地說:“既然是要收它,總要動手。”

    “小管——”李元忽然在門口招呼了一聲,“這裏還有人死了!”

 第6章 理事

    會場裏躺了一地的人,全都在沉睡,燈光又不怎麼明亮,因此員警們第一時間還真沒發現除了夏主持之外還有人死了,直到挨個查看的時候,才發現人堆裏躺了一具死屍。

    死者是周建國。他們坐的位置本來就在角落裏,白霧一起,他是個有經驗的,知道現在什麼都看不見,如果亂跑就會造成踩踏,因此立刻拉著兒子就趴了下去,一點也沒被磕碰到。

    但是現在,周偉成和保鏢都安然無恙地在地上熟睡,周建國卻是七竅沁血,仰面朝天地躺著,人都已經硬了。

    “他臉——”小成一眼看過去,只擠出兩個字就說不出話了。

    “還有手。”李元澀聲說。

    周建國的臉和手——應該說,他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膚全都乾枯皺縮,臉上的皮肉都塌了下去,十根手指更像雞爪一樣,整個人仿佛都變成了一具乾屍。要不是小成認得他的衣服,簡直都不敢說這就是周建國。

    “這是——這是騰蛇幹的?”小成訥訥地轉向管一恒。一想到自己也有可能變成這樣,他雖然在隊裏號稱成大膽,也有些不寒而慄。

    “不是。”管一恒沉著臉,“騰蛇不會吸血。”

    “還有別的東西?”小成覺得腦袋炸了一下。一個騰蛇就夠麻煩了,現在又出來一個吸血的?他彎腰去推了推周偉成,又搖晃了保鏢幾下,“醒醒!”會場這麼亂,周建國是怎麼死的,也只有身邊的人才能提供線索了。

    周偉成被他推得翻了個身,哼唧一聲,仿佛做著什麼好夢似的吧唧一下嘴,又睡著了。李元皺著眉頭說:“不用推了,都叫不醒。”

    小成頗為詫異:“是因為那個香味?可我怎麼醒了呢?”

    “那是因為小管給你注了一點靈力,否則中了迷獸香至少睡上三天。”會場一角忽然傳來答話,驚得一干員警立刻把槍口轉了過去,就見有兩個人正晃晃悠悠從地上站起來,在昏暗的燈光裏頗有幾分乍屍的感覺。

    “什麼人!”一名員警警惕地喝問。全場人都還在睡著呢,這兩個人自動醒了,實在叫人不得不防。

    管一恒臉色更難看了,抬抬手示意大家不用緊張,自己往前走了幾步:“董理事,你怎麼在這兒?”

    站起來的兩人裏,開口說話的男人四十歲左右,穿著件暗藍色的唐裝,看起來溫文爾雅。聽見管一恒的話,他一手按了按太陽穴,笑了起來:“到濟南來辦點事,去了才知道你已經把事解決了,又聽說濱海這邊出點問題,就順道過來看看。沒想到啊,居然在這邊見識了迷獸香。”

    管一恒皺了皺眉:“沒受傷就好。那就麻煩董理事做個筆錄,如果有什麼線索請提供一下。”

    自打來了濱海,管一恒並不愛說話,尤其不說廢話和官腔,像現在這樣跟這個董理事一本正經地說些官樣文章,還真是頭一回。

    李元是個精細人,要不然也當不上刑警隊的隊長,一聽管一恒這麼說,馬上就示意小成:“請這位董先生去外面做筆錄吧。”顯然管一恒跟這個姓董的關係並不怎麼樣呢。

    姓董的卻笑了笑,根本沒有出去的意思:“這位是李隊長吧?敝人董涵。雖然跟小管不是一個部門,但這樣的案子也在我們的職責範圍之內。李隊長能否讓我也聽聽呢?”

    李元正有些為難,管一恒已經往前走了一步:“十三處和協會是兩回事,董理事應該很清楚。”

    董涵身後的年輕人嗤地就笑了一聲:“原來你也知道這是兩回事啊?那濟南的事你又憑什麼插手呢?”

    這年輕人跟管一恒年紀差不多,衣著講究,長得也很不錯,就是一開口就陰陽怪氣的,眉宇間也帶幾分刻薄勁兒,叫人看著不大舒服。

    濟南的事?小成立刻就想起來管一恒剛來的時候改了車次的事,瞬間就有點明白了,敢情這是被管一恒搶著辦了事,回頭來找場子了?只是不知道這個協會究竟是什麼協會,跟十三處有什麼關係。

    雖然管一恒不算是個合群的人,身上經常還有點生人勿近的氣場,但畢竟大家已經共事了幾天,小成理所當然就把管一恒算在了“自己人”裏頭,正打算把那年輕人頂回去,管一恒已經淡淡地說:“你是實習天師,無權過問。”

    一句話把年輕人頂得七竅生煙,兩道眉毛直豎起來,正打算發怒,董涵就把他往後拉了一下,笑眯眯地說:“費准是有點越級了,不過之前你也處理過濟南的事,其實道理差不多的是不是?”

    董涵一開口,顯然份量就跟這個姓費的年輕人不同,管一恒皺了皺眉,還是解釋了一句:“我經過濟南正巧碰上所以援手而已,如果拖延下去事態會更嚴重。”

    費准立刻冷笑:“我們現在也是正巧碰上所以援手啊。何況現在連騰蛇都跑了,再拖下去事態豈不是更嚴重?”

    李元有些猶豫。他當然也看得出來董涵和費准動機不純,但費准說得也沒錯,現在騰蛇跑了,再多拖延一天,危險就要存在一天。以管一恒對董涵的態度來看,這個人不管是哪個協會的理事,應該還是有點份量的,說不定就能幫上忙呢。

    “小管,這兩位到底是什麼人?”李元把管一恒往旁邊拉了拉,小聲問。

    小成瞪大了眼:“隊長,管他們是什麼人呢,這分明是來找場子的啊!”

    李元瞪了他一眼:“現在最要緊的是抓到騰蛇!”別的部門有什麼衝突他管不著,但他是刑警隊長,必須要為老百姓的生命安全負責,不能為了意氣耽誤正事,“小管,你們有什麼保密協議嗎?”

    管一恒默然片刻,搖了搖頭:“董涵有權過問,你可以告訴他。”

    李元略帶歉意:“小管,真是對不住,這事——”

    管一恒只搖了搖頭,就轉身往展示臺上走去。小成跟著他,也覺得有點不好說話:“那個,我們隊長也不是……”

    “職責所在,我明白。”管一恒簡單地說,從被砸得破破爛爛的展示台下頭扒出了那塊鼎耳殘片。

 

    小成抓了抓耳朵,對之前那個水桶大小的蛇頭還心有餘悸:“你小心點!”

    “裏頭已經沒東西了。”管一恒隨手一捏,鼎耳上浮鑄的那條蛇就碎成了幾塊,仿佛朽爛的木頭一樣。

    小成皺起眉頭:“人都在外邊守著呢,騰蛇能跑哪兒去?”

    “不是跑。”管一恒手指無意識地撚著那塊殘片,有點走神,“是被人拘走了。之前的迷獸香,就是用來迷醉騰蛇的。”

    小成失聲問:“那香也能醉蛇?”

    管一恒似乎陷入了一種恍惚的狀態裏,緩緩地說:“那是迷獸香,用玉紅草加上月中桂子調製,專門用來迷醉各種妖獸的。”

    “玉紅草是什麼東西?”小成自覺挺喜歡搜尋動植物知識的,但玉紅草的名字可是從沒聽說過。

    “玉紅草生在昆侖之墟,”管一恒目光有些茫然,聲音卻低沉而清晰,像是要把自己說的每個字都咬一下似的,“人食其果實,會醉臥三百年。不過果實極其難得,用其草曬乾焚燒,香氣也能令百獸迷醉。”

    小成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你,你聞過這種香?”

    這句話仿佛一個開關,猛地把管一恒從恍惚裏拽了回來,他雙手一用力,鼎耳殘片都被他扳彎了一塊兒。不過他迅速就控制了自己,隨手把殘片給了小成,簡單地說:“對。”

    “在什麼地方聞過?”小成追著他問,“既然聞過,你應該知道是什麼人用這種香的吧?”照管一恒的說法,那什麼玉紅草長在昆侖之墟,昆侖可是傳說中的神山,那麼玉紅草肯定是很難得的東西。好吧就算那個昆侖就是現在的昆侖,在昆侖山裏找一棵連植物大百科上都沒有的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既然如此,能用這麼難得的東西製成的香,這種人也必然不會太多,只要抓住迷獸香這條線索,至少可以有效縮小嫌疑人範圍了。

    管一恒沉著臉沒說話,後頭卻傳來一聲嗤笑:“別問了,他只知道迷獸香,可不知道用迷獸香的人是誰。管家上上下下,號稱要報仇,可找了這麼多年,還不是沒找到!”

    小成只見管一恒太陽穴上瞬間迸進一條淡青色的血管,下頦肌肉繃緊,嘴唇幾乎抿得發白。他一回頭,就看見費准悠哉遊哉地踱著步子過來,臉上似笑非笑,眼睛裏閃著點諷刺的神色。

    雖然這裏頭的玄機,小成一時還不可能完全搞明白,但從管一恒的反應上也能看出來,費准這是在踩人痛腳呢。他踩別人的痛腳也就罷了,踩管一恒的,那就是踩自己人的啊。小成可不像李元那麼冷靜,當即就把眼睛一眨,一臉的求知模樣:“這麼說,小費先生你是知道的了?”

    費准噎了一下,停了幾秒鐘才冷冷地說:“我怎麼會知道。”

    小成做恍然大悟狀:“哦,我忘了,費先生只是實習的,連正式天師都不知道的事,你肯定也不知道了。”

    他踩起痛腳來也是一踩一個准。費准出身天師世家,自幼就被人稱讚天賦過人,可是到了十八歲參加天師協會的實習天師培訓之後,偏偏又遇上了一個管一恒。

    兩人年紀相仿,出身相似,少不了經常被人拿來比較。費准十八歲之前一帆風順,遇上管一恒之後十次倒有八次被他壓著,真有既生瑜何生亮的鬱悶。現在管一恒已經正式通過考試成了初級天師,並被國安十三處錄取;費准比他還大一歲,到現在還是拿著實習證,心裏那個憋氣勁就別提了。

    因為只是實習天師,所以管一恒能獨立出來辦案子的時候,費准只能跟著別的正式天師打個下手。

    他和董涵比較親近,濟南那件事,本來用不到董涵這樣的高級天師出馬,完全是想帶著他去練練手。誰知道他們到了濟南,又發現事情居然被經過的管一恒順手解決了。費准撲了個空,這股火氣又躥了一截,硬拉著董涵來了濱海。

    現在管一恒失手,費准好不容易逮著這個機會,怎能不落井下石一下呢?偏偏管一恒不說話,卻又遇上小成這個牙尖嘴利的傢伙,被硬生生地堵了回來,反而自己生氣。

    小成看他陰陽怪氣的模樣就不順眼。何況這種時候了,管一恒都讓步叫他們插一腳辦理這個案子,費准還要來諷刺人,未免也太過分。所以小成嘴下也不留情,噎得費准臉色發紅,他還一臉真誠地問:“那麼周建國是怎麼死的,董先生一定看出來了吧?”

    費准簡直要被他氣得仰倒,咬著牙說了一句:“能吸血的精怪不少,還要一一排查。”就轉身走了。

    小成沖他的背景嗤了一聲,轉頭拍了拍管一恒的肩膀:“別跟這種人生氣。”

    管一恒默然片刻,微微一笑:“謝謝。”

    他自打來了濱海,一直是一副面癱模樣,這個笑容雖然淺淡,但已經足夠看得小成直眨巴眼了,半天才一巴掌拍在管一恒肩膀上:“我說,你怎麼不多笑笑呢!肯定迷倒一片小姑娘。”長得這麼陽光帥氣的模樣,卻整天板著個臉,真是暴殄天物啊。

    管一恒耳根泛起一點紅色,不過在他微黑的膚色上並不明顯,燈光昏暗,小成也沒看清楚,還在絮叨:“我說啊,幹咱們這一行的,整天板著個臉也沒什麼意思。本來就天天跟些煩心事打交道,再不自己找點樂子,悶都能悶死。哎,我可不是沒同情心,但是咱們不能讓負面情緒影響太厲害,否則對辦案子也沒好處。咱們哪,對案件要保持嚴肅,但是對生活要有熱情。你看人家葉先生——對了!”

    小成念叨到一半,猛然一拍大腿:“葉先生怎麼樣了?”說來慚愧,騙著人家帶他們來了交流會,結果被騰蛇一鬧居然就把人給忘了,要不是說起多笑笑的事來,小成想起了總是面含微笑的葉先生,說不定就把人家直接扔到腦後去了。

    “還在睡。”管一恒簡單地說,指了指門外,“已經被人抬出去了。我看過了,沒受傷。”

    “哎,那就好。”小成多少松了口氣。騰蛇沒抓到,要是死傷太多,就更糟糕了。

    幸好事情還沒糟糕到那種程度,把會場全部檢查一遍之後,發現也只有夏主持和周建國兩個死者,其餘人或者有磕傷碰傷,但都不是什麼大問題,統統由員警們抬了出去,只等著自然醒就是了。

    董涵站在周建國屍體旁邊看了一會兒,俯身在周偉成和保鏢眉心點了點。小成注意到他五指捏了個古怪的手型,點在兩人眉心的時候似乎有一星微光一閃,從他指尖沁入了兩人眉心裏。然後,周偉成就醒了過來。

    “怎麼——”他才莫名其妙說了兩個字,就看見周建國的屍體躺在身邊,頓時呆了,“爸,爸,你怎麼了?”他紮撒著手,想撲到周建國身上去,又被那鬼一樣的臉嚇住了。

    董涵輕輕歎了口氣:“節哀。”他人生得溫文爾雅,聲音也是低沉中帶著磁性,這麼兩個字溫和地說出來,有種難以形容的力量,讓已經有些神經質的周偉成愣了愣,然後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董涵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等他哭了一陣子,才問起當時的情況。

    周偉成什麼都說不出來,對他來說就是看見白霧,然後被老爹按著蹲了下去,最後就失去了知覺,倒是跟著他的保鏢欲言又止。李元看見了,立刻問:“你發現了什麼?不要緊,無論多不合理的事,都跟我們說一下。”

    保鏢有些遲疑地說:“當時老闆說蹲下,之後忽然叫了一聲,我立刻伸手抓了一下。我和老闆之間頂多也就是一伸手的距離,但我抓過去的時候沒有碰到老闆,倒摸到一塊冰涼滑溜的東西上。我覺得很像是一條胳膊,但人的胳膊絕對沒有這樣的!就像石頭打磨出來的一樣,又冷又硬又滑。”

    他說著,還比劃了一下:“所以那個時候,一定有什麼東西隔在我和老闆之間,說不定就是殺死老闆的兇手!但是我馬上就失去了知覺,後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這麼一說,周偉成也想起一件事來:“我,我好像在昏倒前看見一道彩色的光。”

    小成精神頓時一振:“你也看見了?那光是什麼樣子?”

    “光——就是光吧……”周偉成絞盡腦汁地回想,“五彩繽紛的,嗖地一下就閃過去了,之後我就昏了……”

    這也算是線索了。

    此時法醫小宋已經檢查完了周建國的屍體,將他放到擔架上抬了起來。周偉成哭著要跟上去,卻一腳踢在旁邊的箱子上。

    那個箱子正是他們用來裝石雕佛頭的,騰蛇出現之前,周偉成正要把佛頭拿出來,所以沒有上鎖。現在他這麼一踢,箱子一晃就打開了,但從裏頭滾出來的卻不是原本那顆石雕的佛頭,而是一顆玉雕佛頭,玉質溫潤,顏色淺碧,在燈光之下反射著瑩瑩的寶光,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第7章 死因

    行動失敗,當然要開會總結。

    “周建國,死於失血過多。”李元拿著小宋新鮮出爐的報告,表情難以形容,“他體內百分之八十的血液都——消失了。”

    的確是消失。周建國既無外傷又無內出血,那些血液完全是憑空消失的,血管乾癟得像烤箱裏烤過的雞似的,險些把小宋逼瘋了。

    要知道李元一直帶人等在外面,聽見小成在通訊器裏的喊聲沖進來的時候,霧氣就已經全部散去了,這中間總共不超過十分鐘。一個人在十分鐘之內失血過多死亡,就是割動脈放血也不一定有這麼快吧,更何況周建國根本沒有傷口。

    小成簡直要把自己的腦袋抓禿了:“這到底是個啥東西,怎麼比騰蛇還要瘮人?”騰蛇好歹還是看得見的,相比之下,這個無聲無息就把人吸幹血的東西更叫人心裏發毛,“會是吸血鬼嗎?”

    這話一說出來,小成就知道自己鬧笑話了。果然對面的費准嘴角一彎,就露出譏諷的笑來:“那是什麼玩藝?還不如說是吸血僵屍更靠譜些。”

    管一恒低頭看報告,頭也不抬地說:“他們從前沒有接觸過這些,有什麼猜測都是正常的。沒能確定死因,是我們的失職。”

    費准脹紅了臉,不說話了。董涵笑了笑:“沒錯,所以我們要抓緊時間才行。這樣看來,會場裏就是有兩個‘東西’了。一是騰蛇,二就是殺死周建國的這個。”

    “是三個。”管一恒插口,“還有那道五彩的光帶。”

    費准馬上說:“也許就是這道光帶殺死周建國的呢?”

    “如果那樣,保鏢一定能看見。”小成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我是看見那道光帶的,即使在騰蛇吐出的霧氣之中仍舊看得見。如果像保鏢所說,他當時都摸到了那東西,那麼沒理由看不見它發出的五色光。”

    費准翻了個白眼,沒再反駁。

    董涵讚賞地對小成點了點頭:“成警官很細心,說得很有道理。”

    李元聽他們討論了幾句,只覺得肩膀上的負擔更沉重了:“那麼現在是三個……三個‘東西’,可是我們去哪兒抓它們?”本來只有一條騰蛇的,現在好了,一下子翻了三倍,還都是些玄之又玄的古怪東西,再這麼下去,他這個刑警隊長非得英年早逝了不可。

    “李隊長不要過於著急。”董涵溫聲說,“首先那條五彩光帶未必會殺人,這一點,從現場只有兩名死者就可以看出來。其次——”他看了管一恒一眼,“既然騰蛇是被燃放迷獸香的人收走,那麼至少近期再出來傷人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我們還有時間。”

    “這是為什麼?”李元有點糊塗。五色光帶那個分析比較明白,但騰蛇是怎麼回事呢?

    董涵意味深長地看了管一恒一眼,不說話了。費准不冷不熱地補充了一句:“這件事,還是管家比較有發言權。”

    李元不得不去看管一恒。管一恒臉上沒什麼表情,捏著屍檢報告的手指卻很緊:“當初有人用迷獸香從管家拘走了一隻睚眥,十二年來,這只睚眥再沒有出現過。”

    “就是說,收走了就沒再出來吃人?哎,這不是好事嗎?”小成嘴快,脫口而出。

    董涵寬和地笑了笑:“成警官可能不知道,這種妖獸都是被活著拘走的,極有可能是被豢養起來了。但妖獸天性就要食人,被拘禁的時間越久,釋放出來之後就越是凶性大發,所以睚眥一直不出現,未必是件好事,等到它再出現的時候,也許就會出大事了。”

    小成喃喃地說:“這麼厲害?那個,睚眥是什麼?”

    董涵解釋道:“睚眥是龍生九子之一,頭似豺,身似龍,其性嗜殺。當初,睚眥出現的時候,是合六位天師之力才將它抓到的,還犧牲了一位,重傷了一位。”

    小成忍不住問:“既然抓住了,怎麼又被人拘走了?”

    費准嗤笑:“這得問管家了。說來說去,如果當初就直接把睚眥煉成法器,也就沒後頭的事了。”

    管一恒猛地抬頭盯著他:“煉妖獸為器殘忍血腥,本來就不合情理。”

    費准冷笑一聲,針鋒相對:“妖獸食人的時候不殘忍血腥?這些東西本來就該殺,跟它們講情理,你開玩笑呢?小心把自己玩成宋襄公!”

    “妖獸食人是天性,斬殺理所應當,但活煉成器——其殘忍比妖獸還有過之,難道你要把自己跟妖獸等同?”

    費准一拍桌子:“把妖獸煉器是用來捕殺更多的妖獸,放著這樣的資源不用,講什麼憐憫——哦,我倒忘了,你是有一把宵練劍,當然不需要法器了,不過我聽說,你弟弟好像還沒有趁手的法器呢,你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

    討論瞬間變成了爭吵,兩個年輕人跟鬥雞似的對峙著,仿佛下一刻就會動起手來。李元腦門上冒汗,趕緊站起來:“都冷靜,都冷靜點……”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裏頭涉及的仿佛有管家的什麼舊事,李元不知就裏,也不敢隨便說話。

    費准冷颼颼地一笑:“我冷靜著呢,養虎為患這種事,我反正是不做的。”

    管一恒如同被激怒的豹子,一手按著桌子,身子猛地向前一傾,像是下一刻就要躍過桌子去給費准一拳似的,不過他終究還是按捺住了,只是冷冷地說:“那捕殺不為害的精怪呢?”

    這話正中靶心,費准臉色不由得一變,隨即冷笑道:“什麼叫不為害?所謂不為害,不過是暫時沒有作惡罷了。現在不捕殺,難道留著以後作惡嗎?”

    這下小成也忍不住了:“這是什麼話?因為有可能犯錯,就先殺了?照你這個邏輯,人人都該進監獄了。誰能證明自己以後就肯定不犯錯?你又憑什麼非說人家以後會犯錯呢?”

    費准冷笑著說:“你也說了是人,現在說的是精怪妖獸,你懂不懂?”

    管一恒這會兒已經克制住了自己,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淡淡地說:“話不投機半句多。不用再說了。”

    董涵一直微笑著聽管一恒和費准辯駁,這會才慢慢地說:“費准坐下吧,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出周建國的死因來,我們內部就不要爭吵了,有什麼分歧以後再說。”

    小成瞥了他一眼,暗暗哼了一聲。話說得這麼堂皇,可剛才費准說話直戳人心窩子的時候他怎麼不攔著呢?

    李元也有些不大痛快,但他已經私下打電話往上頭詢問了一下董涵的身份,這會也只能和稀泥了:“對對,還是先說說眼前的事吧。那咱們最重要的,還是得先找出周建國的死因來。”

    費准自覺占了上風,當即介面說:“我看這跟他們箱子裏突然出現一個玉石佛頭大有關係,要是能搞明白這佛頭怎麼來的,大概就能找到線索了。”

    李元皺著眉說:“佛頭已經送去檢驗了,是上好的和田玉石,仿得跟他們原本那個石雕佛頭一模一樣。不過,這麼一大塊玉,按現在的玉石行情比那顆石雕佛頭不知道貴重多少,為什麼要用玉的換石頭的呢?”

    這真是叫人死活想不明白,而且這麼貴重的玉石,周偉成一直在叫喚著要帶走呢。

    “哪能讓他帶走!”小成先叫了起來,“這塊玉還不知道有什麼邪呢!這個周偉成也真是傻大膽,就不怕死嗎?”

    董涵卻擺了擺手:“那塊玉並沒什麼問題,讓他帶走也無妨。”

    “那怎麼行?”小成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這是證物,是線索啊!”

    董涵笑了笑:“小成啊,如果是普通的案子,你這麼做確實沒有問題。但我們所辦的案子,還有一個消除影響的問題,也就是說,這些事要限制在小範圍之內,不能擴大化。當天會場上其他人都好說,但周建國死了,周偉成那裏是無法解釋的。”

    “這算什麼理由?”小成簡直覺得匪夷所思,“難道說,就為了堵上周偉成的嘴,所以明知道這玉佛頭不是他的,也要讓他帶走?董理事,恕我直言,我長這麼大,就沒聽過有這麼幹的!”

    董涵很好脾氣地笑了笑:“是啊,你是第一次接觸這樣的案件,不知道也情有可原。但是呢,事情有些時候也確實需要這麼辦。佛頭讓周偉成帶走只是暫時的,要知道我們現在不能把事態擴大。如果周偉成吵鬧起來,與會的其他人也起了疑心,到時候再傳出文溪酒店有靈異事件這樣的消息,影響非常不好。”

    他說著,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管一恒:“小成同志,你知道我們的工作最難在哪里嗎?不只是降妖捉怪,還要儘量縮小影響,不能干擾社會秩序。這也是在考核範圍之內的。就拿這件案子來說,如果被宣揚得人盡皆知,造成了惡劣影響,小管那邊就不好辦了……”

    小成不由得遲疑起來。不能擴大事態,這個他是懂的。跟他們辦案子一樣,為什麼連環殺人案就特別被重視呢,因為造成的社會影響大呀。這個好歹還是符合常理的,要是現在騰蛇的事傳出去,可跟殺人案子又不一樣了。

    管一恒卻忽然說:“不用拿我說事。我個人的意思是佛頭不能給,如果周偉成因此再出什麼事,那該怎麼辦?”

    董涵仍舊笑眯眯的,並不因為他“不知好歹”的態度有什麼不悅:“我已經檢查過了,玉是普通的玉,並沒有什麼問題。”

    費准在旁邊冷笑了一聲,聲音不高不低:“董理事當然是要檢驗的,難道明知道有問題還會把東西讓人帶走?你也未免太小看人了。”

    管一恒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話。

    李元暗暗歎氣,只好出來說話:“既然董理事這麼說,那佛頭就先讓周偉成帶走吧。還有周建國的屍體,他也要一起帶走。”

    “也可以的。”董涵含笑點頭,“屍體我也檢查過了,沒有什麼問題。”他拿過小成整理出來的一迭資料,“我們眼下最要緊的事,是把當天與會的所有人都仔細查一遍。小成同志整理的這些還不大夠,還需要更詳細一點。無論是殺死周建國的人,還是燃放迷獸香拘走騰蛇的人,估計都在與會者當中,我們需要一個個排查。”

    排查是件很瑣碎的工作,但又是必做不可的,而且是目前唯一有效的手段了,因此大家也沒什麼好質疑的,議定每人分了一部分工作去做,這會就算結束了。

    會一開完,管一恒站起身就走,小成緊跟著攆出去,看他在前頭沉默地走,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趕上去問:“你——挨批了?”昨天管一恒才接了個電話,小成隻字片語地聽了一點,加上今天董涵說的話,也就猜到了。

    管一恒手插在褲袋裏,腰背挺得筆直,嘴唇緊抿,繃出一個冷峻的側面。小成頓時有些憤憤:“是不是姓費的打小報告?看他就不像好東西!”

    管一恒轉頭看他一眼,嘴角微微彎了彎:“沒什麼。這件事比預想的要麻煩,牽涉也多,我只是初級天師,辦不了也沒什麼。”

    話雖這麼說,小成卻能聽出來幾分鬱悶,於是有意轉移話題:“對了,姓費的說你有一把宵練劍,那是什麼東西?肯定是件寶貝吧?”

    管一恒笑了笑,心情似乎好了一點:“你不是見過的嗎?”

    “見過?”小成疑惑,“我什麼時候見過?”

    “當然是在文溪酒店。我就是用宵練劍斬傷了騰蛇的蛇尾。”

    “啥?”小成瞪大了眼睛,“我正想問呢,當時你手裏頭什麼都沒有啊,再說騰蛇連個蛇皮都沒破,尾巴怎麼就一下子軟了呢?”

    兩人說著話,已經走回了特別給管一恒準備的辦公室。說是辦公室,不過是派出所裏頭打掃出來的一個小房間,除了桌椅之外也擺不下什麼了。桌子上也沒放什麼東西,只有管一恒那個癟癟的背包支楞在那兒。

    管一恒提過背包,拉開了拉鏈,仔細地把用淺藍色緞子包著的那個東西取了出來,輕輕放在桌子上。

    柔軟的緞子攤開,露出裏面的東西。小成睜大眼睛,卻只看見一個淡淡的影子。他不禁揉了揉眼睛:“這是——”看形狀好像一把劍,但劍身似乎是透明的,只能隱約看見輪廓,倒是劍柄比較有實質感,好像某種動物的角做的。

    “這就是宵練。”管一恒把整塊緞子都抽掉,頓時那把劍的劍身就像幻影一般,忽然就消失在空氣中,只留下一個劍柄。管一恒再把緞子鋪回去,宵練又現出了透明的輪廓。

    小成目瞪口呆:“這是什麼?”還會變來變去的?隱身法嗎?

    管一恒珍惜地把宵練再包好:“《列子》有雲,孔周有三劍,皆不能殺人。一曰含光,二曰承影,三曰宵練。宵練,晝則見影而不見光,夜則見光而不見影,所以沒有這塊緞符包裹著,白天就只能看見劍柄了,夜間倒是能看見劍光。”

    小成聽得直眨眼睛。他語文學得差,雖然這幾句古文已經頗為直白,仍舊聽得迷迷糊糊的,只有一句聽得特別清楚:“這劍不能殺人,那有什麼用?”

    管一恒笑了:“不能殺人,卻可斬陰。人為陽,妖鬼為陰,因此宵練不是殺人之器,而是斬妖之器。”

    小成完全稀裏糊塗,但回想起當時管一恒那麼一揮手,似乎能裂石崩金的蛇尾就像麵條似的搭拉了下去,不由得興起一種不明覺厲的感慨:“這是上古神兵了吧?”

    管一恒小心翼翼把宵練放回包裏:“算得上了。是家裏一代代傳下來的。”

    “哎,那姓費的說什麼煉氣,是什麼意思?”小成忽然又想起了管一恒和費准的爭吵。

    “不是煉氣,是煉器,器具的器。所謂器,是收妖的用具,又稱法器。煉器就是煉製法器。天師收妖,手段各有不同,符咒算一種,手印算一種,法器也是一種。”

    “法器——”小成想了想,試探著問,“就好像孫大聖的金箍棒?”

    管一恒笑了笑:“差不多吧。神針鐵本只是測水的定子,千萬年薈萃天地之精氣,才成了神物,這個過程,就是一種煉器的方法了。再譬如說史上所載的名劍,鑄造之時多選取金鐵之英,用人間真火,加以鑄劍之人的精氣意志,錘煉而出,自然身有異象。”

    他平常不愛說話,但講到這些倒難得地多話起來。小成也聽得津津有味:“那董涵會煉器,還挺厲害呢?”

    管一恒眼神冷了冷:“他跟別人不同,是以妖煉器。”這其中的區別也很難跟一個外行馬上就講清楚,只能講講製作方法,“費准現在用的蛟骨劍,就是將一條蛟活剖開來,在蛟骨上刻以符咒,將蛟的血肉乃至精氣全部聚煉在蛟骨上。至於具體是用什麼符咒,又如何煉化,那就是董涵的不傳之秘了。”

    小成本來聽得興致勃勃,聽了活剖什麼的,也不由得噝地倒抽了口氣,牙疼一樣皺了臉:“活剖?”

    管一恒淡淡地說:“煉化之事,本來就是由生煉死,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存妖物的真靈,若是弄死了再煉,那就差得多了。”

    小成捂著腮幫子,半天才說:“是殘忍了點。如果是該殺的妖怪,煉成法器也算物盡其用,但……”他想起剛才管一恒跟費准爭論時說過的話,“他們隨便抓妖怪,也沒人管?”

    管一恒笑了笑:“妖怪麼,誰管呢?何況現在合用的法器本來就少,能成為天師,未必能有一件趁手的法器,所以擁護董涵的人不少。”

    小成咂了咂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裏頭的事情實在叫人感情複雜,很難說聲誰對誰錯,半天才問:“那你是不同意董涵的了?”雖然不好說對錯,可小成總覺得,一個會拿妖怪活煉法器的人,總叫人覺得想要敬而遠之。

    管一恒情緒略有些低落:“我只是覺得我父親說得對——天師,總要有幾分憐憫之心。”他似乎不想再談這件事,轉開話題,“去掬月齋看看吧。”他們分到的排查名單裏就有葉關辰的名字,按規定當然也要進行審核的。

 第8章 周偉成的眼睛

    掬月齋沒開門,倒是隔壁甜品店裏的小姑娘看見他們敲門,很熱心地走出來搭話:“找葉先生嗎?他不在呢。”一邊說一邊笑笑地拿眼睛悄悄打量管一恒。

    管一恒被她看得有點耳根子發熱,把頭轉了開去。小成一邊嫉妒一邊偷笑,開口問道:“那你知道葉先生去哪了嗎?”

    小姑娘搖搖頭,馬尾辮在腦袋後頭晃來晃去:“葉先生在外地還有生意的,經常到處跑,在濱海這邊每年也只是來住一兩個月。哦對了,聽說他最近想在山裏搞一個中草藥種植基地,前些日子去嶗山看了一下,好像沒有合適的地方,說不定又去別的地方看了。”

    小成沖她笑笑:“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小姑娘晃著腦袋,理所當然地說:“我們是鄰居呀。葉先生不會做飯,中午還經常來我們店裏蹭飯呢,大家聊聊天,不就都知道了嗎?”

    管一恒和小成對看了一眼,小成撥了葉關辰在局裏做筆錄時留下的手機號碼,但裏頭卻是提示音: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濱海周邊幾個城市,有山的地方多得是,一時根本沒法去找,管一恒和小成只好先把葉關辰放下,轉而去調查其他人了。

    說實在的,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當天與會的這些人裏頭,頗有些見不得光的勾當,雖然沒有實證,但誰也不是傻子,只要想一想也就知道了。

    費准手指點著資料,嘖了兩聲:“瞧瞧,隨便哪一個,抓起來也不冤枉。”

    “可惜沒有證據。”小成難得附和他。

    董涵看了費准一眼:“這不是我們的職權範圍。”

    費准有些喪氣地把資料扔到一邊:“我知道,只是說說。”他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對董涵倒是格外的尊敬。

    李元苦笑:“沒有證據,那就跟沒有這些事一樣。”員警辦案子可不是禦史上奏,可以捕風捉影的,“何況我們手頭這件案子還沒著落呢。”

    他正說著,外面有個員警探頭進來:“李隊,有電話。”

    李元出去接了個電話,再回來的時候臉色就不大好看了:“周偉成的眼睛壞了。”

    石雕佛頭為什麼被換成了玉石佛頭,這真是叫人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的事,李元雖然同意周偉成帶著佛頭走了,卻怎麼可能就此不聞不問?局裏特別指派了兩個員警跟過去盯梢不說,還托了周偉成家當地的同行們密切注意,因此有個什麼風吹草動,消息立刻就過來了。

    事情出在周家的旅遊山莊上。

    這個旅遊山莊建在郊外山谷裏,據說在審批流程中有點貓膩,周建國一死,就被人盯上了。

    周家說起來全是周建國一個人在撐著,周偉成被老媽養嬌了,公司裏的事根本都不怎麼明白,老爹一死,立刻焦頭爛額。偏偏他還抱著二世祖的勁頭不放,聽說旅遊山莊那邊有人生事,馬上拉了一幫人就跑過去了,準備坐鎮山莊,來一個打一個。

 

    誰知道他才到那兒第一天,就出事了。

    “說是晚上聽見外頭有狗叫,周偉成懷疑有人來找麻煩,就帶著人出去。結果走了一圈沒有看見什麼人,第二天早晨起來他的眼睛就看不見了。”李元簡直是要焦頭爛額,“這事——不會跟佛頭有關係吧?”

    費准馬上說:“這跟佛頭有什麼關係?他帶著佛頭回去都五六天了,現在才出事,怎麼可能是佛頭的原因?”

    李元歎了口氣:“不是就最好了。”如果真是因為佛頭而出事,那麼他們當初讓周偉成把佛頭帶走,可就犯了大錯了。雖然這件事是董涵拍板同意的,可到時候責任說不定還是要他來擔。

    董涵卻想了想,轉向管一恒:“小管,你過去看看怎麼樣?按說當時我已經把佛頭檢驗過了,的確沒有問題,但這種事也難說萬一,不如你去看看,再確定一下?”

    費准還想說話,卻被董涵一個眼神壓了下去,仍舊溫和地笑著看著管一恒。

    小成開始有點莫名其妙,還在琢磨董涵為什麼忽然間又鬆口承認佛頭可能有問題了,這會看見他示意費准的眼神,才忽然間明白過來。剛要說話,管一恒已經站起身:“知道了,我這就走。”

    “哎——”小成急了,緊跟著管一恒出了門,“他們這是想把你調開啊!”周偉成的眼睛說不定是什麼毛病呢,管一恒去了那邊,濱海這邊的案子就等於被董涵和費准接手了,那將來就算是辦好了,也沒管一恒什麼事了。

    管一恒卻淡淡一笑。他年紀輕,但總有種少年老成的沉穩:“眼下濱海這邊平安無事,周偉成那邊卻可能出事了,不管怎樣我都得過去看看。調不調開的——問心無愧吧。”他抬手拍了拍小成的肩膀,把背包甩到自己肩頭,大步走了。

    周偉成所在的城市離濱海有七八個小時的車程,管一恒下了長途汽車,前頭派過去的兩個員警已經等在了車站。他們是從醫院剛過來的,一見面顧不上寒喧,先把人帶去了醫院。

    周偉成的母親在醫院陪著兒子。丈夫驟然去世,兒子又成了這樣,這個原本保養得很好的中年女人,一下子比實際年齡還要老了許多。聽說管一恒是從濱海過來的員警,她頓時哭了出來,拉著管一恒直問:“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呀?先是建國,又是偉成,我家這是撞了什麼邪啊!”

    管一恒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還是兩個員警把她扶到一邊,把主治醫生請了過來。一說起周偉成,主治醫生也是眉頭緊皺:“非常奇怪,是晶狀體完全化膿了,但找不到外傷,也沒有細菌感染的痕跡。老實說,我幹了這麼多年醫生,還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他說著,從電腦上調出照片給管一恒看了看,只見周偉成的眼睛變成了兩個膿瘡,紅紅黃黃的好不嚇人。

    周母只看了一眼電腦就又哭了起來:“醫生,你可要治好我兒子啊,我聽說白內障也是晶狀體出了毛病,這都是能治的啊。”

    醫生有些為難:“確實,白內障可以通過更換人工晶體來治療,但現在潰爛還在擴散,連玻璃體也有化膿的趨勢。我們用了多種抗生素都沒有什麼效果,如果這樣下去,恐怕……”晶狀體可以換,但整個眼球沒法換啊。

    周母聽得糊裏糊塗,只明白了兒子的眼睛大概是治不好了,不由得捂著臉大哭起來。管一恒沉默地看了她片刻,進病房裏去了。

    周偉成眼睛上包著紗布,縮在病床上,聽見腳步聲就緊張地問:“誰?”

    管一恒看他瑟瑟縮縮的模樣,深吸了口氣走過去:“我們在濱海見過,想問你幾個問題。”病房裏充斥著一種腐臭味,仔細看的話還能看見周偉成包眼睛的紗布上滲出黃色的膿液,可見潰爛的情況很不樂觀。

    大概是眼睛不好用,耳朵就特別靈敏,周偉成居然聽出了他的聲音:“你是那個——那個管警官?我,我這眼睛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是不是跟那個玉佛頭有關係?我現在把佛頭給你們行不行?給了你們,我眼睛能不能好?”

    他現在真是後悔死了。周建國一死,公司立刻就有些運轉不靈了,有幾個股東甚至提出了撤資。周偉成看上那個佛頭,也是因為知道那麼一大塊優質的和田玉價值連城,想著拿過來變現了還能支持幾天呢。於是硬著頭皮向警方鬧了一通,沒想到居然就真到了手。

    他不是不知道這玉來得古怪,但一來是病急亂投醫,二來也是抱著僥倖心理,想著到了手趕緊轉出去就行。誰知道買主還沒找到,自己的眼睛已經出了問題。他現在真是後悔莫及,說著自己也想哭了,只是眼淚一浸傷口會更疼,只能勉強忍住。

    “不一定是佛頭的問題。”管一恒審視著他,“自從你回來,都發生了什麼事,你仔細想想,大大小小的事全都跟我說說。”

    周偉成的臉色紅潤,說話中氣十足,如果不是眼睛潰爛,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不像個病人。如果真是玉佛頭的緣故,他現在至少應該跟周建國有些相似,怎麼也要臉色蒼白些才對。

    管一恒雖是這麼說了,周偉成可並不相信,於是絞盡腦汁,從佛頭到手開始,當真是大大小小的事都說了。越說,他就越是心慌:“我找了兩個人來看過這佛頭,之後就一直鎖在家裏。除了前天去旅遊山莊那邊,我就一直都呆在家裏,這——”他越想越覺得就是佛頭的問題,簡直都要哆嗦了。

    “也就是說,你在家裏這幾天都沒有什麼感覺?”管一恒卻聽出來了,周偉成的眼睛,分明是到了旅遊山莊之後才出現的變化。

    周偉成戰戰兢兢地點頭:“那佛頭我現在就叫人拿過來給你們,管警官,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本來管一恒也不同意把佛頭給周偉成,現在倒正好收回來,於是順水推舟,又問:“你在旅遊山莊遇到什麼事了嗎?”

    “沒有啊……”周偉成的心思沒在旅遊山莊上,想了想才說,“下頭人說有人到旅遊山莊去搗亂,我才帶人過去的。總共才住了一夜,不可能是……”他並不認為自己的眼睛跟旅遊山莊有什麼關係。

    “詳細說說。”管一恒不置可否。

    他現在就是周偉成的救命稻草,儘管心裏不以為然,周偉成也不敢不仔細去回想。但他想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來,因為實在也沒有什麼大事,不過是晚上聽見外頭狗叫,然後帶人出去搜了一圈卻一無所獲罷了。

    管一恒見周偉成實在說不出什麼了,便站起身:“我要再去調查一下,這幾天誰跟著你的,把人借我用用。”

    周偉成叫來的還是當初去濱海的那個保鏢,名叫王強。周建國死後,他就一直貼身跟著周偉成,不管是在市內還是旅遊山莊,都是寸步不離。

    管一恒帶著王強出了醫院,直接就讓他開車去旅遊山莊。王強從前天南海北的都跑過,匪夷所思的事也見過一些,眼界當然比周偉成廣闊得多,開了一會兒車就謹慎地問:“管警官,是不是周先生的眼睛跟旅遊山莊有關係?”

    管一恒反問他:“你們在旅遊山莊有什麼反常的事發生?”

    王強想了一會兒,有些猶豫地說:“其實我也沒發現什麼,實在要說有反常的事,就是那狗叫了。當時我們確實都聽見了狗叫聲,但找來找去,居然找到了河邊上,狗卻連個影子都沒見著。”

    他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對了,當時周先生還走到河邊去看了看,說河裏有只大鳥。我走過去看的時候卻沒看見,周先生卻說那鳥還潑起些水花濺到了眼睛裏。要是說有什麼反常的事,除了這個,我再想不到了——但是我已經弄了些河水讓醫院化驗過了,醫院卻說水質沒有問題……”

    管一恒微微皺起了眉。如果換了普通人,多半會說他們只是追丟了,畢竟黑夜之中,人還真的很難追上一條狗。至於說河裏的水鳥,就更是尋常事了。但聽在他的耳朵裏,就有另一番意思了。

    狗叫,水鳥,濺起的水花,還有周偉成潰爛的雙眼……羽毛帶毒或能致病的妖鳥不少,但發出狗叫的聲音——管一恒把各色妖獸的圖譜在心裏翻了一遍,直到車出了市區,也沒想到。

    出了市區十五公里,就已經進入了山區,周家的旅遊山莊就建在山谷裏。雖然滿懷心事,管一恒也得承認這裏的環境實在不錯。山清水秀,空氣裏都沁著青草和樹葉的清新氣味,一口氣深吸進去,仿佛還有些微甜。

    只不過,這樣天然的景色,多少是被正在興建中的旅遊山莊破壞了。大片的房子都還只是水泥的灰色,乍看上去像是大山的傷口,光禿禿地露在外面。

    王強把車開到一處平臺上,那裏大約是預備做停車場的,只是還沒鋪上水泥,風一過就吹起一層土。

    “這些房子都沒建好。”王強指點著,“不過附近有村民自建的小旅館可以住住。”他觀察了一下管一恒的表情,“管警官今天晚上,是要住這兒?”他雖然膽子大,可周偉成的眼睛實在病得太蹊蹺,他心裏也有點忐忑,但因為周家簽的雇傭合同還沒到期,只好跟著過來。

    管一恒觀察了一下地形,又皺了皺眉。這裏的山並不險峻,峰巒秀麗而柔和,草木又茂盛,在北方算是難得的豐潤了。按理說這樣的地方少戾氣而多秀氣,實在不該養出什麼傷人的妖獸來。

    “住下吧,晚上我也要出去轉轉。”

    王強悄悄歎了口氣,停好車子,帶著管一恒往附近一家熟悉的小旅館走去。

    這裏的小旅館都是村民的住宅,一溜兒平房,好像從前學校住的宿舍,面積不大,但裏面收拾得還挺乾淨。管一恒不是愛挑剔的人,很快就辦理了入住手續。

    天色已經昏黃,管一恒打算趁著這個時間先把周圍轉一下。剛出了門,就見對面房間門口站了個人,正用鑰匙開門。這人背影十分熟悉,管一恒一怔:“葉先生?”

    那人一回頭,正是葉關辰,他穿著件淡綠色長袖t恤,深灰牛仔褲,背上背個旅行包,臉上還架了副墨鏡,好像個登山客。看見是管一恒,葉關辰摘下墨鏡:“怎麼是管小兄弟?真巧。”

    管一恒上下打量葉關辰:“葉先生這是——”

    葉關辰笑笑:“來看看這裏的山。”隨手向外頭指了指,“剛從那邊回來。”他鞋底和褲角上都沾滿了泥,t恤也有幾處被草汁染成深綠色,連臉頰上都抹了一道污漬,但舉手投足之間仍舊悠然自得,絲毫不見狼狽模樣。

    “聽說葉先生是要搞個中草藥種植基地,這麼說這幾天都在山裏轉?”

    “是啊。”葉關辰隨手推開房門,“小兄弟怎麼知道的?進來坐坐?”

    管一恒也不客氣,跟著他就進了房間:“去過掬月齋,聽葉先生的鄰居說的。”

    “哦,是小米吧?”葉關辰笑著把背包放下,隨手拿出條毛巾來擦了擦頭髮,“我和朋友經營些中藥。現在藥材管道不好走,品質上也良莠不齊,倒不如自己建個種植基地比較方便。怎麼,管先生去了掬月齋,是有什麼事找我嗎?”

    “哦,交流會弄成這樣,公司交的任務也沒完成。我本來想問問葉先生肯不肯把那只壺割愛,去了才知道葉先生出門了。”管一恒看看葉關辰的頭髮,只見*的,而且發梢上還有點黑綠色的東西,蹭在雪白的毛巾上,看起來好像絲絲縷縷的什麼草,忍不住問:“葉先生這是到深山裏去了?”

    “是。”葉關辰仍舊笑微微的,“以前的草藥大都是從深山老林裏采出來的,現在是不可能也沒有必要了,但深山裏人跡稀少,無論土壤還是水流都無污染,種出來的草藥品質也更有保障。”

    他擦了幾下頭髮,反問道:“小兄弟怎麼會在這兒呢?”

    管一恒隨口回答:“有個朋友介紹了個人在這邊,手裏也有點東西——聽說這裏風景不錯,就順便進山來看看。”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葉關辰,“說起來真沒想到,一個交流會,居然還死了人,把我嚇得不輕,也不知道究竟哪來這麼大的仇。”

    葉關辰笑了笑,隨手把毛巾搭到一邊椅背上:“我參加了六次交流會,還是頭一次遇見這樣的事,說實在的,我覺得警方的說法——不大可信。”

 第9章 靈感

    對於這次騰蛇事件,警方的說法是有人釋放了有毒氣體,才導致與會客人集體昏迷。至於目的,因為帶來的展品只有那枚石雕佛頭不知所蹤,所以也沒法說他們是沖著錢來的,只好說個目的不明了,因此猜測是仇殺也很合理。

    葉關辰輕輕一句話,說警方的解釋不可信,倒是出乎管一恒意料之外:“這話怎麼說?”

    葉關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隨手摸出一包煙,先讓了管一恒,見管一恒擺手表示不要,這才自己彈出一支,漫不經心地說:“小兄弟以前不常跟這些明器打交道吧?”

    “這個——倒是沒有。交流會上這些,都是明器?”

    葉關辰修長的手指捏著煙盒在桌子上有節奏地輕敲著,並不急於點煙:“明器者,冥器也,從死人墳裏出來的東西,少不了要沾點陰氣,也少不了要招點怪異的事。就說這一次交流會吧,警方說是有人釋放有毒氣體,這倒是能解釋突然出現的白霧,可是不知道小兄弟有沒有看見,現場,還有一條會飛的五彩帶子。”

    管一恒瞬間就想到了小成說過的五彩光帶,頓時精神一振:“五彩帶子?會飛?不會是看錯了吧?”

    葉關辰微微一笑,垂下眼睛看著自己指間的煙:“沒看錯。不僅沒看錯,我還發現,看見這條五彩帶子之後,我就覺得頭昏眼花。我很懷疑,我們之所以都昏睡過去,根本就不是因為那白霧,而是因為這條帶子!”

    眾人昏睡確實不是因為白霧,而是因為迷獸香,這一點管一恒當然知道,所以聽葉關辰把昏睡的原因歸於那條五彩光帶,心裏不免有些好笑。但五彩光帶這一條線索確實重要,於是他一邊分心思索,一邊順口問道:“這也太——什麼帶子還能讓人昏睡?”

    葉關辰垂著的睫毛微微一動,像是想抬起來,卻又垂了下去,輕輕笑了一聲:“帶子當然是不能,不過看起來像帶子的東西就未必不能。”

    這話讓管一恒心裏一動,神情卻絲毫不變:“這我越聽越不明白了。”

    葉關辰笑了一聲。他的聲音微微帶幾分沙啞,有幾分大提琴的音色,尤其笑起來的時候帶著磁性,說不出的悅耳:“小兄弟進這行沒幾年吧?說實在的,沾手明器的人,出點什麼事的大有人在。這次夏主持死,恐怕也脫不了干係,聽說他從前也曾經親自下過鬥,沒准沾染了些什麼。”

    管一恒原本還以為他是知道了什麼,聽到這裏才發現原來又是這種捕風捉影的“聽說”,放心之餘又有幾分失望,隨口附和:“真有這麼邪性?難道是哪個墳墓裏陪葬的腰帶成精了?”

    葉關辰失笑:“腰帶成精……小兄弟的想像力也夠豐富——聽說過方皇這種東西麼?”

    管一恒的心猛地一跳,眼前仿佛一道閃電劃過,劈開了壓在頭頂的烏雲,幾天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東西突然跳了出來,他鎮定了一下,嘴裏卻說:“那是什麼東西,沒聽說過啊。”

    葉關辰摸出打火機,低頭點上煙抽了一口,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才說:“方皇是一種蟲子,像蛇,但身體兩端各有一個頭。這東西身上有五彩花紋,又叫彷徨。小兄弟,知道為什麼有這麼個別名嗎?”

    管一恒這會幾乎要罵自己兩句了。方皇他當然知道,做天師的人,怎麼可能不讀《妖鑒大全》或者《精怪圖典》這樣的書?但讀是讀了,臨到用的時候仍舊想不起來,居然要從一個玩古董的外行嘴裏得到提醒。

    “彷徨,是徘徊遲疑、沒有方向的意思。顧名思義,方皇既然有這個別名,當然也能讓人神智昏亂,失去方向。”葉關辰的臉在散開的煙霧後面有些模糊,倒是眼睛越發顯得黝黑深邃,目光掠過管一恒的臉,隨即被再次垂下來的眼睫收了回去。

    管一恒儘量讓自己露出幾分驚訝懷疑的神色來:“這——都是些異聞傳說吧?”即使是天師協會的資料上,也沒有提過方皇有這種能力,原文只是說“有蟲名方皇,又名彷徨,似蛇而兩頭,五采文”,但從彷徨這個別名推斷出方皇有使人心智昏亂的能力,卻是不見載于書本的。

    葉關辰笑了出來,隨手揮開面前的煙霧:“小兄弟說的是,這都是些野史異聞,怪力亂神,不足為人道。不過,若是進這一行,卻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了。”

    “葉先生都是打哪兒知道這麼些奇聞怪談的?”

    “書。”葉關辰斜倚在椅背上,修長的手指挾著煙輕輕磕了一下,一段短短的煙灰落下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嘛。”

    管一恒點頭,又問:“不知道是哪本書上說這種蟲子能讓人頭暈的?我也回去找來看看。”

    葉關辰笑著說:“《莊子》達生篇。不過,關於方皇的能力,書中倒是沒有,是我自己胡思亂想,一家之言,小兄弟聽聽就算了,別當真。”

    “那夏主持……”

    葉關辰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明器多異象,小兄弟日後見得多了,自然就知道。總之還是多加小心的好,玩歸玩,有些事還是別沾手。”他把大半截煙撚熄在煙灰缸裏,起身伸了個懶腰,“跑了一天,身上髒得夠嗆,小兄弟要是有事就請自便,我得去洗個澡了。”

    這就是下逐客令了。管一恒起身告辭,也不急著出去,先回了自己屋裏,站在視窗沉思起來。

    今天葉關辰這一番話提醒了他。或許在葉關辰看來,這不過是些雜聞野史再加自己的腦補,以及周圍道聼塗説的事件,雜七雜八糅合在一起,說出來給剛入行的後輩聽聽罷了。但是聽在他耳朵裏,卻是誤打誤撞地一下子提醒了他許多事。

    當天會場上眾人的昏睡,毫無疑問是迷獸香的功勞。但方皇出現,證明想下手的人並非一家,也就是說,除了警方之外,至少還有兩股人是沖著騰蛇來的。

    管一恒絕對不會忘記十年前那個夜裏,飄散在管家宅子裏的微帶辛辣的香氣。那像是上好的醇酒,還帶著一絲桂花的甜香,中人醺然,跟會場裏聞到的淡香一模一樣。迷獸香,十年來他是第二次聞到這種香味,十年來,害得父親傷重身亡的那個仇人,也總算露出了蹤跡。

    掌心裏傳來刺痛,管一恒張開手,見磨出薄繭的掌心已經被自己的指甲摳出幾道深紅的印子,隱隱地沁著血絲。有些疼,但管一恒只是隨便往褲子上蹭了一下。這算什麼,父親當初是被睚眥活生生抓開了胸腹身亡,那種疼痛又如何呢?

    明明睚眥已經被父親用符咒牢牢鎮壓住,如果不是持有迷獸香的那人突然跑來,為了將睚眥收為己有居然揭開符咒,父親也不會死!

    管一恒對於父親管松的記憶並不太多。自從他記事起,父親就常年在外,不是收妖就是捉怪,逢年過節也未必能回來一趟。但那記憶是溫馨的,父親只要回來,總會給他帶點奇奇怪怪的小東西,什麼黿龍殼做柄的小匕首、搖起來有水聲的空青之類,更多的是各地的小特產,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而父親在家裏的時候,也總是儘量陪著他,所以管一恒記憶裏的父親,總是那麼溫和,半點都沒有降妖伏魔時的煞氣。別人家是嚴父慈母,到了他這裏卻正好顛倒了過來。

    但是這麼溫和的總是微笑的父親,最後留下的卻是鮮血淋漓的屍身……管一恒閉了閉眼睛,壓下了突然從心裏泛起來的酸楚和憤怒。報仇急不得,持有迷獸香的人銷聲匿跡了十年,終於又出現了。只要出現,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就一定能找到!

    雖然此人行蹤詭秘,但至少還有一線頭緒,倒是放出方皇的人,似乎是突然出現的另一股力量,更值得注意。只是不知道,殺死周建國的,是這兩方之一,還是另有第三方力量存在呢?

    管一恒沉思片刻,摸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接通之後,手機裏傳來甜美的女聲:“這是國安十三處保密語音信箱,請留言。”

    管一恒略略猶豫了幾秒鐘,就對著手機低聲說:“濱海市發現養妖一族蹤跡。除十年前的迷獸香之外,還出現了方皇。現初步懷疑養妖一族餘孽並非一支,提請組織注意,並要求動用一級調查令,對濱海市當日進入文溪酒店的所有人進行調查。完畢。”

    文溪酒店是濱海市數一數二的高級酒店,要對當天進入的所有人都細緻調查,已經不是李元這一支刑警隊能做得了的了。

    打完電話,管一恒仍舊站在窗前遠眺。正是夏季,樹木濃蔭,舉目望去是一片深深淺淺的綠。要是白天,肯定令人心曠神怡,但這時候天色已近黃昏,那綠色裏最深的地方看起來就像是黑色,平白添了幾分沉重。

    門上篤篤響了兩聲,王強一身迷彩服,手裏提了兩支手電筒走進來:“管警——管先生,咱們什麼時候進山?”

    管一恒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後落在他後腰上:“你還帶槍?”

    王強有些尷尬地打了個哈哈,還是說了實話:“不帶槍,我也真不大敢進山了。”說著,又拿出兩副泳鏡來,“這個也戴上吧,畢竟小周先生是在河邊出的事……本來想弄兩副護目鏡來,時間有點來不及。”

    泳鏡戴上,人頗有點像長了蟲子的複眼,看起來有點奇怪。不過針對周偉成的敍述,倒是極好的保護。管一恒試戴了一下,讓自己適應一下突然狹窄起來的視野,就提起背包:“走吧。”

    夏天天黑得晚且慢,管一恒和王強走了一段路,太陽的餘光還在山尖上遲遲不散,把天邊的雲彩染得通紅,又漸漸暗下來,好像一塊凝結的血跡。

    前方的樹林茂密起來,路上也沒了人跡,王強指著說:“當時我們就是從這裏追過去的,再往前翻個小山坡,就是那條河了。”

    不知道是太陽已經落了下去,還是林子裏太茂密,又往前走了幾步,光線就明顯黯淡了下來。周圍的綠色濃得化不開,層層疊疊地堆在一起,隨著光線的變化漸漸發黑。

    這裏的山並不高,也不險峻,只是草木茂盛,實在都有點不像北方的山了。雜草叢生的地面上,被人踩出一條不明顯的小路,還有被砍掉的樹木留下的樁子。

    王強跟著周建國來過好幾次,有些感歎地說:“周先生曾經想在山谷裏建個休閒的涼亭之類,好讓遊客釣魚。以前這裏也就是村民們偶爾進來一趟,根本沒怎麼開發,要是建成旅遊休閒景點肯定不錯,可惜現在……”

    管一恒觀察著四周,忽然用腳尖踢了踢草叢裏一個什麼東西,那東西骨碌碌地滾了兩下,是個空易開罐:“這還沒建起來,垃圾就到處扔了。”要是建起來,還不知是什麼樣。

    王強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旅遊景點嘛,都這樣……要是開發了,村民收入也要翻好幾倍的,到時候叫他們多來撿撿垃圾就是了……”黃山上的清潔工還得腰系安全繩爬到山崖底下去撿垃圾呢。多少景點都是這樣,看宣傳美侖美奐,到了現場一看都是垃圾。

    管一恒沒說話,王強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閉緊嘴帶路往山包上走去。

    畢竟不是正規修建的道路,不過是砍倒了幾棵樹硬開出條路來,現在又被雜草幾乎埋沒,並不好走。等到了小山包頂上,太陽已經完全落了下去,月亮從東邊升起來——今天陰曆十四,月亮看起來已經滴溜滾圓,雖然還不是滿月,欠缺的那一絲也很不明顯了。

    管一恒往前面的山谷看了看。山谷並不深,但這會兒也看不清什麼了,只有一線銀光斷斷續續地閃爍著,應該就是穿過山谷的那條河。

    “汪,汪——”忽然不知從哪里傳來了幾聲狗叫,聲音不算大,卻清清楚楚的。

    王強下意識地把手探到腰後:“管先生,你聽!”

    管一恒當然聽見了,微微眯起了眼睛:“確實不對勁。”

    這裏樹木茂盛,林間有不少鳥雀,他們一路走來的時候耳邊嘰嘰喳喳的不停,只在天色黑下來之後才安靜了。如果這一聲真是狗叫,必定會驚起幾隻鳥雀,可現在林子裏靜悄悄的,實在安靜得詭異。

    “過去看看。”管一恒拉開背包,把宵練的劍柄移到腰側以便反手就能抽出,戴好泳鏡,當先向山谷走下去。

    越往下走,樹林越密,光線也就越暗。枝葉交疊,裏頭露下的星星點點的零碎月光非但沒有照亮林子,反而更讓那些影子光怪陸離,四周又那麼靜悄悄的,實在比伸手不見五指還叫人心裏發毛。

    王強很想擰開手電筒,但被管一恒制止了,好在除了剛才那幾聲狗叫之外,好一會都沒了動靜,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會兒,前方就傳來了嘩嘩的水聲——到了河邊了。

    河岸高低起伏,生滿雜草,河水在月光下泛著銀色的亮光,星羅棋佈地有石頭露出水面,看起來清澈而淺。

    “小周先生就是在前面那個河彎——”王強雖然不是膽小的人,但這些日子連續經歷了周建國父子的事,又件件都超出了他的理解,到這會兒也有些膽寒,不敢往河邊靠,就跟在管一恒背後小聲說話。

    不過他還沒說完,嘩啦一聲,幾乎是就在他身邊,河水猛地濺開,一個灰色的影子從水波中騰空而起,沖著王強撲了過來。

    這東西看起來像只大鳥,因為背著月光也看不清楚長什麼樣子。王強也不是吃素的,水聲一響他已經拔槍在手,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噗地一聲,加了消音器的手槍一震,子彈準確地擊中了灰影。

    “咻就!”灰影發出尖哨一樣的叫聲,來勢卻半點不減,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王強眼前。灰色的影子裏忽然閃出兩點瑩瑩的綠光,正對了王強的目光。

    水聲響起的時候,管一恒也回過了身來,宵練劍從背包裏脫出,在黑夜中放射出淡淡毫光,一劍就向灰影斬下去。

    灰影對子彈並不懼怕,可對宵練劍卻似乎頗為忌憚,半空中一個盤旋躲過劍芒,雙翅一斂回頭就往水裏紮。管一恒甩手正要把宵練劍投出去,就聽身邊的王強痛苦地悶哼了一聲:“我的眼睛!”

    又是眼睛!管一恒心裏一凜,灰影已經紮入水中沒了蹤影。他只能轉回頭來,擰開手電筒照了一下王強。

    王強已經把泳鏡扒了下來,手電筒雪白的光柱照在他臉上,讓管一恒微微吸了口冷氣:也就是這麼短短幾秒鐘的時間,他的眼皮已經腫得根本閉合不上,露出一半的眼球全是血紅色,稍微一眨動,就有膿血從眼角擠出來。

    “管先生——”王強伸著手盲目地抓了兩下,勉強還算冷靜,“我,我眼睛沒有濺到東西!”但仍舊是跟周偉成一樣了,甚至比周偉成發作還快。

    管一恒猛地轉頭望向河面,剛才的灰影也不知道是只什麼鳥,紮進水裏這半天連點動靜都沒有,好像融化在了水裏似的。難道它是在水下生活的?

 第10章 站

    河面平靜,水波微泛銀光,看起來像鋪了上好的綢緞。這段水既清且淺,根本看不出來底下居然會有這樣古怪而危險的東西。

    管一恒握緊宵練劍,一手摘下了泳鏡,慢慢往水邊走去。四周靜寂,連蟲鳴聲都沒有,只有流動的河水發出輕微的嘩啦聲,一切都顯得那麼安靜無害。

    河邊的土地潮濕,管一恒的腳踩在上面,發出極其細微的聲音。這聲音一直輕輕地響到河邊,就在他探頭向河水裏看的時候,緊貼著河岸的兩塊石頭之間嘩啦一聲水花飛濺,灰影從石縫裏騰躍起來,兩點綠光猛然在灰色的陰影裏亮起來。

    管一恒突然橫過宵練劍擋在自己眼前,宵練泛著瑩瑩光彩的劍身像鏡子一樣,管一恒一翻手腕,灰影就在劍身上看見了自己。

    “休——”尖銳的叫聲還沒叫完,灰影已經撲通一聲栽進了水裏。在月光之下看得清清楚楚,灰影一進水裏便變了模樣,兩扇翅膀拍打一下,化成了幾條並排的魚尾,撥刺一聲濺起巨大的水花。

    “何羅魚!”管一恒脫口而出。

    水裏那條魚看起來像個團箕,前端是一個魚頭,後頭卻連體嬰一樣生著足足十條魚身,每條魚尾都在拼命地撥拉著水,遊得飛快,一頭就紮進了河底。

    “管先生?”王強眼睛已經疼得要麻木了,先是聽見鳥叫,然後又是水響,最後又是管一恒的聲音,忍不住叫了一聲。

    管一恒看了看已經恢復平靜的河面,轉身走回王強身邊,把他架了起來:“先回去吧,明天送你去醫院。”

    “我,我的眼睛是怎麼了?”王強有些惶恐,周偉成眼睛瞎了,好歹還有周家的家產夠他過日子,他要是瞎了,家裏可怎麼辦!

    管一恒沉吟了一下:“你別擔心,既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定就有辦法治了。”

    王強稍稍放心,又忍不住問:“剛才我聽你說什麼魚?那不是鳥麼?”

    “是何羅魚,一種妖物。”管一恒簡單回答了一句,沒有細講,反而說,“這邊的工程要停一下,否則還會有別的人受傷。”

    “妖,妖——”王強結巴了。他的確遇到過一些不能用常理解釋的事,但有人這麼明確地說些妖鬼之類的話,卻是頭一回。

    管一恒架著他,一面警惕地環視四周,一面說:“這些你不用問了,我會找人給你治眼睛。也不要對別人說起。”

    “哦,哦,我明白了。”王強到底是當過兵的人,自己從前身份也比較秘密,所以管一恒這樣一說,他倒是心領神會,只是有些擔憂,“我這眼睛——還有小周先生的,還能治?”

    管一恒沉聲說:“既然知道了原因,總能找到辦法。”

    下山的路還算順利,一走出樹林,月光猛地灑下來,頓時覺得眼前都明亮了許多。管一恒扶著王強回了小旅館,先從背包裏摸出一條帶子,系在他額頭上。

    “這是——”王強覺得眉心處有塊硬硬的東西硌著,開始有些不舒服,但漸漸就覺得如同火燒火燎般疼痛的眼睛清涼舒緩了許多。

    管一恒扶著他躺下:“是辰砂,可以辟惡驅邪,你先戴著。”

    王強沒聽說過,抬手摸了摸,是拇指大小的一塊東西,形狀上寬下尖,有點像箭頭的形狀,箭尖正好壓在兩眉之間。想問問管一恒,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管一恒也沒有心思給他解釋。辰砂,就是天然的朱砂晶體,又叫丹砂,其中辰州所產的品質最好,稱為辰砂。他手裏這一塊,還是父親留下來的,產自辰州石穴中的白石床上,塊頭雖然不大,但天然生成箭鏃的形狀,顏色又是赤紅透亮,最能辟邪。

    王強的眼睛是被何羅魚所傷,也是外邪入侵。這塊辰砂雖然還治不好王強的眼睛,卻可以祛除惡氣,阻止情況惡化。

    安排好了王強,管一恒就回了自己房間,摸出手機登上了一個網站。

    網站的頁面是水墨色,淡白的底子上,一抹墨色緩緩變化著,幻化出各種奇異的形狀。管一恒在輸入框裏鍵入“何羅魚”三個字,那墨色就翻騰起來。

    先是幻化出一條古怪的魚,正像管一恒在河裏看見的那樣,一個魚頭後面連著十條魚身。圖片旁邊又有一行字:何羅魚,見《山海經·北山經》,譙明之山,譙水出焉,西流注於河,其中多何羅之魚,一首而十身,音如吠犬,食之已癰。

    魚的圖形靜止了幾秒鐘,又慢慢變化成一隻面目模糊的鳥形怪物,旁邊小字又多一行:《異魚圖贊》雲,何羅之魚,十身一首,化而為鳥,其名休舊。

    “休舊——”管一恒籲了口氣,喃喃地說,“怪不得……”那灰影從河裏飛起來的時候發出的尖哨般的鳴叫,不正是休舊這個音嗎?許多妖物的名字都是從它們的叫聲來取的,休舊鳥也是其中之一。

    管一恒把這幾行字仔細又看了一遍,有些失望——就連這個天師內部使用的網站上頭寫的也只是見載於書的那些內容,並沒有提供更多可用的資訊,就連休舊鳥能使人眼睛潰爛都沒提過,更不必說治療這種傷的方法了,可見對於何羅魚,即使是天師也所知不多。

    那該怎麼辦?管一恒用手機輕輕敲打著掌心,辰砂只能延緩傷勢卻不能治療,就周偉成的情況來看醫院也束手無策,也許應該請教一下孫家?畢竟他們是醫藥世家,或許會有點辦法?

    管一恒正琢磨著,目光忽然落在手機螢幕上——不知什麼時候,何羅魚的圖片旁邊又多了一行小字:化為休舊鳥後,可令人目生惡癰,或食魚肉可解,乃解鈴繫鈴之理也。

    這行字剛才是肯定沒有的!管一恒驚訝地看了又看。這行字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休舊鳥可以令人的眼睛生出惡癰,癰就是膿腫啊!那不就是周偉成和王強的傷情嗎?

    而且這後面還附上了一個可能的治療方法,就是食用何羅魚的肉。雖然這裏用了一個“或”字,但何羅魚本來就有“食之已癰”的功能,所以這個治療方法倒有八成可信。魚化為鳥,令人生癰,而食魚肉卻能解癰,難怪要說是解鈴繫鈴了,這當真叫做解鈴還是系鈴人呢,天地間的道理,大抵如此。

    這是誰更新上去的?管一恒忍不住去點更新者資料,想看看是誰這麼雪中送炭,以及這條新內容到底准不準確。

    天師協會這個網站只有內部人士才能拿到密碼登陸上去,天師們在出任務的時候如果獲得了新的經驗,也可以提請更新或補充詞條內容,並且這是有積分獎勵的。但更新必須通過協會的審核,需要提交一份翔實可靠的報告,來證明自己說的不是胡亂猜測。

    何羅魚名下新增加的這一條內容,說明這條內容已經通過了審核,那麼在更新者資料那裏就能看見提交這條更新的天師名字和身份,甚至還會附上他的報告的大略內容。管一恒很想看看,是誰在別的地方也遇到了何羅魚,並且也有人傷到了眼睛?要是何羅魚到處出現,可是個麻煩呢。

    更新者資料是空白的。管一恒一陣驚訝,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從前也有更新者不願意讓人知道的,那麼會在此處標明“匿名發表”,並且要在旁邊注明審核者的名字,以便將來萬一出現錯誤也可以明辨責任。像現在這樣一片空白的,應該是當初網站初建時候的原始資料,而且多是古書或傳說中記載的,或是約定俗成的東西。

    譬如何羅魚前兩行資料,取自《山海經》和《異魚圖贊》,都屬於原始資料,自然沒有更新者,但是現在——管一恒明明白白地看見這行字是剛剛更新上去的,可是居然既沒有更新人又沒有審核人,那麼這一行資料究竟是怎麼錄入網站的?難道是有人黑了網站,偷偷改了資料?那麼這資料到底可信不可信呢?

    管一恒琢磨了半天,還是決定先把何羅魚捉來試一試。雖然這行資料來歷不明,但看起來合情合理,而且休舊鳥令人眼生癰疽是他親眼看見的,至少也有一半的可信度,值得一試。但是有人能這樣悄沒聲息地更改網站資料,卻是不得不上報的重要事件。

    管一恒就網站資料改變的事發了一份郵件,再看窗外已經天色透白了。妖物大部分是晝伏夜出,白天不能捉妖,卻能去做一番準備。

    王強情況還好,雖然過了一夜,但有辰砂驅邪辟惡,眼睛並未繼續惡化。管一恒簡單跟他說了兩句,正要出去,就聽見外面亂哄哄的,有人一路跑進來,在旅館的院子裏大聲喊:“強哥,強哥,芳城地產又來人了!”

    工地離得不遠,管一恒過去的時候,兩撥人已經劍拔弩張地在對峙了。看見來的不是王強而是個陌生的年輕人,周家的工人愣了一下,芳城地產那邊就嗤地笑了一聲,為首一個中年光頭陰陽怪氣地說:“喲,王強呢?當了縮頭烏龜啦,怎麼派個學生仔出來啊?毛長齊了沒有?”

    “你們要幹什麼?”管一恒沒理睬他的挑釁,直接問。

    光頭嘿地笑了一聲,把手裏提著的硬橡膠棒在手心裏敲了敲:“老子幹什麼?你說呢?”

    “嘴放乾淨點。”管一恒淡淡地說,“你們攜帶管制刀具跑到這來挑釁,我現在就可以報警。”

    “報警——”光頭好像聽見什麼笑話似的,笑得前仰後合,“老子會怕員警?”

    “那就試試?”管一恒掃了他一眼,“你以為真的沒有員警敢管你?”

    光頭的笑聲不自然地頓了一下。他原本是沒把這個“學生仔”放在眼裏的,但管一恒淡淡的一眼掃過來,不知怎麼的就讓他心裏緊了一下。不過隨即他就覺得自己有點可笑,怎麼會怕這麼一個看起來乳臭未乾的小子。

    “上,給我砸!”

    光頭把橡膠棒一揮,手下的人頓時嗷嗷叫起來,掄著什麼西瓜刀鋼管的就往上沖。不過他們這一輪的叫聲才出口,就聽見另一聲殺豬一樣的嚎叫,比任何人都要響亮,簡直堪稱引領群雄,這一聲,是從他們老大光頭嘴裏嚎出來的。

    管一恒把光頭按在地上,一手扭著他的手腕,一手按著他後頸:“叫人把傢伙都扔下。”

    “你,我操——”光頭真沒想到這個學生仔有這樣的身手,也不過就是眼一花的工夫,就被人按下去了。脖子後面被人按著,不知怎麼的就覺得有些頭昏腦脹,完全使不上勁兒,手臂更給扭得疼痛無比,不由自主地就發出了那麼一聲嚎叫。

    不過叫完了,他又覺得丟臉。在一群手下面前,這是倒驢也不能倒架子的,光頭於是硬梗著脖子,就要叫駡一番。可惜他才說了三個字,就覺得肩膀處一陣劇痛,管一恒直接將他的肩關節卸了下來。

    一個提著鋼管的混混聽見老大叫得慘,偷偷摸到管一恒身後,掄起鋼管就要給他頭上來一下。這些混混都是當地的滾刀肉,打殘個把人根本不放在心上,鋼管帶著風就往後腦敲,絲毫也不顧忌。

    管一恒原本左膝跪地按著光頭,這會兒聽見身後風聲,頭都不回,右腿一蹬站起身來,左腿借勢就是一記橫掃,混混的鋼管還沒落下來,自己臉上已經重重挨了一下。

    這一下磕在太陽穴附近,混混整個人都險些橫飛出去,腦袋嗡嗡作響,一時之間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雙手一松鋼管也飛了,正好砸到旁邊一個同夥的腳。

    管一恒旋身擺腿,可是手上卻沒有放鬆,仍舊扭著光頭的胳膊。可是他這樣的動作,身體自然要移動,於是扯著光頭也動了一下。

    這一下慘叫聲比殺豬還要驚人了。光頭的關節都被卸了開來,本來就疼得直冒冷汗,怎麼還能再扯動?這一聲嚎出來連嗓子都破了,聽得周家這一邊的工人都不自覺地牙花子發酸。

    “叫他們把傢伙都扔了,到牆邊上去抱頭蹲下。”管一恒根本不為光頭的慘樣所動,踹飛一個人之後又恢復了原來半跪的姿勢,冷冷地命令。

    光頭這會兒可再沒有半點反抗的勇氣了。他打小兒塊頭就大,打架的時候從來沒吃過這樣的虧,今天這還是頭一次受了這麼大的罪。原本牛高馬大的人現在已經快成一攤肉了,一邊倒著氣兒一邊叫喚手下:“都,都聽他的……”

    管一恒看著混混們全都在牆邊上蹲成一串了,這才用力一托,把光頭的胳膊接了上去,拖著他站起來,卻仍舊扣著他不放:“報警。”

    員警來得倒是很快。光頭一夥已經砸了點東西,又攜帶著管制刀具,當然是先抓進去再說。一串兒混混跟拴在繩上的螞蚱一樣被帶走,工地上的工頭已經對管一恒佩服得五體投地:“幸好您過來,不然今天肯定要有人傷著。不過,他們抓進去也就是拘留幾天,恐怕……”

    管一恒也知道不過是拘留而已,過幾天就放出來了。但那是周家和芳城地產之間的矛盾,他並不打算插手:“這邊工地上的人先撤一下,這幾天暫時不要施工了。”現在最要緊的是先抓到休舊鳥,免得更多的人受害。

    工頭愣了一下,沒想到管一恒會說出這個話來,頓時有些擔心:“您是說——怕他們來報復?”

    管一恒想的倒不是這個,不過既然工頭自己給出了解釋,他也就順水推舟了。

    工頭有些猶豫,因為他們是周家雇來工作的,而管一恒他們又並不熟悉。不過最後他還是聽了管一恒的話,帶著人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往山外撤——大不了回城之後問問周家的人,如果不對的話再回來幹活就是了。

    管一恒處理了工地上的事,一轉頭卻看見葉關辰站在不遠處,正含笑看著這邊,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又看了多久。

    “葉先生這是要進山?”

    葉關辰今天換了一件黑色t恤,軍綠色長褲,愈發顯得身材修長。背上背著背包,手裏還提了把小鏟子,聽管一恒詢問就笑著點點頭:“去采點標本。你這是——”

    “處理點事。”管一恒簡單地回答。

    葉關辰了然地又點點頭,看著通往山下的路輕聲說:“這邊比較亂,那些人都是亡命徒,你要小心點。”

    他說話時那種關切的意味並不濃重,卻很自然。管一恒不自覺地就答應了一聲,看葉關辰往山上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何羅魚的事,忙沖著他的背影大聲說:“山裏不怎麼安全,天黑之前最好是回來。”

    葉關辰從山坡上轉身,微笑地沖他擺了擺手示意自己聽見了,然後才轉身進了樹林。管一恒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林中,轉頭回了王強的房間。

    一進房間門,管一恒就看見王強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背靠著牆,臉上的表情又是驚喜又有些緊張,一聽腳步聲就問:“是管先生嗎?”

    “怎麼了?”管一恒警惕地環視房間裏,並沒有別人。

    “剛才,剛才有人進來了。”王強下意識地往前探了探身體,“他往我眼睛裏滴了些藥水!”

 第11章 伏擊

    王強有些緊張地向管一恒敍述了剛才發生的事。

    也就是管一恒剛剛出去不久,他就聽見有人推門進來了。開始他還以為是管一恒去而複返,但那腳步聲卻是陌生的。

    王強也不是吃素的,雖然目不能視,他也立刻坐起身來,一邊問是誰,一邊悄悄伸手去摸槍。不過他手還沒從枕頭底下出來,就被人在身上按了幾下,頓時半邊身子都酸麻得不行,聯手都抬不起來。

    不過來人並沒對他做什麼,只是解開他眼睛上的布條查看一下,又給他雙眼裏各滴了幾滴液體,之後將布條重新裹上,便出去了。從頭到尾,不過是三分鐘的事兒。

    “那你現在眼睛怎麼樣?”管一恒伸手就去解王強眼上的布條。

    “很好啊,覺得清清涼涼的,整個人都清醒了很多。”王強開始半身不遂地躺在床上時真是惶惶然,頗有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結果緊張了半天,卻漸漸覺得雙眼仿佛有一股清流在緩緩滲入,原先那種火燒火燎的疼痛又輕了許多,倘若不是記掛著要趕緊告訴管一恒,說不定他都能舒服得睡過去。畢竟昨天晚上,雖然有辰砂壓制著,眼睛也仍舊疼,疼得他半夜都沒能睡踏實。

    管一恒仔細地觀察著王強的眼睛。原先睫毛上堆積的膿血已經被洗去了,眼皮能睜開一半的樣子,只是眼球上仍舊滿布血絲,細看還在緩慢地滲著膿血,可見這滴進去的藥水只能起到一個舒緩止痛的作用,並不能治本。

    王強憑著記憶指了指房裏的桌子:“我好像聽見那人最後把什麼東西放到桌子上了。”

    管一恒扭頭一看,臺燈下面掛著個五彩的小布包,仿佛一小段霞光從天上落到了房間裏。

    布包只有桃子大小,做得極為精緻,管一恒拿起來細看,發現這原是一塊素白的緞子上,上頭的五彩色不是印染,而是一針一線繡上去的。繡線細如發絲,青黃赤白黑五色繡得濃淡相宜,尤其兩種顏色相鄰之處由深而淺,又相互滲透的感覺繡得生動自然,不拿在手裏細看,恐怕還以為是染出來的。

    布包裏頭硬硬的,管一恒扯開袋口的紅繩,發現裏面有個拇指大小的琉璃瓶,寬腹細頸,旁邊還插了一張小紙條,上頭寫著:柏上露,每三個時辰滴眼一次,可滌惡氣,祛風邪。

    柏上露?管一恒把琉璃瓶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果然有一股松柏葉的清香。

    “管先生,是治眼的藥水嗎?”王強充滿希望地問。

    “是。”管一恒把琉璃瓶收好,心裏翻騰個沒完,“至少可以保住眼睛不惡化。”這居然是柏上露!那麼這個五彩的小布包,難道是仿製的眼明袋?

    管一恒這會兒真是覺得自己的思維還不能很好地打開了。管家也算是天師行裏的世家,雖然名氣不顯,但家傳藏書少不了,管一恒幾乎是全讀過的。就是在天師培訓班裏,他的成績也是數一數二的,可是真到了實踐裏頭,卻有很多東西想不起來。

    比如說這個柏上露吧,在《續齊諧記》裏就有記載,管一恒幾乎是能倒背如流的:宏農鄧紹八月旦入華山采藥,見一童子執五彩囊承柏葉上露,皆如珠滿囊,問用何為,答赤松先生取以明目,後世人八月旦做眼明袋,即此遺象也。

    如果現在是出題考試,管一恒肯定能答得一字不差,但說到學以致用……他忽然發現自己實在還差很多。明明知道休舊鳥是以陰邪之氣令人生癰,怎麼就沒想起來用柏上露來明目驅邪呢?

    管一恒忍不住想在自己頭上來一拳。人說書到用時方恨少,他這算不算腦到用時不見開?難怪培訓班的老師總說,紙上得來終覺淺,不獨立出來執行任務,也發現不了自己有這麼多的欠缺。

    只是,送這柏上露來的人是誰?管一恒不期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網站上更新的詞條內容,會不會是同一個人?如果是的話,他難道就在自己身邊?又或者僅僅是湊巧?

    不管怎樣,這人至少現在看起來並無惡意。如果更新網站和送柏葉露的是同一個人,那麼想必他關於何羅魚肉可以治休舊鳥引發的眼疾的推斷就可靠一些。現在最重要的,應該是立刻抓住何羅魚!

    沒了工地上施工的聲音,山谷裏那嘩嘩的水聲伴著枝頭上的鳥雀叫聲聽得尤其清晰,倒顯得越發幽靜。

    白天的山谷看起來仿佛一塊碧玉,只有蜿蜒而下的小河像條銀線將這塊碧玉分成兩半。河裏星羅棋佈著被水流沖得光潔圓潤的石頭,要從這些石頭縫裏發現何羅魚,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管一恒站在河邊看了一會兒,從背包裏摸出一支桃木雕成的筆,轉身向河道上游走去。他像個喜歡在街道牆壁上隨手亂畫的頑童一般,一邊走,一邊拿那支桃木筆在石頭和樹幹上亂畫,不但畫河岸這邊的,還會不時踩著石頭躍到對面河岸去畫,就連河中間那幾塊聳出水面的大石頭上都沒逃過他的荼毒。

    桃木筆並不能在石頭和樹幹上留下什麼明顯的痕跡,不過即使留下了,別人也很難看懂。因為管一恒既不是寫字也不像畫畫,這裏一橫那裏一豎,有的地方畫個圓,有的地方又像扭了條蟲子,簡直不知道到底在搞什麼。

    這條小河看著清淺,水流卻湍急,河道也很長,管一恒邊走邊畫,越來越窄的河道一直鑽進了密林裏,走到天近黃昏,才終於走到了一面山壁前頭。

    河水正是從山壁上一個洞穴裏流出來的,這洞穴在兩人多高處,直徑如臉盆大小,直通入山壁之中,也不知深入到哪里。

    山壁陡立,被水流沖刷得滑不留手,生滿青苔。管一恒卻攀著山壁上稀稀拉拉的幾根藤蔓,靈活地爬了上去,往洞穴裏看了看。

    水流湍急,幾乎將整個甬道充滿,不可能讓人進入。管一恒只是看了一下,就繼續用桃木筆在洞穴四周畫了起來。

    這次他畫得比較複雜,仿佛是在描繪一個圓形的圖案。因為一路過來畫得太多,連桃木筆都硬生生磨短了一截。畫完之後管一恒就又攀下山崖,在河邊一棵樹後面躲了起來。

    夏季天黑得晚,太陽在山尖上遲遲就不肯落下去,蚊蟲倒已經出來了,圍著管一恒跟聚餐似的亂飛。管一恒這次來濱海,沒想到要出野外任務,因此沒有帶天師協會配發的特製無氣味驅蟲液,用普通驅蚊水又怕被何羅魚發現,只好硬扛了。

    好容易太陽的最後一絲光線也消失在山後面,月亮接著班從東邊升了起來。今天是十五,一輪滾圓的月亮灑下無數銀輝,照得洞穴口像一塊凝固的水晶,晶瑩剔透。

    驀然之間,這塊水晶裏多了一點陰影,由小而大,隨著嘩啦一聲響,一隻團箕樣的東西隨著水流從洞穴裏遊出來,落入了下方的河道中,十條尾巴一起擺動,濺起點點水花。

    何羅魚一落進水裏就覺得哪里仿佛有點不對勁,它正擺動著十個身體猶豫的時候,管一恒已經一躍而起,宵練劍劃過一道銀芒,往河水裏劈去。

    “汪!”何羅魚受驚,發出一聲狗吠般的大叫,猛地一閃,宵練劍劃過它的一個身體,那個身體立刻像融化的蠟油一樣軟了下去,再也用不上力氣。

    驟然遭襲,何羅魚一撥剩下的九條尾巴,轉身就往洞穴裏投。它的九個身體一起用力打水,仿佛兩扇翅膀在撲騰,瞬間就逆著落下的水流,直沖到了洞穴入口處。

    眼看它的頭已經要紮進洞穴,忽然間銀光一閃,洞穴四壁上亮起淡淡的光芒,顯出一個複雜的圖案。這一瞬間,何羅魚好像一頭撞上了無形的屏障,撲通一聲被彈了回來,又摔回了河裏。

    “休舊——”也不過就是一秒鐘的時間,何羅魚就已經知道不對勁了。它跌回水中,再躍出水面的時候已經幻化成了休舊鳥,兩扇翅膀帶起一股勁風,就要往岸邊的樹林裏鑽。

    可惜它的這一反應也早在管一恒意料之中。休舊鳥才飛騰出水面不到兩米高,河邊石頭樹木之上便一起亮起無數淡銀色的微光。此刻倘若有人能從高處下看,將整條河道都收入視野,便能看見那些管一恒仿佛是隨手塗鴉的東西竟組成了一個巨大的符文,泛著銀光,從山壁上出水的洞穴開始,到小山谷為止,將河道全部籠罩在其中。

    休舊鳥只覺得一股壓力籠罩在四周,仿佛被罩在了一個大罩子裏,根本撲騰不起來。它尖聲叫著,灰色的影子裏綠光一閃,一雙眼睛已經睜開來,惡狠狠地瞪向管一恒。

    不過這一招顯然不好用,管一恒人已經躍入水中,敏捷地將宵練劍一橫,擋在自己面前。映著滿月的月光,宵練劍泛出亮銀色的光,整個劍身都仿佛寬了一倍,休舊鳥的目光根本穿不過這銀色的屏障。

    總算休舊鳥上回吃過虧學了乖,襲擊不成,也不等管一恒翻轉劍身反射綠光,就一頭紮進了水裏,重新變成何羅魚的樣子,擺動著九條還能用的尾巴,就往最近的石縫裏鑽。

    這一手本來是屢試不爽的,可惜現在河裏大些的石頭都被管一恒畫上了驅獸符,何羅魚才靠近,石頭上就亮起符紋指示著它的方位,管一恒的宵練劍緊跟著就到,可小些的石縫它又鑽不進去,只能放棄這鑽洞的招數,順著河水飛快地往下游逃去。

    管一恒跟在後面緊追。何羅魚遊得快,但他在河道上畫的是困獸符,又將符眼放在山谷中,何羅魚即使逃到了那裏,也只能被困住,而那裏水面開闊,石頭也少,才正合適“捕魚”呢。雖然這辦法說起來笨了一點,且要耗費大量體力和靈力,但卻是很實在的方法,看何羅魚還能往哪里逃!

    河岸兩邊的樹林漸漸稀疏,管一恒額頭上一層薄汗——只要出了這片林子,就能到符眼了。

    “汪!”一聲短促而淒厲的狂吠在靜夜中顯得格外刺耳,但也不過就是一聲,何羅魚就像被扭斷了脖子的雞一樣,突然沒了聲音。

    什麼意思?管一恒緊走兩步鑽出樹林,往下一看就怔了一下,河道兩邊和河中間石頭上畫的符文全部消失了,那星星點點的銀光仿佛從來沒出現過似的。管一恒下意識地往最近的石頭上摸了一下——符文還在,並沒有被抹去,它們不再發光只能證明一件事——何羅魚不見了,至少,是已經不在他所畫的困獸符籠罩之下了。

    管一恒倏然收住腳步,環顧四周。符文還在,何羅魚倘若要硬沖符陣,他定然會有所感應。但是剛才他一路追過來,並無感覺,足以證明何羅魚不是自己衝開符陣逃跑的。可現在符陣已經自行熄滅,也能證明何羅魚確確實實已經不在符陣之中——這是無聲無息地人間蒸發了!

    何羅魚的吠聲並沒有打破山谷的寧靜,河水還是那麼靜靜地流淌,管一恒在河邊搜了一圈,一無所獲。

    樹林裏傳來輕微的悉索之聲,管一恒猛一回頭,仿佛看見一點紅光閃了一下,他立刻往旁邊一撲,砰地一聲槍響,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樹皮上被打出無數小洞——這是有人用土制的獵槍在向他射擊!

    “什麼人!”管一恒厲聲喝問了一聲,回答他的是另一聲槍響,射擊者在另外一個方向,顯然,這不是誤射,也不是走火,是有人專門來伏擊他的。

    芳城地產?管一恒腦海裏猛地冒出這個名字。來不及多想,他一伏身就鑽回了樹林裏。天師也是肉身凡胎,宵練劍能斬妖降魔,可擋不住霰彈。

    砰砰的槍響在後頭緊追著,驚起一林鳥雀撲棱棱亂飛亂叫,簡直是趕盡殺絕的節奏。管一恒邊跑邊有些後悔,當初出來的時候二叔本來想走走門路給他特別申請配槍的,是他不願意搞特殊就謝絕了。現在看來,他還是對這個社會不夠瞭解,太大意了。

    一片雲彩很及時地飄過來遮住了月亮,樹林裏頓時變得伸手不見五指,後頭隱隱傳來咒駡聲,管一恒稍稍松了口氣,腳下加力反而跑得快了些。這段路他白天畫符的時候走過,大致情況還是記得的,在黑夜之中應該要比後頭的人方便很多。

    可惜他才這麼想呢,前面樹後就忽然轉出個黑影來,兩人撞了個滿懷,一起滾倒在地上。管一恒本能地雙腿一絞將對方下半身絞住,一手扭著對方一條手臂,一手掐著他的脖子,拖著他滾到樹叢後面,壓低聲音威脅:“別動!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出乎管一恒意料之外,被制住的那人半點都沒有反抗的意思,老老實實地躺在地上。

    樹林裏亮起幾道雪白的手電筒光,管一恒借著透過來的一點光線低頭看了看,跳進眼簾卻是一張熟悉的臉——葉關辰。被他壓制在地上的人居然是葉關辰!

    追過來的人都沒想到管一恒會停下來躲藏,只是隨便拿手電往兩邊的灌木叢上掃了掃,就有人吆喝:“你們這些廢物,放了這麼幾槍連個屁都沒打中,真丟老子的臉!趕緊追過去,這次非給這小子個教訓不可!敢卸老子的胳膊,老子就廢了他的胳膊!”

    管一恒一聽這破鑼一樣的聲音就想起來了——是白天被他教訓過的光頭。上午才送進去,晚上就能出來堵人,看來派出所在他還真成了自留地,出入隨意了。

    光頭下了令,便有人答應著,一夥人鬧哄哄地往前追過去了。等他們的聲音漸漸遠了,葉關辰才動了動,嗓音有些沙啞地問:“能放手了嗎?”

    管一恒兩腿絞著他的下半身,手肘還壓在他的喉嚨上,灌木叢又不高,兩人幾乎是緊緊地貼在一起,彼此的呼吸都吹在對方耳邊。葉關辰這麼一開口,管一恒頓時覺得一股溫熱的氣息吹在耳垂上。他的耳朵一向怕癢,頓時半邊臉都覺得熱了起來,趕緊把頭一偏,放開了葉關辰。

    不過,這樣的深夜之中,葉關辰會獨自出現在這裏,管一恒心裏也是暗自警惕:“葉先生怎麼在這兒?”

    葉關辰揉著下巴坐起來,一臉的無奈:“往深山裏走了幾步去取點水土的樣品,還挖了幾棵草藥標本,誰知道回來的時候迷了路,轉到這會兒終於聽見水聲才過來的。”他說著,從背後撈過自己的背包,伸手進去摸了摸,“幸好瓶子沒碎。”接著扔出一團東西來,“這個是不能要了。”

    雲被一陣風吹開,月光又灑了下來。管一恒借著月光看見葉關辰扔出來的是一串野果子,已經被壓扁壓爛了,紅糊糊的一團。

    “這個——真是不好意思……”兩個大男人的份量壓上去,不爛才怪。

    “沒事。”葉關辰微微一笑,“辛荑的果實,很常見的,不值錢。”樹影斑駁,落在他臉上有些晦暗不明,唯有一雙眼睛,在暗處也依然明亮如星。

    管一恒的目光跟他一對,略微有些恍神,不過隨即警醒:“先離開這兒再說。”沒准那些人再回過頭來搜呢。

    葉關辰從善如流地站起來:“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剛才聽見槍響。”

    “本地的混混,白天來鬧事被我教訓了,晚上過來報復。”管一恒簡單地回答,正要往回去的路上走,忽然聽見光頭他們的方向傳來一聲慘叫,隨即就是砰砰的槍聲,亂作一團。側耳聽去,隱約仿佛有人在叫喚“有怪物”。

 第12章 土螻

    山林寂靜,所以傳來的聲音就格外清晰,除了“有怪物”之外,還有“救命”。

    管一恒第一反應就是逃走的休舊鳥,馬上就提起宵練劍:“我去看看,你先下山!”

    葉關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等等!他們好像在喊有怪物,肯定是什麼猛獸,你小心!”

    說起來何羅魚除了化為休舊鳥之後那雙詭異的眼睛之外,在管一恒這裏實在不算什麼,但聽那邊砰砰的槍聲不絕,慘叫聲也不絕,只怕不只有一隻休舊鳥,心裏也是暗自警惕,答應了一聲,拔腿就走。

    不過才走了兩步,光頭那邊的混亂就已經向著這邊移動過來了,有個混混腿腳最快,連滾帶爬地飛奔而來,到了近前腳下一絆,骨碌碌滾過來,正好滾到管一恒面前。

    管一恒一把將他提了起來,嚇得那混混大叫,也忘記了自己手裏的是獵槍,只當棍子亂揮亂打。管一恒劈手將獵槍奪了,反過來用槍托扇了他一耳光,厲聲問:“出了什麼事!”

    混混臉上挨了一下,總算發現抓住自己的是個人而不是什麼怪物,神智倒清醒了一點,死死扯著管一恒的衣服,哆哆嗦嗦地說:“有,有怪物,吃人的!拿槍打,都,都打不進去!”一邊說,一邊只聽見他上下牙亂碰,的的作響,顯然真是嚇得要丟了魂。

    吃人的?管一恒眉頭一皺。那就不是何羅魚了!

    “什麼樣子的!”

    “沒,沒看清……”混混剛說了一句,聽見後面又有人慘叫著往這邊跑,還有樹幹倒塌的聲音,頓時大叫一聲,“救命啊,快跑!”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勁,居然猛地從管一恒手裏掙脫了,拔腿跑了。

    這邊跑了人,那邊的動靜已經不遠,管一恒也顧不得別的,握緊宵練劍跑了過去。

    才跑了幾步,就覺得光線明亮了些。這裏本來樹木稠密,無數枝葉交織在空中,像穹頂般擋住了月光,現在一棵大樹不知被什麼東西攔腰撞倒,就露出了一個缺口來,頓時灑下了大片的銀輝,照亮了沿路一具具橫橫豎豎的屍體,還有一個埋頭在一具屍體上的東西。

    “這是——羊嗎?”葉關辰也摸了上來,在管一恒身後低聲說了一句。

    不是羊。管一恒在心裏回答了一句。沒有羊會吃人的,而這只“羊”正低下頭,從一具開膛破腹的屍體胸腔裏扯出內臟來大嚼。

    當然,這東西看起來確實有點像羊,只是塊頭比普通羊要大,另外,頭上長了四支長而尖銳的角。管一恒曾經在《精怪圖典》上看到過,這東西的名字應該叫做土螻。

    雖然叫土螻,但這東西跟土裏的螻蛄可沒什麼關係。《山海經·西次三經》裏寫過,這東西“其狀如羊而四角,是食人”;而《廣韻》又進一步補充說“似羊四角,其銳難當,觸物則斃”。估計那棵折倒的大樹,就是被這四支角給撞斷的,而這些開了膛的屍體,顯然也是其傑作了。

    土螻正低頭大嚼,忽然聽見旁邊有聲音,立刻抬起了頭。原來是一個腦袋比較靈活的混混,剛剛躲在它撞倒的那棵大樹下面,沒有被發現。現在看土螻吃得歡,他就想趁機逃跑,誰知道挪了幾步,終於避不開這些紛披下來的樹枝,碰得唰啦一響,驚動了土螻。

    兩邊目光相撞,混混本來也只是勉強鎮定,這會終於是心膽俱裂,狂叫一聲跳起來就跑。只是土螻的速度比他快得多,幾下縱跳就追到他背後,將頭一低,四支角活像四把匕首,從下往上就是一挑。

    這一下如果挑中了,這混混大概會被從屁-股一直豁到後頸。不過土螻才低下頭去,就聽風聲銳響,一道寒光向著它的脖子劈下來,劍鋒未到,一股寒氣已經浸入毛皮之中。這下土螻顧不上再去豁前頭的混混,連忙將頭一昂,錚地一聲宵練劍被四支羊角架住,兩下裏一撞,竟迸出幾點寒浸浸的火花來。

    土螻今天晚上開了七八個人的膛,沒遇到半點有效抵抗,現在對宵練劍雖然有本能的畏忌,但仗著四支角無堅不摧,也就大發凶性,將頭一低,不管卡在羊角中間的宵練劍,直沖管一恒撞過去。

    這要是被撞中了,大概就跟那棵樹一樣了。管一恒才試著腳下一蹬,就知道人力不可能抵得住土螻,立刻右腕一轉將宵練劍抽了回來,左手一抖,灑出去一把朱砂。這都是用整塊的礦石打碎,碾成綠豆大小的顆粒,十幾粒灑出去,土螻雖然跳得快身上也被擊中了幾處。

    朱砂粒仿佛有生命一般,見肉就鑽,土螻身上幾處頓時毛髮焦黑捲曲,仿佛被火燒過一樣,大聲嚎叫起來,掉頭就跑。

    樹林裏只有這一塊地方還明亮些,再往別的地方就又幽暗起來,但嵌在土螻身上的幾顆朱砂粒卻發著微微的紅光。管一恒提著宵練劍,憑著那幾點紅光緊追不捨。跑了半天,前方的紅光忽然熄滅,土螻消失了。

    管一恒立刻停步,豎起耳朵仔細傾聽。他也是從小就開始訓練的,這樣的靜夜之中,就算一隻蟋蟀跳過草葉他也能聽見的。但現在四周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

    葉關辰從屍體旁邊撿了一支手電筒,氣喘吁吁地從後面追了上來,一邊用手電筒照著四周:“那,那東西呢?”

    “不知道。”管一恒皺了皺眉。朱砂的紅光是往下一沉而後突然消失的,但是這裏的草也不過及膝深,並不能藏住土螻。

    葉關辰喘了口氣:“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不是羊吧?”

    “是土螻。”管一恒下意識地回答了一句,隨即有點後悔——這種事應該儘量減少普通人的參與,他應該敷衍一下葉關辰,而不是回答出來。但剛才他如果不出手,那個混混就得被活剖成兩半了,也實在來不及再顧忌別的。

    “土什麼?”葉關辰仿佛沒有聽清楚,倒是把手電筒往地下照了照,“是能鑽到土裏去的嗎?”

    一句話提醒了管一恒,一抖宵練劍,就在腳下的地面上畫起來。他用劍畫地如執筆寫字,圓轉流暢。葉關辰站在一邊看著,眼神溫和,帶著讚賞和淡淡的欣慰。

    不過管一恒沒有注意到葉關辰的眼神。他落完最後一筆,猛地將宵練劍斜斜向天空一指,再指向地面——一線月光落在劍尖上,仿佛一根被牽引的銀線,落在了地面上,頓時草叢中泛起月光一般的銀輝,浮現出一個古樸的圖案來。

    這個圖案一出現,整個地面似乎都微微顫動起來,像水面上泛開漣漪一般。管一恒將劍尖往圖案中間一點,低喝一聲:“破!”

    噗地一聲,草葉和泥土紛飛,揚了滿天。但出乎意料的是,地面炸開的位置並不在管一恒劍尖所指之處,卻是在葉關辰身前。土螻從土坑裏跳了出來,扭頭就沖向葉關辰。

    葉關辰與土螻之間只有十米不到的距離,簡直是一眨眼,土螻的四隻利角就到了眼前。管一恒大吃一驚,顧不得多想,回手就將宵練劍投了出去。

    宵練劍宛如一道月光般射過去,土螻如果再往前沖,就等於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劍鋒上去。它忽然將身體一扭,宵練劍擦著它插-進地下,帶下來一塊灰白的皮肉,土螻卻調轉方向,沖向了管一恒。

    這一下真是聲東擊西。土螻拼著被削掉了一塊皮肉,卻引得管一恒失去了宵練劍。四支利角直抵管一恒胸前,角端上泛著暗黑的微光,只要頂中了,馬上就是開膛破腹。

    管一恒現在是赤手空拳了,而且急著來救葉關辰,自己也正在往前沖。眼看避不過去,他猛地往側面一閃,掄開右臂照著土螻的頭上橫擊了一拳。

    這一拳打在土螻一支角的側面。只聽喀啦一聲骨頭折斷的聲音,管一恒的右臂立刻垂了下來,但土螻也被打得腦袋一歪,有些暈頭暈腦。

    管一恒右小臂骨折,額頭上立刻就疼出了一層冷汗,但他絲毫沒有耽擱時間,左手從衣兜裏抽出桃木筆,狠狠捅進了土螻的眼睛裏。

    桃木辟邪驅鬼,管一恒這一支筆又是桃根所制,雖然沒有上百年,也有六七十年了。土螻雖不是鬼,但被桃木根插-進頭部也足以致命,當即號叫一聲,猛地將頭一扭,拼命用尖角撞過來。

    桃木筆短,管一恒要把它插-進土螻眼睛裏,自己也等於是緊貼到土螻身邊了。他雖然早有防務,一下得手立刻後退,但到底離得太近,土螻的角尖劃過他的腰間,無聲無息就把皮肉劃開長長的一道,鮮血立刻染紅了衣服。

    桃木筆隨著管一恒的後退從土螻眼睛裏又拔了出去,隨之噴出來的不是血,而是一股黑氣。土螻嚎叫著還要做垂死一搏,卻被管一恒閃開,一頭撞在樹上,將一棵合抱的樹硬生生撞斷了,土螻也一頭栽倒在樹下。

    管一恒這一閃,扯動了手臂和腰間兩處傷口,也疼得眼前一黑,隨即覺得有人搶上來抱住了他,耳邊傳來葉關辰急促的聲音:“別動!”

    管一恒靠在一棵樹上,葉關辰已經飛快地脫下自己的t恤扯成布條,牢牢纏在他腰間的傷口上。

    “小心土螻——”管一恒用力眨一下眼睛,驅散暈眩的感覺,急忙看向土螻,防備它還要掙扎。

    但斷裂的樹樁旁邊什麼都沒有,土螻消失了,就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管一恒呼地就要站直身體,驚得葉關辰立刻按住了他:“別動!傷口會扯裂的!”

    “土螻——”如果它再來那麼一次襲擊,管一恒也擋不住了。

    “那東西——”葉關辰仿佛不知道該如何措辭,“剛才我看見它被風吹散了,就像一把沙土一樣,一下子就消失了……”

    管一恒轉頭去看宵練劍,那上頭還掛著土螻的一塊皮肉呢。他的目光剛剛落上去,那塊灰白色的皮肉就散成了一堆塵土,一陣微風一吹,就全部消失在草叢裏。

    直到這時,管一恒才敢確定土螻確實是化為了塵土,他長長吐了口氣,隨即就覺得兩處傷口一起疼痛了起來。他先是在整條河道上都繪製了困獸符,耗費了大量精力,接著就是兩場激戰,連體力也透支了,這會兒心裏一松,就覺得眼前的景物模糊起來,落入了黑暗之中……

    管一恒是被手機鈴聲叫醒的。一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大亮了,他正躺在小旅館的床上,稍稍一動,腰間的疼痛就提醒了他經歷過的惡戰。

    手機就放在左邊的床頭櫃上,一伸手就可以拿到,管一恒撐了撐身體,發現右臂已經被兩塊木板夾住,並固定在胸前了。

    “小管——”手機裏傳來的聲音是守在醫院的一名員警,“你送來的藥真管用啊!周偉成早晨吃的,這會兒眼睛已經好了很多了,醫生說情況在好轉,說不定再有三四天就能痊癒了!”

    “什麼?”管一恒簡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麼藥?”

    “怎麼,不是你送的嗎?”對面的員警嚇了一跳,“今天天還沒亮就有個人過來送了一瓶藥,說是你叫人送過來給周偉成治眼睛的。”

    管一恒也要被他嚇一跳了:“什麼人送的!你怎麼不打電話跟我核實一下就敢給周偉成吃?”

    對面的員警有些囁嚅:“我——他說他是十三處的,是你打電話調的藥……他當場看著周偉成吃了藥,是周偉成說吃了之後眼睛覺得清涼了,他才走的……”

    其實那人走了之後,他也覺得有點冒失,打管一恒的手機又不在服務區,只好等醫生一上班就趕緊叫了來檢查周偉成的眼睛。結果醫生很驚奇地說情況好轉,不但沒有繼續潰爛,還有癒合的趨勢,他這才放了心,趕緊給管一恒報喜,沒想到,這藥還真跟管一恒沒關係。

    “是個什麼樣的人?”管一恒皺著眉頭問。

    “什麼樣……”對面的員警忽然答不出來了。他也是受過訓練的,不說見個人過目不忘,至少二十四小時內也不至於忘得一乾二淨。但現在管一恒這麼一問,他才發現自己腦海中只有一個很模糊的印象,仿佛一個淡淡的剪影,要讓他回憶細節,他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好像穿了件灰白色的風衣……不對,也可能是淺黃色的……模樣……”他支支吾吾,發現自己連記憶好像都有點混亂似的。

    管一恒也只能歎了口氣:“那藥都吃完了嗎?”這邊還有一個王強呢。

    “沒有。”對面的員警趕緊回答,“說是要吃三顆,但我看了,瓶子裏還有三顆藥,不知道要不要吃……”

    管一恒的眼睛不由得微微一眯。還有三顆?這三顆是給王強留的嗎?又是一個對他身邊發生的事瞭若指掌的人,難道會是送柏葉露的人?那這藥又是用什麼做的,會是何羅魚肉嗎?

    交待了把藥儘快送過來之後,管一恒才掛斷電話,門就被推開了。葉關辰端著個碗走進來,屋子裏立刻就彌漫開了中藥的苦味。

    “醒了?”葉關辰眼睛下面有兩塊淡淡的青痕,把藥碗放到床頭櫃上,“正好,來吃藥吧。”

    “什麼藥?”管一恒的眉頭不由自主地就皺了起來。他從小身體好,很少生病,就是偶爾生病……咳咳,也不愛吃藥,尤其是中藥!

    “你右前臂骨折,腰上還有傷,雖然清洗過了,也不能不防感染。再說還有失血,當然是吃消炎補血清毒的藥了。”

    藥放得近了,苦味更是一陣一陣地沖人,管一恒的臉不自覺地都皺了起來:“消炎的話,吃幾粒消炎藥就是了。”至於補血,一個大男人,受了點傷而已,補什麼血啊。

    葉關辰看著他臉上的神色,啞然失笑:“你不會是怕吃藥吧?”

    管一恒臉上頓時有些發燒:“我只是不習慣吃中藥而已。”

    這完全是胡說了,管家人有個病痛,多半都是吃中藥的。就是天師培訓裏也特別有一門課程是訓練他們辨認和使用最常見的藥草,以免他們出野外任務的時候忽然有什麼變故會束手無策,不過管一恒對這一門課學得不是很好就是了。

    藥味彌漫,管一恒抽抽鼻子,辨認出裏頭好像有三七、止血草、金銀花、蒲公英,可能還有點別的,但他聞不出來了。

    葉關辰用小勺子攪著碗裏的藥,摸了摸碗覺得不燙了,就端起來不容置疑地遞到管一恒眼前:“這裏沒有破傷風針可打,一定要喝了。放心,我有醫師資格證,不是蒙古大夫。”

    管一恒不由得摸了摸腰上的傷口,心裏暗暗懷疑,土螻用角挑出來的傷口,破傷風針到底管不管用呢?

    藥碗都塞到眼前了,管一恒也只能端起來,視死如歸地一口氣灌了下去。在葉關辰面前,他不好意思捏著鼻子,於是越發覺得嘴裏簡直苦得要生要死。

    葉關辰眼裏含著笑意,遞了他一顆東西:“吃顆桂花梅。”

    管一恒抓過去就填進了嘴裏。酸甜的滋味伴隨著桂花香立刻在味蕾上漫開,沖淡了那碗藥的苦味,這才讓他透過一口氣來。

    “這藥裏放了什麼?這麼苦?”管一恒嚼著梅子,有些含糊地問。他能喝得出來那藥裏沒有黃連,可這苦味比黃連實在不差。

    “並沒有多苦啊。”葉關辰含笑又遞了他幾顆梅子,“不過是三七、止血草、金銀花、蒲公英,還有點白茅根,都是這裏山上能采到的。是你特別怕苦吧?”

    管一恒微微皺了下眉,這些藥都不是很苦,白茅根甚至還有點甜味,怎麼也不至於熬出這麼一碗能苦死人的藥來。他想再品一品滋味,可剛才灌得太快,又嚼了一顆梅子,現在嘴裏的苦味已經散去大半,再也分辨不出來了。

 第13章 朋友的故事

    葉關辰看著管一恒臉上的表情只是笑:“你腰上的傷口比較長,幸好還不太深,不過也不能亂動,小心扯裂了。手臂骨折更不用說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幸好骨頭斷面很乾淨,只要好好休養,恢復也更容易;但不管怎麼樣,畢竟是骨折,千萬小心。”

    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略帶沙啞的聲音一句句娓娓道來,不急不緩。窗外陽光明媚,映著綠樹成蔭,照進來的光線都像碧玉一樣,滿室清涼。葉關辰身上換了件淺橙色的襯衫,在一室淺綠裏頭格外明亮。

    管一恒的目光不由得就在他身上流連了片刻,最後落到他手腕上。大概是為了煎藥方便,葉關辰挽了襯衫袖子,自然就露出了那條紅線編的手鏈。手鏈還是原來的樣子,不過陽光映照到中間那塊骨頭化石上,管一恒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化石表面輕輕一動。

    “怎麼了?”葉關辰發現了管一恒的目光,抬了抬手。

    他這麼一動,陽光映照的角度一變,管一恒剛才的那種感覺立刻沒有了:“哦,我一直在想這究竟是什麼動物的化石,不會是恐龍的吧?”

    葉關辰把手舉到眼前看了看,隨手在化石表面摸了摸:“好像不是。我給幾個研究古生物的朋友看過,都說年代並沒有那麼早。看起來應該是只巨大動物的遺骨,但到底是什麼,沒人說得清楚。”

    兩人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話,管一恒便輕輕咳嗽了一聲:“葉先生——”

    “嗯?”葉關辰抬起眼睛看著他。他眼睛狹長,但睫毛卻長且濃密,微微揚起,睫毛尖上就閃耀著一線陽光。

    “昨天晚上的事,我覺得還是不要宣揚出去的好,葉先生覺得呢?”

    葉關辰微微揚了揚眉毛,眼睛裏帶了一絲笑意:“那我能不能問一下,小兄弟到底是做什麼的呢?”

    管一恒稍微有一點尷尬:“我是員警。”

    “我想也是。”葉關辰笑了,“那位小成同志,一看就是個員警,你跟他一起來的,就算不是員警也差不多。”

    管一恒覺得更尷尬了:“很抱歉,因為案件比較特殊,涉及到一些文物,我在拍賣公司曾經接觸過,對這些比較熟悉,所以……”想想他當時還拿著拍賣公司的名片給葉關辰看過,這樣當面戳穿實在是……

    葉關辰只笑笑點頭:“小兄弟的眼力我是見識過了,想來是家學淵源吧。不過昨天晚上那個東西——”

    管一恒沉吟了一下,覺得不必說得太清楚:“大千世界,總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們是特殊部門,專門來處理這種事件的。昨天晚上你也看見了,事情已經不合常理,如果宣揚出去,恐怕會造成一定的恐慌。”

    “我明白了。”葉關辰又點點頭,輕輕歎了口氣,“人哪,不停地把城市擴大,侵入深山老林,難免要遇到些奇怪的事情。”

    管一恒心裏一動:“怎麼葉先生對這種事好像——並不驚奇?”

    葉關辰往後一靠,輕輕籲了口氣:“是,這種事,我也聽說過一些的。小兄弟還記得前幾天我們談過話嗎,我說到方皇。那個東西,我就有一個朋友曾經見到過。”

    “見過?”管一恒有些驚訝了。

    “是啊。”葉關辰露出回憶的神色,“我那個朋友是做野外科考的,有一年春天去神農架。忽然下起大雨,他們躲進一個山洞,有個隊員在石頭縫裏看見一條雙頭蛇,身上佈滿了五彩花紋。”

    “雙頭蛇雖然屢有傳聞,在自然界中也曾經發現過幾次,但一般來說,都不是真正的雙頭蛇,蛇尾處不過是有一對假眼,屬於嚇唬天敵的擬態罷了。但是這次他們發現的這條,卻是真正在身體兩端都生有一個頭,兩個頭都能發起攻擊。隊員們興高采烈,決定把這條蛇捉回去展覽。”

    “誰知道他們下手去捉的時候,這條蛇忽然飛了起來,然後所有的隊員都覺得頭腦混亂,陷入了幻境,仿佛四周出現了野獸來攻擊他們。等我這個朋友清醒過來的時候,科考隊的隊員已經自相殘殺,十二個人中有六人當場死亡,三人重傷,送到醫院搶救之後雖然保住了生命,但有不同等級的殘疾,還有一個人受刺激太厲害,精神分裂了。”

    “那就是方皇?”管一恒喃喃地說,“沒想到,竟然會這麼厲害……”

    葉關辰輕輕聳了聳肩:“其實這只是我的猜測。我這個朋友始終沒有弄明白事情發生的原因,我也是後來在古籍裏讀到方皇,才有這麼個猜想的。”

    “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管一恒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立刻追問。

    葉關辰想了想:“有八年了,那時候我的朋友跟你差不多年紀吧。”

    八年?管一恒的眉毛微微皺了皺:“當時報警了嗎?”

    “當然。當時還能活動的三個人也都受了傷,幸好遇見幾個旅遊的客人,才幫他們把人都弄下山,之後就報了警。開始的時候員警還不相信他們的話,把他們三人當作嫌犯關押了起來,過了十幾天才放出來。不過最後是怎麼結案的就不太清楚了,因為並沒有殺人動機,所以仿佛是不了了之了。”

    管一恒的眉毛皺得更緊了。為了追查養妖族的蹤跡,他進入國安十三處之後曾經把最近二十年的案件卷宗都讀了一遍,尤其是這些與獸類有關的。但他記得,從來沒有讀過葉關辰所說的這樁案件。

    事實上很多所謂“不了了之”的案件,最後都是結案了的,只不過案情真相會封存,並不對外公佈罷了。葉關辰說的這樁案件,理應也走這個程式,至少這樣六死三重傷的嚴重事故,即使最後沒有查明真相,也將做為案例歸入十三處的檔案資料中,為什麼會沒有呢?難道是當地警方的疏忽?或者是怕影響業績而隱瞞了?

    “你那個朋友,現在怎麼樣了,還在科考隊嗎?”

    葉關辰笑了笑:“早就不在科考隊了。他本來當初也是跟家裏賭氣出去的,那一回出事也真是嚇得不輕,後來就回家接了家裏的生意。”

    管一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還想再問點什麼,卻聽見旅館院子裏有人急衝衝地進來,是送藥的員警到了。他還不知道管一恒受了傷,進了房間一看管一恒吊著胳膊,頓時嚇了一跳:“這,這是怎麼了!”

    葉關辰很有眼力地打了個招呼就走開了,管一恒也沒提土螻的事,只是說自己受了點傷,然後就問:“藥呢?”

    員警把瓶子給他。是個玻璃長頸瓶,一拔開瓶塞,就能聞到一股清苦的藥味,隱隱還帶著些腥氣。瓶子裏有三顆梧桐子大小的藥丸,顏色深青。送藥過來的員警搓著手說:“那人把藥送過來的時候說了,吃三丸就好。”

    他有些興奮地又補充了一句:“我走的時候,周偉成的眼睛已經不再分泌膿血了,連眼球上的血絲好像也消退了一些。這藥真神了!那個主治醫生死活都想弄一點去化驗一下,不過送藥來的人說了,這個藥丸必須整個吞服,連嚼都不能嚼碎。我一想,嚼都不讓嚼,那肯定更不能切一塊去化驗了,所以到底也沒給他。”

    管一恒把藥丸倒出來看了看。藥丸外表堅硬,如果不是有濃郁的藥味,或許還會被認為是小石頭。老實說,管一恒也很想把它切一塊下來研究研究,但有了送藥人的話,他也不敢貿然動手。不過,這麼堅硬的東西,似乎不好消化吧?

    王強倒是沒考慮這麼多。他現在對管一恒言聽計從,一聽說拿來了藥,立刻就吞了下去。

    按說他是跟休舊鳥正面對上了,傷勢比周偉成還重些,但他一受傷就被管一恒用辰砂壓住,後來又用柏葉露洗了眼睛,因此現在藥一下肚效果反而更好,大約一個小時之後,他就能睜開眼睛了。眼球上雖然仍舊有血絲,但膿血已經不再分泌,虹膜的顏色漸漸地顯露出來,怎麼看都是在好轉了。

    “看來是問題不大了。”管一恒的心其實也一直吊著,到這會兒才長舒了口氣,正要說話,就聽外頭又有一陣急衝衝的腳步聲,接著就有人在院子裏放開嗓子在喊他的名字,仔細一聽,居然是小成的聲音。

    來的不光是小成,還有董涵和費准。

    小成一進門就撲到管一恒跟前:“說你受傷了!怎麼個情況?怎麼不去醫院?”

    管一恒對他笑了一下:“沒事,都處理過了。”葉關辰的醫師資格證看來還真不是白拿的,他腰上的傷口還有些牽扯,但已經不怎麼疼了,精神也不錯。

    “這哪行!”小成一看他吊著胳膊就急了,“這是骨折了吧?那得去醫院照個片子!骨折是能隨便處理的嗎?萬一接得不好,以後落下毛病怎麼辦!甭說別的,一會兒就回城裏照片子去!”

    他咋咋呼呼的說了半天,董涵一直在觀察王強的眼睛,這時候才直起腰對管一恒說:“剩下的藥呢?能不能拿來給我看看?”

    “沒有了。”管一恒示意了一下旁邊的空藥瓶,“都吃了。”

    “都吃了!”費准一下就蹦了起來,“怎麼能都吃了!你至少也該留幾顆。”

    “幾顆?”管一恒瞥了他一眼,“總共只有六顆,正好是兩個人的份量,你想留幾顆?”

    費准被噎了一下,悻悻道:“這種藥必須要檢驗的,怎麼能隨便就吃了?”

    管一恒乾脆懶得理他了,只對董涵說:“事情不少,去我的房間說吧。”

    董涵點點頭:“這件事我已經上報了協會,你說一下情況,我也好申請加派人手過來幫忙。畢竟現在連周偉成的病因都不知道,這藥也都吃了,暫時很難找到線索。”

    管一恒淡淡地說:“周偉成的病因已經知道了。”他簡單地把何羅魚和土螻的情況說了一下,“……現在土螻已經被消滅,但何羅魚忽然失蹤,還需要仔細搜索。”

    “你居然讓何羅魚跑了?”費准擰起眉毛,“這麼大的山,到哪里去找!”

    小成聽不下去,翻了個白眼轉頭嘟囔:“奇怪了,那當初有些人怎麼不來呢?要換個人來調查,別說什麼魚,就是蝦米肯定都能抓住,保證一個都逃不掉,怎麼也比在濱海呆著強,什麼都查不出來。”

    費准被他陰陽怪氣的話氣得半死,但小成既不指名又不道姓,還擺出一副自言自語的模樣,費准就是有氣也只能咽下去了,總不能真跟他吵起來。

    管一恒也扭過頭去,勉強忍住嘴角一絲笑意,才看向董涵:“照我的意思,這邊的旅遊山莊還是暫停修建吧。從前沒有開發的時候並沒出現這樣的事,我覺得是開發驚動了何羅魚,至少在確定何羅魚不在附近之前,這工程不能進行了。”

    費准冷笑了一下:“你說得容易!天師協會也好,國安十三處也好,誰有這麼大本事干涉這些?這屬於阻礙社會正常活動了,你懂不懂?”

    小成不服氣:“那你說怎麼辦?”

    費准斜了他一眼:“要是濱海市出現一個流竄殺人犯,你們員警沒抓住,能不能讓濱海市所有人都不上班不上學留在家裏,免得出事?”

    這次輪到小成沒話說了。實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道理完全是相通的,員警不可能無時限地封鎖整個城市就為了抓個犯人,天師也不可能為了收個妖就阻止對本地的開發。

    管一恒也沉默了片刻,才說:“或者可以跟周偉成商量一下……”目前周家的資金周轉也不那麼暢通,或許可以先把旅遊山莊這邊停一停。

    董涵剛才一直沒說話,這時候忽然問道:“你說土螻已經被消滅了?”

    “是。我看見它化成了塵土。”管一恒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一件事,“應該向網站提交新的詞條內容,以前並沒有資料記載土螻能潛入地下,也沒有死後歸土的說法。”

    費准撇了撇嘴,沒說話。提交新資料是有積分的,這些在天師年終審核裏都有體現。管一恒這次不但消滅了土螻,還更新了資料,在年終審核裏能加不少分呢。相比之下,他在濱海耗了這幾天的時間,卻是一無所獲,單是在年終總分上就又要被管一恒落下一塊了。

    董涵卻擺了擺手:“土螻能潛入地下,這一條是你親眼所見,當然可以提交加分。但你是否已經消滅了土螻,以及死後歸土,卻還不能確定。”

    管一恒眉頭一皺:“我是親眼看見土螻消失的。”

    “消失不等於消滅。”董涵淡淡地說,“土螻的四角銳利堅硬,觸物皆摧,如果真像你所說的,宵練劍都不能斬斷,那麼即使土螻化土,這四隻角也應該留下才對。”

    小成不服氣地說:“這可不好說呢。這些妖獸都是天地間戾氣所化,氣化之物,說堅則無堅不摧,說散也能化為無形,從陰陽二氣中來,又散為陰陽二氣,憑什麼就說一定能留下?”自打當面跟騰蛇動了手之後,他對這些神神鬼鬼的事大感興趣,很是惡補了一番,現在說出這麼一通理論來,自己都被自己嚇了一跳。

    董涵微微一笑:“小成同志別著急,我並不是要打壓小管的積分,而是說不能為了積分隨意下結論。”

    小成頓時急了:“董理事你這話說得有意思了,是說小管為了積分在隨便下結論嗎?那你說土螻的四隻角應該留下,有什麼根據?”

    管一恒輕輕拍了他一下,淡淡地說:“董理事說的也有道理。現在離年終評審時間還早,我還沒有考慮過積分的問題。不過董理事既然這麼說了,那麼土螻是否已經消滅,是不是也該提請協會來鑒定一下?”

    天師協會對於這種事情的鑒定方法,就是派人在收妖當地進行符陣測試,如果在三個月到半年的時間裏,當地沒有類似的妖力波動出現,就可確認該妖物確實已被消滅。現在是五月,即使用最長的六個月時限,年底之前也能有個結論,一點都不耽誤年終積分。

    董涵倒仍舊是笑微微的模樣:“我也是這麼打算的。現在到年底還有七個月,不會耽誤年終積分的。”

    他說得怪光明磊落的,小成倒不好說什麼了,只能默默在心裏呸了一聲。初見董涵的時候他還覺得這人生得溫文爾雅,現在只覺得要叫道貌岸然了。

    管一恒輕輕又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別動氣,然後說:“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想把王強送到市內的醫院去檢查一下。”

    董涵點頭:“當然。你也應該去好好檢查一下,骨折可不是小傷。只是可惜了,送來給他們治眼睛的藥丸實在應該留一點下來化驗的,至少讓我先看看也是好的,可惜我們來晚了一步。”

    管一恒把藥丸的樣子描述了一下:“……我懷疑其中的成份可能見風會起什麼變化,所以沒有切開。不過配方麼……”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摸出手機登陸了協會的網站。

    果然,在何羅魚名下的詞條又發生了變化,原本“或食魚肉可解”這句話裏的“或”字已經消失了,變成了“食魚肉可解”。

    “這藥丸,可能就是何羅魚的肉製成的。”

 第14章 龍骨

    “什麼?”董涵看了看網站上的詞條更新,臉色頓時凝重了起來,“居然有人能突破網站的防火牆,隨意更改內容,這可是大事!你怎麼不早點上報!而且,他對你的行動似乎很瞭解,你最近身邊都有些什麼人?”

    管一恒也有這種感覺,這一切都發生得太過湊巧,巧到讓人不能不多想。但是從他來了這邊,除了李元調過來的兩名員警之外,也就只有王強和葉關辰了。

    “局裏調過來的兩個人不可能是。”小成皺皺眉頭,“這都是進局裏十多年的人,很可靠。”不然李元也不會調他們過來。

    “王強也不像……”費准也發表意見,“他自己都差點丟了眼——不過,也不排除他是知道有藥送過來,才敢這麼做的……”

    管一恒眉頭微皺,直接問:“目的呢?如果是王強,他早點治好周偉成就是了,何必再驚動我們?”

    這下費准答不出來了。董涵沉吟了一下:“王強的確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完全排除,畢竟周建國死在文溪酒店,那時候王強就在他旁邊。不過,你說還有一個人?”

 

    “葉先生也不大可能吧?”小成對葉關辰的印象比對董涵好多了,“當初還是他帶我們進的文溪酒店呢。”

    “這可不好說。”費准馬上跟他唱反調,“那時候他並不知道你們是員警。”

    “他知道。”管一恒淡淡地說,“他一見小成就猜出來了。”

    小成尷尬地咧咧嘴。費准卻說:“即使猜出來了,但養妖族難道會在乎一個員警?”他從鼻子裏嗤了一聲,“迷獸香一放出來,員警也還不是睡過去了。”

    小成瞪著他:“你倒是天師,那時候不也一樣睡了?”

    費准臉上熱了一下,強撐著說:“所以我說就算他知道你是員警也不會在乎的。”

    小成翻個白眼,不想跟他再爭執什麼:“我說,有件事我一直沒弄明白,你們說的這個養妖族,到底是幹什麼的?不管什麼案子都有個犯罪動機,這個養妖族的犯罪動機究竟是什麼?”

    “養妖族顧名思義,就是豢養妖物的一族。”董涵耐心地解釋了一下,“他們驅動妖物來獲取利益,就像人養獵犬捕獵一樣。只不過妖物的危險比獵犬更大,而且,餵養獵犬用的是飼料,餵養妖物用的卻是人。比如說當初從小管家裏拘走睚眥的人,就是養妖族的後裔。”

    “哎哎,這事不對了啊。”小成馬上聽出了問題,“照這麼說,養妖族會拿人來喂妖怪,那就是根本罔顧人命的對吧?如果這次何羅魚也跟養妖族有關,那麼他為什麼又要送藥治周偉成和王強呢?”

    這句話算是把董涵和費准都問倒了。管一恒等了幾秒鐘,見兩人都不說話了,才淡淡地說:“我覺得,無論何羅魚還是土螻的出現,都跟養妖族無關,而是原來就在這座山裏的,只是被旅遊山莊的開發驚動了,這才出現傷人。”

    小成嚇了一跳:“什麼?這個,山裏居然有這種東西嗎?”

    “有。”管一恒點了點頭,“天地初開,草萊未辟之時,山川戾氣、陰氣、靈氣所鐘之處,結為精怪妖靈。人居鄉野,妖居山澤,兩不相妨。只不過後來人族日盛,占地日廣,這些妖物有些被收伏消滅,有些便龜縮于山林之中,現在開發到了他們最後的棲身之地,也就免不了要出來傷人了。”

    費准冷笑道:“聽你這意思,好像還挺同情它們的?”

    管一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這跟近年來砍伐樹林,所以造成野生動物出外傷人,有很大不同嗎?”

    費准動了動嘴,一時無法反駁,半天才說:“妖物的天性就是吃人,比野生動物危險性大得多了,而且野生動物可以建保護區,你難道想建妖物保護區?”

    這當然是歪理,但有時候歪理也是理,管一恒一時也沒法反駁,而且他並不是要同情妖物,因此只是冷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

    房間裏一時陷入沉默,幾秒鐘後,門上被人敲了幾下,小成拉開門一瞧,正是葉關辰,手裏還托了一盤洗好的新鮮櫻桃,一見小成就笑了一下:“成警官?”

    “這位就是葉先生?”董涵緊盯著葉關辰,上下打量。

    “是的。敝姓葉。”葉關辰放下櫻桃,微微一笑,也坦然地打量著董涵和費准,“這兩位——是小管的同事?”

    “是借調來的諮詢師董先生和他的助手小費先生。”小成很流利地報上了刑警隊給董涵和費准安排的身份。

    葉關辰似乎沒怎麼放在心上,只笑著對董涵和費准點了點頭,就把櫻桃盤子推過去:“剛摘下來的,大家都嘗嘗。小管要多吃一點,可以補血氣。”

    董涵拿了一顆,漫不經心地說:“葉先生是醫生嗎?小管受了傷,多虧葉先生照顧。”

    葉關辰微笑著擺擺手:“別這麼說,小管還救了我呢。對了,我剛剛跟旅館老闆商量了一下,借用他的車——小管的傷只是臨時處理了一下,我已經好幾年沒有給人接過骨了,最好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比較保險。”

    小成早就想趕緊把管一恒送去醫院了,只嫌董涵在這裏叨逼叨的沒個完,一聽葉關辰的話立刻回應:“對對對,先去醫院!”

    董涵站起身來,卻對葉關辰笑著說:“還要麻煩葉先生也一起去一趟醫院,畢竟小管的傷是你處理的,還要請你向醫生交待一下才好。”

    管一恒皺了皺眉,葉關辰已經欣然同意:“這沒問題。正好我這裏的事也辦完了,一起走。”

    王強原本有一輛車,小成又開來一輛,裝這幾個人綽綽有餘,其實也就用不著旅館老闆的車了。董涵把費准打發到了後面的車上去照顧王強,自己卻跟管一恒和葉關辰坐一輛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葉關辰聊天:“……昨天晚上,葉先生驚到了吧?”

    “確實。”葉關辰小心地扶著管一恒坐穩,以免他腰上的傷被車輛顛簸扯到,一面隨口回答,“這樣的事我也聽說過幾件,但自己親眼看見,還真是頭一回。”

    “哦?”董涵很有興趣的樣子,“葉先生聽說過這樣的事?”

    “是啊。”葉關辰微微一笑,“古玩圈子裏總有些故事,真真假假的也分不清楚,不過,經過昨天晚上的事,我決定以後都把這些故事當成真的來聽了。”

    董涵哈哈笑了:“頭一回遇上這種事,葉先生居然還能開玩笑,真是厲害。我從業這些年,可遇見過不少人都被嚇得不輕,有些甚至需要做定期的心理治療。”

    葉關辰輕輕揚了揚眉毛:“確實如此。普通人沒有這方面的經歷,難免受到驚嚇。別說是看著活生生的人突然死去了,就是從前在醫學院,新生第一次接觸屍體,也有很多人久久不能適應的。說來慚愧,我也是有些受不了,才選擇了中醫而不是西醫。不過董先生是心理醫生?不少人——就是說遇到這種事的人居然有很多?天哪,我還以為我的經歷就夠離奇了,想不到董先生更厲害!能不能講幾件讓我開開眼界?”

    董涵是想套他的話,沒想到被他反問了,當下笑笑:“別說,有一件事,葉先生說不定會感興趣。葉先生這個手鏈——兩邊是青玉圭,中間是什麼?我瞧著,有點像龍骨啊。”

    葉關辰抬起手看了看:“恐龍遺骨嗎?那可能不是的。我有朋友給檢測過,說年代沒有那麼早。”

    “不不不。”董涵笑著擺手,“恐龍哪能叫龍呢?咱們中國可是有自己的龍。”

    “傳說中的龍?”葉關辰若有所思,“當真有嗎?傳說我也聽了不少,但真的龍——有誰見過呢?難道說——”他興趣盎然地望向董涵,“董先生見過?”

    董涵笑了笑:“見是見過一次,不過究竟是真是假可不好說了。有一回我接了一位病人,哦,是某個考古研究所的老師——至於究竟是哪個研究所,我可就不能說了,要給病人保密的。”

    小成在心裏暗暗地嗤了一聲。他很懷疑董涵這根本就是編的。什麼要給病人保密,這個病人根本就是子虛烏有吧?

    葉關辰倒像是絲毫沒有懷疑的樣子,點了點頭:“這是應該的。我們只是要聽聽故事,具體是誰經歷的都無所謂。不過考古研究的,確實最容易接觸這些東西。”

    董涵笑著說:“是啊,考古和盜墓,據說都是腳跨陰陽兩界,最容易沾染上一些不屬於陽間的東西——嗨,扯遠了,還說那個病人吧。有一次,他帶著學生去外地考察,在當地發現了一個盜洞,原來是一座古墓,被盜墓賊捷足先登了。葉先生想必也知道,古墓一打開,裏面的空氣發生變化,可能導致墓裏的東西迅速毀壞,所以他一邊打電話報警,一邊就帶著學生立刻下墓,想儘量搶救一點東西。”

    小成雖然在心裏吐槽,這會兒也聽進去了。董涵的聲音也不錯,只是更低沉些,卻沒有葉關辰那一線淡淡的沙啞。從某些方面來說,董涵跟葉關辰其實還頗有幾分相似之處。兩人都是不笑不說話,只不過相比董涵的滿面春風,葉關辰更為含蓄內斂一些,如果硬要打比方——小成覺得大概是黃金和白金的區別?好吧,原諒他是個窮逼,沒有更高格調的比較。

    “那位老師帶著學生從盜洞下了墓,發現這個墓並不大,只有一間墓室,中間就放著棺槨,不過已經被盜墓賊撬開了,白骨散落在棺底,還有幾段掉了出來。棺槨裏也沒什麼值錢的陪葬品,倒是棺槨前面有一張漆案,漆案上有供品和香爐。”

    “這座墓,據後來對骨殖的鑒定,大約是六百多年前下葬的,但漆案光滑如新,上頭的黃銅香爐也半點沒有鏽跡,尤其是——盤子裏剩下的供品還是新鮮的,都是點心,還保持著柔軟油潤,甚至還有香氣。”

    明明是大夏天的,小成卻覺得後背有點發寒,他索性放慢車速在馬路邊上慢慢磨,插嘴問道:“怎麼會這樣的?”

    董涵笑了笑,看了一眼葉關辰,葉關辰便含笑說:“應該是墓室裏密封性能好,沒有細菌滋生吧?我也曾聽說過挖開的墓室裏還有新鮮的供品,不過一見風就化灰了。”

    董涵笑著搖頭:“有些類似,但並不是。至少在這位老師下墓之後,那些供品仍舊好好的。”

    “那——”葉關辰攤了攤手,“我可真的想不明白了。”

    管一恒在旁邊聽著,忽然說:“或許有兩種可能。其一,有什麼方法讓時間停在了封墓的一刻;其二,墓中有東西能夠維持空氣的清潔和新鮮,令供品不幹不腐。”

    葉關辰好像有點累了,倚著車窗以手支頭,漫不經心地說:“這兩點都不太符合,因為屍體已經化為白骨了。”

    管一恒微微一怔,隨即發現自己疏忽了屍骨的事,不由得臉上微微有些發熱,點了點頭。葉關辰含笑看了他一眼,溫聲說:“所以應該是那些供品本身有點問題。”

    “對。”董涵一直觀察著他的神色,這時候笑著說,“那些點心的顏色都是淡青色的,那位老師拿了一塊觀察,發現這東西看起來像泥,但香氣襲人。他把這些點心用密封袋裝了起來,奇怪的是,一拿到地面上,它們就迅速硬化了,變得像石頭一樣。”

    “這倒奇怪了。”小成也忍不住插嘴,“如果在墓室裏都能保持新鮮,那裝在密封袋裏也不可能馬上硬化啊。”

    董涵笑著點點頭,沒有馬上再說這點心的事,反而繞開了一句:“在墓室裏,他們還發現了兩具盜墓賊的屍體,是被淹死的。”

    “淹死?”小成立刻抓住錯誤,“不是就一個墓室嗎?供品還好好的,怎麼會是淹死?”

    董涵也一攤手:“墓室乾燥,甚至兩個盜墓賊身上都只有幾點水跡,但他們又確確實實是被淹死的。”

    “我擦,這是為啥?”小成索性連車都停下了。

    董涵笑而不答,管一恒沉聲說:“因為水只包圍了他們兩個人的頭部。淹死人並不需要很多水,有時候一個水桶就足夠了。”

    “墓室裏有水桶嗎?”小成忍不住問,問完了覺得自己怪傻的。

    管一恒搖搖頭:“如果有能夠控水的妖物,連水桶也不需要。”

    小成輕輕拍了自己腦袋一巴掌。他又忘記了,天師嘛,講的故事都跟別人不一樣,有各種身懷特異功能的妖物,還用啥水桶呢。

    葉關辰一直在認真聽著,這時候問道:“在墓室裏除了點心,還發現別的東西了嗎?”

    董涵笑了:“是的。在香爐後面,供著一塊龍骨。”

    “龍骨?”葉關辰揚了揚眉毛,“想必不是恐龍的遺骨了?”

    “當然不是。”董涵往他手上看看,笑著說,“是一塊真正的龍骨。”

    “真正的龍骨?”葉關辰的笑容明顯是有一點兒不大相信的樣子,“難道說能控水的就是這塊龍骨?”

    “確切點說,是這塊龍骨裏拘著的龍。”董涵說得漫不經心,但目光卻不引人注意地盯著葉關辰的臉,觀察著他的神色,“殺死兩個盜墓賊的,正是這條龍,而漆案上供奉的點心,乃是龍食所做。葉先生知道龍食嗎?”

    葉關辰微微眯起眼睛:“龍食?董先生說的,是青泥嗎?”

    管一恒在旁邊聽著,心裏忽然一跳。董涵這個故事十有八成是編的,但並不是無的放矢,這裏頭的龍骨、龍食,都是意有所指的。

    龍食,見載於《舊小說》,大意是說某個姓姚的人進入張公洞,碰到一個道人,送給他一鬥青泥;這青泥能吃,而且氣味芳香,後來此人出了洞,青泥就硬化成了石頭。此人後來向見聞廣博的胡人商賈打聽,商賈說這東西叫做龍食。

 

    青泥,有芳香,可以食用,出洞則硬化如石,聽了這些,管一恒只能想到——給周偉成和王強治眼的那種藥丸,它們外面包裹的那一層,會不會就是龍食?

    所以董涵講這個故事,是因為他懷疑葉關辰。但是為什麼王強和葉關辰兩個人,他更懷疑的卻是葉關辰?

    管一恒垂著眼睛,像是在閉目養神,心裏卻在默默地思索:如果是他來選擇,他其實更懷疑王強一些,畢竟周建國死的時候,王強就在他旁邊;至於他的眼睛,如果他手裏本來就握著解藥的話,當然可以放心讓自己受傷。

    但,如果是王強的話,那麼柏上露又是誰送來的?或者更值得懷疑的人是葉關辰?

    管一恒悄悄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葉關辰。葉關辰很隨意地倚著車窗,手托著下頜,一臉的漫不經心。這人身上頗有幾分魏晉風流的意思,雖然穿著襯衫西褲,支頤而坐的神態卻仿佛穿著寬袍大袖一般,說不出的風流蘊籍。車裏地方小,他身上那股清淡的藥香就特別地明顯起來,仿佛清晨的露水一般,清新涼爽。

    這樣的一個人,難道會是養妖族後裔?會驅遣妖物食人?管一恒的理智暫時還不能下判定,但他的感情卻一直在小聲地說著三個字:不會吧?

 第15章 驗證

    董涵的故事還是挺吸引小成的,這時候忍不住問:“龍食,是龍吃的東西嗎?龍不該吃魚吃蝦嗎?我好像在哪本小說裏看過,龍王吃蝦,那些蝦就招了個讀書人做女婿,替他們去向龍王求情……”

    “沒錯。”董涵笑著點頭,“所以龍食乃是極少見的東西,若不是餵養真龍,一般還不用這種東西呢。”

    “真龍?”小成敏銳地抓住了董涵話裏的重點,“龍還分真的假的?”

    “龍有多種。”董涵笑著說,“魚躍龍門可聽說過?這便是化生為龍。蛇五百年為虺,虺五百年為蛟,蛟千年而為龍,這也是化生之一種。凡這種成龍的,都不是真龍。”

    “那就是得龍生下來的才算?”小成疑惑地問,“但我聽說龍生九子,皆不成龍啊?”

    “雖不成龍,也是真龍血脈。”董涵一臉讚賞地對他點點頭,表示他的功課做得不錯,“所以真龍難尋,才輕易不用龍食啊。”

    葉關辰只含笑聽著,這時候才問:“那麼這截龍骨裏頭,養了一條真龍?”

    董涵攤了攤手:“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啊。”

    我擦!小成險些要罵了。眉飛色舞地講了這麼半天,眼看最後的包袱要抖出來了,結果抖出來一塊爛棉絮?什麼叫你也不知道啊,不知道你講什麼講!

    董涵卻根本沒注意小成的臉色,目光一直落在葉關辰臉上:“那位老師所帶的學生死了八個,他是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到最後他也沒看清那龍骨裏面到底養的是什麼,不過根據他的描述,我覺得那可能不是龍,而是一條蚩吻。”

    “那是什麼?”小成雖然惡補了一下知識,但他乃是囫圇吞棗,龍的兒子又實在太多,一時想不起來這個詰詘聱牙的名字到底是哪一位。

    “是蚩吻。”葉關辰解釋給他聽,“龍九子之一,形似大魚,嘴如鴟鳥,因此也叫鴟吻。它是水之精,能噴浪降雨,所以自唐代之後,往往把它的形像鑄在屋脊上,認為能辟火災。”

    “我就知道葉先生瞭解。”董涵笑得十分開心的樣子,好像找到了知音似的,指著葉關辰的手鏈,“據那位老師拍的照片來看,那塊龍骨跟葉先生手上這塊十分相似。”

    葉關辰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當真?不會我這塊化石裏頭也有條龍子吧?那位老師沒有把龍骨帶出來嗎?”

    董涵臉上仍舊在笑,目光卻緊緊盯著葉關辰:“沒有。當時蚩吻出現,殺死了八名學生,那位老師帶著剩下的人被蚩吻追殺的時候,遇上了一個遊客。那位遊客救了他們,並且,收走了那塊龍骨,當然,還有龍骨裏的蚩吻。”

    管一恒的目光也不由得落到了葉關辰臉上。董涵絕不是無的放矢,他說的其實就是葉關辰手鏈裏串的那塊骨頭化石!連小成都聽出來了,眼睛在董涵和葉關辰兩人之間來回打轉。

    “拿走龍骨就能帶走蚩吻?”葉關辰卻仿佛一點也沒有聽出董涵的意思,只好像在聽一個離奇的故事,“應該沒這麼簡單吧?否則那位老師為什麼不把龍骨拿走呢?”

    “當然沒這麼容易,那位遊客是有伏龍的法子。”董涵微微笑著,目光卻有些刺人,“葉先生聽說過養妖一族嗎?”

    “養妖?”葉關辰側了側頭,“我聽說過有養小鬼的,有養蠱的,但養妖……還真是沒聽說過。”

    “堯舜之時,便曾豢養龜龍等瑞獸了。”董涵稍稍收回了目光,真像講故事一樣敍述起來,“其中祝融子孫中有一位叫董父的,就為帝舜養龍,被賜姓為董氏。其後代也多以馴龍為業,稱為豢龍氏。古代豢、關兩字是相通的,所以夏代暴君桀所殺的大臣關龍逢,其實也就是豢龍氏的後代之一。這一支從養龍控龍開始,漸漸發展起養妖控妖之術,能操縱妖物為害,雖經捕殺,也不曾完全消滅,到現在大概已經隱姓埋名,不再姓董或姓關龍氏,所以就統稱養妖族了。”

    小成雖然一個小時之前已經聽董涵解釋過養妖族的由來,但聽了這樣詳盡的歷史,也不由得聽出了神,下意識地感歎了一句:“原來還這麼淵源流長啊……這麼說,養妖族的祖先就姓董了?”

    他說完這話,忽然覺得不對,眼前這可就坐著個姓董的呢!

    董涵倒是絲毫不以為意地點頭:“是的。古代的姓氏跟今天完全不同,董父原是名字,後經帝舜賜姓,就變成了姓氏。而豢龍氏原本是對他們職業的形容,流傳到後世又變成了姓氏。不過史上曾有多次對養妖族的清剿,僥倖逃脫的也都隱姓埋名,早不知換了什麼姓氏了。”

    葉關辰也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這麼說,收走龍骨的那個人,是個養妖族了?”

    “對。”董涵又抬起眼睛看著葉關辰,“不僅如此,前些日子在文溪酒店裏放迷香收走騰蛇的人,也是養妖族的後裔。”

    “迷香,騰蛇?”葉關辰轉頭看了看管一恒,“不是說有人施放催眠氣體要殺人嗎?怎麼又扯上了騰蛇?難道騰蛇就是那條五彩的光帶嗎?可我覺得,那東西比較像是傳說中的方皇啊。”

    董涵臉頰上的肌肉微微一緊:“方皇?”

    “是啊。”葉關辰倚著車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當時酒店裏大部分人的混亂都是因為方皇吧?唔,說起來養妖族能養龍,那方皇應該也是他們養的吧?哎,那麼周建國是被騰蛇殺的,還是被方皇殺的?”

    董涵露出一點恍然的神色:“原來葉先生也看見了那條五彩光帶——方皇,嗯,聽起來倒是很像,想不到葉先生對這些還真有研究,不知道的人,恐怕想不到葉先生會是醫生吧?”

    葉關辰笑著擺擺手:“我已經不是醫生了。生老病死,終究還做不到平靜面對,所以這醫也沒能行下去,現在跟一個朋友合做,經營中草藥。至於這些奇聞怪談——我喜歡古玩,自然也就跟著多看了些古籍。”

    “中醫好。”董涵一臉欣然,仿佛把剛才說的什麼騰蛇方皇全忘記了,“說起治病,我個人還是比較傳統,覺得中醫對於調理身體最為有效。治已病不如治未病,治大病不如治小病,全面調理五臟經絡,還是中醫更好。不過現在的人,大多數都不怎麼信中醫,總覺得中醫的藥方古怪,不如西醫那麼清楚明白。”

    葉關辰似乎被他說得累了,懶懶地靠著車窗只是笑:“是說什麼一對秋天的蟋蟀做藥引之類麼?”

    董涵哈哈大笑起來:“別說,還真有比這更奇怪的呢。比如說《山海經》裏頭記載的,什麼人魚食之無癡疾啊,什麼山蜘蛛絲可止金創血啊,什麼百草露洗眼可明目啊,簡直多不勝數。我一直都在想,這些方子到底有沒有用啊?葉先生是做醫生的,有沒有想過試一試?”

    葉關辰也笑起來:“就是想試,也得先有材料啊。人魚,有人說就是娃娃魚,從藥用上來說,應該有滋陰補腎,補血行氣的功效,對貧血、霍亂、瘧疾頗有療效,但治癡疾仿佛就不合藥理了。而且娃娃魚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也不能隨便就拿來試驗,更不必說,我到哪兒去找個願意做臨床實驗的志願者呢?”

    “至於山蜘蛛絲,我記得書上記載,那山蜘蛛大如車輪,垂絲如匹布,可現在世存的蜘蛛哪有這麼大的,垂絲如匹布就更不可能了。”葉關辰邊笑邊說,好像覺得很有趣,“說到百草露,這個倒好弄,可是現在空氣品質不好,這草葉上采來的露水隨便拿來洗眼睛,會洗出結膜炎吧?”

    董涵跟著哈哈大笑:“葉先生真是見識不凡,不知道今年貴庚?”

    葉關辰笑著擺擺手:“這算什麼見識。白長了三十二年,可不敢當董先生這句誇獎。”

    “三十二?”董涵嘖了一聲,“這麼說,我要托大叫一聲葉老弟了。我今年已經虛度整四十春秋啦。不過葉老弟看著可不像過了三十的人,還當你頂天也就二十六七歲呢。”這話倒不假,葉關辰倘若不說他的年紀,實在是沒人看得出來。

    葉關辰只是微微一笑:“都說男人四十才一枝花呢,我也是要奔著開花去的了。”

    這話說得幽默,董涵也笑了一聲,接著恍然大悟地拍了自己額頭一下:“看我,又扯遠了,剛才在說什麼來著?”

    葉關辰很善解人意地答了一聲:“龍骨。”

    “對對對,龍骨龍骨。那位老師給我看過照片,墓室裏的那塊龍骨,跟葉先生手上這塊真是相似,我瞧著葉先生這一塊,沒准也是塊真龍骨呢。”

    “這要怎麼才能看出來是真是假呢?”葉關辰仍舊很好脾氣地微笑著,仿佛並沒有覺察董涵完全是針對著他來的。

    董涵微眯著眼睛觀察著他的神色,嘴裏慢悠悠地說::“說起來,當時蚩吻在墓室裏出現,是因為那兩個盜墓賊想要偷取漆案上供奉的玉杯,結果將杯中的東西潑到了龍骨上,他們下墓室的時候,龍骨上還呈現出五色的花紋呢。葉老弟能猜到那玉杯裏是什麼嗎?”

    葉關辰皺皺眉:“這個——沒頭沒尾的不好猜啊。”

    董涵微微一笑:“當時我也猜不到,不過後來聽他說了,倒想到這個典故應該是出於《琱玉集》裏的《別味篇》。”

    “《別味篇》……”葉關辰仰頭想了想,曼聲道,“時有一人,饋陸機一器鮓,嘗之甚美,轉餉張司空。司空曰‘此龍肉也,以苦酒灌之,必當有異’,如其言,即有五色文章。是這一篇嗎?那麼說,這玉杯裏盛的應該是酒了。”

    董涵啪啪鼓了兩下掌:“葉老弟真是博聞強記,就是這一篇!雖說這裏講的是龍肉,但骨肉一體,道理其實是差不多的。不過《別味篇》裏那條白魚已經被做成了魚鮓,所以酒澆上去只有五色文章,而那塊龍骨裏卻有一隻龍子,於是酒澆上去,不但有五色文章,還引出了蚩吻。”

    “這倒有趣……”葉關辰摸了摸自己的手鏈,“要是用酒澆澆,也會有五色花紋嗎?可這裏頭要是也有只龍子什麼的,出來豈不是大家都要沒命?”

    董涵哈哈笑起來,指著管一恒:“有小管呢。葉老弟要不要試試?”

    葉關辰轉頭看著管一恒,有些猶豫的樣子:“可是小管受傷了……”

    董涵嘿嘿一笑,變戲法似的摸出一迭符紙:“還有這個呢。”

    “這是什麼?”葉關辰就著董涵的手看了看,似笑非笑,“董先生不是心理諮詢師嗎?”

    董涵打了個哈哈:“兼職,兼職。”

    葉關辰並不追究,只是說:“那酒——”

    董涵從口袋裏掏了掏,摸出個小銀酒壺來:“正巧我身上還帶著一點。這也是得了張舊方子,去年冬天釀了一點,覺得味道還不錯,所以出門都喜歡帶點。要不然,我也想不起這典故來。”

    葉關辰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來:“既然董先生是有備而來,那不試試實在太可惜了。”

    董涵不管他語帶諷刺,先把符紙在車裏貼了一圈,又乾脆在葉關辰手背上也貼了一張,這才打開酒壺蓋子,小心翼翼往那塊骨頭化石上滴了幾滴。

    酒液迅速在化石表面流淌開來,因為數量太多,最後順著邊緣流了下去,打濕了紅繩,流到了葉關辰手上。小成緊張地把手按到了腰間的佩槍上,管一恒也早握住了宵練的劍柄,可是等了半天,化石表面的酒液都半幹了,化石還是那種灰白帶黃的顏色,哪有什麼五色花紋出現。

    “看來,這種野聞逸事不大可信啊……”葉關辰掏出一塊手絹,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上已經幹掉的酒跡,含笑看著董涵,“董先生太高看我了。我大概還沒這麼好的運氣,真能弄到一塊龍骨,倒浪費了董先生精心準備的好酒。”

    董涵臉皮再厚,這時候也有點發熱了,強撐著打了個哈哈:“也是我糊塗了,龍骨嘛,哪有那麼好得的。就是那位老師說的話,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我這惦記十幾年了,好不容易看見一塊相似的,就總想著要試試……”

    他話還沒說完,葉關辰已經閉上了眼睛,顯然是不打算再聽他說什麼了。要說董涵也實在是夠能忍耐,居然還能笑眯眯地自己打圓場:“葉老弟這是——倦了?是昨天晚上沒休息好?也是,突然碰上那樣的事,大概一夜沒睡吧?”

    葉關辰半閉著眼睛笑了一下:“其實不是倦,是——醉了。董先生的酒釀得實在好,能抵得上傳說中的千日醉了。我是一杯就倒的人,想不到董先生的酒香醇凜冽至此,今天難免要露醜了。”的確,剛才大家都在緊張地看著他的手鏈,一時沒有覺察,現在被他這麼一說,才發現車裏彌漫著酒香,中人欲醉。

    董涵忙道:“這真是我不應該了,葉老弟歇一會兒罷,我不說話了。”

    小成重新發動了車子,往市區駛去,車裏安靜了下來。

    管一恒閉目養神,心裏卻在翻騰——那天在文溪酒店,迷獸香的香氣中仿佛是夾了一點兒酒香,而董涵的這酒又這麼烈,簡直是中人欲倒——只可惜他在分辨氣味這方面不是太擅長,到底此酒香是不是彼酒香,他卻分辨不出來。

    他悄悄睜開眼睛看了看葉關辰。葉關辰仍舊倚著車窗,剛才的話仿佛也不全然是託辭,這會兒他臉色不變,眼角卻浮起了淡淡的紅色,當真像是有幾分醉意了。

    車裏安靜了沒多久,就到了醫院。王強從後面車上下來,眼睛居然已經能模糊地看見東西了,只是眼球上還有血絲,在陽光下有些睜不開眼。

    費准在他後面下了車,走到董涵身邊低聲說:“這人什麼都不知道,他第一天晚上跟著管一恒上山就傷了眼。”他頓了頓,有點疑惑,“您是懷疑姓葉的?為什麼?”

    董涵摸著下巴,瞥了一眼車窗裏那個假寐的身影:“也不是多麼懷疑,就是覺得這人不簡單。再說那天文溪酒店參加的客人都排查過了,當然也要查查他。”

    費准晃了晃頭:“那您跟他談了?他手腕上那個東西,是龍骨嗎?”

    說到這個董涵臉色就有點陰沉:“我用酒試過了,不是。”這還是他頭一回走眼,“不過,總覺得那東西不是普通玩藝兒。”

    費准有些不以為然:“文溪酒店那些人,大部分都玩這些玩了好多年,手裏有點東西也不奇怪。都是從墳墓里弄出來的東西,不沾陰氣才奇怪了。”

    董涵微微搖了搖頭:“不能大意。養妖族這麼多年蟄伏,誰知道他們弄到了多少妖物?萬一出點什麼事,那就是大事,到時候不知要死多少人!我們既然有天賦,做了天師,就要降妖除魔,保護無辜的普通人。要知道,我們略一疏忽,可能就是幾條人命沒了。”

    費准被訓得心服口服,連連點頭,等董涵說完了才問:“那——現在怎麼辦?”

    董涵也不由得歎了口氣:“上報吧。這已經十多天了,如果有線索還好說,沒線索,只能上報了。”

 第16章 送藥

    董涵一提到上報案件結果,費准的臉就黑了。

    本來這次他和管一恒各有任務,結果管一恒把他的任務給搶著辦了,等他過來在管一恒的任務裏插一腳的時候,這個任務居然又失敗了。而在他插腳的時候,管一恒又辦了何羅魚和土螻。總之這一趟折騰下來,管一恒雖然在騰蛇的任務上失敗,卻在別的地方收穫了積分。而他——不但自己的任務沒辦成,現在還得幫管一恒分擔一下騰蛇任務失敗的黑鍋,真是虧大了!

    董涵像對自己的子侄一樣,寬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再說這次騰蛇事件是因為有養妖族出現,換了別人來也一樣不行。”

    費准暗地裏握了一下拳頭給自己打氣,點點頭:“我知道了。不過我想,暫時不回濱海,把這裏再好好查一下。協會就是馬上派人來,也要點時間,萬一在這之前何羅魚又出現怎麼辦?”

    董涵笑了笑:“這也行。如果何羅魚真的出現,你也能拿到積分的。”

    費准連忙說:“我不是為了積分……”他還是實習天師,即使年底審核積分不夠,不過是不能轉為正式天師,沒有降等的可能,其實也不用太擔心。他還是怕管一恒一走,何羅魚會再出現傷人,到時候會不會再有個神秘人來送藥,那可就不好說了。

    董涵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這麼隨口一說。對了,今年在西安那邊要開個會,到時候你跟我去吧,也能多認識幾個人。”

    費准頓時眼前一亮。費家雖然位居五大天師世家之一,但只忝居其末,名頭實力都遠不如前頭的張家鐘家東方家。費准又是費家的旁枝子弟,雖然有些天賦,但家族的資源從來都不向他傾斜,要不是有董涵幫忙給他煉製了蛟骨劍,恐怕到現在都不會有件趁手的法器。現在董涵有意替他引見天師行裏的前輩,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董涵看著他一下子亮起來的雙眼,笑著又拍拍他的肩膀,沒再說什麼,只是指了指前面:“走,去看看他們檢查得怎麼樣了。”

    王強和周偉成的眼睛算是把醫院驚動了,尤其是周偉成的主治醫師,簡直快把自己的頭髮都揪掉了,要不是警方跟他說這件事要保密,不能再往外擴散,他恐怕就要召集全醫院的醫生會診了。這會兒他還在檢查室裏不肯出來,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究竟是用了什麼藥能讓周偉成好得那麼快——服藥二十四小時之後,周偉成的眼睛只剩下部分血絲,已經能看見東西了。

    相比之下,管一恒倒是檢查得最快的一個。他腰上的傷口雖然長,但並不太深,醫生打開包紮的紗布看了看,說是癒合得不錯,就又給包上了,只開了一盒消炎藥做個預備。至於小臂骨折,拍了個片子之後也說接骨接得很好,聽說是中醫接骨,還稱讚了一下這接骨的手藝真不錯。總之一句話,治得不錯,但必須好好養著。

    管一恒出來的時候,周偉成的母親也等在門口,見了管一恒就千恩萬謝。她一直以為是管一恒送來的藥,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謝才好了。管一恒鬥妖有一手,對人就沒那麼能耐了,尤其是這樣又哭又笑的中年大媽。好歹讓小成上陣去擋著,才手忙腳亂地從醫院裏逃出來,上了外頭的車。

    葉關辰還靠在車窗上閉著眼睛休息。不知道是酒意未散還是天氣太熱,他眼角和臉頰都起了一層淡淡的紅,仿佛一座玉雕染了胭脂。聽見管一恒上來,才半抬起眼皮,從睫毛下面看了一眼:“檢查結果怎麼樣?”

    “很好。醫生還想問我,究竟是哪位接骨手藝這麼好呢。”管一恒隨口答了一句,又想起另一件事,“對了,有件事我還想問一下葉先生。就是昨天晚上,葉先生確實看見土螻化成了塵土嗎?”

    葉關辰睜開眼睛看著他:“我一轉頭,就看見那東西變成了煙霧一樣,風一吹就散了。我想這個,應該算是化成了塵土吧?或者要說是化成煙霧?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管一恒搖了搖頭。土螻化成什麼,主要是他提交的報告上要寫清楚,但無論它化成了什麼,只要到年底這裏再沒有檢測到相同的妖力波動,就可以確定是被消滅了。倒是那條突然消失的何羅魚,實在是蹤跡成謎。如果不是受傷,管一恒真想自己留在這裏,再好好把整條河道都翻一翻。

    “走。”小成氣呼呼上來,“咱們回濱海,那位董大理事說他們暫時不回去了。”

    “怎麼了?”管一恒一怔。

    小成呸了一聲:“我算是看出來了,那姓董的就是來跟你做對的。說什麼要在這兒再查查,說你沒逮著那條什麼魚,他們不放心。呸!整天跟在別人屁-股後邊撿著吃,這點出息!”

    管一恒愣了一會兒,然後笑了笑:“隨他們去吧,檢查一下也好。何羅魚確實不知去向,要是他們真能找到,也是件好事。”

    小成其實也知道,但就是這口氣咽不下去:“他們就是怕你拿到那個什麼年終積分吧!”

    管一恒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開車吧。我算是搶了費准五個積分,就算這次還他好了。”

    小成狠狠地哼了一聲,發動了車子。

    管一恒帶著傷回到濱海,李元當即就先安排他回去休息,至少要等腰上的傷好了再回來。管一恒也沒拒絕,正好他要寫旅遊山莊的報告,還有十三處回批給了他當天出入文溪酒店所有人的資料,也要一一細看,這些都需要時間。

    天師協會已經收到了他關於何羅魚資料改變的郵件,但是網站維護人員檢查了半天,雖然找到了被侵入的痕跡,但侵入者的地址已經被抹去了,無法查清,只能作罷。

    管一恒等了幾天,但是網站上並沒有關於柏葉露的內容更新,讓他的旅遊山莊之行又多了一個疑點。

    小成拎著打包的排骨米飯來送飯。騰蛇的案子雖然暫時凍結,但刑警隊總有辦不完的案子,他照舊得天天在外頭跑,曬得更黑了。不過李元指定他照顧管一恒,所以比起其他同事來,他還算有點閒空兒,跟管一恒一起趴電腦前邊看網站,隨口建議:“沒人更新,那你提交資料更新就是了。”

    “這可不行。”管一恒搖了搖頭,“第一,我不知道瓶子裏究竟是不是柏上露,不能僅根據這三個字就隨意下結論;第二,即使這是柏上露,我也不知道它有沒有經過再加工。”就像那天葉關辰說的,現在樹葉草葉上隨便收來的露水,天知道裏頭有什麼污染,到時候邪氣沒祛掉,倒洗出結膜炎來。

    小成不禁轉頭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那個琉璃瓶,它旁邊擺著原本裝著它的那個五彩小布包,因為周偉成和王強的眼睛都已經恢復,這裏面的液體也就沒再用上,仍舊還有小半瓶。映著陽光,這水看起來特別的清澈,但究竟是不是露水,真是只有天知道。

    “怪可惜的……”小成忍不住嘖了一聲,“要是不告訴別人,說不定有人受了傷會耽誤治療……”

    這句話提醒了管一恒:“我可以提出建議,在更新資料裏注明是猜測,到了緊急時刻可以一試。”如果真是有效的,沒准什麼時候就能救了人。

    “這樣好!來來來我替你打字。”小成很贊同,“話說要是這樣,那麼送露水的人跟送藥的人就是兩撥了,要不然有了藥還送露水,豈不是白費工夫?但除了養妖族,還會有什麼人關注這件事呢?”

    這個問題管一恒也想過,但想了這幾天也沒個結果,只能暫時拋下,橫豎總歸是對王強的眼睛有好處就是了。

    小成是個閒不住嘴的性子,一邊輸入資料一邊有些疑惑地問:“聽董大理事那話,養妖族驅妖為惡,還拿人來喂妖物,應該是毫無人性十惡不赦才對,為什麼又會送藥救人呢?或者他們都不是養妖族的人?”

    這話問得管一恒半天都沒出聲。沒錯,在天師協會的歷史資料裏,養妖族驅妖養怪,殺戮無數,每次他們的出現,幾乎都伴隨著血腥,還是多次圍剿,才將其族幾乎消滅殆盡,讓養妖族銷聲匿跡了多年。可是十年前迷獸香一出現,他的父親就被睚眥開膛破腹……

    “也許送藥的並不是養妖族人……”管一恒只能這麼說了一句。

    小成撓撓頭,還想再說什麼,卻被敲門聲打斷了,管一恒起身去打開門,只見葉關辰一手提著一袋櫻桃,一手提著個保溫瓶站在門外,見他開了門便微微一笑:“手臂怎麼樣了?”

    “已經好多了——”管一恒往後退了一步讓葉關辰進來,“葉先生怎麼過來了?”

    葉關辰微笑地跟小成打了個招呼,把保溫瓶和櫻桃都放到桌子上:“你的傷還需要吃藥。”

    “吃藥?”葉關辰打開保溫瓶,立刻濃濃的中藥味就沖了出來,沖得管一恒只想後退幾步,“醫生已經給我開了促進骨頭癒合的藥了。”

    小成捏著鼻子過來:“葉先生,這是什麼藥啊,這麼苦……”

    “是我家傳的偏方,對骨頭和肌肉的癒合都很有效,小管的傷正好喝這個。”葉關辰含笑解釋了一句,把藥湯倒進保溫瓶蓋裏,頓時更濃重的藥味充滿了整個房間,管一恒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這個——這個不用了吧,我的傷好多了……”

    “好多了是到什麼程度?”葉關辰語氣溫和,可是態度堅決,“你腰裏有傷,應該臥床休息,在飲食上也應該注意,可是——”他目光往那盒可憐的排骨米飯上轉了一圈,“肉骨頭並不能促進骨傷癒合,以形補形也不是這樣的。”

    小成摸了摸鼻子,往後縮了縮。李元讓他來照顧一下管一恒,可他自己都是個單身狗,吃飯全都在外面解決,哪知道管一恒該吃什麼呢?再說不都說喝骨頭湯對骨折好嗎?

    管一恒也有些底氣不足。的確,他腰上的傷雖然不深,但醫生也說應該臥床休息幾天,但是他忙著寫報告,臥床這件事就被忽略了。比如說他現在站著,腰裏的傷略一牽扯就還作痛;手臂他倒是很仔細,但也免不了一直在疼就是了。

    葉關辰很堅決地把藥湯又往管一恒面前推了一下:“這個必須喝,可以讓你的傷好得更快,不信的話可以計算一下時間,每三天喝一次,大概四十天左右,你的右臂就可以自由活動了。當然,如果要恢復到像從前一樣的話,還要再加十五天。”

    小成嘴巴張得大大的:“這——小管是骨折啊!”誰不知道傷筋動骨一百天,沒有休養三個月以上,怎麼敢說自由活動?要知道自由活動的意思不但是敢動,還要敢用力才行啊。而且——兩個月就能恢復到像從前一樣?這個……

    葉關辰輕輕哼了一聲:“所以說是祖傳秘方。快點喝吧,藥涼了對腸胃不好。”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管一恒想不喝都不行,可是聽葉關辰的意思,每三天喝一次,至少要喝四十天……

    “喝吧,快喝吧。”小成壞笑著捅管一恒的肋骨,“要是真那麼管用,萬一下次隊裏有人受傷,我也推薦他喝葉先生的藥。”

    葉關辰含笑看了他一眼:“家傳秘方,家傳秘藥,配製不易,還是別推薦了。”

    “嘿,嘿!”小成更樂了,“看看,葉先生都說了,這是家傳秘藥,一般人還不給喝哩。你有口福,快喝吧!”

    口福……管一恒的臉黑如鍋底,可看著葉關辰溫和關切的眼神,也只能接過藥,一閉眼幾口灌了下去。葉關辰迅速從袋子裏拿出幾粒櫻桃:“吃一顆。”

    櫻桃已經洗好,散發著甜香,管一恒接了過去,卻沒有立刻放進嘴裏,而是皺著眉頭品著嘴裏的滋味。跟上次喝的藥略有不同,應該有三七,當歸,黃芪,黨參,都是補藥,可應該還有一種草藥,特別的苦。

    嘔——管一恒險些吐出來,也就是這麼十來秒鐘的工夫,那股苦味兒就從胃裏直沖喉頭,他趕緊把幾顆櫻桃全塞進嘴裏,才把那股勁兒壓下去。這就是他不愛喝中藥的緣故了——按父親從前說過的話,他是嗓子眼兒淺,苦一點的東西都不能咽。

    小成險些笑岔氣:“你不是吧?就喝這麼幾口中藥而已……”

    葉關辰笑著搖了搖頭:“是特別苦一些,要吃點甜酸的東西壓一壓才行。”

    小成抱著肚子笑:“好像懷孕……”話沒說完,挨了管一恒一拳。

    “這個藥——”管一恒臉上發熱,勉強鎮定著不讓自己露出狼狽來,實在有點丟臉就是了,“其實不用這麼麻煩的,我暫時也沒有什麼事,慢慢養著就行了……”

    葉關辰只是笑:“你救過我,熬點藥也不算什麼。或者——你是怕苦不想吃?”

    這打死了也不能承認啊,管一恒只能硬著頭皮說:“哪里,我只是覺得太麻煩了。”

    小成樂得差點在地上打滾,攛掇著說:“我聽說藥補不如食補,光吃藥是不是不大好,還應該弄點什麼藥膳就好了。”葉先生熬的藥這麼苦,藥膳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葉關辰還真的沉吟了一下,對管一恒伸出手:“坐下,讓我再把把脈。”

    管一恒的想法跟小成是一樣的,當即就想往回縮:“不用了。三天一熬藥就夠麻煩了,你別聽小成瞎起哄……”

    葉關辰只是伸著手看著他,管一恒沒辦法,只得坐下伸出了手。葉關辰三根手指按在他手腕上,片刻之後,稍稍移動一下位置。管一恒的皮膚曬成了小麥色,掌心和虎口上都有厚厚的繭子,越發襯得葉關辰的手指白皙細長,不過如果細看,就能發現他手上也有繭子,只是因為皮膚白皙,指甲修剪得整齊圓潤,就顯得這雙手好像養尊處優一樣,那些薄繭倒不引人注意了。

    “你有些體虛,胃尤其不好。”仔細診了三四分鐘,葉關辰才收回了手,用不贊同的目光看著管一恒,“雖然年輕,也不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否則現在淘空了,以後會坐成大病。”

    管一恒自己也知道胃是不太好。在家裏的時候還好些,上了大學之後在外面住校,本來飲食上就不如家裏周到,假期裏要培訓,還要實習,就更顧不上了。天師這個行當跟員警也差不多,有時候出起任務來荒山野嶺裏一呆就是十多天,別說按時吃飯了,就是不按時的飯都吃不上。

    葉關辰歎了口氣,看看那份已經有些涼掉的排骨米飯:“不要吃這個了,樓下有超市,等我去買點米和菜上來。”

    “不——”管一恒還沒說話,葉關辰已經出去了。

    小成嘖了一聲,對著管一恒擠眉弄眼:“這下好了,連飯也有人管了,以後我可不用送了。嘖嘖,不知道葉先生做的飯是不是比藥更好喝些。”

    管一恒黑著臉瞪著他:“你也可以一起吃點。”

    “我可不吃。”小成嬉皮笑臉,“我是吃過飯才來的,人家葉先生是報答你的救命之恩,我哪能沾這光呢?”

    一個小時之後,小成深深後悔了自己的嘴快。

 第17章 佛頭

    廚房裏飄出來的香氣像柔軟的絲巾一樣圍著人打轉,引得小成心神不定,張望了兩三次之後終於忍不住了:“我去看看葉先生做的是什麼菜。”

    管一恒穩穩地坐著,用一隻左手在鍵盤上打字:“不用看了,反正你也不吃。”

    小成險些被噎死,悻悻地又坐下:“我還給你送了好幾天飯呢。”

    管一恒禮貌地抬手比了比那盒被拋棄的排骨米飯:“送你吃。”

    小成狠狠地磨著牙瞪他,可惜管一恒頭都不抬。

    “可以吃飯了。”葉關辰從廚房裏出來,把菜放到桌上,“今天太匆忙了,簡單吃一點,明天有時間我再仔細煲個湯。”

    小成看著桌上的菜:小米粥,羊肚蘑菇湯,素炒西蘭花,看起來確實挺簡單,但卻都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引得他的肚子又咕咕叫起來。

    葉關辰盛了兩碗粥放在桌上:“成警官也吃點吧。”

    沒等小成說話,管一恒已經替他拒絕了:“他吃過了,不想吃。”

    你夠狠!小成沖著管一恒瞪眼,後者只當沒看見,淡定地坐到桌子旁邊,左手握起筷子就去挾菜。

    “先喝點粥。”葉關辰把粥碗向他面前推了推,“我還有一個木瓜酪要做,你慢慢吃,要細嚼慢嚥才好。”

    小成看著他進了廚房,一臉哀怨地趴到管一恒對面:“你也太不講義氣了。”

    管一恒慢條斯理地喝了口粥,又挾了一條羊肚吃了,才說:“講義氣的人剛才說不要吃。”

    “我後悔了行不?”小成單身狗,在李元家裏蹭飯也沒蹭過這麼香的,摸著肚子諂媚地笑,“一恒啊,你看今天我吃過了,那明天能來吃點不?我交伙食費行嗎?”

    管一恒險些被他那句“一恒”引噴了飯,抬手拿筷子敲了他一下:“你有點出息!”

    “你就不懂單身狗的痛!”小成一下子居然沒躲過去,不由得有點好奇,“你是左撇子?”不對啊,明明在文溪酒店,管一恒是用右手握宵練劍的。

    “左右手都要練。”管一恒低頭吃飯,淡淡地說,“要是右手傷了,難道妖獸會等你好了再來嗎?”

    小成撓了撓頭不說話了。其實左手他也練過,但要想練到跟右手一樣靈活,實在是件很艱苦的事,反正他是沒堅持下來,到現在左手槍是根本打不准的。

    葉關辰端著兩碗木瓜酪出來,遞了一碗給小成,又把另一碗放在桌邊上,囑咐管一恒:“飯後半小時之後才能吃。”

    他才囑咐了一句,手機就響了。葉關辰摸出手機看了看,轉身進廚房去了:“阿雲?你在哪兒呢?”

    他的聲音帶笑,低沉悅耳。小成吃著香甜的木瓜酪,沖著管一恒眨眼:“聽聽,阿雲——好溫柔哦,是老婆吧?”

    管一恒翻了他一臉:“有東西吃還堵不住你的嘴?”雖然是這麼說,可他的耳朵也悄悄豎起來了。的確是很溫柔,這個阿雲,不知道究竟是誰?

    “……是的,我還在濱海……下個月回西安?時間應該差不多……你自己注意一點,吃飯一定要按時,早晨尤其不許空腹喝咖啡,否則我回去只好給你開藥了。”

    小成聽得滿臉羡慕:“唉,葉先生的老婆真幸福啊,有吃有喝還有人給開藥……”

    管一恒險些又噴了飯:“開藥也幸福?”真應該把剛才那碗藥給這個傢伙灌一半,叫他也幸福幸福。

    小成嘿嘿笑,沖著剛出廚房的葉關辰問:“葉先生,誰呀?女朋友?”這小子一邊說,一邊還自來熟地擠眉弄眼。

    葉關辰失笑:“不要胡說,是朋友。”

    “朋友啊……”小成把聲音拖得老長,一臉我什麼都明白的表情。

    葉關辰無奈地搖了搖頭,用手指虛點了一下小成:“你們這些年輕人哪……”

    “哎——”小成怪叫起來,“葉先生別這麼老氣橫秋的,你看起來跟我也差不多年紀,真到外頭去,人家說不定還覺得我比你大哩。”

    管一恒很想拿旁邊的抹布把這個丟人貨的嘴堵上。葉關辰的確看起來很年輕的樣子,可他的眼睛裏有著小成所不能比擬的深沉,那是時間和經歷的沉澱,是既抹不去,又學不來的。

    葉關辰倒是並不在意小成的調侃,只是搖著頭笑了笑,放下做飯時卷起來的袖口:“好了,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了,今天熬的粥比較多,明天早晨你自己熱一熱喝吧,中午我買了菜過來。”

    小成聽得口水直流,厚著臉皮說:“我中午也過來,要買什麼菜我來買吧。”然後就可以蹭吃了。

    葉關辰很明白他的意思,但也只是一笑:“買菜就不用了,我知道你們都很忙,中午過來吃飯就是了。”

    “葉大哥萬歲!”小成馬上順杆爬地改了稱呼,剛要再拍個馬屁,房門上咚咚幾聲,有人敲門。

    “誰這麼大聲敲門?”小成嘀咕著去開門,才一拉開門就翻了個白眼,“我說是誰呢這麼鑿門,我們都不聾。”

    門外站著三個人,敲門的就是費准,他旁邊是董涵,再後面有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小成沒見過。

    費准一貫的冷著臉,董涵倒還是滿面春風的,先對小成含笑點頭:“成警官,小管的傷怎麼樣了?”然後把目光投進屋裏去,才揚了揚眉毛,“原來葉老弟也在啊。”

    葉關辰可沒像他這麼熱絡,只點了點頭:“董先生來了?正好我要走了,你們談。”

    管一恒起身要送他,被葉關辰輕輕在肩膀上按了一下:“你不臥床休息也就算了,儘量少動。”

    他用的力量很巧妙,既按住了管一恒,又不讓他扯動傷口,隨即對眾人點點頭,走了。

    小成屁顛屁顛地把葉關辰送到樓梯口,再回來的時候,管一恒已經跟幾個人打了招呼,替小成介紹那個陌生男人:“這位是朱岩天師,擅長畫符咒和法陣,協會派了他來檢驗旅遊山莊那邊的情況。”

    一說到正事,小成也嚴肅起來了:“朱天師你好,情況怎麼樣?”

    朱岩是個長得很沒特色的人,唯一能讓人留下印象的就是鼻樑上那副寬邊黑眼鏡。不過他人很隨和,小成一問,他就笑著說:“已經用法陣檢查過了,何羅魚和土螻確實都消滅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法陣還要保留三個月,如果三個月之內沒有動靜,就可以向協會提交完結報告了。”

    小成挺高興:“這麼說,要是三個月以後還是這樣,小管就能拿到任務積分了吧?”

    朱岩笑笑:“是的。以我個人的看法,這件事已經結束了,不過三個月是協會的規定,程式還是要走的,也是以防萬一。”

    “我知道我知道。”顯然朱岩是傾向于管一恒成功滅妖,小成頓覺跟朱岩是一邊的了。

    管一恒倒皺起了眉頭:“但我確定,我並沒有能誅殺何羅魚。”

    這件事,一直在他心裏懸著放不下——他沒有誅殺何羅魚,卻也沒有感覺到何羅魚突破他設下的符陣逃跑,那麼,何羅魚到哪里去了?而且還有一件事,他也始終在疑心:這邊何羅魚失蹤,那邊就有人給周偉成送去了治眼癰的藥,網站上還新添了詞條內容,這是湊巧嗎?還是說,用來做藥的何羅魚,就是從他的符陣裏逃跑的那一條?

    朱岩搖了搖頭:“我檢查了你的符陣,確定何羅魚並沒有從中逃跑,於是,這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有人將何羅魚拘禁於某種法器之內,然後帶出了符陣;第二種,何羅魚在你的陣眼中已被誅滅。”

    管一恒立刻說:“我畫的是困獸符。”並不是誅滅妖獸的符陣。

    朱岩指出:“你用的卻是百年桃根筆。”

    據說當初後羿被家奴用桃木棍暗殺,去地府做了宗布,由是以來,鬼最畏桃,桃木便有驅邪鎮鬼之效。也有說東海度朔山上有大桃樹,其枝幹蟠屈千里之長,枝幹之北就是鬼門,有神荼鬱壘二神把守,所以後人才在新春之際,用桃木做符,上繪二神的形容,掛在門邊,驅駭百鬼。

    這些傳說都各有其根據,不過歸根結底,還是《典術》上說的比較實在:桃是五木之精,味辛氣惡,故能厭伏邪氣,壓制百鬼。尤其管一恒用的這支筆,取百年桃樹根中向東南方的那根,所聚的陽氣更比其他樹根為甚,這樣的筆劃出來的符陣,若是普通小鬼小魅碰上,一下子就夠讓它們化為飛灰了,即使繪的只是困獸符,在陣眼處也能將修為不高的妖物銷為烏有。

    “何羅魚並非什麼大凶之妖獸,不過化為休舊鳥之後能傷人罷了。”朱岩偏向於第二種猜測,“而能逃脫符陣的法器並不多,且還需執器拘妖之人對你的符陣十分瞭解,才能在毫不驚動的情況下隨意出入。這樣的人——或者曾仔細研究過你繪符的風格,或者是真正的驚才絕豔,將你的符陣看過便能解析出來。我記得,你是不經常畫符的。”

    的確,因為有宵練劍,管一恒在訓練營裏就被稱為劍客,是打打殺殺型的,各種符咒他掌握得並不多,平時出任務也不常用符咒,不像朱岩這種畫符專業戶,每年從他手裏出去的符咒總要有數百張。

    當然這並不是說管一恒不會畫符,而是他更喜歡用劍來解決問題,因此除了當初培訓班必要的課程之外,他並不經常畫符,在這種情況下,要弄到他的符來好生研究一下風格以便破解……其實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尤其是,管一恒只不過是個剛剛升級為正式天師的菜鳥,誰會那麼早就注意著他,並且事先進行研究呢?

    “所以我個人認為,何羅魚是被你的符眼絞碎了。”朱岩謹慎地下了個結論,“我看了你畫的符,雖說是困獸符,不過——相當兇猛啊。”

    “也就是說——”管一恒並沒因為他這個結論而放鬆,“還有可能是有人進入我的符陣,拘走了何羅魚?”

    “當然也有這個可能。”朱岩從善如流,“不過,此人必定才華極高,因為他未曾留下任何痕跡,至少我查不出來。”

    管一恒沒再說話。房間裏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董涵笑著說:“這個可以慢慢再查,朱岩今天過來,是想再驗一下那佛頭。”

    周偉成交出了佛頭,就由管一恒帶回了濱海。因為怕那玩藝再生出什麼事來,李元索性就交給管一恒保管了,反正也是因為他,周偉成才肯把東西拿出來的。

    佛頭被管一恒用符紙包好放在箱子裏,現在拿出來擺在桌子上,明亮的光線底下,那淺綠的顏色越發顯得溫潤起來。

    朱岩也擺開自己的一套家什。他隨身也帶了個小箱子,現在一樣樣拿出來,看得小成直眨巴眼:筆墨紙硯也就罷了,居然還有些瓶瓶罐罐。

    費准嗤了一聲:“那是墨床、筆洗、硯滴、水丞。”什麼瓶瓶罐罐,沒見識。

    小成翻了個白眼給他:“怎麼,沒拿著積分心裏不痛快吧?來來回回的,白忙活嘍。”

    費准險些要跳起來,硬生生又按捺住了。他確實是兩邊都白忙活,朱岩雖然提供了兩種可能的結論,但他個人傾向于何羅魚已被管一恒的符眼絞碎,如果三個月之內沒有證據證明存在那麼一個“驚才絕豔”收走何羅魚的人物,天師協會將採納朱岩的結論,把旅遊山莊的案子做一個結束。如此一來,功勞全歸管一恒,他是半個積分也撈不到的。

    小成刺了他一句也就罷了,轉頭去看朱岩這套傢伙什兒,嘖嘖讚歎:“這麼講究……”

    朱岩很好脾氣地一笑,一邊端詳那佛頭一邊回答他:“靠這個吃飯呢,不敢不講究。”

    管一恒輕輕點了點那塊巴掌大小的硯臺,低聲對小成說:“那是洮硯,舊坑出的,古稱‘玄璞’,估計是宋末的東西了。還有筆洗硯滴水丞,基本上都是明代瓷器。”

    小成本來還在湊著看,一聽這話趕緊往後退了退。好麼,又是宋硯又是明瓷,這要是給打碎一件,恐怕賣了他都賠不起。怪不得這些東西都用絲絨包著擱在箱子裏,單是這套行頭就得多少錢啊。

    朱岩眼角瞥見他的動作,笑了笑:“除了硯臺是家傳的,瓷器雖然是明瓷,可也不是什麼太好的東西,不過用順手了覺得合適罷了——”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伸手把那佛頭捧起來掂了掂,皺皺眉頭。

    “怎麼了?”小成連忙問,“有什麼不對嗎?”

    朱岩左右端詳了半天,又托起來對著太陽看了一會兒,有些疑惑地搖搖頭:“這玉有點奇怪,我看不出是什麼玉。說是和田玉,似乎輕了一點兒,說是岫岩玉,又比那個壓手。肯定不是翡翠,可也不像獨山玉……”

    “這有什麼?”小成有些莫名其妙,“難道不是玉?”

    朱岩給他解釋:“玉,本意是指美麗的石頭,並不像鑽石或紅藍寶石那樣有特定明確的礦物分類。尤其在古代,玉的材質各有不同,比如紅山文化主要用的是岫岩石,在礦物學上這東西主要成分是蛇紋石;良渚文化通常用透閃石;大汶口文化和龍山文化用的又是長石,區別是比較大。到了現在,我們說的玉基本上指岫岩玉、和田玉和獨山玉,另外就是翡翠。這幾種玉材裏,岫岩玉我剛才說了,主要是蛇紋石;獨山玉在地質學上應該叫蝕變斜長石;和田玉呢,就主要是透閃石和陽起石的混合物了,因此它們在顏色、光澤、比重、硬度和透明度上都有不同。但是這個佛頭——它的各種特徵都有些模糊,很難分辨產地,所以我覺得有點奇怪,這到底算是什麼玉呢?”

    小成喃喃地說:“不明覺厲……什麼玉你都能看出產地來嗎?”他聽得真是稀裏糊塗,在他眼裏看來,玉只有綠和不大綠之分,哪知道還有這麼多講究?

    朱岩矜持地笑了笑:“不敢說全部,十之八-九吧。不過這一塊就……總覺得有點古怪,難道是什麼地方又發現了新礦脈?但這麼大塊的成品,如果有在市面上流通,肯定會有消息的……能讓我取一小塊帶回去仔細研究嗎?”

    佛頭的頸部處本來就是殘缺不平的,管一恒看了一眼就點頭:“如果沒事,你就看著切一塊吧。”朱岩說要仔細研究,應該就是借由現代儀器研究這塊玉的成分了,總共也不會切超過杏核大小的那麼一塊。

    朱岩得了這個保證,就把佛頭放下,取出一塊墨,在硯臺上研起來。他生得貌不驚人,但做起這些事來卻是古風盎然,舉手投足都有幾分韻致。小成看著他滴水、研墨,手腕圈轉流利,一氣呵成,忍不住嘖嘖讚歎。

    朱岩笑笑,提筆在硯臺內蘸飽,就往紙上畫起來。他用的不是普通墨條,而是特製的的朱砂墨,研出來的汁子顏色朱紅鮮豔,似乎還有種淡淡的香氣。小成悄悄問管一恒:“這是什麼墨?”

    “朱砂,裏頭加了冰片和麝香。”

    “冰片和麝香也能收妖?”

    管一恒輕咳了一聲:“寫出來的符味道會好吧。”

    小成沒話說了,這說起來也屬於個人愛好,只不過冰片和麝香都不便宜,眼見著這也是個狗大戶!

    朱岩並沒聽見兩人說話,他一畫起符來便全神貫注,兩耳不聞外事,片刻之後,就在紙上繪出一個符陣來,隨即拿起佛頭,放在了符紙中央。

    小成眼都不眨地盯著,只見佛頭放上去之後,符紙上的某幾筆朱砂印似乎微微亮了起來。朱岩又皺起眉頭:“是有些反應,卻又不怎麼厲害,不像是能殺人的樣子,可也不是一塊普通的玉石。”

    董涵在旁邊默不作聲地看了半天,這時候才問:“能看出來是什麼妖物麼?”

    朱岩對著自己的符紙端詳半天,搖了搖頭:“不似妖物。按符紙上的反應,並非活物。”

    小成不明白他的意思:“這佛頭本來也不可能是活的呀?”

    朱岩擺擺手:“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在這佛頭上留下的氣息,不像活物。”

 第18章 新情況

    朱岩這句話說得實在古怪,房間裏眾人都一時糊塗了。

    “是鬼?僵屍?旱魃?”小成立刻發散思維起來。

    朱岩卻仍舊擺手:“鬼也罷,僵屍也罷,既有生氣,也算是活物之一種。旱魃更不必說了,那是兇橫之妖,當然是活物無疑了。”

    這下連費准也忍不住了:“既然能留下氣息,怎麼可能不是活物呢?”

    朱岩用手指點點符紙:“這是符紙的反應,不會錯的。只是如果問我是什麼妖物,我卻也答不出來。”

    幾個人面面相覷。半天,費准才不太有底氣地說:“萬一是出錯了呢?”朱岩這手畫符的功夫不僅僅是家傳,他本人在這方面有過人的才華,現在所用的探靈符就是他自創的,根據環境不同,可有十二種變形,使用過上百次之多,從無錯誤。因此費准這話也是越說越小聲,最後幾個字幾乎聽不清。

    朱岩皺了皺眉:“也許吧……”這不是同意,只是給費准一點面子罷了。

    董涵輕輕吐了口氣:“既然這樣,我看這顆佛頭還是暫時不要挪動的好,更不要取樣了,還是放在我那裏吧,這樣比較安全。”在座的天師當中他的資歷最高,的確是放在他那裏最保險些。

    朱岩有點遺憾。管一恒想了想:“下個月西安有個會議是吧?”

    朱岩眼睛一亮:“對對,到時候帶過去檢驗!”西安會議聚集的高級天師至少有二十位,還包括協會的副會長,區區一個佛頭,就是鬧妖也不怕了。

    董涵看了一下管一恒的手臂:“小管這傷——其實不大適合出門。”

    小成嘴快:“葉先生說有家傳的秘方,四十天就能活動自如了。”

    “四十天?”費准嗤笑,“你當你那骨頭是塑膠的,說接就接上了?什麼靈丹妙藥能那麼管用,有沒有點常識!”

    小成喲了一聲:“真要是講常識,你們天師第一個就不常識了好不好?你倒說說,是騰蛇常識啊,還是何羅魚常識?周偉成的眼睛傷成那樣,吃了藥馬上就好,是常識不?”

    費准被噎了一下:“那是休舊鳥的陰邪之氣所致,祛除邪氣自然立刻就好,與普通受傷不一樣。”

    “那小管也是被土螻傷的呢,怎麼就不能立刻治好了?”

    說實在的,跟小成鬥嘴,費准還真的沒有占過什麼上風,這次也一樣,想來想去居然無法反駁,只得悻悻閉了嘴。

    朱岩倒是很關心地看了看管一恒的傷,又寫了幾張符給他:“貼在傷處的衣服上,多少總能有點用處。”

    既然管一恒還在休養期間,董涵也就不多留,含笑說了幾句讓他好好養傷的話,半點都沒因為在旅遊山莊又白忙活了幾天而有什麼不悅,帶著一臉鍋底黑的費准走了。

    這之後的幾天,管一恒就過上了極其少有的安閒日子。

    小成每天只要有時間,就按點過來蹭飯吃。

    管一恒住的地方是局裏給租的,舊樓房,一室一廳,好在還有廚房和廁所,雖然小,至少方便。小成敲開門,立刻就能聽見廚房裏有聲音,不是燉湯那種撲撲的聲音,就是炒菜的噝噝聲,整間屋子裏都彌漫著飯菜的香氣。

    “今天晚上吃什麼?”小成樂顛顛地扔下包,就自動去擺桌子。

    管一恒正在寫總結,頭也不抬,涼涼地說:“我記得有人說過不沾這個光的。”

    “有嗎有嗎?”小成睜眼說瞎話,“是誰?誰這麼傻,不知道有光不沾白不沾嗎?哎我說,你那報告不是都提交上去了嗎,這又寫什麼呢?”

    “寫總結。”管一恒輕輕歎口氣,用手中筆敲了敲本子,“從前跟著別的前輩出來實習還不覺得,這次獨立執行任務,發現自己實在還有很多欠缺。”

    小成伸手把他的本子拿過來看,翻了翻發現前頭已經寫了不少:“喲,你還手寫日記哪?呵,這字寫得漂亮!這叫個什麼體來著?”

    “手寫,記憶會更深刻一些。”管一恒用左手轉著筆,皺著眉頭,“這是魏碑——其實也不算,圓珠筆寫不好字。”

    小成嘖嘖讚歎:“這還叫寫不好?哎,怎麼不寫那個——上次我在個書法展上看的,很好看的——對了,瘦金體!”

    管一恒手上的筆停了下來,低頭看著日記本,神色有幾分悵然:“我小時候也覺得那個好看,想學,是我爸讓我寫魏碑,說瘦金鋒芒太過外露,年輕人本來就容易衝動,臨魏碑可以磨一磨性子,學得穩重一點……”

    他越說聲音越低,整個人似乎都沉進了回憶裏。小成後悔不該問這問題,尷尬地撓了撓頭,目光一轉卻看見葉關辰站在廚房門口,正注視著管一恒。

    小成有些不好意思地沖他咧了咧嘴,比劃了一下,示意自己不該嘴欠。然後他就發現,葉關辰根本就沒在看他,而是全心全意地注視著管一恒,神色複雜,仿佛是同情憐惜,又仿佛還有點別的什麼。

    房間裏安靜得落針可聞,小成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仿佛自己夾在中間不大合適似的。不過管一恒並沒放縱自己很久,也不過五六分鐘的功夫,他就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抬起了頭來:“我——”

    這一抬頭,就撞上了葉關辰的目光。

    葉關辰手裏端著菜盤,身上圍著格子圍裙,形象實在略有幾分滑稽,但他的目光像夏天的海水一樣溫柔和暖,管一恒甚至覺得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默默地輕撫他的臉一般,又怎麼還會注意到什麼菜盤和圍裙?

    小成悄悄地又退了一步,不過這一下他踢到了椅子,老舊的地板發出嘎吱一聲,打破了寧靜。葉關辰輕咳一聲,舉了舉手裏的盤子:“吃飯了。”

    “哦哦,吃飯,吃飯……”小成隻覺得自己好像多餘得要命,手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擱了,連忙跑進廚房裏去盛飯。

    管一恒倒有些不好意思,握拳在唇邊也乾咳了一聲:“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葉關辰把菜擺到桌子上,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含笑說:“今天做了魚丸湯,青魚肉做的,你應該多吃一點。來嘗嘗合不合口味?”

    他這樣若無其事,管一恒臉上的熱度還沒起來就下去了,那點彆扭也就煙消雲散,站起身邊走邊說:“你做的菜哪有不好吃的。”

    這話還真不是恭維,葉關辰已經做了一星期的飯,幾乎每天的飯菜都不重樣兒,樣樣好吃。今天做的是紅燜牛腩和魚丸湯,素菜是清炒白菜,還有一個甜品草莓百合。

    紅燜牛腩香噴噴的不用說了,最費功夫的是魚丸湯。葉關辰買了草魚回來,自己片下魚肉打成丸子氽湯,裏面還加了不知從哪里買來的荷葉,整個湯都是淡綠色的,飄著魚肉的鮮甜,又沒有淡水魚常有的土腥味兒,讓人胃口大開。

    只是主食還是粥,管一恒很想吃米飯,葉關辰卻不做:“米飯不太好消化,在外面沒時間熬粥,現在既然有條件,就好好養一下。”

    小成一邊吃一邊沖管一恒擠眉弄眼,被葉關辰看了一眼:“吃飯的時候要專心,細嚼慢嚥。其實你的胃也不太好,要不然——”

    他還沒說完,小成就老實了:“哎哎,專心,專心。”他可不想喝藥。

    三個男人把菜一掃而空,小成很自覺地去廚房刷碗了。葉關辰拿出藥鍋,又拿出幾包草藥,頓時房間裏彌漫開了淡淡的藥味。

    管一恒聞見這藥味就有些嘴角抽搐,下意識地又咳嗽了一聲:“今天——”又該吃藥了?

    葉關辰微微一笑:“今天是第七天了。”

    小成刷完碗出來正好聽見這個,幸災樂禍地湊過來:“我看小管這幾天恢復得很好,這藥必須吃啊。”

    管一恒極想拎點什麼東西朝小成腦袋上來一下,環視四周只有椅子,以他的力氣,掄上去小成就要腦袋開花,只好算了。

    葉關辰坐在那裏分藥,看著他們只是笑。管一恒看了看那些藥,果然是當歸、三七、黃芪、黨參之類,不過在另一個小紙包裏包著的藥,他不認識。

    “這是什麼藥?”

    這是一小把折下來的枝條,有寸把長短,呈現出柔和的暗紅色,奇怪的是,雖然已經幹了,枝條上的葉子卻仍保持著翠綠的顏色,也不知道是怎麼炮製的。

    “家傳秘方。”葉關辰笑著抽出一根枝條,掰成小段放進藥鍋裏,倒上涼水浸泡。

    這枝條掰開的時候散發出一種濃郁的苦味,管一恒只聞了一下,就確定這就是害他吃苦的那東西,只是這玩藝肯定不是常見草藥,他無論怎麼想都不知道這是什麼藥。

    小成也聞出來這個味了,湊過來笑問:“這藥有意思,都幹了葉子還這麼綠。”

    葉關辰含笑回答:“我有特殊的炮製方法。”

    小成哈哈大笑,管一恒也忍不住彎起了嘴角,仔細觀察了一下那包枝條:“是自己種的嗎?”

    “對。”葉關辰把紙包包好收起來,笑著說,“一株價值萬金。種了這麼多年,也只種活了兩株。”

    “哦——”小成一臉驚歎,管一恒有些不安:“這——我應該付藥錢。”

    葉關辰笑著搖頭:“開玩笑的。很難種是真的,但不能投入使用,也就說不上什麼價值了。”

    “為什麼不能?”小成很是疑惑,“要是這麼好用,應該很搶手才對。”

    “因為難種,所以無法大量生產,就沒有使用價值。再說不用這個,也只是好得慢一些罷了。”葉關辰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我這是報答救命之恩,說錢就不好算了,我覺得自己很值錢,別人是不是這麼想就不好說了。”

    小成又笑起來:“光看掬月軒,就知道葉先生很值錢了。”

    葉關辰笑著搖頭:“所以一個人的價值還要看他的資產?這好像那個故事——一個伯克問阿凡提,‘你看我值多少錢?’,阿凡提回答‘五塊錢’。伯克很憤怒,‘我是堂堂的伯克,居然只值五塊錢?’阿凡提說,‘我是看見你腰上鑲金的皮帶,才說這個價錢的呢’。”

    他講起笑話來也是不溫不火的,但不知怎麼的,就讓人覺得很好笑。小成笑得肚子疼,管一恒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葉關辰凝視他一眼,也微微一笑,輕聲說:“年輕人,多笑笑。”說完,端著藥鍋進廚房去了。

    管一恒臉上的笑容有些凝固。葉關辰那句話,讓他一瞬間想到了已經去世的父親,不是說葉關辰像個父親,而是他同樣有一種能讓人安定的能力。對父親,那是孩子的孺慕與仰望;而對葉關辰,卻是一種不太好形容的信任,或許還有一點兒依賴。

    為什麼會是信任和依賴呢?管一恒有一點兒糊塗。說起來,和葉關辰認識的時間很短,碰上土螻的時候,葉關辰還需要他來保護,怎麼反而是他對葉關辰生出了一點依賴呢?是因為這些天一直在吃葉關辰做的飯嗎?

    手機鈴聲打斷了管一恒的思索。電話是董涵打來的,旁邊亂紛紛的全是聲音:“小管啊,我和小費已經在火車站了,有個任務我們要立刻趕過去,濱海這邊就交給你和朱岩了。”

    “是出什麼事了嗎?”管一恒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濱海這邊其實暫時沒什麼事了,騰蛇消失,且毫無線索,只能由當地警方特別注意,一旦發現不對立刻上報,而不是留個天師在這裏長期蹲守。

    朱岩的任務是在濱海市內儘量多畫幾個符陣,測一下有無騰蛇的妖力波動。然而濱海市雖說不是什麼大都市,也有五個區,朱岩要想把整個濱海市都測到的話,估計畫符要畫到吐血,所以也只是撿騰蛇最可能出現的地方檢查一下罷了。

    董涵不緊不慢地說:“洛陽附近出現疫鬼,我和小費過去看看。你在濱海好好養傷,如果騰蛇有什麼消息,給我打電話。我們要上車了,回頭見。對了,佛頭我先帶走了,正好洛陽的事完結之後去西安,順便帶過去。”

    管一恒掛了電話,皺皺眉。洛陽出現疫鬼?似乎不大對勁啊。

    “疫鬼?”小成迅速打開網頁百度,“就是傳播瘟疫的?有什麼不對嗎?人口密集的地方最容易引發瘟疫之類的流行病,這事嚴重嗎?”

    管一恒搖搖頭:“這不是普通瘟疫,而是疫鬼。疫鬼——有許多年可不曾在洛陽出現了。”

    “為什麼?”小成不解,“洛陽有什麼特殊的嗎?”

    “洛陽是十三朝古都。”管一恒沉吟著,“最早‘河圖’‘洛書’就出自此地,才有伏羲閱河圖而作八卦。之後,湯、武定九鼎於河洛,周公制禮作樂,老子著述文章,孔子入周問禮,據《二十五史》的可考記載,從夏朝開始,共有十五個朝代曾定都洛陽,王氣興盛至極!這樣的地方,小小疫鬼根本應該聞風遠避才是,豈有敢作祟之理?”

    小成聽得直眨巴眼睛,半天才說:“洛陽這麼厲害……”

    “歷代王氣,哪是小可。”管一恒有些坐不住,“不行,我也得去看看。”

    “你去看什麼!”小成瞠目結舌,“人家又沒讓你去,不是叫你在濱海養傷嗎?再說,還有騰蛇呢?”

    管一恒略略猶豫了一下,才說:“我估計,騰蛇不會出現了。當初睚眥被拘走之後,這十年間從未現世,現在騰蛇如果是被同一夥人拘走,可能短時間內也不會再出現了。”

    小成不由得摸起下巴來:“這就奇怪了,董涵說養妖族是驅妖為惡,那既然拘走了那個什麼睚眥,為什麼不放出來用呢?他還說養妖是要用人去喂的,那這十年間睚眥用什麼養著呢?它不吃人嗎?”

    管一恒被他問住了,半天才說:“也許吃人,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中國這麼大,每天都有莫名其妙死亡的人,可鑽的空子很多。”

    這倒也是。小成自己就是員警,各種匪夷所思的死法實在不少,從前不覺得,現在接觸了管一恒這一行,才發現有很多事其實可以用另一種方法來解釋。

    “算了算了,我不想了。”小成用力搖頭,把這些念頭從腦袋裏趕出去,“想多了,將來我沒法再辦案子了。”

    管一恒點點頭,繼續說:“騰蛇很可能不會再出現,我留在濱海也沒什麼用,這件任務其實已經結束了,朱岩過來,不過是走個程式罷了。我想去洛陽看看。”

    “你胳膊還吊著呢,去洛陽能有什麼用啊?”小成頭疼,“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才養了一個星期……”

    管一恒抬了抬左手:“對我來說,其實相差不是太大。再說我腰上的傷已經好了……”對他來說,其實是腰上的傷最妨礙活動,而不是胳膊。

    “不行!”小成一拍桌子,“沒有你這樣的!葉先生,葉先生!你快出來說說他!這不是不愛惜身體,根本就是不想要這條胳膊了吧?”

    “現在確實不行。”葉關辰從廚房裏走出來,微皺眉頭看著管一恒,“既然已經有人往洛陽去了,你現在去與不去其實沒什麼太大區別,還是要先養好身體再說別的。”

    “對啊對啊!”小成趕緊幫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兄弟!再說了,你這會跑去,又去搶人家積分?我看費准好恨死你了!”

    管一恒只得坐下:“我知道了。其實我就是想去看看,也沒想幹什麼。”

    “你真是天生的勞碌命。”小成嘖嘖兩聲,“閑著反而生毛病,天生就是幹活的。”

    管一恒自己也不由得笑了一下,自嘲地說:“也許……”其實他有些憋屈,事隔十年,迷獸香再次出現,他卻又是一無所獲。這口氣已經憋了十年,現在還要繼續再憋下去,他也很想找件事情來發洩一下。

    葉關辰看了他一會兒,慢慢地說:“你如果真想去的話——每天一副藥,七天之後可以出門,但是右臂不能用力。”

    小成噗一聲就笑了出來。管一恒嘴角直抽,半天才說:“那算了……”

    小成笑得要打滾,壞心眼地說:“我看你還是每天吃藥吧,沒准七天之後董涵他們又打電話來,要叫你過去幫忙了。”

    不幸,他一語成讖……

 第19章 九鼎

    “小管,你這樣能去洛陽嗎?”朱岩皺著眉頭,有些擔心地看著管一恒吊在胸前的手臂,“要不然,我自己過去得了。”

    董涵打電話過來,說洛陽附近疫鬼出沒不定,範圍很大,目前人手不夠,連疫鬼的源頭都無法確定,只能急調目前沒有任務的天師前去協助。按說管一恒現在隸屬國安十三處,又在養傷期間,不去也是可以的。

    管一恒搖搖頭:“我沒事,只是去查找疫鬼源頭而已。”

    朱岩很是不放心:“這是骨折,不是別的。你總共才休養了半個月,萬一留點什麼毛病,這條胳膊就廢了。”這次去了洛陽,是要在周邊大範圍搜索疫鬼,勞累是小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碰上疫鬼要打一架,這吊著一條胳膊,萬一磕碰到就是傷上加傷。

    “我自己會小心。”管一恒用左手把背包甩到肩後,“走吧,開始檢票了。”都已經到火車站了,他可是偷偷跑出來的,難道還要自己再回去嗎?

    朱岩只好歎著氣,儘量替他擋著周圍的人流,進了檢票口。

    幸好買的是軟臥票,進了車廂就沒事了。朱岩把自己的箱子仔細在床下放好,舒了口氣:“你快點休息吧。一會餐車來了我叫你。”

    管一恒哭笑不得:“我又不是要臥床……”

    朱岩笑著搓搓手:“我沒受過這樣的傷,總覺得看著你心裏就不怎麼踏實……”他是後勤供應型的天師,沒怎麼上過一線戰鬥,別說骨折了,就是深一點的傷口都沒經歷過,這次可能要面對面去跟疫鬼戰鬥,心裏多少既有些興奮,又免不了緊張。

    兩人說了幾句話,火車拉響汽笛,慢慢啟動。朱岩拿了水杯起身去接熱水,管一恒倚著床頭坐了,隨手打開手機,百度洛陽附近的地形圖。

    正看著,就聽車廂門拉開,管一恒以為是朱岩,隨口問:“餐車過來了嗎?”邊說邊抬頭,一抬頭就愣了,“葉——”

    葉關辰背著背包,左手提著個保溫桶,右手拎了一堆保鮮盒,似笑非笑地站在車廂門口看著他,見管一恒張口結舌,微微挑了挑眉:“嗯?”

    “你怎麼——”管一恒連忙站起來,有些心虛。接到董涵的電話他立刻就上網買了車票,隨即收拾東西就來火車站了,期間只給小成打了個電話說明一下,完全沒有通知過葉關辰。

    “我怎麼來了?”葉關辰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把左右手裏的東西都放到小桌上,然後將背包擱到上鋪,這才把保溫桶打開,推到管一恒面前,“該喝藥了。”

    朱岩接熱水回來,一見車廂裏多了人,還沒等說話就聞到濃郁的藥味,再看管一恒臉都黑了,忍不住問:“這是怎麼了?這位是——”

    葉關辰回過身來打量了他一下,溫和地伸手:“是朱岩先生吧?我姓葉,是小管的朋友。我聽成警官說你們要去洛陽,正好我要回西安,也算順路。小管身上還有傷,我給他帶了藥過來。哦,這是午飯。”說著,又把保鮮盒打開了,推給朱岩一份,“不知道合不合朱先生的口味。”

    保鮮盒裏散發出紅燒鯽魚的香氣,朱岩雖然家境頗好,山珍海味也吃過,但也被這家常菜勾起了食欲,受寵若驚:“還有我的?謝謝謝謝。”在家裏自然能吃好的,出門就要啃燒餅速食麵,能有人送飯簡直不要太幸福。

    管一恒眼睜睜看著朱岩已經開始吃飯了,自己眼前杵著的卻還是那桶苦藥湯。葉關辰替他倒出了一杯,把保溫桶又蓋好了:“這是三天的量,趕緊喝了好吃飯。”

    有朱岩在,管一恒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人說自己怕吃藥,只能捏著鼻子灌了。也不知道是在保溫桶裏捂得太久,還是葉關辰故意把藥熬得濃了些,或者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只覺得今天這藥比往常的還要苦,簡直連舌頭都要苦得毫無知覺了。

    葉關辰遞給他一個巴掌大的小塑膠盒,裏頭裏一顆顆飽滿的桂花梅:“壓壓苦味。”

    填了兩顆梅子,管一恒才找回了自己的味覺:“怎麼——這麼苦……”

    “藥量加大了,促進癒合。”葉關辰歎了口氣,“要不是小成給我打電話,你就打算這麼跑到洛陽去?手臂不想要了嗎?”

    管一恒有點尷尬:“其實也沒那麼嚴重,我一定會小心的。雖然洛陽現在疫鬼大範圍出沒,但實際數量並不多,如果是三五成群的小批疫鬼,並不能傷到我……”他也不是冒冒失失非要逞能的人,“主要是,我覺得這事有點怪,所以想來看看。”

    “怎麼個怪法?”朱岩扒著飯,聽見這句話抬起頭問了一句。

    “我覺得最近,各種案件出現得有些頻繁了。”十三處畢竟是最專業的處理機構,管一恒在這方面的資訊要比別人來得更全面,“十年前的事沒法說了,那時候交通、訊息都不夠發達,有些事即使發生了,我們也未必能知道。就跟三年前比吧,今年妖獸出沒的案件要比往年都多一些。”

    “這倒也是……”朱岩若有所思,“今年我畫的符咒當中,針對妖獸的比例確實有所提高,往年這個數量大概是驅鬼類符咒的八分之一,今年上半年好像提高到一半的樣子了,不過還有下半年,這資料現在也不好說,但總體來說有所提高是肯定的了。”

    管一恒轉動著眼前的杯子:“在來濱海之前,我在濟南處置了一窩人蛇,這東西應該是生活在山野裏的,從前沒在濟南出現過。類似的案子,協會那邊今年接收了多少我不知道,但十三處這邊已經有六項了,雖然目前都沒有出結果,基本可以確定都是妖獸。”

    “這證明什麼?”朱岩皺著眉頭,“證明妖獸活動比往年猖獗?”

    “不。”管一恒抬頭看了他一眼,“今年的案子都有些反常。往年雖然也一樣有各種案件,但萬變不離其宗,規律大體上是不差的,無非是深山大澤多見妖獸,陰濕之地乃有鬼怪,可今年,妖獸跑到城市裏來了,洛陽這樣王氣上沖之地反而出現了疫鬼,怎麼想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所以我才特別想來看看。”

    “有道理……”朱岩無意識地拿筷子敲著自己的手指思索,“不過說到王氣上沖之地——現在跟從前也不同了,地鐵,火車,各處的建築工地,都有可能破壞風水的。再說到處開發旅遊資源,也是日漸侵入深山大澤了,之前你那個旅遊山莊的事不就是這樣。”

    管一恒點點頭,卻又說:“雖然這樣也解釋得通,但我總是在想,這些東西是從哪里跑出來的?像何羅魚這樣的妖獸也就罷了,在野外足夠它們生存,可土螻這樣以食人為生的凶獸,野外又怎麼生存呢?還有騰蛇——你看過騰蛇的案子資料了吧?它是附身在一個鼎耳上頭。”

    朱岩對畫符極其精通,別的就差一些,猜測地說:“這鼎是明器吧?陰氣重,所以騰蛇藉以存身?”

    管一恒搖搖頭:“不。這鼎耳上本來就鐫著一條蛇,而且四周鑄有祥雲紋。我覺得,這鼎耳上所鑄的蛇就是騰蛇,這鼎耳本來就是騰蛇存身的地方。問題是,有鼎才有鼎耳,這鼎是做什麼的,為什麼要鑄上騰蛇的形象?”

    這話把朱岩問住了:“這……”

    葉關辰一直在旁邊靜靜地聽著,這時候忽然說:“說到鑄有獸紋的鼎,神話裏頭倒真是有的。”

    朱岩這才想起來現場還有個外行人哪,不由得看了管一恒一眼,心想這種話隨隨便便就說出來,符合十三處和協會的保密協定嗎?

    管一恒自己也稍稍愣了一下。雖然共同經歷了土螻事件,但按說葉關辰還是局外人,十三處的規定之一就是不許隨意對局外人洩露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但他剛才說起話來的時候,居然下意識地就忽略了葉關辰的身份。

    “怎麼,我是不是不該隨意插嘴……”葉關辰有幾分歉意地打住了話頭。

    “不不不——”朱岩趕緊擺手。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現在再來講什麼保密協議也太晚了,何必平白得罪人?何況這位葉先生看起來對管一恒很是照顧,又是送飯又是送藥的,一直跟到火車上來,難道要把好心當成驢肝肺嗎?而且說到底,剛才那些話就是讓人聽見也不會世界毀滅的:“只是這些話,葉先生就不要再對別人提起了,畢竟都是些不太合常理的東西,傳播出去恐怕會有人說是宣傳封建迷信呢。”

    葉關辰笑笑:“我知道了。那剛才說到鼎……”

    “葉先生請講。”朱岩還吃著人家送的飯呢,所謂吃人嘴短,還能說什麼呢?

    “我記得曾經有傳說,禹在治水之後,收九州之金,鑄了九個鼎——”

    “對!”管一恒眼睛一亮,“禹將治水之時所見過的妖鬼精怪全鑄於鼎上,以便傳於後世,讓世人都認識此物,不致為其所害。”所以這九隻鼎上,應該是全鑄著妖獸的。

    “所以騰蛇附身於其上?”朱岩也隱約記得確實有這種說法,但他當初讀這些書就不大專心,現在實在記不清楚了。

    “我想,可能當初的傳說有誤。”葉關辰打開另外幾個保鮮盒,把熬好的山藥蓮子粥推到管一恒面前,才繼續說,“禹鑄九鼎,或許不僅僅是為了示警世人,而是將那些妖獸禁錮於鼎中,所以騰蛇原本就存身在那只鼎耳裏,只是因為鼎耳脫離了鼎身,又被人帶了出來,才使得騰蛇能夠出現吧?”

    “有道理,有道理!”朱岩聽得直點頭,“但這鼎耳怎麼會脫離鼎身呢?是鼎碎了嗎?”

    葉關辰在管一恒身邊坐了下來,倚著牆壁想了想:“禹有九鼎,周亦有九鼎。秦昭王滅周,遷九鼎入秦,據說其中一鼎飛入泗水,求之不得。《史記》中載,秦始皇‘過彭城,齋戒禱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沒水求之,弗得。’而《水經注》則說,當時鼎已撈出,‘系而行之,未出,龍齧斷其系。’按《水經注》的意思,其實是說失道者寡助,秦始皇不得神靈保佑,於是泗水的神龍才出水咬斷繩索,讓他不能得到完整的九鼎。不過,這只是一家之言。”

    朱岩還在眼巴巴地聽著,管一恒已經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周之九鼎,就是禹之九鼎?飛入泗水的那只鼎,可能當時就已經殘破了,咬斷繩索的龍,可能不是龍,而是鼎中所禁錮的妖物?”

    “對啊……”朱岩喃喃地說,“這麼一來就解釋得通了。可是……這些從來沒有書講過……”

    管一恒卻又問了一個問題:“照這麼說,禹並沒有將治水時遇到的妖獸斬殺殆盡,而是將它們禁錮入了九鼎之中,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斬盡殺絕豈不是就沒了後患,為什麼還要留下它們來流毒後世呢?”

    葉關辰悄悄地看了管一恒一眼,目光中帶著幾分讚賞,卻沒有說話。倒是朱岩被管一恒這麼一問,頓時陷入了沉思:“對啊……為什麼呢?”

    他幾十年來專注于畫符,對這些東西沒怎麼深入瞭解,現在一思索就想得昏頭昏腦,最後只能放棄道:“我是想不出來了……”

    管一恒倒也沒指望他。朱岩是天師協會裏有名的專長型人才,叫他畫符有求必應,別的就還是算了吧。他正自己思索,葉關辰已經輕輕敲了敲小桌:“先吃飯。吃飯的時候要專心。這件事只是我的猜測,與其現在就想個沒完,不如先搜索一下還有沒有別的銅鼎碎片,如果能把碎片收集完整,說不定答案就出來了。”

    這個問題確實不是一時半時能找到答案的。管一恒吃完了飯,本來還打算繼續思索的,結果不知是不是火車輕輕的晃動有催眠效果,眼皮就沉甸甸地往下直墜,沒等琢磨出點什麼,就睡著了。

    這一覺醒來天色已經全黑,朱岩在上鋪也打著小呼嚕,葉關辰倚坐在對面的下鋪,正拿著手機不知在看什麼。車廂裏燈光很暗,葉關辰的手機螢幕發出淡淡的光,照著他的臉,勾勒出一個不太清晰的側面,看上去猶如玉雕。

    葉關辰看了一會兒,把手機關了,輕輕籲了口氣。這口氣籲得略有些長,好像一聲淡淡的歎息。車廂裏十分安靜,靜到能聽見火車前進的聲音,所以這聲歎息也就聽得特別清楚,猶如一根細線,細細地在空氣中盤旋。

    管一恒躺著沒動,只是靜靜地看著葉關辰,在心裏猜測他為什麼歎氣,是跟他的阿雲鬧彆扭了?

    葉關辰沒發現他醒了,起身打開裝藥的保溫桶,給自己倒了一點喝了下去,隨即皺皺眉,拿了一顆桂花梅含了。

    這就奇怪了。管一恒看了一眼保溫桶,那裏頭裝的就是給他喝的藥,現在葉關辰也喝,難道他也受傷了?但為什麼只喝那麼一口呢?如果這個藥像葉關辰說的是促進骨頭癒合的,葉關辰也看不出有骨折或者骨裂的樣子啊?總不能這藥包治百病,誰都能喝吧?

    葉關辰喝完藥,把紙杯扔進垃圾桶,似乎不想讓人發現。管一恒半眯著眼睛悄悄地看著他,忽然聽見軟臥車廂外面一陣腳步聲,伴隨著小孩子嘻嘻的笑聲,從門口過去了。

    軟臥車廂比較安靜,所以這笑聲和腳步聲聽起來也挺清晰,上鋪的朱岩立刻醒了,打了個呵欠坐起身來:“什麼時候了?”

    “十一點半了。”葉關辰從桌子下麵拿出三份碗面,“我去餐車買來的,湊合著吃一下吧,再有三個小時就到洛陽了。”

    朱岩從上鋪爬下來,一邊泡面一邊歎氣:“中午有紅燒魚,晚上只能吃泡面,天壤之別啊……”

    葉關辰笑著又打開一個保鮮盒:“有幾個鹵蛋,湊合著吃一點吧。”

    “葉先生你真是叮噹貓一樣神奇的存在!”朱岩大喜,挾起一個鹵蛋先咬了一口,“嗯,這是用肉湯煮的吧?”

    有鹵蛋,泡面也變得好吃多了。三人把六個鹵蛋全部幹掉,正在收拾東西,就聽外面有些亂,仿佛還有女人哭叫的聲音。

    “怎麼回事?”朱岩拉開車廂的門,頓時清晰的哭聲傳進來:“小寶,小寶醒醒!醫生,誰是醫生啊,幫我看看孩子!”

    “我去看看。”葉關辰立刻起身,朱岩和管一恒也跟了上去。

    哭聲是在相鄰的硬臥車廂裏響起來的,女人抱著個四五歲的孩子坐在下鋪,孩子在她懷裏咳嗽著,困難地呼吸,小身體不時地抽搐一下。周圍圍了幾個被哭聲驚醒的人,有人在找感冒藥,有人說多喝水,亂成一團。

    “讓我看一下。”葉關辰擠進人群裏去,正好有個乘客在說:“是不是哮喘啊?我這裏有噴劑。”

    葉關辰低下頭去仔細看了看孩子的臉,又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脈,立刻臉色就微微變了:“大家都散開,不要靠近!列車員呢?列車員在哪里?趕緊給這兩位乘客找個單獨的車廂!”

    “在這兒,在這!”一名列車員滿頭大汗地跑來,“怎麼了?這邊也有人病了嗎?”

 

    葉關辰一把拉住他:“還有別人病了?”

    “是啊。”列車員隨手抹了把汗,“那邊好幾個車廂裏都有人病了,你是醫生嗎?這孩子是怎麼了?”

    “馬上把病人都集中到一個車廂裏,不相干的人全部隔離開。”葉關辰扯著他往旁邊走了幾步,壓低聲音,“快點,這可能是急性傳染病,瘟疫!”

 第20章 疫鬼

    乘客們都離得遠,只有朱岩和管一恒緊跟著葉關辰,聽見了這句話。兩人對看一眼,雖然車廂裏燈光並不明亮,卻也都看見對方臉色變了——瘟疫!會是疫鬼引起的嗎?這裏離洛陽可還有至少兩個小時的車程呢。

    列車員也被嚇了一大跳,連忙跟列車長聯繫,一邊幫著把孩子抱起來,往列車尾部走。管一恒對朱岩使了個眼色,朱岩會意,摸出口袋裏一張符紙,湊上去在孩子手腕上抹了一下,片刻之後,孩子的一隻小手上出現了斑駁的黑色。

    “小管,去把保溫桶裏的藥拿過來。”葉關辰一邊跟著列車員走,一邊觀察著孩子的臉色,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

    管一恒怔了一下,回身去車廂裏拿保溫桶,心裏卻不禁翻騰起來——這藥到底是什麼?真是包治百病?當歸三七之類,對瘟疫是毫不對症的,如果說有用,肯定就是那種葉家秘制的小枝條在起效了,這到底是什麼藥呢?

    列車長把餐車收拾了出來,葉關辰幾人一進餐車,頓時頭大。餐車裏面已經安置了三十多個人,發病的多是孩子和女人,有幾個年紀小的孩子,已經面色發青開始嘔吐,還有個年輕女孩兒,身上裹著厚厚的被子,還在一個勁地喊冷。

    列車長也是束手無策,車上有急救藥箱,他們也受過一點關於處理緊急情況的訓練,可是這樣集體發病的情況,還是頭一回碰上,只能廣播通知全車,把所有乘客裏的醫生都叫了過來,也不過兩三個人而已。

    “這個情況像是鼠疫!”一個戴口罩的男人剛剛檢查完那個嘔吐的孩子,神情緊張地說。

    “這個像瘧疾!”另一個年輕人在檢查那個發冷的女孩兒,不太有把握地說。

    朱岩看著旁邊一個臉色潮紅劇烈咳嗽的老人,低聲對葉關辰說:“我怎麼覺得,這個像是肺結核?”

    葉關辰抿緊嘴唇,半天才說:“都像,又都有些似是而非,但全是急性傳染病,都能算在瘟疫裏。”他接過管一恒拿來的保溫桶,歎了口氣對列車員說,“每人喝一口吧,可以暫時抑制一下。”

    他還沒說完呢,又有好幾個人給送了進來,其中一個還穿著列車員的制服,已經有些神智不清了,被人扶著,走路的姿勢有些古怪地一扭一扭。葉關辰一眼看見,沉聲說:“登革熱!”

    瘟疫是個很籠統的詞兒,大型且具有傳染力的流行病都可歸於此,鼠疫、瘧疾、肺結核、登革熱、天花、傷寒、甚至流感都能算得上,但像這樣一天之內在同一地區出現不同種瘟疫的情況,卻是從來沒有過的。

    “別,別亂跑……誰家孩子……”病倒的列車員還下意識地伸著手,嘴裏含糊不清地說著,“送你……回去找家長……”

    朱岩眉頭一皺,又摸出一張符紙湊過去,在列車員手上擦了一下。斑駁的黑氣又出現了,這次,因為列車員的手掌寬大,所以在燈光下能看得出來,那些留在他手上的黑氣,組成了一個不太清楚的小小手印,像是孩子留下的。

    “果然是疫鬼!”管一恒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立刻逮住了幾個神智還算清楚的病人詢問起來,“發病之前,你們是不是見過幾個小孩子?”

    “是……”渾身發冷的女孩兒斷斷續續地回答,“很瘦……不知道家長跑哪去了……我,我給他牛肉幹吃來著……”

    不只是她,還有幾個病人也都說看見了小孩子並且接觸過,還有幾個小病人的父母說孩子跟別人的孩子玩過。至於眾人嘴裏所說的這個孩子,相貌都沒怎麼記清,只記得又黑又瘦,身上穿的衣服也破破爛爛的,好幾個家長還因此很不喜歡孩子接觸他。

    就說話的這一會工夫,餐車裏就陸陸續續又送進好幾個人來,另有幾個孩子開始嘔吐,簡直亂成一團。管一恒臉色冰冷,扯住列車長:“立刻廣播,如果有人見到這樣的孩子,馬上遠離並且報告!”

    列車長完全鬧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下意識地問:“是小孩得了病傳染的這些人?”可怎麼傳染出這麼多種病來?

    “可能不是一個孩子。”管一恒沒時間再跟他解釋了,摸出證件在列車長面前亮了一下,“馬上廣播!朱岩,我們去找!”

    “好好。”朱岩從口袋裏摸出幾張符來塞給列車長,“燒成灰,先給病重的幾個人灌下去,每人一張。”

    列車長瞠目結舌,看著手裏畫滿朱砂的黃裱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喂,你們——”搞什麼鬼?員警塞符紙,這是要跳大神嗎?

    葉關辰歎口氣,從他手裏拿過符紙:“麻煩準備熱水,我這裏還有點藥。別聲張,這件事麻煩很多,弄不好整個列車的人都要染病。”

    列車長頭皮一陣發炸,什麼也不說了,趕緊招呼人去燒熱水。眼看著葉關辰將幾張符紙燒成灰分別化進紙杯的水裏,指揮著列車員們給病得最重的幾個人灌下去,然後就摸出一小包什麼幹樹枝條,用熱水浸泡出些藥液來,給其餘病人每人喝幾口。只是病人不停地進來,眼看這些藥水好像也不大夠了。

    這時候,管一恒和朱岩已經去搜車了。

    已經是淩晨一點鐘,只是各個車廂都有人陸續發病,又有列車上的廣播反復播出,乘客再困倦也睡不著了,都坐在鋪位上竊竊私語。

    管一恒和朱岩接連穿過兩個擁擠的車廂,並沒見到疫鬼,正要走進第三個車廂,迎面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一見管一恒就叫起來:“有人死了!殺人了,殺人了!”

    這是一節硬座車廂,人很少。靠近車門的位置有個人趴在桌子上,乍一看像是睡著了,再看就會發現他的頭扭轉的角度有些奇怪。管一恒才靠近就聞到一股血腥味,那人的兩條袖子都被血浸透了,因為原本就穿著深色的t恤並不引人注目,還是他對面的人起身上廁所,在玻璃窗的倒影上發現他雙眼圓睜,脖子上一道長長的傷口,割開了動脈血管。

    死者一條手臂垂在桌子下麵,還搭了件夾克衫。管一恒扯開夾克,發現他手腕上銬著一副手銬,另一端已經被打開,垂在空中。

    管一恒伸手在死者褲兜裏掏了掏,果然摸出一張警官證來:“大概是押送犯人……”卻沒想到遇到這樣的混亂,被罪犯借機下了手。

    “人還是溫的,剛下手沒多久,火車一直沒停,罪犯肯定還在車上。”管一恒眉頭緊皺,這可倒好,疫鬼還沒抓住,又來一個罪犯。

    列車長一聽又死了人,腦袋簡直一個有兩個大,匆匆忙忙又跑過來,一見管一恒就問:“管警官,這下怎麼辦?”

    “罪犯手裏很可能有槍。”管一恒其實也是頭一次遇上這種事,盡力鎮定地說,“廣播吧,就說因為傳染病的緣故,現在列車員要給每位乘客送藥,讓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按票發藥。只要大家不亂,總能把罪犯搜出來。”

    所謂的送藥,不過就是葉關辰泡出來的藥湯兌了大量的水,每人發一口罷了。

    葉關辰提了個水壺,旁邊就是換了列車員制服的管一恒和朱岩,列車上配備的四名乘警則換了便衣,裝做幫著拿紙杯分發的志願者,從車尾開始,一節節車廂地核對車票。

    “這藥管用嗎?”宵練劍不能殺人,管一恒手裏攥了一瓶辣椒水,低聲問葉關辰,目光四處尋視,隨時防備著疫鬼出現。

    葉關辰輕輕搖搖頭,也低聲說:“藥不對症,只能延緩一下,還是要專業治療才行。”他看了看旁邊的幾名乘警,把聲音壓得更低,“這個——就是因為你們說的那個疫鬼嗎?”

    “是。”都這時候了,還有什麼好隱瞞的?管一恒輕輕點頭,“那個黑瘦的小孩子就是疫鬼。《禮記》裏曾說,顓頊氏有三子,亡而成疫鬼,所以疫鬼多半都是孩子的形象。尤其顓頊氏這第三子,最好驚擾小兒——”他忽然想起在車廂外掠過去的那串笑聲,不禁又皺了皺眉,“或許當時從咱們車廂外面跑過去的,就是疫鬼。”

    “疫鬼怎麼會突然出現在火車上呢?是因為我們靠近了洛陽的緣故嗎?”

    管一恒也一直在思索這件事。看來,洛陽一帶的疫情確實很是麻煩,以至於火車一近洛陽,便有疫鬼出現了,只是,它們是怎麼上車的呢?

    “也許它們不是上車的,而是在列車裏形成的。”葉關辰輕聲說,“如果疫鬼是顓頊氏之子,那也不過是三個,其餘疫鬼,不過是癘疫之氣形成,或者是死於疫者的魂魄所化。洛陽一帶,也許不是疫鬼集聚,而是因為有癘疫之源,才生成了這許多疫鬼。”

    “你說得對。”管一恒眉毛一揚,“很可能是這樣!但洛陽王氣之地,癘疫之源又是哪里來的呢?還得等到了地方,見了董涵他們問問情況才行。”

    兩人低低說著話,把一輛列車從頭走到了尾,連廁所裏都查過了,卻沒找到一個疑似罪犯的人。大家手裏的車票都是跟座位相符的,且並沒有一張跟死者的座位相連。

    “不如把排除了嫌疑的人都集中到幾個車廂裏吧,這樣也好管理。”一名乘警小聲提議,“然後我們再仔細把車廂搜一遍,這樣萬一遇上了罪犯,也不容易誤傷到人。”

    要說平時,這個主意不是不好,但現在可就不合適了。葉關辰先就搖了搖頭:“這樣很容易大面積傳染……”就他們在搜查的過程中,還有幾個人發病被送去了餐車裏,這要是聚集起來,說不定一病就一整個車廂的人了。

    “再仔細搜一遍!這是空調列車,全封閉的,難道他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爬到車外面嗎?”管一恒簡直不信這個邪了,這一趟搜下來,既沒有疫鬼也沒有罪犯?不可能!

    一行人再從車頭往車尾反過去搜查。這麼折騰了一通,前方已經快到洛陽,一名列車員急急忙忙跑過來:“列車長聯繫了前方車站,不讓我們進洛陽市區,就在離洛陽最近的一個小車站停下,那裏人少,會有醫生等著接收病人。大概再有十分鐘,車就要停了。”

    “有沒有說明車上有逃犯?”管一恒沉聲問。

    “這——”列車員一愣,“我,我不知道……”這一趟出車實在是太混亂了,他也不知道列車長有沒有報告這件事。

    十分鐘的時間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是一轉眼就到了,列車開始減速,前方車站的燈光漸漸出現,列車上的廣播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在叫乘客們不要驚慌,全體坐在座位上,聽從列車員的安排。

    “餐車!”葉關辰突然抬起了頭,“只有餐車我們沒有搜!”

    管一恒在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罪犯很有可能裝成病人或者病人家屬,混進了餐車!顯然這時候正常人都會對餐車避之唯恐不及,那裏就是他們搜索的盲點!

    “快,去餐車!”管一恒拔腿就跑,幾名乘警迅速跟上,他還不忘叮囑了葉關辰一句,“你不要過去了。”

    “你的手臂——”葉關辰還沒喊完,管一恒已經跑沒影了。朱岩很有自知之明地沒有跟過去,沖著葉關辰笑了一下,正要說話,一隻冰涼的小手忽然從背後伸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腕。

    “嘻嘻——”一聲孩子一樣尖細的笑聲響起來,朱岩左手猛地一動,一張符紙飛起,在半空中化成一隻紙鶴,向下俯衝。那只手剛剛搭住朱岩的手腕就不得不鬆開,一個漆黑的身影向後一縮,跳開幾步。

    “葉先生小心!”朱岩飛快地又摸出一張符紙在自己手腕上猛擦,手腕上現出幾根模糊的黑色指印,好在顏色尚淺,被符紙一陣擦拭漸漸淡去,倒把符紙也染上了一片漆黑。

    朱岩擋在葉關辰身前,環視四周。火車已進入車站,月臺上的燈光照亮了車廂,卻也投下了更濃重的陰影,在這些陰影裏,好幾個面目模糊的黑瘦小身影圍著他們手舞足蹈,發出嘻嘻的笑聲。

    “數量還不少呢……”朱岩雙手各捏兩張符紙,覺得自己心跳得有點急。他是頭一次來一線直接戰鬥,偏偏管一恒還不在身邊,後面還有個要保護的葉關辰,一時未免有些緊張。

    葉關辰倒比他鎮定許多,低聲說:“我看這些東西很畏懼你手裏的符紙,如果碰上了它們會消散嗎?”

    他的聲音很奇異地有種令人安定的魔力,朱岩的緊張緩和了許多,也低聲說:“會的。我這是辟瘟符,疫鬼就是瘟癘之氣所化,沾上了就叫它們灰飛煙滅。”

    “你能同時發幾張符紙?”葉關辰環視四周,“好像有五六個疫鬼,一會兒車停了就有人進進出出,得先把它們滅掉,不然進了人群就不好辦了。”

    這話說得很有意思。朱岩其實心裏還是有點害怕被疫鬼撲到的,畢竟他雖是天師,卻沒有金剛不壞之身,如果被疫鬼撲到身上又不及用符紙祛瘟,自己也會染病的。但葉關辰說的話,卻是絲毫沒有提到他會有什麼危險,仿佛完全相信他既能護住自己,又能保住葉關辰,還能滅掉這些疫鬼,區別不過是挨個滅掉還是一下子滅掉罷了。

    人的信心有時候不是來自自己,而是來自別人。葉關辰這麼全然地相信,朱岩自己也就鎮定了許多,估摸了一下情況,小聲說:“我能控制至少四張符紙——這樣,你再幫我拿幾張符紙出來,都在口袋裏,我先發四張,然後再發四張,應該就差不多了。”

    葉關辰迅速伸手進他褲兜摸出一打符紙:“這四張我拿在手上,你一發出符紙,我會立刻遞到你手上,放心。”

    “別拿錯了,是那種——”朱岩口袋裏有好幾種符紙,除了畫得最多的辟瘟符,還有明光符,是專門用來照滅鬼魂的,雖然威力不小,但用來對付疫鬼這種外帶致病功能的略有些藥不對症,容易被疫鬼拼死一搏撲到身上來。

    朱岩話還沒說完,餐車方向突然砰砰兩聲槍響,在靜夜之中格外驚人,接著就是一陣驚叫。朱岩下意識地將目光移向餐車方向,幾隻疫鬼卻趁著這個機會同時暴起,朝著兩人撲過來。

    朱岩一聲大喝,雙手齊振,四張符紙旋轉飛出,在半空中泛起淡淡的金光,迎面撞上了四個疫鬼。薄薄的符紙如同刀刃般切入疫鬼的身體,好似熱刀切黃油,所到之處,黑氣像太陽下的雪一般融化,四個疫鬼發出吱吱的叫聲,消散在空氣中。

    四張符紙甩出去,朱岩雙手一空,隨即覺得又有四張符紙塞進了手裏來。此刻剩下的兩個疫鬼已經撲到眼前,朱岩顧不得去看究竟拿到手的符紙對不對,甩手把符紙擲了出去。

    金色的符紙飛旋,將剩下的兩個疫鬼切得七零八落,就在朱岩眼前消失了。四周的陰影都似乎一下子明亮了起來,朱岩松了口氣,轉身看向葉關辰:“葉先生——”

    車廂裏忽然一暗,仿佛有什麼東西擋住了窗外照進來的燈光,朱岩背對著車窗,只看見葉關辰猛然抬頭望向窗外,大喊道:“小心!”

 第21章 厲鬼伯強

    朱岩霍然轉身,只見車窗外面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高大的黑影,正緊貼著車窗似乎在往裏面窺看。

    此刻車廂內外都有燈光,可這個黑影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卻仍舊是影影綽綽地看不清楚,只有兩隻眼睛仿佛兩個有些混濁的玻璃球,在那張模糊的臉上閃著野獸般的光。並且,從黑影緊貼著的位置,一股黑氣從玻璃裏冒出來,向著朱岩撲了過來。

    朱岩手裏一張符紙也沒有。他畢竟還是缺乏實戰經驗,剛才本沒有必要將四張符紙全部扔出去的,但因為剩下的兩個疫鬼撲得太近,他一時心慌就顧不得留後手了,此時此刻,就是再摸符紙都來不及!

    猛然間白光一閃,仿佛車廂裏忽然多了個一千瓦燈泡似的,閃亮的光芒從朱岩背後射-出來,黑氣被白光一照,發出滋滋的響聲,潮水一樣往後退去。

    但因為光線是從朱岩背後發出的,他身前自然就留下了一點區域是照不到的,一絲黑氣趁機撲過來。朱岩匆忙之間伸手一擋,他常年用朱砂畫符,指甲縫隙和掌紋裏都有洗不淨的暗紅色,黑氣撲在他手掌上,被這些殘留的朱砂消蝕了許多,但終是有一絲兒自皮膚裏滲了進去。朱岩晃了晃,一頭倒了下去。

    白光散去,車窗外的黑影已經消失,葉關辰手裏握著一張明光符,手指一松,符紙化為飛灰飄散下來。他搶過去翻過朱岩看看,只見朱岩兩眼緊閉,就這麼短短一瞬間,已經燒得滿臉通紅。

    葉關辰眉頭猛地一皺,喃喃地說:“還是疫鬼?只是——為什麼這麼高大?早知道是疫鬼,不應該用明光符……”他從朱岩衣兜裏又翻了翻,翻出一張符來,捏在左手裏一晃,一股火焰騰起便化為紙灰,他摸過扔在一邊的水壺,將紙灰全部塞進朱岩嘴裏,又灌了一口水。

    紙灰咽下去,朱岩的呼吸就平順了許多。葉關辰把他架起來,便聽餐車那邊一陣混亂,連忙拖著朱岩趕了過去。

    餐車裏亂成一團,幾十個病人都擠在角落裏,中間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一手持槍,一手箍著個女孩兒的脖子,滿臉猙獰:“都退開,不然我立刻打死她!”

    管一恒站在車廂門口,伸開左手表示自己沒有攜帶任何武器:“你冷靜一點,不要傷害她。”

    男人扭曲著臉冷笑,手裏的槍口用力捅著女孩的太陽穴:“本事挺大啊小子,居然能想到我藏在餐車裏!”本來醫院的人都已經要上車了,只要把他抬進醫院,分分鐘都有逃跑的機會,誰知道這個吊著一隻胳膊的小子居然在關鍵時刻又回來了,如果不是這幾個乘警反應差點,恐怕他連劫持人質的機會都沒有了。

    管一恒心裏暗叫糟糕。幾名乘警雖然經過訓練,也有配槍,但畢竟從來沒有真正經歷過這種場面,對方卻是個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就是這麼一點差別,現在被子彈擊中的是一名乘警,而罪犯卻抓住了一名人質。

    “你也知道,車上現在爆發了瘟疫。”雖然心裏叫糟,管一恒臉上卻是神色不變,反而示意幾名乘警退後,免得過分刺激對面的男人,“你現在劫持的人質,應該是得了肺結核。我想你應該知道,這是會傳染的。”

    被勒住脖子的女孩兒爆發出一陣咳嗽,咳得嘴角都有血絲沁了出來,整個人都想縮成一團,似乎恨不得把肺都咳出來。

    男人臉頰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殺人之後就偽裝成一個病人的家屬留在餐車裏,當然看見了這些病人是什麼情況,也看見短短幾個小時之內就有多少人發病,可見這場瘟疫來勢洶洶。

    “你現在帶著她,當然能逃出車站,但之後呢?”管一恒敏銳地捕捉到了男人神色的變化,“如果你被傳染了,誰給你治療?你也看見了吧——”他抬手點點車窗外面,“這裏不是洛陽市,而是一個小站,這附近有醫院能治療這種烈性傳染病嗎?”

    男人的臉更扭曲了,槍口恨不得能直接按進女孩的腦袋:“你想怎麼樣!老子還沒得病呢!”

    “是現在還沒有得病。”管一恒冷冷地說,“再折騰一會,誰也不敢保證你會不會得病了,肺結核可是通過飛沫傳染的。為你著想,我建議你換一個人質,這樣你不會被傳染,這位病人也能得到及時的救治。”

    他稍稍抬了一下右臂:“你看我怎麼樣?我右臂已經骨折,又沒有得病,做人質的話更安全一些吧。這個女孩,如果再拖延下去可能就沒救了,那時候你用她做人質還有什麼意義?”

    男人頂在女孩太陽穴上的槍口稍稍松了一點,很明顯,管一恒的話對他是起了作用的,加上女孩又爆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臉上就不可遏止地浮起混合著厭惡與恐懼的表情,不再死死把女孩扣在自己懷裏,反而將她往外推了推。

    管一恒左手悄悄負回背後,握住了宵練劍的劍柄。宵練劍不能殺人,但如果斬中身體,能讓被斬的地方有片刻的麻痹。宵練劍夜間有光而無影,現在車廂裏有燈光掩護著,宵練劍的微光並不顯眼,他完全可以帶著宵練劍走近罪犯,然後在交換人質的時候下手。

    “……不要你!”男人突然大吼了一聲,“你別過來!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他-媽的是個員警!”他把槍口又緊緊按在女孩太陽穴上,不過身體卻往後縮了縮,跟女孩儘量保持距離,“我是要換個人質不過不要你,要——他!”他忽然對著另一邊點了點頭,“那個醫生,你過來!”

    管一恒隨著他點頭的方向看去,只見葉關辰扶著已經清醒過來的朱岩剛剛走到車門處,男人所說的醫生,正是葉關辰。

    “他不行!”管一恒下意識地拒絕,男人卻冷笑起來:“那個醫生,你趕緊過來,不然我現在就打死這個丫頭!”

    “你別激動。”葉關辰小心地扶著朱岩在座位上坐下,慢慢往男人面前走過去,“別傷害那位小姐,不然這件事的性質就變了。”

    “葉關辰!”管一恒有些急了,伸手想要攔他。

    “叫他過來!”那邊的男人立刻用力把槍口往女孩頭上一捅,槍口劃過女孩的臉,留下一道有些滲血的劃痕。

    葉關辰對管一恒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動:“你冷靜一點,別傷害她。”

    “哼!”男人冷笑,“老子已經殺了一個員警,不在乎多殺一個,你快點過來!”

    幾秒鐘之後,咳得快要斷氣的女孩被扔在地上,男人挾持著葉關辰出了火車。

    這個小站已經是半廢棄的狀態,只有少許幾趟貨車還會在這裏停靠一下,今天晚上忽然來了一群白大褂就已經讓工作人員手忙腳亂了,更不用說突然出現一個劫持人質的殺人犯!從附近派出所趕過來的幾名民警也是一樣,並不比他們強太多,只能用喇叭一遍遍地叫罪犯“不要衝動,保證人質的安全”。

    男人推著葉關辰出來,目光立刻落在了停在月臺邊的救護車上。有一輛車,他可以很快擺脫這些員警,然後在這個半郊區的小地方,要藏匿起來也不難,他既然能從員警的押送中逃出來,也一定能從這裏再逃出去。

    “往那邊走!”男人用槍口狠狠捅了一下葉關辰的後背,推著他往救護車的方向走。因為還要注意四周的動靜,他是用一種螃蟹一樣的姿勢橫著移動,靠近了救護車。

    救護車停在月臺邊緣,背後就是火車站矮矮的三層小樓,在月臺燈光的照射下,小樓投下一片陰影,蓋住了救護車附近的一片地方。男人橫推著葉關辰,就走進了這片陰影之中。

    救護車已經近在咫尺,男人悄悄地松了口氣,正要推著葉關辰上車,就聽見背後好像有什麼聲音呼哧響了一聲。

    這聲音聽起來像是什麼野獸在喘氣,仿佛是在通往月臺的入口裏響起來的。男人剛想回頭看看,箍在懷裏的葉關辰突然一手扳著他的手腕,一手在他手肘上捏了一下,頓時他整條手臂都酸麻起來,他條件反射地扣下扳機,但手臂失力,槍口不知移到了哪里,砰地一聲子彈打空,葉關辰已經一肘搗在他胸口上,脫離了他的控制。

    男人被這一肘搗得倒退了兩步,活動一下酸麻的手臂,正準備舉槍先打死這個醫生,忽然間背後一陣陰冷,仿佛有塊冰貼到了身上,那陣冷意從後背迅速擴散到四肢,只一秒鐘,就連脖子也僵硬得無法轉動了。

    他從眼角看過去,只見兩股黑氣像兩條手臂似的從後面包圍過來,猶如有人從背後抱住了他,整個人如墜冰窖,冷得連牙齒都打起戰來。一種噁心欲吐的感覺從胸口升起來,仿佛夏天中暑一樣難受。

    男人睜大眼睛,他現在能做的也只有這一個動作了。四肢僵硬,關節開始說不出的疼痛,他恍惚記得曾經有一次重病高燒了幾天,也是這種感覺——寒氣仿佛是從身體裏透出來的,就是包上三層被子都不暖和。

    頭昏昏的,仿佛腦殼裏灌了鉛一般沉重。在男人漸漸模糊的視野裏,從他身後侵過來的黑氣像潮水一樣,迅速漫過了他,追向那個醫生的背影,幾乎是一眨眼就到了醫生背後。

    要死一起死好了,你也別想活。男人惡意地想。一個員警,一個醫生,有兩個人陪葬也夠了。

    還沒等這短短的惡念從腦海裏閃現完整,男人就看見那個醫生非但沒有逃跑,反而轉過了身來。他右手腕上有什麼微光一閃,仿佛有只鳥突然出現在他手腕上。陰影之中,這只鳥只能勉強看見個輪廓,仿佛是只喜鵲,但又不大像。但不知怎麼的,這只鳥一出現,潮水一樣的黑氣突然向後倒縮,再次掃過男人,而後就消失了。

    冰塊從身邊移走,但男人已經感覺不到了。他渾身都疼,一張嘴嘩地吐了一地,然後一頭栽倒,最後的意識裏,他聽見那個醫生高聲喊起來:“快來人,他發病了!”

    管一恒是第一個沖過去的,只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抽搐的男人,他就抓住了葉關辰的手:“你怎麼樣!受傷了嗎?”剛剛他是聽見槍響的,只是這兩人都在陰影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並不能看清楚。

    “我沒事。”葉關辰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腕,用另一隻手拍了拍管一恒的手背,“他突然發病,槍走了火,然後就倒了。”

    地上的男人抽搐著,大口地嘔吐著,大概是被嘔吐物嗆住,他的臉紫脹起來,兩眼翻白。一名醫生跑過來,但男人已經猛地一抽,隨即身體慢慢癱軟下來,不再動了。

    “快來!”醫生急得大叫,“這人窒息了!”說著,就要俯下身去急救。

    管一恒已經搶先彎下腰去,用符紙在男人身上擦了擦,頓時男人全身都浮起淡淡的黑氣,整張臉都變了顏色。管一恒搖了搖頭,拉著葉關辰後退一步,順便把醫生也拎起來,沉聲說:“他死了。別碰他。”

    “這——剛剛窒息,還可以搶救……”醫生茫然地看著管一恒。

    管一恒搖搖頭:“立刻隔離他,不能碰。”他把醫生和葉關辰都往後推,“離他遠一點。”

    就是說了這幾句話的工夫,死者的臉已經浮腫了起來,五官都模糊了。醫生嚇了一跳,剛要說話,那邊已經傳來喊聲:“小管!”董涵大步走了過來,往地上的死者看了一眼,臉色就微微一變。

    他身後跟著的費准立刻上前跟醫生說了幾句什麼,醫生愣了一下,轉身去照顧車上的病人了。費准又叫了幾名員警過來,迅速繞著死者拉起黃色的隔離帶,將這裏圈了出來。

    “這個,不是普通的疫病了。”董涵用一塊手絹捂住口鼻,彎下腰去看了看。

    “疫鬼已經都被朱岩滅了,但還有一個,朱岩懷疑那不是疫鬼。”管一恒簡單地將朱岩在車廂裏看見的情況描述了一下,“……非常高大,如果不是葉先生扔出了明光符,朱岩也危險了。”

    “葉先生居然會用明光符?”董涵立刻將目光轉向葉關辰。

    葉關辰微微皺著眉頭:“是朱先生身上揣的。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符,只是當時情況緊急,手裏就剩這麼張符,我隨手就扔了出去,幸好管用了。”說完,他仿佛有點冷似的,搓了搓手臂。

    “是冷了嗎?”管一恒摸摸他的手,“這裏風大,別站在這兒了。”

    葉關辰苦笑了一下:“沒事。只是剛剛實在太緊張,現在沒事了,反而覺得心有餘悸。”

    “當時沒想到,這傢伙會讓你去做人質……”管一恒有些懊惱。

    葉關辰輕輕笑了一下:“這關你什麼事。不過——剛才這個人突然發病的時候,我好像聽見後面有什麼東西在喘氣,但是回頭一看的時候又什麼都沒看見。”

    “下次遇到這樣的事,立刻轉身就跑!”管一恒微微豎起了眉毛,“不要回頭,更不要去看!”好奇心會害死貓的!

    “我知道了。”葉關辰從善如流。

    費准已經一步躥進陰影裏去察看了,一會兒走出來對著董涵點點頭:“有些陰氣,確實曾有東西在這裏停留過。”

    “會是什麼東西呢?”董涵皺眉繞著死者走了一圈,“難道還有潛藏的疫鬼?”

    管一恒也一直在觀察地上的死者,這時候忽然說:“他身上的黑氣,好像是後背和兩肩處比較重,前胸較輕。”

    費准看了一眼:“是這麼回事。不過這能說明什麼?”

    “這看起來好像有個人從背後抱住了他似的……”葉關辰輕聲說,“朱先生在列車上對付的疫鬼都像小孩子一樣,倒是當時車窗外面站著的那個人影,看起來高矮比較合適。”

    董涵面色微微一變:“難道是瘟神?”

    “什麼?”費准駭了一跳:“不可能吧?如果是瘟神,這一帶都別想有人倖免了!”

    “高大,疫氣,卻又不是瘟神……”管一恒低頭思索起來,忽然抬頭,“我記得王逸注《天問》裏曾說,伯強,大厲疫鬼也,所至傷人!”

    “厲鬼伯強?”費准眼睛一亮,“這倒有點像!”

    董涵也微微點了點頭:“如果說是伯強,倒也有道理。伯強乃是厲鬼,所至之處有癘疫,故而疫鬼聞風而至。立刻搜查伯強,找到這個源頭,瘟疫大概也就能解決了!朱岩呢?快叫他過來。”

    月臺上的風越刮越大,葉關辰一個沒忍住,打了個噴嚏。管一恒有些擔心地看了看他:“走,去找件衣服給你穿。”

    葉關辰臉色微微有些蒼白,聞言也沒拒絕,跟著他往車廂裏走去,一面問:“接下來要怎麼辦?”

    “朱岩有辦法。”管一恒伸手摸了一下,覺得他的手冰涼,下意識地握住了,“死者身上會留下伯強的痕跡,朱岩的追靈符能跟蹤得到。伯強跟普通疫鬼不同,必定能找到的。”

    葉關辰沉默了一會兒,問:“你覺得伯強就是引發瘟疫的源頭嗎?”

    “不太好說。”管一恒的注意力都在他冰涼的手上,沒有在意他的問題,隨口回答,“先抓到了伯強再說吧。”

 第22章 失蹤的屍體

    “這次火車上發病的總共四十一人,其中有三個孩子和兩個成人是直接接觸了疫鬼,情況最為嚴重,不過及時灌了符水,現在已經穩定下來了。到目前為止,應該是沒有人會有生命危險了。”費准把一迭病歷影本放到桌子上,又說,“逃犯的事我已經跟監獄那邊聯繫過了,家屬還想解剖,不過我沒同意。”

    董涵把手一擺:“開玩笑!一身的癘疫之氣,還要解剖!誰碰上都是大麻煩!趕緊燒掉。”

    費准答應了一聲:“我也是這麼想的,已經聯繫了今天晚上就處理掉。”

    董涵歎了口氣,有些疲憊地抹了抹額頭,看一眼管一恒:“你們呢?”

    朱岩也是一夜沒睡,眼圈底下汪了一抹青黑,神色有些為難:“屍體的身上,並沒有留下伯強什麼痕跡,我用追靈符追蹤了一段,就被疫鬼的疫氣混淆了。”

    董涵眉頭一皺:“怎麼會這樣的?伯強這樣的大厲疫鬼,你的追靈符都追不到?”

    朱岩苦笑著攤了攤手,打開手提電腦調出一張地圖來:“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像那疫氣已經被人消除了一樣,我只勉強追蹤到這一小段。”

    地圖上有一段紅色的線,斷斷續續,只延伸了一小段就消失了。費准看得眉頭直皺:“現在怎麼辦?普通疫鬼也就算了,至少得病還能治一下,伯強幾乎是觸人便死,不儘快消滅,恐怕……”

    管一恒也伸手在電腦上按了幾下,又調出一份地圖來:“伯強雖然追蹤不到,不過,這些日子疫鬼的活動情況,我們還是統計出了一份地圖。”

    兩張地圖在電腦上重疊,伯強活動的那一小段紅色痕跡,與疫鬼活動的黑色痕跡中最重的一段竟然大部分都能重合。管一恒指著地圖說:“從這一段重合的痕跡來看,我覺得是不是可以推斷,伯強的行動範圍,跟這些深黑色的痕跡也是重合的?”

    地圖上的黑色紋路看起來好像一張蛛網,最濃重的地方表示疫鬼出現得最多,形成了蛛網的骨架,其餘顏色略淡的則在這個基礎上向外延伸,構成一張完整的網。

    “如果我的推斷出入不大,”管一恒在蛛網中心部分輕輕點了點,“伯強活動的範圍,很可能是圍繞著邙山一帶的。”

    邙山,又叫太平山,在洛陽之北,海拔雖然不雖高,但西起三門峽,東至伊洛河岸,連綿橫亙四百余裏,如同一道天然屏障。此地氣勢雄偉,土質深厚,草木茂盛,按風水學來說,是死後長眠的好地方,故而早有“生在蘇杭,葬在北邙”的俗語,北邙也成了墓地的代名詞。

    費准看著那張圖,皺起眉頭:“邙山上有什麼?能讓疫鬼繞著邙山打轉?是因為那些墓地嗎?”從東漢城陽王祉葬於此開始,邙山就是歷代公卿的葬地,尤其是孟津新莊村附近,簡直是古塚林立。

    “墓地早就在了,從前也沒見疫鬼出現。”管一恒簡單地說,“還是要上山去看一看。擒賊先擒王,先把伯強收伏最要緊。”

    在管一恒和朱岩來洛陽之前,董涵和費准已經滅掉了幾十隻疫鬼,這還不包括洛陽附近區域其他天師所滅掉的。算一算,自發現疫鬼到現在,大概幹掉的總有百來隻,可疫鬼仿佛還在不停地出現,簡直是源源不斷,殺都殺不絕。

    費准翻了個白眼,同意了管一恒的說法:“對。不滅掉伯強,這疫鬼簡直殺不完。”幸好當時第一個發現疫鬼的天師迅速上報了協會,第一時間儘量調了人來巡檢各處,不然若是放任這些疫鬼肆虐,恐怕現在麻煩就大了。

    “邙山不是小地方,現在所有的探查只大體到邙山範圍,還是根據疫鬼推斷的。至於伯強究竟在不在山裏,如果在的話,又是在什麼地方經常出沒,現在都不能確定。”董涵沉吟著,“疫鬼還在不停地出現,四周也需要人盯防,還要找人攔截,免得伯強離開這裏又跑到別處去,就更難找了。說來說去,人手還是不夠……”

    “先去看看再說。”管一恒素來是行動派,“拖著不做,還不知道疫鬼又能生出多少來。目前能調用的人暫時也就這麼多了,夜長夢多,等我們的人調過來,又不知道會生出什麼變故。”

    “我也覺得——先上山看看。”費准一向是喜歡跟管一恒作對的,但這件事上兩人想到了一處,卻被管一恒搶先說出來,他也只能捏著鼻子跟在後頭表示贊同了,“伯強雖然是大厲疫鬼,我們不是還有朱岩的辟瘟符麼。”只要能隔絕那癘疫之氣,難道幾個天師還拿不下一個厲鬼?

    董涵微微皺眉:“我不是說不要上山,總要有個周全的計畫。現在連伯強在哪里都不知道,邙山那麼大,就我們幾個人,撒開去找都不夠。”

    “也未見得上山就馬上能找到。”管一恒淡淡地說,“但上山總比不上山強。”

    費准在心裏是同意管一恒這話的,嘴上卻說:“沒頭蒼蠅一樣亂撞,去了也是無用功,總得先制定個路線,這個也花不了多少時間。”

    管一恒看了他一眼,心裏暗暗有些好笑,點了點頭:“也是,現在制定路線,明天一早上山也來得及。”

    費准嘴唇動了動,無話可說。董涵皺皺眉,正要說話,管一恒的手機響了,接起來,對面是葉關辰的聲音:“小管,我在醫院,那具屍體不見了!”

    “什麼不見了?”

    “就是那個罪犯!”葉關辰急促地說,“我來醫院幫忙,碰到那個罪犯的家屬說要見人,進了太平間,發現屍體不見了!”

    這下不用討論上什麼山了,十分鐘之後,費准飆車,一行人全部趕到醫院。

    罪犯的家屬是他老婆,正抱著個一歲多點的孩子滿地打滾地嚎哭,邊哭邊用濃重的方言說話,中心思想就是她丈夫身體一向很好,不可能一下子病死,是不是警方動用私刑把人打死了,要不然為什麼不讓驗屍云云。

    當地派出所的員警一臉憋屈地站在一邊,一見董涵等人便連忙走過來,小聲說:“屍體忽然不見了,她鬧得厲害……”被指動用私刑打死犯人已經夠倒楣了,更倒楣的是屍體忽然失蹤,有理都講不清楚!

    女人看見有人過來,嚎得更響亮了。董涵並不管她,徑直往太平間走去。

    小醫院的太平間其實就是個加裝了點冷氣的房間罷了,因為董涵說過這具屍體要隔離起來,所以連看門的人都退避三舍了,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屍體是如何失蹤,又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葉關辰站在太平間門口,對著兩扇門發呆,聽見董涵等人的腳步聲才回頭。管一恒看他臉色又有些發白,不由得眉頭一皺:“怎麼站在這裏?也不多穿件衣服!”

    董涵倒是把葉關辰仔細打量了一下,笑眯眯地說:“葉老弟怎麼到醫院來了?”

    “來幫幫忙。”葉關辰往後退了幾步,避開涼氣直冒的門口,指了指裏面,“忽然發現屍體不見了,我就跟著下來看看。”

    當地派出所的一名小員警已經在太平間裏檢查過一遍了,只是一無所獲,看見董涵便有些垂頭喪氣:“這裏沒有攝像頭,平常也沒人過來,這兩天醫院裏的人都去忙病人的事了,我問過了,沒人注意過屍體是怎麼失蹤的……這,這屍體要是被人偷走了,會怎麼樣?”

    費准沒好氣地說:“會怎麼樣,會繼續傳染!說不定傳染的人更多!”

    小員警臉色更不好看了:“可是,誰會偷屍體……”他也真倒楣,才參加工作不久,就先碰上疫情,又碰上屍體失蹤。

    葉關辰忽然輕輕地拉了一下管一恒的衣服,低聲說:“你看門把手上……”

    管一恒立刻將目光轉向兩扇敞開的大門。門內外都有不銹鋼的把手,門外那一對好像剛換了不久,因為幾天沒擦,表面落了一層淡淡的灰塵。

    小員警一見他們目光投向大門,馬上說:“我已經驗過了,門把手上的灰塵是完整的,就是門板上也沒有留下新鮮指紋。”

    葉關辰輕聲說:“你檢查的是門外的把手,不是門內的。”

    小員警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當然先檢查外面——”他話還沒說完,就自己倒抽了口氣,滿臉驚駭地看著葉關辰。

    如果有人偷走屍體,當然是從外面進來,於是他就要先拉開門,首先就會在外面的把手上留下點痕跡。但是現在葉關辰說的是門內的把手,如果不進來,要怎麼出去?難道說根本就沒有人進來過?那麼屍體是怎麼失蹤的,難道是又活過來了自己走出去的嗎?

    天色已經近黃昏,太平間裏冷森森的,只有一盞有些發黃的燈照著,弄得小員警無端地就狠狠打了個冷戰,背後一陣發毛。

    葉關辰卻指著門內的把手,低聲對管一恒說:“你看那上面是不是有點東西?”

    不知道是醫院太缺錢,還是換門把手的人只要面子工程,門內的那對把手還是舊的。不知用了多少年,不銹鋼也生銹了,斑斑駁駁的十分難看。

    在這樣的把手上要取到指紋是比較難的,但葉關辰說的也不是指紋,而是把手上染著的一點灰黃色的東西,仿佛沾上了什麼濃稠的液體,又被風吹幹了。

    管一恒走過去仔細看了看,一股微微腥臭的氣味傳來:“這好像——是什麼膿水……”他眉頭猛地一皺,“難道是屍體身上的?”

    “離遠一點!”朱岩嚇了一跳,“如果真是屍體上的,也會傳染!”

    他一邊說,一邊迅速摸了張符紙走過去,仔細把那點灰黃色的東西擦在符紙上,然後手指一撚,符紙憑空燃燒起來,片刻就化成了一團灰白的紙灰。朱岩雙手一搓,再向外一灑,紙灰飄落下來,落在門把手上,也落在地上。片刻之後,門把手上現出一個淡淡的黑印,地上則出現了兩個。

    朱岩站在那裏比劃了一下,對董涵點了點頭:“應該就是了。”

    站在一邊的小員警瞪著眼,半天才能說出話來:“是,是什麼?”朱岩比劃的那個動作他看得很清楚,再加上三個黑印,分明就是有人站在太平間內,握住了門把手。外面的門把手上沒有任何痕跡,裏面卻有,那麼站在那裏推開門的,到底是誰?

    董涵眉頭緊皺,轉過頭去很溫和地對小員警說:“這件事情就交給我們吧,可能需要你們配合一下,不過不要再多問了。”

    小員警下意識地咽了下口水:“要,要怎麼配合?”他確實不想多問了,再多問,恐怕他就不得不聽這幾個人告訴他,那具屍體是自己走出太平間的。

    董涵轉頭問朱岩:“能追蹤嗎?”

    “能。”朱岩點頭,“有這點東西就行。”他一邊說一邊又掏出一張符紙,幾下折成了一隻紙鶴,往空中一拋,紙鶴的兩隻翅膀就扇動起來。

    小員警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他眼看著這只紙鶴在空中盤旋了一圈,然後俯衝下去,像狗嗅地面似的在門把手上啄了幾下,隨即化成一道淡淡的流光,沖出大門往外去了,這才能說出話來:“這個,這個又是什麼?”

    董涵輕咳了一聲,走到他面前:“看這個——”說著舉起手在小員警眼前晃了晃。

    一點亮光在董涵手心裏閃了一下,小員警眨了眨眼睛:“董先生?”

    “現在好點了嗎?”董涵仍舊溫和地笑著,“你剛才有點頭暈,是這幾天太累了吧?”

    “啊,是,這幾天病人太多,我們也跟著緊張得不行。”小員警隨口回答,一轉頭發現自己站在太平間裏,才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對了,那個屍體突然失蹤,我還沒有發現什麼線索——”

    “我們已經有線索了。”董涵打斷他,“要麻煩你們派車送我們了,必要的時候,還要配合我們隔離群眾。走吧。”

    小員警不疑有它地點了點頭,跟著董涵就往外走:“所長已經說了,我們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配合你們,所裏的車都在外頭等著呢。”

    葉關辰看了半天,忍不住小聲問管一恒:“這是怎麼——催眠嗎?”

    管一恒倒是聽說過董涵的本事,也低聲回答:“類似吧,不過這是直接抹掉這一小段記憶,比催眠更有效一些,並且以後不會再想起來,但不能抹掉太多的東西。”

    葉關辰又看了看董涵的手:“那道閃光是什麼?”

    “應該是一塊鏡子。”管一恒對董涵的事也知道得並不詳細,不過是在協會內部聽說過的那些,“是董理事的一件法器。”

    兩人說話的時候,朱岩已經不知從哪里摸出了一個小指南針,看了看指標,拔腿就往外走。董涵等人都跟著他,一直走出醫院,費准才怪異地看了一眼:“怎麼,葉先生也打算跟我們去?”

    葉關辰已經跟著他們走到了車旁邊,這時候聽了費准的話才停下腳步,自嘲地一笑:“險些真的要上車了,這件事實在是太奇怪……”

    管一恒當然不能讓他也一起去:“你快回去吧,也別總在醫院幫忙,注意身體。”

    車輛發動,管一恒從後視鏡裏看見葉關辰還站在那裏。費准一邊開車,一邊嗤笑了一下:“怎麼了,還惦記著呢?我說,這位葉先生好像還沒有完全洗清嫌疑吧?旅遊山莊那件事,他可是一直都在。”

    管一恒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現在應該先關心屍體的問題吧?”

    費准哼了一聲:“不過是起屍罷了,難道你沒見過?”

    管一恒反問:“起屍是有條件的,這裏的醫院有什麼條件?”

    費准被問住了,半天才回嘴道:“那你說是為什麼?”

    管一恒沒理他,轉頭去看朱岩。朱岩手裏握著那個小指南針,如果細看的話,會發現這其實不是個指南針,錶盤上沒有標誌著南極和北極的字母,而是一個陰陽魚的圖案。現在指標指向陰陽魚黑色的眼睛,但有少許偏差。

    “往東走了!”朱岩緊盯著錶盤喊了一嗓子,看費準將車向東拐之後指針漸漸歸正,這才騰出工夫來說了一句,“這個線路好像有點熟悉。”

    管一恒眉梢微微一動,迅速打開手機上的gps,看了兩眼就得出了結論:“這是疫鬼活動的那條主線。如果按著這條主線走,會通往邙山。”

    朱岩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咳嗽了兩聲才能說出話來:“難道這具屍體是去找疫鬼了嗎?”

    “也許是去找伯強。”管一恒淡淡地說,盯著手機上的線路,“這不是起屍,而是它也要變成疫鬼了,所以跟其他的疫鬼一樣,追著伯強走。”

    管一恒的猜測沒錯,隨著朱岩那個陰陽魚錶盤上指標的移動,前方漸漸顯示出了山巒的輪廓,屍體正是往邙山去的。等車開到邙山腳下,天色已經黑了……

 第23章 遭遇戰

    邙山是洛陽附近的著名旅遊景點,“邙山晚眺”位列八大景觀之一,尤其是這個季節,在暮色蒼茫中站在山頂俯瞰山下,華燈初上,襯托得高大的城郭格外壯觀。因此雖然管一恒他們來到的地方離洛陽較遠,但山腳下仍舊有兩輛車,想必是自駕遊客停在這裏的。

    費准直接就想暴跳了:“怎麼這時候還有旅遊的在山上!”

    後面跟來的小員警苦著臉:“現在是旅遊旺季啊……”本地這邊很大一部分經濟都是靠著旅遊的,如果把疫情發佈出去,整個小鎮這一年的收入都要受到極大的影響,而且可能還要影響到明年後年,這是小鎮不能接受的。

    費准氣得眉毛都豎起來了:“是錢要緊還是人命要緊!死了人你們能負得起責任嗎?”

    小員警苦著臉不作聲,等費准跳完了才小聲說:“我,我們說了也不算啊……”

    費准怒視他,還是董涵抬手攔了攔:“算了小費,這位小同志說得對,他們也控制不了。”

    “是啊是啊。”小員警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連連點頭,“別看我們是員警,其實有很多事都是無能為力的。別說旅遊這樣的正規收入了,就是有些違法的事,我們也管不過來。比如說這邊山上每年有候鳥遷徙的時候,就有人上山張網捕鳥,其中有好些都是國家保護動物,根本不許抓的。可是這些人也照抓不誤,我們也組織人上山去搜,但根本就管不過來——”

    他還想倒倒苦水,董涵卻打斷了他:“現在我們要上山去看看,你們在這邊封閉道路吧,至少這幾天事情沒有解決之前,不許遊客再上山了。”

    小員警訴苦被打斷,悻悻從車裏拿出黃色螢光帶,開始在山下拉隔離。管一恒瞧了瞧他,從朱岩那裏要了幾張符紙,走過去遞給他:“這張貼在車頭上,這張放在身上。一會兒我們上山去,如果覺得有什麼不對,你就熄滅車燈在車裏坐著,不要出聲就行。”

    他這麼一說,小員警反而害怕起來,哆嗦著手接過符紙,眼巴巴看著管一恒:“會,會出什麼事啊?”

    這問題簡直沒法回答,真要能回答的話,董涵也不用消除他的一小段記憶了。管一恒只能說:“總之你在車裏坐著不要出聲就是了,我們天亮之前肯定會回來的。”

    小員警只得答應了,目送管一恒等人往山上走去,自己趕緊拉好隔離帶,把車儘量開遠一點,貼好符紙就坐進車裏,大氣也不敢出了。

    不知坐了多久,四周並沒有什麼動靜,困意漸漸上來,小員警靠在座位上,眼皮直往下沉。正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時候,他忽然聽到車頂上篤的一聲,仿佛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一個機靈頓時清醒了。

    今晚沒有月亮,但繁星滿天,四周的景物還是能看到的。小員警這一睜眼,卻發現車窗上好像蒙了一層灰塵似的,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然而他今天早晨才剛擦過了車,又沒有跑太多的地方,按說怎麼也不至於一天下來就髒成這樣。

    這種感覺真是很不舒服,小員警下意識地湊到玻璃上,想看看到底髒成啥樣了。沒想到他貼著玻璃往外一看,突然發現玻璃上並不是蒙了灰塵,而是有好幾張黑色的臉,也緊貼在玻璃上往裏看。

    一聲驚叫被小員警死死扼殺在喉嚨深處,他捏緊了手裏的符,抖得跟打擺子一樣。那幾張臉看不清五官,可他就是能感覺到,這些東西在往車裏看!

    不過也只是看而已。過了一會兒,玻璃上的黑氣漸漸退後,窗外的景物又清晰起來,小員警那顆已經跳到舌頭上面的心,又稍稍落回去了一點兒。他扒著玻璃小心翼翼地往外看,發現車子周圍層層疊疊的全是些面目模糊的黑影,身高大概都在一米半左右,也不知道有多少。

    小員警的心一下子又懸了起來,不由得覷著眼去看車頭,直到看見那張符穩穩地貼在車上,儘管外頭起了風也一動不動,這才松了口氣。

    車頂上又傳來篤篤的響聲,聽起來像是什麼東西在上頭走動。小員警發現車周圍這些黑影似乎也在隨著車頂上那個東西在動,聲音響到車尾,黑影們就移向車尾,聲音再響到車頭,黑影們也跟著擁向車頭。

    到底是什麼東西在車頂上走呢?小員警怕得要命,卻又好奇得要死,忍不住就把臉貼到前擋風玻璃上,拼命往上看。

    聲音再次響到了車頭的位置,一根尾巴從車頂上甩下來,垂在前擋風玻璃上,還動了幾下。小員警幾乎是把眼珠子都貼到了玻璃上,發現那是一根——豬尾巴!難道車頂上是一頭豬嗎?可那篤篤的聲音很輕快,哪里會有那麼輕捷的豬呢?

    沒等小員警琢磨完,那根尾巴一甩,車頂上傳來翅膀拍動的聲音,一隻鳥劃過他的視野,迅速沒入了夜色之中,而圍在警車周圍的那些黑影也調轉方向,一窩蜂地跟著去了。

    四周豁然開朗,星光都似乎比剛才更明亮了些。小員警長長喘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剛才一直在屏息靜氣,險些把自己憋死。他望向黑黝黝的如同臥伏在地的猛獸一般的山巒,很盼望現在能有個人下山來,告訴他剛才看見的究竟是什麼。

    管一恒等人當然並不知道小員警的奇遇。在小員警打瞌睡的時候,他們已經捏著手電筒進了邙山深處。

    這裏不是開闢好的旅遊景點,樹木雜草從生,只有一條羊腸小路曲裏拐彎地往裏鑽,還不時有樹枝藤蔓之類的伸過來拉扯一下走路的人。

    管一恒和費准各執法器頂在最前面,董涵壓陣,朱岩走在中間,兩眼只盯著手裏的陰陽魚錶盤:“……好像停下來了……”

    “停下了?離我們還有多遠?”派出所配備的手電筒照明效果並不怎麼樣,費准一隻手握著蛟骨劍,另一隻手拿著手電筒還要不時地擋開兩邊的樹枝,已經快要暴躁了。

    “應該不會太——”朱岩話才說了一半,忽然瞪圓了眼睛,“往回走了往回走了!往我們這邊來了!”

 

    “什麼?”費准頓時精神一振,“來得好!正愁找不著它,它倒自己送上門——”

    “救命啊!”一聲尖叫打斷了費准的戰鬥宣言,前方小路上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傳來,有腳步聲,有哭叫聲,還有樹枝斷裂石頭滾動以及有人跌倒的聲音。

    管一恒默不作聲地拔腿就跑,邊跑邊用手電筒照著前方。大概是看見了手電筒光,那邊奪命狂奔的幾個人連滾帶爬地朝著這邊來,邊跑還邊喊救命。不知是不是他們的叫聲驚動了什麼,四周璀璨的星光忽然黯淡了下去,樹林間漫上一層淡淡的黑氣,逐漸凝結成一個個矮小的身影,挨挨擠擠也不知有多少個,都默默地看著被它們包圍起來的人,像狼群看著獵物一樣。

    “好傢伙!”費准到了這時候反而更興奮了,駢指在蛟骨劍上一抹,一層淡淡的紅光從劍身上透出來,像無數透明的小火苗,將他身周一片照亮。凡被這紅光所能照及的地方,黑影都往後退了退。

    “救命啊!”一個背著背包、頭髮染成草黃色的年輕男人一頭撞了過來,險些撞進費准懷裏,將紅光都擋住了。兩個小黑影趁著這機會,嗖地從樹林裏鑽出來,就往費准身上撲。

    費准罵了一句髒話,左手把撞上來的人往旁邊一帶,右手一抖,蛟骨劍抖出一個漂亮的劍花,兩朵火苗飛灑開去,一沾上黑影就像落到汽油上似的,呼地一聲蔓延開去,勾勒出一個明亮的形狀。

    即使在這樣的火光之下,這些黑影仍舊看不清面目,只能看見瘦骨嶙峋的孩子一般的小身體,被火一沾就燒成了透明的,然後迅速灰飛煙滅。兩個黑影發出吱吱的叫聲,漸漸消失在空氣之中。

    這兩團火光照亮了樹林,卻嚇著了沖過來的那個黃毛,他死死扯著費准的衣服,邊喘氣邊打哆嗦:“這,這是什麼?”

    費准真想一腳把他踹開:“你們怎麼會在這裏?這邊不是開放的旅遊景點!”

    “我,我們——”火光亮起來的時候,黃毛已經看見了周圍重重疊疊的黑影,兩手揪著費准的衣服揪得更用力了,“我們是自己來的,迷路了……那邊,那邊有個怪物!”

    費准忍不住又爆出了一句髒話。很好,這就是一些所謂的驢友,專喜歡往沒有開發過的山林裏跑,然後一旦迷路了就打電話報警等著人來救。只不過這次他們更倒楣一些,等來的不是員警,而是一具會走動的瘟屍!

    這時候也沒時間去罵人了。小路上又陸續跑過來三四個人,其中有一個女孩被男朋友背著,已經在抽搐了。在他們身後,管一恒手中的宵練劍帶著瑩瑩微光,一劍將兩個黑影串成叉燒,隨即抖手收劍,反手把另一個黑影攔腰斬斷。中劍的黑影連吱的一聲還沒有叫完,就散成一股黑氣,迅速被山風吹散了。

    在黑影後面,一個人正搖搖晃晃地跑過來。說它是人也不大正確,因為事實上這正是已經死掉的那名罪犯,現在是一具屍體了。不過這具屍體並不像一般屍體那麼僵化得厲害,奔跑的速度並不比這些驢友們慢多少,它一闖進手電筒的光圈裏,就有一個女孩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顯然是快被嚇瘋了。

    也難怪她尖叫,就是朱岩也不由得脫口哎喲了一聲,因為這屍體看起來實在是——露在外面的皮膚已經變成紫黑色,下頜周圍全是潰爛的腫塊,手上和臉上則生滿了皰疹,尤其是那雙眼睛,完全充血紅腫,眼周都爛了,活像鑲了兩個爛山楂在臉上。

    因為死者的皮膚已經腫脹,所以五官都仿佛被抹平了,加上紫色的顏色,屍體現在看起來,就跟周圍那些面目模糊的黑影頗為相似了,只是身體更高大一些。它一跑到近前,就張開雙臂沖著管一恒撲了過去,似乎打算把人沒頭沒腦地抱住。

    驢友隊的成員齊聲尖叫,黃毛語無倫次地叫道:“別!碰上了會死的!立刻就得病!我們已經死了四個人了!”

    其實這根本用不著他說,這裏的人都比他明白多了。管一恒從口袋裏摸出朱岩早就畫好的辟瘟符,甩手扔了出去。薄薄的符紙被他甩得像撲克牌一樣,嗖嗖幾聲,四張符紙全部嵌進了屍體腫脹的皮肉裏。

    屍體的皮膚開裂,濺出來的卻不是血水而一股黑氣。屍體像感覺到疼痛一般,突然發出一陣低沉的嚎叫。隨著這聲嚎叫,四周的黑影疫鬼一起嘻嘻笑起來,像潮水一般湧了上來。

    費准首當其衝,左手往蛟骨劍上一拍,火星迸射,一條赤紅色的虛影從黃白色的骨質劍身中沖出,半空中身體拉長,猛然長大了一倍,尾巴一甩,就有四五個疫鬼被拍飛出去,半空中就燃燒了起來。

    這條虛影生著一個虎一般的頭顱,卻有龍一樣的身體,也一樣生著四隻爪子,不過每只爪上只有三趾,趾尖上有尖銳的指甲,如同鷹爪。它在空中一個盤旋,四爪各自抓住一個疫鬼,輕而易舉就將它們捏成了飛灰;而後張口一噴,一串透明的紅色火焰沖出來,所到之處,黑影全部像太陽下的水氣般蒸發了。

    朱岩把陰陽魚表往口袋裏一揣,摸出一把符紙,繞著幾個已經跑得快要斷氣的驢友身邊灑了一圈。雖然山風很大,但他灑下的符紙一接觸地面就緊緊貼了上去,任憑風怎麼吹都一動不動。

    董涵站在朱岩身後,一翻手亮出一面嬰兒手掌大小的鏡子,頓時一道赤紅的亮光從鏡子裏射-出來,所過之處甚至比費准蛟骨劍內火蛟所噴的魂火還要厲害,被照到的黑影連聲音都沒發出,就煙消雲散了。

    相比之下,倒是管一恒衝鋒在前,最為危險,因為他要面對的不只有疫鬼,還有這個半人半鬼的瘟屍。宵練劍能斬妖滅鬼,卻不能殺人,而屍體雖被伯強染上了癘疫之氣,卻仍舊是人的身體,宵練劍砍在屍體上,一縷縷黑氣不斷飄出,一時卻不能把屍體完全放倒。偏偏屍體上濺出的屍水和膿液都帶著疫毒,且這東西不比疫鬼只是一團陰氣,能被辟瘟符所辟,倘若沾到皮膚上,恐怕只有立刻去醫院治療的份。

 

    四周的疫鬼刁滑,眼看管一恒這裏有隙可鑽,立刻棄了費准等人,一窩蜂地擁了上來。管一恒騰身而起,半空中一個飛踹,精確地用鞋底狠狠踏在瘟屍的右邊太陽穴上,只聽喀嚓一聲,屍體整個腦袋被踢得擰轉了一百八十度,卡在那裏一時轉不回來。

    管一恒人在空中,已經借著這一踹的力量擰腰揮臂,星光灑落在宵練劍上,陡然漲起一層銀色的劍芒,如同整柄劍身陡然伸長了一尺多。銀芒劃過一個半圓,一排撲上來的黑影像被鐮刀收割過的麥子一樣,齊齊矮了一截。管一恒翻身落地,已經離開了黑影的包圍圈。

    “好!”朱岩的喝彩聲還沒完,突然變了臉色,“小心!”

    管一恒剛剛落地,後背忽然侵來一股涼意,一刹那間他連頭髮都有些豎了起來——兩道黑氣就從他背後伸展開來,像兩條手臂一樣,就要緊緊將他圈起來。

    “小心!”費准也同時叫了出來,盤旋在身邊的火蛟陡然沖了過去,但顧忌到那黑氣已經跟管一恒貼得極近,既不能撕咬也不能噴火,一時無計可施。

    這兩道黑氣出現得無聲無息,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把管一恒箍住,接著就要往裏一收。厲鬼伯強的癘疫之氣又不是普通疫鬼能比的,這兩道黑氣還沒有真正貼到管一恒身上,他所佩戴的辟瘟符已經啪地爆裂開來,化成一串四濺的小火花,只是這火花比起黑氣來是杯水車薪,只是把黑氣收束的勢頭稍稍阻擋了一下。隨著火花被黑氣撲滅,伯強的兩條手臂用力向中間一收,這一下子只要抱緊了,管一恒半分鐘之內就會變成第二具瘟屍。

    管一恒此刻只是剛剛落地,連腳都還沒有站穩,但他沒有浪費絲毫工夫,甚至根本沒有試圖回頭去看看背後是什麼,立刻就整個人向下一滑。伯強的兩條手臂收緊,卻抱了個空,管一恒已經在辟瘟符爆裂的時候急蹲下去,然後就地一個翻滾,反手揮出宵練劍,將伯強的雙腿齊著腳腕斬斷了。

    伯強尖厲扭曲的叫聲跟鋼筆尖劃過黑板的聲音頗有相似之處,從它雙腿斬斷的地方噴出一股股黑氣,像一條條黑蛇一樣對管一恒卷過去。

    費准的火蛟長嘯一聲,一頭紮下去,燃燒著火焰的尾巴用力一抽,將幾條“黑蛇”打得四分五裂。管一恒趁機翻身躍起,順手在自己身上一扯,嗤拉一聲,他的t恤像浸了水的紙一樣被扯下來,瞬間就被染在上頭的黑氣腐蝕成了一團爛布。

    伯強尖聲嚎叫著,一轉身撲向歪著脖子的瘟屍。四周的疫鬼一起發出吱吱的叫聲,仿佛聽見了衝鋒令一般一擁而上,拼命往瘟屍身體裏鑽進去。瘟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脹大起來,撲撲幾聲皮肉都崩裂開來,濺出膿水。

    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幾個驢友身邊的一圈符紙全部火花四濺,化為飛灰,最前頭的黃毛猛地捂住鼻子,還沒等說話就一頭栽了下去。臭氣彌漫,就連地上的草葉似乎都蔫了下去,癘疫瘟瘴之氣,觸人可斃……

 第24章 疫情

    朱岩嗖地從腰裏拽出個噴壺來,一按壺嘴,噗地噴出一股散發著大蒜味兒的朱砂水來。別看這東西難聞,效果居然不錯,頓時沖淡了空氣中的惡臭。朱岩手腕轉動,朱砂水噴到空中化成一陣細小的霧滴,緩緩落下。

    一壺朱砂水噴完,驀然間空中光華一閃,尚未完全落地的水霧居然是形成了一個符咒。在朱岩手腕一轉首尾相接之後,這個符咒忽然閃閃發光,懸在了空氣之中,淡淡的毫光從符咒上四射向外,形成了一堵光的壁壘,將幾個驢友牢牢擋在了後面。

    瘟屍張嘴一噴,一股黑氣像蛇一樣沖出來,一頭撞在壁壘上,硬生生被彈了回去。費准蛟骨劍當頭劈下,將黑氣斬成兩截,被山風吹散。

    瘟屍大聲嚎叫。這聲音粗礪低沉,好像從通風管裏傳出來的,其中卻又夾雜著模糊的吱吱和嘻嘻的聲音,聽得人說不出的牙酸。一個喉嚨裏能發出如此雜亂的聲音,也真是令人歎為觀止了。

    朱岩縮在自己的符咒後面,兩手各捏兩張符咒,只看空中的符文哪里光華有些黯淡,立刻一張符貼上去,如同糊牆紙一般忙個不停。

    有他在後方支持,管一恒和費准也就沒了顧忌。蛟骨劍紅光大盛,火蛟盤旋飛舞,雖然不敢接觸瘟屍,但吐出的一串串火球每次落在瘟屍身上,就將皮肉上附著的黑氣燒掉一團。

    瘟屍的脖子剛才已經被管一恒踹斷了,雖然這並不能讓瘟屍失去行動能力,但折斷的頸骨被卡住,頭卻是轉不回來了。於是儘管瘟屍幾次放出黑氣想去纏繞火蛟,都因為視野歪斜而沒有擊中,反而被管一恒用宵練劍削斷了。

 

    宵練劍雖然不能殺人,但斬起這些疫鬼形成的黑氣來卻得心應手,且不像火蛟一樣怕被沾染。雖然管一恒跟費准從來就沒和睦相處過,但戰鬥起來一個遠端攻擊一個近身纏鬥,卻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瘟屍發出痛苦焦躁的嚎叫,噴出更多的黑氣。無奈費准離得遠,火蛟又能飛,而管一恒身上攜帶著一顆辰砂,只要不被黑氣直接沾上,單是那股惡臭還不能薰倒他。

    黑氣漸漸薄弱,瘟屍的身體也由剛才吹脹氣球一般的模樣漸漸縮小到了正常大小。隨著火蛟一聲長嘶,火球落在瘟屍胸前,將最後一層黑氣也撕開一個洞。董涵手中的鏡子一轉,一道赤紅的光芒從鏡面射-出,準確地從那個洞射-入了瘟屍的身體,而後呼地一聲,瘟屍像浸透了油一般燃燒起來。

    管一恒往後跳了兩步,不由得看了一眼董涵。當初在訓練營裏他就聽說過,董涵的法器是火齊鏡的一塊碎片,不過火齊鏡的威力,倒還是第一次見到。

    火齊鏡的資料見載於《拾遺記》和《太平廣記》。據說是周穆王時期,渠國進貢來的異寶。周穆王乃是個頗多神怪經歷的帝王,三皇五帝之後,只怕就要數這位帝王與漢武帝的故事多了。只是他們的傳說更多的是豔說神仙之事,火齊鏡這樣的靈器倒是不多。

    火齊鏡原鏡大二尺六寸,據書中記載,在黑暗中會發光如白晝,可見是一件陽氣十足的寶物。另有說法,人如對鏡說話,鏡中也會有回答,其中奧秘就不太好解釋了。

    管一恒當初聽說董涵得到了一塊碎片,本來也沒怎麼在意,想不到今天一見,這純陽之氣恐怕可與陽燧相比肩了。雖說陽燧在白日使用時可借來日中真火,其威力可焚山竭澤,但火齊鏡卻勝在夜間也能使用,更為靈活且不易引發火災。

    瘟屍全身皮肉迅速化為焦炭,火焰燒得膿水吱吱作響,聽起來極像疫鬼臨死的尖叫。因為皮肉炭化,它的行動遲緩下來,歪著個脖子在山路上打了好幾個轉,終於僕倒在地,化成了一堆灰燼。

    灼燒蛋白質的臭味被山風吹散,朱岩長出一口氣,散去了空氣中的符文:“真是臭死了!這東西起屍,竟然是跟著伯強來了——話說回來,剛才伯強突然出現的時候,真是嚇得我心都要跳出來了,幸好小管反應得快。”

    “多虧你的符。”管一恒簡單地說。倘若不是朱岩的符爆裂將伯強擋了一下,說不定他就被黑氣纏住了。

    “你的胳膊怎麼樣?”疫毒侵蝕,連管一恒右臂上的吊帶都成了爛布。

    管一恒活動了一下:“還好。葉先生的藥果然管用。”剛才戰鬥之中,他右臂雖然沒有用力,但也無法避免地要活動,但現在並沒有不適的感覺,可見那些苦藥湯子沒白喝。

    幾個驢友還倒在地上,費准過去看了看,臉色變了變:“這兩個可能不行了……”之前已經中了疫氣的女孩已經沒了氣息,黃毛也嘔吐出了一堆東西,進氣少出氣多了。

    朱岩趕緊燃起一張符,這時候也找不到水,只能拿符紙燒出的煙把黃毛薰了薰。幸好黃毛還能呼吸,吸進了符紙燒出的白煙之後,臉上的黑氣終於稍稍退了一點,呼吸也均勻了些。

    這時候管一恒已經往他們跑來的路上去看了看,沉著臉走了回來:“有四具屍體。”這個驢友團總共八個人,現在還活著只有三個了。

    屍體是不能帶回去了。這五具屍體全部被瘟屍咬過,除了最後死去的女孩還沒來得及變化,前面四具屍體已經統統腫脹得面目全非,皮肉上開始潰爛生膿,同樣也充滿了疫毒,簡直就是四個病毒容器。

    董涵只得用火齊鏡將嚴重瘟化的四具屍體燒掉,只把那個女孩的屍體用符紙貼好,帶下了山。

    在山下苦等的小員警隱隱望見山林裏紅光閃動,十分擔心是失火了,總算等到幾人下來,還帶回了幾個驢友外加一具屍體,不由得毛骨悚然:“這,這是怎麼了?”

    “來爬山的!”費准沒好氣。本來殲滅了伯強和百餘隻疫鬼以及一具瘟屍,正好可以劃一個圓滿的句號,結果卻硬生生又死了五個人!天師們雖然在某些方面跟醫生和員警有類似之處,都見過死人,但再見慣了生死,也不等於可以對生死無動於衷。尤其是,這五個人原本可以不必死的……

    小員警被一干人等陰沉的臉色嚇得不敢吭聲了,直到把車開出老遠,他才想起來剛才在車裏見到的詭異情景:“我剛才——”

    砰地一聲大響打斷了他的話,警車往旁邊一歪,輪胎爆了。

    “你們出車連備胎都不帶?”費准簡直要咆哮了。

    “前天剛換的——”小員警腦袋險些縮進胸腔裏去,“忘記在車上放備胎了……”

    於是眾人不得不倒回山下,再去開那幾個驢友留下的另一輛車。小員警自覺大大失職,搶著要回去,但看看外頭黑漆漆的山路,又止不住地害怕。

    “我跟你一起。”管一恒看看費准鍋底一樣的臉,起身下了車。

    “謝謝你——”小員警真是感激涕零,兩人邊走,他邊說起了剛才發生的事,“……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在我車頂上……很多黑影子,一層層地圍著……”

    管一恒猛然停下了腳步:“你說什麼?很多黑影?是看不清楚臉,個子矮小的嗎?”

    “是啊是啊。”小員警點頭如搗蒜,“嚇死我了,幸好我記得你說過的話,一點聲音都沒敢出。過了一會,它們就走了。”

    “往哪里去了?”管一恒一伸手就拎住了他的衣領,“你看見它們往哪里去了?”

    “那邊——”小員警被他嚇了一跳,膽戰心驚地比劃了一下方向,“大體就在那個方向,可我不知道它們到底去了哪里……”

    管一恒拔腿就往回跑:“你開車把這幾個人送回醫院去!”小員警說的分明就是疫鬼,而且數目絕不比他們剛才在山上消滅的少!明明伯強在山上,瘟屍也在山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疫鬼跑到山下來?難道說還有一隻厲鬼嗎?還是說,伯強並不是這些疫鬼的源頭?

    好不容易滅掉了伯強,幾個人都有些疲勞,這個時候才聽說還有一批疫鬼,實在不是件令人開心的事。更糟糕的是,按照小員警指引的疫鬼離去的方向,還有一個村子!

    費准瘋狂地踩著油門,用力打方向盤。這幾個驢友配備的車倒是很好,抓地力強,即使被費准這樣摧殘都開得十分穩當。

    前方的山路狹窄陡峭起來,車不能開了,於是幾人棄了車,開始用到兩條腿狂奔。好在前方漸漸出現燈光,村子就在眼前了。

    呼啦——飛在空中的符紙鶴突然自燃了起來,朱岩氣喘吁吁:“小心!”

    管一恒跑在最前面,第一個聞到了空氣中的嘔吐物的氣味。幾乎所有的房子都亮著燈光,從視窗裏傳出電視的聲音,但除此之外就再沒有別的聲音了——哦,偶爾還有幾聲嘔吐或者咳嗽的聲音,然後就沒有了。

    費准一腳踹開了一家的房門,就在門口趴著個男人,臉色紫紺,身下都是自己吐出來的汙物。再往裏面,臥室的床上躺著個女人,正高燒得渾身抽搐。整個村子都是如此,幾十戶人家無一例外,全部倒了。

    小員警動作還算十分迅速,把三個人和一具屍體送到醫院之後,就帶著人直奔村子而來。這個村子很小,總共也就是二十多名住戶,麻煩的是旅遊季節,又住進了二十來名遊客,無一倖免。

    警車拉開警笛,救護車亮起車燈,直奔醫院。唯一值得慶倖的是,大概是發現得早,也或者疫鬼的殺傷力比起伯強還是弱了許多,這些人當中還沒有死亡的。

    等到病人全部入住醫院,天已經大亮了。

    “把這個喝了。”葉關辰端著一杯水過來遞給管一恒,自己拿著從醫院裏借來的吊帶給他固定手臂。

    水裏有熟悉的苦味,管一恒這次半句話都沒說,乖乖地一口氣灌了下去,然後嘴裏被塞了塊巧克力。

    “哪來的?”巧克力品質不怎麼樣,就是那種代可哥脂的玩藝兒。

    “一個小朋友給的。”葉關辰在醫院幫了一天的忙,剛要回旅館休息就又來了這麼一大-波病人,到了現在也累得夠嗆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又突然來了這麼多病人?”

    管一恒臉色陰沉:“疫鬼居然分成了兩部分——或許我們之前的判斷有誤,這些疫鬼並不是伯強引來的。”

    費准拎著小員警走了過來,現在總算有點時間,可以讓他把今天晚上發生的事仔細再講一遍了。

    可惜小員警已經不能再提供更多的訊息,只能反復把疫鬼圍在自己車邊的情況又講一遍,最後終於靈光一閃,想起了前擋風玻璃上垂下來的那根疑似豬尾巴的東西。

    “豬?”費准兩道眉毛幾乎要飛到頭頂上去,“什麼豬能引著疫鬼?”

    幾人面面相覷,費准調出網站查了一番,也沒查到有什麼品種的豬或者疑似豬的動物與疫鬼能搭上關係的。

    “也許應該從源頭查一下。”葉關辰跟著聽了一會兒,開口說了一句。

    這話提醒了管一恒,轉頭就問費准:“第一批發病的人是從什麼地方開始的?”

    這個問題把費准問倒了,查了一會兒資料,又給第一個發現疫鬼的天師打了電話,才得出結論:“好像就從邙山附近開始的,第一批發病的共有十五人,其中六個都是同一個村子的村民,另外九個是來旅遊的遊客。不過——現在都已經死了……”

    “那就去他們家裏查一下。”管一恒到底是國安十三處的成員,在查案思路上更有條理,“是哪個村子?我現在就去!”

    “在翠屏山腳下。”費准皺著眉頭回答,“可那些疫鬼……”

    “你們先帶人隔離那一帶吧。”管一恒轉身就往外走,“不查清源頭,疫鬼還會出現。”

    “等等!”葉關辰追上他,“我陪你去,你這樣沒法開車。”

    最後葉關辰也沒開車,因為派出所給他們派了一輛車,開車的就是熟人小員警。

    “給。”一上車,葉關辰就拿出幾個袋裝鹵蛋來,還有一包牛肉幹和一瓶果汁,“都餓了吧?”

    “哎,葉醫生你真是救命的活菩薩!”小員警淚流滿面地吞下一個鹵蛋,發動了車,“我快餓死了,昨天晚飯就沒吃呢,剛才也就喝了兩口水。”

    管一恒看了看葉關辰:“你吃了嗎?”

    葉關辰搖搖頭:“沒什麼胃口。”幾乎一整夜接觸的都是不停嘔吐的病人,真是什麼都不想吃了。

    “那怎麼行!”管一恒只接了一個鹵蛋,把剩餘的都推給了葉關辰,“你也累了一夜了。你總給我開藥,我看你身體也不大好。”他還記得在火車上,葉關辰也悄悄喝過藥的,“這個藥你是不是也該喝一點?”

    葉關辰笑笑,剝開一個鹵蛋咬了一口:“這個藥主要是治內外傷的,對我不大對症,喝了用處也不大。”

    “你——”管一恒仔細打量他,“是什麼病?”

    “也不算什麼大病,亞健康吧。”葉關辰靠在車座上,微微一笑。

    亞健康是現代人的常見病了,管一恒皺著眉頭看看葉關辰略嫌瘦削的身材,“亞健康光吃藥沒用,應該多運動才對。你是醫生,這些道理都應該明白的。”

    “先天性的。”葉關辰溫聲回答,“我也有運動的和療養的,現在輕易也不會生什麼病,無非是比別人弱一點罷了。”

    管一恒眉頭皺得更緊:“中醫不是可以全面調理的嗎?你是學中醫的,不能給自己開個藥方?”

    “都說了是先天的……”葉關辰微閉著眼睛靠在車窗上,靜靜地微笑,“沒事的。”

    管一恒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半天才擠出一句:“你應該回去休息,不該跟我一起過來的。”

    葉關辰從善如流:“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如果覺得累,我會在車裏休息。”

    管一恒又沒話說了。

    開車的小員警從後視鏡裏偷窺他們片刻,終於逮到說話的機會:“管哥,咱們這去翠屏山——那些黑影子是在翠屏山嗎?”說實在的他很害怕呀,“你給我的符,帶著還有用嗎?咱們這車上是不是應該再貼一張?”

    “現在是白天,這些黑影不會出來。”管一恒一句話就安了他的心,“而且我只是去調查一下最先發病的那些人的情況。”

    “哦哦,這個我知道啊。”小員警立刻滔滔不絕起來,“這幾個人都不是什麼規矩人!翠屏山那一帶都是搞旅遊服務的,這幾個人家裏大都開著小旅館,錢也不少掙,就是不規矩,每年春夏兩季,翠屏山上有候鳥過境的時候,這些人就跑山上去網鳥。”

    他說著就氣憤起來:“我們派出所,還有護林隊的,到了這個季節就得去巡山,到處的查網。這些人,用的那網又細又密,鳥根本就逃不過去。他們拉了網就跑,我們經常抓不到人——就是抓到了,也就是罰個款拘留幾天,等出來了他們還幹。這六個人裏頭,就至少有四個進過局子!”

    “網鳥?”葉關辰突然睜開了眼睛,“你是說,這六個人全部是偷獵候鳥的?”

 第25章 怪鳥

    小員警對邙山上這些貓膩倒是一清二楚,葉關辰一問,他就更如同竹筒倒豆子,劈哩啪啦說個沒完:“對,這幾個人都幹過偷獵的事!”

    “要說吧,這個事就跟廣告詞上說的似的,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小員警這些話大概也憋了不是一天兩天了,說起來就沒個完,“這邊的飯店,就有偷偷搞什麼野生動物宴的,那些野鳥可受歡迎呢。”

    “我是想不明白,你說那些野鳥瘦不拉唧的,怎麼就比養的雞鴨好吃了呢?偏偏就有那麼些人,一聽是野生的,立刻就肯花大錢來嘗。這麼著,飯店也願意拿錢來收,這偷偷網鳥的人可不就多了嗎?我們每年光收繳的網就有十幾張。有時候去的時候網上就掛著半死的鳥,還撲騰呢,真是可憐……”

    葉關辰再次打斷了他:“這個時候,是候鳥遷徙的時候嗎?”

    “啊?”小員警想了一下,“應該比這個時候早,但總有來得晚的,反正陸陸續續的,我們總得抓上一兩個月呢。”

    “那麼第一批裏發病的九個遊客,是不是都吃過野鳥肉?”

    “這個可就不知道了……”小員警老老實實地回答,“葉醫生你是懷疑這是禽流感嗎?但醫院研究完了說不是流感病毒啊。”

    葉關辰擺了擺手:“我並不是懷疑這是禽流感……”病人的情況他也在醫院打聽了一下,大部分是鼠疫和瘧疾,少部分是肺結核,流感病人只有幾個。並且黃種人對流感的抵抗力比較強,這幾個得了流感的病人現在基本都已經痊癒,醫院方面甚至根本沒把他們也劃入到此次疫情中來。倘若這次小員警不提起什麼偷獵候鳥,恐怕葉關辰也想不起這幾個流感病人來。

    小員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認真開車去了。管一恒卻微微皺起了眉頭,低聲問葉關辰:“你是說,疫情從野鳥而來?”

    “至少,是從山上來的。”葉關辰若有所思,“可是邙山一帶多年都是旅遊之地,如果有什麼問題,為什麼往年都沒有出現?”

    邙山,跟之前的旅遊山莊事件還略有不同之處。旅遊山莊所在的地方,只有那麼個小村子,稀稀拉拉住著些人家,偌大的山林基本上沒有開發多少。而邙山這邊,先是歷代王公的墓地,又是洛陽八大景觀之一,大部分地方應該都被遊客的雙腳踏過了。當然肯定也還有未開發的地方,但多年不出事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小的,更何況這次疫情重大,絕不是小打小鬧。

    管一恒眯起了眼睛,已經在腦海裏迅速把能引起疫情的妖物過了一遍。

    二豎,形如二小童,為病魔。這個倒跟疫鬼很像,但應該不是。

    蜚獸,其形如牛,生有一條蛇尾,見則有大疫,所過之處,草木觸之皆死。這種獸倒是生活在山中,但其毒性實在太大,倘若邙山裏有這個,就是從山裏流出來的水恐怕都是帶毒的。別說什麼風水靈秀喪葬寶地,連這座山早都沒法住了。

    戾獸,這玩藝在書中的記載也比較模糊,只說是顏色赤紅如丹火,凡見者多染疫。不過據對病人的瞭解,並沒人見過這麼個東西,多半也不是。

    絜鉤,這倒是一種鳥了,長得像水鴨子,卻有一條鼠尾,善於在樹上閃轉騰挪,見則多疫。

    “那天晚上,你除了看見疫鬼,有沒有看見別的——”管一恒剛說了半句話就停住了。那天除了疫鬼,確實還有別的東西,只不過它在車頂上,小員警沒有看見究竟是什麼,但他看見了一條豬尾巴!

    沒有一種豬是能引起瘟疫的,但確實有這麼一種東西,它長著一條豬尾巴!

    “難道是——跂踵!”

    葉關辰轉頭看著他:“跂踵?”

    跂踵,見載於《山海經中次十經》,書中說:複州之山有鳥,其狀如鴞而一足彘尾,其名曰跂踵,見則其國大疫。

    這話的意思就是說,跂踵這種鳥,長得像貓頭鷹,但只有一隻腳不說,還長了一條豬尾巴,凡它出現的地方,必有大疫。

    “鳥?”小員警開著車,只聽見了一個鳥字,頓時靈光一閃,“有啊有啊!那天晚上,我確實看見一隻鳥飛過去,然後那些疫鬼就都走了。當時我嚇得夠嗆也沒想到,現在想想,那些疫鬼好像就是跟著那鳥飛走的方向去的。天黑,我也沒敢開車燈,看不清楚,只覺得個頭蠻大,好像只貓頭鷹。不過——”

    他又想起了那條豬尾巴:“那個尾巴——到底是什麼東西?”

    沒人回答他,管一恒雙眼閃亮地看著葉關辰:“多半,就是這個東西!”

    葉關辰目光也亮了一下,隨即轉頭看向前方連綿起伏的山巒,又微微皺起了眉:“如果是這樣,可是難找了……”

    管一恒也頓時皺起了眉。妖獸與伯強疫鬼又有所不同,不但難於追蹤定位,而且大部分白日之中也能活動,這麼大的邙山,真是無處下手。

    “總之,先去那幾個網鳥人家裏問問吧。”管一恒只愁了一下,就又定下了心,員警辦案都是如此,很多時候看起來都是在做著無用功,但線索也都是在這些無用功裏一點點整理並完整起來的。這個時候急是沒有用的,只有實打實地去做事。

 

    翠屏山是邙山最高的山巒,也是遊客最多的地方。但因為疫情就從這裏發生,雖然季節正好,看起來卻有些冷清。小員警帶著他們徑直進了當地派出所,找到了一個姓王的年輕小員警:“這個是我高兩屆的師兄,之前我還來他們所裏實習過,那些人的情況都是他跟我說的,這一帶他都熟。”

    員警小王不愧是大了兩歲,看起來比師弟可靠多了,管一恒一問,他就能報出一篇資料來:“……沒錯,那九名遊客都是在當地小飯店裏吃過野鳥肉的。他們是一個旅遊團,當時分散活動,這九個人就跑去吃了野斑鳩,之後發病,有一個人是個什麼碩士,懂的比較多,懷疑他們是得了禽流感。他沒承認吃了野鳥肉,只說在飯店裏見過捕來的野生鳥。”

    “其實就是吃過。”小王嗤之以鼻,“不吃的話,去飯店廚房看什麼?不過醫院已經說了,他們不是禽流感。”

    “那飯店裏的工作人員呢?”管一恒立刻問,“他們有沒有發病的?”

    “有。”小王對答如流,“之後飯店裏大部分人都病了,全是鼠疫。我們已經把那家飯店查封了,他們那廚房衛生不行,有老鼠,所以才染了鼠疫。”

    管一恒看了葉關辰一眼。他可不認為這個飯店裏的人真是因為廚房衛生不行而病倒的。廚房裏有老鼠恐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個時候突發鼠疫,只是一個巧合而已,真正的發病原因,估計還是那些野鳥肉。

    “那麼你們去查封飯店的時候,廚房裏還有野鳥嗎?”

    小王皺起眉頭:“不是我去廚房的,所以不知道。”他精明地猜到葉關辰下面想問什麼,便主動說,“不過那天去檢查廚房的兩個同事後來也病了,都在醫院裏。”

    檢查完廚房也病了?

    管一恒立刻問:“是什麼病?還是鼠疫?”

    “是瘧疾。”小王搖搖頭,“去檢查廚房的時候他們都很小心的。不過後來疫情擴大,我們免不了都要接觸病人,所以他們也都染上了。有一個輕一些,估計這幾天就能出院;還有一個年紀大了,醫生說恐怕……”

    管一恒馬上做了決定:“能不能讓我們先見見你這兩位同事的家屬?”

    病情嚴重的那一位,家屬正好在醫院。幾天的折騰下來,這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連表情都已經木然了,眼睛腫得跟桃子一樣,只在聽小王介紹了管一恒之後,目光才亮了一下:“是,是有新藥嗎?能治好老張嗎?”

    管一恒無法回答。他已經問過醫生了,老張入院的時候屬於胃腸型瘧疾,表現就是腹痛腹瀉。按說這種瘧疾雖然屬於兇險型,卻是兇險型中預後較好,死亡率比較低的。但因為老張一開始以為自己吃壞了肚子,拖延的時間比較久,入院不久就昏迷,現在已經只是在拖時間了。

    中年婦女大聲地哭起來,葉關辰安慰了她很久,才問出幾句話來。

    “她說老張從廚房裏拿了兩隻野鳥。”葉關辰和管一恒上了車,才低聲地說,“是飯店老闆塞給他的,請他幫忙疏通一下,少封幾天。老張把這兩隻鳥孝敬了岳父,兩人一起吃了頓飯,現在他的岳父已經去世了,是一樣的胃腸型瘧疾。因為年紀大了,大概從發病到入院也就是24小時的事。”

    管一恒立刻說:“去偷獵野鳥的那六個人家裏!”基本上,他現在已經能把所有的事情大致串連出一個輪廓了。

    跂踵並不是生活在邙山上的,否則疫情早就該發生了,它更可能是一隻候鳥,每年、或者每隔幾年吧,總之它是遷徙的,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經過邙山。然而總有人偷偷在邙山上支起網子偷獵野鳥,今年,跂踵被網住了,留在了邙山上。

    “見則其國大疫”,這句記載絕不是無的放矢,跂踵沒有落到網鳥人手中,但已經足夠引起一場疫病了。所以引來疫鬼的並不是伯強,而是跂踵;甚至就連伯強自己,大概也是被跂踵的疫氣所感才出現的。

    之前在邙山上,他們追蹤那具瘟屍的時候,朱岩突然發現它調轉方向又回來了。因為伯強一同出現,所以大家都以為瘟屍是被伯強所引。其實如果跟小員警的所見所聞對照一下就會發現,瘟屍調頭的時候,正是跂踵飛到山下的時候。所以伯強也罷,瘟屍也罷,都是追隨著跂踵而動,只不過它們的速度太慢,沒有趕得上而已。

    管一恒這個推斷,在那幾家住戶裏得到了證實。

    因為家裏的頂樑柱倒了,這幾戶人家裏全都冷清清的,一股壓抑的感覺。有一家最慘,家裏大大小小六口人,現在只剩下一個老太太了。

    管一恒沒忍心去找老太太問話,就問了鄰居。鄰居也是這六戶人家之一,情況比較好的是他們家只死了一個人。一聽管一恒問到抓鳥的事,死者的妻子就要崩潰了。

    “我早就跟那個死鬼說不要去抓鳥了不要去抓鳥了!家裏也不缺這個錢,每年上山員警還要抓……”女人歇斯底里地發洩著,也顧不得承認偷獵會帶來什麼後果了,“他就偏要去!都是隔壁那姓李的拐帶的!”

    “前幾年不是還出了禽流感,都說就是這些鳥帶的病。我就跟他說,別去了,滿山亂跑你能逮幾隻啊,咱們家現在也不是吃不上飯……”發洩了一番,女人略微平靜了點,敍述起來,“死鬼不聽。說兒子明年就要上大學,要叫兒子去北京,那地方得要錢。隔壁一來叫,他就去了。”

    兩大滴眼淚從女人臉上流下來:“早晨上了山,到下午了才跑回來,說看見了什麼鬼鳥,之後飯也吃不下就去睡了。我也傻,還以為他累著了,想著多睡會兒也好……誰知道去叫他的時候就病得起不來了,送到醫院,大夫說是什麼鼠疫,一下子就死了,到死都沒睜眼,一句話都沒跟我說……”

    她號啕起來,屋子裏除了她的哭聲之外什麼都沒有。

    管一恒和葉關辰等了很久,等她終於不再哭了,葉關辰才儘量溫和地問:“剛才你說的鬼鳥……那是什麼東西?”

    女人抹著眼淚回答:“說是網到的鳥裏頭有個怪物,很嚇人,把尼龍網都撕破了。還有好幾隻死鳥,都爛了還能活過來。”她說著說著又傷心了起來,“我也是糊塗!什麼死鳥又活過來,哪有這樣的事,分明是當時他就病糊塗了,我怎麼就沒發現呢?”

    管一恒心裏卻咯噔了一聲。爛了的死鳥活過來,那不就跟醫院裏那具自己走出去的瘟屍一樣嗎?

    “那怪鳥是什麼樣子?”

    “不知道……”女人沙啞著嗓子回答,顯然不想談論這事,“他沒細說。”

    “那他們在哪里看見的怪鳥,你知道嗎?”

    “就是山上吧。”女人胡亂指了一下,“他們經常去那邊支網,那邊鳥多,人也少。”

    邙山的海拔其實也就二百五十米左右,任是誰都會說一聲,這山不高。可是,到了真要爬起來的時候,才真應了一句話:山不在高……能藏住東西就行……

    凡是被稱為風水寶地的地方,至少也是個草木茂盛,那等寸草不生的鹽鹼地戈壁灘是萬萬冠不得這個寶號的。邙山是歷代王侯公卿中意的埋骨之地,當然也就少不了草木。更兼這時候是夏初,草深樹茂,到處都是綠蔭,遠看真是舒服,但如果要在這片林子裏頭找一隻鳥,那就很不舒服了。

    “這裏有一截尼龍網繩!”管一恒彎下腰,用宵練劍從一棵灌木底部挑出一根綠色的尼龍線來,“看來方向沒走錯。”

    凡是下網偷獵的地方,當然都要儘量遠離遊客出沒之地,因此他們現在就是在齊膝深的草叢裏跋涉,根本沒有什麼路,只靠著踩倒的草和折斷的樹枝勉強辨認出個方向來。

    葉關辰在他身後喘了口氣:“地勢已經挺高了,應該差不多快到了。”

    “你怎麼樣?”管一恒回頭看他。

    樹木太密,林中連點風都沒有,十分悶熱。葉關辰身上的白襯衣已經被汗濕透,緊貼著皮膚。白色的布料在打濕之後可能都有點透明的效果,再加上偶爾從枝葉間漏下的一線陽光,管一恒覺得自己都能看見葉關辰胸前……

    用力乾咳一聲,管一恒把目光轉開:“你要是累了就先歇歇,我自己上去。”

    “沒事。”葉關辰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抹出一道灰綠色的痕跡,“這裏也太悶,在這兒歇下還不如到前面去透透氣——凡是支網的地方,應該樹木也不會太茂密。”

    “那走吧。”管一恒抬手在脖子上打死了一隻蚊子。他是o型血,很招蚊子,這一路上來已經被咬好幾個包了。

 

    “你把這個戴上。”葉關辰從褲兜裏摸出一個香包來,“掛到腰帶上,驅蚊子的。”他看著管一恒臉上脖子上的小腫塊,笑著搖了搖頭,一臉無奈的模樣。

    管一恒臉上一熱,轉身要走:“不用,你戴著吧。”

    葉關辰拉住他,把香包系到他的腰帶上:“我不招蚊子。”

    管一恒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路爬上來,儘管蚊蟲飛舞,葉關辰臉上卻真的沒有一點被咬的痕跡,仍舊是白玉無瑕似的一張臉。

    他低著頭給管一恒系香包,修長的手指靈活地穿插著香囊上的紅繩。管一恒從上面只能看見他的額頭,一縷頭髮被汗水浸濕,粘在臉上,黑白分明。

    “好了。”葉關辰在片刻之間就打了個頗為複雜的花結,綴上那個碧綠的半月形香包,垂在腰帶處倒像一枚小巧的玉玦。他滿意地拍了拍香包,抬起了頭。

    這一刹那,風吹動一枝葉片,漏下一線陽光,正好落在他含笑的臉上。那雙狹長的眼睛微微彎著,濃密的睫毛上承著陽光,像灑了一層金粉一般耀眼。一個剛過三十歲的成年男子,這一刻笑開,唇角和眼角都帶著喜悅的弧度,可是眼眸深處,還有一絲或許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的鬱色。

 第26章 跂踵

    管一恒下意識地抬了抬右手,吊著手臂的繃帶讓他突然發覺了自己的動作——他想去摸一下葉關辰的眼睛,想把那一絲鬱色抹掉——不動聲色地握了握五指,他轉身要走:“走吧。”

    “等等——”葉關辰忽然抬起了頭,“有股臭味!”

    “臭味?”管一恒下意識地用力聞了聞空氣,沒聞出什麼臭味來。空氣裏倒是彌漫著青草和泥土的氣息,還有身邊葉關辰所特有的那種淡淡的藥香。

    “在上面!”葉關辰卻抬起了頭,很確定地說。

    管一恒跟著抬頭。頭頂只有樹枝樹葉,還有枝葉間一隻跳來跳去的小鳥,體型比麻雀還小些,顏色灰綠。

    “這不是跂踵啊。”管一恒眯著眼睛仔細看了一會兒,也沒辨認出這鳥的品種。

    “是褐柳鶯。”葉關辰仰頭看了片刻,肯定地說,“你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嗎?”

    有什麼不對?管一恒又看了片刻,突然間靈光一閃:“怎麼不叫?”

    褐柳鶯屬雀形目,是小型鳴禽,別名叫做嘎叭嘴。之所以有這個名字,就是因為它喜歡不斷發出類似“嘎叭嘎叭”的叫聲,尤其在繁殖期間,簡直是整天都叫個不停。可是這只褐柳鶯在樹枝上跳來跳去十分鐘了,卻沒發出過半點聲音。

    “你看它的肚子……”葉關辰緩緩地說,“褐柳鶯的肚子,應該是乳白色的。”

    管一恒運足目力去看。枝頭上這只褐柳鶯的肚子是灰色的,有些地方甚至變成了黑色,而且它跳來跳去的姿勢似乎也有些僵硬,翅膀雖然也拍動,羽毛卻沒有蓬鬆起來,反而好像被什麼粘住了似的,全部貼在身上。這讓它看起來瘦瘦的,可是肚子卻又顯得異樣地圓而大。

    “臭味應該就是它帶來的。”葉關辰看了一會兒,用手肘輕輕頂了頂管一恒,“把它打下來。”

    管一恒從地下撿起一塊小石頭,甩手扔了出去。這顆帶棱角的小石頭準確地擊中了小鳥的肚子,只聽噗地一聲,滾圓的鳥腹爆開,幾點腥臭的液體濺了出來,褐柳鶯應聲落地。

    “是死的……”管一恒拉著葉關辰退開幾步,以免被屍液波及。

    地上的鳥確實是死的,甚至已經腐爛了,渾身的羽毛都被膿液粘在體表,只有肚子被屍氣脹得很大,本來應該是乳白的羽毛根部滲出黑色的屍水,把腹部染成了灰黑色。

    一隻死鳥,當然不會鳴叫。可是一隻死鳥,也不該還能在枝頭跳躍才對。管一恒和葉關辰對看一眼,異口同聲:“瘟屍!”雖然人鳥有別,可這只死鳥跟昨天晚上處理的瘟屍,其實道理是完全一樣的。

    “跂踵一定就在這附近了!”管一恒握緊宵練劍,“你拿好辟瘟符,一旦有事,你先走!”

    葉關辰輕聲笑了:“真要是有什麼事,我能跑得過跂踵嗎?”

    好像確實是這個道理。鳥用兩扇翅膀,在這樣的山林裏實在佔據著絕對的上風。管一恒抓了一下頭髮:“那你緊跟著我,別離開。”

    再往前走,管一恒也漸漸聞到了臭味。樹林裏出現了一隻又一隻的鳥,都是小型鳴禽,也都是——死的。

    管一恒又投出一顆石子,打下一隻死鳥來。這一隻死的時間實在太久,渾身的羽毛都已經脫落,石子打上去屍液四濺,惡臭難聞。

    管一恒用腳尖把它踢到一邊,跟剛才打下來的死鳥儘量靠近一些:“回頭要燒掉。”這些屍體雖然小,但肯定也攜帶著疫氣,不燒掉恐怕流毒不盡。他說著話,一回頭就皺起眉毛:“你在做什麼?”

    葉關辰已經走開幾步,正在草叢裏不知道摸什麼。管一恒幾步跟過去:“不是說讓你緊跟著我嗎?”

    “是艾草。”葉關辰抓著一把草葉回過身來,“艾葉驅邪,先用這個熏一熏,我想多少總會起一點效果。”

    管一恒忍不住想拍一拍自己的腦袋。又是這樣!艾葉驅邪,這簡直是人盡皆知的事,可他就沒想起來。嗯,更主要的是他根本就注意到路邊居然生著艾草,所以也就根本沒有考慮。難怪訓練營裏做野外生存訓練的老師總是說: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們所要看所要聽的,絕不僅僅是妖物!

    葉關辰摸出打火機,點著了艾葉。新鮮的艾葉不怎麼好燒,冒出略有些刺鼻的白煙。但這煙熏過之後,地上的死鳥便起了些難以形容的變化,仿佛顏色變淺了些似的,連屍臭味也淡了許多。

    前方的樹木漸漸地稀疏起來,他們已經爬上了一個小山頭,在草叢裏,管一恒發現了支網的痕跡:“就在這裏!”地上有網架戳出的洞,還有一根沒帶走的竹竿。

    山風強勁起來,吹散了屍臭味和熏艾的氣味,管一恒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環視四周:“可是跂踵未必就在這裏……”如果它是在這裏被網住的,掙脫了尼龍網之後應該趕緊飛走才對。

    “問題是——”葉關辰在他背後四處撥拉著草叢,“跂踵為什麼要滯留在邙山?這裏一定有什麼原因讓它留下的。”

    管一恒也在想這個問題,但實在很難回答,完全沒頭沒腦。他只能先摸出手機,給董涵打了個電話,讓他上山來用火齊鏡把死鳥統統燒掉以免後患。

    “是跂踵?”董涵在電話那頭驚訝地問了一句,“好,我們馬上過去!你跟葉先生在一起?要小心,不行就先退下山來再做打算。”

    “現在我們還沒發現跂踵……”管一恒的目光追著葉關辰的身影,稍稍有些敷衍地掛斷了電話。

    “小管,你來聞聞。”葉關辰站在草叢裏,微微皺著眉頭,“這裏是不是還有臭味。”

    管一恒站到他身邊去,用力抽了抽鼻子,仿佛在山風之中,確實有那麼一絲臭味,跟之前那些死鳥頗為相似,只是因為這裏風大,所以很難分辨清楚。

    “來找找。”葉關辰撿起一根竹竿,仔細撥拉起草叢來。

    兩人並肩在草叢裏慢慢地前行,忽然間葉關辰一竹竿撥過去,草叢裏一下子跳出四五隻鳥來,兇狠地向葉關辰啄過來。這些鳥也是山雀繡眼之類的小鳥,身上同樣散發著惡臭,都已經死了。

    管一恒實在捨不得用宵練劍去斬這些死鳥,只得搶過葉關辰手裏的竹竿,將幾隻死鳥掃落在地,葉關辰已經搶先走進草叢裏去,隨即就怔了一下:“這——是一隻死跂踵?”

    草叢中有一個簡陋的鳥巢,幾乎就是草葉混合著泥土堆起來的一個圓圈,裏頭再墊了一層樹葉罷了。樹葉上頭,臥了一隻死鳥,看起來像只灰色的貓頭鷹,一隻腳爪僵硬地伸在身後。

    “不對——”管一恒用竹竿撥了一下,“這不是跂踵啊。”

    這的確不是跂踵,從羽毛脫離的禿尾巴上可以看出來,這只是一隻死掉的貓頭鷹,不過只有一隻完整的腳爪,另一隻則齊著腿根斷掉了。

    貓頭鷹脖子上絞著一根尼龍線,管一恒仔細看了看:“是斷掉的鳥網的一個網眼。”

    葉關辰指了指斷掉的鳥腿:“可能也是之前絞在網上弄斷的。”那是一處舊傷,曾經有過潰爛,但最終還是癒合了,只是沒有了羽毛,露著醜陋的傷口。

    鳥巢雖然簡陋,卻收拾得很乾淨。貓頭鷹應該剛死不久,屍體尚未開始腐爛。築巢用的草葉已經乾枯了,但巢底鋪的草葉卻是新鮮的。不遠處扔著些枯萎的草,顯然是今天才從巢裏扯出來的。

    “跂踵一直在邙山停留不去,難道是因為這只貓頭鷹?”管一恒有些詫異,“這些草葉是它換的?為什麼?”什麼時候跂踵和貓頭鷹交上朋友了?

    葉關辰看了一會兒死鳥斷掉的一條腿,因為鳥腿只要稍稍收縮就能縮進腹下的羽毛裏去,所以這只貓頭鷹如果能站起來,看起來就像是只有一條腿。

    “我想,它可能以為這是它的同類。”一隻獨腿的貓頭鷹,與跂踵比起來,可能只差一條尾巴。

    管一恒嘴唇動了動,最終也沒說出什麼來。葉關辰的猜測極有可能就是事實,這只跂踵跟著這只殘廢的貓頭鷹來來回回地遷飛,最後在邙山,貓頭鷹終於死於捕鳥網,跂踵這才徘徊不去,以致釀成疫災。

    第一批染病的,就是那些鋪設這捕鳥網的人。在來收鳥的時候,他們首先碰上了跂踵。不過由於當時跂踵剛到邙山,疫鬼所聚不多,更沒有伯強這樣的大厲,所以他們沒有當場身亡,還來得及把捕到的鳥賣給了飯店。

    這些鳥網網眼小而密,即使褐柳鶯這樣的小鳥都有可能被掛住。但這麼小的鳥毫無經濟價值,死後也只是被扔在草叢中,最後變成了瘟屍,守護著這個鳥巢。

    至於那些斑鳩大雁之類的鳥,則被送進飯店做成了菜肴。這些鳥當然本來是無毒的,但因為跟貓頭鷹掛在同一張網上,便被跂踵沾染有了疫毒,所以食用了他們的遊客,還有接受了老闆賄賂的員警,也都紛紛身亡。

    貓頭鷹死了。估計在這之前它還苟延殘喘地生活了好幾天,因為它的屍體尚未腐爛,而且跂踵也還沒來得及把它變成瘟屍。在這段時間裏,它一直躺在這個鳥巢裏,不能再向北飛行。同伴不飛,跂踵也就不肯離去,因此邙山一帶才會出現越來越多的疫鬼,甚至於大厲伯強都被吸引了過來。

    “這麼說,跂踵每天都會回來這個巢裏的。”管一恒最終還是乾巴巴地說了一句。現在再說什麼都是沒用的,只有討論如何除掉跂踵,消滅這次疫情,才是他能做的。

    “嗯。”葉關辰接過竹竿,撥了撥巢邊的樹葉,發現下面有兩隻死耗子,“它會來給同伴送食物。”死耗子還是新鮮的,但貓頭鷹沒有去碰過它們。

    “可能就是今天早上才死的。”葉關辰輕輕歎了口氣,“還是燒掉吧,不然在跂踵身邊,很快就會變成瘟屍。”會到處飛的瘟屍,其危害比一具只能到處走的還要大。並且一旦貓頭鷹成了瘟屍可以起飛,這裏說不定還有別的死鳥也會變成瘟屍一起再向北去,這後果想一想,就叫人不寒而慄。

    管一恒立刻動手,把巢穴周圍的草清除掉,以免一會兒焚燒貓頭鷹的屍體會引起山火。好在貓頭鷹尚未變成瘟屍,只要用普通的火焰燒掉就可以了:“不等董涵他們上來了?”

    葉關辰看了看天色:“問問他們到哪里了?早燒掉早安心些。”

    管一恒摸出手機又打了一個電話。山上的信號不大好,磕磕絆絆的半天才聽明白,董涵他們已經離得不遠,只是一時找不到路才耽誤了時間。

    “那就等一下吧。”葉關辰籲了口氣,倚著一棵樹,“你說的那個什麼火齊鏡,也許還是用那個燒最穩當。”

    管一恒四處看了看,想找一塊乾淨點的地方讓葉關辰坐下:“累壞了吧?”路邊有土墩有石頭,但看起來都髒兮兮的,他自己坐下去倒無妨,但讓葉關辰坐,怎麼都覺得太髒了。

    “沒什麼。”葉關辰笑起來,手裏玩著打火機,“不過是爬個山而已。其實我在西安的時候,也經常去爬山的。我們在秦嶺有一個中草藥種植園,平常我就住在那裏,山路也沒少走。”

    管一恒有一瞬間想問問這個“我們”說的是誰,不過畢竟還是沒有問出口:“葉——先生,這次其實,真是拖累了你。沒有耽擱你的事吧?”叫葉先生似乎太過生疏了,但叫別的又好像……

    葉關辰看出了他的意思,側了側頭笑起來:“如果不嫌棄的話,可以叫我一聲葉大哥。”

    管一恒板著臉,耳根子卻有點發熱:“我覺得你比我也沒大多少……”

    “我應該比你大七八歲吧。”葉關辰好笑地看著他耳根處可疑的一抹紅色。

    管一恒覺得叫不出來。他在家裏的弟妹們中是大哥哥,後來離家上學,雖然在同學當中不是最年長的,但總是習慣性地以最大的自居,凡事肯做主,肯攬責任。現在叫他管別人叫大哥,即使明知道葉關辰比他年長,也有點張不開嘴。更何況,葉關辰看起來溫文爾雅的,身體又弱,他總覺得他還應該多照顧一點葉關辰呢。

    葉關辰眼裏的笑意更深,妥協地說:“那麼叫辰哥?實在不願意就叫關辰吧。”

    關辰不錯。管一恒掩飾地乾咳一聲:“那你叫我一恒就行。”

    “叫阿恒吧。”葉關辰微微一笑,“我比較習慣這樣叫人,可以嗎?”

    “當然。”阿恒聽起來確實好像更親近一點,不過想起好像還有一個阿雲,這份親近就好像有那麼點兒不是味兒。

    “那麼阿恒,”葉關辰含笑看著他,“你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我怎麼覺得你這個員警,好像跟一般的員警不大一樣呢?”

    管一恒臉上頓時一紅:“我確實是員警,不過不是普通公安系統,是專門處理超自然事件的,就比如這一次,還有上次旅遊山莊的事。”葉關辰早就看出他不是普通員警了,不過一直沒問,當然,即使那時候問了,他也未必會回答就是了。

    “哦——”葉關辰輕輕點了點頭,“那麼董先生他們,肯定也不是心理醫生了?”

    “他們——跟我不是一個系統,雖然也是專門處理這種事情的,不過——”管一恒想了一想才說,“類似于員警和武警?”這個比喻不是太準確,不過反正也差不多了。

    “這麼說,之前在文溪酒店,也不是什麼高科技殺人犯了吧?”

    管一恒又乾咳了一聲:“是的。但是因為我們有保密制度,所以那時候我沒有告訴你……”而且即使現在也不能全部都說出來。

    葉關辰似乎還想說什麼,只是剛剛說了一個字,遠處就傳來一聲尖銳的鳴叫,像哨子似的,兩人一起抬頭,只見一隻灰黑色的鳥輕飄飄地從遠處飛過來,圓形的翅膀讓它在樹枝之間可以靈活地變換方向,甚至不發出一點聲音,如果沒有剛才那聲鳴叫,說不定它飛到眼前都不會有人發現。

    “是跂踵!”儘管還沒有看清楚這鳥身後是不是生了一條豬尾巴,但管一恒眼尖地看見,巢穴裏的死貓頭鷹忽然微微動了一下。這不是死而復蘇,而是起屍的先兆。有跂踵在,貓頭鷹很快就會變成一具會動的瘟屍。

    “快燒了它!”管一恒抽出宵練劍,擋在葉關辰面前。

    宵練劍在陽光下只有一個淡淡的虛影,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但或許是天然的感應,管一恒一抽出劍來,跂踵就帶幾分畏懼地停了下來。這時候就能看出來,它只有一隻腳,站在樹枝上略微有些不太穩當,身後那條細長的尾巴,正不安地甩動,抽打著腳下的樹枝。

    葉關辰已經把打火機握在手裏,立刻就點著了之前收集來的幹樹葉和艾草。一團煙冒出來,圍住了地上的鳥巢。跂踵驀然間發出一聲尖銳的鳴叫,竟然不顧管一恒手裏的宵練劍,嗖地飛起來,箭一般撲了下來……

 第27章 節外生枝

    跂踵撲下來,繞過了管一恒,直奔葉關辰而去。

    葉關辰揮動手中的艾草,白煙滾滾,被山風吹著湧向跂踵。這股煙味讓跂踵厭惡,加上野獸天生對火畏懼的本能,跂踵不得不閃了一下,就這麼一拖延,管一恒的宵練劍已經斬到了它後背。

    跂踵發出哨子般的尖鳴,兩扇翅膀一撲,用一個詭異的弧線閃開了劍鋒。貓頭鷹有特殊的飛行技巧,它們的翅膀近圓形,飛羽表面密佈絨毛,邊緣還有鋸齒般柔軟的穗,所以飛起來悄然無聲。並且由於這柔軟的飛羽,它們在叢林中能如落葉一般飄忽輕盈,用猜想不到的路線起落和滑行。

    跂踵雖然不是真正的貓頭鷹,可在某些方面卻跟貓頭鷹頗為相似,譬如說這奇異的飛行本領,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它的貓頭鷹同伴學的。

    管一恒一劍落空,但劍芒也足夠讓跂踵驚心。它撲騰著飛遠,連聲尖叫,草窩裏又躥出幾隻瘟屍鳥,沒頭沒腦地沖管一恒撲過來。

    這些東西沒有理智,也不知道害怕,直接就往管一恒的劍鋒上撞,跂踵借著機會繞了個彎子,又沖著葉關辰去了。

    管一恒這會也顧不上宵練劍會沾上屍液了,一劍掃過去,幾隻瘟屍鳥被劍氣拍得四分五裂,膿液四濺。管一恒看都不看,倒躍一步,宵練劍抖出幾朵劍花,橫截跂踵。跂踵再次撲騰翅膀,險之又險地從劍下逃開,飛上半空。

    “這東西夠狡猾!”管一恒把葉關辰擋在身後,皺起眉頭,“要不是這貓頭鷹的屍體還在這兒,恐怕它早就飛了!”

    葉關辰剛才險些被跂踵抓中,臉色卻絲毫未變,也抬頭看著跂踵:“長翅膀的東西一向更難對付,我想是不是能有辦法先把它困住——要是有網就好了。”

    這句話提醒了管一恒,他一腳踩滅了地上的火苗,摸出一團紅繩塞給葉關辰:“你拖著這只死鳥,跟我走。”

    葉關辰一怔,隨即彎下腰去用紅繩拴在死鳥的腳上。貓頭鷹僵直的翅膀已經在輕輕拍動,但被紅繩系上之後,系住的部分立刻發出滋滋的聲音,仿佛被澆了沸水似的冒起一線白煙,已經開始拍動的翅膀掙扎了一下,頹然不動。

    跂踵尖利地鳴叫著,想撲過來搶回貓頭鷹的屍體,但管一恒在樹林間穿來繞去,始終將葉關辰擋在自己身後,還不時騰出手來用宵練劍在身邊的樹幹或地面上劃上幾道。轉了一圈之後,他忽然一腳挑起紅繩,將死鳥甩向面前幾步處的空地,眼看著跂踵一頭紮下去,管一恒宵練劍向空中一指,一線日光在劍尖上閃耀,隨即就被他往地面一甩。

    金光閃耀,之前畫在樹幹和地面上的符文一起亮起,形成一張網,將跂踵網在了中間。管一恒手中的宵練劍流動著金光,迅速畫出最後幾筆,就要將這張網補完。這不是困獸符,而是滅靈符,如果用網來比喻,那麼困獸符是普通的尼龍網,滅靈符就是帶著尖刺的網,只要管一恒畫完最後一筆,整張網往裏一收,那些尖刺就會一起刺進跂踵的身體,其上所攜帶的靈力,足夠將跂踵的妖魂絞得灰飛煙滅。

    滅靈符比困獸符畫起來其實更簡單,因為它遵循的只是一個規律,就是毀滅。單純的毀滅,要比圍困更簡單,因此畫起來也就更容易。管一恒一條手臂不方便,又要護著葉關辰,也沒時間去畫複雜的困獸符。且跂踵見則有大疫,留下來也是禍害,還是滅掉比較放心。

    巨大的符文閃著金光,那光線像細針攢成的網,將跂踵壓在下麵。貓頭鷹身上的疫氣首先被淨化,一部分羽毛和皮膚開始消失,跂踵身上也冒出絲絲黑氣,淒厲地尖叫著。

    隨著它的叫聲,四面樹叢裏開始冒出一個個黑影,無數疫鬼探頭探腦,蠢蠢欲動。只是現在才是午後,太陽還明晃晃地掛在天空,疫鬼雖然不像普通陰魂,在白日裏不能現身,但也畏懼陽光所攜帶的純陽之氣,一時間雖然回應跂踵的召喚而來,卻只敢在樹下的蔭影裏,並不敢冒著曬到陽光的危險立刻撲上來。

    管一恒揮劍更快,眼看滅靈符的最後一筆就要補全,忽然間紅影一閃,一條火蛟飛撲過來,尾巴一甩抽向管一恒的肩膀。

    猝不及防,管一恒本能地就要一劍擋過去,卻聽後頭傳來一聲大喊:“慢著!”卻是費准的聲音,而撲過來的這條火蛟,正是費准的蛟骨劍之精靈。

    都是自己人,管一恒只能硬生生收了劍,順勢躍開一步,滅靈符的最後一筆也就中斷,跂踵趁機用力一撲翅膀,獨足翻過來向空中一抓,兩根符文的筆劃從中斷開,跂踵撕開一個口子,帶著身上的千瘡百孔逃了出去。

    “你想幹什麼!”功敗垂成,管一恒再能忍耐,這會也火了,轉頭怒視費准,“這是跂踵!”

    費准跑得一頭汗,盯著跂踵的眼睛卻興奮得閃亮:“我知道是跂踵!別殺它,擒住它,可以煉成法器!”說著,他一抖龍骨劍,火蛟便騰空而起,沖著跂踵撲了過去。

    “你——”管一恒氣結,卻不知該說什麼好。的確,費准的火蛟追捕起跂踵來,要比宵練劍方便許多。跂踵畏懼火蛟吐出的靈火,一時間只有逃命的份。但它的飛行不以快速見長,很快就被火蛟困住了,只能尖叫著催促那些疫鬼上前。

    管一恒狠狠瞪了費准一眼,提劍掃蕩那些猶豫不決的疫鬼,後面董涵和朱岩也在趕上來,有了他們,百來隻疫鬼也根本不成氣候,看來跂踵是難以逃走了。

    葉關辰卻抬頭看著空中的火蛟,仿佛看呆了一般。管一恒一劍削斷一隻偷偷摸摸想靠近他的疫鬼,用肩膀輕輕撞了他一下:“小心!別只顧著看那個!”

    葉關辰隨著他的動作往旁邊退開幾步,如夢初醒般地揮動手中還在燃燒的艾草:“那是什麼?”

    “是費准的蛟骨劍,一件法器。”管一恒想了一下,又解釋了一句,“他的劍是用火蛟骨製成的,將火蛟的魂魄煉化於蛟骨之中,這件法器就有了火蛟的靈力。”

    “煉化……”葉關辰喃喃重複了一遍。

    “對。”管一恒正想解釋,火蛟已經用尾巴拍中了跂踵,跂踵發出一聲尖叫,墜落下去。

    前方就是一處山崖,費准怕跂踵墜到山崖之下難以尋找,連忙跟著沖了過去,一手甩出一張紅繩結成的兜網,就要準備去兜住跂踵。

    眼看費准勝券在握,管一恒也松了口氣,誰知就在此時,山崖下面突然傳來拍打翅膀的聲音,跂踵還沒落下去,一個巨大的黑影就從山崖下升了起來,兩扇翅膀拍起一股勁風,兜頭就拍在火蛟身上。

    火蛟遇襲,立刻一扭身子,半空中吐出一串火球,同時揮起尾巴反擊。火球打在黑影身上,立刻就是一股焦糊的氣味,但黑影卻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疼痛,巨大的翅膀去勢絲毫不減,重重與火蛟的尾巴相撞。

    砰地一聲悶響,火蛟一聲嘶叫,猛地往後退去,尾巴上已經黑了一層,而且還在不停地向上蔓延。而黑影只是往後彈了一下,隨即就伸出兩隻腳爪,對著費准抓了下來。

    這個時候,眾人才聞到一股臭氣。從山崖下飛起的巨大黑影原來是一隻大鳥,兩翼展開將近四米,伸出來的巨大腳爪比成人的手掌還要大些。不過這東西的兩隻眼睛呆滯而混濁,身上的羽毛也不蓬鬆,竟然又是一具瘟屍。只是之前它也許在山崖下面,到這時候才接到跂踵的召喚飛上來,卻打了個眾人一個出其不意!

    費准的蛟骨劍還握在手中,本能地抬手一擋。不想這傢伙的力量極大,蛟骨劍撞上鳥爪,爪上的尖甲碰斷兩枚,費准也被震得虎口開裂,幾乎要握不住蛟骨劍,順著去勢跌出兩步。巨鳥側過翅膀,就要往他身上拍。這一下如果拍實在了,費准只怕要吐血,而且這鳥身上滿是瘟癘之毒,一沾染就必定染疫。

    朱岩失聲驚叫,抬手扔出四張符紙。可四周的疫鬼跟瘋了似的圍上來,四張符紙切割過七八隻疫鬼,終於化為了金色的粉末。董涵也摸出了火齊鏡,掃射出去的紅光同樣被捨身堵槍眼的疫鬼們消耗了個精光。

    管一恒一步沖了過去。葉關辰不知什麼時候把燃燒的艾葉綁成一束,搶先對著巨型的瘟屍鳥投了過去。這投不了多遠,但燃燒出來的煙卻順著山風吹了過去。巨鳥本能地覺得厭惡,稍稍側了側身體。

    這一下子贏得了寶貴的幾秒鐘,管一恒已經飛撲過去,雙手掄起宵練劍,對著那巨大的翅膀砍了過去。

    一道透明的虛影閃過,巨鳥向著費准拍過去的翅膀頹然下垂,整只鳥都失去了平衡。可是這力量實在太大,管一恒是實打實地正面相抗,頓時被拍飛了開去。他右臂不能活動,只好用右肩著地卸去衝力,只聽喀的一聲,他連打了幾個滾,臉上抑制不住地露出痛苦的表情——右肩脫臼了。這還是他用力得當,否則換了別人用手腕去撐,可能這時候已經骨折。

    跂踵尖銳地叫著,用力拍動翅膀,四面的疫鬼好像從土裏長出來的,簡直綿綿不絕;而巨鳥拍動剩下的一只好用的翅膀,俯衝向管一恒,伸出巨大的嘴喙啄過來。

    管一恒一腳踢出,鞋尖準確地橫踢在鳥喙上,被那堅硬得像鋼筋似的嘴殼震得腳尖生疼,但鳥喙也被他踢歪,在草地上像犁頭似的翻起了一道深深的土溝。

    費准用流血的手握緊蛟骨劍,從後面沖了過去。蛟骨劍與宵練劍卻是不同的,不能斬氣,卻能傷體。尖銳的劍尖從巨鳥後背上刺了進去,用力往下一豁,巨鳥的另外一扇翅膀也被卸掉了一半。

    巨大的翅膀徒勞地拍打著,拍得旁邊的灌木叢都折斷倒伏下去,屍液四濺,卻再也扶不起這個沉重的身軀,反而讓羽毛紛紛離開了腐爛的皮肉,脫落下來。巨鳥伸出腳爪去抓費准,費准來不及抽出蛟骨劍就打了個滾,嗤啦一聲t恤從後領被扯開,萬幸沒有傷到皮肉。

    跂踵發出尖銳的叫聲,最後一次試圖沖下去救出那只貓頭鷹,但剛才葉關辰擲出的燃燒的艾草正好落在那只死鳥身上,死鳥的羽毛已經燒著了。

    “吱——”跂踵最後打了個盤旋,放棄了希望,轉身往山外飛去。

    “快攔住它!”管一恒大吼一聲。但垂死的巨鳥還在掙扎,把他和費准都擋住了;朱岩和董涵則陷在疫鬼的浪潮裏,雖然傷不到,卻也一時沖不出去。

    宵練劍自下而上,插-進巨鳥的肚子,向上直豁到脖頸,最後一絞,絞斷了巨鳥的頸骨。巨大的頭顱垂下來,巨鳥終於不動了。

    跂踵已經消失在山林裏,沒有了它的召喚,疫鬼們也開始退卻。董涵和朱岩怎麼能讓它們再溜掉,自然是大肆掃蕩,務求將這些東西都消滅在當場,免得留下後患。

    畢竟還是白日,因為跂踵的召喚疫鬼才勉強前來,現在跂踵已走,單是午後的陽光就足以銷蝕掉一部分陰氣,百多名疫鬼,掃蕩起來也不過就是砍瓜切菜而已。

    火齊鏡裏的紅光掃滅最後幾縷黑氣,董涵也踉蹌了一步,滿頭是汗。法器動用的是靈力,雖然他毫髮無傷,但那份疲勞也並不比管一恒這樣拼體力的少。

    “快追!”管一恒的肩膀已經由葉關辰接上了,他只稍微活動了一下,就提起劍往山下跑,“跂踵朝著洛陽的方向去了!”如果讓它飛進洛陽城……後果簡直不敢想像。、

    費准一臉陰沉,從破爛的t恤上撕下一條纏住流血的手,拎起蛟骨劍跟著狂奔。朱岩和董涵也顧不上喘口氣,轉身再往山下跑。

    “等等,這裏還燒著火……”葉關辰連忙去踩地上的火苗。

    “你自己小心,撲滅了火再下山!”管一恒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腳下卻一步沒停。這時候還不是秋天,草樹都未枯乾,並不容易引起山火。兩害相權取其輕,還是阻止跂踵進入洛陽更為要緊。

    “你們小心點……”葉關辰的喊聲順著山風遙遙傳來,不過已經沒人顧得上回答了。

    一路狂奔到山下,遠遠的已經能看見車了,跂踵卻不見了蹤影。

    “往哪邊追?”朱岩跑得簡直要斷氣,扶著腰問。

    管一恒狠狠瞪了費准一眼,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想了一下才說:“通知洛陽市內的天師警戒,我們順著這一條線搜過去。”

    在這樣的山脈裏搜一隻鳥,這主意簡直的不靠譜到極點,卻是現在唯一的辦法。費准動了動嘴唇,最終什麼也沒說低下了頭。

    “這樣不行——”董涵喘著氣才說了半句話,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什麼東西清脆地叫了一聲:“青耕!”

    一隻鳥從樹林中飛出來,掠過幾人的頭頂,向前飛去,在半空中又連叫了兩聲:“青耕,青耕!”

    這只鳥看起來有些像喜鵲,身子靛青,長長的尾巴卻是白色的。像一道青色的閃電,嗖地一聲就紮進了前方的樹林裏。

    “青耕鳥?”管一恒脫口而出,頗有些難以置信。

    “跟上它!”董涵的臉色卻有些複雜,只看了一眼就做了決定,第一個抬腿就追。

 

    青耕青耕的叫聲在前方斷斷續續地響起,後面四人跟著狂奔,卻是越落越遠。費准咬著牙又召出了火蛟,可火蛟的尾巴上附著一片黑色,整個看起來都有些懨懨的,飛行的速度大打折扣。

    “吱——”尖銳刺耳的叫聲在遠處響起,管一恒頓時精神一振:“跂踵!”

    “青耕,青耕!”

    “吱——吱!”

    鳥叫聲此起彼伏,十分激烈。不過沒等管一恒等人跑到眼前,就聽見跂踵的尖叫聲仿佛被什麼切斷了,戛然而止,再也沒有了動靜。

    管一恒第一個沖到近前,陡然收住了腳步。跟在後面的費准刹車不及,險些撞上他的後背:“怎麼,怎麼不跑了?”

    管一恒伸手指了指前方。跂踵仰面朝天地躺在草地上,肚子被啄開了,裏面的內臟都被啄食殆盡,死得不能再死。

    “青耕。”樹枝上傳來一聲怡然的鳴叫,青耕鳥立在枝頭,歪著脖子打量下面的幾個人。它的眼圈也是白色的,越發顯得小眼睛烏溜溜,嘴喙上還沾著內臟的渣渣。看了管一恒和費准幾眼,青耕鳥把白色的嘴喙在樹枝上慢條斯理地擦乾淨,又梳理了一下羽毛,拍拍翅膀準備起飛了。

    “抓住它!”董涵的體力實在比不上管一恒和費准,這時候才喘得像風箱一樣地跑過來,人還沒到,已經叫了起來。

    費准下意識地抬手,卻被管一恒一把壓住了:“幹什麼!這是青耕鳥!”青耕可不是跂踵那樣的妖獸,這鳥可以禦疫,跂踵就是被它殺死的。

    “你——”董涵眼看著青耕鳥消失在林間,頓時惱了,“如果把它煉成法器,今後再有疫情就無往不利!”

    管一恒放開費准的手,漠然地看了董涵一眼,轉身就走:“你想抓,那就去抓吧。”

 第28章 分歧

    青耕鳥已經跑了,還抓個屁啊!難道董涵能長出兩隻翅膀去追嗎?

    饒是董涵,這會兒也維持不住風度了,轉頭就對費准喝斥道:“還不趕緊讓火蛟去追!在這兒發什麼呆呢!”

    費准向來對董涵是言聽計從的,剛才只不過是被管一恒突然出手打擾才沒能執行命令,現在董涵一喝,他就立刻召出了火蛟。這樣的山林地帶,也只有火蛟才能追上青耕鳥了。

    不過火蛟卻並不十分聽話。它尾巴上附著的黑色疫氣,因為剛才猛追跂踵卻無暇清除,此時又擴大了些,正小心地用靈火燒著那些疫氣,並不怎麼情願去追擊。何況青耕鳥已經消失,獵物不在眼前,火蛟也就多少有些懶懶的,沒有立刻起飛。

    董涵的臉色更黑了,毫不客氣地斥責費准:“連自己的法器都指揮不動,你還能幹什麼!”

    費准還是頭一次被董涵這樣呵斥,何況還有個管一恒在面前,頓時脹紅了臉。朱岩有點看不下去,乾咳了一聲,委婉地說:“其實青耕已經飛遠了,火蛟再去追也未必追得上。再說,留下青耕在這片山林裏,就不怕有漏網的疫鬼了,不也是件好事嗎?”

    對朱岩,董涵還是要給幾分面子的。朱岩年紀雖然不大,但幾乎是供應著天師協會五分之一的符咒,而且他脾氣好,幾乎是有求必應,因此在天師協會內部極有人緣,等閒也沒人願意得罪他。

    因此朱岩這一開口,董涵的語氣也就溫和了些,但話說得卻仍舊很硬:“你們全都疏忽了一個問題——如果青耕鳥本就在邙山,為什麼會有疫情發生?”

    朱岩愣了一下:“也對……”青耕鳥本能禦疫,從外形看,跂踵比青耕更為兇悍,但正所謂一物降一物,如此兇悍的跂踵對上青耕鳥,這才幾分鐘就被啄開了肚子食盡五臟。倘若青耕鳥本就在邙山,諒跂踵也活不到現在。

    董涵吐了口氣,沉聲說:“由此可見,青耕鳥本來並不在邙山,我很懷疑,它根本就是剛剛才出現的!何以出現的時機這麼巧?是不是因為,它是某人豢養,並攜帶到邙山來,專門對付跂踵的?”

    “養妖族?”連管一恒都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聽董涵的話。

    董涵冷笑了一下:“你覺得呢?”

    費准立刻道:“除了養妖族,也不會有別人了!這些人真是無處不在,現在居然把手伸到邙山來了!”

    朱岩卻有些疑惑:“不管是不是養妖族做的,但他們確實除掉了跂踵,這——這不是好事嗎?”

    董涵陰著臉道:“好事?他們既然有青耕,為什麼到這時候才放出來?”

    這是個好問題,沒人能回答得出來。董涵環視三人,尤其重點在管一恒臉上盯了一眼,冷笑著說:“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他們是看見我們要抓到跂踵了,這才放出青耕,目的就是不讓我們把跂踵煉成法器!”

    朱岩喃喃地說:“不讓我們得到跂踵……對養妖族有什麼好處?”

    “我估計,本來他們是想要得到跂踵的,並且想要活捉,所以任由跂踵帶著疫鬼作祟,也不肯放青耕出來。直到跂踵要落到我們手裏,他們才急了。寧願自己得不到,也不能讓我們得到!”

    管一恒沉默地聽著,這時候才說:“所以,剛才我們追下來的時候,養妖族的人一定就在附近?”

    “那是自然。”董涵冷冷看著他,“倘若剛才擒住青耕,說不定還能借此找到線索,抓出養妖族也未可知。”

    “不太對。”管一恒也冷冷地說,“養妖族手中有迷獸香,連騰蛇都能瞬間收伏,抓一隻跂踵還要費多少時間?或者來洛陽的這些人沒有迷獸香,他們與文溪酒店的養妖族不是一批?”

    這下輪到董涵回答不出了,半天才怒衝衝地說:“現在青耕飛了,線索也斷了,再說這些還有什麼用!”他轉身就走,走了兩步才回頭看了管一恒一眼,“關於青耕的事,我要在報告裏提交協會的。”

    管一恒神色絲毫不動,只是回答:“關於跂踵逃跑的事,我也要提交的。”

 

    費准的臉色一下子又變了。青耕或許是管一恒的失誤,但跂踵本來已經要被管一恒滅掉,卻又逃出來,卻是因為他節外生枝了。兩樣報告都提交上去,管一恒那邊是情況不明的失誤,要不要處罰還不好說,他這邊卻是肯定要背個處分了。

    幾人沉默著走回原來的地方,葉關辰已經把一路上的死鳥屍體都收集了起來,用艾草點燃了在熏。其中那只巨大的瘟屍鳥佔據了無比大的一塊地方,葉關辰根本拖不動它,只好任由它留在原地,扔了許多的艾草上去。

    葉關辰臉上抹得黑一道白一道,全是草灰,鳥屍堆周圍被清除出一圈空地,以防山火。管一恒等人遠遠就看見他拄著根竹竿直喘氣,看起來是累得不輕。

    “跂踵抓到了嗎?”一看管一恒的臉色,葉關辰就有些擔憂,“跑了?”

    “沒跑。”朱岩用符紙墊著手,把跂踵的屍身提了回來,隨手就往鳥屍堆裏一扔,“不過不是我們抓的就是了。”

    “怎麼回事?”葉關辰一臉摸不著頭腦的模樣,“不是你們抓的又是誰抓的?”

    管一恒簡單地解釋了幾句,並沒有提董涵關於要擒住青耕煉法器的事,只是說青耕鳥跑了。葉關辰聽完就松了口氣:“反正也是不為害的,跑了就跑了,總之跂踵已經消滅了不是嗎?疫情解除,總歸是件好事。”

    他臉上抹得跟花貓似的,嘴唇卻有點發白。管一恒一眼看見,忍不住抻起t恤的袖子給他擦了擦臉:“去旁邊歇會兒,我看你臉色又不大好。”

    “大概是有點嚇著了。”葉關辰摸摸自己的臉,自嘲地一笑,“剛才那一陣子風大,火苗都快燒到旁邊的樹了,生怕起了山火……幸好還是撲滅了,清出隔離帶來我才又敢點起艾草來熏。”

    “那也累了,去休息。”管一恒硬把葉關辰帶到一邊,找了塊石頭,用草把上頭的泥土擦了擦,才讓葉關辰坐下。

    葉關辰的嘴唇確實有些失了血色,坐了一會兒才漸漸恢復一點紅潤,勉強笑了笑:“可能確實也有點累了……現在好多了。”

    “怎麼能不累。”管一恒仔細看著他的臉色,稍稍放心,“你在醫院也是沒日沒夜的吧,根本就沒好好休息,接著又跟著我爬山——現在跂踵也消滅了,回去立刻休息。”

    葉關辰微微一笑:“先別管我,等下了山,你倒是先要去醫院拍個片子,看看手臂有沒有受傷。”

    管一恒這才覺得右臂隱隱發疼。他剛才脫臼已經被接好,但總歸那樣的衝擊是留下了傷痕,自己稍稍拉開衣領看了一下,右肩頭已經青紫起來,還有破皮的地方沁出了血絲,把t恤都有些粘住了。幸好活動一下,關節和筋腱應該都沒有問題,不過是軟組織挫傷,好好養一養就行了。

    “小管——”朱岩在那邊招了招手,神色有些肅然,“你來看。”

    他指的是那只巨型的瘟屍鳥。

    “你看這是什麼鳥?”

    鳥類當中,頗有一些身材巨大的,比如說兀鷲,就與這具鳥屍略有相仿。但管一恒看了幾眼,就看出這並不是兀鷲,比如說,它就沒有兀鷲那樣的長頸,看起來倒更像雕類,卻又比雕類更大。總之這具鳥屍,恐怕不屬於已知的鳥類。

    “如果不是普通鳥類,那就可能是……”朱岩這句話沒有說完,但話裏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不是普通鳥類,就很可能是跂踵之類的妖鳥,只不過死掉了罷了。

    葉關辰也跟著走了過來,低聲對管一恒說:“剛才用艾草熏灼的時候,總覺得鳥屍有股味道,像是楮樹皮中白汁的氣味,還挺濃厚的,似乎這只鳥經常在楮樹上磨蹭身體。”

    跂踵已死,天氣又熱,鳥屍*得很快,散發出更濃的惡臭氣味,混合著燃燒艾草的煙味。朱岩抽了抽鼻子,立刻就捂住了嘴:“我,我是聞不出來……”楮樹皮中的白汁是什麼味兒他倒知道,可實在沒有本事從惡臭之中分辨出來。

    董涵也用力聞了聞,面露厭惡之色,卻說:“確實有這個氣味。”

    費准瞥了一眼巨鳥出現的山谷:“也許穀裏有這種樹,這鳥拿來治病的。”楮樹皮間白汁可治頑癬及蜂蠍蛇蟲咬傷,動物也有給自己治病的知識。

    董涵卻搖了搖頭:“這樣巨大身軀的鳥,不可能原本就生活在邙山而不為人知。”他頓了一頓,若有所思地輕輕念誦,“萊山,其木多檀楮,其鳥多羅羅,是食人。”

    “《山海經西次二經》……”朱岩眨了眨眼睛,“你是覺得,這就是食人之鳥羅羅?”

    董涵低頭看了一眼,忽然笑了笑:“其實我也說不準,只是聽葉老弟提到楮樹,才想到的。”

    朱岩哦了一聲,頗為感慨:“葉先生真是博聞廣識。”

    葉關辰一怔,失笑:“博聞廣識?我只是常年跟藥材打交道,對藥味比較敏感罷了。”

    董涵意味深長地說:“葉老弟別客氣了。說實在的,你的學識我也是十分佩服的,不少時候聽你一言都能頓開茅塞。”

    “董先生可太抬舉我了。”葉關辰仿佛並沒聽出董涵話裏的意思,反而微微一笑,“真要是能幫到你們,我是不是能去給你們做個顧問呢?”

    董涵哈哈大笑,手腕一翻,火齊鏡掃出一道紅光,瞬間點燃了地上的鳥屍。熊熊火焰呼地騰起半天高,不過一兩分鐘,羅羅鳥巨大的屍身就化為了灰燼,其餘那些小型鳥屍更是連骨頭渣都沒有留下。

    董涵負手看著這堆灰白的骨燼,輕輕吐了口氣:“不管怎樣,這件事總算是完結了。”

    這話倒也不錯,跂踵除掉,疫鬼消滅,疫情平息,這件事也就算有一個圓滿的結局了。至於青耕和養妖族,可以稍後再議。

    一行人看著火燒完,將骨灰也埋入地下,這才下山,直奔醫院去給管一恒和費准看傷。

    費准是虎口震裂,管一恒是軟組織挫傷,都不是什麼大事,倒是費准的火蛟被羅羅鳥屍體上的疫氣所染,要慢慢清除才好。

    第三天,洛陽周邊地區的天師們紛紛傳來消息,確認洛陽周圍已無疫鬼,這件事終於算是真正可以結束了。

    “該喝藥了。”準時准點,葉關辰又帶著一碗苦藥進了管一恒的房間。

    “還要喝啊……”管一恒報告打了一半,苦著臉轉過身來,“醫生不是都說了,骨頭癒合得很好,只是軟組織挫傷嗎?”

    “軟組織挫傷難道不是傷?”葉關辰不容置疑地把藥端到他面前,“而且你也應該知道了,這藥對你的骨折很有用處,難道不該繼續喝?”

    管一恒沒話可說,只能接過藥碗捏著鼻子灌了。葉關辰看他喝完,滿意地笑笑:“不用這麼愁眉苦臉了,今天是最後一服藥,明天沒人來灌你了。”

    “明天不用喝了?”管一恒先是一喜,隨即就聽出了這話裏的意思,“你是要——”

    “回西安。”葉關辰微微地笑,“種植園的事還要去看看,有一批藥材要收摘了。”

    管一恒有一會兒沒說話,心裏說不上是個什麼滋味,半天才平復了一下心情勉強問:“什麼時候走?”

    “明天晚上的車,已經買好票了。”葉關辰用手指輕輕點了點管一恒,“雖然藥不用吃了,可是也要注意。骨折什麼的我就不說了,飲食上要注意,好好對待你的胃。”

    管一恒有些悶悶地應了一聲,想說點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兩人正相對沉默,朱岩悶著頭推門進來,一見葉關辰也在,才想起自己沒敲門,連忙道歉。

    “沒事,我也要回房間了。”葉關辰微微一笑,收了碗起身,“你們談。”

    “有事?”送走葉關辰,管一恒看一眼朱岩,坐下來準備繼續寫報告。

    “你的報告還沒交上去?”朱岩看了一眼,“小費那事,你打算怎麼提?”

    管一恒並不遮掩,把電腦往朱岩面前推了一下:“實話實說。他沒有惡意,但事實上的確影響了任務的完成,我希望這種事以後不要再發生了。”

    朱岩猶豫了一下,問道:“小管,你是不是對煉器的事很反感?”

    “確實。”管一恒坦白地說,“我能理解大家對法器的需要,但我確實不能贊成。”

    “不過……”朱岩又猶豫了一下,還是說,“董理事現在有不少人支持。”

    這是實話。沒有稱手法器的天師很多,因此煉器必然受到他們的歡迎和支持,譬如費准。

    “你怎麼忽然跟我說這個?”管一恒有些疑惑地看了朱岩一眼。

    朱岩歎了口氣:“董理事的報告已經提交上去了,關於青耕的事,他也很不滿意。畢竟跂踵最後是被消滅,而青耕跑了。我剛跟一個朋友通過話,煉器的事似乎要提上議程了。”

    “所以你覺得這次情況對我不利?”管一恒靜靜地點了點頭,“謝謝你。”

    “嗨!”朱岩胡亂擺了擺手,“都是同事。說起來我還是頭一次跟著你們這些一線天師出任務,你們都不容易。我是覺得,大家都盡了力,只不過是觀念上有所不同,為這事處分人可就不合適了。但是煉器的事一旦通過,你這樣放走青耕的情況就不能允許了……”

    管一恒淡淡一笑:“這不是還沒通過麼。”

    “但是據說挺有希望的。”朱岩小心地說,“再說,你是十三處的人,我聽說十三處跟協會好像不大……不大那個……”

    管一恒微微冷笑:“這也是免不了的。不過,估計也不全因為我在十三處。”

    “那——”朱岩看他似乎並不想說的樣子,還是把好奇心壓了回去,“總之協會不是要在西安開例會嗎?可能馬上就要跟你聯繫,讓你去會議上講一下關於養妖族的事。文溪酒店、旅遊山莊,還有這次洛陽的事,可能都要問你。”

    管一恒再次冷笑了一下:“是周副會長的主意嗎?”說是去講一下養妖族的事,其實就是要問責吧?

    “你怎麼知道?”朱岩愕然,“有人跟你聯繫了?”

    “沒有。”管一恒搖了搖頭,“我猜是他。”停頓了幾秒鐘,他才緩緩地說:“當年我父親抓住睚眥之後沒有立刻殺死,養妖族有人潛入我家放出了睚眥,殺了好幾個人。其中有我父親,還有——周副會長的兒子。”

    朱岩平常除了畫符之外兩耳不聞窗外事,還真不知道這段舊事,張大了嘴巴,半天才說:“那跟你有什麼關係?”

    管一恒只笑了笑沒說話。要說沒關係,那確實是沒關係;可要說有關係,周副會長最有天賦的長子身亡,又怎麼會沒關係呢?

    “那總之,你當心點?”朱岩想了一會兒,還是乾巴巴地說了一句。

    “謝謝。”管一恒對他認真地點點頭,隨即淡淡地說,“其實也沒什麼,最多不過是扣積分,總不可能不讓我當天師。”

 第29章 失蹤

    俗話說得好,計畫不如變化快,人生的奇妙就在於,事情從來不會如你想像的那樣發展,當然,坑爹之處也在於此。

    朱岩走後,管一恒並沒有對他說的事情考慮太多。天師協會副會長周峻與管家的恩怨,那真是說不太清楚的。周峻一直認為,如果當初管松直接殺死睚眥,就根本不會有後面的事,他的長子周淵也就不會年紀輕輕便死於非命;但對管家人來說,放出睚眥的是外來的養妖族,又于管松何干?周淵與管松都死於那場戰鬥,談不上誰害死誰,不過都是殉職而已。

    平心而論,周峻的憤怒和傷心,管家也是能理解的。周峻一共有兩個兒子,長子周淵天賦過人,前途無量,卻偏偏在二十六歲上就死了;剩下的次子周濤,又是個不怎麼成器的,也難怪他十年來都不能放下。

    可是管家同樣損失了當家人管松,而且,當時管松如果不想去救周淵,說不定也還不會死。周峻再這麼咄咄逼人地總要把責任按到管家頭上,就讓人無法接受了。如此一來,兩邊這十年來的恩怨真是講不清楚,並且還在無數的小矛盾中越結越深。

    不過,縱然周峻是副會長,天師協會也不是他的一言堂,更不是私人公司,即使要周峻要找管一恒的麻煩,也無非是在已定的處分上更加重一些,卻不能另外提出不合理的處分,因此管一恒也並沒有放在心上,他比較在意的,是葉關辰這就要走了。

    這會兒,他倒隱隱地希望協會叫他去西安的例會上自辯了,西安嘛,葉關辰不就住在那裏?

    但是這件事畢竟還只是朱岩的小道消息,萬一協會不叫他去呢?管家在協會裏也不是沒有自己的力量,管一恒的叔叔管竹,姑姑管梅都是二級理事,再加上交好的朋友——如果有人把這件事按下來了呢?

    管一恒想了半天,還是起身去了葉關辰的房間。至少總要對他這些天的照顧道聲謝,而且如果能相互留個住址什麼的,也方便今後上門拜訪不是?不說別的,葉關辰的知識之淵博,實在比起協會的前輩們來也毫不遜色,能多談談,不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這麼琢磨著,管一恒已經走到葉關辰的房間門口了,卻聽見裏面有人在大聲地說話。

    小旅館的房間門隔音不是太好,管一恒的耳力又強,仔細一聽就聽出來,說話的人正是葉關辰,而且聲音又快又急,仿佛出了什麼事。管一恒心裏一緊,手上下意識地用力一推,門沒上鎖,被他直接推開了。

    “你們找了幾天了,為什麼現在才給我打電話!”葉關辰背對著他站在房間裏對著自己的手機吼,聲音是管一恒從來沒聽過的高亢急怒,“跑到遊客不去的地方,你們就這麼讓他去?你這個助理是養來吃飯的嗎?”

    管一恒從來沒聽過葉關辰說話這樣的尖刻,不等電話那端的人說什麼,就厲聲吩咐:“馬上給我訂最近的機票,我立刻過去!在這之前,組織人手進去找!警力不夠,你自己雇人……不管什麼規定,你想辦法!如果阿雲真有什麼事,你以為你還能有好日子過?”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阿雲兩個字讓管一恒心裏撲通一跳,脫口問:“出什麼事了?”

    葉關辰這才發現他進來了:“阿雲失蹤了,在紮龍自然保護區。”他眉頭深鎖,一臉的焦躁,幾乎跟平常判若兩人了,“剛才公司助理給我打電話——這些混蛋,阿雲失蹤了三天他們才通知我!”

    “你先別著急,離得這麼遠,總要你過去了才行。”管一恒按著他坐在沙發上,“到底是怎麼回事?是去紮龍旅遊嗎?”

    葉關辰抬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過了幾秒鐘,他稍稍平靜了些:“阿雲進了保護區深處,還有兩個保鏢,一起都失蹤了。開始助理沒打算告訴我,還想著把人找回來就算完。後來才知道,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有人失蹤了,一個月前有兩個日本遊客就失蹤了,最後只找到他們的手機和照相機,還有衣服的碎片。助理這才害怕了,趕緊通知我……”他沒有回答管一恒最後一個問題。

    “紮龍自然保護區……”管一恒沉吟了一下,那裏是著名的珍貴水禽自然保護區,每年有大量鳥類聚集,但應該沒有什麼特別兇猛的鳥類,更沒有大型猛獸,遊客失蹤是怎麼回事?難道是陷進沼澤淹死了?

    “你別著急,那邊又不是深山老林,沒有大型猛獸的……”管一恒安慰著葉關辰,“最麻煩也無非是迷路了……”

    葉關辰苦笑:“助理之前也是這麼想的,以為只要雇人去找就行了,但——那兩名失蹤的日本遊客,被認定是已經遇害了。沒有大型猛獸未必就沒有危險啊……”

    管一恒有些無話可說了,只能輕輕拍了拍葉關辰的肩膀:“總之過去就能知道具體情況,你現在不要太著急。”

    葉關辰輕輕點點頭,抬手按住了太陽穴。管一恒看看他的臉色,有些擔憂:“要不然我陪你去吧?”

    這話完全是自然而然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說完了連他自己也怔了一下。葉關辰是給自己打工,想去哪就能去哪,他可是有公職在身的人,如果不是現在在病假期間,又有天師協會為了洛陽疫情而借調,他這會兒應該回十三處去做工作總結了。

    不過話既然已經出口,管一恒就迅速盤算起這件事的可能性。十三處的工作沒什麼定性,案子多發的時候忙死,但沒有案子的時候也可以放鬆一點。他現在是在病假期間,這時間視工作忙碌程度而可長可短,或許他可以再申請延長幾天。另外保護區那邊已經失蹤了兩個人,他也可以順道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葉關辰有些猶豫,但看起來也並不反對,“你的工作……”

    “我去申請一下,如果能批准,我就陪你去。”管一恒打定了主意,立刻就起身,“我回去打個電話。”

    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是個熟悉的女聲,聽起來懶洋洋的:“小管啊,這幾天怎麼樣?聽說天師協會要叫你去問責?”

    管一恒不由得就露出微微的笑意:“雲姨好,您消息就是這麼靈通。”

    雲姨在那邊笑了一聲:“這種事——他們一說借調,我就想到啦。處長叫我告訴你,該說什麼就說什麼,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沒事兒!”

    “謝謝雲姨。”管一恒的笑容更深了些,“麻煩您也替我謝謝處長。不過,我還有件事想申請。”

    “申請什麼?”雲姨開著玩笑,“申請結婚嗎?我說,你那個東方家的小女朋友,其實天賦真不錯,處長在考慮是不是把她也調進來,好解決你們異地戀的問題呢。”

    “雲姨!”管一恒耳根子發熱,“您說什麼呢!琳琳不是我女朋友。”

    “喲——”雲姨拖長了聲音,“琳琳,叫得真親熱……”

    “雲姨!”管一恒不知怎麼的略略有幾分不大開心起來,“琳琳是小瑜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

    “好吧好吧。”雲姨敏銳地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悅,意識到自己這玩笑可能開得不太合適,馬上正經起來,“那就是工作上的事?還是你的身體不太好?”

    “都有一點關係吧……”管一恒含糊了一句,把保護區的事情簡單講了一下,“……如果處裏現在沒有什麼事情,我想去那裏看看。一來葉關辰照顧了我這麼久,二來——”

    雲姨打斷了他的話:“你是說紮龍自然保護區兩個日本遊客失蹤的事嗎?如果是這件事,你過去看看沒問題。”

    “怎麼?”管一恒立刻聽出了其中的意思,“這件事已經上報到處裏了?”那可就不是普通案件了。

    “現在還沒有正式立案。”雲姨在那邊劈劈啪啪地按了幾下鍵盤,“那兩個日本人的遺物當中,發現了幾張照片,仿佛是某種大型蟒蛇類遊過的痕跡。”

    雲姨的用詞很謹慎,但管一恒聽見“大型蟒蛇類”幾個字,立刻就警惕起來:“有多大?”

    “從照片上推測,至少應該有水桶粗細。”雲姨沉吟了一下,“不過更奇怪的是,照片拍到了這條蟒蛇憩息的痕跡,它的頭部留下的痕跡非常亂。如果這條蟒蛇不是有多動症喜歡亂動腦袋,就是——它不止有一個頭。最保守估計,它也很可能至少在四個頭以上。”

    一條有好幾個頭的水桶粗細的疑似蟒蛇類,這件事已經值得十三處去關注一下了。雲姨繼續說:“還有一件事,那兩個失蹤的日本遊客,名義上是日本某鳥類保護組織的攝影師,但其中一個身份很成問題,曾經在福建紅樹林保護區那邊偷獵過儒艮。而且在日本,他跟某些秘密組織有來往,當初偷獵儒艮,好像就是為了日本傳說中吃美人魚的肉能夠長生。現在既然你要去,那順便去看看倒是最合適不過的。”

    沒想到紮龍保護區還有這樣的事,管一恒嚴肅地說:“我知道了,一定去仔細調查。”

    “好。”雲姨滿意地笑了笑,卻又換了口氣,“其實也不用那麼嚴肅的。小管啊,年輕人就該活潑一點,老那麼板著臉,會找不到老婆的。哈哈哈,我掛了,自己小心,有什麼問題就給處裏打電話啊。對了,這次的差旅費你是半公半私,所以到時候記得只能報銷一半啊。”

    管一恒滿頭黑線地放下電話。雲姨是十三處的老資格了,平常對外的時候看起來又穩重又可靠,寡言慎行的,可是對上自己人就立刻原形畢露——好吧,這個詞用得不夠準確,有點不太尊敬,但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了。

    一聽管一恒可以一起去,葉關辰立刻打電話叫人訂兩張機票。管一恒則去了董涵房間。

    畢竟是董涵把他們從濱海調過來的,既然現在要去紮龍,總得打個招呼。管一恒敲開門時,費准也在。

    房間裏的氣氛有點不對勁,管一恒一進去就覺察了。費准低著頭,那姿勢卻有點強勁,仿佛董涵說了什麼,他雖然不肯反駁,卻有一點不同意。董涵神色間卻有一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不過一見管一恒,便立刻收了起來,和顏悅色起來。

    這兩人之間有什麼問題,管一恒無心關注,簡單地把事情說了一遍。他沒有細提十三處查出的情況,只說了有日本遊客失蹤,現在葉關辰的朋友也失蹤,所以要去幫忙找一找。

    董涵聽完了就笑笑:“說起來這也是應該的,葉先生照顧你那麼久,你們感情又這麼好,去幫幫忙也是應該的。不過——協會那邊正想叫你去西安,把濱海和旅遊山莊這幾件事做一個詳細的報告。畢竟這連著幾件事都是大事,如果你現在去了紮龍,恐怕這件事就——畢竟這是大事,更重要的,對不對?你要是不去的話,就怕有人覺得你有點因私廢公啊。”

    費准抬起頭來,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被董涵的目光又攔了回去,再度低下頭。

    管一恒聽完董涵的話,只是淡淡點了點頭:“我知道了,等接到協會和十三處的通知,我會儘快過去。”

    董涵啞然。一來現在協會還沒有正式通知管一恒去西安,二來管一恒隸屬十三處,協會臨時調用可以,但按理說是要走程式的。就像之前他一個電話把管一恒從濱海叫到洛陽來,那是因為管一恒自己願意過來,如果管一恒較真一點,他就得先向十三處打招呼。現在也是一樣,協會要叫管一恒來做這個報告,首先就要知會十三處。否則就憑董涵這一番話,管一恒完全可以不必理會。

    管一恒懶得看他是什麼表情,轉到隔壁去給朱岩打了個招呼,便收拾東西走人了。

    紮龍保護區在齊齊哈爾東南方大約三十公里。齊齊哈爾和洛陽之間沒有直達的航線,他們必須先到北京機場,然後轉機往齊齊哈爾。

    那邊的助理動作倒是很快,但飛機票卻不好訂,最後只訂到了當天晚上十點四十五分的那一班飛機,管一恒和葉關辰提著簡單的行李,直奔洛陽北郊機場,淩晨零點三十分,航班在北京機場落地。

    北京往齊齊哈爾的飛機最早一班也是七點五十五分的,還有整整七個小時,兩人只能在候機大廳幹等了。

    即使淩晨時分,北京機場的候機大廳也有不少人。兩人隨便找了個座位坐下,葉關辰抬手揉了揉眼睛。管一恒看他一眼:“靠在我身上打個盹吧。好歹睡一會兒,等到了紮龍還有得忙。”

    葉關辰眼睛裏有淡淡的血絲,明顯是在強打精神:“那你——”

    “我剛才在飛機上睡了一會兒。”管一恒打斷他,抬手強硬地攬著他按到自己肩上,“你睡,我看著行李。別忘了,你要是累倒,事情就更麻煩了。”

    葉關辰沒再拒絕,把頭枕到了他肩上。離得這麼近,他身上清苦的淡香更加明顯,縈繞在管一恒鼻間耳畔,環繞不去。

    雖然說是不肯睡,但葉關辰確實累了,淩晨時分就是人最渴睡的時候,不一會兒他的呼吸就均勻起來,真的睡著了。

    管一恒小心地抽了件外衣給他蓋上,忽然覺得有人在看他們,一抬頭,就見斜對面的一排座位上有一男一女,正在注視著他和葉關辰。

    在歐洲人眼裏,亞洲人都長一個模樣,但在亞洲人眼裏,區別還是蠻大的。管一恒一眼就看出來對面那兩人不是中國人,十有八-九是日本人。男人年紀在三十歲左右,皮膚蒼白帶幾分病態。女的二十出頭的樣子,齊腰的頭髮染成金褐色,燙著大大的卷花,倒是生得十分豔麗。兩人眉眼之間有幾分相似,看起來像是兄妹。

    碰上管一恒的目光,男人略略頷首,斯文之中還帶一絲倨傲,女的倒是嫣然一笑,塗著桃紅唇彩的嘴唇豐潤,彎起來的時候頗有幾分風情。

    管一恒對日本人沒什麼好感,雖然女孩笑得十分熱情的樣子,他也只是面無表情地隨便一點頭,就把目光移開了,眼角余光看見女孩笑著對男人說了句什麼,目光卻還一直盯著他。

    北京機場的國際航班多的是,有個把外國人簡直再正常不過了,管一恒也沒放在心上。誰知過了一會兒,女孩端著一杯熱水走了過來,笑嘻嘻地用中文跟他打招呼:“你好帥哥,要喝水嗎?”

    她的聲音倒是很好聽,清脆如銀鈴一般,但太響亮了,葉關辰一動,立刻醒了,喃喃地說:“怎麼了?”

    “沒事,你繼續睡。”管一恒把外衣往上拉了拉,遮住他的臉,轉頭對女孩冷冷地說,“小姐,可以請你小聲一點嗎?你把我的同伴吵醒了。如果沒什麼事的話,麻煩不要打擾我們行嗎?”

    這話說得實在不客氣。女孩臉上有絲慍色一閃而過,隨即又笑了笑,端著水走回了自己座位。葉關辰在衣服下麵半睡半醒地說:“你太不客氣了,好歹是個女孩子……”

    “別管她。反正以後也見不到了。”管一恒隨口回答。

    不過,他顯然沒有金口玉言的本事,幾個小時之後,在飛往齊齊哈爾的飛機上,他又看見了這兄妹兩個。

 第30章 失蹤的因

    “兩位是去齊齊哈爾旅遊嗎?”女孩子好像已經忘記了曾經被管一恒冷臉以對,笑盈盈地打招呼。她的座位就在管一恒和葉關辰前面,想裝聽不見都不行。

    “是。”葉關辰倒是彬彬有禮,“兩位也是去旅遊?”

    “是啊。”女孩子雖然在跟葉關辰說話,目光卻總是在管一恒身上掃來掃去,“我叫寺川綾,這是我哥哥寺川健。我們是去紮龍自然保護區看鳥的,聽說現在正是觀鳥的好時候。”

    又是去紮龍的?而且還是日本人。說起來每年去紮龍的外國遊客也不少,但這時候忽然冒出個日本人來,管一恒卻油然生起一點警惕之心,仔細打量了一下寺川兄妹。

    寺川健從頭到尾都沒說話,但也側坐在座位上,擺出一副附和妹妹的姿態,但他神色懶懶的,顯然並不打算參與到談話中來。他皮膚蒼白,五官倒生得很精緻,再加上仔細修剪過的頭髮,也算得上是個美男子,就是一雙眼睛黑沉沉的,總帶著點說不出的陰鬱,落在管一恒身上的時候像兩根小針似的紮人。

    不過寺川健並沒有多看管一恒,他只掠了兩眼,就把目光轉到葉關辰臉上,仔細地打量起來,仿佛一分一寸都要看清楚。

    葉關辰似乎沒有察覺寺川健的打量,只是微笑著回答寺川綾的話:“確實,四五月間是紮龍觀鳥最好的季節,天氣也合適。現在已經是旅遊季的尾巴了,如果再晚幾天,可能就要等到秋天。”

    “是嗎?”寺川綾嫣然一笑,又看了管一恒一眼,“你們是——兄弟嗎?”

    “是朋友。”

    “是嗎?朋友結伴來旅遊也很有趣。”寺川綾清脆地笑了一聲,“之前我看你們那麼親密,還以為是兄弟。兩位貴姓?”

    管一恒微微皺了皺眉,對葉關辰說:“要飛兩個小時,你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哦哦——”寺川綾俏皮地對葉關辰吐了吐舌頭,“我不打擾你休息了,不然這位帥哥又要瞪我啦。”

    這話說得旁邊座位上的幾個中年人都笑了起來。寺川綾雖然是日本人,可漢語說得極其流利,沒有半點口音,若是不提,還真看不出她的國籍。

    中國人天生熱情,看寺川綾年輕又俏皮的模樣,一臉很怕得罪人的模樣,就有人笑著打圓場:“這麼漂亮的小姑娘,誰會瞪你。”

    寺川綾一臉不好意思的模樣,眼角餘光卻瞥向管一恒,仿佛拋了個媚眼似的。

    管一恒厭煩地把頭一側,看向了飛機舷窗之外。寺川綾打扮得豔麗,根本不是什麼天真少女的模樣,她自己在兩者間切換起來倒是全無障礙,管一恒卻覺得她十分造作,一顰一笑都是裝出來的,半點都不自然。

    葉關辰把頭靠在座椅靠背上,含笑看著他,用手遮住嘴小聲問:“怎麼了?”說著,兩眼往寺川綾的方向一掠,眨了眨眼。

    管一恒不由得笑了出來,心情瞬間好了,也往葉關辰的方向側了側頭,用手遮住嘴:“她真討厭。”

    兩人對視,又一齊偷偷瞄一眼寺川綾,彼此都不約而同地壞笑起來,很有種一起惡作劇的快感。

    寺川綾一直悄悄觀察著管一恒,看見這兩人頭對頭靠著竊竊私語的模樣,眼睛裏又掠過一絲戾氣,終於坐直身子不再跟管一恒搭話了。

    飛機起飛進入平流層,機身平穩下來。乘務員送來了早餐,吃過之後,機艙裏的乘客們也漸漸安靜,有人開始打盹,或者戴上耳機聽音樂去了。管一恒一夜沒睡,這會也有點困意,閉上了眼睛。正在似睡非睡的時候,他忽然把眼睛睜開了一線。

    機艙裏很安靜,只偶爾有人小聲說話或咳嗽,但管一恒卻有一種感覺——仿佛有什麼在窺伺。

    這是他天生的警覺,又在天師訓練營裏強化訓練過,令他在即將入睡的時候又忽然醒了過來。不過這種感覺並不強烈,所以管一恒甚至沒有動,只是把睫毛稍稍地抬起了一線,不動聲色地觀察。

    落在他眼裏的首先是葉關辰安詳的睡臉,然後眼珠一動,他就看見了寺川健。

    寺川健坐在緊靠走道的座位上,正偏著頭,從椅背間的縫隙盯著葉關辰看。而管一恒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好將他的目光全部收在眼底。

    寺川健還是那麼一副半眯著眼睛的德性,但管一恒能發現他的目光就落在葉關辰臉上,從他的眉毛、眼睛,一直滑到嘴唇,像把帶著糖水的刷子,粘粘糊糊的來來去去。

    管一恒呼地坐直了身體,很想一拳揍到寺川健臉上去!怎麼會遇上這麼一對兄妹,分明是兩個變態!但寺川健一直裝著睡,何況看人又不犯法,他也實在沒有動手的理由。倒是葉關辰被他驚動了,微微睜開眼睛:“怎麼了?”

    “沒事。”管一恒壓下怒火,心裏一動,故意伸出手去把葉關辰蓋在身上的外衣兜帽拉上來,蓋住他的臉,還把他的頭往自己肩上攬了攬,“你睡吧。到了我會叫你。”

    寺川健仍舊倚著沒動,可管一恒清楚地看見他的眼皮猛地一跳,兩片薄薄的嘴唇一下子抿緊,更薄得像刀刃一樣了。

    管一恒心裏陡然生起一絲快意,索性自己又側了側頭,幾乎把臉貼到了葉關辰頭髮上,這才閉上了眼睛,卻仍舊在睫毛縫裏觀察著寺川健。

    寺川健這次再沒有什麼動作,只是嘴唇一直緊緊抿著沒有放鬆過。管一恒觀察了十分鐘,見他靠在那裏木乃伊一樣紋風不動,這才真的閉上了眼睛,心裏卻翻騰起來:哪來的這麼一對兄妹,這個寺川健是看上葉關辰了?

    管一恒知道同-性-戀。雖然他還從來沒見過一個gay,但他覺得自己並不歧視這種人——不過是性取向不同罷了,如果不作奸犯科,那麼就沒什麼好指責的。不過現在看見寺川健,他不這麼想了,他現在只想有個什麼藉口揍這變態一頓!

    飛機就在他起起伏伏的火氣裏飛了一個多小時。九點半,飛機上的廣播開始提醒目的地就在前方,飛機準備下降。葉關辰被驚醒了,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枕在管一恒右肩上,頓時嚇了一跳:“壓疼你了嗎?”

    之前葉關辰讓管一恒坐在靠窗的位置,就是怕別人碰到他的右臂,誰知道自己睡著了倒靠上去了。

    管一恒活動了一下手臂:“沒事。你看,這不很好嗎?”軟組織挫傷的一片青紫,在喝了三天藥並做熱敷之後已經完全消失了,脫臼的關節也沒有不適的感覺,現在連右臂的吊帶都拆掉,只要不用太大的力氣,他的右臂已經跟左臂沒什麼差別了。

    “那也要小心。”葉關辰皺著眉,“下次要是我睡著了靠過來,你就把我推開。”

    “沒事。”管一恒眼角餘光看見寺川健的臉黑得像鍋底,心裏真是痛快極了,若無其事地把背包背好,“一會兒下飛機的時候你要小心點,別讓人占了便宜。”

    葉關辰一臉不解:“什麼?”

    “現在變態有點多。”管一恒指桑駡槐,“小心點總是好的。別以為你是男人就安全了。”

    葉關辰神色有點古怪:“你這是——什麼理論?”

    管一恒胡編亂造:“哦,剛才從報紙上看了一眼,有個男的,在酒吧睡著了,被人占了便宜。”他從眼角瞥了寺川健一眼,卻見那變態又恢復了原來陰鬱的冰冷模樣,正慢條斯理地收拾行李,便在心裏呸了一口,鄭重叮囑葉關辰,“總之一會下飛機的時候你注意點,跟著我別走散了。”

    葉關辰一臉哭笑不得的神情,目光有些複雜:“……好……我知道了。”

    十點鐘,飛機准點落地,管一恒拉著葉關辰,直到寺川兄妹已經走出幾排座位的距離,這才起身取了行李,跟葉關辰下了飛機。

    出了通道,葉關辰遠遠就看見出口那一群人裏一個坐立不安的青年:“在那!那是黃助理。”

    黃助理看打扮本來是個挺講究的小夥子,現在卻有些狼狽。頭髮亂糟糟的,因為之前打了啫哩水的緣故,一綹綹的粘在一起;眼睛底下好大一塊青黑,眼鏡框都遮不住;一條鑲銀線的五分褲已經抹上了灰泥,露在外面的小腿肚上有草葉劃出的血痕。一見葉關辰,他就快哭出來了:“葉顧問——”

    “哭什麼!”葉關辰沉著臉,“現在什麼情況?”

    黃助理只好把苦水都咽回去,接了行李往外引他們:“車在那邊。現在還——沒有消息。我雇了十個當地人去找,昨天晚上回來了八個,都說沒找到。本來今天一早就要讓他們再進去找,還想再多雇點人的,可保護區管理局那邊不讓進了,說懷疑有人偷獵鳥類,不允許人往保護區深處走。”

    說起這件事,黃助理真是一肚子的苦水倒不出來。大老闆是個強勢的人,不像這位葉顧問那麼溫和好說話。本來是來考查中草藥種植基地的,完了之後對方請他們來紮龍保護區看鳥,事情一直發展到這裏都挺好的,就是老闆忽然搞到了一張什麼照片,然後就留在紮龍不肯走了。

    如果他留下來只是老老實實看鳥,那還好點,結果他不知道怎麼回事,非要往保護區深處走。因為紮龍保護區太大,一般遊客都只在保護區管理局所在地的周圍看看就行了,往深處走的人很少。可是老闆說啥都要進去,帶了兩個保鏢就動身了,還叫他在外頭打聽事情。然後老闆一去不復返,紮龍白雲空悠悠,他這個助理就倒楣了。

    黃助理哭訴到最後,實在忍不住要替自己辯解幾句:“我說在外面看看就好,陸總一定說要進去。我問他進去做什麼,他說,他說替您找生日禮物。”真是坑爹啊,保護區裏找什麼生日禮物,難道偷獵一隻丹頂鶴嗎?

    葉關辰也聽得一頭霧水:“阿雲弄到了什麼照片?”

    管一恒在旁邊聽著,猛然聽見阿雲兩個字,腦袋裏嗡地一響,忍不住問:“阿雲?就是你打電話聯繫過的那個——朋友?”女總裁?

    “嗯。”葉關辰隨口回答,“是我的發小。”

    居然不是老婆?管一恒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跟發小通電話,要那麼——溫柔嗎?

    葉關辰絲毫沒有覺察到他的糾結,只管追問黃助理。黃助理面有難色:“我沒看見。陸總是從當地一個混混手裏拿到的照片,我覺得這張照片很有可能來路不正。”

    “那麼那個混混呢?”

    黃助理耷拉了腦袋:“帶著陸總進保護區了,也沒出來。”

    搞了半天既沒有照片也沒有混混,簡直跟沒說一樣。葉關辰的臉色也很難看了,又問:“那麼他讓你在外面查什麼人?”

    黃助理戰戰兢兢:“查一個日本人,但——但這人在一個月前,也在保護區裏失蹤了。我,我就是查到保護區失蹤過人,所以才……”所以才不敢再隱瞞,趕緊打電話給葉關辰求援了。

    好了,現在連日本人也沒有了。葉關辰兩道眉毛幾乎都豎了起來,一臉的怒氣,只是壓抑著沒有立刻發作出來。黃助理恨不得把脖子縮到肚子裏去。他來這個公司三年了,一直在工作上都跟老闆配合得很好,沒想到這次會捅這麼大一個婁子。

    管一恒回過神來,一看葉關辰臉色已經鐵青,連忙拍了拍他:“冷靜一點,先別生氣。現在沒有消息也好,至少還沒有證據證明他們已經出了事。”

    “阿雲太大膽了!”葉關辰用力拍了一下座椅,“我就不該給他——”後半句話被他咽了下去,“立刻增添人手去找!都已經好幾天了,拖得越久越……”

    “管理局不讓進……”黃助理苦著臉,“我已經在找人疏通了……”

    “這個問題我來解決。”管一恒立刻接過話,“你只要組織人就行,要弄幾支麻醉槍來。”

    黃助理看了他一眼,十分好奇葉顧問帶這個年輕人來做什麼,但聽他說能搞定管理局,自然是求之不得,結果聽到最後一句話,又有些疑惑:“要麻醉槍幹什麼?”

    “之前不是失蹤過人?萬一有什麼危險呢。”

    黃助理動了動嘴唇,看了葉關辰一眼,沒說話。葉關辰沉聲問:“阿雲是帶槍進去的?”

    黃助理點了點頭,又看了管一恒一眼。在國內攜帶槍支是違法的,但陸雲有錢,在當地弄到幾支獵槍並不成問題。與獵槍相比起來,麻醉槍簡直不值一看了。

    能說出要麻醉槍的,多半都是老百姓,才會這麼規規矩矩的。但之前這個年輕人又說過能擺平管理局,好像又不是普通小老百姓。那麼——是員警?黃助理頓時有點緊張,陸總可是非法持槍……

    葉關辰倒沒想到這件事,繼續問黃助理:“你查的那個日本人是怎麼回事?詳細跟我說說,一點也不要漏掉!”

    這個問題黃助理能回答:“這個日本人叫真田一男,是日本一個鳥類保護組織的成員,這次他跟一個叫松下健太郎的一起來紮龍拍攝,結果兩人一起失蹤了,只發現了他們的手機、相機,還有衣服的碎片。”

    這些都跟管一恒之前聽雲姨說的差不多。

    黃助理繼續說:“他們失蹤之前,在保護區裏已經拍攝了半個月了,後來真田一男的一個相機被人偷了,包括裏面的儲存卡。這卡落在這個混混手裏,之後他們失蹤,就從這個混混嘴裏傳出些話來,說保護區裏有條怪蟒,兩個日本人都被它吞了。陸總不知怎麼聽說了,就找了這個混混,拿到了一張照片。再之後,他們就進了保護區。”

    他看一眼葉關辰的臉色,連忙補充:“這些話也就是私下裏那些混混們傳一下,不知道陸總是怎麼聽說的,直到他們進了保護區,我在外頭調查真田一男,才知道怪蟒的說法……”嚇得他立刻就給葉關辰打了電話。

    管一恒想了想:“既然這話傳出來,那麼知情的肯定不只一個人,再找幾個混混來,我們細問一下。”

    黃助理忙昏了頭,還真沒想到,一聽這話馬上答應:“我這就叫人去找。”抓起手機就打電話。

    葉關辰眉頭緊皺,忽然問管一恒:“你覺得怪蟒的說法靠不靠得住?”

    管一恒略一沉吟,還是說:“也不可不信,但總要眼見為實。”

    葉關辰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從前只聽說過這些事,唯一覺得可信的,就是我朋友親眼見過的方皇了,可現在,單是我自己就看見了好幾個……真是奇了怪了,怎麼現在怪事這麼多呢?”

    這話讓管一恒沉默了。是的,這個問題他也早考慮過,為什麼近年來怪事這麼多?如果紮龍保護區裏真的有怪蟒,那麼這件事他真的要向十三處和協會一起提出了——怪獸頻繁出現,原因到底是什麼,又會帶來什麼後果呢?

 第31章 遺物

    保護區管理局的負責人姓張,身材高大,因為長年在戶外活動,膚色已被陽光曬成了古銅色,仿佛一尊鐵塔。大概是跟野生動物打交道比較多,他說起來話來也沒有那麼多官樣文章,十分的直截了當。

    “保護區一直都有偷獵的,跟著陸先生失蹤的那個混混就是在我們這裏掛了號的。”老張看過了管一恒的證件,表情緩和了一些,“之前失蹤的那兩個日本人,據我們所知,也曾在別的地方偷獵過——哼,說是什麼鳥類保護組織,可是又打著科研的旗號,偷獵鳥類做標本。呸!小日本專幹這樣的事,獵鯨不就是嗎?”

    “陸先生應該不會偷獵鳥類。”管一恒這話說得略有一點兒底氣不足,畢竟他又不瞭解陸雲,雖然是葉關辰的青梅竹馬——呸呸,他的意思是說發小——但這種有錢人的思想,他可不敢保證。

    老張明顯不是很相信管一恒的保證:“但是這位陸先生是跟著那個混混進的保護區,還進了保護區深處,一般遊客都不會往裏面走的。再者,這幾天,我們保護區裏少了兩隻丹頂鶴。”

    管一恒被這個精確的數字嚇了一跳:“兩隻?您計算清楚了?”

    老張神色嚴肅:“這裏有一部分丹頂鶴是我們非常熟悉的,還戴了腳環,我說的兩隻,就是戴了腳環的,這個不會錯。”

    “您懷疑是——”是陸雲偷獵?

    “但如果是這樣,他們就應該回來了。”

    老張搖搖頭:“是不是那位陸先生偷獵我們不清楚,但不能再允許有人進入保護區渾水摸魚了。要找人的話,我們也在組織人員,但是那位元黃先生找的人裏有不少手腳都不乾淨,我們確實不能隨便就讓他們進去。”

    “這個沒問題。”管一恒馬上說,“如果保護區肯派人救援,我們當然是最感謝的。不如這樣,我們自己招來的人手,跟保護區的人混編怎麼樣?這樣就可以避免有人渾水摸魚。”

    葉關辰跟著說:“所有的費用都由我們出,麻煩你們了。不過我可以保證,陸雲他絕對不會偷獵的,丹頂鶴失蹤的事,如果您同意,我們一定想辦法查明。”

    老張對葉關辰不怎麼相信,不過管一恒有國安處的證件,還是靠得住的,於是點點頭,就出去組織人手了。

    要說黃助理還是挺能幹的,保護區在組織人手的工夫,他已經找到了帶陸雲進濕地的那個混混的相好,一個髮廊小姐,姓陳名蕙,生得細眉細眼,帶幾分傖俗的豔麗。說起混混失蹤的事,她一臉的滿不在乎,管一恒一針見血地問:“他經常幹這種事吧?”

    陳蕙斜了管一恒一眼,無所謂地說:“帥哥,我聽不懂你說話。”

    黃助理立刻拍出一疊錢:“要麼你拿錢,要麼這位警官請你進局子。現在不只是偷獵了,還有謀殺,不光是我們陸總,前頭還有兩個日本人,這已經是涉外事務了。你自己選吧。”

    一聽說殺人,又看見管一恒的警官證,陳蕙才有點慌神了:“怎麼,怎麼就殺人了?那兩個日本人不關我老公的事啊……”

    管一恒沉著臉看著她。他年紀雖然輕,沉下臉來的時候卻也自有一種威壓。陳蕙縮了縮脖子,再看看那疊錢,猶豫了一會才小聲說:“其實,其實他就是帶個路……那兩個日本人當初只說是去拍攝的,我真不知道他們偷獵什麼的——但我老公肯定沒殺他們啊,就是,就是順了他們一個相機,一個小的!”

    黃助理可沒心情去研究他們順了人家一個啥樣的相機,只是追問:“你老公那兒有張什麼照片,給我們陸總看了,我們陸總才要進保護區的。你知道是什麼照片嗎?對了,相機的儲存卡現在在哪里?”

    “我老公拿著的,我不知道……”陳蕙縮著脖子說,“不過那張照片,我倒是聽他提過一句,說是什麼有好幾個頭的蛇。”

    “好幾個頭的蛇?”管一恒一挑眉毛,“說仔細點!”

    陳蕙哭喪著臉:“我也只是聽他說了一句,就是從那個小日本的相機裏找到的。當時,當時我在做面膜,他叫我過去看,說這個照的好像是條蛇,但怎麼好像有三個腦袋似的。我懶得動,再說我特別怕蛇,就沒過去看……”

    黃助理恨不得揍這女人一巴掌。管一恒倒有些懷疑起來:“你能確定你老公給陸總看的就是這張照片?”

    “啊?應該是吧?”陳蕙喃喃地說,“他進保護區之前跟我炫耀過,說有錢人果然就喜歡這種稀奇古怪的事。要說稀奇古怪,也就是這個了吧?”

    走出髮廊,管一恒就問黃助理:“之前陸總是說要給關辰找生日禮物?”

    “是——”黃助理已經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了,“也許,也許這女人說的也不准。稀奇古怪什麼的,也可能是什麼稀罕的花草或者草藥……”他說著,下意識地看了葉關辰一眼。葉關辰喜歡養花種藥是公司裏的人都知道的,至於三個頭的蛇什麼的,這玩藝弄回去做什麼,沒聽說葉顧問喜歡養蛇的。

    管一恒微微皺眉,也看看葉關辰。葉關辰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才說:“不管怎麼樣,照這種說法,保護區裏確實有一條怪蛇,我們是不是要跟管理局的人說一下,讓大家防備?至於阿雲究竟為什麼進去的,是不是看了這張照片,倒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找到了人,一問就知道了。”

    管理局的人並不很多,老張總共組織了六個人,都是常年駐守保護區,對地形熟悉的人。而黃助理招募了二十個當地人,準備分成五個小組,分開去找。

    管一恒把老張叫到一邊,講了一下怪蛇的事。老張一臉不相信地看著他:“要是有這麼條蛇,還像你說的這麼大,我們不可能不發現啊。這麼大的蛇,它要吃東西的——”他說到這裏,忽然自己就停了。

    “是——”管一恒輕輕點了點頭,“之前失蹤的兩個日本人……”

    老張巴唧了一下嘴唇,才能說出話來:“這事也不對啊,我在紮龍呆了二十年了,要真有這麼條蛇,不可能這麼多年一點都沒察覺……”

    “也許是最近才出現在保護區的……”管一恒說到這裏,忽然心思一閃,“那兩個日本人的遺物,還在你們這裏嗎?”

    “是。聽說已經通知了他們在日本的家屬,會來領——”老張剛說到這裏,外頭就跑進個人來,“老張,那兩個日本人的家屬來了,局長領他們來的,說來拿遺物。”

    來得這麼快?管一恒眉頭一皺,低聲問老張:“能不能拖延一下,我想看一下那些東西。”

    老張有些為難:“當然還是要辦手續的,不過也拖不了多久,而且東西一定要全部還給人家的……”

    “如果沒有問題,我肯定一樣都不會拿走。”管一恒沉聲說,“如果有問題,警方是可以介入的。”

    老張撓撓頭,叫人帶他去看東西,自己去前頭招呼局長了。

    兩個日本人留下的東西有一部手機,兩部相機,一副三角架,還有兩個長焦鏡頭,再就是一個煙盒了。

    手機和相機裏的內容,之前警方都已經看過了,除了各種鳥類的照片之外,就只有雲姨說過的疑似多頭蛇類憩息過痕跡的那幾張照片了。只可惜還有一張儲存卡被那個混混帶走了,否則裏面的照片應該更有價值。但是兩廂對照,已經可以肯定確實有那麼條多頭怪蛇存在了。

    “也許有些照片已經上傳到了網上,之後又刪掉了。”葉關辰在旁邊看著,忽然說了一句,一邊隨手拿起那個煙盒打開,仔細看了看。

    如果說已經上傳並且刪除,這個要查起來就麻煩一些了。管一恒拿著手機正在沉吟,外頭就傳來了腳步聲,老張帶著幾個人進來了。管一恒一抬頭,表情就有些不大對勁,因為走在老張後面的兩個人,正是北京機場遇見的寺川兄妹。

    為什麼是這一對變態兄妹?

    “啊,帥哥,又見面了,真巧。”寺川綾還是那麼笑盈盈的。

    老張有幾分尷尬。說是領家屬來拿遺物的,結果這邊有兩個陌生人在翻人家的東西,幸好看起來仿佛是熟人。

    “這兩位是公安部的,也是來調查真田先生和松下先生失蹤一事的。”老張簡單說了一句,就把主戰場交給管一恒了。

    “多謝了。”寺川健風度翩翩地向管一恒點頭,“不知道我能不能看一下這位警官的證件,還不知道兩位的尊姓大名呢。”

    大白天的,寺川健看起來倒是翩翩佳公子一名的作派,可惜管一恒已經看見過他在暗中窺伺時候的變態樣,對他殊無半點好感,肅著臉拿出證件讓他看了,便一臉公事公辦地說:“因為涉及辦案需要,真田先生的手機暫時還不能交給兩位。”

    寺川健微微揚了揚眉毛:“這似乎不對吧?警方已經確認失蹤,通知我們來領取遺物,現在我們來了,又說不能給我們。並且據我所知,立案的是本地員警,管先生好像不是的?還有這位——”他轉向葉關辰,“這位先生的證件……”

    看什麼證件,是想知道葉關辰的名字吧?

    管一恒在心裏暗暗唾棄,只當沒聽見寺川健最後那句話,反問道:“不知兩位是死者的什麼人?聽姓氏似乎不是直系親屬?”

    “是的。”寺川健倒也不諱言,“真田先生沒有結婚,沒有直系親屬,我們是他的——按照中國的說法,是表侄,算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是嗎?”管一恒不無諷刺,“可是之前在機場看見兩位的時候,似乎並不像來奔喪的樣子,更像是來旅遊的,心情很愉快啊。”

    寺川健倨傲地抬起下巴,一臉的肅然:“真田先生一生不婚,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獻給了野外拍攝,這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生命的價值。生命能夠結束在拍攝的路上,他是幸福的,並不需要別人的悲傷。我們要做的,是將他生命中留下的最後的照片發表出去,讓大家都知道他的幸福。”

    死了是幸福?管一恒不由得環視了一下屋子裏的一眾人等。寺川綾是滿臉的自豪,顯然百分之一千地認同她哥哥的說法。老張嘴角抽搐,一臉“日本人真是變態”的模樣。只有葉關辰拿著那個煙盒正若有所思,似乎根本沒聽見寺川健那高大上的宣言。

    管一恒用眼角溜了一下寺川健,果然寺川健也用餘光在看著葉關辰,發現葉關辰根本沒注意他在講什麼,唇角就不引人注目地抽動了一下。

    屋子裏有一瞬間陷入了詭異的沉默,片刻之後,還是寺川健先打破了沉默:“我剛才的問題,管先生還沒有為我解答——管先生不是本地警方,為什麼這時候忽然又要扣留真田先生的東西呢?這是沒有道理的。如果說管先生現在負責這件事,是否應該拿出相應的檔來?我知道你們中國人有很多文件的,只憑一張警官證,好像並不能證明什麼。而且,我們接到通知的時候,這件事已經以失蹤而結案,管先生現在介入,應該是重新立案,這是需要理由的,也請向我們講明。”

    居然還這麼精通各項流程?管一恒微微皺眉。之前他出來辦的案子,也有過這種情況,但他當時只是實習,自然有主辦的同事處理。而且十三處有特別權力,一般只要打個招呼就行了。但現在遇上個日本人,這話就不那麼好說了,更不可能向他講明十三處的工作範圍。

    “理由當然是有的。”葉關辰卻忽然說話了,抬頭看著寺川兄妹,他亮了亮手裏那個煙盒,“這個是在兩位死者的遺物中找到的。兩位能否確認一下,這是不是真田先生的東西?”

    寺川健馬上往葉關辰身邊走了過去,管一恒立刻不動聲色地插在兩人中間,從葉關辰手裏接過那個煙盒。這樣一來,寺川健在左,葉關辰在右,大家都方便觀察。

    “我們和真田叔叔不是太熟,這樣的煙盒我們曾經在他家裏見過,看起來很相似。”寺川健仔細看了看,回答還是比較謹慎的,“這個煙盒有什麼問題嗎?”

    “煙盒沒有問題,但煙很有問題。”葉關辰從其中取出一根煙,剝開外面的紙,從煙絲中間取出一根細細的線香來。

    這根線香大約是煙捲的一半粗細,小指長短,顏色暗綠,散發出有些古怪的香味。葉關辰捏著這根線香晃了晃:“這裏面有古柯葉成分。”

    寺川綾眉毛一揚:“古柯葉?據我所知,這不算是毒品吧?”

    古柯葉不算毒品,但確實有很多人把它與大麻一起用,也算是慢性吸毒。

    葉關辰撚著這根線香,緩緩地說:“的確,古柯葉在很多地方不算毒品。但,1961年,聯合國就把古柯葉定為禁藥了。而且,如果是要吸食古柯葉,又為什麼要製成香呢?”

    “製成香有什麼不可以嗎?”寺川綾對葉關辰的態度可遠比不上她對管一恒的態度好,“似乎中國也沒有法律禁止用古柯葉制香吧?”

    葉關辰並不因她的態度而動怒,仍舊不緊不慢地說:“制香也可以,但又為什麼要藏在煙捲裏呢?要知道,這樣放在煙捲裏,既不能吸食,又不方便當做香來使用。那麼真田先生這樣做的原因,就有些讓人疑心了。將香藏在煙捲裏帶入我國,是想做什麼?這種線香是一種新型的毒品嗎?真田先生是在販毒嗎?”

    寺川綾啞了。葉關辰瞥她一眼,把香遞給管一恒:“我想這香的成分還需要仔細檢驗,裏面的古柯鹼含量恐怕很高。”古柯葉本身可能不算毒品,但古柯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管一恒滿意地把線香放回煙盒裏,看一眼寺川健:“現在,寺川先生知道我為什麼會介入這個案件了嗎?正好寺川先生來了,做為真田先生唯一的親人,調查還需要你們的配合。”

    寺川健臉色有些發青,忽然笑了笑。他膚色本來蒼白,又修飾得十分精緻,現在來了個白裏透青,這個笑容就顯得有點詭異了:“當然,我們很願意配合調查,也好洗清真田叔叔吸毒販毒的嫌疑。對了,聽說真田叔叔是在保護區裏失蹤的,我們也想進去看看,他們最後被發現遺物的地方。而且到現在還沒有發現他們的屍骨,我們也還抱著一絲希望的。”

    這個理由管一恒倒不好拒絕:“可以。我們也正要組織人手進入保護區,兩位如果要去,可以跟我們一起。”

 第32章 保護區

    真田一男的手機刪除得很乾淨,管一恒又不是專業搞網路的,只好把這件事告訴雲姨,讓十三處來做這個技術工作。

    雖然沒有拿到照片,但幾方面的消息對照,已經足夠判斷,保護區裏確實有那麼一條多頭巨蟒。雲姨不由得擔心起來:“你一個人進入有些太冒險了,還是稍等一下,處裏立刻調人過去協助你。”

    管一恒或者可以等,但顯然葉關辰是不能等了。而且保護區裏還有陸雲一行人,多等待一小時,他們的危險就增加一點,生還的可能就減少一點。

    “雲姨,我還是先進去吧,找到那些失蹤的人要緊。處裏調人過來,就直接到保護區管理局來就是了。”管一恒掛斷電話,葉關辰已經背著背包走了進來。他換了一身登山裝,褲腿和袖口都紮得結結實實:“可以出發了嗎?”

    “好了。”管一恒也背上背包,蹲身將褲腿系緊。葉關辰也蹲了下來,低聲說:“我把那盒煙捲都剝開了。裏面有兩種線香,一種是深綠色,一種是白色。”

    煙盒裏面一共有二十支煙捲,居然裏面的線香還分了兩種?如果葉關辰不全部剝開檢查,恐怕一般人還想不到。

    “深綠色的那種,古柯葉只是一部分成份,應該還有曼陀羅和幾樣草藥,這種香如果燃燒起來,可能具有強烈的麻醉作用。”葉關辰說著,又拿出兩根白色的線香,這些線香更粗一些,卻不像深綠色的線香那麼緻密,反而充滿了氣孔,倒有點像硬質的海綿或者粉筆,並且香柱上每隔半釐米左右就有一圈刻痕,輕輕一掰就能整齊地掰成小段,“這種香裏卻有提神的成份,是深綠色那種線香的解藥。我懷疑,這種線香是掰成小塊塞在鼻子裏的,可以緩解深綠色線香的麻醉效果。二十支煙捲裏有十六支深綠色的,四支白色的;每支白色線香可以分成八小段。所以我想,兩小段白色線香,足夠抵消一支深綠色線香的麻醉成份。”

    管一恒的眉頭跳了跳:“能麻醉人?”

    葉關辰沉默片刻,輕聲說:“應該對動物一樣有效,不過具體效果如何,我只憑著聞氣味還不能斷定。”

    真田一男帶著一種麻醉香進入保護區,究竟是想做什麼?管一恒心裏隱隱已經有了猜想,但還沒有佐證。葉關辰默默地把兩種線香各分了他一半,兩人心照不宣地對看一眼,藏好線香走了出去。

    管理局提供了三輛車子,會載著他們分三個方向儘量往保護區裏走,直到車輛無法進入的地區再步行。管一恒和葉關辰還有黃助理自然是在一組;這一組裏還有管理局的一個老員工,姓王,對野外各種生物的習性非常瞭解;另外就是本地招募來的四個人。寺川兄妹二人也在其中,管一恒雖然不願意看見他們,卻不放心把他們分到別的小組去——真田一男心懷叵測,這兄妹兩個恐怕也不是什麼好鳥。

    紮龍保護區面積有四萬多平方公里,屬於天然濕地,到處都是沼澤和溪流,大大小小的湖泊星羅棋佈。因為有足夠的水,這裏的草長得有半人多高,放眼望去一片深深淺淺的綠,仿佛一塊巨大的翡翠。越往裏走,就越能看見各種各樣的鳥,不知是不是已經有些習慣了人類的打擾,汽車開過去,並沒有太過驚動它們。有些鶴甚至只是往旁邊移了幾步,就繼續專心地在草地裏捉小蜥蜴吃了。

    “它們吃的是什麼?”寺川綾驚訝地指著一隻鶴問老王。

    老王對這些動物都非常熟悉,只看了一眼就回答說:“是一條水蛇,無毒的。鶴類鸛類都會吃小型爬行動物,蛇也是它們的食料之一。”

    管一恒也看過去,發現那群鶴裏有一隻不像同伴那麼活潑,長長的右腳總縮在腹下,呆立著不動。偶爾走動的時候,仿佛有點一瘸一拐的,腳上還套了個什麼東西。老王也看見了,詫異地叫了一聲:“停車!那是朱雲,好像受傷了!”

    他一邊說,一邊已經跳下車走了過去,一面嘴裏發出哨音。看見有人過來,一些鳥立刻散開後退,還有幾隻卻不怕人,尤其是那只受傷的鶴,甚至允許了老王走到它身邊,然後抓住了它。

    司機也是管理局的工作人員,跑過去幫著老王把鶴的右腳拉了出來,這時候管一恒才看清上面套的是一隻鋁環,但黑糊糊的仿佛被火燎過,連那只鶴腳都焦糊了一片。

    被火燎過?管一恒心念一動,急忙也跳下車跑了過去。這裏潮濕,春夏兩季,草都嫩得能掐出水來,根本沒有自然起火的可能,這只鶴會被燒傷,那只可能是有人點的火。

    老王一邊替受傷的鶴上藥,一邊心疼地念叨著:“怎麼受傷了呢?你的老婆呢?朱頂去哪兒啦?”

    “朱頂是——”管一恒忍不住問。

    “朱雲的雌鶴。”老王心疼地回答,“朱頂的頭頂特別紅,別的鶴都不如它鮮豔。”

    司機有些憂慮:“看朱雲這麼沒精打采的,會不會是朱頂出了什麼事?再說這燒傷——肯定是有人放火!”

    老王搖了搖頭:“如果是有人放火燒了朱雲,它看見人多半不會這麼溫順,至少會逃跑。”他手搭涼棚往遠處看了看,“如果是有人放火造成火災,朱雲被波及的話,那火勢應該不小,我們也應該能看見煙氣才對。”

    管一恒沉吟了一下,問道:“您知道這兩隻鶴平常習慣在哪里活動嗎?”

    “只有一個大概的方位。”老王比劃了一下,“朱雲和朱頂跟人混得熟了,我們投喂的時候經常看見它們。根據它們飛來的方向,多半是在那邊。”

    “那就往那邊去。”管一恒馬上做了決定,“如果真有人縱火,我們總得去看看。”

    老王就是來協助他的,當然沒有意見。司機重新發動汽車,就順著老王指的方向行駛過去。大概半個小時之後,到了一條河邊。

    “這是烏裕爾河的一條小支流,車過不去了,我們得步行。”老王率先跳下車,“大家都把袖口和褲腿紮緊,不要讓蟲子爬進去。除了吸血的螞蟥之外,這裏還有別的蟲子,咬人很厲害的。”

    雖然已經是五月,河水卻還沁涼逼人。水太清澈,看著一望見底,踩下去嘩啦一聲就淹到大腿根。還是有老王領著,他們才從淺灘趟了過去。人在車上的時候只覺得草綠得好看,真走起來就發現,除了草,你簡直就看不見別的了,如果不小心,說不定分分鐘連同伴都找不到了。之前還覺得有三十個人出來找人已經不少,現在才知道,就是放上三百人,撒進濕地裏也看不見了。

    長草間悶熱不透風,無數蚊蟲嚶嚶嗡嗡繞著他們飛來飛去,驅蚊油都不能將它們完全趕走。大家排成扇形推進,尋找地上有沒有留下的痕跡。

    在長草裏跋涉了半個多小時,眾人都已經汗流滿面,看見前方的水泡子時都松了口氣,至少可以吹到點風,涼快涼快。

    水泡子不算小,湖邊草地上有許多圓錐形的洞,老王看了一眼就說:“這是黑頸鶴挖出來的,為了採食地下荊三棱的塊根。我們這裏黑頸鶴不多,看這些洞的數量,應該怎麼也有個十幾隻。”

    管一恒也低頭看了一眼,卻發現湖邊有一塊泥地微微下陷,比旁邊都更光滑些,仿佛有什麼東西把它蹭平了似的。並且這種痕跡一直延伸到草叢之中,黑頸鶴挖出的洞有些都被壓塌填平了,仿佛泥瓦將用瓦刀抹平牆上的縫隙似的。

    “這湖裏有魚嗎?”寺川綾興致勃勃地問,走到水泡子旁邊,低頭往水裏看。

    管一恒不動聲色地瞥了她一眼。這一路走下來,幾個男人都滿臉大汗,寺川綾卻氣定神閑的,連汗都沒出多少;還有寺川健也差不多。由此看來,這兄妹兩個,至少在體力上是很不錯的,完全不是看起來那麼平常。

    老王對日本人印象很不好,雖然寺川綾是個年輕姑娘,他也不喜歡,於是隨口回答:“這不是湖,是水泡子,裏邊肯定有魚蝦,不然鶴也不來了。”

    “是嗎、”寺川綾彎下腰使勁往水裏看了看,“怎麼一條魚也看不見呢?”

    老王嫌她煩,口氣不是很好地說:“在深水裏呢。”

    管一恒也抬頭看了看水泡子,剛才他就覺得有點不大對勁,現在寺川綾這麼一說,他就發現了蹊蹺之處——這個水泡子裏確實沒有半點動靜,看起來實在不像有魚蝦的樣子,完全是一潭死水啊!

    “老王。”管一恒把他往旁邊拉了拉,低聲說,“我也覺得這水泡子裏沒有魚。會不會它本來就沒有魚,是一潭死水?”

    既然是管一恒問,老王當然就要認真回答了:“不能。你看這裏,這裏還有掉下來的蝦頭呢,應該是鳥吞食的時候掉下來的。”

    管一恒沉吟道:“我看這個水泡子也不很深,我想看看裏面究竟有沒有魚。”

    “那就只有去趕趕看了,從中心往岸邊趕一下,有沒有動靜就一目了然。”

    於是幾個男人一起下水,在水泡子裏折騰起來。水泡子裏的水並不深,也十分清澈,但是幾個男人趕了半天,卻沒有看見哪怕一條魚,倒是撈起一些螺絲之類的軟體動物來。

    老王從水泡子裏走上來,一臉的莫名其妙:“真沒有魚……這個水泡子我好像來過,應該是有魚啊……”不過他更不明白,這位年輕的管警官為什麼叫他們下水趕魚,有沒有魚,跟失蹤的人有關係?無論如何,失蹤的人也不可能把一個水泡子裏的魚蝦全部吃光吧?

    管一恒默然不語。濕泥上留下的痕跡進入草叢之後不久就消失了,但水泡子裏魚蝦全部消失,卻證實了這個痕跡不是他的錯覺,而是確實有東西曾經來到這個湖裏,在吃光了所有魚蝦之後又離開了。至於這個東西——當然就是那條多頭怪蛇了。

    葉關辰一直在水泡子四周轉來轉去,這時候忽然抬起頭來,對著風吹來的地方仔細聞了一會兒:“有煙火味!”

    “在哪里?”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一起對著風用力聞起來,但一無所獲。

    老王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葉關辰,又舉起望遠鏡向遠處眺望:“確實是煙火味嗎?但我好像沒有看見煙。”他常年在戶外活動,自認為嗅覺是很靈敏的,但也沒有聞到什麼。這位葉先生據說是失蹤者的好朋友,恐怕是關心則亂了吧?

    葉關辰卻很確定:“確實是。只是風吹過來已經很淡,估計距離很遠。”

    管一恒把背包一甩:“那就走!關辰你帶路。”

    他一說完這句話,就有點後悔。果然寺川健低聲重複了一遍“關辰”,嘴角就浮起一絲笑意來,大步走到葉關辰身邊,含笑地說:“原來你姓關。”

    葉關辰瞥了他一眼:“抱歉,我姓葉。”

    “葉關辰——”寺川健嘴角笑意更深,“這個名字我很喜歡,念起來有咀嚼星光的感覺。”

    “是嗎?”管一恒直接插到了兩人中間,“不知道星光咀嚼起來是什麼感覺,就像睡覺磨牙一樣嗎?”

    儘管現在的情形實在不宜說笑,但葉關辰還是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連忙把臉轉了開去。管一恒冷冷地盯了一眼臉色又有些發青的寺川健,跟葉關辰並肩走到了前面。

    風向一直未改,走到日色西斜的時候,他們終於看見了一片焦黑。

    這是在一條溪流旁邊,一棵樹直接變成了焦炭,周圍的草已經找不到了,地面一片黑乎乎的,風吹過的時候還會卷起一些灰燼。

    “這是——誰在這裏放火!”老王又驚又氣又是不解,“怎麼一點煙都沒看見呢?”照理說,一棵樹要燒成焦炭,那需要一定的時間,必然會產生黑煙。儘管離得遠,但一縷黑煙升起,他們也應該能看見的。

    寺川健難得地開了口:“如果火焰溫度很高,碳化速度很快,煙就會少一些。隔得這樣遠,風吹一吹也就散掉了。”

    老王懷疑地看著他:“能有多高?”

    寺川健笑了笑,沒回答,只是信步繞著這片焦黑的地面走了一圈,就跟寺川綾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起來。

    管一恒站在火場另一邊打量著這塊焦跡。火場的一邊被溪流擋住了,另一邊卻全都是荒草,不知道為什麼火勢並沒有延伸過去。他看了一會兒,聽到背後傳來葉關辰的腳步聲,便頭也不回地說:“你看這火場的形狀,像不像水滴?”

    水滴,就是一頭大一頭小。管一恒才說了一句,葉關辰就明白了,低聲說:“你是說,這火焰是噴射出去的?”如果是有人放火,那麼火場應該以放火處為中心點向四面擴散,即使有風的影響,也不會是水滴形的。

    “對。”說一句話對方立刻就能理解的感覺真是不錯,管一恒沉吟地說,“剛才寺川健說的話可能是對的,但火勢為什麼沒有擴散開去,這有點奇怪……”

    “我剛才去摸了一下那棵燒焦的樹。”葉關辰徐徐地說,“那棵樹是濕的。”

    “濕的?”管一恒豁然開朗,“所以說,起火之後,又有人噴了水?”當然,也可能不是人。

    葉關辰抬頭看了看對面的寺川兄妹:“他們站的地方,應該就是火焰噴射出來的地方。”

    管一恒看見這對兄妹就煩,然而他們站著總不走,他也不能因此就不過去觀察現場,只好走了過去。

    不過他一走到那裏,就顧不上寺川兄妹了,因為他在那裏看見了被壓倒的草,跟之前在水泡子旁邊看見的痕跡完全相同,而在這個痕跡前面十米左右的地方,就是火焰噴射的地方,地面上有很明顯的放射開去的焦痕,那棵樹也在噴射範圍之內。

    “是那個東西噴的火……”管一恒喃喃地說,“但是,又是誰滅的火?”火焰燃燒的痕跡很明顯,但噴過水的痕跡就難以確定了。

    “如果噴射的火焰溫度極高,能將一棵樹很快碳化,那麼噴出來的水也需要極大的量。”葉關辰沉吟地說,“人力——如果沒有水槍的話,恐怕是做不到的吧?”

    “也就是說,不是人在救火?”管一恒剛才繞著火場走了一圈,並沒有再發現第二處有什麼大型獸類出沒的痕跡。他的目光落在火場中間,忽然看見了什麼。

    火場中有一片地面仿佛被什麼刨過,翻得亂七八糟,泥土和草根都被掀起來堆成了一堆。管一恒走過去仔細看了看,發現這些泥土都十分濕潤,比火場邊緣有更多的水分。他撿起一根樹枝,細細地撥拉著泥土。

    “有味道!”葉關辰忽然拉住了他,“小心!”

    管一恒手中的樹枝已經把那堆泥土撥到了底,裏面露出一點深綠的顏色,是他們在煙盒裏看見過的那種綠色線香。

 第33章 噴水和噴火

    在真田一男煙盒裏的線香,突然又出現在了這裏,是否說明,真田一男還沒有死?

    管一恒把四周的泥土扒開,發現線香是插在地上的,只是現在歪斜了。從長度上看,線香只燃燒了一小截,連整個長度的五分之一都沒有,幾乎是剛點著就掐滅了。當然,它不是被人掐滅的,而是被水澆熄的,之後又被埋在了泥土裏。

    “有人把香立在這裏,然後點燃了。”管一恒試圖復原當時的情景,“但是才一點燃就被用水澆熄,並且被土埋了起來。地面被刨成這樣,是發生過戰鬥。”

    葉關辰默然片刻,忽然說:“戰鬥?為什麼不是為了埋住這根香才把地面刨成這樣呢?我說過,這根香點起來會有強烈的麻醉效果,焉知不是因為忌憚香的氣味,才會用水澆滅都嫌不夠,又要刨土埋起來呢?”

    管一恒環視四周:“地面被翻成這樣……”如果想把這香埋起來,只要挖一小捧土就夠了。

    “人是會這樣處理的。”葉關辰冷靜地說,“但野獸沒有手。”要那麼準確地挖一小捧土,哪兒有那麼容易?

    這話讓管一恒瞬間靈光一閃。地上的痕跡雖然亂,但仔細看去還是會發現,這些痕跡都較為圓滑,並不像蹄子或爪子挖出來的,結合那道遊動過的痕跡,這更像是一條蟒蛇用尾部在地上亂抽亂打蹭起來的。

    “那麼水也是它噴的!”管一恒肯定地說,“線香點燃,這條蛇聞到了香味,也受到了影響,所以要噴水澆滅香火。香在熄滅之後還會散發一點香氣,於是它又刨土將香乾脆埋住了。但是那火——”火應該也是它噴的!

    於是,這是一條既能噴火,又能噴水的多頭怪蛇?這到底是什麼蛇?

    “如果我們再點燃線香,也許能把蛇引出來。”葉關辰看了看周圍的人,低聲說,“不過他們——”不能讓這些人在這裏,否則就是無謂的犧牲了。而且他們進來,是來救人的。

    管一恒迅速做了決定:“先找人!”蛇可以之後再來收,找人要緊。

    “要告訴那兄妹兩個嗎?”葉關辰瞥了一眼寺川兄妹,那兩人已經走到了焦樹旁邊,仍舊在嘀嘀咕咕,寺川綾的手還扶在樹上,“他們可不像是來找人的。”

    管一恒冷笑了一聲:“是來找人就見鬼了。”

    他還想說兩句,寺川兄妹卻朝他們走了過來,由寺川綾開口說:“管警官,我們覺得真田叔叔可能還活著。”

    “哦?為什麼呢?你們發現了什麼線索嗎?”管一恒邊說,心裏邊冷笑,瞧,夭蛾子果然來了。

    “這裏有他留下的標記。”寺川綾指著那棵焦樹,果然在樹幹根部隱蔽的地方,有一個狹長的黑色三角形。因為樹已經燒焦,這個三角形幾乎看不出來,但手摸上去會感覺到有些發滑,也不知是用什麼東西畫上的。如果不是特別去注意,根本就不會發現。

    “三角形的尖角指向那個方向,那麼叔叔就應該是往那個方向去的。”寺川綾指著三角形,“這個痕跡還沒有被雨水完全沖掉,應該做上去的時間還不久,所以我想叔叔很可能還活著。”

    老王也過來看了看,皺起眉頭:“那個方向是往保護區更裏面去了,越往那邊走就離管理區越遠……”也就越容易迷路。

    “叔叔可能是走錯了方向。”寺川綾臉上適時地露出焦急之色,“我知道你們是來找一位陸先生的,我和哥哥去找叔叔就行了,只是,能不能派一位熟悉方向的人給我們領路呢?”

    要說熟悉方向,這裏只有老王最熟悉,但管一恒怎麼可能把老王給他們?

    “既然有了方向,大家就一起去找好了。”管一恒淡淡地說,“不管是誰,只要有了線索我們都要救,你們來帶路吧。”

    “謝謝管警官!”寺川綾一臉的驚喜和感動,寺川健也露出了笑意,但等到管一恒一轉頭,兄妹兩個就交換了一個陰沉的眼神。

    管一恒雖然轉過了身去,但眼角餘光一直注意著這兄妹兩人,雖然不能看清兩人的眼神,但他們這個轉頭對視的動作卻都落在了他眼中,於是他也跟葉關辰對視了一眼,彼此都露出會意的眼神——果然有鬼。

    仍舊是眾人一字排開,這次由寺川健兄妹帶路,大家邊走邊搜索。老王心裏略微有些不安,湊到管一恒身邊小聲說:“再往裏頭我就不太熟了。如果是走到烏裕爾河旁邊還好,有河流指路,無論如何總能走出來。但如果遠離了烏裕爾河,只靠那些支流和水泊,非把人繞糊塗了不可。”

    管一恒沉吟了一下:“這樣吧。走到您覺得完全陌生,不容易分辨方向的地方,您就告訴我,那時候再做決定是走還是不走。”

    這也算個比較妥貼的作法,畢竟既然人有了線索,不能不去找。

    “哎,這有塊手錶!”忽然之間,扇形邊緣的一個人驚呼著,從地下撿起一個閃亮的東西來。

    “是陸總的!”黃助理眼尖,一步沖過去拿在手裏,“西鐵城,沒錯的!是陸總一直戴在手上的!”

    那是塊西鐵城的全鋼表,有些舊,卻擦得很光亮,錶針還在均勻地走動,只沾了一些泥土。葉關辰握在手裏,眼神冰冷:“阿雲一定是出了事,實在沒辦法才把這塊表扔下來,希望給我們留下線索。”

    “對。”黃助理頻頻點頭,“陸總最喜歡這塊表,從來都戴著不離身,如果不是有事,絕對不會扔下的!”

    管一恒抬頭看了看前方:“這個方向,跟寺川兄妹帶領的方向一致,難道說——”陸雲他們碰上了真田一男?

    “怎麼?找到了陸先生的東西嗎?”寺川健從前面走回來,一臉欣然,“那太好了,說不定陸先生跟真田叔叔碰到了一起,人越多,他們生還的希望就越大。我們再往前走走,說不定還能找到更多的線索。”

    葉關辰抬起頭,對他笑了一下:“寺川先生說得對,我們趕緊往前走吧。”

    雖然葉關辰一直都是溫和的,但向寺川健露出笑容還是頭一次,寺川健的眼睛眯了眯,閃過一線混合著驚豔和*的灼熱眼神,回身去帶路了。

    等他走遠,葉關辰才冷冷地說:“如果阿雲真是跟那兩個日本人在一起,一定是已經失去了自由。如果要扔東西留線索,他首先會扔掉墨鏡、打火機之類的東西,甚至就是扔掉手機,他也不會扔掉這塊表。除非是有人已經搜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東西,只有手錶忘記搜走,他沒有辦法,才會把表扔掉。”

    “這塊表……”管一恒下意識地問,“對他非常重要?”

    葉關辰稍稍低了低頭:“是我送給他的,戴了十年了。”

    “哦——”管一恒覺得嘴裏有點酸溜溜的,大概是早晨吃的麵包太甜,有點泛胃酸了。他沒話找話地說,“不過陸總身邊不是有兩個保鏢嗎?再說這個真田一男如果是來偷獵或者有什麼別的想法,更應該避著人才對,為什麼——”

    突然之間,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管一恒和葉關辰同時抬頭,異口同聲地吐出兩個字:“誘餌!”

    一瞬間,所有的線索都連到一起了。

 

    真田一男和松下健太郎結伴跑到紮龍來,也許他們最開始真的是來拍攝或者只是想偷獵珍稀鳥類的,但進入保護區之後,他們一定是發現了多頭怪蛇,興起了抓捕的念頭。

    真田一男隨身攜帶著那種麻醉線香,這有可能僅僅是他的習慣,並不是事先就知道多頭怪蛇的存在。但會攜帶這種東西,就足以說明他的身份絕對不僅僅是個所謂的鳥類保護協會成員,甚至很有可能他在中國各處保護區走動,就是為了搜捕一些不為人知的野獸——甚至,是妖獸!

    而在紮龍,真田一男顯然是遭到了挫敗。多頭怪蛇不僅有好幾個頭,還會噴水吐火,以至於他們不但沒有成功抓捕,反而把自己的東西都丟失了,這裏面就包括整整一煙盒尚未動用的線香。

    但真田一男手裏的線香顯然不只有這一盒,因此他並沒有逃回管理區,反而繼續追捕怪蛇。在這一過程之中,他遇到了陸雲一行人。

    遇到陸雲,對真田一男來說並不是件好事。陸雲當然是不會偷獵的,而且他對日本人殊無好感,當然更不會幫著個日本人抓捕中國的東西。所以對真田一男來說,陸雲等人存在的唯一價值,大概就是可以用來做誘餌了。

    既然是做誘餌,陸雲等人肯定就失去了自由,真田一男怎麼可能讓他留著手機之類可以跟外界聯繫的東西?只是陸雲藏起了心愛的手錶,也可能真田一男覺得手錶沒什麼威脅,所以讓他保留下來了,然後在成功引出了多頭怪蛇之後,又是火燒又是水攻的混亂之中,陸雲悄悄摘下手錶,扔在了路上。

    這是個極其渺茫的希望,陸雲也是抱著萬中之一的念頭,但確實被發現了。

    葉關辰緊緊握著那塊手錶,邊走邊沉聲說:“真田一男顯然是在這裏引誘出了怪蛇。他知道它會噴火,所以留下了線香,只要怪蛇噴火,線香就會點燃,香氣夾在煙氣當中,就能在不知不覺間起到麻醉的作用。但他極可能沒有想到怪蛇還會噴水,所以並沒有達到目的。”

    “但還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管一恒思索著,“否則他們很難逃走,尤其是陸總。”設陷阱的人逃跑比較容易,但誘餌是沒人救的,真田一男能帶著陸雲跑,想必當時情況並不緊急。

    葉關辰冷冷地向前面寺川兄妹兩人的背影看了一眼:“真田隨身攜帶的這種線香,很有可能是仿製的夢甜香。這種配方已經失傳,顧名思義是能夠讓人沉睡的。不過真田顯然也沒有得到正確的配方,還自作主張在裏面加了古柯葉和曼陀羅之類的麻醉藥品。但是古柯葉雖然能致幻,卻也是一種興奮劑,所以這種香點起來首先應該是興奮作用,之後吸得多一些才會麻醉昏睡。”

    “蛇是冷血動物,新陳代謝比溫血動物要慢——”管一恒順著他的話往下思索起來,“所以興奮作用的時間比真田想像得要更久一些……”對時間估計的錯誤,導致真田失敗,但因為麻醉作用終於起效,他們總算是逃了出來。

    “你說,這兄妹兩個真會帶我們找到真田?”葉關辰看看天色,“馬上天就要黑了。”

    “我就沒指望他們肯帶我們去。真要是想找人,只怕巴不得大家都去,怎麼會只要帶一個老王?”管一恒冷笑,“倒是半夜一定要盯住他們,十有八-九他們要偷溜!”

    “這兩個人究竟是幹什麼的?跟真田其實是一夥的吧?”

    “你知道陰陽師嗎?”管一恒若有所思。雲姨說過,真田在日本是某個神秘組織的成員,這個組織是否就與陰陽師有關呢?

    葉關辰點了點頭:“我看過夢枕獏的《陰陽師》,不過據說在安倍晴明之後,陰陽師實際上已經漸漸消失了。安倍晴明的後人分成兩支,連姓氏都改變了,似乎也不再做陰陽師了。”

    “總不會完全消失的。”管一恒撇了撇嘴,“日本人……”哪里會是那麼容易老實和死心的民族呢?

    “陰陽師是要有式神的。當初安倍晴明就有十二式神,我很懷疑,真田一男到處搜捕怪獸,就是為了製造式神。”管一恒向寺川兄妹的背影點了點頭,“他們兩個,很有可能也是陰陽師。”什麼唯一的親屬,恐怕就是真田隸屬的那個組織裏派出來的人。

    黃昏一旦降臨,天色就黑得很快。老王謹慎地招呼眾人應該宿營了:“天黑之後非常容易迷路,早點宿營比較好。”雖然這一路上管一恒並沒跟他提過什麼,但老王自己已經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加上之前那個魚蝦全無的水泡子,從來沒怕過什麼的人,現在看天黑了居然隱隱生出些懼意來。

    夏季天暖,大家支起帳篷,點了一堆火也就夠了。辛辛苦苦走了一天,火上迅速煮起速食麵和火腿腸,飄散出誘人的香氣。

    寺川兄妹坐在火堆旁邊,寺川綾已經跟他們招募來的一個當地青年混熟了,有說有笑。寺川健卻隔著火堆不時地打量著葉關辰。葉關辰手裏摩挲著那塊手錶,忽然抬頭問寺川健:“寺川先生一路過來,還發現了那種標誌嗎?”

    “這個,還沒有。”寺川健有些遺憾地攤手,“我們走的距離並不遠,而且這個標記只有做在樹上才能長期保持,如果畫在石頭上,被太陽曬乾之後就會變成粉末,風一吹就散了。”

    保護區是濕地,一片草海,水道縱橫,樹卻不多,寺川健說的理由聽起來十分充分。

    “不知道這個標記是用什麼做的?為什麼畫在樹幹上就能長久保持呢?”

    寺川健借勢從火堆對面挪了過來,坐在了葉關辰身邊:“這個,是一種古老的配方,我也只是聽真田叔叔提起過一次,據說是用某種蟲子混合著樹脂做成的,能夠吸收樹幹中的水分,這樣就能長期保持濕潤。那種黑顏色就是蟲子光滑的背殼研末染上的,會發出微微的光亮。”

    管一恒看他邊說邊做手勢,目光始終盯在葉關辰臉上,就恨不得一拳把他打一邊去。不過他知道葉關辰正在套寺川健的話,也只能忍下了。

    “用蟲子的甲殼……”葉關辰表情驚訝,“不知道是什麼蟲子?即使死後還能保持甲殼光亮。”他說著,伸手往火堆裏添加樹枝,不小心掉了一根在地上。

    “這我就不清楚了。”寺川健立刻把樹枝撿起來,卻沒有直接投到火堆裏,反而遞給葉關辰,順勢用手指摸了一下葉關辰的手背,“只知道是很稀少的蟲子,我沒有見過。你知道的,真田叔叔經常在世界各地拍攝野生鳥類,總要有些特製的裝備,在野外才更方便些。”

    “真田先生在世界各地都走過嗎?”葉關辰被他的話題吸引,並沒立刻注意到寺川健的動作,過了幾秒鐘才發現,連忙抽出手來,不小心又在寺川健的褲子上蹭了一下。這蹭的位置不大好,是在寺川健後面的褲兜旁邊,幾乎就是碰到了臀部。葉關辰頓時有些尷尬地把手放到自己膝上,沒話找話地說,“這是他第一次來中國?”

    “應該不是。”寺川健的目光開始慢慢下移,帶著幾分遺憾順著葉關辰的臉頰往下,一直移到衣領裏,又慢慢下移到腰腹處,不過葉關辰包得嚴嚴實實,他其實也看不見什麼,“之前他去過中國南方,好像是福建,還去過黃海一帶,不過具體地點我就不清楚了。”

    這小子口風也挺緊,看著好像說了不少,其實也沒講什麼有價值的。管一恒決定不忍了,直接起身把葉關辰也拽了起來:“趕緊休息吧,明天還要繼續搜索呢。”

    寺川健跟著起身:“晚上需要守夜吧?我和綾子可以幫忙。”

    “不用了。”管一恒皮笑肉不笑,“怎麼能讓女孩子守夜,我會安排人的。”讓你們兄妹兩個守夜,豈不是自己躺到案板上了嗎?

    寺川健聞言一笑:“管警官真是憐香惜玉。”

    “這是照顧女性。”管一恒糾正他的用詞,“寺川先生中文說得很流利,但有些辭彙運用還不大恰當,再改善一下的話,可能就沒人能聽得出你不是中國人了。”

    守夜的事當然被老王和司機攬了過去,兩人各帶一個招募來的本地人分守上下半夜,如果明天還不能往回走,就再安排別人值夜。

    管一恒當然跟葉關辰同一個帳篷。只是兩人都睡不著,全副精力都放在寺川兄妹倆的帳篷上。

 第34章 九嬰

    “在擔心陸總?”帳篷裏黑漆漆的,只從帳門邊上透進來一點火光。管一恒借著這點光看見葉關辰手裏握著個東西,忍不住輕聲問,“別擔心,說不定明天就能找到他們了。”

    “……嗯。”過了很久,葉關辰才應了一聲。

    帳篷狹小,於是葉關辰身上的藥香就越發的清楚起來。兩人幾乎是緊挨在一起,管一恒稍稍轉轉頭,就覺得自己幾乎要挨著葉關辰的耳朵了。黑暗之中,兩人的呼吸聲聽得也十分清楚,開始還此起彼伏的,慢慢就統一了頻率,幾乎變成了一個聲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管一恒把帳篷邊上卷起一條縫隙,始終窺看著營地邊緣上寺川兄妹的帳篷。營地上的火光漸漸黯淡下去,第一撥守夜的人已經倦了,卻還沒到交班的時候,於是火堆邊上的兩人漸漸都有些迷糊起來,頭慢慢垂了下去。

    寺川兄妹的帳篷就在這時候動了,帳篷門打開,兩人悄然無聲地從裏面爬了出來,又放好帳篷門,彎著腰溜出營地,消失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裏。看他們的動作輕盈敏捷,好像這樣的事已經不是頭一回幹了。

    一等他們消失,管一恒也動了。不過他沒有從帳篷門出去,卻從帳篷後面爬了出來,借著帳篷做掩護,向寺川兄妹離開的方向觀察了一下。果然黑暗之中隱約有個淡色的身影還蹲在那裏,那是寺川健,正觀察著營地。

    足足過了十分鐘,寺川健大約是終於確定並沒有人發現他們離開,這才倒退進了黑暗深處,還把地上踩倒的草扶了起來。

    “夠狡猾。”管一恒喃喃地說,直到那淡色身影馬上就要消失,才跟葉關辰一起追了上去。

    今晚沒有月亮,星星倒是極多,一顆顆如同鑽石鑲在天鵝絨上一般璀璨,看起來極其華美,但對照明卻沒有多大用處。

    管一恒不敢離得太近。寺川兄妹相當狡猾,雖然已經離開營地,仍舊是輪流殿后觀察情況,走了一會之後,拖後的這個人才會飛快地趕上去,再搶到前面。

    他們兩個行動起來沒什麼顧忌,管一恒和葉關辰就為難了。跟得太近,怕被發現;可離得太遠,殿后的這個人一旦飛快地往前趕,他們就容易失去目標。幾次下來,管一恒已經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髒話——他們已經被落下很遠,雖然寺川兄妹已經確認無人跟蹤,不再用這個方法,但他們的速度卻更快了,草海之中只要稍一疏忽,就會找不到人。

    “別著急。”葉關辰卻是氣定神閑的,“再過一會兒目標就清晰了。”

    “什麼意思?”管一恒疑惑地問。

    黑夜之中,葉關辰低低的輕笑聲略有一絲得意,“我在寺川健的褲子後面抹了一點特製的螢光顏料,等溫度合適的時候就會發光。”

    “你什麼時候——”管一恒大為意外,剛問了半句就想了起來,就是在寺川健借機摸他的手的時候嘛!

    “這種顏料發光的溫度比較高。”葉關辰低聲說,“需要人奔跑一段時間,體溫達到,才會發光。”

    果然過了一會兒,前方那個淡色的人影腰臀處,開始泛出淡白的微光,遠遠看去像只大號螢火蟲一般。

    雖然在黑夜裏看不清楚,管一恒也不由得挑了挑大拇指。這種螢光顏料的調製實在太狡猾,如果一開始就發光,必然會被落在後面偵查的寺川綾發現。現在兩人已經確信無人跟蹤,開始全力奔跑,也就不太會注意屁股後面有沒有發亮了。

    靠著這點螢光,管一恒和葉關辰始終綴在後面,直到兄妹兩人穿過草海,來到一條河邊。

    走到河邊的開闊地上,光線一下子明亮起來,寺川健褲子後面的淡白螢光馬上消失了,仿佛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寺川兄妹半點也沒有覺察到,兩人在河邊上轉了一會兒,用日語交談起來。

    管一恒懂一點日語,只是寺川兄妹的日語帶著濃重的口音,又說得很快,他也只能聽個半懂不懂,再結合自己已知的消息進行補充,推斷兩人說的正是多頭怪蛇的事。

    寺川兄妹之前所說跟真田一男的關係倒不是假的,確實是遠親,而且其關係甚至比他們說的更親密一點兒,所以他們能進入了真田一男的郵箱,看了他之前用手機發到自己郵箱裏存著的照片,發現了多頭怪蛇。

    真田一男相機裏的照片價值不大,有價值的照片都是用手機上傳進郵箱的,其中有一張甚至拍下了多頭怪蛇吐火的情景,根據照片來看,這蛇至少有七八個頭,不過寺川兄妹認為,應該是九頭。

    寺川兄妹也是熟讀中國神話的,當即認為這條蛇極有可能就是神話中的相柳,而真田一男的失蹤,應該就是捕捉相柳不成反而被殺,所以他們兩個接到中國警方的通知就立刻趕來中國,不是為了領什麼遺物,而是為了捕捉相柳。

    “他們果然都是陰陽師。”管一恒喃喃說了一句。寺川兄妹捕捉相柳的目的,正是要把它煉成式神。據此推測,真田一男也是這個目的,只是不知道相柳的消息,他是從哪里得來的。

    葉關辰輕輕地冷笑了一聲:“相柳?”

    “怎麼?”管一恒聽到他的冷嗤,轉過頭來悄聲問,“你覺得有什麼不對?”

    兩人挨得極近,比在帳篷裏還近些,幾乎算得上耳鬢廝磨,管一恒的呼吸吹過葉關辰敏感的耳垂,葉關辰倏然覺得耳垂一熱。怕驚動寺川兄妹,他沒敢動,但那股熱意卻從耳垂迅速擴散開來,管一恒一句話說完,他只覺得自己半邊臉都熱了,幸好黑夜之中看不見。

    管一恒說完話,卻沒見葉關辰回答,有些疑惑地又問了一句:“嗯?”順便把目光從寺川兄妹那裏移回來,去看葉關辰。

    星光說明亮也算明亮,至少能看清近在咫尺的人;但說不明亮也不明亮,即使近在咫尺,也會被蒙上一層薄薄輕紗,更添了幾分神秘。

    現在管一恒看葉關辰就是如此。星光之下,葉關辰的輪廓清晰可見,卻又蒙著一層淡淡的光暈一般。長長的睫毛不安地微顫,仿佛灑在上面的星光太重,不堪負荷一般。管一恒下意識地又想伸手替他拂一拂的時候,葉關辰卻忽然抬起了眼睛:“沒什麼,我只是在想,這未必是相柳。”

    他的聲音比平常還要更加沙啞一些,仿佛一條混紡了亞麻的絲巾從皮膚上滑過,並不十分細膩,卻會讓皮膚更加敏感,仿佛有千百個微小的鉤子鉤住了什麼似的。管一恒聽得微微失神,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葉關辰臉上的熱度已經稍稍退了些,聲音也穩定了下來:“水和火。相柳,我閱讀過的書籍上,提到相柳只是說它曾是共工之臣,九首蛇身,食人,所經之處俱為澤溪,其血腥臭,灑地不生五穀。共工之臣,大約指的就是它能操水,所以所經之處才成為水澤溪流,但火呢?有什麼記載說過相柳能禦火呢?”

    “你說得對……”管一恒微微一驚,喃喃地說,“能水能火,這的確不是相柳……”

    “或許正是因為錯估了這只妖獸的情況,真田才失敗了。”葉關辰冷靜地說,“我們如果想收伏這只妖獸,也該先弄清情況才對。你說,既能禦火又能操水的妖獸,是什麼?”

    管一恒皺起眉頭,飛快地思索,喃喃道:“水火之怪……難道,是九嬰?”

    葉關辰微微點頭:“我也是這麼想。”

    “但——九嬰的資料只是說,‘水火之怪,為人害’,卻並沒明確說過是九首之蛇。”

    “還有一個說法。”葉關辰卻搖了搖頭,“九嬰之嬰,疑為咽字之誤,九咽,便是有九頭可吞咽,所以若說是九首之怪,也有道理。且羿殺九嬰于凶水之上,證明九嬰水性極好,恐怕是條水蟒。”

    兩人竊竊私語之時,寺川兄妹已經停止了交談。寺川綾雙手交握,結了一個古怪的手印,低聲念了幾句什麼,便見虛空之中光華一閃,一條黑狗從空中跳了出來。

    這條黑狗比普通犬只要大些,皮毛黑得如同夜色一般,面目有些猙獰。寺川綾遞了個什麼東西給它,它聞了聞,便昂起頭對著夜風用力嗅一嗅,轉身往一個方向跑去,寺川兄妹也立刻跟了上去。

    “家養的犬鬼……”管一恒喃喃地說了一句,拉著葉關辰也跟上。

 

    犬鬼跑得很快,寺川兄妹飛奔跟隨,不一會兒寺川健的褲子後面就又發出淡淡的螢光來。這點微光寺川兄妹都沒注意,犬鬼卻敏銳地覺察了,突然停下腳步向著寺川低聲吠叫起來。

    “糟了。”葉關辰一拉管一恒,“被發現了。”

    果然寺川綾立刻就看見了寺川健褲子上的螢光,一擺手,犬鬼就突然回頭沖過來。管一恒抽出宵練劍,沉聲對葉關辰說:“你先走!”

    “朱先生送了我幾張符。”葉關辰卻並沒有後退,反而摸出一張符紙來,“這個應該是隱身符。”

    管一恒大為驚訝,連犬鬼都在沖上來也顧不得了:“你會用?”符咒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用的。

    葉關辰顧不得說話,只點了點頭,雙指一駢在符紙上連點幾下,嗡一聲輕響,符紙散開一圈淡淡銀光,繞著兩人轉了一圈,隨即消失。

    所謂隱身符,並不是真能讓兩個大活人憑空消失掉,只是將用符人之氣與外界隔絕,只能用來對付嗅氣尋人的靈鬼,而普通人反而是用眼睛一看就仍能看見。

    不過這符用在這裏卻是恰到好處。黑夜之中,寺川兄妹可沒有夜視眼,而犬鬼又是以嗅氣尋人,這一道隱身符居然就把兩人藏匿了起來,以至於犬鬼在周圍繞了一圈,一無所獲。

    “沒有?”寺川健眉頭一皺,右手一抬,胸前就有個東西透過襯衣亮了起來,不過他還沒來得及進行下一步動作,就聽遠處忽然傳來一陣低沉的呼嘯聲,接著火光一亮,砰一聲炸響。

    “快走!”寺川健顧不得再搜索,轉身就跑。犬鬼一馬當先躥出去,幾步就沒了影子。

    那陣低沉的呼嘯乍聽像是一聲,仔細分辨卻是許多道聲音合在了一起,低沉的頻率並不清楚,卻讓人感覺到一種顫抖,仿佛大地都共鳴起來似的。管一恒和葉關辰對看一眼,同時也拔腳狂奔。

    葉關辰邊跑邊摸出兩張符,啪啪兩下貼到自己和管一恒胸前,管一恒百忙之中低頭瞅了一眼,是一道辟火符。符畫得很簡單,不太像朱岩平日畫出來的符,不過筆意圓轉倒是有幾分相似,想來是朱岩怕太複雜的符需要更深的靈力,葉關辰畢竟不是天師,等級太高的符咒用不來,特意簡化了。

    轟!隨著一聲悶響,前方火光又是一亮,這一次火球充分炸開,照亮了半片天空,雖然只是一瞬,卻足以讓人將半空中的一切收入眼底。

    火球轟擊的是一個頭顱。這個頭顱看起來有點像人頭,眉眼甚至長得頗為秀美,但嘴卻大得異乎尋常,一咧開來直達耳根,嘴裏更長滿了尖利的牙齒,乍一看跟鯊魚似的。

    頭顱下面沒有身體,但從脖子的部分開始連著一根長長的脊骨。之所以說這個頭顱“像”人頭而不是“是”人頭,就是因為這根脊骨不像人的脊骨,倒像是魚的,長長一條,在空中飄蕩的時候,脊骨末端還能像魚尾一般擺動。

    “這是——飛頭蠻?”葉關辰驚訝地抬頭仰望,“怎麼又不大像……”

    “呵——”管一恒再看兩眼,冷笑起來,“是飛頭蠻,可是這是人魚做的飛頭蠻——你看那耳朵。夠有想像力啊!”

    飛頭蠻是日本妖怪中常見的類型,其實最早還是見載於中國的《搜神記》,不過後來傳到日本,又增加了些內容,變成了一種全新的玩藝兒。

    不過這只飛頭蠻還真不是普通的飛頭蠻。按日本常見的說法,飛頭蠻是一種叫做梟號的鳥魂附身所致。這種鳥魂慣常附身於喜歡獵殺鳥獸的人身上,被附身者在夜間就會身首分離,腦袋出門亂晃,天亮才會回來。被附身的人,一般在七日後就會化為枯骨。

    飛頭蠻習慣用耳朵來做翅膀飛翔,但這一條飛頭蠻的耳朵卻明顯不是人耳,而是扇形支開,仿佛魚鰭一般。脖子下面連著的那條脊骨,每一節都生有一根魚刺一般的骨刺,果然是一條人魚。

    它在空中飛著,一邊躲避著噴射上來的火球,一邊不時地用尾巴抽打,虎虎生風。這樣的尾巴,倘若是被抽中了,非被上頭的骨刺開膛破肚不可。

    在飛頭蠻的下方,是一條巨大的九頭怪蟒。這東西蟠著下半身,只將上半身昂起來,就有三米多高。蛇身有水桶粗細,最頂端挨挨擠擠,足足生了九個腦袋,每個腦袋都生著一張人面,被閃爍的火光照亮,如同噩夢。

    飛頭蠻尖叫著,邊飛邊用尾巴攻擊,時不時還想沖下去咬一口。在它身邊有一隻長著雙尾的黑貓,像閃電一般來回跳躍,伺機偷襲。但它們的聯合攻擊在九頭怪蟒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九個頭中只有兩個頭睜開了眼睛,中間的頭負責噴火去燒飛頭蠻,旁邊一個頭則警惕地盯著黑貓,不時吐出一個小火球,逼得黑貓慌忙逃開。

    這九頭怪蟒身上的鱗片大如人掌,片片都泛著烏光,看起來就是極其結實的樣子,人魚飛頭蠻的脊骨雖然遍生骨刺,但抽打在蟒身上不過能留下一道白痕罷了,倒是雙尾黑貓更讓九頭蟒忌憚一些,不敢讓其近身。

    “果然不是相柳……”管一恒喃喃地自語了一句。

    相柳雖是妖,卻有人之心智,因此才能為共工氏之臣。但這條九頭怪蟒雖生有人面,卻有些模糊,不像真正的人臉一般五官清晰。且那九顆頭連外耳廓都沒有,完全就是蛇頭的模樣,不過是其上凸起了似人的五官罷了。每次噴出火球,都有一條細長的蛇信跟著吞吐,就更不像人了。

    既然不是相柳,那麼極大的可能,這就是九嬰!

    它們戰鬥的地點在一條寬闊的河邊,以河面的寬度來看,應該是烏裕爾河的主要支流了。河上漂著一條小船,船上站著個黑衣人,手裏捧了件什麼東西,正仔細觀察著九嬰和人魚飛頭蠻以及雙尾貓又的戰鬥。

    “船上還有人!”管一恒眼尖,眯眼仔細一看,發現黑衣人腳下那一堆東西居然也是個人,好像被繩子捆著,只能躺在船板上。

    “一定是阿雲!”葉關辰頓時有些急了。九嬰身下盤踞處的草地還濕漉漉的,一條長長水痕一直拖到河邊,在火光和星光下微微發亮。顯然,九嬰是被從河裏引出來的,用什麼引?只怕就是陸雲這個誘餌了。

    “冷靜!”管一恒一把拉住葉關辰,“陸總在別人手上,不要輕舉妄動!”那黑衣人多半就是真田一男,陸雲就在他腳底下,要殺簡直是分分鐘的事,貿然出去肯定救不了人,只會壞事。

 第35章 八歧大蛇

    不光管一恒和葉關辰壓抑著自己躲在暗處觀察,就連寺川兄妹到這會兒也沒有動靜。倒是空中的飛頭蠻有些堅持住了。

    用人魚來制做飛頭蠻,想法確實不錯,制做出來的飛頭蠻威力也確實更大一些,如果是對付一個普通人甚至普通的妖怪,恐怕光是滿嘴的尖牙就能把對方撕碎,更不用說那條長滿骨刺的脊骨了,簡直就是一條威力無窮的鞭子。

    可惜這兩點在九嬰面前都不夠看的。九嬰身長是飛頭蠻數倍,又會吐火,飛頭蠻不過是靠著飛行偶爾能夠接近一些,也不過是脊骨尾梢能抽打上去,既不能發揮全力,便只是留下一道白痕罷了。倒是飛頭蠻自己,漸漸的有些禁不住火焰的烘烤了。

    它本是人魚,即使被製成了飛頭蠻,也還保持了人魚喜水厭火的習性。九嬰的火球雖然不曾打中它,卻讓它周圍的空氣熱而乾燥,加速了失水。飛頭蠻海藻一樣豐厚潤澤的長髮漸漸乾枯起來,飛行速度也在下降。

    這樣一來就更危險,終於九嬰一個火球吐出,在空中炸成十幾個小火球,飛頭蠻尖叫一聲,同時被兩個小火球擊中,雪白的脊骨頓時黑了一塊,頭髮也像野草一樣燎了起來,一頭就往下方的河裏紮去。

    真田一男突然提起腳下的人,雙臂一抖用力扔了出去。在那一瞬間,他的臉色似乎有些發紅,在火光的映照下,鼻子仿佛忽然膨大了許多,使得一張臉變得奇形怪狀。但他的力量卻極大,陸雲一個一米八的大男人,體重怎麼也有一百五六十斤,卻被他這麼一扔,直直的扔起了五六米高,直往九嬰頭頂上空飛去。

    “他會借靈!”管一恒脫口而出,“這是天狗!”

    天狗是日本三大妖怪之一,通常身材高大,長有雙翼、紅臉和大長鼻子,居住在深山之中,具有令人難以想像的怪力的超能力,在日本妖怪中屬於相當強悍的一種。真田一男在拋出陸雲的時候,就是借靈於天狗,才會有這樣驚人的臂力。

    只是真田一男的借靈並不只有這點用處。

    被高高拋起的陸雲再次引起了九嬰的注意,半截蛇身忽然聳起,中間的主頭張開大口,就向陸雲咬去。

    這一張口,就能看出確實不是人臉了。九嬰這個主頭有芭鬥大,張開的嘴直達耳根,甚至比人魚飛頭蠻的嘴張得還要厲害,且下頜隨即脫出,兩頰的皮膚拉長,活脫脫就是蛇吞獵物時的模樣,這嘴一張開,直接就能把陸雲整個兜進去。

    就在九嬰的主頭完全被陸雲吸引了注意力,且下頜已經脫開之時,真田一男突然一躍而起。他的臉現在已經完全變得通紅,活像一顆超大的紅棗,再也不是火光能映照出來的紅色了,而鼻子已經膨大到佔據了半張臉,頂天立地盤踞中央,擠得眼睛都快要找不到了。

    在他背後伸出兩扇翅膀,這翅膀看起來有些透明,不大像是實體,但已經足夠他飛了起來,箭一般直直射向九嬰,一隻手端著件黑糊糊的東西,另一隻手結出一個手印,只見金光一閃,一隻半透明的手掌從他手上脫出來,瞬間就變大成鍋蓋大小,向著九嬰主頭的頭頂壓了下去。

    這一瞬間,真田一男似乎已經將一切都掌握在手中了。九嬰被誘餌吸引,脫開的頜骨一時不能復位,再過幾秒鐘,陸雲就會掉入那張大口中,到時九嬰能做的就只有吞咽了。

    蛇類在進食的時候是無法攻擊的,九嬰雖然有九顆頭,但發號施令的還是中央那顆主頭,主頭在進食,左右八顆小頭的抵抗和攻擊也會減弱,伏魔手印足夠鎮壓它們了。而在九嬰吞食陸雲的過程中,時間已經足夠真田一男將九嬰收伏,更不必說,他還有九嬰原本棲身的器具。

    成功在即,真田一男雖然素來冷靜,在這一瞬間也不由得興奮得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他立志成為一名偉大的陰陽師,但卻缺少強悍的式神,搜索多年也不過只得到一隻貓又。人魚飛頭蠻是他的得意之作,能想出用人魚來製造飛頭蠻,真田自覺在同行中也是佼佼之人,只是出身和運氣欠佳罷了。

    不過或者是時來運轉,這次他來中國,居然得到了九嬰的消息,這不就是最好的式神嗎?雖然開始的時候判斷有誤,他誤以為這是相柳,失敗了幾次,甚至連助手松下健太郎也被九嬰吞食,但運氣來了就擋不住,誤打誤撞居然讓他拿到了九嬰原本棲身的器具,如此一來,擒住九嬰必將事半功倍。到時候把這東西帶回日本,慢慢煉成式神,還怕不能笑傲同儕嗎?

    所謂得意忘形,樂極生悲。正在真田一男激動得心頭狂跳的時候,驟然生變。

    一隻大鳥不知從哪里飛了出來,箭一般疾射而來,半空中一爪兜住陸雲,劃出一道向下的弧線,落進遠處的長草之間,離開了九嬰的大口。

    幾乎是與此同時,犬鬼悄沒聲地跳出去,高高躥起,卻是一口咬在真田一男的腿上!

    這真叫變生肘腋。真田一男悶叫一聲,本來壓向九嬰頭頂的手印一偏,沖著犬鬼就去了。只是犬鬼早有準備,狠狠咬下之後立刻鬆口,嗖地就往旁邊一跳,手印幾乎是擦著它的尾巴按下去,將地面按得下陷了一尺左右。

    貓又尖叫著撲上來跟犬鬼對咬,但就是耽擱了這麼幾秒鐘,九嬰頭頂的壓力驟然消失,尾巴立刻一甩,正抽在真田一男腰間,啪地一聲如擊敗革,真田一男背後那對幻化出來的翅膀煙消雲散,整個人都飛了出去,在半空中淒厲地吼了一聲,接著重重摔在地上。他吼的是一個人的名字——寺川健。

    管一恒已經準備將宵練劍投出去,阻止九嬰吞食陸雲了,卻猛覺背後勁風一響,刮得葉關辰沒蹲住,直接撲倒在他身上,正好阻止了他舉起的手臂。管一恒正暗叫糟糕,那股勁風卻從兩人頭頂掠了過去,他在百忙之中抬頭看了一眼,乃是一隻極大的鵲鳥,足有金雕那般大小,飛行也極快,瞬間就將陸雲截走了。

    “哈哈哈哈——”笑聲從另一邊傳來,寺川健緩步從草叢裏走出來,身上的襯衣已經揉成梅菜幹一樣了,他卻像穿著禮服一般,舉手投足都做出風度翩翩的樣子,寺川綾一臉乖巧地跟在後面,犬鬼也跳回到她身邊,“真田叔叔,還是你比較瞭解我啊。”

    真田一男的臉已經恢復了原狀,剛才的紅色褪去,現在已經蒼白得嚇人。他勉強把頭支起來,瞪著寺川健兄妹:“你們——想獨吞九嬰!”

    “真田叔叔你不一樣是想獨吞嗎?”寺川綾笑盈盈地接話,“不過你運氣真好,居然能找到九嬰這樣的神物呢。真是多謝你了。”

    “你們——”真田一男些支持不住,頹然倒下去,“就憑你們,還有這只犬鬼,就以為能捉住九嬰嗎?”

    寺川健笑著看了一眼九嬰。九嬰主頭那脫開的下頜骨已經重新收了回去,上半身高高昂起,做出準備攻擊的姿態。

    “不勞真田叔叔擔心了。換了從前我確實沒有辦法,但現在嘛——”他低頭不知念了一句什麼,管一恒這個日語的二把刀是半個字也沒有聽懂,只看見寺川健胸前有什麼東西亮了起來,一股腥風平地刮來,在他頭頂半空之中,開始有一個巨大的東西慢慢浮現出來。

    首先浮現出來的是一對對鮮紅色的眼睛,之後,長著這些眼睛的腦袋也浮現出來,足足有八個之多,但是當這巨物的身體也浮現出來的時候,才發現這八個頭居然長在同一個身體上,從這點來說,倒是跟九嬰有幾分相似之處。

    只是這東西更加龐大,背上似乎還長滿了青苔和雜草,甚至還有些灌木,簡直如同一座活動的小山,雖然只是一個虛體,卻是充滿了恐怖的震懾之力。

    “八歧大蛇!”真田一男的眼睛幾乎要瞪出來,充滿了驚恐,又帶著無法遏止的貪婪,“你居然,你居然弄到了八歧大蛇的遺骨!”

    寺川健放聲大笑,一反白日裏溫文爾雅的模樣。白天他看起來總有些陰鬱內斂,此刻卻仿佛是黑夜釋放出了他的內心,格外地張揚起來。

    他反抬手輕撫著胸前發亮的地方:“真田叔叔果然是識貨的人。沒錯,這就是八歧大蛇的一塊遺骨!雖然只是一小塊,遠遠不能發揮八歧大蛇的所有威力,但使用起來也差不多夠了。”

    但凡對日本神話略有所知的人,就不會不知道八歧大蛇。在神話中,它是古時出雲地區水害的象徵,後來被神之子須佐之男殺死,其骨頭變成了天叢雲劍。

    當然這是神話的原文,而天師訓練營的歷史老師對此有另外的解讀:八歧大蛇是善馭水的妖獸,很可能就是出雲地區的戾氣所化,其力量之龐大,可能在於它能夠吸取自己出生地水流的力量,所以才難以制伏。

    但是須佐之男這個陰陽師——在傳說中他被稱為神之子,是從高天原流放到人間的,不過歷史老師覺得,他只是一個靈力特別出眾的陰陽師或者異能者,後期被神化罷了——找到了八歧大蛇的弱點,用酒灌醉了它,然後將其斬殺。在斬殺過程之中,須佐之男所用的寶劍十握劍,都被八歧大蛇的脊骨崩斷了。

    八歧大蛇雖死,戾氣猶存,須佐之男便用它那堅硬無比的脊骨煉成法器,稱為天叢雲劍,又名草薙劍。這把劍之所以能斬妖降魔,其實是因為須佐之男將八歧大蛇的靈力煉化在其中,究其原因,跟式神也差不多是一個道理,不過方法不同罷了。

    雖然須佐之男將八歧大蛇煉成了天叢雲劍,但八歧大蛇身體龐大,他也只用了一條脊骨,煉化了八歧大蛇大部分的妖力,餘下的遺骨裏仍舊留存有部分妖力,現在,寺川健大概就是得到了這麼一塊遺骨,不知道用什麼辦法,竟然能令八歧大蛇虛影全現。

    “這可是八歧大蛇七寸處的骨頭。”寺川健笑得眉眼張揚,意氣風發。他雙手結印向上一抬,八歧大蛇虛影的八個頭顱一起張口,發出無聲的嘯叫,倏然八首齊伸,自上而下地向九嬰撲來。

    九嬰開始被八歧大蛇虛影所攜帶的威壓所懾,有些畏縮,但現在對方已經發動了攻擊,九嬰也暴發了凶性,同樣九首一起嚎叫,兇悍地迎了上去。

    八歧大蛇的嘯叫是無聲的,但同樣在空氣裏帶起了層層波動,再加上九嬰低沉渾厚的嚎叫,所有的人耳膜都在嗡嗡作響。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響,兩頭巨獸狠狠撞在了一起。

    八歧大蛇雖然只是個虛影,但撞起來卻有如實體,不過畢竟只是一塊遺骨,體型比之真正的八歧大蛇不知小了多少,也就是一座三層小樓的高度。

    而九嬰體型雖然小些,卻是實打實的本體,皮糙肉厚,那鱗甲看著光滑,其實上頭生有無數細小的突起。九嬰壽數以千年計,這些突起的末端都長成了小小的倒鉤,看著不怎麼起眼,真正衝撞起來時鱗甲怒張,這些突起就如同無數枚魚鉤,隨便來一下都能撕下一片皮肉來。雖然八歧大蛇只是虛體,但被九嬰的尾巴抽打一下,也免不了要受傷。

    兩頭巨獸翻翻滾滾,鬥成一團。管一恒看了片刻,猛然想起被剛才那只大鵲截走的陸雲,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快,趁它們鬥著,我們先去救陸總!”天哪,光看八歧大蛇和日本人的窩裏鬥了,居然把陸雲忘到了腦後,這一會兒工夫,恐怕夠那只大鵲把他吃兩遍了吧?

    葉關辰也看出了神,經他一提如夢方醒:“那快走!”

    然而兩條蛇絞成一團,逼得寺川健都站不住腳,一點點往外退,管一恒和葉關辰要想不引人注意地穿過空地到對面去找人,真是談何容易。

    “繞吧。”管一恒拉著葉關辰剛繞了一半,突然間九嬰一聲怒號,九個頭中有五個驟然張口,五股烈焰像火焰噴射器似的沖出來,噴向八歧大蛇。八歧大蛇用力甩動龐大的身軀,尾巴的虛影拍擊上火焰,打得火球四濺,有幾團直沖管一恒和葉關辰就來了,虧得兩人往下一撲才沒打著,但前方已經被火球點燃,又過不去了。

    “我——”管一恒險些要罵出來了,“你燒到沒有?”

    “我沒事。”葉關辰眯著眼睛往對面看了看,忽然把管一恒按著蹲了下去,“我看見阿雲的信號了,他沒事,從鳥嘴裏逃出來了!我們不用過去了,就在這裏看著。”

    “你看見了?”管一恒也跟著往對面看,但除了變幻的火光,他什麼也沒看見。

    葉關辰已經把注意力又轉回八歧大蛇身上了:“是我們小時候出去玩常用的信號,放心吧。咱們現在得想想,怎麼把九嬰逮回去。”

    “讓他們鬥。”管一恒隨口說,“等它們鬥得兩敗俱傷才有機會,不過那只犬鬼很麻煩……我得想個辦法幫幫九嬰,最好讓犬鬼也加入進來,消耗一下。”

    “不用著急。”葉關辰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我總覺得真田一男還有後手。那只貓又跑到哪里去了?他不該是甘心束手就擒,為他人做嫁衣裳的性子。”

    管一恒沉吟著看了葉關辰一眼,心裏微微有些疑惑。陸雲失蹤之後,葉關辰一直很關心,之前撿到陸雲的手錶就十分急切,可是現在倒好像一點也不擔心了。雖說他看見了陸雲放出的安全信號,但陸雲是被一隻大鳥截走的,即使能逃出來,葉關辰就不擔心他會受傷嗎?

    葉關辰卻沒發覺他的注視,仍舊兩眼緊盯著場中。管一恒正在猶豫是不是問他一句,場地中間就又突然起了變化。

    八歧大蛇在塊頭和力量上都佔據上風,但九嬰一噴火,情勢便有些倒轉。八歧大蛇背上生長的草木被燒著,其中一個頭連忙轉回去向著自己身上噴水。九嬰也極狡猾,趁著這個時候索性把頭伸到八歧大蛇身下,向著它的腹部狂噴起火焰來。

    八歧大蛇的腹部是潰爛的,常年滲著血,即使召喚出來的只是靈體,腹部也算個弱點。九嬰這樣一來,八歧大蛇便只能降下地來,將腹部緊貼地面,避免九嬰噴火灼燒。

    它體積實在太大,之前飛在空中還好,現在落了下來,河邊整塊空地都要被它占滿了,就是寺川兄妹也只能退開。寺川綾帶著犬鬼向遠離河岸的位置退去,寺川健卻被堵在了河邊,只能向淺水處退了退。

    他剛剛退入淺水之中,忽然間真田一男身體往上一撐,河水嘩啦一聲,一個怪物猛躥出來,一口咬在寺川健腿上。

 第36章 漁翁之利

    寺川健完全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變化。之前他和寺川綾用犬鬼偷襲,狠狠咬了真田一男一口,現在報應居然這麼快就來了,他也挨了一口。而且這個咬人的東西竟然力大無比,扯著他的腿就把他往河裏拖。

    犬鬼怒叫一聲就要撲過去,可是之前消失的貓又不知從哪兒跳了出來,直奔寺川綾,朝著她的臉就抓。犬鬼只能先折返回來,替寺川綾抵擋貓又。它的力量比貓又強過許多,然而貓又採取圍魏救趙的遊擊戰術,屢屢偷襲寺川綾,一時間竟把犬鬼給纏住了。

    “那是河童!”管一恒也被吸引住了,“你說得對,真田一男還有後手!”

    葉關辰微微一笑:“之前他錯把九嬰當成了相柳,現在既然知道九嬰能吐火,怎麼可能不在水裏布個手段呢?”

    咬住寺川健的東西看起來像個五六歲大的孩子,但後背生著個龜殼,腦袋卻像雞,只有手腳似人,指間卻又帶著蹼。不過它最大的特點,大概還是頭頂凹陷像頂了個盤子,且裏面還盛滿了水。

    河童就是靠這些水才能活著,倘若頭頂的水幹,它們也就會死去。寺川健當然知道這個道理,竭力想帶著河童往著火的地方走。但河童的力量能夠拉動一匹馬,寺川健拼盡了全力,仍然不能往岸上挪動一寸,反而被河童漸漸往深水里拉了過去。

    腿上撕裂一樣的疼痛,寺川健終於沖著八歧大蛇大叫了一聲。八歧大蛇受到召喚,猛然伸過一個頭來,想撕咬河童。

    就是這麼一分心,九嬰已經抓緊機會沖了上去,它比八歧大蛇還多一個頭,只是各個頭的頸子不夠長,不能像八歧大蛇一樣伸展得那麼遠。但此時九個頭一起爆發,五個頭噴火,四個頭噴水,火焰和水流一起狠狠撞在八歧大蛇的靈體上,頓時騰起陣陣黑煙,八歧大蛇的靈體也隨之黯淡了許多。

    八歧大蛇無聲地號叫著,一個頭仍舊固執地伸過來救寺川健,另外七個頭同時噴出水流,抵擋九嬰。

    河童雖然有堅硬的背甲,卻也抵不住八歧大蛇的一咬,立刻放開寺川健,撲通一聲跳進河裏去了。而兩隻巨獸噴出的水流相撞,頓時河岸上發起了大水。

    八歧大蛇噴出的水流衝擊力更強,有五道水流抵消了九嬰噴出的火焰,另外兩道也撞在了九嬰身上。九嬰有堅逾金鐵的鱗甲,可是水流的暗勁撞在身上,卻不是鱗甲能擋得住的,當即一聲長鳴,被撞得翻滾了出去。而八歧大蛇也沒討到什麼好,身上大片被火焰灼傷,黑氣不斷地從傷口往外冒。

    寺川健也被水流沖了出去。他離著河邊太近,雙方噴出的水流在河裏也掀起了高高的浪頭,寺川健被幾個浪頭連續拍打,直接被捲進了河裏。他右腿被河童咬得血肉模糊,連白森森的骨頭都露了出來,根本站不住,順著河流就漂了下去。

    只見河水一翻,河童又鑽了出來,寺川健只能再次召喚八歧大蛇來保護自己,再也顧不得岸上的九嬰了。

    八歧大蛇一走,九嬰就從地上爬了起來,九個頭高高昂起,滿眼凶光。寺川綾不由得倒退了一步,沖著犬鬼吹了聲口哨——八歧大蛇離開,憑犬鬼是根本打不過九嬰的,即使九嬰受傷了也不行。

    犬鬼重重給了貓又一掌,將貓又打得倒跌出去,返身跳過來背起寺川綾,順著河流往下追寺川健去了。九嬰沖著他們噴出一團火球,被寺川綾反手扔出一個紙人擋住。只聽砰地一聲,紙人炸得四分五裂,可是空中幻出一個黑色的虛影,將火球牢牢抱住,沉進了河裏。

    紙人擋了這麼一下,犬鬼已經馱著寺川綾跑遠了。九嬰與八歧大蛇對戰中也受了傷,無心去追,便將龐大的身軀扭回來,九個頭十八隻眼睛一起盯向了地上的真田一男。

    真田一男本來極其狼狽地躺在地上,可是剛才兩隻巨獸掀起滔滔水流,他卻趁著混亂不知不覺地爬了起來,現在更是站得穩穩的,腿上的傷處也用布條勒住,哪有剛才的狼狽模樣?他將手一招,貓又不知從哪里叼來一樣東西,跳上他的肩頭,將東西交到他手中。

    “那個是——”管一恒霍然起身,雖然隔得遠,但有尚未熄滅的火光映照,他也能看得見輪廓。更重要的是,他曾經見過一個類似的東西,在文溪酒店地下拍賣會上出現的——純銅鼎耳!這一個究竟是什麼材質,離得太遠看不清,但那形狀卻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只是上頭鑄的妖獸形象不同罷了。

    九嬰惡狠狠地瞪著真田一男,張口就要噴火。被禁錮數千年,好容易在這片濕地上過了幾天的舒心日子,就有人跑來騷擾,今天更是麻煩,甚至還受了傷。別的人它還不認得,但眼前這個人卻是幾次三番算計過它,現在這人落了單,此時不弄死他更待何時!

    真田一男卻是胸有成竹的樣子,左手捧著鼎耳,右手就在鼎耳之上一拂。

    九嬰的火球尚未噴出來,真田一男這輕輕一拂,九嬰竟突然痛嚎起來,不但火球硬生生吞了下去,龐大的身軀也如遭雷擊,痛苦地打起滾來。

    真田一男臉上浮起了勝利者的微笑,右手不停地在鼎耳上移動,變換著手印或拂或敲。隨著他的手勢,九嬰不停地翻滾,烏黑的鱗甲上漸漸浮起一層黑氣,使得本來龐大的身軀看起來更加駭人。

    “他這是在做什麼?”葉關辰有些緊張地扯住管一恒的衣角,“你看那些黑氣,像不像是一張張鬼臉?”

    的確,九嬰周身籠罩的黑氣有濃有淡,流動不定,看起來極像一張張只有巴掌大小的鬼面,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怒目,但無一例外地都在用力撕咬九嬰,似乎企圖鑽到九嬰身體裏去。

    “這可能是煉製式神的方法……”管一恒握緊宵練劍,“不能讓他把九嬰煉成式神——”他正準備沖出去,忽然黑暗裏躥出個人,縱身撲倒了真田一男。

    這一下來得太突然,那個人正是陸雲。也不知道他在黑暗裏躲了多久,趁著真田一男正全力煉製九嬰的時候,跳出來撲到了他身上,掄起手裏一塊石頭就砸。

    真田一男如果指揮式神,簡直分分鐘就能弄死陸雲,但這種街頭潑皮拿板磚亂拍的方式,他卻從來不熟悉。再加上他煉製九嬰正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陸雲跳出來的時間簡直是恰到好處,他一下子不能分神,就挨了陸雲狠狠的一石頭。

    陸雲下手絲毫不留情。他和兩個保鏢碰上真田一男之後,三不知的就被下了迷藥捆了起來,兩個保鏢陸續被推出去做誘餌,全部喪身蛇口,如果不是他運氣好些,前幾天在水泡子邊上就被九嬰吞了。因此他恨真田一男,還比九嬰更甚。總歸九嬰和真田一男都不會讓他活,那還不如臨死前先拉一個墊背的。

    懷著這種心思,那一石頭鑿下去是連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倘若不是石頭小了點,真田一男的貓又也在一旁猛伸爪子撓了陸雲一下,恐怕這一石頭鑿在真田太陽穴上,就能把他打死。只是被貓又一爪子撓上,陸雲手臂皮開肉綻,吃痛之下歪了點,只打在真田的額頭上,頓時血花飛濺,真田也被打了個七葷八素,勉強才捧住了手裏的鼎耳。

    陸雲被他綁了這些天,很知道他新找到的這個銅鼎殘片是個寶貝,見真田還捧著不放,頓時惡向膽邊生,一口就咬在他手腕上。

    鼎耳為銅質,看著雖然不大,卻足有六七斤重,真田挨了一口,單手終於捧不住鼎耳,咚地一聲鼎耳落到地上,加在上面的禁制被打斷,九嬰周身的鬼臉同時停止了撕咬。九嬰一聲長號,四個頭同時噴水,強勁的水流將鬼臉沖得亂七八糟,它趁勢一擺身體,就從黑氣結成的大網裏沖了出來,低頭就向地上的真田一男咬去。

    貓又尖叫一聲,顧不得去咬陸雲,縱身而起撲向九嬰。但九嬰怎麼會把這種東西放在眼裏,主頭一張口就吐出一個火球。

 

    以貓又的靈活,原是可以躲避的,但真田一男就在背後,它如果躲了,火球就會射中真田一男。只聽一聲淒厲的尖叫,貓又撞上火球,轟一聲被炸飛,在半空中就化成了焦炭。九嬰毫不在意地用小頭吐水一沖,將貓又的殘屍沖進河中,主頭繼續向真田一男和陸雲咬下去。

    真田一男頭腦昏昏,但貓又臨死的厲叫提醒了他,不假思索就扳住陸雲手臂。他的臉迅速漲紅,鼻子膨大,從大天狗處借來的最後一點靈力爆發,將陸雲從甩出去擲向九嬰的大口,自己翻身跳起,一拍背後又幻化出來的翅膀,向遠處拼命飛去。

    陸雲的手臂被貓又抓得鮮血淋漓,又被真田一男一扳,雙肩關節都脫了臼,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離九嬰的巨口越來越近,腦海裏閃過最後一絲念頭——不知道剛才那只救了他的大鵲,還會不會再來救他一次。

    大鵲是沒有來,但九嬰卻突然轉頭,以至於陸雲沒有跌進那張嘴裏,倒是撞在九嬰的身上,順著蛇身滑了下來。濕地多草,土地也因為潮濕而較為柔軟,陸雲雖然在九嬰堅硬的鱗甲上撞得生疼,跌到地上倒沒有摔得特別厲害。

    他的視野裏閃過一道銀光,宛如一道閃電般從旁邊疾射出來,仔細看時卻是個年輕人手執一柄光劍,高高躍起對著九嬰的頭斬下去。

    九嬰開始對這劍光並不怎麼放在心上,隨便就噴了一個火球過去。只是劍光劈下,所過之處火球被劈為兩半,左右飛開,劍光餘勢不減,劃過九嬰的一個側頭。

    陸雲沒看出來九嬰這個側頭受了什麼傷,劍光劈過,好像真就是一道光劃過去似的,九嬰那個側頭甚至連點血都沒有。可是九嬰卻仿佛受了什麼極重的傷,其餘八個頭一起發出嗷嗷的嚎叫,或噴水或噴火,全部朝著那年輕人去了。

    “阿雲!”陸雲正看得發呆,忽然聽見熟悉的聲音在身邊響了起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關辰?真是你?”

    “是我。”葉關辰俐落地替他接好雙肩關節,“快起來,我們躲遠些。”

    陸雲昏頭昏腦地讓他扶起來:“這是怎麼回事?對了,那個東西——”

    葉關辰一彎腰撈起鼎耳:“以後再說。我們是來找你的,現在躲遠些,別妨礙一恒。”

    “一恒?”陸雲望向場中的年輕人。九嬰剛才被劍光劈過的那個頭軟軟垂在一邊,雖然一點外傷都看不出來,卻好像已經死了過去似的。剩下八個頭狂暴地亂噴亂咬,尾巴還用力甩打,但那個年輕人卻夷然不懼,靈活地在九嬰身邊左躲右閃,一連三劍都砍在九嬰的尾巴上。

    跟之前一樣,劍光砍上去絲毫沒有留下傷痕,但九嬰的尾巴卻漸漸地不靈活起來。它身軀雖然龐大,但尾巴不能用力倒顯得笨重了。年輕人索性一翻身跳上了它的尾巴,這下連火都不好噴了。

    “他是誰?”陸雲看得眼花繚亂。論打架他也算把好手,但這麼一比就知道,身手還是差得太遠了。雖說九嬰之前跟八歧大蛇劇鬥已經消耗了許多力量,又被真田一男折騰了一頓,但也不是一個普通人能對付得了的。

    “是國安的員警。”葉關辰眼看管一恒爬在九嬰的身上,一邊躲避九嬰噴出的水流,一邊用宵練劍一段段地劈砍,讓九嬰的身體漸漸失去活動的能力,匆匆回答了陸雲一句,抓起鼎耳就跑了出去,“一恒!鼎耳在這裏,想辦法收了它!”

    管一恒已經爬到了九嬰身體的中部,但他自己也知道,快要力竭了。胸前佩戴的辟火符已經漸漸焦化,很快就要失去效果,如果不是他爬上了九嬰的身體,九嬰怕燒到自己不敢用火,現在就麻煩了。

    但即使如此,九嬰噴出來的水流仍舊強勁無比,比高壓水槍還要厲害些,並且這水火之怪其實便是擅陰陽之氣,那水流看著是普通的水,其實暗含陰氣,中人如冰,且陰氣會侵入人體,漸漸將人冰凍起來。幸而宵練劍善斬陰氣,他才能將大部分水流一揮為二,但這樣拖延下去,遲早陰氣會侵入丹田臟腑,熄滅人體內三昧火,將人活活凍死。

    “你快帶著陸總走!”一見葉關辰居然跑了過來,簡直把管一恒嚇個半死。九嬰這麼大,身體隨便一滾就把地面壓出一道溝來,要是壓上葉關辰,還不跟壓路機碾過去一樣?

    “鼎耳在這裏!真田一男有辦法靠鼎耳煉製九嬰,是因為他在鼎耳上寫了符咒!”葉關辰沖著管一恒大喊,“這上面有字!”

    管一恒心裏一亮。之前是騰蛇,現在又是九嬰,雖然鼎的來歷尚未能確定,但足以證明這鼎中必有玄機。如果真田一男能利用,那他也能用!只是先要從九嬰身上下去,可九嬰這樣狂躁,搞不好一離身就會被噴火燒成烤雞了。

    葉關辰卻忽然摸出一樣東西來,在草地上未燃盡的火堆裏一晃,同時沖管一恒大喊:“憋住氣!”甩手就把那樣東西向九嬰扔了過去。

    管一恒隱約看見那是一截線香,顏色深綠,應該是之前從真田一男煙盒裏搜出來的那種麻醉香。他連忙屏住呼吸,死死攀住九嬰的鱗甲,防備九嬰聞到香氣之後最初的狂躁。

    九嬰大概是經歷過一次,知道了厲害。葉關辰的香才扔過去,它就狂吼一聲,猛地噴出一股水流來,不但將香打滅,連著葉關辰也被沖得倒跌出去。

    管一恒大急,正準備不管不顧從九嬰身上跳下去,就聽九嬰的吼叫到了後半截忽然軟了下來,噴出的水流也無力起來,跟水龍頭似的。龐大的身軀不但沒有狂躁,反而綿軟無力地往下塌了塌。

    真田一男的線香居然這樣有效?看來之前他們的估計並不怎麼正確,或許那次是有別的事情干擾了真田?這個念頭在管一恒心裏一閃,就被他推到腦後去了——這時候收伏九嬰才是最要緊的,那線香剛點燃就被九嬰用水撲滅了,想來頂多也就吸進去了一口香氣,誰知道這一口香能頂多久呢?

    葉關辰雖然被水沖了出去,仍舊把鼎耳死死地抱在懷裏,見管一恒從九嬰身上跳下來,馬上掙扎著爬起來將鼎耳遞過去:“快,快把它收進來!”

    將妖物收入法器之中禁錮,管一恒從前曾經見父親做過。父親用的一般是槐木或桃木製成的神牌,在上面加以禁制之符。管一恒那時候才十歲出頭,尚且畫不出那麼複雜的符咒,但看得多了,筆劃倒是牢牢記在心裏。

    將妖物收入法器,其實也是用困獸符,只不過加一道牽引,將其困在法器之中罷了。倒是在上頭所加的禁制,各家有各家的奧妙,都是父子相傳,天師訓練營裏可不教這個。

    管家從老祖宗管輅那一代起,其實是以觀星觀相著稱,但在那十年之中,管家的星相之書幾乎被焚燒殆盡,後代便漸漸以收妖降魔為正職了,但因為是半路出家,總歸比起世代降妖捉鬼的幾大家族便遜色許多。

    管松是管家幾代以來在降妖上最有天賦的子弟,就連這柄宵練劍,也是當初管家老太爺花了無限精力為他淘換來的,是管家首屈一指的寶物。管松也不負眾望,那些年天師行裏說起管家老大,誰也要說一聲好的。只可惜天妒英才,才三十幾歲就去了……

    一時間無數往事在管一恒腦海之中泛起,不知不覺之間,他持宵練劍如持筆,下筆如有神,已經在鼎耳表面畫出了無數符文。細碎的符文泛起金光,從鼎耳表面浮起,譁然鋪開如同一張大網,兜頭罩住了九嬰。

    管一恒以前也試過以法器禁錮妖物,但機會不多,而且成功率不高,關鍵在於困獸符與牽引符之間不能很好地融合。符咒這東西,可並不是照著描出來便能用的,倘若畫符之人不能意會其中靈力的運轉,畫出來的符縱然看著連貫,其實內裏也是斷斷續續的,就好比一張魚網,看著完整,其實繩扣處全都是斷開的,又怎麼能網住魚兒?

    管一恒年輕氣盛,且他執有宵練劍,平常的學習和訓練也以近身搏鬥為主,在畫符上就難免欠缺一些,單個的符咒他畫得不錯,但多個符咒之間的融合並用就略差一籌。

    但這塊鼎耳卻不一樣,也不知是材質有異還是鑄造之時用了什麼特殊手法,管一恒將它拿在手裏,就能感覺到這塊殘片與九嬰之間的聯繫,如此一來畫符施法也就事半功倍。

    九嬰在符文形成的金色大網中竭力掙扎,不停地噴出火球試圖燒掉符網,撕扯得符網都變了形。但不知道是不是吸入的那點線香香氣在起作用,九嬰的掙扎始終有些軟弱和混亂,終於整張網金光一閃,連同裏面的九嬰一起化作一線金光,投進了管一恒所握的鼎耳之中。

    喘了口氣,管一恒不敢掉以輕心,迅速又學著父親在鼎耳上連下了三層禁制,這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成了。今日真是太險。”

    九嬰屬上古奇妖,以獸身卻能禦水火二物,比之土螻那等只靠天生凶性而橫行的妖物更為兇悍難纏,管一恒到這會兒倒有點後怕了——他一個人來單挑這只妖獸,實在是太托大了,如果不是機緣巧合,先有八歧大蛇劇鬥消耗在前,又有真田一男的線香迷醉在後,還要有這塊鼎耳,才讓他將九嬰禁錮了起來。否則後果究竟如何,還真不好說呢。

    說起來這倒正應了一句老話: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幸好,今天是他們做了漁翁。

 第37章 獸殺

    九嬰收伏,管一恒這口氣一泄,頓時覺得右臂鑽心地疼起來。說起來他骨折到現在也才二十來天,換了一般的時候現在還打著吊帶不敢動呢,他卻剛才跟九嬰搏命相鬥了半天,壓根把骨折的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也幸好這條胳膊給勁兒,到最後也沒掉鏈子,否則萬一劇鬥中突然哢嚓了,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受傷的不只是他一個。陸雲摔得夠嗆,雖然沒有骨折或者內傷,皮肉烏青可是少不了,更不用說手腕上被貓又抓得皮開肉綻,險些連筋腱都被抓斷了。他還勉強支著身體看向真田一男逃走的方向:“那個日本人不是個好東西,不能讓他跑了!”

    “對!”貓又雖然死了,卻還有飛頭蠻和河童在手,真田一男留下也是禍害,管一恒立刻強打起精神,“我去追他!”

    “追什麼!”葉關辰一把拉住他,把折來的樹枝捆在他手臂上充做夾板,從襯衫上撕下布條狠狠纏了幾圈,“你這條胳膊還要不要了!真田一男也受傷不輕,跑不遠的,可以慢慢通緝。再說還有寺川兄妹,都不知道在哪里。你現在去追真田,萬一寺川兄妹回來,我和阿雲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一提到寺川兄妹,管一恒便不敢再冒險了。寺川健看起來受傷不輕,可他手中是有八歧大蛇的,只要召喚出來,陸雲和葉關辰那是沒有一點兒反抗能力的。

    陸雲一直在旁邊看著葉關辰,這時候才有氣無力地問:“這到底都是些什麼東西啊?我,我簡直跟做夢一樣了。”

    葉關辰沉著臉拉過他的手臂,拼命從傷口裏擠出血來:“做夢?我看你真是在做夢呢!誰讓你往保護區裏跑的?你怎麼到現在膽子都還這麼大,這麼不知道死活呢?當初在科考隊碰上的事都忘記了嗎?今天我們如果不來,你要怎麼辦!”

    陸雲尷尬地咧了咧嘴:“我,我真不知道保護區裏會這樣……我只是聽人說保護區裏有些特殊種類的植物,開的花很少見……我想你生日不是快到了,所以……”他說著話,悄悄瞄了一眼管一恒,“我也不知道會碰上這個喪心病狂的鬼子,害得小李和小張都……”

    管一恒正借著漸漸亮起來的天光翻看手裏的鼎耳。這只鼎耳跟之前在文溪酒店看見的那只果然是同一材質,形狀也完全一樣,方方正正的。只是這一隻上鑄的是九嬰的形象,不像騰蛇那般鐫滿雲紋,卻是下有水流上有火焰,其間露出九頭,皆是瞠目張口,十分凶獰。

    聽見陸雲的話,管一恒立刻轉頭:“陸總是聽人說有特殊植物?沒有聽說保護區裏有多頭怪蛇嗎?”

    “沒有啊。”陸雲苦笑,“要是早聽說有這東西,我哪敢隨隨便便進來?”

    “那,帶陸總進來的人沒給陸總看過照片?”

    “看過。就是因為看了照片,我才確認這種植物很少見,至少我們的花圃裏沒有,所以我才想來采幾株。”

    管一恒眉頭一皺:“那照片還在嗎?能不能給我看看呢?”

    陸雲遺憾地搖了搖頭:“記憶體卡在那個人身上,可是跟他一起,都被鬼子拿去喂了蛇……”

    居然是這樣?管一恒眉頭不由得皺得更緊,總覺得事情不太對勁,但現在已經死無對證,他也沒法再問什麼,只能換了個話題:“之前陸總被那只大鳥叼走,沒受傷嗎?”

    說起這個,陸雲倒有點後怕了:“之前那日本鬼子搜走了我的東西,幸好我從手錶上拆了一節錶鏈,一直都在偷偷磨繩子,可是還是沒能及時磨斷。當時要不是那只鳥,我肯定被蛇吞了。不過還好,那只鳥根本叼不動我,一路就滑到地上去了。它倒是想啄我來著,不過我滾進了灌木叢裏,它夠不著我就飛走了。然後我繼續磨斷了繩子,這才跑出來的。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一隻鳥。”

    這番話聽起來也是毫無破綻的,管一恒審視陸雲的神色,但陸雲這幾天大概沒少挨真田一男的打,後來又摔得不輕,臉上也是青一塊紅一塊的,倒很難觀察出神色的變化了。

    “管警官——”遠處隱隱傳來了喊叫聲,是老王他們找過來了,管一恒也只能先咽下想問的話,起身揮了揮手。

    老王等人是被九嬰那低沉的吼叫聲驚醒的,發現隊伍裏一下子少了四個人,簡直嚇個半死。老王立刻就要來找人,可是招募來的幾個當地人卻死也不肯在這樣黑夜裏往前走了,還是黃助理許諾提高一倍報酬,幾人才戰戰兢兢摸過來。

    此刻一見管一恒和葉關辰還在,頓時大大松了口氣——不管怎麼說這是自己人,至於兩個日本人麼,誰叫他們擅自離隊的!及至發現還找回了陸雲,大家得人的得人,得錢的得錢,就皆大歡喜了。

    走進來的時候花了一天多的時間,出去倒快一些,下午兩點來鐘,車就開回了管理局。

    往其他方向去找人的那幾支隊伍都已經回來了,當然是一無所獲,都等在管理局門口,現在看見這一隊把人找回來了,都高興地擁上來,七嘴八舌地說話,亂成一團。

    管一恒剛下車,就聽有人喊了一聲:“一恒!”熟悉的聲音讓他一下抬起頭,又驚又喜,“東方!”

    一個身材修長的年輕人越過眾人向他走過來,滿臉笑容。管理局的負責人跟在他身邊,小心地向管一恒解釋:“我們本來想派人去找你們的,但這位東方先生堅持不讓,說只要在這裏等,你們就會平安回來……哎,謝天謝地,總算沒事。”

    管一恒笑著拍了東方瑜的肩膀一下,低聲說:“你又占卦了吧?這是宣傳封建迷信你知不知道?把人都嚇著了吧?”

    東方瑜滿臉帶笑一本正經地回答:“你這個觀點,我覺得有必要向我爺爺宣傳一下。”

    “可別!”管一恒又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怎麼還學會告狀了?要是讓老爺子知道,還不抽我!”

    東方瑜哈哈笑起來。他年紀比管一恒略大一兩歲,五官俊秀,文質彬彬,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雖然跟一群人擠在一起,但身上的白襯衣纖毫不染,很有鶴立雞群的風采。他看了看管一恒被樹枝夾著的右臂:“難怪這一卦裏有傷,卻不見血光,我還怕你是中了什麼毒,被毒成傻瓜了呢。”

    管一恒也大笑起來,又在東方瑜胸前捶了一拳,轉身對身後下車的葉關辰說:“這是東方瑜。我們是從小一起玩大的。這傢伙有個外號叫泥鰍,可惜現在不能叫了。”

    東方瑜臉上的笑容仍舊熱情,卻抬起眼睛仔細審視了一下葉關辰。打小在一起玩大,管一恒是個什麼脾氣東方瑜很瞭解,尤其是在管松去世之後,管一恒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基本上是沉默寡言,臉上連笑容都極少有的,就是在東方瑜和妹妹東方琳面前能放開一點,但這樣的大笑卻極其少見。

    但是今天,他卻當著這麼多陌生人的面,對自己的話開懷大笑起來。別人或者會覺得這是好友久別,又或者是劫後餘生的欣喜,但東方瑜作為極其瞭解管一恒性情的朋友,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同。

    尤其是管一恒對葉關辰介紹的時候,還在後面綴上了那麼一句。要知道泥鰍這個外號是他們小時候玩耍的時候管一恒給他起的,有外人在的時候都不會叫出來,今天卻介紹給葉關辰聽,可見是不把葉關辰當做外人的。

    葉關辰也對東方瑜回以微笑:“我先送阿雲去包紮一下,你跟東方先生說話。不過等下你也要去醫院拍個片子,看看手臂到底怎麼樣。”

    管一恒點了點頭,轉頭就有些興奮地問東方瑜:“你怎麼過來了?”

    “還不是因為你。”東方瑜笑著回答,“十三處要調人過來支援,我正好在這邊,馬上就過來了。還有幾個人,大概要今天晚上才到。對了,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來的路上就占了一卦,可真是兇險非常,好在是雖險不危,否則我也沒這麼篤定能在這兒等你。”

    “這件事說起來還真是複雜……”管一恒跟東方瑜也有一年多沒見了,九嬰又是件大事,他還需要更多的人來搜索真田一男和寺川健,便拉了東方瑜到一邊詳細地講述起來。

    葉關辰帶著陸雲進了最近的一處地方醫院。

    說是醫院,不如說是個大點的衛生所,建在一處荒地上,矮趴趴的兩層小樓後面不遠,就是一片樹林。不過由於經常醫治來保護區的遊客,醫院裏治療外傷的各種藥品還是比較齊備的。

    陸雲這個傷看著重,不過並沒傷筋動骨,醫生看過之後說只是皮肉傷,消毒之後縫了幾針,又打了破傷風,基本上就沒有問題了。

    陸雲已經好幾年沒挨過針了,一路呲牙咧嘴地走出注射室,邊走邊抱怨:“這醫生打針夠疼的……”

    “你知足吧。”葉關辰哭笑不得地瞪了他一眼,“打針哪有不疼的,或者你是想得破傷風?”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上了車,黃助理發動車子,緩緩駛出醫院的大門,卻正碰上一個老者從大門外走進來。老者看起來有六七十歲的樣子,後背彎得很深,邊走邊咳,使得走路的姿態也蹣跚起來。

    老者正在葉關辰那一邊的車窗外走過,葉關辰本來靠在車窗邊上,老者剛剛走過去,他忽然坐直了身體:“等一下。”

    黃助理一怔:“怎麼了?”

    “我去一下洗手間。”葉關辰有點不好意思,“你們把車開到外邊等我一會兒,可能昨天晚上灌了幾口冷風,這會兒肚子很難受。”

    黃助理不疑有他,連忙說:“那我去買點熱飲來,一會兒回來喝一口暖暖胃。”

    葉關辰笑著點點頭,拉開車門下去了。

    醫院裏人不多,葉關辰下了車,剛才那個步履蹣跚的老者已經不見了。葉關辰在院子裏靜立片刻,轉頭往東邊去了。

    那裏是醫院的藥房,此刻已經快下班了,管藥房的小護士不知溜去了哪里,門上已經掛上了個大鎖頭。葉關辰悄無聲息地從後面繞過去,輕輕拉了一下窗戶,果然應手而開,原來窗上的搭鎖已經被人硬生生拽開,只是虛掩著做個樣子。

    不過他才一拉開窗戶,眼前黑影一晃,人魚飛頭蠻已經沖了上來。不過這東西顯然之前受傷不輕,速度都沒有從前那麼快,歪歪倒倒地撲了過來。

    葉關辰往後一仰,左手卻順勢一揮,手指輕彈,一粒黃豆大小的朱砂從指間飛出,正好彈進飛頭蠻大張的嘴裏,不偏不倚卡進了嗓子眼兒。

    這一下可不得了。朱砂這等辟邪之物對飛頭蠻來說簡直如同火炭,這麼卡著吐也吐不出,咽更不能咽,就好像吞了一塊紅炭,當即就灼燒得飛頭蠻要尖叫起來,卻又被卡著叫不出聲,兩眼翻白,好像馬上就要閉過氣去似的。

    飛頭蠻叫不出來,頭顱下面的脊骨卻是能動的,嘩啦一聲掃過去,藥房的窗戶就碎了兩扇。葉關辰一矮身,抬手擋住落下來的碎玻璃。就在此時,呼一聲一個人從窗戶裏沖了出來,背後隱隱有一雙翅膀在扇動,直往醫院後面的樹林裏飛去。

    葉關辰冷笑一聲,拔腿就追了過去。前面那人飛得雖然快,卻是後勁不足,才飛進樹林不遠就一頭栽了下去,翅膀消失,踉蹌著站起來就跑。不過他才跑了沒幾步,就聽到頭頂上一陣風聲呼嘯,一團黑雲自後移來,倏然擋在他面前。黑雲之中,一段尾巴和幾隻腳爪忽隱忽現。

    飛頭蠻喉嚨裏還卡著朱砂,受到主人的指揮,竭盡全力沖了上去。可惜強弩之末不足穿魯縞,它才一頭紮進黑雲,就仿佛被什麼固定住了,只剩一根脊骨還在拼命揮動著掙扎,但也只掙扎了幾下就無力地垂了下來,隨即從空中墜地,整個頭顱已經被咬得像敲開的核桃,面目全非。

    飛頭蠻恰好掉落在那人眼前,從他身上的衣服和花白的頭髮能分辨出來,這正是剛才與葉關辰他們的車擦肩而過,走進醫院的那個老者。只不過他現在腰背筆挺,哪還有先前那彎腰駝背的模樣。

    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老者慢慢側過身去,目光猙獰地盯住走進樹林的葉關辰:“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他的漢語還帶著一點異域口音。隨著他身體的挺直,滿頭華髮漸漸轉變成黑色,就連臉上的五官都起了變化,看起來只是改變了那麼一點點,卻將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真田一男。

    葉關辰一路跑進來,稍稍有些氣喘。他先喘了口氣,這才回答真田一男:“你居然能借靈於大天狗,這本事確實不錯,變化容貌也做得很成功,只可惜有一點疏忽了。”

    日本的天狗神是具有奇異能力的妖物,這其中也包括面貌的變化。真田一男從前使用過幾次這種能力,從未露過破綻,偏偏這次硬是被葉關辰識破了,不由自主地追問:“疏忽了哪里?”

    “你身上的氣味。”葉關辰指了指他,“確切點說,是你用的線香的氣味。整天把線香揣在身上,怎麼可能不留下氣味?”

    真田一男簡直不能相信:“我只是從你的車旁邊走過……”葉關辰居然就聞出了他身上線香的氣味?連他自己都沒聞到呢!

    葉關辰笑了笑:“我是個中醫,百十種草藥放在一起,我都可以憑嗅覺分辨出來,何況你的線香有特殊的氣味呢。”

    “你——”真田一男怒視著他,“你是要趕盡殺絕了?”

    葉關辰收起了笑容:“趕盡殺絕?我只是覺得殺人就要償命而已。松下健太郎是你們日本人,我不管他。但死去的三個中國人,你難道還想逃脫罪責?”

    真田一男的臉再次紅脹起來。之前在保護區裏,他已經損失了貓又,河童也沒有回來,很有可能是被寺川兄妹捉走了。現在飛頭蠻也完了蛋,他也只剩下大天狗的借靈可以一拼了。不過這個中國人看起來並不強壯,就連從醫院跑進樹林都要發喘,可見不是什麼硬點子,唯一可慮的就是這團黑雲裏的東西了。

    斜眼看了看頭顱被咬爛的飛頭蠻,真田一男轉瞬之間就打定了主意。一聲暴喝,他的外衣被繃裂開來,變成了幾塊破布飛散。這次膨脹的不只是他的鼻子,他的身軀也猛然漲大了將近一倍,身高已經將近一米九,就連面部也變得不像人,卻有點像狗了。

    背後的翅膀再次出現,這次不僅僅是幻影,而是一對雪白的實體翅膀,連上頭的羽毛都清晰可見。翅膀之下又長出兩條手臂,比真田一男自己的手臂長了一半多,左手持著一把羽扇,右手持著一柄木槌。真田一男眨眼之間,就變成了一個怪物。

    葉關辰卻是好整以暇,似乎還有心情欣賞了一下:“原來這就是大天狗的相了?不錯,還挺有趣兒的。”

    真田一男長嚎一聲。面目變成了怪物,他嚎叫的聲音也有些像犬吠和狼嚎的混合了。兩條新長出來的手臂同時一動,羽扇扇向葉關辰,木槌卻砸向了那團黑雲。

    一陣狂風平地而起。葉關辰一把抱住了旁邊的一棵樹,仍舊被吹得立足不穩。同時木槌已經帶著紅光砸中了黑雲,只聽哢哢幾聲,黑雲四分五裂,卻有一圈金芒從中透出來,將紅光擋在外頭。一條似龍非龍的怪獸自黑雲中躍出,一爪抓在木槌上。

    這怪獸身似龍,頭卻像豺狗,渾身上下都裹著淡淡的金芒。真田一男的木槌被它一抓,紅光立刻黯淡下去。怪獸俯首就是一口,喀拉一聲,紅光散去,木槌連同握著它的那只手都被咬了下來,化作一團光消散在空氣中。

    “龍子睚眥——”真田一男也顧不上再扇動羽扇,兩眼直瞪著黑雲中現身出來的怪物,似癡似癲地叫了一聲。雖然他的聲音已經粗礪如同獸吼,但這幾個字發音倒是十分清晰。

    “你很識貨。”葉關辰放開樹幹,雙手結了個古怪的印,“看來你對中國的文化研究頗深,對中國的妖獸也覬覦已久了吧?”

    他的聲音變得冷酷堅硬,完全不是平時的溫潤平和:“來到中國,偷獵、殺人,今天你也該伏法了。”

    真田一男一聲嚎叫,兩扇翅膀瘋狂拍動,一面用僅存的一隻手揮動羽扇向睚眥狂扇,一面自己向相反方向飛去。

    “龍為鱗蟲之長,可控風雨,”管一恒的聲音在呼嘯的風聲中仍舊一字字說得清晰,“睚眥乃龍之子,焉有怕風之理?”

    真田一男沒再聽見他後面說什麼,因為他陡然覺得後背一陣劇痛。兩扇正拼命扇動的翅膀被硬生生撕扯了下來,雪白的羽毛飄飛在空中,全部化成了微光散去,他撲通一聲砸到了地上。

    哇地噴出一口血。真田一男不假思索地自己扯下握著羽扇的那條手臂,全部塞進了嘴裏。他的臉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雙臂肌肉賁張,十指指端都生出了尖銳的指甲,回身就向睚眥頸部扼去。

    睚眥發出一聲嘯叫,尾巴橫甩拍開他的手臂,一爪抓在真田腰上,將他整個提了起來,俯頭就咬。

    真田面目扭曲,伸出雙手死死扳著睚眥的兩顎,居然是意圖將睚眥活活撕成兩半。反噬自身得來的力量爆發起來極其兇悍,睚眥的兩顎也被他扳得疼痛起來,頓時凶性大發,其餘三隻爪子一起向真田身上刨過來。

    噬身得到的力量雖然兇悍,但維持的時間卻不夠長。真田的身上被抓出一道道白痕,看起來似乎刀槍不入,但他的力量卻在飛速地流失。終於只聽噗地一聲,一隻爪子自真田的胸膛抓了進去,睚眥抽-出腳爪,上頭抓著一顆還在跳動的心臟。

    真田的生命迅速消散,他的手鬆開,頭和腳都向後垂下去,吊在睚眥的爪子上,眼睛還瞪得很大……

 第38章 兩隻式神?

    管一恒顧不上跟東方瑜敍舊,先打了個電話給雲姨,詳細講了一下情況,讓處裏向紮龍周邊城市發出秘密通緝令,搜索真田一男和寺川兄妹。

    雲姨聽完他的講述,馬上說:“這件事我馬上去做。大概再有一個小時,老鄭就會過去,他是老外勤,實戰經驗豐富,還會帶幾個特警過去。等他到了,你們再進去搜索,這次實在太危險了,也是我沒考慮周全,幸好沒出事。”

    管一恒答應著掛掉了電話,回頭就見東方瑜在手掌裏拋著幾枚銅錢,眉頭微皺,便順口問:“怎麼了?”

    “恐怕你們這次搜不到人。”東方瑜收起銅錢,“你回來之前,我占了一卦,鼎卦九三。”

    管一恒當然也學過一點周易,但畢竟只是皮毛,好好回憶了一下才想起卦象原文:“鼎耳革,其行塞,雉膏不食,方雨虧悔,終吉?”

    “對。”東方瑜沉吟著說,“這一卦挺有意思的。按我的理解,原文說的是因為沒有鼎耳,鼎太過灼燙無法端起,其中的美味就倒不出來,吃不到嘴;以至於有雨落下,就會使鼎中食物味道有所損失。所以這一卦說起來挺不如意的。但因為被雨澆過,鼎的熱度減退,鼎裏的食物也就能倒出來了,所以是‘終吉’。對照到你們的事上,就是這一趟你的作法不對,所以必然要處處艱難,多遇險阻。但因為有雨,所以最終還是無害。且有個吉字,足見事情還是成功的。因此我才敢斷定,你是有險無傷。”

    卜卦雖然不是管一恒的當行,但總歸是聽老師講過的,聽了東方瑜的話就點了點頭:“不錯。這次我確實莽撞了,如果不是運氣好,說不定真的出不來了。”

    東方瑜搖搖手指:“不。我覺得有意思的是‘方雨虧悔’這一句。雨,在此卦中作用頗為奇妙,它既能令食物味道有損,致人‘悔’,卻又能令鼎熱度減退,食物可以傾倒出來,因此‘終吉’。可是我剛才聽了你跟那位雲姨的彙報,並沒看出來誰才是這件事中的‘雨’。是誰令你們有損,卻又終吉的?”

    管一恒想了想:“寺川兄妹?”

    東方瑜大搖其頭:“他們哪里令你‘悔’了?要說‘終吉’,其實也與他們無關。按你的說法,倘若沒有最後那根線香,你其實也拿不下九嬰。真要說起來,就是真田也比他們更合適一些。”

    管一恒也搖搖頭:“真田也談不上‘悔’,更何況這件事他出現在前,我加入在後,時間上也算不得‘方雨’。”

    “所以我才覺得這一卦有趣。”東方瑜若有所思,“如果按我說,你這一次的行動,實在應該得個履卦六三才對。”

    履卦六三說:眇能視,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武人為于大君。

    這一卦是凶卦,但因為有最後一句,所以有所變化。又是獨眼又是跛足的人,緊跟著老虎的尾巴走路,不被虎咬才怪。但武人卻是剛強之人,如果在一位足智多謀的大君領導之下,發揮其勇猛無畏的長處,又可成為有益和可取的。

    管一恒哭笑不得地看著東方瑜:“那麼大君又是誰?”他也不至於是既眇且跛,只有武之一道可取吧?

    東方瑜聳了聳肩:“別不承認,你有時候的確很莽撞,說個眇字也差不多了。”

    管一恒沉默了。從前他做實習天師的時候是給人打下手的,遇事只要衝鋒就可以了,計畫自有導師去做。打從騰蛇一案開始,他正式出師,可到最後卻沒有辦成這件事。雖然前有在濟南斬殺人蛇,後有在旅遊山莊消滅土螻,積分是拿了不少,可都不能掩蓋他在騰蛇事件上的失誤,更不用說,還有何羅魚呢。

    而這兩次失敗,說到底都是他事前準備不夠周全的緣故。何羅魚還可以說是事出突然,但騰蛇事件他卻做了充分的準備,最後卻被一連串事件搞得糊裏糊塗,不但騰蛇沒有收來,就連周建國的死因到現在也沒搞清楚,以及那疑似方皇的彩光到底是什麼,也無定論。

    再說這一次保護區之行吧,固然其中有陸雲失蹤,必須儘快尋找的原因在內,但他這樣冒冒失失地就進入了濕地,只要那天晚上有一點兒差錯,譬如說他骨折不久的右臂突然吃不住勁又折斷了,或者說葉關辰沒有發現鼎耳上真田一男留下的符咒痕跡,再或者葉關辰沒有扔出那根線香,那麼結果就會完全不同了。

    “如果有大君,那只能是關辰了。”管一恒長籲了口氣,喃喃地說,“你說得對,我的確太莽撞了……”

    東方瑜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急著要做更多的事,但欲速則不達,相信伯父地下有知,也不會希望你這麼跌跌撞撞地往前沖……”作為從小一起撒尿和泥的小夥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管一恒的變化了,幾乎是從管松去世那一夜開始,管一恒就像發瘋一樣用功。他從來不提這件事,但正是因為這樣,才更證明他是把這件事深深刻在心上了。

    管一恒抿緊了嘴唇,半天才點了點頭:“我會注意……”

    “好吧,那麼我們來談談別的事吧。”東方瑜有意活躍一下沉重的氣氛,笑眯眯地說,“我們來談談這位‘關辰’怎麼樣?我可很少聽你這麼親昵地叫別人的名字。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從來沒跟我提過你的朋友名單裏增加了這麼一位,所以我是不是可以推斷,這位‘關辰’先生也就是你前往濱海辦騰蛇案的那段時間才認識的?”

    管一恒不由失笑:“你這傢伙!好吧,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就是去濱海的時候認識的……”他簡單地把與葉關辰的結識過程說了一遍,最後拍了拍右臂,“要不是關辰的藥,我這次肯定拿不下九嬰。”

    東方瑜的眉毛卻皺了起來:“你是說,在旅遊山莊的時候,他熬了藥你就喝了?你也不怕他是個蒙古大夫?”

    “怎麼會。”管一恒笑著擺擺手,“那藥裏大部分的藥材都是常見草藥,我也能分辨得出來,只有一種藥特別苦,據說是他們家的獨門秘方。不過喝了之後確實非常好用——我還見他自己悄悄喝過,在火車上還發給得了疫病的人也喝過呢。”

    東方瑜的眉毛像兩個問號似的又彎彎地翹了起來:“包治百病?這是什麼藥?如果真有這麼有效的藥,現在早該在市場上出現了吧?”

    “據說是種植起來很不容易,所以沒法投產。”管一恒不怎麼在意地說,卻招來了東方瑜的注視,“怎麼了?”

    “我覺得,你仿佛非常信任這位葉先生。”東方瑜緩緩地說,收斂起了笑意,“我可從來沒見過你這樣子。”

    管一恒怔了一下,一時沒說出話來。兩人正默默相對,一輛車開過來,陸雲先下了車,回頭伸手去扶葉關辰。管一恒不由得把別的事情都拋到腦後,走了過去:“這是怎麼了?”

    葉關辰臉色有些發白,捂著肚子苦笑:“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開始腹瀉了。”

    管一恒眉頭一皺:“是昨天晚上受涼了吧?”

    “誰知道呢……”葉關辰疲憊地擺擺手,黃助理已經飛跑去要了一杯熱水來,又拿出一瓶黃連素,“醫生開了這個,要不然您吃幾片?”

    葉關辰苦笑:“藥不對症。大家吃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又不是只我一個人吃。估計多半還是受涼了,我先喝點熱水吧。”

    他小口小口地喝了半杯熱水,臉上總算有了幾分血色,抬頭看看管一恒:“你什麼時候去醫院拍個片子?”

    管一恒已經把給右胳膊拍片子的事完全忘到腦後去了,他現在滿心都在想著等老鄭來了,該怎麼組隊去搜索,真田一男和寺川兄妹可能躲藏在什麼地方。如果搜不到那沒什麼可說,如果搜到了,要怎麼克敵制勝……

    葉關辰一看他那表情就只能扶額了:“你是打算不去了嗎?”

    “一會兒我同事就要過來,總得先搜一搜再說……”管一恒在他的目光之下有些心虛,“搜完了,我馬上就去醫院。你看,總不能讓真田他們隨隨便便就跑了吧?倒是你瀉成這樣,如果還不好的話,倒真要去醫院看看。”

    葉關辰歎口氣,搖了搖頭,一臉的無奈:“那你自己要當心些。不知道還有沒有什麼我們能幫上忙的?如果沒有,恐怕我們要儘快回西安了。一來阿雲受了傷,二來他失蹤好幾天,公司裏還有事情要處理。”

    管一恒剛要說話,東方瑜已經搶先接過話頭:“陸總和葉先生都算是當事人,可能有些調查還需要兩位元配合一下,不知道兩位方不方便?”

    陸雲看了他一眼:“這當然沒什麼不方便的。我們最早也要明天才走,想來有一天的時間,要調查什麼也都來得及了。”

    兩人對視,空氣中仿佛有了點火藥味兒。管一恒覺得有些不大對勁,葉關辰卻直接又按住了肚子:“阿雲,我再去下廁所。”

    這下立刻沒人說什麼了,陸雲一跳而起,硬是跟著葉關辰走了。留下管一恒看看東方瑜:“東方,你這是——”怎麼好像看陸雲和葉關辰很不順眼的樣子。

    “就是覺得有點怪。”東方瑜垂下眼睛,“換了一般人遇上這種事——葉先生也就罷了,這位陸總險些被喂了蛇,尋常人恐怕早嚇得沒了魂,一輩子都別再提起這事才好吧?陸總的膽子,似乎太大了點。”

    “恐怕是他從前遇見過這種事……”管一恒想起葉關辰說過的話,忽然明白了,“關辰說過他的一個朋友從前在野外遇見過方皇,恐怕就是陸雲了……”

    “如果這麼說,倒也有可能……”聽完管一恒的講述,東方瑜摸了摸下巴,“野外考察的人,膽子通常都比別人大……”

    管一恒又看了他一眼。東方瑜話雖然是這麼說,但語氣中有卻有點意味深長,似乎還蘊含了些什麼別的意思。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再問問,老鄭已經到了。

    老鄭是十三處有名的老外勤,雖然沒見過面,但管一恒是聞名已久。他今年四十歲,除了身材高大一點之外看著毫不起眼,目光卻銳利如同鷹隼,偶爾會露出一絲殺氣來,仿佛鋒利的刀子。

    跟著他來的是十名便衣特警,另有四名武警狙擊手,都是臨時借調來的,配備了特殊子彈,專門對付八歧大蛇的。

    不過他們還沒出發,當地醫院那邊已經來報警了——醫院藥房被砸了個稀巴爛,有人破窗而入,並且在藥房裏用了好些雙氧水、雲南白藥和繃帶,之後又把藥架推倒。總之提前離崗的小護士再回去的時候,就發現藥房一片狼藉了。

    “雙氧水,雲南白藥,繃帶!”管一恒立刻跳了起來,“這是要處理傷口!不是真田一男,就是寺川健!不過寺川健被水沖向下游,還是真田一男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走。”老鄭言簡意賅,“去看看。”

    事實證明管一恒的話並沒有錯,他們循著一些痕跡追進了醫院後面的荒山樹林裏,然後——發現了真田一男的屍體。

    真田一男的屍體已經硬化,出現了小片的屍斑,不過不怎麼惹人注意,因為看見他屍體的人頭一眼都會被那四敞大開的胸腹吸引注意力的。

    “心臟在這裏。”一名特警在五六米外的草叢裏發現了破破爛爛的心臟。

    死亡現場確實有點令人目不忍睹。真田一男側臥在地,身下是大片已經變成紫黑色的血泊,胸腔被什麼大力撕開,內臟暴露在外,引來了無數蒼蠅。他臉上五官扭曲,鼻子還有些異樣地膨大,兩眼圓睜著,似乎死不瞑目。

    “心臟是被大力掏出來的。”老鄭面不改色地觀察著裝在密封袋裏的心臟,“血管是撕裂的,而且心臟被大力攥握過,這裏還有個孔,好像有利器曾經插進去。看孔的形狀……不像是刀,比較類似圓錐類物品。”

    東方瑜皺著眉頭算了一下:“按硬化的程度,死了總有一個小時以上了吧?”

    老鄭點點頭:“在兩個小時之內。”

    管一恒眉頭一皺:“這麼說,就是關辰他們在醫院的時候!”倘若當時碰上了,後果恐怕不堪設想。幸好真田一男大概一心奔著藥物來的,但——他又是被誰殺的呢?

    “這裏——”老鄭比劃了一下真田一男的胸膛,“我覺得是被某種獸爪抓開的。”

    “是犬鬼嗎?”管一恒首先就想到了寺川兄妹倆,“八歧大蛇是做不到的。”

    老鄭有些猶豫地搖搖頭:“犬類的爪子抓開胸膛是可以的,但要用抓握的方式把心臟扯出來不太方便。而且心臟上留下的孔很深,除非犬鬼的指甲很長——但那又不適於奔跑。”

    “他腰上似乎還有傷。”東方瑜眼尖地提醒。真田一男側臥時壓住了腰側的傷,那處傷口能夠更清晰地看出幾個深孔,“我覺得像是鷹類的爪子。”

    “如果不是寺川兄妹……”管一恒緊緊皺起了眉頭,“難道還有第三人?”

    “鄭隊!”一名特警從遠處跑過來,“那邊發現了一個人頭,連著一段脊骨。”他說話的時候表情頗有點扭曲,雖然他們知道十三處是幹什麼的,但突然目睹這麼個明顯非人類的東西,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是人魚飛頭蠻。”管一恒遠遠看見那段雪白的脊骨,就知道了。

    “頭顱整個被咬碎了。”老鄭仔細檢查了一下,“這倒像是犬科或者貓科動物的牙齒留下的,咬合力非常強。”他沉吟了一下,“你說犬鬼——寺川兄妹只放出了犬鬼和八歧大蛇這兩隻式神?再沒有別的嗎?”

    管一恒搖搖頭:“當時沒有看見第三只式神。不過,我不能說就沒有。畢竟當時八歧大蛇占了上風,犬鬼也足夠對付貓又,如果不是真田突然召出了河童,恐怕寺川兄妹就勝利了。”那時候他要想奪回九嬰,估計就更困難了。

    “您懷疑是有兩隻妖獸?”

    “對。”老鄭沉聲說,“一隻咬死了飛頭蠻,另一隻抓死了真田。真田身上只有爪痕而沒有咬痕,如果是同一只妖獸,為什麼不咬真田呢?乾脆俐落地咬碎他的腦袋,比在他身上抓出許多傷口並掏出心臟要容易得多。而且內臟都在,顯然這只妖獸也並不食用內臟,那掏心就更沒有必要了。”

    管一恒喃喃地說:“我還是最懷疑寺川兄妹,但真田一男能向天狗借靈,要對付他至少需要一隻跟犬鬼差不多的式神。八歧大蛇沒有出現,可見寺川健多半是受傷不輕。寺川綾自己能指揮兩隻與犬鬼同一程度的式神?”

    犬鬼可不是什麼好控制的式神,這東西雖然法力強,但卻絕不像普通家犬那麼忠心耿耿,而是個腦後長著反骨的傢伙。倘若控制它的式神使能力差些,這東西就會不聽使喚,甚至反噬式神使,是一類雙刃劍式的式神。寺川綾看起來年紀輕輕,能役使一隻犬鬼就已經很不錯了,如果說再有一隻與犬鬼實力相當的……那未免也太過天賦驚人。

    “如果真是寺川兄妹,那麼現在他們很有可能已經離開保護區了。”老鄭沉著臉起身,“我立刻跟處裏聯繫,加緊搜索周邊城市。我們今天晚上在這裏重點搜索一下,明天再進保護區。”

    這一夜的搜索一無所獲。除了樹林裏留下的痕跡,他們再也沒找到什麼線索。天色將明,一隊人回到管理局的時候,葉關辰已經給他們準備好了熱騰騰的早飯。

    “你好些了?”管一恒看他臉色已經恢復了些,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好多了,昨天夜裏只起來了一次。”葉關辰微笑一下,“看來就是受涼,還好沒有發展成腸胃感冒,估計再有一兩天就完全好了。你們發現了什麼?找到真田一男了嗎?”

    “只找到了屍體。”東方瑜從一邊走過來,“已經被開膛破肚,死了。就在醫院後面的樹林裏。算算時間,正好是葉先生你們去醫院的那段時間。”

    葉關辰頓時嚇了一跳:“是那個時候?”

    黃助理也過來了,一臉驚駭:“老天保佑,沒撞上……”

    “確實是老天保佑。”東方瑜笑了笑,“真田一男極有可能是被寺川兄妹殺死的,如果運氣不好,當時你們會碰上三個人……”

    黃助理直接打了個哆嗦。他已經聽陸雲簡單描述過八歧大蛇了,簡直是匪夷所思。但陸雲那血淋淋的傷口可不是做假的,兩個保鏢的死也是事實,倘若他們在醫院的時候真的遇上了——哦賣鍋的……還是回去給公司供奉的財神爺多上炷香吧。

    “這麼說寺川兄妹也從保護區裏跑出來了?”葉關辰皺起眉頭,“他們當時是被水沖向烏裕爾河下游的,居然這麼快?”

    東方瑜注視著他:“葉先生的膽量真讓人佩服,有些人頭一次經歷這種事,恐怕會被嚇掉半條命。就是當時嚇瘋嚇死的,我也聽說過。”

    葉關辰笑了笑:“我不是第一次經歷了。之前在旅遊山莊,要不是一恒,我恐怕當時就已經死了。現在想想,怕也沒用,有些事情不是你害怕它就不會來,真的遇上了,也只能去面對。”

    他看了一眼黃助理,示意他去幫特警們再要一鍋粥:“東方先生就別嚇唬我們可憐的助理了,他膽子小,又從來沒遇上過這種事——說起來,還是一輩子別遇上的好。”

    東方瑜笑了笑,走開了。管一恒略有些歉意地說:“東方沒別的意思……”

    “我知道。”葉關辰理解地點頭,“這跟員警辦案一樣,所有的人都有嫌疑,總要調查清楚了才好。對了,小黃已經定了明天一早的機票,我們今天就要去齊齊哈爾住一夜,你們呢?”

    “我們還要搜索保護區,至少要確認寺川兄妹確實離開才行。”管一恒多少覺得有些分別的不舍,“你們回西安?”

    “對。以後有空來西安玩。”葉關辰猶豫了一下,掏出一樣東西來,“這個東西,你戴在身上吧。”

    那是一枚圓潤的貝殼,有杏核大小,顏色微紫,生著深棕色的斑點,用一根五彩線繩串起來,頂上還綴了一枚綠豆大小的金珠。

    “這是在普陀山海灘上撿回來的。普陀山是海天佛國,一草一木皆有靈氣,貝殼應該也能沾一點佛氣。”葉關辰略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樣子,“我知道跟寺裏開過光的靈符不好比,但我身上就只帶了這個……”

    管一恒接過來就系到脖子上去了:“既然是普陀山的貝殼,我一定一直戴著。”

 第39章 爭論

    吃過早飯,老鄭留下一名特警向葉關辰和陸雲分別做一次詢問,就跟管一恒和東方瑜一起,帶著人進了保護區。

    但是才走到一半路,雲姨那邊的電話就過來了,烏裕爾河下游一條高速公路上,攝像頭拍到了寺川兄妹。他們開了一輛小麵包車,在休息區寺川綾曾下車買了點食物,雖然寺川健始終沒露面,但照片上也能模糊看出車內有兩人,所以他應該也在車上。

    “車是在當地車行租的,車行員工也證實了來租車的就是寺川綾。”雲姨在電話裏說,“所以你們不必在保護區裏搜索了。”人都跑了,還搜個啥。

    管一恒怔了一下,馬上追問:“他們到達休息區是什麼時候?”

    雲姨回答:“昨天晚上六點鐘左右。我知道你的意思,殺死真田一男的不是他們。”真田一男的死亡時間也在晚上六點鐘左右,寺川兄妹除非是有分-身術,否則怎麼可能同時在兩個地方出現。

    “能確定麵包車裏的是寺川健嗎?”管一恒眉頭越皺越緊。

    “這個倒不能完全確定。”雲姨也很痛快,“畢竟他沒有下車,而高速公路上的攝像頭限於位置,也不可能完全拍到車內人的臉,只能確認有兩個人,並且是一男一女。”

    管一恒沉默了。雲姨頓了頓,沒聽他說話,就繼續說道:“人跑了就跑了,總之還在國內,慢慢找就是。我已經把他們的情況上報了,日本他們是別想隨便回去了。倒是你,可能真要去西安走一趟了。”

    “西安?”管一恒心裏還在想著別的事,隨口問了一句。

    “是啊。”雲姨沒好氣地說,“聽說有人告了你一狀,好像是放走了妖獸什麼的。那位周副會長就激動起來了。當然了,名義上說的還是關於養妖族又出現的事,你是當事人,想讓你去做個報告。這樣,你就去走個過場算了,實在不願意,到了西安就給我打電話,我隨便找個案子把你調回來就行了。”

    管一恒雖然心事重重,也忍不住笑了一聲:“雲姨,不用的。我正好也想去西安,跟協會談談這件事。不僅僅是養妖族,還有這兩個鼎耳的問題。雲姨,我馬上就提交個報告給處裏,騰蛇和九嬰都棲身於鼎耳之中,這個鼎耳又與它們有種特殊的聯繫,我覺得這件事絕對不是湊巧,很需要好好調查。哦,其實我想晚幾天去西安,留下來調查一下鼎耳是怎麼出現的。”

    “不行!”雲姨馬上否定了,“這件事你可以讓老鄭幫你,但你必須立刻給我滾去醫院拍片子!你那條胳膊是不想要了吧?先拍了片子,該住院就住院,該治療就治療,否則我立刻去齊齊哈爾揪掉你的耳朵!”

    管一恒掛掉電話,看見旁邊東方瑜似笑非笑的神情,還有老鄭眼裏的笑意,頓時覺得臉上發熱,掩飾地咳嗽了一聲:“鄭工,那個——我們看來不用再搜了。”

    老鄭很乾脆地點了點頭:“那就回去。鼎耳的事,我們再調查。雲副說得對,你得趕緊去拍片子,咱們出外勤的,沒有一個好身體可不行,除非你只想吃青春飯,過幾年就不幹了。”

    “我知道。”管一恒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鼎耳的事那就拜託你了。”

    “這是什麼話。”老鄭笑起來,“說得好像我不是十三處的人一樣,咱們不是一夥的嗎?”

    東方瑜也笑了起來:“其實我聽雲副處長說西安的事——我覺得一恒你應該照辦的。”周管兩家的恩怨他很清楚,“騰蛇說起來也是十三處的任務,你沒必要去受這個氣的。”

    管一恒失笑:“這話不對吧,你是協會的人,怎麼不跟協會一夥呢?”

    東方瑜笑駡:“放屁呢你!咱們是發小,我不跟你一夥跟誰一夥?”

    兩人笑鬧了一會兒,管一恒才嚴肅起來:“我想去西安,是想說明一下鼎耳的事,畢竟這兩件事裏我都經過,尤其是九嬰這一次,還是我親手收伏的,鼎耳與九嬰之間的聯繫,除了我沒人再能說得清楚。這件事絕對不是湊巧,我覺得這後面可能有些我們之前沒有考慮過的事情。”

    老鄭也嚴肅起來:“你指的是什麼?”

    “就是鼎。”管一恒把之前在火車上葉關辰關於禹九鼎的猜測講述了一遍,“如果說之前只是猜測,那麼現在第二隻鼎耳出現,恐怕我們就不能只當做猜測來看待了。關辰有一句話我覺得說得很對——我們應該想想,為什麼當初禹不誅盡天下妖獸,而是把它們禁錮在了九鼎之中,難道不怕貽禍後世嗎?”

    老鄭雖然長期出外勤,但對這些神話理論知識就不像天師們研究得那麼多,聽了就沉吟起來:“這說法挺有意思的,值得研究一下。要是這麼想想,這些只有神話裏才有的妖獸一個接一個出現,恐怕真不是什麼正常的事。”

    東方瑜倒是微微翹起了眉毛:“這位葉先生還真是博聞廣識,頗有想法呢。不過,既然朱岩也知道這事,其實可以讓他在協會裏提一提。”

    管一恒搖了搖頭:“我想自己去說。主要是,我覺得如果九鼎的猜測是真的,我們現在就得儘量將妖獸收伏,而不是誅殺或者煉器。”

    東方瑜立時神色一肅:“你要說這個?這可是……你提這個,就等於跟董涵、周副會長,還有相當一批人對上了。”

    “我知道。”管一恒神色不動,“但是我去提,比別人更合適一些。”他的父親也是死于妖獸爪下,由他來提,至少別人不好說他站著說話不腰疼,自己有了法器就不管別人死活。

    老鄭倒拍了拍管一恒的肩膀:“我覺得你做得對。既然有想法,有疑慮,就應該儘早提出來,否則這個也怕那個也怕,拖到最後拖成禍患,不說別人,咱們良心上也不安。提吧,怎麼說還有處裏呢,有什麼事扛不住了,打電話!”

    管一恒感激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雖說寺川兄妹跑了很是叫人惱火,但好在真田一男已經死掉,九嬰也沒有被外人拘走,一行人便轉回管理局。路上,老鄭忍不住又提起來:“如果不是寺川兄妹殺了真田一男,那是誰殺了他呢?”

    管一恒沉默著沒說話,東方瑜看了他一眼:“你是想到什麼了?”

    過了很久,管一恒才說:“也許殺死飛頭蠻和真田一男的,是同一只妖獸。”

    “是嗎?”老鄭眉頭一皺,“如果說妖獸殺死飛頭蠻的時候,真田一男轉身逃跑,卻被趕上殺死,這也說得通的。但飛頭蠻死於牙,而真田一男死於爪——這個……”

    “妖獸千奇百怪,”東方瑜已經開始思索,“犬牙,鷹爪,集於一身……”

    “龍。”管一恒已經回答了,“龍為鱗蟲之長,其形有蛇身、鷹爪、馬頭、魚尾、鹿角,口中生利齒。”

    東方瑜沉吟著搖搖頭:“龍行必風雨,但是當時並無雨降下。而且說到龍,多少年也沒有再見過了。”

    老鄭也搖頭:“龍為五爪,但據屍體上的爪痕看來,更像鷹爪,三前一後,總共大概就是四趾。”

    管一恒的嘴唇緊緊閉著,半晌才說:“但龍生九子……”

    東方瑜霍然一驚:“你是說——”首先冒上來的念頭被他壓了下去,迅速在腦海裏將龍九子的資料全部過了一遍,最終仍舊不得不翻出原先的念頭來,“你是說——睚眥?”

    龍九子中,贔屭似龜,顯然不對。

    鴟吻有龍頭,卻是魚身鴟尾,無爪可抓,也不對。

    饕餮不必說了,倘若是它出現,哪還會留下什麼屍身?統統都要吞到肚子裏去了,骨頭渣都不會剩。

    狴犴則似虎,牙是有了,爪卻不對。

    蚣蝮與狴犴略有類似,亦是獸形,並無鷹爪。再加上形似獅子的狻猊,這三子其實可歸於同一類,當然也就排除在外。

    至於形似螺蚌的椒圖,軟體動物根本就不必考慮。

    “不過——蒲牢似龍而小,其實也有可能……”東方瑜看了看管一恒的臉色,喃喃地說。

    這說法有些無力。蒲牢這個“似龍而小”,其實更像一隻大守宮,也就是蜥蜴,在爪子上也不符合。管一恒只搖了搖頭:“蒲牢其性好吼,倘若是它,戰鬥中不可能毫無聲音。”

    蒲牢一吼,聲傳百里,恐怕就連他們這裏都能聽見,更何況是醫院呢。所以說來說去,只有睚眥。

    “其實我早有心理準備了。”管一恒淡淡地說,“從在文溪酒店聞到迷獸香開始,我就知道他又出現了。既然他出現了,睚眥自然也可能出來。睚眥頭似豺而身似龍,犬牙、鷹爪,都齊全了。且龍行必有雨,龍子出行卻是未必。睚眥又好殺,殺而不為食,是其習性。最後——”他的眼神變得冰冷,“其實當年我父親的傷,跟真田一男也很相似,只不過——”只不過沒有被掏出心來罷了。

    因為話題到最後落到了這上頭,所以回去的一路上,氣氛都有些沉悶。等回到管理區,葉關辰一行人已經離開,驅車去了齊齊哈爾。

    既然寺川兄妹已經逃了,保護區這裏也就沒什麼大事,東方瑜直接就把管一恒打包,開車也直奔齊齊哈爾最大的醫院了。

    管一恒原本想著拍個片子就行,結果東方瑜硬是列出一大堆專案來,看得管一恒頭痛不已:“這今天都做不完啊……”他們從紮龍驅車過來就已經是下午了,東方瑜列這一堆專案,恐怕明天還得檢查整整一天,“你這個——驗血有什麼用啊?”

    東方瑜板著臉:“你亂吃藥,當然要查一查。”

    管一恒終於覺得有點不對勁:“亂吃藥?”東方瑜對葉關辰,似乎頗有幾分防備和敵意?

    “任何一種藥物在使用之前都要做大量的藥理毒理實驗,先是動物實驗,然後臨床實驗,再經過各種檢驗之後才能允許投產,你難道不知道嗎?”東方瑜的臉板得死緊,“一種根本就沒有經過檢驗的藥你就敢吃,吃了之後癒合得這麼快,你都不懷疑的嗎?這不是亂行醫嗎?真有這麼好的藥,他為什麼不投產?如果真像他說的那麼珍貴,你們萍水相逢,他又憑什麼就拿出來給你吃?你就不怕做了實驗物件嗎?”

    管一恒嘴唇動了動,東方瑜立刻瞪了他一眼:“你又要說葉先生不是那樣的人對吧?就算他不是那樣的人,拿一種根本沒有經過審批和註冊的藥物隨便給人服用,我也不能贊同。這跟急救不同,你當時沒有生命危險,根本沒有必要服用來源不明的藥物!以後你自己也長點心眼,別再隨便亂吃藥了!”

    管一恒沒說話。他是覺得葉關辰不會胡亂給他用藥,但東方瑜完全是出於對他的關心,就是爭起來又有什麼意思,無非是浪費了朋友的好意。何況葉關辰對東方瑜來說完全是個陌生人,倘若換成是有陌生人給東方瑜吃了什麼不知名的藥,他也一樣會做此反應的。

    於是第二天,管一恒就做了一堆的檢查,不過最後的檢查結果卻顯示,他的身體並沒有什麼不良反應,倒是右臂骨折的地方已經癒合,之前隱隱作痛是因為在戰鬥中肌肉有些拉傷,跟骨頭完全沒有關係。醫生聽說他骨折到現在只有二十幾天,根本就不相信,只當他開玩笑:“要是有這麼好的藥,快介紹給我,有多少我買多少。”

    管一恒只好咧一咧嘴,趕緊溜了。拿著檢驗報告坐上車,他才透了口氣,看看仍舊一臉嚴肅的東方瑜:“這不是沒問題嗎,你怎麼還拉著臉?”

    東方瑜又瞪了他一眼:“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沒心沒肺啊!你也聽見醫生說的了,什麼藥能讓骨折二十幾天就癒合?你都不奇怪?”

    管一恒微微皺眉:“你讓我怎麼奇怪呢?去問問關辰,你給我吃的是什麼藥?拿出來我要送去做病理毒理實驗?”

    這下輪到東方瑜沒話說了,半天才發動了車子:“不是說他們也在西安嗎?走,我陪你去提交這個報告,順便拜訪一下葉先生,至少也讓我親眼看看這藥長什麼樣子,讓我開開眼。”

    說到去拜訪葉關辰,管一恒倒不反對:“他們有個種植基地就在秦嶺,跟這次會議召開的地方也不遠,正好我們去看看。”

    天師協會每三年都有大例會,基本上全國三級以上天師都會出席,除此之外,每年一次小例會,則是各地分會負責人來報告工作。今年這是小例會,選在秦嶺附近一個農家樂裏頭舉行。

    要說巧也真是巧,管一恒和東方瑜跟協會來接的人碰了面,那人就說:“還要稍等一下,再接幾個人。”

    “接誰?”東方瑜漫不經心地問。

    “董理事和助手,還有一位朱岩天師。”工作人員拿出手機看了一下短信,“這會他們的飛機也差不多該落地了。”

    他話還沒說完,管一恒已經看見了董涵三人:“已經出來了。”

    董涵倒好像早就料到了似的,笑眯眯地打招呼:“小管,聽說這次在紮龍又立功了?喲,這不是東方家的二公子嗎?這次也來參加會議?”

    東方瑜禮貌地一笑:“董理事說哪兒話呢,我是陪著一恒來的,他在紮龍拿命拼了個九嬰回來,結果落了不少傷。他這個人,一向不會照顧自己,我是不大放心的。”

    董涵被不軟不硬地戳了一下,倒也不以為意,仍舊笑眯眯的:“聽說在紮龍又出現了一個鼎耳,能不能讓我先看看?”

    管一恒把鼎耳取出來給他,董涵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又還給了他:“兩個鼎耳出現,這恐怕不是巧合了。小管你怎麼看?我聽說你準備要提交一個報告,是關於妖獸處置方法的?”

    “對。”管一恒也不諱言,“我覺得現在所用的誅殺或者煉器的方法都不合適。”

    “一味的誅殺確實不合適,”董涵在座椅上坐坐穩,笑著開始評論,“那是極大的浪費。這些妖獸,都是天地戾氣所化,誅殺之後,或者戾氣散去重歸天地,或許千百年後又再結為妖獸為害也不可知。如果還要淨化超度,那就更要消耗一部分靈氣或法力,實在不怎麼經濟合算。”

    “所以就要煉器?”

    “當然,這不是最合適的辦法麼?”董涵絲毫不以管一恒的口氣為忤,仍舊是含著笑,“這個辦法也不是我首創的,自黃帝始,不就已經在用了嗎?說起來我們都是炎黃子孫,老祖宗傳下來的好辦法,我們為什麼不用呢?”

    “黃帝也煉器?”朱岩在後座上小聲問了一句。他是覺得煉器有些殘忍的,但涉及到天師的利益也不好多開口,但現在聽董涵連黃帝都扯了出來,就忍不住要問一句了。

    “當然。”董涵笑起來,“小朱你不知道麼?當初黃帝與蚩尤之戰,黃帝不敵,為壯軍威,取夔牛皮為鼓,雷獸骨為棰,一擊聲動五百里,誅殺蚩尤。這不是書上都教過的麼?”

    管一恒緊閉著嘴唇沒說話。朱岩左右看看,最後不得不哦了一聲,也不說話了。蓋因董涵說的這一段,的確是實實在在見載史冊的。

    《黃帝內經》記載:“黃帝伐蚩尤,玄女為帝制夔牛皮鼓八十面,一震五百里,連震三千八百里。”

    當時這場大戰,因為蚩尤八十一兄弟“銅頭啖石,飛空走險”,且能驅遣猛獸,呼風喚雨,所以黃帝之兵不敵。之後九天玄女下降,先教黃帝做指南車,破了蚩尤的風雨迷霧,又教黃帝去流波山捉來夔牛,以其皮制鼓,再去雷澤捉來雷獸,抽出骨頭做鼓棰。這種鼓敲起來,聲震原野,整個戰場地動山搖,蚩尤兵卒被嚇得心膽俱裂,兵敗如山倒。

    經此一戰,蚩尤被誅殺,黃帝才大定天下。所以說起來,夔牛鼓真是功不可沒呢。

    董涵面帶微笑,把車裏人都掃視了一番,慢條斯理地說:“《山海經》中有記,東海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獸,壯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即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骨,橛以雷獸之骨,聲聞五百里。”

    他說到這裏,還特地停了一下,笑問:“我沒背錯吧?年紀大了,記性也不如你們年輕人了。”見沒人回答,他才又慢悠悠地說,“蚩尤兄弟長得不類人形,銅頭鐵額,食鐵啖石,又能飛空走險,呼風喚雨,其實細想起來,也是妖物的一種。但夔牛鼓一出,‘九擊止之,尤不能走,遂殺之。’你們覺得,這夔牛鼓是不是件好法器呢?”

    費准介面說:“當然是!如果沒有這件法器,黃帝只怕也很難滅掉蚩尤。”

    董涵笑眯眯地說:“是啊。不過,當時夔牛安安分分地呆在流波山,而雷獸則在雷澤之中,也並未出來為害人間呢。黃帝這樣派人去捉拿它們,又是剝皮又是抽骨,似乎……”

    費准跟他心意相通,很明白他要說什麼,馬上接道:“但不如此則不能平蚩尤,蚩尤不平,則天下不定,百姓更要為戰亂所苦。黃帝是為了定天下撫百姓,讓天下人都能安居樂業,所以才用此非常手段。否則三皇五帝之中,又怎麼有黃帝一席之地呢?”

    車裏一陣沉默。董涵歪頭看看管一恒:“小管,你覺得黃帝做得對嗎?”

    管一恒沉默良久,才說:“涿鹿之戰關乎天下之定,我不能說黃帝做得不對。”

    “不能說黃帝做得不對?”董涵意味深長地重複了一遍,“也就是說,你也不認為黃帝做得對?”

    管一恒又沉默了。費准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那換了你會怎麼做啊?你有什麼比黃帝更高明的辦法嗎?”

    管一恒默然良久,才慢慢地說:“黃帝當時選用了那種方法,只是迫於形勢,就算是他自己,心裏也未必就毫無觸動。而且在那之後,他也不曾再用這種辦法。”他抬起頭來,直視董涵和費准,“黃帝為了天下蒼生得安寧,偶爾為之則可;倘若有些人為了自己私利,那縱然他再打出黃帝的大旗來,也仍然是不可!”

    “你說什麼!誰為了私利!”費准馬上就炸了毛。

    董涵抬手拉攔住了他,意味深長地沖管一恒笑了笑:“是不是私利,我們再看吧。”

 第40章 利益相關

    協會選的農家樂就在秦嶺腳下,跟這一片的所有農家樂一樣,有個種滿了柿子樹和石榴樹的園子。此刻柿子已經掛上了青杏大小的綠果,還有幾朵晚開的石榴花,環境頗為清幽。

    所謂冤家路窄,這句話真是沒說錯。明明離例會正式召開的日子還有兩天,與會的各地負責人只來了一半左右,可管一恒他們剛剛進去,就看見一個頭髮花白的中年人正站在前臺跟人說話。

    “周副會長。”董涵笑容滿面地叫了一聲。

    那個中年人就是副會長周峻。他今年其實才五十九歲,但從十年前長子身亡,他的頭髮就開始發白,到現在已經白了六成,從背後看像老人一樣。但轉過身來就看得出來,此人臉色紅潤身板挺直,分明的精神十足,只是眉宇之間帶著幾分戾氣。

    “董理事。”周峻看見董涵,臉上也浮起了笑容,但看到旁邊的管一恒,笑容就淡了許多,只隨便向他和東方瑜點了點頭,就轉去跟董涵說話了。

    前臺跟周峻說話的有三四名高級天師,管一恒不怎麼認得,但從胸卡上看出來都是各地分會會長,董涵趁機把費准介紹給他們,費准一掃平日的傲氣,恭恭敬敬地行禮問好,倒也相談甚歡。

    東方瑜聳了聳肩,拉著管一恒去登記,前臺的工作人員是個女孩子,翻完了名單之後有些為難,“您二位是臨時決定過來的,房間還沒有分配呢……今年包的這個地方比較小,房間也少,要不然,我去隔壁園子裏找個房間?”

    其實隔壁園子也就是幾步路的距離,可這個待遇就有點讓人堵心。東方瑜眉毛一挑,但看著小姑娘才十□□歲,一臉為難的樣子,又不好發火,只好先提了行李到旁邊沙發上去坐下,冷笑了一聲:“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要為難人,真是夠了。”

    “這倒不是故意為難。”背後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東方瑜噌就跳了起來:“爺爺!”

    管一恒也忙跟著站起來:“東方爺爺。”

    從他們背後走過來的老人有七十多歲了,正經的童顏鶴髮,皮膚上連點老人斑都沒有,看起來精神煥發。他一手拄著一根金褐色的桃木手杖,手杖雕成竹節形,杖頭利用一個木節雕刻成懸掛的葫蘆,葫蘆嘴上鑲了一塊隱帶幾絲血紋的青白玉,看起來雅致之中又有生機。

    不過這手杖也就是做個樣子罷了,老人根本就沒把身體重心放在這手杖上,倒是另一邊站了個年輕女孩兒,扶著老人沖管一恒笑。管一恒見了她,眼睛又是一亮:“琳琳!”

    這老人就是東方瑜的爺爺,現在東方家的大家長,天師協會副會長東方長庚。這個女孩兒是東方瑜的親妹妹,東方琳。東方家也是大家族,人丁眾多,但東方瑜的父親那一支跟管家住得非常近,所以兩家的孩子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也就特別親近些。

    東方琳的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先沖她哥哥皺了皺鼻子:“哥去紮龍還不帶我呢,我也一樣來了,嘿嘿。”

    東方瑜疼愛地揪了一下她高高梳起的馬尾巴:“紮龍是怕有危險,你這丫頭,還記仇呢。”

    管一恒已經過去扶著東方長庚的另一隻手:“您早就過來了?”

    “也是昨天才到。”東方長庚笑呵呵地把手杖交給孫子,拉住了管一恒的手,“我都聽說了,你拿到正式天師資格這半年,做了不少事啊。”

    管一恒臉上頓時紅了一下:“也沒——而且失敗了不少……”

    東方長庚笑起來:“誰沒失敗過?你才多大?我在你這個年紀,還沒鬥過九嬰呢。至於騰蛇,只要不出來為害,也能慢慢地查。”

    “這幾件事確實很蹊蹺……”管一恒扶著東方長庚進了他的房間,便把所有的事細細講了一遍。他雖然提交了報告,但有些純粹是自己的猜測,另有不方便寫進報告裏的,還是當面講出來比較詳細。

    東方長庚聽完,點了點頭:“難怪你要提出禁錮妖獸,不要誅殺和煉器。不過,你知道這很難吧?”

    “我知道。可是現在事情已經漸漸明朗起來了,兩個鼎耳足夠讓大家重視——”管一恒還沒說完,東方長庚已經搖了搖手:“這裏頭的事,你還是沒看太清楚啊。”

    他忽然轉了個話題:“剛才前臺那小姑娘說要去旁邊另找房間,你聽見了吧?”

    東方瑜頓時冷笑了一聲:“我剛才還說呢,既然是協會叫一恒過來的,怎麼連個房間都沒有。爺爺還說不是故意為難,那是為什麼?”

    “因為今年的經費就這麼多啊。”東方長庚歎了口氣,“這個農家樂是最小的,房間可真是可著人頭來的,要多一間都沒有了。會長下頭的人,連單間也沒有。”

    東方瑜怔了一下:“經費這麼緊張了?”

    “好幾年嘍。”東方長庚朝東方琳一伸手,東方琳立刻拿出個黃銅水煙袋遞過來;東方瑜熟練地接過煙盒,往水煙袋裏裝了一點煙絲,又摸出打火機點上。東方長庚抽了一口,歎口氣,“你們就沒發現,好幾年來協會就不在北京或者上海召開例會了?花費太大了啊。”

    東方琳眨眨眼睛:“那跟妖獸的處理有什麼關係啊?”

    東方長庚無奈地抬手虛點了點孫女:“動動腦子。協會辦訓練營要不要資金?平時給天師們提供的符紙、靈物,都比市價要低,要不要資金?”

    這個問題東方琳還真沒想過。她還只是個實習天師,去年年底才剛進入訓練營。

    管一恒低頭想了想:“協會經費不足,所以能提供的高級法器會越來越少?”

    “可不是。”東方長庚用煙袋指了指自己的手杖,“這樣一支桃木手杖,在市場上值多少錢?”

    管一恒沒說話。東方長庚的桃木手杖本身就是一段百年以上的桃木,雕出後又使用過一百餘年,這要是放到古董市場上去,可是價值不菲。還有鑲在葫蘆嘴上的那塊玉,更是魏晉時的古玉,單是這塊古玉,現在就是可遇而不可求。

    “還有你那把宵練劍。”東方長庚吸了一口煙,又說,“算得上國寶級了。現在如果想弄這麼一件法器,沒有上千萬拿不下來。要不是你們管家機緣巧合,恐怕把你們都賣了也買不起。”

    管一恒繼續沉默。多少擅長近戰的天師都想要一把古劍做為法器,龍泉、太阿、幹將、莫邪這些就不用提了,哪怕弄到一柄吳王越王用過的劍也行啊。可是這樣的劍現在去哪里找?國家博物館有收藏,你拿不到手;黑市上去買麼?行啊,先拿錢來。除了張家和鐘家這樣底蘊特別深厚的世家,普通天師哪兒有這麼多錢!

    沒有錢,可是在外執行任務卻需要法器,對面的妖獸或鬼怪不會因為你窮、缺少裝備,就變得更好對付一些。天師協會一直低價給天師們提供符咒和一些較為低級的法器,比如金錢劍、桃木劍、捆妖繩之類。但就是這些低級法器,金錢至少也要明清時代的古錢,桃木劍要用三十年以上的桃木,捆妖繩要用特製的黑狗血拌和朱砂粉浸透,諸如此類,也沒有一件是不要花錢的。

    “我們家今年不是還給協會贊助了二十萬?”東方瑜皺著眉頭。

    “物價在長啊。”東方長庚歎了口氣,“十年前一塊五十年的桃木多少錢,現在多少錢?十年前一塊玉多少錢——哪怕不是古玉呢——現在又值多少?”

    這不用說了,翡翠玉石的價格這幾年簡直是直線飆升,普通人根本買不起。

    “鐘會長的身體不太好了。”東方長庚吸了幾口煙,又拋出一個重磅消息,“這次會議,可能就要提出改選會長的事了。”

    天師協會會長鐘沉年紀跟東方長庚差不多,但身體遠沒有他這麼結實,兩三年前就說要退,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接替。今年又提這件事,看來身體真是不行了。

    “誰要當上這個會長,先得解決經費的問題。”東方長庚敲了敲煙袋裏的煙灰,“這個數目可不小。至少我們家現在是負擔不起。”東方家的產業當然也不少,但經營這些產業的人多數都不是天師。他們可以每年拿出一些贊助來,可是要把這筆贊助的費用一下子擴大到自己收入的四分之一甚至更多,恐怕就沒人肯幹了。

    “而且我也老啦。”東方長庚籲了口氣,“就算我當上這個會長,時間也長不了,與其過幾年再折騰一次,不如一步到位。”最關鍵的是,他的兒子裏頭沒有特別出色的天師,倒是幾個孫子孫女有點天賦,但要到出成績,恐怕還得要好幾年甚至十幾年呢。

    “那難道會是周會長?”東方瑜挑起了眉毛。要說年齡,周峻是幾個副會長當中最年輕的,他如果當上會長,至少在這個位置上坐十年不成問題,很有利於協會的穩定。而且他個人能力也不錯,只是周家的勢力太單薄了些,難道有能力解決經費問題?

    東方長庚慢悠悠地說:“我聽說他已經弄到了一筆贊助費,當然了,不可能完全解決協會的問題,但解決一半也是了不得的。”

    東方瑜迅速算了一下:“那至少得一兩百萬吧?”

    “三百萬以上。”東方長庚豎起三根手指,“還有去年的欠賬呢。如果再把法器的問題解決一下,那麼以後每年協會的支出還能減少四分之一左右。”

    東方瑜皺眉:“這筆錢哪來的?”

    “哦,那咱們可管不著。”東方長庚又拿起了煙袋,“有合法的贊助手續,其餘的我們就不能過問啦。不過聽說是他跟人合夥辦了一個玉石公司,似乎是在新疆發現了一條新礦脈。”

    一條新的玉石礦脈,這簡直就是一座金山了。東方瑜微微色變,東方長庚卻慢悠悠地又加了一句:“不過礦脈進展不是特別順利,雖然玉石品質非常好,但開採出來的量不大,估計一下子也拿不出幾千萬來。”

    “爺爺——”東方瑜無奈地看著老頭子,這說話大喘氣是什麼習慣啊。

    東方長庚嗤了一聲:“你小子,到現在都還沉不住氣。你看看管小子,比你穩當多了。別說,這獨立出任務就是鍛煉人,你啊,今年也給我出去多幹點活。”

    “爺爺——”東方瑜看一眼管一恒,低聲說,“他是打定主意就不改了,撞南牆也不回頭,誰當會長,他這報告都要提交的。”

    東方長庚一瞪眼:“那你就學學!認准了目標就堅持到底,所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所謂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你都白學了?”

    管一恒臉紅了一下:“東方爺爺,您太誇獎我了,我只是覺得這些事我改變不了,還是照自己的計畫來吧。”

    東方長庚滿意地笑了一下,卻又嚴肅起來:“你這想法是不錯的,但要做好心理準備。法器事關天師的切身利益,這是個大問題。另外,上個月周峻出去,帶回來一隻猙。他已經向協會預支了他今年的補貼份例,準備讓董涵把這只猙煉成法器,給他家老二用。”

    長子周淵死後,周峻就著力培養次子周濤。無奈周濤限於天賦,到現在也就勉強升到中級天師,而且還是中級裏吊車尾的那種,這可叫周峻怎麼不著急呢?

    剛才東方長庚說了,法器事關天師的切身利益,有一件出色的法器,能直接提升天師的戰鬥能力。周濤既然天賦上沒得救了,周峻自然要在法器上想辦法。

    猙這種妖獸,《山海經西次三經》中有記載:章莪之山無草木,多瑤碧,所為甚怪。有獸其狀如赤豹,五尾一角,其音如擊石,其名曰猙。

    “又是一隻妖獸……”東方瑜習慣地摸了摸下巴,“周副會長是打哪兒弄來的?”

    東方長庚徐徐地道:“不知道。按他提交的報告,是在河南一個村子的後山上捉到的,當時村民還以為是山裏來了豹子。他過去的時候,猙已經吃掉了好幾個人,據說,這幾個都是跑到那裏去倒賣明器的。”

    老頭子嘴裏說著不知道,下頭卻滔滔不絕來了這麼長一段,管一恒和東方瑜就都皺起了眉頭:“倒賣的明器,裏頭有銅鼎碎片嗎?”

    東方長庚呵呵一笑,還是那句話:“不知道啊。他的報告裏沒提。”

    沒提,究竟是有而不言呢,還是周峻根本沒發現什麼銅鼎碎片,這就不得而知了。畢竟他身為副會長,提交的報告整個協會裏有資格審核的人也不多。再者如果他有意隱瞞,無憑無據的也還真不好追問呢。

    “不管有沒有銅鼎碎片,既然他打著煉法器的主意,那一恒的提案他肯定是不會贊成的了。”東方瑜歎了口氣,“偏偏在這個時候……”

    “在不在這個時候,都一樣。”東方長庚說完,又吸起煙來。

    這個消息絕對算不上什麼令人愉快的消息,但至少現在,管一恒也好,東方瑜也好,甚至是東方長庚,也拿不出什麼解決的主意來,只能暫時把它扔到一邊不想了。

    “得了,來一趟西安,都出去玩玩吧。”東方長庚慈愛地看了看三個晚輩,“西安有好東西,什麼大小雁塔啊,始皇陵啊,法門寺啊,尤其是陝博,都很值得一看。會議還有兩天才開,你們也別耗在這兒了,都去市內玩去。就住在市內好了,這個錢爺爺給報銷。”

    東方琳歡呼一聲,撲上去擁抱了一下東方長庚:“爺爺最好啦!”然後拉起管一恒和東方瑜就跑了。

    “這丫頭——”東方長庚瞧著幾人的背影,笑著說了一句,又抽起煙來。

    東方琳扯著管一恒和東方瑜出來,就兩眼發亮地問:“我們現在去哪兒?”

    東方瑜把手一攤:“我以為你有目標呢,這麼激動。我可是剛來,什麼也不知道啊。”

 

    東方琳掄拳頭要打他,管一恒已經摸出手機來:“我打個電話,問問西安這邊的朋友,兩天怎麼玩比較好。”

    東方瑜眉毛一動,正要阻止他,管一恒已經把號碼撥出去了。那邊很快接了起來,葉關辰含笑的聲音傳過來:“一恒?”

    “關辰。”管一恒嘴角不由自主也帶上了微微的笑意,只是他自己尚未發覺,“我在西安——”

    “已經在西安了?”葉關辰驚喜地打斷了他,“來玩嗎?”

    “哦,過來做個彙報,不過有兩天時間……”管一恒稍稍有些含糊,“還有兩個朋友,我們想在西安轉一轉,不知道行程怎麼安排比較好,所以想向你請教一下。”

    葉關辰笑了起來:“還有兩個朋友?確定住處了嗎?”

    “想住在市區,還沒決定住什麼地方,不知道住在哪里玩起來比較方便。”

    “哦,那我建議就住在西安賓館。”葉關辰輕快地笑著說,“那裏離大小雁塔和陝西博物館都很近,離我們的住處也近。如果想去驪山或者始皇陵,我可以開車帶你們去的。既然是來了西安,也讓我盡一下地主之誼。你們現在在哪里?機場還是火車站,我去接你們。”

    於是一個小時之後,管一恒等人就已經坐在葉關辰的車上了。

    葉關辰看起來氣色頗好,換了一身卡其色t恤,淺駝色長褲,真是又年輕又精神。他一邊開車,一邊向管一恒等人介紹西安賓館的情況:“……老賓館了,房間還不錯,主要是遊玩非常方便,大雁塔只要坐幾站車,小雁塔可以直接步行過去,附近就是陝博。哦,附近還有德發長的一個分店,西安的餃子還是蠻有名的,鐘鼓樓那邊的德發長總店人經常爆滿,分店這裏比較安靜,但味道是差不多的。”

    東方瑜一直安靜地聽著,直到葉關辰說得差不多了,才忽然問:“不知道陸總的傷怎麼樣了?”

    “已經好很多了,紮龍那邊的地方醫院縫針技術其實不錯的,回了這邊又去醫院看了一下,也說只要養著就行了。阿雲現在在公司,我已經給他打了電話,晚上讓他請大家吃飯,就去德發長吃酸湯餃子如何?”葉關辰含笑回答,指了指前面,“西安賓館到了。”

    西安賓館外面不怎麼起眼,樓房也有年頭了,但房間還算乾淨寬敞。葉關辰並沒跟他們搶著付錢,只在大堂等著,讓他們自己開了房間去放行李。

    進了電梯,東方琳才吐吐舌頭:“一恒,你這個朋友怪熱心的呢。我都覺得不好意思了,生怕他要替我們出房費。”

    管一恒笑笑:“不會的。”葉關辰辦事總是這樣,會親切熱情,但不會過分。

    東方琳說著又高興起來:“不過我看他對西安吃的玩的都很瞭解,可惜只有兩天——不然等會議結束了我們再多呆幾天吧,好容易來一趟呢。”她還在學習期間,連實習期都不到,平常是沒有機會出來的。

    東方瑜在妹妹腦門上戳了一下:“得了吧你。這人跟一恒也認識不久,不過因為一恒出任務的時候救過他,所以才這麼熱心的。能陪咱們兩天已經不少了,難道人家就沒有自己的事了?你想多玩幾天沒關係,但後頭就不要找人家了,免得一恒難做。”

    東方琳摸摸自己被戳的地方,沖哥哥做了個鬼臉:“不找就不找,哥我怎麼覺得你這話說得酸溜溜的。”

    “胡說!”東方瑜做勢要打她,“你這樣讓媽看見,看她不揍你。”

    東方琳嘿嘿一笑:“你要敢告訴媽,我就跟爸爸告狀去。”他們的母親東方夫人一心想把東方琳教養成大家閨秀,甚至不太願意讓她做天師;而父親東方定卻最寵愛女兒,一向的重女輕兒,簡直到了毫無原則的地步。

    東方瑜真是又好笑又好氣:“你這個丫頭——看著吧,就讓爸爸慣壞你得了,將來看誰家敢要你!”

    “才不用你管。”東方琳白了哥哥一眼,臉上卻浮起一點可疑的紅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管一恒,溜到他身邊:“一恒,咱們下去吧。”

 第41章 計畫不如變化快

    小雁塔和陝西博物館確實離西安賓館非常近,不過步行幾百米就到了。

    小雁塔座落之處現在是個公園了,裏面綠樹成蔭,因為不是週末,又是下午時分,公園裏人很少,格外幽靜。

    東方琳要去爬小雁塔,硬拉著管一恒,於是東方瑜就跟葉關辰站在塔門前等著他們。

    “琳琳被家裏寵壞了,總是這麼任性。她又是跟一恒一起長大的,一恒也讓著她,倒讓葉先生見笑了。”

    葉關辰微微一笑:“小姑娘總歸是性情活潑一些更好,何況東方姑娘也並不嬌縱,東方先生這麼說,我聽著倒像是變相地在誇自己的妹妹呢。也難怪,誰有這麼可愛的一個妹妹,也要忍不住誇一誇的。”

    東方瑜也笑:“大概妹妹總是自己的好吧。葉先生結婚了嗎?”

    “沒有。”葉關辰眼裏閃過一絲淡淡的疲憊,“前幾年都在東奔西走的,安定不下來,又何談成家呢。”

    東方瑜看著他,還想說點什麼,手機卻響了,他接起來一聽,立刻臉色有點發苦:“媽,您——您怎麼也來西安了?”

    東方琳高高興興地拉著管一恒從小雁塔里出來,一聽說自家老媽也來了西安,頓時眉毛眼睛嘴角一起都垮了下來:“媽媽怎麼來了?”

    “說是來簽個合同。”東方瑜有氣無力。簽合同大概是真的,但老媽親自出動,那必然是為著他們兄妹來的。

    從小雁塔公園出來已經四點多鐘,加上東方夫人簡雯要大駕光臨,東方兄妹也沒了遊興,於是大家直接去了德發長飯店。

    簡雯來得也很快,她四十多歲,但保養得好,又會化妝,看上去頂多三十歲的樣子。一身寶石藍的西裝裙,頭髮盤在頭頂,宛然一副又美貌又精明的女強人形象。她先是跟葉關辰笑著寒喧了幾句,極其得體地感謝他接待自己的兒女,然後才跟管一恒打了招呼,最後坐下來把自己一雙兒女掃了兩眼。

    東方琳的腦袋立刻就往下低了低,東方瑜陪著笑臉:“媽,什麼大合同還勞煩您親自過來?部門經理都是做什麼的,扣他們工資。”

    簡雯很有氣質地微微一笑:“媽媽當然是順路來看你們的。你就不說了,小琳這個暑假不是不能回家了嗎?”

    東方兄妹一起打個哆嗦,異口同聲:“哪能呢,過幾天就回家看您和爸爸了。”

    “那就好。”簡雯滿意地點點頭,“我也要在西安住幾天,你們住在哪兒?正好我也住那裏。”

    東方兄妹臉上的表情簡直無法形容,東方琳悄悄轉頭,向管一恒做出一個哭喪的鬼臉,隨即被簡雯瞪了一眼,趕緊端正坐好,擺出淑女的微笑。

    葉關辰把拳頭壓在唇上乾咳一聲,掩飾笑意,管一恒轉過頭,也憋著點笑沖他使眼色,用口形說:“東方伯母很嚴格的。”

    十分鐘後,陸雲到了,於是點菜上菜,大家吃飯。

    這頓飯吃得並不怎麼自在。簡雯舉止優雅,害得東方兄妹也只能跟著學,半點聲音都不敢發出。管一恒幾人要稍好些,但也不敢隨便聊天了。

    飯後回到西安賓館,前臺小姐很抱歉:“對不起,沒有空房間了。”

    葉關辰笑著說:“不然一恒可以到我那裏去住,這樣就行了。”他們本來定了一個單人間和一個雙人標準間,現在簡雯和東方琳母女可以住雙人標間,東方瑜住單間就行了。

    東方瑜趕緊反對:“那太打擾了,我回農家樂蹭爺爺的房間就是了。”

    葉關辰笑著搖了搖頭:“明天不是要去陝博嗎?陝博的收藏估計要看一整天,農家樂那邊離得太遠,如果今天晚上回去,明天早晨再過來,太不方便了。倒是我的住處離得近,明天過來也方便。”

    管一恒的確覺得住到別人家去有點不太方便,但農家樂在秦嶺腳下,要叫東方瑜這麼來回地跑,就更不方便了,因此也點了頭。這麼一來,東方瑜也無話可說,只好拎了自己的行李跟妹妹換了房間,然後眼看著管一恒跟著葉關辰和陸雲走了。

    簡雯冷眼看了兒子一會兒,等東方琳回了房間,就揪住東方瑜的耳朵:“走,我有話問你。”

    “哎喲喲,媽,你手輕一點……”東方瑜苦著臉被拎進單間,先發制人,“琳琳是跟著爺爺過來看看的。”

    簡雯冷笑了一聲:“別又拿你爺爺出來當擋箭牌!以為我不知道?不是你告訴她,這丫頭能纏著老爺子過來?”

    東方瑜看搪塞不過去,索性放開了,揉揉耳朵坐下:“媽,琳琳不過是出來玩玩,不算什麼吧?”

    簡雯也坐下:“別給我打這馬虎眼,要沒有一恒,琳琳會過來玩?”

    “媽——”東方瑜皺起眉頭,“一恒怎麼了?他有哪點不好?都是在您眼前長大的,一恒什麼樣,您不清楚嗎?我說句不客氣的話,別的地方不說,就媽你公司裏頭,能不能找出個比一恒好的?”

    “他是天師。”簡雯毫不客氣地堵了回去,“他爸爸是怎麼死的你不知道嗎?他媽媽最後不是因為太傷心了,還不會那麼早死呢!你想讓琳琳將來也這樣?”

    “媽!”東方瑜一跳而起,“哪有您這麼說話的!這不是在咒一恒嗎?照您這麼說,我也是天師,將來也要早死了?還有琳琳,她也在受訓——”

    簡雯截口打斷他:“我本來就不同意琳琳當什麼天師!現在她大學還沒畢業,我也由著她玩,等她畢業了,我立刻就叫她來公司上班。當天師,她將來的日子怎麼過?”

    東方瑜頭疼死了:“媽,難道我現在不能養活自己嗎?”

    “是啊,我知道你現在經常給人看風水,養活自己不成問題。那琳琳呢?一個女孩子,將來也去給人看風水?還是跟你爸似的,天天辛辛苦苦,最後什麼都沒有?”

    東方瑜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東方定的天賦確實平平,偏偏他又非常敬業,高級任務接不了,就接一些驅鬼驅妖的小任務,每天忙忙碌碌不著家。而且他在風水方面的造詣平平,又不願意去跟那些老闆們打交道,所以就連看風水的錢也掙不了多少。老實說,如果不是簡雯的公司開得風生水起,東方瑜兄妹兩個日子可過不了這麼滋潤。

    但東方瑜對父親是很敬重的。東方定有點兒理想主義,他註定做不了光芒萬丈的英雄,可是東方瑜覺得他比一些高級天師更令人欽佩。不過他也不能不承認,因為父親,母親不得不承擔了更多養家的壓力,所以對於母親對他們兄妹的干涉,他也不能冷著臉頂回去。

    而且東方琳到底是個女孩子,這社會對女性總是更苛刻一點兒。所以東方瑜自己是堅定地準備跟著父親的路走,可對於妹妹……他實在不能亂做決定。

    簡雯看兒子不說話,神色就緩和了下來:“我不是說一恒那孩子不好,也不打算就一定要□□地決定你們的將來,但你必須答應媽媽,決不能有意把琳琳和一恒往一起拉。你覺得媽媽這樣干涉琳琳不好,那你這樣有意地撮合,難道就不是在誤導琳琳?”

    東方瑜對誤導這個詞兒有些意見,不過簡雯說的也是實話,他不願意母親影響東方琳,可是他自己的行為也是有意無意在影響,所以他沉默半天,還是點了點頭。

    “這就好。”簡雯滿意地點點頭,“那明天你們兩個跟媽媽一起。這次媽媽來簽合同的那家老闆正好想找人替他看看新居的風水,讓琳琳也去。看風水這種事,紙上談兵總歸是不行的,你也實地教教琳琳。萬一將來她真要走這條路,總得能自己掙飯吃吧?女人哪,還是自己經濟獨立了,才能走到哪都直著腰板不受人欺負。”

    東方瑜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頹然低下了頭,沒有反駁母親。

    管一恒這時候還不知道明天的計畫已經被人放了鴿子,正跟著葉關辰走出電梯。這時候他才知道原來葉關辰和陸雲是合買的房子,住到葉關辰家裏也就等於住到陸雲家裏……這,這感覺可真是有點無法形容。

    社區是新建的,頗為高檔,複式居室,樓上樓下兩層,一個旋轉式的白銅小樓梯在中間那麼一連,看起來跟小別墅似的挺漂亮。

    管一恒在玄關脫鞋,一彎腰就聽見鞋架底下“呦呦”地叫了兩聲,細聲細氣。轉頭一瞧,架子底下一個小腦袋探出來,接著一隻小貓躥出來,噌地跳進了葉關辰懷裏,拿小腦袋嬌氣地直蹭他。

    這是只狸花貓,淺棕色的毛皮上有深棕色斑紋,不過腦袋顏色略淺,也沒有斑紋,一邊蹭著葉關辰,一邊拿眼睛瞅管一恒。管一恒不是特別喜歡貓狗,但看這樣子也覺得有趣:“怎麼叫得這麼奇怪……”貓不是應該喵喵叫麼,這呦呦叫是鬧哪樣?

    葉關辰笑著摸摸小貓的頭:“撿到的時候比這叫得還奇怪呢,養了很久才學會這麼叫,大概是撒嬌的意思。”

    陸雲在旁邊也伸過手來摸了摸小貓:“大概是餓了,我去給它準備飯。”

    管一恒看見他打開客廳裏一口小櫥,拿出一包狗糧來。

    “狗糧?”這是貓嘛。

    “是啊。”葉關辰無奈地聳聳肩,“不愛吃貓糧,要吃狗糧。”

    陸雲把狗糧倒進一個玻璃碗裏,又倒了些牛奶進去,小貓就從葉關辰身上跳下來,一溜煙紮到碗裏吃去了。看它吃得很香的樣子,管一恒簡直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了。一隻貓,不但不會喵喵叫,還要吃狗糧,這傢伙是偷渡到喵星上的異族吧?

    “這營養能行嗎?”貓吃狗糧,看起來養得還挺肉乎的呢,皮毛光亮,就是嘴稍微尖了一點兒。

    葉關辰笑笑:“應該也差不了很多,再說我有時候也給它補充一點,不要緊的。你喜歡住樓上還是樓下?”

    到別人家裏借住,還講究什麼樓上樓下,管一恒當然連忙表示客隨主便,哪里都行。陸雲在旁邊聽了一會兒,走過來說:“管先生還是住樓下吧,房間寬敞一點,晚上有點什麼事也方便。”

    管一恒略微有幾分不安,覺得陸雲並不歡迎他過來住。葉關辰看出了他的心思,帶著他進了樓梯旁邊的一間房間,不經意地說:“阿雲這個人性子比較冷,經常好話也被他說壞了,你別放在心上。”

    這間房間陳設簡單,但打掃得十分乾淨。窗戶面對馬路,但雙層玻璃窗隔音效果不錯,基本上聽不見外面的聲音。葉關辰隨手拉上窗簾,回頭看看管一恒:“你的手臂拍片子了嗎?情況怎麼樣?”

    “去拍過,已經癒合了。”管一恒活動一下手臂給他看,心裏忽然一動,“東方覺得這個藥特別神奇,很想見識一下到底長什麼樣子。”

    葉關辰微微一笑:“這裏可沒有,在種植基地呢。哪天有空,帶你們去瞧瞧。說起來,我真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能來西安,原本還以為,怎麼也要過段時間,你有任務到這邊,才能過來呢。”

    “不是嫌我來得太快了吧?”管一恒鬼使神差地開了個玩笑。

    “哪能呢。”葉關辰側過頭來,笑得眉眼彎彎。燈光之下,他的眼睛幽黑如同一口深潭,又倒映著天上的星光,閃著微微的亮光。

    管一恒有幾秒鐘的失神,隨即反應過來,掩飾地乾咳了一聲:“是過來提交一個報告。上次在火車上,你提出的‘禹鑄九鼎錮天下妖’的說法,我覺得應該重視,至少在沒搞明白這件事之前,不能隨意將妖獸誅滅或者煉器。”

    葉關辰仰頭想了想:“你說過煉器——就像費先生的那把劍?上次在邙山,他從劍裏召出來——一條蛟?”

    “一條火蛟。”管一恒點點頭,“將火蛟的妖力煉化入蛟骨之中,用時用靈力催動,就能召出蛟魂。”

    “召出蛟魂……”葉關辰緩緩重複了一遍,眉頭微皺,“怎麼跟你的宵練劍不一樣呢?”

    “法器麼,各有各的奧妙,都是不同的。”管一恒隨口回答。

    葉關辰卻搖搖頭:“不不,我的意思是說,這原理好像不太一樣。所謂萬變不離其宗,只要是法器,原理都該差不多吧?”

    “是差不多吧。”管一恒想了想,“都是利用了靈力。妖力說到底,也是一種靈力。”

    “我的意思是說——”葉關辰仔細想了想,“火蛟的妖力就是噴火吧,至於肉搏的力量,應該屬於它的獸性,即使完全沒有妖力的野獸,也有這個能力。那麼如果是利用靈力,就該只利用它的火屬□□,為什麼最後會出來一條蛟魂呢?不是應該直接噴火嗎?”

    管一恒還真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聽葉關辰這麼一說,好像確實有點兒區別。不過他也沒有接觸過多少由妖獸煉化來的法器,並不能下結論,只能含糊地說:“可能煉化方法不同?”

    “方法不同,原理卻是一樣的……”葉關辰倚著窗邊,沉吟地說,“其實以妖獸煉化為法器,我想《黃帝內經》裏記載的,黃帝與蚩尤戰,取夔牛皮為鼓,雷獸骨為棰,一擊聲聞五百里,九擊而殺蚩尤,也算是一種吧?”

    這個之前董涵已經提起過了,現在葉關辰再一提,管一恒忽然就發現了其中的區別:“夔牛鼓、雷獸棰,它們用起來只是有‘聲’……”可不是直接跳出一頭夔牛或者雷獸來,沖著蚩尤又頂又咬的。

    “是啊,所以我覺得很奇怪,想不通費先生這法器是怎麼煉的。”葉關辰說完,又有幾分自嘲地一笑,“說起來,我這個一竅不通的外行,倒妄加猜測起來了。就是這點兒毛病,遇事總想弄個明白,一恒可別笑話。時間不早了,你休息吧。”

    他倒是走得利索,管一恒卻睡不著了。

    從來沒有人懷疑過董涵的煉器之法,尤其是費准的蛟骨劍一出,即使是一些出身世家的天師都在追捧,可是現在葉關辰這麼一提,管一恒忽然覺得這裏頭確實有點兒不對勁,就像葉關辰說的,原理不同啊。

    據管一恒所知,董涵曾經煉過三件法器,但他只見過費准的蛟骨劍。另外兩件中有一件叫做犀角號,目前是在協會總會的門衛處使用,一旦吹響會召出一頭辟塵犀的妖魂,觸人必斃;而且辟塵犀角可辟塵,有這東西在,總會的小樓裏都用不著清潔阿姨了。

    還有一件叫狐尾幡,說是狐尾,其實是用妖獸獙獙的尾巴所制。獙獙其形似狐而生有雙翼,出自姑逢之山,見則天下大旱。這只獙獙是協會一名老天師所擒,托費准做成了幡,揮動召獙獙之魂即可克制擅水之妖獸。因為獙獙形近狐,還多少有點*的作用。不過很可惜,這位老天師得了狐尾幡之後不久,在一次任務當中犧牲了,狐尾幡雖然被人撿了回來,但不知為什麼失去了效用,變成了一條普通的獸尾。

    關於這事兒,其實有人私下裏議論過,懷疑董涵煉出的法器品質不過關,說不定就是狐尾幡在關鍵時刻失了效,這才導致老天師身亡。但犀角號一直在總會用著,年頭比狐尾幡還久,卻是絲毫沒出問題。

    大概三年之前,有位天師捉到一隻罔象,送去總會的時候卻不慎被它逃了出來。這東西是潛地之精,好食人腦,殺傷力未見得多大,但一旦鑽入地下卻不好捉。當時門衛就抓起犀角號吹了一聲,召出辟塵犀,一角戳入地下。

    辟塵犀犀角可辟塵,這往地下一戳,泥土頓時紛紛自動向兩邊避去,直接就將那只罔象從地下挑了出來,避免了一場麻煩。打這之後,就很少人再議論董涵了。之後過了近兩年,董涵又替費准煉出了蛟骨劍,於是狐尾幡的事再沒人提起,轉而有許多缺乏一柄趁手好法器的天師開始追捧。

    犀角號,狐尾幡,還有蛟骨劍,這三件法器的相同之處非常明顯,就是都能召來妖獸魂魄。從這一點上來看,雖然董涵以黃帝煉器為招牌,但他所煉的法器,跟夔牛鼓確實在原理上就不相同。這是為什麼呢?是因為各自所用的方法不同?

    管一恒想了一會兒,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董涵所煉的法器跟夔牛鼓原理不同又能怎麼樣呢?為什麼自己要在這裏翻來覆去地想?就因為葉關辰提了那麼一句嗎?但葉關辰也只是好奇而已,自己也犯不著把他的每句話都掰開揉碎地尋思吧?又不是他每次都提出禹鑄九鼎這樣的重大題目。不過,確實他說的這些話,又都看到了別人沒有注意到的問題。

    管一恒這麼翻來覆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朦朧起來,正在似睡非睡的時候,一種危險的感覺猛然讓他睜開了雙眼,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靠近。

    枕頭旁邊的宵練劍裹在法緞裏,已經發出了淡淡的銀光,映得繡滿符文的淺藍色法緞像塊寶石似的微微透明。宵練劍雖然不是龍泉那般能做壁上鳴,但危險靠近的時候也會有所反應,此刻劍上的微光就已經比平日更明亮些了,可見管一恒的感覺並沒有錯。

    抓起宵練劍,管一恒悄悄打開了房門。

    客廳是一間明廳,窗戶朝向社區內部,有路燈的光投射進來,只是不夠明亮。但管一恒的視力很好,清楚地看見客廳裏並沒有什麼異樣,只有葉關辰養的那只小貓跳在窗臺上,正沖著玻璃外面呲牙咧嘴。

    窗戶外面有東西!管一恒第一反應就是這個。雖然這裏是六樓,但小貓一定是看見了什麼東西,否則不會有這個反應。他剛要過去,小貓忽然壓低身體,尾巴直直地繃起來,沖著窗外“榴榴”叫了兩聲,聲音裏充滿了憤怒。

    管一恒一步沖過去,卻只看見一道黑影在樹影裏一閃就消失了。社區綠化很好,到處種滿了高大的松柏和楊樹,還有幾棵柿子樹,白天望出去滿眼都是青綠,十分清爽,夜裏可就投下大片的陰影,實在叫人看不清楚樹下究竟是什麼。

    管一恒微微眯起了眼睛。那黑影看起來不大,速度卻很快,難道又是什麼妖獸嗎?可惜他剛才怕客廳裏可能進了東西,所以悄悄推開門耽誤了一點時間,否則或許能看見窗外究竟有什麼。

 第42章 再遇

    小貓已經平靜下來,正歪頭瞅著管一恒,見他也看過來,便搖搖尾巴,又發出撒嬌一樣呦呦的叫聲,用頭蹭了蹭管一恒的衣袖。

    “你怎麼像小狗一樣搖尾巴?”管一恒失笑,把它抱了起來,小貓抬起一隻小爪子搭在他手上,很親熱的樣子。管一恒順手輕輕捏了一下它的小爪子,卻摸到了幾截爪尖。

    他沒養過貓,但也知道貓的爪子是可以伸縮的,大多數貓跟主人玩耍的時候都會把尖爪縮回肉墊裏,只用肉墊去拍主人。這只小貓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小了,好像不會把爪子縮回去,不過它的爪子摸起來也不怎麼尖,倒也不會把人抓傷。

    不過這只貓可真是有點奇怪。不會喵喵叫,還像小狗一樣沖人搖尾巴,就連剛才發怒的時候姿態跟普通貓也不一樣。管一恒摸摸它熱乎乎的後背,皮毛柔順而光滑,他好像聽說貓發怒的時候會把背弓起來,皮毛全都炸開,連尾巴都會變得像瓶刷子一樣,現在看來,可能也不是所有的貓都這樣?

    樓上房間的門突然打開,葉關辰穿著件睡衣匆匆走了出來,邊走邊系睡衣的帶子:“怎麼了?”

    “聽到有動靜——”管一恒一抬頭,就看見陸雲跟在葉關辰後面出來,身上也穿著睡衣。從房間裏透出的燈光照亮他的臉,那臉色黑的跟鍋底有一拼。

    管一恒後面的半句話噎在了喉嚨裏。樓上有四個房間,陸雲為什麼會在葉關辰房間裏?而且兩人都穿著睡衣,這……難道說……

    “幼幼怎麼了?”葉關辰徑直走到管一恒身邊,順手打開了客廳的頂燈。睡衣是短袖,管一恒立刻發現他上臂有幾個指印,顏色微微泛紅,顯然是有人剛剛抓過的。是陸雲?他們剛才在做什麼?

    管一恒腦袋裏像有幾隻蜜蜂似的,嗡嗡直響。翻來覆去就只在想葉關辰和陸雲的關係:發小,合買一處房子,晚上同睡一間臥室,還有這指印……

    小貓在他收緊的手臂裏掙扎了幾下,呦呦叫了兩聲,管一恒才猛然醒悟過來,連忙鬆手。小貓立刻跳到葉關辰懷裏,葉關辰摸著它的後背:“幼幼做什麼了?”

    “哦,它,它跳在窗臺上……”管一恒有些語無倫次地說,“我聽見客廳有動靜,懷疑有小偷,所以出來看看……”他簡直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眼睛尷尬得不知該往哪里看。這種情況他聽說過,但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兩個……難怪陸雲不願意讓他來借住,這簡直是妨礙人家,也許他還是趕緊告辭,明天另找賓館比較好。

    陸雲陰沉著臉走過去拉了拉門,發現門仍舊緊鎖著,口氣就略有些不悅:“這哪兒能進來人……”

    管一恒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這會兒他忽然覺得陸雲看起來比從前還讓人不順眼,不過這畢竟是他的房子,既然他覺得沒有發生什麼事,就隨便他好了。

    葉關辰抱著小貓走到窗前往外看:“幼幼上窗臺做什麼呀?”

    “榴榴。”小貓幼幼又發出那種發怒似的聲音,沖著窗外叫了兩聲。

    管一恒熱騰騰的腦袋突然就冷靜了下來。這房子裏住的可不只是陸雲,還有葉關辰呢。小貓幼幼的感覺或許不可靠,但他卻的的確確感覺到了危險。現在連危險是什麼都不知道,如果他現在搬走,葉關辰怎麼辦?

    葉關辰微微皺眉,往窗外看了一會兒,忽然問管一恒:“你剛才看見什麼了沒有?”

    管一恒猶豫了一下,還是說:“看見一個黑影,但社區裏樹影太多,沒看清楚。”他悄悄地往葉關辰衣領裏看了一眼,真絲睡衣衣領微微敞開,但葉關辰光潔的皮膚上並沒什麼痕跡。

    葉關辰皺著眉沒說什麼,默默地摸了幼幼一會兒才說:“先休息吧,這會天黑也看不出什麼來,或許是外頭的野狗野貓嚇著了幼幼。”

    管一恒心裏知道肯定不是,但現在多說無異,也就點了點頭,先進了房間。不過他沒有把門關緊,留了一線聽著外面的動靜。

    葉關辰也關上了客廳的燈,跟陸雲一起走上了二樓,兩人的腳步聲在房間門口停了一會兒。管一恒虛掩著門,其實是怕那個黑影再來,但聽見兩人停在門口,也不由得豎起了耳朵,一邊暗罵自己跟個偷窺狂似的,一邊還想聽。

    二樓上有一陣沉默,片刻之後,葉關辰才輕聲說:“你回去睡吧,時候不早了,明天還要上班。”

    這是什麼意思?管一恒的耳朵不由得豎得更高了。

    一聲悶響,管一恒聽出那是身體撞在牆上的聲音,他一個機靈從床上跳起來,無聲無息地推開門,從樓梯往上看。

    葉關辰被陸雲按在牆上,管一恒看不見陸雲的表情,卻能看見葉關辰微微皺著眉,似乎被撞疼了,聲音卻仍舊壓得很低而溫和:“阿雲,家裏還有人呢。”

    陸雲直接把他拉了起來:“那進屋裏去說!”

    葉關辰歎了口氣:“說什麼呢?剛才我們不是已經說過了?”

    陸雲拉著他往屋裏走,用力摔上門。他用力太大,門關上又彈開,反而留了一條縫:“你帶他回來,就是不想跟我說話對嗎?”

    “阿雲,我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們是朋友,是發小,不是嗎?”

    “你明明知道我不想只能當你的發小!”陸雲的聲音有些嘶啞,“你心裏都明白!我在保護區落到那日本人手裏的時候,我就在想,要是死了,我唯一後悔的就是沒跟你說明白!”

    管一恒覺得自己應該趕緊回房間去,別做這種上不了臺面的事,但兩條腿跟被膠水粘在地上似的,紋絲不動。

    房間裏沉默了很久,葉關辰柔和的聲音才又響了起來:“阿雲,我們做朋友不好嗎?你知道,我不能……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就為了那件虛無縹緲的事?”陸雲低吼了起來,“就為了那個,你就把自己一輩子都這麼賠進去?”

    “那不是虛無縹緲的事!”葉關辰的聲音也高了起來,“你也知道那不是!那是我父親的遺願!我既然是他的兒子,當然要完成他的遺願,這是我的責任!”

    陸雲沉重地喘息著,看來是無法反駁。良久,他才沉重地說:“那麼如果我願意呢?”

    “我不願意。”葉關辰這次迅速回答了他,“我不願意明知道——”他忽然發現了門沒有關嚴,“阿雲,你把門先關上。”

    管一恒趕緊回了自己房間,聽見樓上的房門關緊,把所有的聲音都擋住了。

    不過即使擋住了聲音,他也還是忍不住在琢磨剛才聽到的那幾句話——這麼說,陸雲跟葉關辰,並不是那種關係了?至少目前看來,葉關辰是不願意的。不過,他之所以不願意,似乎不是因為不喜歡陸雲,而是因為背負了父親的一個遺願,所以不能跟陸雲在一起。

    是什麼遺願呢?管一恒邊琢磨邊借著窗簾裏透進來的那點路燈光摸到床邊,剛要躺下去,忽然一個急刹車,猛地伸手掀起了被子。

    “呦呦——”被子底下露出一個小腦袋來,小貓幼幼從裏頭鑽了出來,蹲坐在床上,對著管一恒搖了搖尾巴。

    “怎麼是你這個小傢伙。”管一恒失笑,“你幾時跑到我屋裏來的?”

    幼幼自然不能回答他,只是跳到他懷裏賴著不走。管一恒從來沒有養過這些小東西,懷裏抱著這麼個熱乎乎的小傢伙,感覺頗為新鮮。幼幼看著小,身上卻是肉嘟嘟的,抱在懷裏好像抱了個小枕頭,還很有彈性。

    管一恒躺下去,幼幼就蜷在他懷裏,只有小尾巴一搖一晃,在管一恒身上掃來掃去。管一恒忍不住捉住那截小尾巴:“你其實是只小狗吧?在哪學會搖尾巴的?”

    幼幼的回答是又叫了一聲,腦袋在他胳膊上蹭了蹭。管一恒輕輕摸著它光滑的皮毛,小聲說:“幼幼啊,你知道你主人是要完成什麼遺願嗎?看他整天都是笑微微的,沒想到心裏也壓著那麼重的一件事呢。”

    幼幼歪著腦袋,睜著一雙圓眼睛看著管一恒,仿佛真能聽得懂似的。管一恒低頭跟它對視,歎口氣:“幼幼啊,以後要聽你主人的話啊,你主人一定過得很辛苦。”就像他自己一樣,無論在多麼快樂的時候,心裏也始終沉甸甸地壓著那麼一塊。

    幼幼沖他打了個呵欠,把腦袋埋下去睡了。管一恒原是覺得自己睡不著的,但幼幼很快打起了小呼嚕,聽著這呼嚕聲,管一恒居然也睡著了……

    這一睡直到天光大亮。管一恒睜開眼睛的時候嚇了一跳,連忙看表,已經比平日起床的時候晚了半小時了。他趕緊爬起來,一動才發現幼幼還在他枕頭邊上,睡得四仰八叉,四條小腿很不矜持地往兩邊張開。

    “起來啦。”管一恒戳了一下它的小肚子,“睡成這樣……”明明昨天晚上睡下的時候還是很規矩地蜷縮著,怎麼早晨會變成這副模樣呢?

    幼幼很傲嬌地拿後腿蹬了管一恒一下,翻過去把腦袋鑽到了枕頭底下。管一恒失笑,顧不上它,趕緊穿好衣服推門出去。

    客廳裏飄著皮蛋瘦肉粥的香氣,葉關辰端著一盤金黃的煎蛋從廚房裏出來,看見管一恒就笑著說:“起來了?去洗漱一下準備吃飯吧。”

    “不好意思,起晚了……”管一恒臉上發熱,趕緊鑽進洗手間。

    “不晚,現在過去,博物館也正好開門。”葉關辰剛說完,管一恒的手機就響了,是東方辰打來的。

    東方辰的語氣有些低落,告訴管一恒他和東方琳都不能去博物館了:“我媽那人你也知道……再說她常年在外頭,小琳又上學,也得有大半年沒怎麼見了……”

    “我知道了。”管一恒當然知道簡雯的脾氣,看著挺和氣,其實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別說東方琳兄妹了,那家裏也就是東方長庚還能跟她別別勁兒,東方定都不是對手,“沒事,等伯母走了再去也是一樣的。”

    東方辰歎了口氣:“你先去吧,我媽這次搞不好要呆好幾天呢,唉,我和琳琳算是身陷囹圄嘍。”

    管一恒被他逗笑了:“胡說八道。看你的風水去吧。伯母給你介紹的機會,可別錯過了。”現在說是信風水的人多,但人家也不是隨便抓個人就讓看風水的,多半都奔著那種有點名氣的“大師”去了。像東方瑜,年紀實在太輕,還沒打出名氣,沒什麼人信他。現在有簡雯給他牽線搭橋,當然要好好抓住機會,做得好了一傳十十傳百,這名氣可不就起來了嗎。

    “怎麼,東方先生他們不能來了?”葉關辰把蒸好的豆沙包端上桌,含笑問。

    “是。”管一恒有些抱歉,“東方伯母有個朋友,想讓他去給看看風水……”

    “那你呢?”葉關辰含笑看了他一眼。

    “我當然是要去博物館的!”管一恒脫口而出,隨即有幾分尷尬,“不過如果你有別的事情,我其實可以自己去。”

    葉關辰笑了:“我沒有什麼事情。阿雲今天下午飛北京去談生意,於是我連做飯的任務也沒有了。”

    管一恒頓時覺得有一絲竊喜:“那我們可以在博物館看一天了。”

    陝西博物館裏真有無數的好東西。管一恒看過不少博物館,首博和故宮當然是無所不包,但地方實在太大,展品也不是一起展出,要想全看過來,恐怕得耗上一年半年;上博東西不少,但上海那寸土寸金的地方,給博物館留的地盤也不大,於是展品擠在一起,稍嫌雜亂,而且以收藏家捐獻為多,缺乏一點兒系統;成都那邊的三星堆和金沙文化都很好,但又太過專題了,內容不夠豐富。

    相比之下,陝博在展品的豐富上算不得首屈一指,但極有中原氣質,尤其是那些富有盛唐氣派的金銀器和寶石製品,叫人目不睱接。管一恒站在那個著名的鑲金獸首瑪瑙杯前看了許久,有些出神。

    這個瑪瑙杯是用深紅色瑪瑙雕成牛角形,角尖是一個類似牛頭的獸首,角根部分則用來盛酒。這個獸首似牛而又非牛,所以就含糊地叫做獸首瑪瑙杯了。杯子在燈光照耀下近乎半透明,瑪瑙的紋路都看得清清楚楚,仿佛有酒液在杯中流動似的,越發襯得這個獸首如活的一般,似乎馬上就要從瑪瑙杯中沖出來一隻怪獸似的。

    看著這個瑪瑙杯,管一恒就不由得又想起了總會的那個犀角號。犀角號用一根辟塵犀角做成,號嘴處也是雕成一個犀頭,只不過沒有瑪瑙杯上的獸首這麼誇張醒目,只是在犀角末端淺雕出形象罷了。

    想到犀角號,就難免又想到狐尾幡和蛟骨劍,管一恒就又想起了昨天葉關辰說過的話:法器煉化的原理不對啊……確實好像是有點兒不對,但不對在哪里呢?

    博物館裏很容易就可以消磨一天的時間,管一恒直看到要閉館,才戀戀不捨地走出來。一出門,他的肚子就很大聲地咕嚕了一下,惹得葉關辰嗤地笑了出來:“餓了?”

    管一恒臉上微微發熱。他自己看迷了,卻扯著葉關辰也餓了一天:“去吃飯吧,我請你。”

    “好啊。”葉關辰也不推託,欣然同意,“吃完飯我們可以去大雁塔北廣場看音樂噴泉。”

    西安以牛羊肉和各種麵食著稱,葉關辰帶著管一恒進了一家看起來不怎麼起眼的小店,點了兩碗刀削麵和一個水盆羊肉,還有兩份臘汁肉夾饃。

    “這家的味道不錯,尤其是肉夾饃。”葉關辰看起來對這裏很熟悉,隨手還拎回兩瓶冰峰汽水來,“一會兒吃完了,如果肚子還有空,可以再喝一碗胡辣湯。”

    刀削麵酸而辣,水盆羊肉膻香,肉夾饃則臘味十足。天氣已經熱了起來,管一恒吃出了一頭汗,對胡辣湯只能望而興歎了:“吃不下了……”

    葉關辰笑起來:“也對,晚餐宜少宜素,我都不該點這麼多肉食。走吧,去北廣場走走,消消食兒。”

    北廣場上的人還真不少,音樂噴泉在八點半開始表演,管一恒和葉關辰就沿著整個廣場走了一圈兒,最後在噴泉池邊上坐下了。

    這個噴泉池確實不小,有八級水池,每級水池裏還分七級迭水,佔據了半個廣場的位置。此刻表演還未開始,水池裏只是潺潺流水,發出輕微的嘩嘩聲,加上周圍人群說笑的聲音,在熱鬧之中又帶著安閒。

    “明天去哪兒?”葉關辰笑問管一恒。

    他抱膝側坐在水池邊上,燈光映亮了側臉,那個笑容尤其溫和動人。管一恒沒來由地心跳亂了一拍,乾咳一聲掩飾地轉頭去看水池對面:“哪里都好啊,你安排就是。”

    “那就還過來這邊吧。大慈恩寺,曲江遺址,都值得一看。如果有時間,大唐芙蓉園也可以去看看,雖然是新建的,但裏面有些地方做得不錯,比如說唐詩峽。”

    葉關辰侃侃而談的時候,時針已經指到了八點半,音樂響起,噴泉表演開始了。各級水池裏的水柱由矮到高,沖天而起,飛濺下無數細碎的水珠,落在臉上沁涼醒人。

    “真是挺不錯……”管一恒抬頭看著沖起六米多高的水柱,一排水柱開始像雁翼一樣兩邊展開,彩燈閃耀,還有鐳射射出,照得整個池子都七彩繽紛。忽然之間,他好像看見池子裏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像是個小孩兒,不過隨即射燈轉過來,晃得他眼睛一花,那個黑影又消失了。

    “什麼東西?”管一恒頓生警惕,伸手把葉關辰拉起來,“我們——”他話還沒說完,嘩啦一聲水池邊上鑽出半個身體,伸出帶著蹼的雙手就來抓葉關辰。

    “河童!”管一恒瞳孔猛地收縮,來不及拔宵練劍,伸手就扣住河童的一隻手,猛然發力把它提了起來,反手就摔。

    河童的力量足以將一匹駿馬拉入河中,但管一恒發力更快,硬生生把它提了出來,狠狠摔在水池邊上。河童背後的硬殼撞在大理石的池邊,把池邊都撞崩了一大塊。

    旁邊休閒的人驚呼起來。他們都沒看清是什麼東西,只當是個頑皮的小孩子鑽出來嚇唬人,卻被管一恒反手摔到池子裏去了。當即就有人叫了起來:“你幹什麼!”

    河童雖然摔得不輕,但有龜殼保護,並沒受什麼大傷,嗖地就鑽回了水裏。管一恒顧不上跟別人解釋,跳進池子裏就追。池水其實很淺,連小腿都沒不過,但河童就在這淺淺的水裏遊得比魚還快,泥鰍似的東滑一下西滑一下,幾下就躥到了水池中間。

    音樂聲轉為輕柔,管一恒在這時候聽見了葉關辰的喊叫,他猛一回頭,只見葉關辰站在池邊上,舉手指著天空,正焦急地沖著他大喊。

    管一恒仰頭看去。天空中全是被鐳射打成七色的水霧,四面的高崗燈平原燈紛紛將光線投射過來,照得天空如同綻放了無數煙花。不過在這些煙花之中,管一恒仍舊分辨出了十六個紅色的亮點,並且它們還在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清晰。

    隨著這些亮點的出現,一個巨大的輪廓也在慢慢顯現出來——八歧大蛇!

    管一恒後背頓時一層冷汗。八歧大蛇在這裏出現,即使不做任何攻擊,只要落下地來,北廣場上休閒的民眾就得死一片!這個,不僅僅是靠他一把宵練劍就能頂得住的。

    音樂聲再次炸響,水柱沖天而起噴到最高的六十米,鐳射在半空中七彩變幻,令人眼花繚亂。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管一恒聽見了一聲長嘯。他猛地打了個冷戰——這聲音他曾經聽到過,在十年之前,並且這輩子都絕不會聽錯!這是睚眥的嘯叫。

 第43章 廣場之戰

    一條龍一樣的妖獸帶著淡淡金光,疾撲過來,迎上了已經將身體探出一半的八歧大蛇。雖然在高空之中,又被地面的燈光映照著根本看不清楚,管一恒仍舊能知道,那其實不是龍,因為它的頭像豺。

    龍生九子,其一為睚眥,頭似豺,性好殺。

    性好殺——管一恒緊握著宵練劍的劍柄,指節已經發白。十年之前,就是這只睚眥,在他的家裏大開殺戒,殺死兩人,重傷兩人,輕傷五人。這死去的兩人中,就有他的父親!

    身後的池水嘩啦一聲,混合在噴泉的水聲與音樂之中,幾乎聽不清楚。但管一恒卻是頭也不回就反手一揮,宵練劍準確地劃過河童的頭頂,一線銀光自河童頭頂那個碗狀的凹陷開始,直切到後背。

    河童已經躍起的身體猛然一滯,重重摔在水池裏。看起來宵練劍並沒有劃出哪怕一道傷口,但那線銀光卻一直停留在它身上,仿佛用螢光筆劃了一道似的。一秒鐘之後,河童身上散發出一層黑氣,像身上套的一個皮殼一般,從銀線處開始向兩邊分裂。

    頭頂的碗狀凹陷看起來仍舊完好,但如果有人在這時細看,就能看見那碗裏的水像被刀切開的豆腐似的,居然也隨著黑氣左右裂開。雖然噴泉的水柱還在噴射,有許多水珠正從空中落下來,卻沒有一滴能落進河童頭頂那個“碗”裏。只用了幾秒鐘,那個“碗”就空了。

    河童的生命來自于水,如果頭頂“碗”裏的水乾涸,它們也將死去。河童的身體迅速軟化下去,像一團膠一樣散在了水中,就在它維繫生命的水中化成了一團爛海蜇一樣的東西,順著水池的迭級慢慢滑下去。

    管一恒頭都沒回,只是抬頭看著天空。已經有個小夥子發現了他的舉動,也抬頭往上看,頓時驚叫起來:“你們看!”隨即舉起手機要拍照。

    他的手機才舉起來就被管一恒一巴掌拍了下來,頓時火了:“你幹什麼!”

    旁邊有人被他的聲音驚動,也抬頭往天上看去,但就在這一瞬間,天空漫開一層霧氣,就連噴到最高處的水柱都看不清了,八歧大蛇和睚眥當然也一樣被霧氣遮擋,什麼都看不見了。

    小夥子的女友莫名其妙:“你看見什麼了?”

    “是兩個——”小夥子這一抬頭也噎住了,“哪來的霧啊?怎麼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剛才明明看見有兩個怪物——哎我本來要拍照的,都怪剛才那個神經病,要不然……”

    管一恒無心管他在說什麼。這霧氣他也十分熟悉,當初在文溪酒店,就是這樣突然出現的霧氣,只不過那時候霧氣縈繞在他身邊,而現在是在天上罷了。

    是騰蛇!騰蛇,睚眥,迷獸香。果然是十年前那個人!

    天空中的濃霧看起來彌漫一片遮蔽了一切,但管一恒能看出霧氣正像被洗衣機絞動的水一樣在劇烈翻騰,顯然濃霧中的戰鬥十分激烈。

    嗖——尖銳的哨聲響起,一枚煙花不知從哪里躥了起來,帶著一點閃光穿入迷霧之中。霧氣頓時翻騰得更厲害了。管一恒赤紅著眼睛轉過頭去,想找出那個控制著睚眥和騰蛇的人——找了十年,現在可能就近在咫尺!可是廣場上有太多的人,縱然他有火眼金睛,也沒法一下子就從成百上千的人裏找到那個人。

    “一恒!”葉關辰的驚叫猛然把管一恒的心神拉了回來,他回頭一看,葉關辰正閃到一棵樹後,一條黑色的大狗正撲在樹上,一隻爪子幾乎就抓到了他。

    “有狗咬人!有瘋狗啊!”廣場上頓時炸了鍋,幾個女孩子尖叫著拔腿就跑,人群頓時亂了。

    這種混亂倒是好事。廣場上的人雖然多,但還不到一亂就會發生踩踏的程度,而一條瘋狗雖然嚇人,也不至於把人們嚇到毫無理智,所以管一恒根本沒有去阻止人群的混亂,而是一步就向葉關辰躥了過去。

    那條黑色的大狗當然就是犬鬼。葉關辰在間不容髮之際閃到了樹後,犬鬼的一撲落了空,就撲在葉關辰身前的樹上。只聽樹幹發出難負重荷的嘎吱聲,樹葉簌簌掉落,整棵一人合抱的樹在犬鬼一撲之下,居然從中斷開,向著葉關辰砸了下去。

    樹身傾倒,管一恒已經從人群中擠了過來,吐氣開聲,旋身飛踢,兩腳重重橫踢在樹幹上,硬生生把樹幹踢得斜移開去,換了一個方向倒下。

    犬鬼像條黑色的影子,在樹幹傾倒到地上之前,猛地從樹下鑽過,又從枝葉間躥出來,悄無聲息地就撲到了葉關辰面前。

    管一恒瞳孔猛然收縮,他整個人還在空中沒有落地,甩手就把宵練劍投了過去。犬鬼驚得急忙一閃身,宵練劍擦著它的爪子釘進地裏,錚然有聲。管一恒就地一滾,人隨劍到,一手揪住犬鬼的尾巴,猛地把它甩了起來,狠狠砸在剩下的半截樹樁上。

    犬鬼發出吃痛的嚎叫,回頭就咬。管一恒後撤一步,硬拖著它往豎在地上的宵練劍刃上撞過去。

    嗖地勁風一響,管一恒一側頭,一枚發亮的刃片打著旋從他眉際飛過,一絲涼意之後便是刺痛,有一線溫熱的東西順著臉慢慢流了下來。

    犬鬼趁機掙脫了管一恒的手,一瘸一拐地跑到忽然出現的寺川綾身邊。管一恒隨手抹了一把臉,拔起地上的宵練劍,退後一步把葉關辰護在身後:“傷到沒有?”

    “我沒事。”葉關辰臉色蒼白,看來也被驚得不輕,聲音卻還鎮定,“這是怎麼回事?天上那個——是寺川健嗎?”

    “是。”管一恒沉聲說,“還有另外一個人——養妖族。”最後三個字,他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養妖族?”葉關辰一臉不解,“是來幫我們的?”

    管一恒一怔,忽然無話可說。沒錯,睚眥和騰蛇出現在這裏,阻止了八歧大蛇落下地來,說起來確實是幫了他們的大忙啊。但是——管一恒迅速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直視對面的寺川綾:“先解決了她再說。”

    “她看起來好像修習過忍術。”葉關辰低聲說。

    寺川綾穿了一身黑色的緊身武服,越發勾勒得胸豐腰細,一頭長髮緊緊束在腦後,嘴唇仍舊塗得殷紅,見管一恒看過去,她居然還嫵媚地笑了一下,燈光映照之下仿佛黑夜裏的女巫一般。她手裏看起來空空的,但十指間卻有細碎的銀光,顯然用的是指刃一類的武器。

    管一恒眼色深了一下:“你得先走。”寺川綾和犬鬼分開來都不足為懼,甚至他們兩廂夾攻管一恒都不怕,但如果再加上葉關辰,那就不成了。

    “不。”葉關辰很冷靜,“我走不了,那條狗要追上我並不難。你應該用我為誘餌,先滅掉那條狗,然後對付寺川綾。”

    “太危險!”管一恒低吼,“不行!”

    “這是最好的辦法。”葉關辰卻夷然不動,“有沒有什麼符咒,你可以畫在我身上,然後觸發的?”

    管一恒怔了一下:“這個——”沒有吧?

    “怎麼會沒有?難道你們都不用符咒設陷阱的?”

    管一恒陡然想起了自己為了捕捉何羅魚畫過的那個超大型困獸符,只是他現在手中沒有桃根筆。

    “難道你的劍不能畫?”葉關辰緊貼在他身後,急促地低聲說,“就是捉土螻的時候,我明明看見你用過。”

    管一恒有些底氣不足:“那個——宵練劍不能像桃根筆一樣留下痕跡,畫個小的還行,如果是大的,我恐怕……”桃根筆劃下去的時候會留下一點磨下來的桃根粉末,也就留下了靈力,等畫完了,他只要催動就可以了。但宵練劍不同,用宵練劍畫符,從頭到尾都要靠自己的靈力融匯貫通,才能發動。管一恒從來沒有做過,還真沒有把握自己能不能成功。

    這不僅僅是靈力多寡的問題,還包括對符咒所畫過的地方留下的靈力的掌握,要做到似斷而實續,似空而實滿,如果要不引起犬鬼和寺川陵的警惕,還要將靈力極好地隱藏於所畫的地方,直到最後催動的時候再爆發出來……

    管一恒覺得自己額上有細細的汗珠在冒出來。他從來沒有做過,但從理論上來說,以他的天賦,應該是可以做到的。

    “要快一些……”葉關辰低聲催促,“不知道那個養妖族會替我們擋多久,萬一寺川健騰出手來……”

    夜長夢多,萬一寺川健騰出手來,他們就將陷入完全的被動。管一恒瞳孔收縮,瞬間下定了決心:“好!”

    廣場上的人已經散開去,在他們周圍留下了大片的空地。葉關辰輕輕跺了跺腳下:“這地面上用的應該是燒毛板材,石料表面用火焰燒過,然後灑水冷卻,使石面失去雲母片。”

    用火焰燒過?管一恒腦海中靈光一閃。火焰燒過,即使之後熄滅了,也仍有火氣保留其中,如果能利用起來……

    寺川綾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管一恒才一低頭去看地面,她已經把手一揚,一團銀光直射葉關辰眉心。

    錚地一聲,管一恒反手一撩,宵練劍在銀光之中一挑,這一下巧妙之極,銀光被挑得倒飛回去,甚至比來勢更疾。犬鬼嗖地一下跳開,銀光就射-進了它腳邊上,大半嵌進了地面之中。

    犬鬼喉嚨裏發出嗚嗚的咆哮,突然撲了上來。寺川綾像個影子一樣跟在它後面,十指間銀光閃耀,亮出了一柄柄窄如柳葉的小刀。

    音樂噴泉還在表演中,射燈掃來掃去,把一道道的彩光打向天空和地面,音樂聲轟響,蓋過了錚錚的金屬交擊之聲,還有犬鬼的咆哮。

    管一恒看起來十分狼狽,他大半的精力似乎都放到了背後的葉關辰身上,以至於自己左支右絀,已經落盡下風。

    “你就這麼在乎他嗎?”寺川綾十指飛舞,嗤地一聲管一恒以劍劃地,躬身閃避,但寺川綾的指刃仍舊在他肩上破開一條口子,好在他躲閃及時,並沒有傷到皮肉,還順手把葉關辰往旁邊一帶,飛腿橫掃,正掃在犬鬼腰上。不過這一腳就沒有那麼乾淨俐落,犬鬼被掃飛出去的時候回頭就是一口,將他的褲腿連著皮肉撕下來一塊。

    管一恒一個踉蹌,不得不又用宵練劍支了一下地面,劃出長長一道痕跡。他有幾秒鐘都站在那裏,以劍拄地,似乎已經要力竭了。

    寺川綾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狠戾:“你的身手很好,我真不想殺你,可惜你太沒有魄力了,居然不知道在關鍵的時候要放棄。”本來這次襲擊是十拿九穩的,偏偏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她都不知道那兩隻怪物是從哪里跑出來的,竟然還十分厲害,尤其是那條似龍非龍的東西。以二對一,八歧大蛇居然沒有什麼勝算,如果她不趕緊拿下管一恒,恐怕這次非但得不到九嬰,還要把八歧大蛇也賠進去,畢竟哥哥得到蛇骨不久,操縱起來還不是很靈活。

    管一恒喘息著抬起頭來看著她,神色狠戾:“那就來吧!”

    寺川綾狠狠咬牙,猛然尖聲打個呼哨,犬鬼從黑暗裏又躥出來,從側面撲向葉關辰。她自己則雙手一分,四點銀光上下射-出,將管一恒胸前面部全部籠罩其中,要逼得他無暇去救葉關辰。

    但這次管一恒卻根本沒有去管犬鬼,倒是向後一退,宵練抖出四朵劍花,將四點銀光震開,同時用後背把葉關辰撞了出去,而後手腕一轉,劍尖指地,斷喝一聲:“開!”

    忽然間廣場的地面上銀光閃爍,一個符陣悄然閃現,無數細碎的銀光組成了一張網,緊緊罩住了自投羅網的犬鬼。

    犬鬼發出吃痛的嚎叫,竭力掙扎,但銀光看起來細如蛛絲,卻堅韌無比,任由犬鬼翻騰抓扯都毫無用處。

    寺川綾臉色一變,抬手扔出一張剪成人形的綿紙。綿紙輕飄飄地飛出去,卻在半空化成一個尺把長的女子,帶著一股寒氣向地上的符陣撲去,所過之處空氣竟凝成了一串串細碎的雪花,仿佛彗星拖著彗尾一般。

    不過這雪女才觸到符陣,銀光之中就猛地騰起一股紅光,呼地一下雪女全身都燃燒起來,一聲短促的哀號之後,又恢復了紙人的形狀。不過已經被燒成了紙灰,風一吹就化成片片灰燼,散落一地。

    管一恒冷眼看著寺川綾的動作,直到雪女被燒成灰燼,他臉上才浮起淡淡的冷笑,猛然直起身體,宵練劍遙遙向著寺川綾一點:“現在一對一,有什麼本事使出來吧。”

    寺川綾臉色鐵青。到這時候她當然看得出來,管一恒哪里是真的落了下風,不過是借著躲閃的機會在繪符陣罷了。現在犬鬼已經落入符陣之中,自己的紙剪式神根本連符陣都不能靠近,單論一對一,她怎麼是管一恒的對手?

    頭頂突然傳來一聲尖嘯,即使有無數彩燈照耀,廣場上仍舊能感覺到突然明亮了起來。管一恒和寺川綾同時抬頭,只見天空之中迷霧退散,一隻大鳥展開雙翅,全身上下金光閃爍,俯衝了下來,發出的卻是寺川健的聲音:“快走!”

 

    寺川綾縱身躍起,大鳥用爪子一撈將她撈住,轉身就走,只留下地上的犬鬼發出不甘又無奈的哀號,瞪著眼睛看著主人逃了。

    管一恒往前追了一步,又停了下來:“金翅大鵬鳥!”

    “什麼鳥?”葉關辰跟過來,仰頭也往天上看,“霧散了!”

    正在這時,音樂噴泉的表演時間已經結束,音樂聲轉為低柔輕快的小夜曲,水柱和鐳射消失,噴泉又恢復了平靜。而天空之中也如這噴泉一般,雲開霧散,夜色清明,什麼八歧大蛇,什麼睚眥和騰蛇,全都消失了。

    管一恒一拳砸在旁邊的樹上,臉色陰沉:“金翅大鵬鳥是龍蛇的剋星。”顯然,八歧大蛇在睚眥和騰蛇的夾攻之下落了下風,寺川健只能召來金翅大鵬鳥,才將睚眥騰蛇驅走。不過這樣一來,他自己的八歧大蛇自然也不能用了。再者看剛才那金翅大鵬的形體,不過也就比普通兀鷲再大一些,遠不及真身,可見也就是勉強借一借靈,嚇唬一下睚眥罷了,也就難怪金翅大鵬一出現,不是追擊睚眥和騰蛇,而是先抓了寺川綾逃跑。讓管一恒惱怒的是,睚眥和騰蛇就此消失,養妖族的線索便又失去了。

    葉關辰咳嗽了幾聲,指著符陣裏的犬鬼:“這個怎麼辦?”

    犬鬼已經閉目待死,符陣發出的銀光深深勒入它皮肉之中,將它勒得縮到原來三分之二大小。淡淡的黑氣從銀光所勒之處往外冒,等到黑氣散盡,也就是它斃命之時了。

    管一恒冷冷看了一眼:“咎由自取。”

    “我看,不如也禁錮起來。寺川兄妹也好,真田一男也好,平白的從日本跑到中國來生事,這也是個證據吧?”

    “這倒也是。”管一恒想了想,周身上下摸了摸,卻什麼都沒摸出來,只得先拿了一張符紙,走過去對著犬鬼後背一貼。銀光閃過,犬鬼和符陣一起消失,符紙上卻印出一張犬鬼的小像。管一恒將符紙仔細折疊成方勝揣進衣兜,“先這樣,回去之後找個桃木牌禁錮進去。”

    廣場外面響起了警車的聲音,之前有人報警,員警這會兒終於趕到了。管一恒出示了自己的證件,幾句話打發了員警,拉著葉關辰走了:“你不能再回家了。”昨天晚上看見的黑影十有八-九恐怕就是犬鬼,既然寺川兄妹知道了葉關辰的住處,那就太危險了。

    “或者我可以去黃助理家住一夜。”葉關辰被廣場上的風吹得臉色發白,搓了搓手。

    管一恒搖了搖頭:“寺川兄妹不知道躲在哪兒,有心算無心,防不勝防。幸好陸總離開西安了,你給他打個電話,暫時不要回來。你跟我先去農家樂那邊住。”那邊好幾十個高級天師,寺川兄妹如果敢摸到那邊去,就是八歧大蛇也只能有來無回,“手怎麼這麼涼?”

    葉關辰自嘲地一笑:“被嚇著了……那狗突然撲過來,兩隻前爪都搭到我肩上了,如果不是對面一個女孩驚叫起來說是狗,我說不定就回頭看了……”

    狼就經常用這一招。兩隻前爪往人肩上一搭,趁人回頭的時候一口咬斷咽喉。管一恒心裏一抽:“別說了。當時我不該去追河童。”那分明是調虎離山之計,犧牲一隻從真田一男處收來的河童,寺川兄妹當然是毫不心疼的。

    管一恒把葉關辰的手合在自己掌心搓了搓。葉關辰的手冰涼,在這樣的夏夜裏簡直像塊冰。管一恒不假思索地脫下襯衣披到他身上:“冷嗎?”

    走出廣場,燈光就黯淡了許多,只有路燈微黃的光線落在管一恒身上。青年人結實的身體肌肉結實而勻稱,把針織的小背心撐得緊繃繃的,露在外面的皮膚有些汗濕,在燈光下泛著蜂蜜般的光澤。

    葉關辰抬手握拳壓著嘴唇輕咳了一聲,把目光轉開:“並不怎麼冷……”

    “手這麼涼,不冷也披一會兒。”管一恒硬給他把衣服攏一攏。

    襯衣上帶著青年人微有點汗意的氣息,暖融融的包圍著人。葉關辰微微低了低頭,用手指摸了一下管一恒的指節:“碰破皮了。怎麼用那麼大的力氣捶樹?”

    管一恒也低頭看了看自己指節上的傷,半晌才說:“我以前沒有跟你說過吧,養妖族,是我的殺父仇人……”

    西安的初夏已經炎熱,卻還沒有熱到無處可逃的程度,夜風吹來,又送一絲涼爽,叫人渾身毛孔都要舒張開的那種自在。這樣的天氣,路燈燈光之下,本來很適宜兩人牽著手慢慢地走,講幾句情話。可是管一恒說出來的,卻是十年前一樁血淋淋的舊事……

 第44章 深夜變故

    “你沒事吧?”得知管一恒遇襲,東方瑜兄妹也趕回了農家樂。東方瑜拉著管一恒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東方琳眼圈已經有些發紅了:“早知道我真不該去看什麼風水!”

    “這誰能知道。”管一恒沖東方琳笑笑,“沒事,腿上也就是皮肉傷,不過繃帶纏太多了,看著好像有點嚇人就是了。”

    東方瑜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確認的確是沒有大礙,這才放心:“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寺川兄妹。”管一恒剛說了幾句,負責接待的小姑娘已經滿臉為難地出來:“管天師,周副會長說了,實在沒有房間安排。你看,要不然我還是去別的農家樂再定幾間房間吧?不過……不過可能要再往外走一走了,旁邊那一家好像沒有空房間了。”

    管一恒臉色不由得一變:“我剛才已經說明了,葉關辰很有可能受到日本陰陽師的襲擊,為了保護他才帶他到這裏來,天師守則裏有明文規定,我們有責任和義務保護普通民眾。周副會長不會不知道吧?”

    小姑娘苦著臉,實在沒辦法只能說了實話:“周副會長說,這裏是內部會議,不能,不能帶外人進來,這是違反紀律的……”

    管一恒火氣騰騰往上躥:“那麼周副會長的意思是見死不救了?”

    葉關辰趕緊拉了他一下:“算了,這位周副會長說的也沒錯,我們去旁邊住就是了。”

    農家樂的園子彼此之間說是緊挨著,也有幾百米的距離,再往外就更遠,萬一有什麼事呢?管一恒也並不是非要住在一群天師中間才能安心,但他分明已經把情況說得非常清楚了,事關日本陰陽師,還有八歧大蛇那樣的妖獸,周峻卻因為兩家的私人恩怨就這麼拒絕了,簡直是草菅人命呢!身為副會長,就這樣公報私仇?

    “誰在吵鬧!”周峻陰沉著臉走了出來,“管一恒,你雖然隸屬十三處,可到了協會這裏也仍舊要遵守協會的紀律。內部會議不許外部人員入內,尤其是身份不明人員,這一條你忘記了嗎?難道十三處也這麼不講究嗎?”

    “什麼叫身份不明人員?”管一恒迎著他站起來,“周副會長能不能講清楚一點?”

    “還要講得多清楚?”周峻掃一眼葉關辰,“聽董涵說,這位葉先生從濱海騰蛇事件開始就參與了?”

    管一恒一聽董涵的名字就知道沒好事:“對。”

    “聽說養妖族幾次出現,這位葉先生都在現場?”

    管一恒的眉毛頓時揚了起來:“周副會長這是什麼意思?你是懷疑關辰?”

    “不行嗎?”周峻提高聲音,“我是副會長,要對協會負責,既然他有嫌疑,當然不能入內。你可以到旁邊的農家樂找個房間,但是這裏不行。”

    管一恒氣得臉色都變了:“周副會長,這是正事,你不要公報私仇!”

    “你說誰公報私仇!”周峻頓時大怒,“管一恒,你跟你父親一個樣!無視組織規定,自以為是,等到釀成大錯的時候,不要後悔莫及才好!”

    砰地一聲,管一恒面前的茶几被他踢飛了,撞在牆上發出一聲巨響,落下無數白灰。管一恒對周峻怒目而視:“你、再、說、一、遍!”

    “怎麼,你還不服氣嗎?”周峻也是個強脾氣,當即就要跳腳,“當初——”

    外頭的吵鬧已經驚動了好幾個人,周峻話才說了個頭,就有人出來攔他:“周副會長,周副會長,當初的事就別提了,消消氣,消消氣……”

    東方瑜則和葉關辰一左一右拖著暴怒的管一恒:“一恒,你冷靜點!”

    “都不要鬧了!”東方長庚的聲音響了起來,老頭子年紀雖大,吼一嗓子倒是中氣十足,震得大堂裏都有回音了,“成何體統!”

    雖然同為副會長,但東方長庚論年齡論資歷都比周峻老得多,周峻也只能壓下了火氣:“東方副會長,這件事我覺得確實不能通融。”

    “不能通融不要緊,就事論事。”東方長庚看了他一眼,目光略帶責備。

    周峻扭開了臉。他本來也沒想提起舊事的,但管一恒這種不馴的態度確實讓他想起了管松。真不愧是父子倆,明明是紀律規定的事情,這父子兩個總有一套套的說辭提出來。想當初,如果不是管松提出什麼妖物為天地之戾氣所化,是否為天地自行調節陰陽之產物,倘若隨意誅滅,或許使戾氣重歸天地,反而影響平衡的理論;又自做主張沒有當場殺死睚眥,周淵又怎麼會死?

    現在好了,明明內部會議不允許外人進入,管松這個兒子又在提什麼保護民眾安全了,他真是看不出來葉關辰現在有什麼不安全的,兩個日本人已經退去,難道還要整個天師協會貼身保護嗎?更何況按照董涵提出的情況,這個葉關辰確實有些嫌疑,現在農家樂裏還放著一條九嬰一隻猙呢,怎麼可能隨便讓他進入!

    “小管,”東方長庚轉向管一恒,用了一個略微正式點的稱呼,“周副會長也是因為協會的安全紀律。這樣,住在旁邊農家樂裏的天師們騰一間房間出來,今天晚上先住下再說吧。”

    管一恒緊緊地閉著嘴唇,最終還是在東方長庚安撫中略帶一絲責備的眼光下點了點頭。

    東方瑜松了口氣,連忙扯著他往外走。東方琳也跟了出來,小聲埋怨:“周副會長怎麼那麼不近人情……”

    “得了,你少說兩句。”東方瑜的目光不引人注目地掃過葉關辰,今天晚上的麻煩全是這一位惹出來的,“一恒身上還有傷呢,先住下再說。”

    一通折騰之後,終於在隔壁園子裏騰出一個房間來,本來是個單人間,好在床還比較寬,兩個成年人擠擠也就睡下了。管一恒有些抱歉:“這事——還是因為我家的舊事,再說正好是會議期間,要不然不會這樣。”絕大多數天師既然以降妖伏魔為己任,那麼必然也會以保護老百姓為義務的。

    葉關辰簡單洗漱了一下,臉上帶著點水珠走出來:“沒什麼,現在不是也讓我住下來了嗎。倒是你的傷,再讓我看看,剛才為什麼要踢茶几,嫌傷口不會裂嗎?”

    他一邊說,一邊已經在管一恒面前蹲了下來,把管一恒的腳托到自己膝上去解繃帶。

    “啊?”管一恒險些要跳起來,“沒,沒事,不用看了吧?”葉關辰等於是半蹲半跪在地板上,這個姿勢實在是……

    “別動!”葉關辰難得地放沉了聲音,利索地拆開繃帶,頓時皺起眉頭,“果然有些開裂了。這幾天都不要再做劇烈運動了,可惜我現在沒有帶藥,只能好好養著。”

    管一恒覺得彆扭得要命,根本不敢真把腳放在葉關辰膝蓋上,只能尷尬地抬著腿。葉關辰重新給他清洗了一下傷口,再纏好繃帶。雖然他手很快,但處理完之後管一恒也覺得腿都要抬得麻木了。

    “一恒——”葉關辰把繃帶打結系好,抬頭看著管一恒,欲言又止。

    “什麼?”管一恒身體一放鬆,眼皮就有些發沉了。他今天晚上在廣場上繪符耗用了不少靈力,現在真覺得累了。

    “今天你給我講了養妖族的事……”葉關辰垂下眼睛,“你父親——我很難過,但是……”

    管一恒使勁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十年了,今天能說出來,我也覺得心裏舒服一些。養妖族既然已經出現了,我一定能找到他們的!”

    葉關辰默然片刻,站了起來:“你累了,睡吧。”他隨手撈了條毯子坐到旁邊的沙發上,“晚上如果要喝水就叫我,別隨便亂動。”

    管一恒皺了皺眉。旅館的沙發很小,葉關辰得縮成一團才能躺下去:“不然你也上床來睡,反正也就幾個小時,擠擠算了。”

    “那會擠到你的傷口。”葉關辰不容置疑地關了燈,“睡吧,也就幾個小時,湊合一下就行了。”

    農家樂這邊鬧得亂哄哄的時候,金翅大鵬鳥已經帶著寺川綾降落在一條荒僻黑暗的街道上,無力地撲騰了一下翅膀,金光散去,現出寺川健精疲力竭的模樣。

    “哥,你怎麼樣?”金翅大鵬降落的時候已經力竭,寺川綾幾乎是被扔下來的,雖然訓練有素,仍舊把腳腕重重挫了一下。不過她已經顧不得這些,一瘸一拐地撲到寺川健身上:“你受傷了?”

    寺川健腰側有一道傷口,皮肉翻卷十分駭人,不過並沒有傷及筋骨和臟腑。他自己撕了一條衣襟用力纏了一下,長長籲出口氣:“那睚眥果然兇狠。”即使他召出的是金翅大鵬的形象,睚眥居然都敢給了他一爪子。

    “那是睚眥?”寺川綾在這方面的學識遠遠不如兄長,“就是龍九子之一的睚眥?從哪里來的?還有那條蛇,又是什麼東西?”

    寺川健雖然比妹妹的知識淵博點,但也沒能達到一見即知的程度:“不知道,那東西隱藏在雲霧之中,神出鬼沒的,我都沒看清楚究竟是什麼樣子。”

    “到底是哪里來的!”寺川綾今夜本來覺得是十拿九穩了,結果橫生枝節,連自己的式神都折了進去,忍不住埋怨,“哥你如果不是非要留下那個小白臉的命,我早就把他解決了,事情也不會這樣!”

    寺川健一掀眼皮,冷冷地看著妹妹:“解決?姓管的沒了顧忌,你還能逃出命來?”他氣質本來陰鬱,現在臉色蒼白,夜色之中更跟個鬼似的,這麼一抬眼睛,目光陰沉森冷,看得寺川綾硬生生打了個冷戰,趕緊閉上了嘴,心裏卻暗暗嘀咕。她記得寺川健以前最喜歡那種長相精緻的少年,怎麼現在卻換了口味,看上了葉關辰呢?

    她雖然沒把這些話說出口,但寺川健也能看得出來,冷冷地說:“你少管我的閒事。倒是那個姓管的,你口口聲聲說能對付得了,現在怎麼樣?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如果這樣,下次我會直接控制八歧大蛇先殺死他,免得節外生枝。”

    “哥——”寺川綾想反駁,卻無話可說,半天才嘟噥道,“我看那個小白臉也不是省油的燈。犬鬼暗中襲擊,居然沒能把他按倒。我看了一眼,他看起來躲得狼狽不堪,可是到最後也沒有傷到一分一毫,說不定……”

    這一番話她說得不無私心,但寺川健卻真的沉思起來,半晌才慢慢地說:“你說的是真的?”

    寺川綾本來只是想替自己分辯幾句,另外她實在搞不明白葉關辰究竟是好在哪里能這麼吸引她哥哥,所以隨便說說壞話,卻沒想到寺川健竟認真起來,自己也只能認真去回想,但這麼一想,倒確實發現了些疑點:“我確定,他看起來好像是很走運才躲過了襲擊,但其實——普通人那個時候早就亂了——對了!犬鬼當時從他背後過去,已經把爪子搭上他的肩頭了,那個時候一般人都會回頭去看的,可是他沒有動!直到對面一個女人叫起來,他才往旁邊一倒,好像是被犬鬼撲倒的,但其實——其實他是自己倒下去的!”

    她越是回想,就覺得疑點越多,激動地在原地來回走了幾步:“沒錯!哥,就是這樣!他,他絕對不像是普通人的反應!”

    寺川健冷冷地看著她:“夠了!你激動什麼?他的身手充其量也就是比普通人強一些,這就能成為你失敗的藉口了嗎?廢物!”

    寺川綾被訓得一句話也不敢多說了。寺川健也不管地上髒不髒,就盤膝坐在那裏,沉吟起來:“這次失敗的關鍵,就在於突然出現的睚眥,究竟是哪里來的……”

    “對了,哥哥,我想到一件事!”寺川綾突然又說,“昨天晚上我讓犬鬼潛去他們的住處,可是犬鬼好像不敢進入似的。當時我以為是驚動了管一恒,但現在回想起來,在管一恒出現之前,犬鬼就表現出畏懼的意思了。當時,當時窗戶上好像出現了一隻貓。”

    “混蛋!”寺川健暴躁起來,“你得到了犬鬼這麼久,連它究竟是在畏懼什麼都不知道嗎?現在才想起來,有什麼用嗎?用中國人的話說,你這簡直就是在放馬後屁!”

    寺川綾被罵得滿臉通紅,抬不起頭來。她學習的原本是忍術,近年來才開始學習控制式神,而犬鬼又屬於天生有反骨的那種,她雖然能控制得住,但溝通上卻欠缺一些,所以對於犬鬼細微的反應,有很多時候都不能及時掌握。

    寺川健也知道現在罵也無益了,只是心口那團邪火怎麼都壓不住。得到八歧大蛇的遺骨之後,他覺得自己簡直可以到處橫著走了,可結果實在不那麼盡如人意。這火氣無處可發洩,真是憋得難受!

    “算了!”寺川健最後也只能把火氣憋了回去,“反正現在犬鬼也丟了,這種有反骨的東西不要也罷,再想辦法弄別的式神就是。倒是操縱睚眥和那條蛇的人,我們得早點找出來,否則下次恐怕還要吃虧。”

    寺川綾小心翼翼地答應了一聲,窺探著寺川健的表情,小聲說:“我覺得,其實我覺得,葉關辰有點嫌疑……”

    “什麼?”寺川健一翻眼,“綾子,現在是在說正經事!”

    “是。”寺川綾連忙低頭,“但我是認真的。如果昨天晚上,犬鬼不敢進入葉家是因為那只貓,那麼——哥哥覺得那只貓真的是貓嗎?”

    這話讓寺川健沉吟起來:“中國的妖獸太多,那確實可能不是貓……”

    “如果不是貓,那會是什麼?”寺川綾膽子大起來,“如果那是一隻犬鬼都有些畏懼的妖獸,那麼是誰豢養的呢?”

    這答案簡直不要太明顯,不是葉關辰就是陸雲唄。

    “但那一個人已經不在西安市了,所以他肯定不會是豢養睚眥的人。”

    “豢養一隻似貓的妖獸,不等於就是豢養睚眥的人……”寺川健雖然這麼說著,但語氣並不肯定。因為寺川綾說的話很有道理,能養一隻,就能養更多只……

    “如果真是這樣……”寺川健的目光漸漸冷酷起來,他是對葉關辰很有興趣,但他對妖獸更有興趣,如果葉關辰真有這種能力,那麼當玫瑰花變成了荊棘的時候,他也就不好再憐香惜玉了,“一定要弄明白。”

    管一恒是被一陣低沉的吼叫聲驚醒的。一醒過來,他就聞到房間裏有一種淡淡的香氣,淡到他幾乎難以確認這種香氣究竟存不存在,但那種仿佛酣暢淋漓地甜睡過一場的感覺從側面幫助了他——他的睡眠很好,但也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房間裏只有他一個人,並沒有第二個人的呼吸,管一恒隨手打開燈,發現事實確實如此。沙發上只放著塊毯子,葉關辰已經不見了。

    他去哪兒了?管一恒還在思索,外頭已經傳來第二聲低沉的嘯叫,打斷了他的雜念:“九嬰!”

    確實是九嬰。管一恒剛沖出房間,就看見了九嬰聳起來的身軀頂端九個大頭,雖然隔了百來米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更別說它還在吐火。

    農家樂已經燒了起來,提前來到西安的幾十名天師已經有人跑了出來,周峻站在最前頭,雙手結印,一個巨大的金色手掌從他頭頂浮起,向著九嬰吐出的火焰推過去,赤紅的火焰撞上手掌,嗤嗤之聲不絕於耳,硬是被手掌擋在了外頭。

    九嬰一晃身軀,另外幾個頭立刻睜眼張口,一道水流直射而出。費准打著赤膊從後頭沖上來,一揮蛟骨劍,火蛟狂奔而出,張口也是一道火焰。水火相交,一紅一白相持不下,水氣蒸騰,搞得院子裏像個大桑拿房一般。

    畢竟都是高級天師,不用人居中指揮,周峻和費准在前頭頂著,後頭已經有人自發地結起了符陣。嗖嗖聲中十幾條捆妖繩飛搭在九嬰身上,紅繩閃起或金或銀的符文,要結成一張大網將九嬰捆住。

    九嬰仰頭長嘯,龐大的身軀左右扭動,尾巴瘋狂地拍打著地面,但在十幾條捆妖繩的重壓之下,行動漸漸困難起來。

    啪!不知從哪里傳來石頭撞擊的聲音,周峻猛然轉頭:“小心——”

    話猶未了,一頭赤紅色的豹子從熏得發黑的房子裏跳出來,張口就咬住了離得最近的一名天師。旁邊的天師急忙上前去救,這豹子背後的五條尾巴卻像風車一般旋轉抽打起來,那名天師躲開了頭兩條,終於被後面三條尾巴連續抽中,遠遠摔了出去。

    “猙!”周峻目眥欲裂。但他一分心的時候,九嬰因為身上的捆妖繩突然減少了兩根,壓力頓輕,騰出尾巴來就對他狠狠一掃,將那巨大的金色手掌打得四分五裂,連著周峻也踉蹌後退,嘴角溢出一絲血痕。

    管一恒在擊石聲傳來的時候就狂奔了過去,所以當錚咬著那名天師的腿將他撲倒,正要咬斷他的脖子時,一道厲風讓它不得不放棄咬人,抬頭用額頭上的角去抵擋。銀光一閃,錚痛聲哀叫,飛快地跳開,拼命甩著自己的頭。它額頭上的尖角看起來並無損傷,但頂端的顏色卻有一段已經由赤紅轉成了暗黑色,仿佛失去了生命力的腐肉一般。

    因為猙的突然出現,打亂了符陣,九嬰拍倒周峻,趁機使出渾身力氣猛地翻滾起來。它龐大的身軀如同推土機一般,所到之處房倒屋塌。管一恒急忙架起受傷的天師往後退,九嬰已經掙斷身上的捆妖繩,長嘯一聲往西邊沖去,猙也跟著跑了。

    “追!”周峻灰頭土臉地站起來,拔腿就跑,後面沒有受傷的天師們全都跟了上去。

    九嬰一路轟隆隆地碾過,直沖進了秦嶺山脈之中。一眾天師的兩條腿畢竟是有些跟不上。管一恒從農家樂院子裏拖了一輛摩托出來,不管後頭有人大喊大叫,一劍斬斷了車鎖,發動起來就騎了上去。

    這個農家樂離秦嶺山脈極近,中間只隔了一片柿子樹,再無人家。九嬰一路碾斷了無數棵樹,但好在是沒有再傷到人,就一頭紮進了前方樹林之中。

    管一恒把摩托油門加到最大,直沖上山坡,不過還沒進入樹林,他忽然聞到了一股香味。因為是在上風,所以香氣極淡,如果換了別的氣味,他還未必分辨得出來,但偏偏這種香味對他而言刻骨銘心,所以即使只是淡淡的一絲,管一恒也仍舊分辨了出來:“迷獸香!”

 第45章 真相

    迷獸香即使只是一縷,也讓人昏昏欲睡。管一恒不假思索地回手就往自己腿上戳了一劍。宵練劍並未留下傷痕,但疼痛卻是完全一樣的,讓他瞬間清醒了過來,拔腿就往樹林裏沖。

    “小心,有迷香——”樹林另一側忽然跌跌撞撞沖出個人來,才走了幾步就一頭栽倒在地上,是董涵。

    管一恒已經無暇去管董涵是死是活了,他摸出從真田一男那裏得到的白色線香塞住鼻子,幾步就沖進樹林。

    樹林裏已經完全安靜了,被九嬰龐大身軀壓倒的樹還東倒西歪地擺在那裏,仿佛龍捲風過境一般,表明剛才那些場景都並非管一恒自己做夢。但九嬰和猙卻是蹤影全無,倒有一個人蹲在一棵倒下的樹邊,正察看地上一個什麼東西。

    “關——辰?”管一恒覺得喉嚨乾澀難當,擠出來的聲音幾乎都不像他自己的了。

    背對他的人沒有回頭,只是慢慢地站起身來。不過其實也用不著他回頭,管一恒頭一次這麼痛恨自己的眼力太好,即使在昏暗的樹林中,僅憑背影他也能確認,這個人正是葉關辰。

    火光亮起,費准憑藉年輕的心肺和過人的體力第一個沖進了樹林裏,火蛟在他頭頂盤旋,通身上下燃燒的火焰頓時照亮了樹林,也照亮了葉關辰腳下的屍體。

    “朱岩!”費准脫口而出,臉色驟變。

    管一恒的目光也移了下去,地上的屍體幾乎讓人難以辨認,管一恒甚至首先想到的是周建國,因為這具屍體的死狀,完全跟周建國一模一樣,如果沒有抓在手掌中的幾張符咒,要從他乾屍一樣的臉認出是朱岩,還真是件很困難的事。

    騰蛇,迷獸香,失血的周建國,何羅魚,大鵲,無數的畫面在管一恒腦海裏閃過,快得他來不及呼吸。但費准卻完全沒有這些猶豫,當即駢指向前一引,火蛟呼地沖了過去:“果然是你!”

    火蛟周身裹著一團烈火,只是一眨眼就沖到了葉關辰身後。管一恒下意識地往前沖了一步,幾乎就要揮起宵練劍將火蛟截下來,但沒等他做出選擇,葉關辰已經向後一揮手。

    葉關辰的手腕上仍舊戴著那條手鏈,就在他一揮的時候,手鏈中間的獸骨上突然冒出一團黑氣來。那團黑氣冒出來就迅速結成實體,是一個羊頭,卻生著四隻尖角。火蛟正好撞上這只羊頭,只聽轟地一聲,火蛟倒退三尺,周身火焰被挑得四射開去,葉關辰卻借著這一撞的力量往前沖了出去。

    “土螻!”管一恒脫口而出。原來不只是失蹤的何羅魚,就連他自以為已經消滅的土螻,原來也在葉關辰手裏!

    費准卻不管什麼樓不樓的,一擊不中,他立刻拔腿就追:“站住!”

    管一恒像夢遊似的跟在他後頭。他這才發現葉關辰的速度絕不遜于費准,昏暗的樹林之中的背影輕捷如同一頭公鹿,追出了將近八百米,三人之間的距離竟然完全不變。

    費准罵了一句髒話,正準備再驅動火蛟,忽然光線大亮,樹林在前方已經到了盡頭,稍遠處卻是一處山崖,葉關辰再往前跑幾步,就只能跳崖了。

    “看你還往哪跑!”費准頓時精神一振。葉關辰跑得雖然快,但耐力明顯不行,一千米之後動作就慢了下來,更絕對不會有這個體力再攀崖下去。

    懸崖橫在眼前,葉關辰卻好像沒看見似的,竟然根本不減慢速度,就這麼直朝崖邊沖了過去,而後縱身一躍——嘎地一聲長鳴,一隻大鳥憑空出現在他頭頂,這鳥看起來有些像喜鵲,只是比普通喜鵲大了不知多少倍——葉關辰一手抓住一隻鳥足,就讓這只大鵲帶著他往懸崖外頭飛去。

    鵲鳥的飛行能力不算太強,負重能力就更差一些了,所以這只大鵲並不能帶著個成年男人自由飛翔,但當個降落傘是足夠了。費准和管一恒趕到懸崖邊上的時候,就看見葉關辰像架著滑翔傘一樣,借著崖下吹來的山風和氣流,盤旋遠去了。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回過頭來,隔著遠遠的距離看了管一恒一眼。

    管一恒雙手緊握。空著的左手指甲已經深深嵌入掌心,他卻完全沒有任何感覺。費准氣急敗壞地對他說了些什麼,他也充耳不聞,直到背後燈光亮起,天師們都趕了過來,他才仿佛突然從夢遊裏醒過來似的回身看去。

    周峻正沉著臉看著他,冷冷地問:“你有什麼要說的?”

    管一恒略有幾分茫然地環視四周。東方長庚由東方瑜扶著站在最後,祖孫兩個看向他的目光都有些複雜。東方琳神色焦急,似乎想說話,卻被攔了下來。至於其餘的天師,看著他的目光都不太友好,尤其蘭州的分會長是朱家人,神色就更加難看。管一恒把他們全部看了一遍,然後沉默地搖了搖頭……

    農家樂被燒掉了好幾間房間,但找一間房間把人關起來還是不難的。

    管一恒坐在床邊上,看著窗外出神。東方瑜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著,也是沉默無語。不知過了多久,管一恒才問:“朱岩呢?”

    “送去做屍檢了。”東方瑜低低歎了口氣,“費准說他的死狀跟濱海那件案子裏的人完全相同,所以要確認。”

    “是完全相同。”管一恒說完這句話,想了想又問,“董涵當時為什麼在那裏?”

    “九嬰是朱岩看守的,當時九嬰一出現,董涵就想到朱岩會不會出了事。他去看,發現朱岩不知追著什麼出去了,也就追了上去。但他進入樹林就覺得昏沉欲睡,就像在濱海的案子裏一樣,所以趕緊退了出來,並不知道朱岩究竟遇上了什麼。”

    管一恒抬頭看了他一眼:“就是說,董涵也沒看見朱岩是被誰殺的?”

    東方瑜神色微黯,半晌才說:“雖然沒看見,但事實俱在,難道你還要替葉關辰辯護嗎?當時在朱岩屍體旁邊的就只有他一個人——即使不說這些,濱海的案子,旅遊山莊的案子,對了,還有紮龍保護區裏,你說突然出現救了陸雲的那只大鵲,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問題?”

    管一恒沒有說話。從昨夜到現在,他已經把事情全部串起來想過了:文溪酒店裏,葉關辰用迷獸香收走了騰蛇;旅遊山莊裏,葉關辰收走了何羅魚和土螻,他力戰土螻之後昏睡一夜,葉關辰卻還有精力用何羅魚肉制藥,送去了醫院,自然,在網站上更新何羅魚資料的也是他了;之後就是紮龍保護區裏,那只大鵲突然出現救了陸雲,現在想起來,真田一男必然是死於睚眥爪下,那殺他的人是誰也就不必說了。

    還有昨晚在大雁塔北廣場,睚眥和騰蛇聽從的當然是葉關辰的命令,可笑他還在拼命護著葉關辰,卻不知那個男人其實比他強大許多。就連那只叫做幼幼的小貓,既然能夠驅走犬鬼,恐怕也不是什麼普通的貓——榴榴,是了,的確有種妖獸是這樣叫的,那是天狗。只是天狗的頭是白的,不過現在寵物染個毛簡直不要太簡單……

    管一恒覺得腦袋裏昏昏的,好像有一窩馬蜂在擠來擠去,不時地伸出尾巴上的毒刺給他來那麼一下。

    “不要再想了。”東方瑜看著他變化的臉色,滿心不忍,“他不過是一直在利用你——”

    “不!”管一恒突然打斷了他,“他也救過人,幫過我!他用何羅魚肉制藥救了周偉成和王強;在大雁塔廣場上,如果他不放出睚眥和騰蛇,任由八歧大蛇落下地來,後果不堪設想!還有洛陽瘟疫裏,他——”

    他說到這裏,腦海裏突然有什麼一閃:“青耕!也許青耕也是他豢養的!如果沒有青耕,跂踵逃脫,又要大費周折——”

    東方瑜忍不住打斷了他:“一恒!這些話說得再多,朱岩也活不過來了!還有你父親——”

    管一恒突然緊緊咬住了牙,頰邊的肌肉都緊繃了起來。是的,無論葉關辰做過什麼,他的父親和朱岩都回不來了。

    東方瑜歎了口氣:“別想那個了,你得想想現在你怎麼辦。周峻認定你是故意把養妖族的人帶進會議裏來偷九嬰的,當然,大家都知道不可能,但現在情況確實對你不利。”

    管一恒淡淡地說:“周峻自己也知道這不可能。”如果真要把九嬰給葉關辰,他又何必把封印九嬰的銅鼎耳放到會議裏由朱岩保管,豈不是脫褲子放p麼。

    東方瑜苦笑:“是,不過這次——猙也丟了。”周峻當然不至於糊塗到真認定管一恒是勾結養妖族來偷盜妖獸的,但他千辛萬苦替兒子弄來的猙也在此次事件裏丟了,這真是新仇舊恨,周峻要是不借此機會狠狠治管一恒個大罪,那倒奇怪了。

    管一恒很隨意地點了點頭,神色淡然:“那就隨便了。”

    “怎麼能隨便!”東方瑜忍不住提高聲音,隨即又壓了下去,“我已經給管叔叔打電話了,他現在正往北京總會去,不管怎麼樣替你想想辦法。周峻那人——搞不好他能直接把你開除出協會!”

    這下管一恒的神情微微變了變。開除出天師協會,那就是失去了天師資格,就連十三處,他也沒法再回去了,以後就徹底失去了降妖伏魔的合法資格,不但是廢掉了他的前程,更是連他的志向以及父親的遺願都斬斷了。

    “你也別太擔心,爺爺也在想辦法——”東方瑜剛說了一半,就被管一恒打斷了,“其他人呢?”房間外面就守了一個天師,說是看管,其實就是意思意思,畢竟管家有根有底,也不怕他跑了,但是其餘的人呢?

    “都去抓葉關辰了。”東方瑜略有些沒好氣,“都什麼時候了,你想點正經的行不行!”

    管一恒眼神一黯:“這件事周峻既然抓住了,就不會放過。隨便他吧,即使沒有天師資格,我也一樣可以除妖。”

    “開什麼玩笑!”東方瑜擰緊眉毛,“別的不說,協會首先就不會再提供資源了,就是宵練劍你都得交出來!”那就成了所謂的地下獵手,認真說起來,別說再得不到什麼資源和支持,就是收妖都是違法的,萬一在收妖過程中造成了什麼損失,全部都得自己賠償,坐牢都有可能。

    管一恒淡淡地說:“沒有宵練劍,我也能收妖。”以前,赤手空拳他大概只能收點小妖,但現在他似乎對畫符咒又有了一番心得,縱然沒有宵練劍甚至桃根筆,他也不是無所做為了。這麼說起來,葉關辰似乎還真的教了他不少東西……

    “你怎麼——”東方瑜真是氣死了,“我看你是糊塗了!沒有宵練劍,給你個九嬰,你收得了?我說,廢話別講了,我也打電話給十三處了,這件事終歸還是要去總會才能定奪,回了北京,十三處也好替你說話。總之你現在要想好,到時候怎麼給自己辯解!”

    “還要辯解什麼,我做的事都在這裏。”管一恒有些煩躁,“誰如果相信我會勾結養妖族,那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人家信不信是一回事,你怎麼自辯又是另一回事!”東方瑜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跟你說,不光是周峻,還有董涵呢。據他的說法,他幾次提醒過你葉關辰有嫌疑,但你一直不聽,並且幾次讓葉關辰介入案件當中。這個證詞對你可是很不利!要不然,周峻也不敢現在就這麼把你關起來。”

    管一恒沒說話,只是轉過頭去,表示不想再說什麼了。東方瑜看著他這樣子,歎了口氣:“算了,你休息一會吧。”他往門外看了看,摸出個手機來,“給你,已經調成振動了。一會兒管叔叔應該會給你打電話,小點聲。”

    管一恒收起自己的手機,點了點頭。事情一出,周峻就把他的東西全部收走了,這個手機肯定是東方長庚悄悄交給東方瑜的。出了這麼大的事,叔叔肯定是要給他打電話的。

    管家兄妹三人,管松是長兄,下頭一個弟弟管竹,一個妹妹管梅,都是天師。管松去世之後,管家就是管竹掌管,他對兄長留下的這個侄子很是照顧,比對自己的親兒子管一鳴都好些。

    東方瑜出去跟門外的天師說話了,管一恒無意識地把玩著手機,忽然間手機嗡嗡振動起來,卻是個陌生的座機號碼,看起來像公共電話。管一恒心裏突然咯噔一跳,盯了這個號碼一會兒,才慢慢接了起來:“哪位?”

    “……”電話裏有幾秒鐘的沉默,然後葉關辰的聲音低低響了起來,“一恒,是我。”

    “猜到了。”管一恒沒想到再接到葉關辰的電話,他居然會如此自然,仿佛整個人都已經麻木了,反而能夠隨心所欲起來,“還有什麼事嗎?”或者說,還有什麼用得著他的地方嗎?

    “一恒——”葉關辰叫了一聲,隨即沉默了。

    “如果沒什麼事,那我就掛了。”管一恒忽然覺得什麼都不想聽,什麼都不想說。

    “等等!”葉關辰猛然提高聲音,飛速地說,“不管你相不相信,九嬰和猙都不是我放出來的。我知道你暫時不會殺死九嬰,會帶它回十三處,我確實想要九嬰,但我有別的機會可以下手,用不著在一群天師中間冒險去搶!”

    管一恒聽見那句“確實想要九嬰”,只覺得心裏像被錐子狠紮了一下,疼得喘不過氣來。但他隨即抓住了葉關辰後面的半句話:“那放出九嬰的是誰!”

    “我不知道,可能只有朱岩看見了。”葉關辰聲音裏有幾分傷感,“九嬰出現的時候,我曾想用迷獸香幫忙,但有這些天師在場,收伏九嬰並不難。只是那只猙突然沖了出來,才打亂了佈署。後來九嬰掙脫捆妖繩之後往秦嶺跑,我才想追上去收伏它。可是進了樹林,我發現朱岩已經死在那裏。他不會無緣無故跑到樹林裏來,所以我想,朱岩應該是看見了什麼才追出來的。”

    管一恒沉默不語。他的理智告訴他不應該再相信葉關辰,但心卻並不怎麼聽指揮。

    “一恒,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但我從來沒有跟你說過假話。”葉關辰加快了語速,“我想告訴你,我在朱岩的屍體下邊發現了幾小塊玉,看起來就像隨便扔在那裏的碎石,但它們是玉。”

    管一恒腦海裏突然一閃:“周建國的石雕佛頭!”周建國死後,他帶來的石雕佛頭變成了玉佛頭,而現在,一模一樣的死狀,又同樣出現了玉。

    “對。”葉關辰停頓了幾秒鐘,不知在電話那邊做什麼,然後才繼續說,“我很懷疑,當初的玉佛頭並不是有人用來替換的,而是——”

    轟地一聲大響,管一恒在響聲中聽見葉關辰一聲悶哼,話音隨即斷了。

    “喂!”管一恒不由得跳了起來,“你怎麼了?”

    沒有回答,電話裏傳來的是轟轟之聲,像是爆炸,還混合著火焰燃燒時的畢畢之聲。管一恒噌地沖到門口,才一推開門,就被守在門外的天師攔住了:“你想去哪兒!”

    看守他的天師是朱家那個分會長帶來的人,看著管一恒的目光十分不善。東方瑜連忙站起身,打著圓場把管一恒推回屋裏:“你幹什麼啊?”

    “我——”管一恒只說了一個字就閉了嘴。要說什麼?說他要出去找葉關辰?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但,葉關辰遇上了什麼?會是八歧大蛇嗎?但有火焰燃燒的聲音,八歧大蛇是不會噴火的。或者是被哪個天師找到了,動起手來了?

    管一恒坐立不安地一直等到天色又再暗下來,外面才傳來聲音,出去搜索的天師陸陸續續回來了。

    “找到人了?”還是東方瑜過來送飯,管一恒顧不上吃飯,緊盯著他問。

    “沒有。”東方瑜沒什麼好氣,“西安這麼大,到哪兒去找?得了,你別問這個了,我跟你說,屍檢報告出來了,跟濱海案件完全相同,這下就更能認定了——”

    “不!”管一恒打斷了他,“當時在文溪酒店,出現的人至少有兩撥,很有可能還有第三撥人,所以那時候不能認定是葉關辰殺了周建國,現在就更不能認定了。”

    東方瑜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一恒,你到現在還要為姓葉的辯護?你到底還記不記得他是養妖族,記不記得管伯父是怎麼去世的!”

    管一恒沉默了。

    東方瑜看著他眼睛裏不自覺地流露出的痛苦,眉頭緊緊絞在了一起。半天,他轉身走了出去,去了東方長庚房間裏。

    東方長庚的房間還好沒有被火燒到,他正看著桌上的一杯茶出神,聽見孫子的腳步聲也沒有動。東方瑜徑直走到祖父身邊,直截地說:“爺爺,一恒這事,您得幫幫忙。”

    “我當然會幫。”東方長庚注視著茶杯裏的水面。仔細看去,水面並不靜止的,漂浮在其中的茶葉正緩緩地或上升或下沉,隱約形成了一個圖案,“但是這件事很棘手,這你也清楚。”

    “我們東方家在協會裏怎麼也不至於沒有話語權吧?”東方瑜有些賭氣地說。

    東方長庚笑了一聲:“有是有,可是好鋼要用在刀刃上,一恒這件事,因為與養妖族有關,所以是件大事,但一恒本人卻還遠沒有那麼重要,所以這個結果嘛……”一個小人物惹上一件大事,結果如何可想而知,“我可以說話,但東方家的其他人意見也要考慮。”

    “如果他是我們家的人呢?”東方瑜突然說,“您不是一直覺得他跟琳琳是一對?”

    東方長庚終於抬起眼睛看了看孫子,然後指了指那杯茶:“瑜兒,茶是我沖出來的,但你來看這些茶葉,連我也不能完全左右它們的軌跡。現在,你是打算左右你妹妹的生活嗎?”

    東方瑜的臉霎時紅了一下:“爺爺,我只是覺得一恒和琳琳——您也知道,琳琳喜歡一恒,一恒對琳琳也很好。何況,如果琳琳跟一恒結婚,即使是訂婚吧,管家跟我們家自然也就站在了一條線上。”

    “瑜兒啊——”東方長庚長長籲了口氣,“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現在正是一腔熱血,只想著收妖除魔的年紀,在這個年紀,就要做這個年紀應該做的事,不要想太多。要知道,能心無旁騖地去做一件事,這是幸運的,你要珍惜。”

    老人的目光又轉回茶杯裏去:“你看這一卦是什麼?”

    東方瑜怔了一下,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衣袋裏的銅錢,卻被東方長庚阻止了:“用你的心看。”

    “爺爺,我看不出來。”東方瑜有些無奈,“我還遠沒到您那個境界呢。”

    “是無妄卦啊。”東方長庚意味深長地說,“元亨利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瑜兒啊,不正,則有過錯和災禍,不該動啊……”

 第46章 旱魃

    好好的一次分會會長們的例會,結果演變成這種情況,陸續到達的天師們幾乎是全體出動,加上當地員警,到處搜索葉關辰的下落,只是兩天過去,一無所獲。

    葉關辰的住處已經人去樓空,連幼幼都不見了。陸雲遠在帝都,而且他的公司是合法的,在沒有證據證明陸雲本人是養妖族之前,天師協會可沒有查封人家公司的權力,倒是去他們的種植基地搜索了一下。

    東方瑜當然是跟著去了,回來之後捉個機會,偷偷又溜進房間裏跟管一恒描述了一下那個種植基地:“種的都是貴重藥材,有些藥材我都叫不上名來。還有個靈芝園,裏頭種的靈芝大約都有百年左右了。”

    種植基地建起來不過五年,這些百年左右的靈芝顯然不是這園子裏種起來的,肯定是不知打哪兒移栽過來的。

    “靈芝園裏發現了幾個收集露水的小裝置,大概是沒來得及拆走,不知是做什麼用的。”

    露水?管一恒忽然想起了曾經出現在王強房間裏的那一小瓶柏上露,難道說,那也是葉關辰送去的?這個人,究竟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都做了什麼?他幫過他多少?又為什麼幫他?難道說,是對當年害死他父親的事在愧疚?

    管一恒搖搖頭,把父親的去世壓回心底:“東方,我有件事要跟你說。”那天葉關辰的電話雖然只打到一半,但已經說出了一個極其重要的資訊——放出九嬰的另有其人——當然,這個結論必須要在他相信葉關辰的基礎上才能成立,但反復思索了兩天,管一恒實在覺得,他沒有不相信葉關辰的理由。

    “你相信他?”東方瑜瞪大了眼睛,“到現在你還相信他?”

    “為什麼不?”管一恒反問,“他要九嬰,什麼時候不能對我下手,偏偏要在幾十名天師中間冒險去偷?何況如果不是寺川兄妹突然出現,我根本就不會帶他來農家樂。”

    東方瑜皺著眉頭:“這個,或許他是在放長線釣魚。一旦在途中對你下手,嫌疑就太大,很容易被識破,今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像現在這樣子,如果他成功偷走了九嬰,你依舊不會懷疑他,他照樣可以利用你來偷取妖獸。”

    “利用我偷取妖獸?我有什麼可以讓他利用的?他能收走睚眥和騰蛇,難道還收不走九嬰或者別的妖獸,還需要利用我嗎?”

    這下東方瑜啞口無言了,半天才說:“但跟著你,接觸妖獸的機會更大。”

    管一恒沒說話。事實上東方瑜自己也知道這實在有些強辯了,如果葉關辰真的不是放出九嬰的人,那麼協會內部就有另一個要偷走九嬰,查出這個人要比定葉關辰的罪更重要:“那你懷疑誰?”

    “董涵。”管一恒毫不猶豫地說,“進入樹林的總共三個人,朱岩死了,那麼董涵跟葉關辰應該有相同的嫌疑。”

    東方瑜搖搖頭:“這不可能。一恒,董涵要偷九嬰做什麼?葉關辰要九嬰,因為他是養妖一族,而董涵——你知道總會那個犀角號的來歷嗎?那頭辟塵犀就是董涵捉住的。如果他要妖獸,又何必把辟塵犀交給總會?”

    這個管一恒倒是頭一次聽說:“辟塵犀是董涵捉住的?”

    “對。當時辟塵犀在西雙版納地區為害,連一名地下獵手都死在它的角下,董涵那時正回家探親,為了捉住它也耗費了不少力氣。你要知道,那不是協會下達的任務,如果董涵把辟塵犀隱匿下來,也沒有人會知道。”

    這也是鐵打的證據,管一恒不由得也沉默了。東方瑜看了看他的臉色:“我去再核對一下,九嬰被放出來的時候,除了董涵,還有誰沒有出現。你懷疑的也有道理,現在能夠用妖煉器,未必不是有人對九嬰動了心,不可不防。”

    管一恒點了點頭,才問:“還是沒找到人?”

    “沒有。”東方瑜搖搖頭,“周峻覺得人早就不在西安了——既然已經暴露了身份,我想他也不會留在西安等著人來抓——這次的會議也就是草草結束,周峻打算明天就先帶你回帝都。”

    管一恒自嘲地笑了笑:“還用得著周副會長親自押送?”

    “爺爺也一起回去。”東方瑜連忙說,“說不上什麼押送,你別多想了。”

    管一恒並不很在乎這個,只是擺了擺手,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沒找到人,但最近西安市內有沒有發生火災?”

    “火災那也是常有的事。”東方瑜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問這個。

    管一恒沉吟了一下,低聲說了一串數字:“你幫我去查一下這個公用電話,看看它在哪里,有沒有起火的痕跡。”

    東方瑜雖然不解,但還是去了,到了晚上才借著送飯的機會又過來:“查到了,是近郊一個公用電話亭,很偏僻的地方。但是,你怎麼知道它起了火?”

    “那就是確實起火了?”管一恒追問。

    “是。”東方瑜點點頭,“整個電話亭都被燒掉了,燒得乾乾淨淨,幸好周圍地形開闊,否則只怕會引起火災。據附近居民說,半夜裏他們聽見呯地一聲,起來就看見電話亭變成了一個火球,好像什麼爆炸了似的。他們都懷疑是地下的煤氣管道有問題,不過煤氣公司已經去查過管道,並沒發現有洩漏現象。”他緊盯著管一恒,“一恒,你究竟是知道什麼?還有什麼不能跟我說的?”

    “我只是不想你捲進來太多,這件事沒查清楚之前,萬一被人發現,說不定周峻連你也扣上個罪名。”

    東方瑜冷笑:“他敢!”東方家可不是管家能比的,“而且他能怎麼著我?就算吊銷我天師執照,我還能去給人看風水呢。”他沒有管一恒那麼執著於降妖捉怪,事實上他跟朱岩的性質差不多,基本上屬於二線天師,一般不出外勤,有沒有天師執照實在沒什麼太大區別。

    管一恒低頭想了想,還是把葉關辰的那個電話告訴了東方瑜。

    “怎麼又是聽他說的……”東方瑜簡直頭大如鬥,“我還以為是你自己想的——我說一恒,你怎麼跟鬼迷心竅似的?就算朱岩身邊有幾塊玉,那又能證明什麼?能證明朱岩不是他殺的?我看正好相反!在文溪酒店他放出迷獸香,當時能保持神智清醒的就只有他,要殺周建國簡直易如反掌好不好?”

    “那麼方皇呢?”管一恒反問,“如果他用迷獸香,就完全沒有必要放出方皇。”

    這個問題東方瑜就真的無法回答了。管一恒沉聲說:“所以,養妖族——或者說覬覦妖獸的人絕不是只有葉關辰,萬一這個人真的在協會內部……”

    東方瑜一屁-股坐到床上:“但我已經去核實了,九嬰和猙出現的時候,除了朱岩和董涵之外,所有的天師都有在現場的證明。並且就是董涵,也有人證明在九嬰破窗而出的時候,他並不在朱岩房間裏。”而朱岩死了,董涵又完全沒有取走妖獸的必要,這線索等於斷了。

    管一恒沒有再說話,只是慢慢抿緊了嘴唇,眼裏露出堅定的表情……

    第二天上午,他們坐上了回帝都的火車。管一恒安靜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凝視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景色。

    坐在外座的是周峻的人,管一恒只知道他叫周海,從排行上來看是周峻的一個遠房侄子,一直在給周峻打下手,按東方瑜的說法,就是他告訴東方瑜,九嬰從朱岩房間破窗而出的時候,他正跟董涵在聊天。

    “我想去一下洗手間。”管一恒把目光收回來,轉頭看著周海。

    “總共也就是四個多小時的車程。”周海坐著沒動,“現在已經過了一多半了,頂多兩個小時就到帝都,管大少就忍耐一下吧。”他在桌子底下動了動手腕,“咱們這樣,讓人看見可不大合適。”

    在桌子下面,兩人的手腕被一副手銬銬在一起,上面搭了件衣服做掩飾,要說確實也不宜走動。但周海的口氣聽著讓人很不舒服,坐在他們前排的東方瑜立刻回過頭來,冷冷盯著周海:“我說周先生還真當自己是員警了?”

    周海嗤了一聲:“要是就好了!我伯父費了多大力氣才捉到的猙,就這麼沒了,哎你說,這要是能起訴賠償該多好?”

    “東方,算了。”管一恒攔住了要發怒的東方瑜,“這是在火車上。”鬧起來實在不大合適。

    東方長庚慢吞吞地站起來:“說起來,老頭子也想去下洗手間了。哎,人老了,就是麻煩,這車也晃得厲害,一恒啊,你來扶扶我。”

    東方長庚開口,周海再沒敢說什麼,只是站起來跟著走了一趟,不過臉色卻更難看了。周峻在後座都聽見了,臉色也臭得很。董涵坐在他旁邊,看著他的臉色輕輕咳嗽了一聲:“副會長,其實這件事沒必要鬧得這麼僵。東方副會長對那個位置無意,如果爭得他的支持,其實更好。”

    “我也不想跟東方家有什麼衝突,”周峻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可是如果不是姓管的小子,那只猙——”他費了多少力氣才捉來的,就這麼被別人搶了去!就算他爭到了會長的職位,可周濤的實力不能提升上來,又有什麼用!過個十年八年,他離了這個位置,周濤還不是只能當個二流天師,窩窩囊囊地過日子?

    “這個我們可以再想辦法。”董涵安慰他,“只要煉器的事通過決議,以後總能找到合意的妖獸。這次出的這件事,說起來也不算完全的壞事,至少大家都看見了,妖獸只是禁錮,會留下多少隱患。有了這個榜樣,誰還能再覺得這樣做才是好的?”

    周峻仍舊有些氣難平,董涵便轉而說起別的事來:“等回了帝都,估計第一批兩千萬的贊助也能到位了。昨天我那個朋友又來了電話,說最近發掘到一條小礦脈,估計在之前說定的三千萬上,還能再加一千五百萬的贊助。”

    周峻眼睛亮了一下:“如果有四千五百萬,這件事差不多就能定下來了。”

    “我覺得也是。”董涵自信地一笑,“現在天師這個行當人少了,再想弄點贊助也不容易。張家鐘家那樣大的家族,每年上來的贊助也就那麼些,這幾年,兩千萬以上的贊助根本都看不見了。”

    說到這個,周峻倒微微歎了口氣:“現在的人——事不關己也就高高掛起了,別看張家鐘家這樣的世家,家大業大不錯,可人也多;人一多,心就難齊,拼死拼活經營起來的企業,要白養著家裏的人也就罷了,還要去養不相關的人……何況這幾年經濟也不景氣,當然誰也不願意出錢了。再這麼下去,天師行業只會越來越萎縮,人才越來越流失……”

    董涵笑著恭維了他一句:“所以我才覺得周副會長你最適合接任會長的職位,這樣天師行業才有發展的未來。是啊,現在的社會情況就是這樣,我們再怎麼樣也不能跟社會脫節,沒有足夠的資源,難道讓年輕人們赤手空拳去打怪?不過,我聽說總會裏還存著一批妖獸?”

    “嗯。”周峻還在擔憂著天師行的未來發展空間,順口回答,“是有一批,我也才知道不久。在管松之前也有人是這麼想的,所以檔案室還真存著一批妖獸。”

    “不知道都存了什麼妖獸,可別像九嬰那樣……”

    “具體存了什麼我也不知道。”周峻搖搖頭,“那是協會的機密,只有會長才知道存了什麼,又存在什麼地方。”

    董涵很識趣地轉開了話題:“葉關辰到現在還沒找到,說實在的我有點擔心……”

    “我已經下了臨時通緝令。”一說到這個,周峻頓時寒了臉,“等到了總會,就升成追殺令。他殺了朱岩,已經有資格使用追殺令了。”

    董涵笑了笑,正要說話,周峻的手機忽然響了,他接起來聽了幾句,眉頭就是一皺:“旱魃?怎麼,在懷柔出現了?”

    在旁邊聽的董涵目光頓時微微一亮,不動聲色地看了周峻一眼,稍稍坐得近了一點。周峻皺眉聽著:“怎麼不向總會回報調人去捉?什麼,有個實習天師?旱魃這種東西,一個實習天師怎麼對付得了……總會暫時沒人?行了我知道了,這樣,我馬上就要回去,我去懷柔看看就是了。”

    “我也跟您去。”董涵等他打完電話就笑眯眯地說,“其實一隻旱魃也用不著您過去的,我帶小費過去就行了。”

    周峻搖搖頭:“聽那邊的說法,這旱魃有點古怪,恐怕不是普通旱魃那麼簡單,我也過去看看。不過——”他看了一眼前座的管一恒,“要是讓東方家的人把這小子先押回總會去,肯定要提前替他說話,再說,管家的宵練劍對付這種東西效果不錯……”

    “那就讓小管一起去。”董涵含笑,“戴罪立功,想必管家人也是願意的。”

    於是,一行人最後是在保定下的車,然後直奔懷柔,不過,東方長庚由東方瑜陪著,先回了北京。東方瑜很不情願,東方長庚卻攔住了他:“一恒這也算是補償,真用了他的宵練劍,周峻還好意思死扣著罪名不放?”

    東方瑜冷笑:“堂堂的副會長,連只旱魃也降服不了,好意思說麼?”

    “這你就說得不對了。”東方長庚心平氣和地點了點孫子,“不要說氣話。旱魃這東西比較特殊,原是天女,後來精魂散之人間,如今成點氣候的旱魃,多半都是有天女一絲精魂的,確實不好對付。嚴格說起來,對付這東西需要大量的水,可是祈雨符那不是能隨便用的,到時候噴滅旱魃了,挪來的雨水怎麼辦?妄動天時,很可能牽一髮而動全身,鬧得以後風雨失調。要說起來,張家有一管笛子,是萬年寒冰中所藏的魚骨所制,吹起來其音冰寒,倒能滅旱魃的暑熱之氣,但現在又遠水解不了近渴。所以說,還真是用宵練劍最合適。周峻這樣,也是負責任的想法,如果他為了跟一恒賭氣,非要放著捷徑不走去大費周章,那才不對。須知天師收妖伏魔是為了衛護人間,如果收了一通妖,死了一群人,那你的‘衛護’又哪里做到了呢?”

    一席話說得東方瑜不吭聲了。他們坐車直抵帝都的西火車站,一下車,東方瑜就看見一個中年人在出站口張望:“管叔?”

    管竹四十多歲,方正的國字臉,膚色黝黑,眉宇之間跟管一恒有三分相似,雖然穩穩地站在那裏,眼神裏卻透出焦急不安:“東方副會長,小瑜。一恒呢?你們不是一趟車回來的?”

    “一恒去懷柔幫忙收旱魃了。”東方瑜連忙回答,“管叔別擔心,他現在挺好的。”

    “唉。”管竹完全沒有被安慰到,“這孩子——怎麼會弄出這麼大的事來……”

    東方長庚扶著手杖往前走,泰然自若地說:“一恒也沒有什麼大錯,無非是看錯了人,年輕人嘛,這樣的錯誤也都正常。”

    “可是——”管竹已經來帝都三天了,“協會那邊的意思,恐怕……”

    東方長庚笑了笑:“孩子受點挫折沒什麼不好,管竹啊,你也太小心了。”

    “他是大哥唯一的骨肉……”管竹低下頭,中年漢子的聲音裏充滿了苦澀,“要是有什麼不妥,我將來怎麼向大哥大嫂交待……”

    東方瑜連忙轉了話題:“管叔,一鳴他放假了吧?”

    “啊?哦——”管竹這才想起來,“對了,剛才說他們去懷柔了?對,那邊有旱魃傷人,小鳴好像過去了。”

    東方長庚不由得皺了皺眉:“你這個當爸爸的,都不知道自己兒子去哪里了?”

    “他說要實習……”管竹有些尷尬,“就給我打了個電話,這幾天我又忙著一恒的事……”

    東方長庚停下腳步,打量了他一下:“管竹啊,按說這話是老頭子有點多管閒事,但咱們兩家是世交,我也就以老賣老一回。一恒那種情況,你多關心他當然是好的,但也不能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管了。一鳴現在還是實習天師,他就一個人去懷柔了?”

    “可能還有別的人一起……”管竹更尷尬了,“他就說了一句,我也沒細問……”

    東方長庚忍不住搖了搖頭,抬腿往前走了。管竹急忙跟上去:“東方副會長,一恒的事……”

    東方瑜看著他的背影,也忍不住皺了皺眉。管竹對管一恒這個侄子一向很好,但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倒疏忽很多。而管一鳴跟管一恒的關係一向不好,其中未必沒有這個原因。管竹或許覺得自己對大哥的遺孤有責任,但一碗水端成這樣,對家庭關係和睦可沒什麼好處。

    這個時候,周峻一行人也已經到了懷柔附近。來接他們的是當地警方的一名副局長,以前也合作過幾次,一見周峻一行有五人之多,頓時松了口氣:“周副會長來了就好。之前來的兩位小天師,有一位受了傷,我正不知道怎麼辦呢。”當時他就覺得人太年輕了靠不住,但這不是還沒別的天師調過來,只好先用一用了,結果……這麼年輕的小夥子,真燒出個好歹來,他可沒法跟人家爹媽交待。

    “受傷了?”周峻隨口問,“現在人呢?情況怎麼樣?”

    副局長一邊請他們上車,一邊說:“已經送醫院了,燒傷得不輕,幸好是燒傷面積不大。沒受傷的那位管小天師,已經又出去找旱魃了,我們攔都攔不住。”

    周峻一愣:“管小天師?叫什麼名字?”不會這麼巧的吧,又是管家人?

    副局長連忙想了想:“應該是叫——管一鳴。”

 第47章 幽昌

    管一恒也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堂弟管一鳴。

    他們到醫院的時候,正好碰上一個灰撲撲的大男孩從門口的公車上跳下來。正好一輛自行車從斜坡上沖下來,想從公車與馬路牙子之間那點空地搶過去,於是就正沖著男孩子撞過去。結果大男孩一扭身子,靈活無比地跳上馬路沿,騎自行車的人反而被一嚇,咣當一聲倒了。

    “小兔崽子,走路不長——”騎自行車的還沒罵完,已經被對方扯著領子拽起來了:“說什麼?”

    男人萬沒料到“小兔崽子”手勁奇大,整個上半身被拎起來,一條腿還壓在自行車底下呢。欺軟怕硬乃是有些人的天性,於是後半句話馬上被咽了下去:“沒,沒什麼……”

    “下次騎車長點眼!”少年把手一松,掉頭就走,這一轉頭,就看見了管一恒,“……哥?”

    “一鳴,你怎麼……”管一恒上下打量著堂弟,怎麼跟從灰堆裏扒出來似的?

    “你頭髮——”還有一小撮被燎得打起卷了。

    管一鳴隨便抓了一把頭髮:“沒什麼,你怎麼來了?”他是從來不叫管一恒哥哥的。

    “這是周副會長。”周海不動聲色地把管一恒往後拽了一下,“聽說這邊出現了旱魃,還傷了人,周副會長親自過來看看。”

    管一鳴的眼神微微一黯,有幾分懊惱和沮喪地說:“其實——算了,旱魃的活動地點我已經找到了,本來是想找小亮核計一下怎麼收伏的。”現在來了位副會長,也輪不著他出手了。

    周峻打量了他一眼,雖然很不喜歡管家人,但也不得不承認,管一鳴膽子夠大,兩個剛剛訓練了一年的實習天師罷了,就敢跑來捉旱魃,吃了虧都不後退,還敢去找旱魃的巢穴:“年輕人有沖勁是好事,不過也要量力而行。傷得怎麼樣?”

    管一鳴不怎麼情願地回答:“我沒傷到什麼,那旱魃吐出的紅氣確實挺厲害,張亮被燒傷了小腿,醫生說得養幾天。”

 

    跟他一起來的這個張亮也是二十歲,雖然姓張,可跟龍虎山張家沒半點關係,而是天津一個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跟管一鳴在天師訓練營裏同一班,交情不錯。本來管一鳴是借著假期去天津玩的,誰知道在張亮家裏聽一個懷柔來的親戚說了家裏的異象,兩個初生牛犢的小子就直接跑了過來。

    即使躺在病床上,張亮也還是一臉嘻嘻哈哈的:“其實沒什麼事,醫生都說了,燒得不很厲害,就是面積稍微大點,而且現在天氣熱,就怕化膿了,非叫我躺著——說起來也怪我自己,跑得慢了,嘿嘿……”

    只要對的不是管家人,周峻其實還算得上是個溫和的前輩:“燒傷比較麻煩,不要仗著年紀輕就不當回事,醫生怎麼說就要怎麼聽,養好了身體才能說到以後的事。現在說說吧,那旱魃是怎麼回事?”

    其實就連張亮家那個親戚,當初也並沒有發現旱魃,他只是某天早晨起來,發現自己家院子裏的井沒水了。

    現在自來水輸送管道已經鋪設進了鄉村,會用水井的已經沒有幾家了,張家這位親戚是因為院子裏正好有口水井,從前是全村都有名的甜水井,家裏老太太特別喜歡,所以天天都得打點水上來給老太太喝,這才發現了其中的異常。

    為了應付老太太,這位親戚又跑了村裏另外幾口水井,結果發現三口井全都沒了水,露出的井底上,連多年生的青苔都枯黃了。

    “我們到了之後,去他們村子後頭的山上轉了轉,發現山上的泉水也幹了。”張亮的腿被包著,可並不影響他的嘴皮子仍舊十分靈活,“小鳴就說晚上來看看,結果我們守了兩夜,就看見一個小矮人嗖地就過去了,跑得那叫一個快,我們追都追不上。”他還想再說,結果腿上燒傷的地方又疼起來,一陣呲牙咧嘴,顧不上說話了。

    管一鳴接過話頭:“後來我們在看見旱魃的地方布了符陣,,又守了兩天,旱魃果然又經過,只可惜符陣沒能困住它。旱魃掙脫出來,立刻就吐了一道紅氣,小亮跑得慢點,被燒傷了。”

    他說得很簡單,並沒提一連四夜兩個人是怎麼熬過去的,不過佈滿血絲的眼睛已經說明了情況。張亮熬過那陣子疼,撓撓頭發:“這幾天山上樹木都枯黃,我進了醫院幫不上忙,小鳴只好自己上山,這幾天,總共也沒睡過一個踏實覺。”

    “你們應該早點上報。”費准沒好氣地說,“自己拿不下來,就趕緊上報,讓協會調人過來。”

    管一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已經找到了旱魃的巢穴,沒人過來,這次我也能收伏它。”

    費准嗤了一聲,董涵已經攔住了他,和顏悅色地對管一鳴說:“周副會長過來,也是當地警方報的案,聽說小張天師受了傷,所以擔心你們。既然都來了,那就一起去看看,畢竟早點解決旱魃,當地也少受害不是?我們做天師的,以除妖衛民為責任,可不是為了來爭功的。”說著轉向周峻,“不過小管天師能找到旱魃的巢穴也是功勞,應該有獎勵積分吧。”

    周峻正在看張亮的傷,隨口回答:“當然。這次案件的三分之一積分算是你們兩個的。”

    “小管天師這下可以放心了吧?”董涵笑著對管一鳴說。

    可惜管一鳴只是從鼻子裏嗤了一聲:“我只是個訓練生,還算不上天師呢。我過來捉旱魃也不是為了積分,就像這位天師剛才說的,做天師以除妖衛民為責任,不是以積分為責任。”說著就站了起來,“周副會長,那我現在就帶你們過去吧。”

    “你小子——”費准噌地站了起來,怒目而視。

    管一鳴眼皮一翻:“怎麼?我說得不對?”

    “好了好了。”董涵面不改色地打圓場,“年輕人總是這樣,走吧,捉旱魃要緊。”

    周峻微微皺眉,看了一眼管一恒:“周海你就不要去了,在這裏照看一下張亮。”周海不去,管一恒還跟他銬在一起呢,當然也不能去了。

    張亮笑嘻嘻地擺擺手:“我沒事,不用人照看啊。那山挺大的,多去幾個人也好抓旱魃,真不用為了我再浪費人手的。”

    周海也不是很想留下來。旱魃雖然算不得什麼大案子,他本人已經升上中級天師,現在也不是很稀罕那幾個積分,但多出出手總是好的。每件案子上交報告的時候都會把參與人的名字都列在後頭,混個臉熟也很重要。在某些行政崗位有空缺的時候,這也算是一種資歷。

    “我過去,也能給叔叔打個下手。”

    “好吧。”周峻無可無不可,“那到時候你在週邊盯一下。”

    “是。”周海答應著,眼裏閃過一絲陰霾。論天資,他比周濤不知強了多少,原以為到周峻身邊辦事前途更好,誰知道這位族叔真是就把他當個打下手的了,這麼多年才升上正式天師,幹的卻還是這種把守週邊甚至放風之類的雜活,那他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成為更高級的天師?說到底,憑這位族叔天天把周家掛在嘴上,其實在他心裏,周家就只是他周峻的家,只是他那個資質平庸的兒子,至於其他的親戚,根本都沒放在心上過!

    董涵不動聲色地將周海的神色收入眼中,抬起拳頭掩著嘴輕輕地乾咳了一聲,掩藏住一絲淡淡的得意笑意……

    既然周海只是在週邊把風——哦不,是週邊守衛,那管一恒當然也只能呆在週邊了。他也沒說什麼,只是從背包裏取出宵練劍遞給了管一鳴:“拿著這個,你知道怎麼用吧?”

    管一鳴愣了一下。管一恒和周海這一路上都跟情侶似的拉著個手,手臂中間搭件衣服,是個人看見了都知道有問題。剛才管一恒抽劍的時候,那件衣服掀了一下,露出了錚亮的手銬,這一下可真是什麼疑惑都不用有了:“你怎麼了?”

    “沒什麼。”管一恒淡淡地說,“出了點問題。你去吧,小心點。”

    這裏就是張亮家親戚所在的村子後山,屬於黑駝山峰線的一側,有大片的次生林,周峻一行四個人,散入林中立刻就看不見了。

    周海無聊地靠在一棵樹上,隨手翻出一盒煙來。管一恒在旁邊看了一眼:“現在旱魃出現,本來就乾旱,小心引起山火。”

    “管你自己吧。”周海態度惡劣,“有這閒心,你不如想想回了北京怎麼給自己辯護!”

    “事實都擺在那裏,我有什麼好辯護的。”管一恒淡淡地說,然後仿佛不經意地問,“聽說那天晚上,你是第一個聽見九嬰動靜示警的?怎麼你的房間離朱岩很近嗎?”

    “沒錯,就在隔壁,怎麼了?”周海翻了個白眼。

    “沒怎麼,就是覺得你挺警覺,真不愧是周副會長帶出來的。”管一恒的口氣聽著像恭維,可又怎麼都叫人覺得有些諷刺。

    周海警惕地看著管一恒,“你想說什麼?懷疑我根本沒聽見動靜只是在胡說八道?”

    “我可沒懷疑。”管一恒隨意地擺擺手,“我只是覺得,你離得那麼近,居然就沒發現是誰放出九嬰的,真是可惜。”

    “真是可惜”這四個字,從管一恒嘴裏說出來,聽在周海耳朵裏簡直等於“真是沒用”,他頓時就豎起了眉毛,“我當時已經睡下,當然不知道是誰潛進朱天師房間的!”

    管一恒笑了笑,沒再說話。周海只覺得他的笑容裏充滿了不屑,恨不得給這小子一拳,勉強才忍住了,點著煙狠狠抽了一口,別過頭去不願意再看見管一恒。

    管一恒卻根本沒有在意周海的態度,他想的是周海剛才說的話。在西安的時候,東方瑜去核對當時不在場的天師時,周海曾證實九嬰出現的時候他跟董涵是一起的,之後也有人證實曾經看見董涵晚上進了周海的房間。但現在周海卻說自己當時已經睡下,這麼說來,周海所謂跟董涵在一起的時間,應該比九嬰出現的時間更早一點,他對東方瑜所說的話並不完全是撒謊,卻在時間上做了一點兒調整,做了一個半真半假的證明。

    說實在的,自從葉關辰打了那個電話,管一恒就不能不懷疑董涵。最重要的證據就是周建國和朱岩的死狀完全相同,而在文溪酒店和秦嶺樹林裏都出現過的人,除了葉關辰,就是董涵了。

    但是,東方瑜說得也對,董涵連犀角號都能捐給協會,他要妖獸做什麼?這是管一恒始終想不通的地方。按照小成從前說過的話,根本就沒有犯罪動機嘛,難道他是心理變態,什麼都不圖,就圖個損人不利己白開心?怎麼看也不像……

    一種獰厲的嚎叫聲從山林裏隱隱傳出來,周海和管一恒一起抬頭看去,見遠處樹林裏冒出了一股淡淡的黑煙。

    “動上手了。”周海抽了口煙,喃喃地說,“不知道旱魃能不能拿來煉化……”

    “你也同意妖獸煉化?”管一恒注視著那黑煙,隨口問了一句,隨即失笑,“我問的也是廢話。周副會長不都弄了只猙來煉器,你當然也是支持的了。”

    說起那只猙,周海的神色忽然陰鬱了幾分,冷笑了一聲:“你當然是不支持的了,宵練劍,就是五大世家的子弟,也難得有幾個能有這樣的法器。你又怎麼會明白需要法器的人是什麼心情?我要是有你那把宵練劍,現在至少也是中級天師!”

    這些話他大概憋在心裏很久了,現在一開閘就兜不住了,索性全都倒了出來:“就協會提供的那些符咒、石敢當、桃木劍金錢劍,護身玉牌之類,且不說是什麼價錢,就是有錢全買來,都比不上你這把劍。因為沒有高級法器死在外勤上的天師有多少,你知道嗎?”

    管一恒沉默了。

    周海狠狠把指間的煙蒂在旁邊一塊石頭上碾了個粉碎:“董理事的方法才是最好的。妖獸要來幹什麼?師夷長技以制夷,這不是人人都推崇的話嗎?那把妖獸煉器再用來對付妖獸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好?你說不用妖獸煉器,那你倒多弄點法器來發一發啊,你能嗎?”

    管一恒無聲地歎了口氣。他不能。事實上沒人能。所以董涵現在得到了許多年輕天師的追捧,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董理事自己已經有火齊鏡了,可還在關心別的沒有法器的天師——”周海不屑地看了管一恒一眼,“你們這些人呢?”

    管一恒仍舊沒有說話。周海咄咄逼人地追問:“要是你沒了宵練劍,還能抓到什麼?還不是狗屁都抓不著!”

    “不。”管一恒抬起頭來,如果是在從前,他確實不知道自己沒了宵練劍能不能捉妖,不過從那天大雁塔北廣場一戰之後,他領悟到了更多的東西,“我能——不好!”

    周海跟著轉頭,只見就這幾句話的工夫,樹林中剛剛升起的淡淡黑煙忽然變濃了,臉色頓時也一變:“起山火了?”

    “我們上去看看!”管一恒一扯手腕上的手銬,“把這個東西打開!”

    周海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手銬,兩人拔腿就往山上跑去。

    黑煙明確地指示出了激戰的位置,兩人還隔得挺遠就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幹風,似乎也不是很熱,但卻迅速帶走了空氣中的水分,以至於呼吸的時候就像吸進了一團火一般,極快地將人烤幹。

    “看!”管一恒一指旁邊的樹。高大的樹木葉片已經由綠轉黃,他們奔跑的時候碰到幾根斜出來的樹枝,喀一聲輕響,樹枝好像幹掛麵一樣折斷了,露出的斷口沒有半點生機和水分。

    “怎麼這麼……”周海有些難以形容,“這旱魃道行這麼高?”就這一會兒,他覺得自己連汗都快沒了,嘴唇因為乾燥已經要開裂小口子,連說話的時候都要小心些。

    “他們在前面!”管一恒一眼掃過去,發現了林中正在戰鬥的幾人。

    在一片枯黃的樹林裏,旱魃棲身的那棵樹卻詭異地保持著綠色,將那個跟樹皮顏色相同的旱魃隱藏得很好,如果不是一道道長長噴出的紅氣,一時還真難發現它。

    旱魃四周是一隻只飛舞的金色手掌,抵擋著它噴出的紅氣,有時免不了要漏過一道半道,便由手持宵練劍的管一鳴切斷。

    這些紅氣雖然沒有火焰之形,但擊打在金色手掌上卻是火星四濺,濺出的火星落在草木上,則立刻燒出一撮撮黑色的灰燼,顯然其溫度並不下於火焰。

    董涵和費准站在週邊,費准手握蛟骨劍,一臉煩躁模樣。周海連忙問:“你們怎麼不動手?”

    董涵苦笑:“我和費准的法器都是火屬性,對付旱魃並不好用,而且這裏空氣如此乾燥,我們的法器用出來等於助長了旱魃的能力。只能盯著別讓它跑了。”

    旱魃過處,赤地千里。周海忍不住皺起眉頭:“還這麼難弄?”

    “這東西吐出的紅氣夠厲害。”費准也皺著眉頭,“其實最好還是用宵練劍去斬,但這傢伙居然爬到樹上去,砍都沒法砍。”管一鳴身手也算不錯,但要既能爬樹又要躲開旱魃的紅氣,那簡直就不可能了。

    董涵歎道:“就連周副會長的金手印也被它克著,現在就是磨了,磨到旱魃沒了力氣,自然就能殺死。”火克金,周峻的金手印雖然能擋住火焰,但畢竟要多耗費許多力氣。

    “這樣耗下去也不是辦法……”管一恒問,“誰帶了石敢當?”

    幾人面面相覷,片刻後費准才說:“誰帶那個……”他有蛟骨劍,已經很久沒有用過符咒和石敢當這樣的東西了。

    管一恒在包裏摸了摸,摸出七枚古錢來,正是他曾經拿去文溪酒店做入門證明的黃金小五銖。費准一眼看見就搖頭:“這也是金,有什麼用。”

    管一恒沒說話,只是從地上挖了塊土起來,把黃金小五銖塞了進去,然後抖手甩了出去。

    董涵目光一閃,緊盯住了管一恒,只有他看出來了,管一恒在甩出這土塊的時候,五指連點,畫了個簡化的禦水符在上頭。在土塊上畫禦水符,似乎是用錯了地方,但……

    土塊巧妙地從旱魃噴出的紅線當中穿過去,等到旱魃發現的時候,已經到了眼前。旱魃那張似人非人的面孔上露出些不屑的表情,噗地一口紅氣吐過去。土塊遇上紅氣,突然炸了開來,那一瞬間,裏面包含的七枚小五銖四散飛開,在半空中形成七星之形,每枚古錢上似乎都包著一層淡淡的藍色水氣。

    水氣遇紅氣即消,但距離如此之近,水氣消失的時候,古錢都已經打在了旱魃身上。

    一聲尖厲的叫聲,旱魃背後突然張開了一對翅膀,從茂密的樹葉之中,突然飛出一隻鳥來,七枚小五銖有三枚打在旱魃身上,四枚卻被這對翅膀擋住了。

    “還有一個!”費准失聲叫了起來,“這是——”

    “幽昌!”董涵的眼睛唰地亮了起來,“是幽昌!”

    這只鳥身體頗大,頭卻很小,腳也細小,形狀像片葉子,並不是像羅羅那般兇狠的模樣,但渾身上下都有種詭異的感覺。單說剛才吧,這麼大的身體居然能藏在樹葉之間而沒有人發現,看起來好像是跟旱魃合為一體的,這就夠古怪了,更不用說還長得這麼——比例失調。

    那邊,挨了三枚五銖錢的旱魃一頭從樹上栽了下來。這時候眾人才看清楚,這其實是一具成人的屍體,只是幹縮得極其厲害,看起來也就是一米多點,像個孩子一樣。而屍體背後開了個大洞,顯然幽昌就藏在裏面。所以這並不是一隻普通旱魃,而是有幽昌寄居的僵屍魃。

    幽昌根本沒有關心那具乾屍,展開翅膀就往山林裏飛去。

    “別讓它跑了!”董涵大喊一聲,帶著費准先追了上去,瞬間就消失在了密林之間。

 第48章 又一塊殘片

    幽昌乃是五鳳之一。《樂緯葉圖徵》裏記載:五鳳皆五色,為瑞者一,為孽者四。又雲:似鳳有四,並為妖……四曰幽昌,銳目小頭,大身細足,踵若鱗葉……至則旱之感也。

    能與鳳凰並稱,當然不是凡鳥。旱魃挨了三枚古錢就倒了,這幽昌被四枚古錢打在身上,卻仿佛只是撓個癢似的,翅膀隨便一掃,五色身影就像輕煙一般消失于林中,根本毫髮無傷。

    兩條腿怎麼跑得過兩扇翅膀,費准立刻就要放出火蛟追蹤,卻被周峻臉色鐵青地在後頭大喊了一聲:“小心不要引發山火!”

    周峻這會兒心裏十分後悔。之前他有些輕敵了,想著一隻旱魃算不了什麼,生擒住至少也能煉成一件法器,先給周濤用著再說。誰知這只旱魃有幽昌寄居體內,移動速度比普通旱魃更快,竟然被它脫身出去,爬上了大樹。

    這之後他們就有些被動了。幽昌加上旱魃,四周立刻就能變為赤地,稍微有個火星子落上去就難免引發林火。這片珍貴的次生林可經不起火燒,更不必說懷柔就在北京附近,這要是起了山火引發的問題更大,倘若不是顧忌著這個,他早就把旱魃幹掉了,還至於這麼硬碰硬地幹耗?甚至連董涵和費准都不敢出手,生怕反而幫了倒忙。

    管一鳴也跟著追了過去,周海連忙去扶著周峻:“叔叔,你怎麼樣?”

    “沒事,就是耗了點法力。”周峻擺了擺手,看見管一恒在場,覺得面子上頗有些掛不住。

    管一恒卻已經走到一邊去觀察那具旱魃的屍體了。這屍體幹縮得非常厲害,還長了白毛,很難分辨年紀和面目,不過他翻了一翻,發現屍體的右臂有一處沒有長毛,仔細看看,那裏應該有個紋身,因為皮膚乾癟,所以只能看出是個環形,估計原形應該有成人拳頭那麼大。

    “這具屍體是從哪里來的?”管一恒指了指屍體的右臂,“有這個紋身,我想應該不難找到點線索。”

    周海心不在焉地望向幽昌飛去的方向:“說不定董理事已經跟上它了。”

    “難。”管一恒站起來,把從旱魃的印堂、風府、大椎三穴摳出來的五銖錢收起來,又在草叢裏搜索另外四枚古錢,“之前一鳴找到的那個巢穴,幽昌是肯定不會再回去了。要說追它——除非用火蛟,否則這樣的山林裏,怎麼可能追得上。”

    周海白了他一眼:“烏鴉嘴!”

    然而烏鴉嘴往往都是準確的,一個小時之後,當地警方趕上山來時,正好董涵等人空手而歸,果然沒有追上幽昌。管一鳴一路板著臉,顯然對情況十分不滿。

    管一恒看了他一眼:“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管一鳴嗤了一聲,“這麼大的樹林,鳥一飛進去還不跟泥牛入海一樣,到哪兒找去?之前我發現的那個巢穴,幽昌根本就沒回去,大概已經棄之不用了。”

 

    偏偏在管家兩個後輩面前失手,周峻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只好裝做沒聽見,跟過來的員警說話。有了這個紋身,當地的員警很快就辨認出了屍體的身份,是本地一個閑漢,本姓胡,因為不務正業到處瞎混,被人送了個胡混的外號,真名倒少有人提起了。

    胡混的家離此不遠,四十歲了還沒娶上媳婦,家裏只有一個瞎眼老娘,靠著嫁出門的閨女給的生活費過日子。好在左鄰右舍都是做了四五十年鄰居的人,時不時的來照顧一下老人,因此胡混一個月裏有二十天不著家,老人也能過日子,根本就不會問他去了哪里。

    “死了?”周峻等人找到胡混家裏的時候,正好鄰居家一個大嫂在給老人打掃院子,聽說死訊驚得眼睛睜了老大,“怎麼就——唉,老太太怕是要難受了……不過,其實死不死的,老太太也指望不著他!”

    老人眼瞎耳聾,員警費了好大力氣才告訴她胡混的死訊,之後就什麼都問不出來了,倒是大嫂話頭頗健,哇啦哇啦說了不少:“……打小就不學好,爹是伐木的時候被砸死了,他娘自己拉拔兩個孩子可不容易;家裏頭窮,他姐姐為了叫他上學,自己都沒上學,十六就出去打工了,結果就供出這麼個東西!”

    “他平日都幹點什麼?”管一恒問,“總要吃飯的吧?”

    “咳!”大嫂一拍大腿,“沒個正形!我們都猜呀,他是個賊!我們這邊常有來旅遊的,恐怕他沒少順人家的東西,然後賣出去換幾個錢。”她壓低聲音,“隔壁村有個王二狗,跟他是一夥的,時常見他們倆鬼鬼崇崇的湊一塊兒,聽說還收死人的東西。哎喲,那偷墳掘墓可都是損陰德的事,這不是就報應上了嗎?”

    “偷墳掘墓?”管一恒敏銳地聽見了這四個字,“您能詳細說說嗎?”

    “喲——”大嫂又有點猶豫了,“具體怎麼回事我可不知道,要不然,你們去鄰村找王二狗問問唄?”平常那些捕風捉影的閒話講講不要緊,真要跟員警說,多少有點膽怯。

    所謂的鄰村,離這裏還要翻個山頭,管一恒二話沒說起身就走,周海挑起一邊眉毛:“我說,你當你是領導啊?”周峻還沒發話呢,一進了胡混家,管一恒倒好像成了做主的人了。

    管一鳴嗤地笑了一聲,兩手抱胸把臉別到一邊:“有些人不讓別人做主,那自己去查啊!”

    “你小子——”周海才抬起手來指著他,就被管一鳴一巴掌打掉了:“你指誰呢!”

    周峻鐵青著臉瞪了周海一眼:“什麼時候了還爭這些閒事!去鄰村!”他在天師協會這些年,職位是層層上升,出外勤的時候相對就少,即使出來,基本上也就是動手收妖就行,像這樣妖獸不見蹤跡,還要自己去尋找蹤跡的事已經很少了,因此真要像管一恒這樣,從老百姓的閒話裏捕風捉影地找出線索來,還真不是他的強項。

    既然線索都是管一恒找出來的,這時候再來研究誰是領導還有什麼意思,一個待審查物件能做的事領導卻做不到,難道領導很有臉?周海這時候說這話,哪里是給他爭臉,簡直就是照他臉上抽了一巴掌。

    周海被呵斥了一句,不說話了,臉色卻又陰鬱了些。偏偏管一鳴轉回臉來看了他一眼,還笑了一聲。這簡直是火上澆油,周海心裏的火氣眼看就要壓不住,董涵忽然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溫和地一笑:“捉幽昌要緊,周副會長也是心急,走吧。”

    周海看著已經走到前頭去的管家兄弟和周峻,勉強把火氣又壓了下去,卻終於是沒忍住抱怨了一句:“我是為了誰?真是——”他險些就要說狗咬呂洞賓,好在及時咽了回去。

    董涵笑著搖了搖頭:“這是幽昌在逃,周副會長心裏著急,等捉回幽昌自然就好了。走吧,走吧。”

    周海不說話了,董涵便走到前面去,一直跟管一恒並肩而行,仿佛不怎麼經意地笑著說:“剛才那個七星符陣布得實在漂亮,尤其是古錢上附著水氣,可是從土塊裏吸取出來的?真是好心思!我還從來沒見過這種手法呢。從前管松在符咒上就有獨到之處,果然名不虛傳。”

    管一恒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他剛才用的手法可並不是從父親那裏學到的,而是受了葉關辰的啟發。當初在大雁塔北廣場,他在葉關辰的提醒之下,從火燒過的石材裏提煉出火之精,附在符陣上,將寺川綾的棉紙式神燒成了灰。這次,他也用了相似的手法。

    雖然旱魃所到之處,赤地千里,但畢竟土壤之中曾經有過水分,便有留下的水之精,終究還是可以一用的。這法子說穿了也沒有什麼秘密,只是一來難得能想得到,二來就是如何提取的問題了。管一恒當初也是福至心靈,但一樣的手法用在不同的情況下,效果也不一樣。倘若他用得好,那七枚古錢是可以直接將水精送入幽昌體內的,肯定不會讓它就這麼毫髮無傷地跑了,可見他還有很多要提高的地方。

    王二狗所在的村子位置更偏僻,但他家的房子蓋得整整齊齊,比起胡家來簡直好得太多了。不過管一恒等人去的時候,家裏卻是亂糟糟的,王二狗的媳婦摟著個孩子站在院子裏,屋子裏卻傳出一股子香火味兒。

    看見一群人上門,還有穿警服的,王二狗媳婦的臉色頓時有些發白:“你們——你們有什麼事嗎?”

    “王冬生在嗎?”這是王二狗的大名,不過滿村子都叫他二狗就是了。

    “他,他病了……”

    王二狗確實是病了,屋子裏正在跳大神。一個四十來歲的神婆頭頂一塊紅布,正跟發癲癇似的在屋子中間的空地上又扭又跳,地下擱著一隻倒楣的公雞,雞頸被割開,雞血灑了一地,滿屋子的血腥味。

    王二狗本人裹著床棉被縮在炕上,大熱天的仿佛在打擺子,兩眼驚恐地看著前方,眼神卻有些空洞。

    周峻等人進來,打斷了神婆施法,旁邊一個助手模樣的閑漢立刻叫起來:“你們幹什麼!衝撞了胡大仙——”

    他還沒喊完呢,費准已經把手一抬,一小團火苗呼地在神婆頭上燎了起來,不但把紅布瞬間燒成了灰,還把神婆盤得高高的髮髻也燒了一半,嚇得神婆一屁股墩在地上,沒命地叫喚起來:“燒死人了,燒死人啦!”

    費准嗤了一聲,轉頭對周峻說:“副會長,這女人身上沒什麼狐妖附體,不用捉妖了。”

    周峻嘴角抽了一下,厭惡地看一眼地上的神婆:“裝神弄鬼!”

    神婆摸摸頭頂,發現火已經神奇地熄滅了,只燒了頭髮和紅布,卻沒傷到頭皮,頓時恍然是遇到了功力更為高深的“同行”,且對方明顯的人多勢眾,於是也不敢再叫喚了,忙忙從地下爬起來,拎著那只死雞溜掉了。

    管一恒徑直走到王二狗面前,把自己的證件拿出來給他看了看:“我是員警,有幾個問題想問你一下,你認識胡混嗎?”

    一提到胡混,王二狗頓時像挨了一刀似的猛往後一縮,滿臉都是驚恐神色地嚎叫起來:“不是我,不是我呀!我沒想害他,是他自己偷了那東西跑的,不關我的事!”

    一干人等頓時都是精神一振,這顯然有問題了。費准馬上追問:“什麼不關你的事?你看見什麼了?”

    管一恒也同時發問,問的卻是:“他偷了什麼東西?”

    王二狗還支支吾吾不想說,費准已經沒了耐心:“你不說是吧?那我告訴你,胡混已經死了你知道吧?現在就剩下你跟這件事有關了,那下一個死的——”

    “啊!”他還沒嚇唬完,王二狗已經崩潰地抱著腦袋叫喚了起來,“救命,救命啊……”

    別說,費准這麼一嚇唬,有時候還真頂用,王二狗臉青唇白,但到底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講了一番話出來。

    之前鄰村那位大嫂說的偷墳掘墓的話,雖不中亦不遠矣。王二狗並沒有自己去挖墳的勇氣,但卻時常收買別人弄來的東西,再拿去倒賣給一些來景區的遊客,尤其是些外國遊客。胡混這樣的人,他本來是看不上眼的,但胡混死纏爛打,又聲稱自己認識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可以幫著收貨什麼的,硬是纏著王二狗不放,也想幹這個。

    王二狗本來不想理他的,但後來想想,要把東西賣高價,尤其是一些根本不值錢的假元寶假瓷器什麼的,想賣出去少不了有個托兒,於是就收了胡混。要說胡混幹別的不行,當托兒居然頗有天賦,幫著王二狗賣了不少東西。

    這次,王二狗又從一個常打交道的人手裏買了一批東西,有銅錢、瓦當、一些青銅零件什麼的,還有一塊銅質殘片。

    “什麼樣的殘片?”管一恒立刻追問。

    說起這塊殘片,王二狗簡直是面無人色了,哆嗦著比劃了一番:“有兩個巴掌大,十多斤二十斤重吧,生滿了銅銹,綠生生的,乍看還當是青銅的,後來才發現是銅。我琢磨著,像是個鼎或者壺的殘片,上頭,上頭還浮鑄著一隻鳥……”

    他在這方面倒是個內行,居然還把那鳥形圖案拓印了下來。因為生滿了銅銹,所以拓片不十分清晰,但也能看清上頭是一隻鳳形的大鳥,但頭小而身大,尾巴卻短,並不像鳳凰一般有長長的尾羽。

    王二狗看著那拓片像看著鬼似的,斷斷續續地說:“我覺得這東西,這東西應該挺值錢,就跟胡混說,這玩藝得好好做個局,多賣幾個錢。誰知道胡混那傢伙就動了心,趁我不在家,就把東西給偷了……”

    胡混小偷小摸的事幹過不少,溜門撬鎖那也是家常便飯,但這地方人家就這麼幾戶,一旦丟了東西,丟的還是這銅殘片,王二狗回來一看,就懷疑到胡混身上了。他幹這一行這些年,只有他騙人家的,還沒人敢偷到他頭上來,當即就去找胡混了。

    “胡混他,他拿著那殘片跑到他們村的後山裏去了……”王二狗面露驚恐之色,“我本來想狠狠教訓他一頓的,沒想到找去的時候,他正拿著擦銅水在擦那些鏽……”

    這舉動實在愚蠢到家,別人是做舊都來不及,胡混居然還要把舊的整成新的。王二狗找去的時候真是又想揍他又覺可笑,他正要大喊一聲讓胡混住手,忽然之間那塊殘片光芒一閃,一隻鳥從殘片裏飛了出來。

    說是飛,其實最開始的時候不如說是一個淡淡的鳥的虛影浮現出來,跟殘片上所鑄的簡直一模一樣,之後這個虛影迅速擴大,還由灰白的變成了彩色的,只是眨了幾下眼的工夫,一隻五彩的大鳥就出現在胡混眼前。

    王二狗已經看得呆了,胡混當然也一樣,十幾秒鐘之後胡混反應過來,做了一件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是十分愚蠢的事情——他把殘片扔了。之前為了清洗方便,他是呆在一條小溪旁邊,這會兒他隨手一扔,那殘片就撲通一聲掉進了溪水中。

    “我,我覺得,之前我覺得那鳥好像並沒怎麼樣……”王二狗顛三倒四地說著,“剛出來的時候,它就在空中飛著……”

    最初的時候,那五色大鳥似乎並沒有攻擊人的意思,至少它在胡混面前飛了十幾秒鐘,都沒做出攻擊的動作,因此王二狗雖然驚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卻並沒覺得害怕,反而在想自己是不是買到了真寶貝。

    誰知胡混居然嚇成那樣,還把殘片扔進了水中。殘片一落入水,五色大鳥突然尖厲地叫了一聲,一俯身就向胡混沖了下去。

    胡混扔掉了殘片,立刻轉身就跑,可是他再跑也快不過鳥飛,那五色大鳥就沖到他背後,猛地向他背上一啄。

    這五色大鳥翅膀雖寬大,腦袋卻小,嘴喙自然也就不大。但就是這不大的嘴喙那麼一啄,胡混頓時一聲慘叫撲倒在地,後背上鮮血直流,出現了一個杯口大小的洞。而五色大鳥並不甘休,繼續一口口地啄著那傷口,直連腦袋帶脖子都塞了進去,而胡混似乎第一下就被啄斷了脊骨,下半身動彈不得,只能直著脖子一聲聲地慘叫。

    王二狗到了這個時候其實還沒有嚇昏頭。畢竟惡鳥啄人這種事雖然可怕,但就像惡狗咬人一樣,還在正常範圍之內。真正嚇壞了他的,是那五色大鳥最後整個身體都鑽進了胡混的身體,而胡混的慘叫聲終於停止之後,整個屍體開始快速地皺縮起來,仿佛放在火上烤焦的肉一般,扭曲變形,最後竟然縮到了原來的三分之二。

    到了這時候,王二狗終於知道這殘片不是什麼寶貝了。他緊緊地縮在樹後頭,連大氣都不敢出,唯恐那怪鳥再鑽出來發現了他。然而此時,他發現胡混的屍體居然爬了起來!因為已經皺縮僵化,動作十分古怪,頗像個關節僵硬的木偶,卻是出奇地快。

    “它,它扭頭看了我一眼……”王二狗已經上牙碰下牙,幾乎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就是這一眼,嚇得他理智盡失,嗷地一聲叫喚,拔腿就狂奔起來。幸好屍體並沒有來追他,就讓他這麼一口氣跑回了自己家,才發現褲襠都濕了,當夜就發起了高燒。

    “胡混扔掉殘片的地方在哪里?”管一恒聽完他顛三倒四的話,直奔重點,“你帶我們去找找。”

    “不,不……”王二狗快哭了,“我不敢……”

    “放心,我們有這麼多人,都能保護你。”

    “不,不……”

    費准不耐煩地冷笑一聲:“你不去也行啊,等著胡混來找你就是了。”

    一句話嚇得王二狗險些沒又尿了褲子,只得哭喪著臉答應了。

    天色已晚,王二狗走得又慢,一眾人到了後山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就是這條溪,順著上去,有個百來米……”王二狗走到這裏,死活不想動了。周峻也不勉強他,正要打發他回去,忽然聽到半空中一聲厲叫,眾人齊齊抬頭,只見最後一線陽光映照之下,一隻五色大鳥翩飛而來,身後不長的尾羽在陽光下也閃耀著美麗的光澤,乍一看還真像一隻短尾巴鳳凰。

    可惜隨著它的出現,眾人都覺得周圍的空氣陡然升溫而乾燥起來,皮膚裏的水分在迅速地散失,嘴唇發緊,似乎馬上就要乾裂。就連腳下所踩的草地,也在由綠變黃,仿佛電視上的快進鏡頭似的。

    “圍住它!”周峻低聲喝道,將王二狗往後一推,金色掌影隨即浮現出來,錯落有致地圍住了幽昌,“速戰速決,誅殺它!”這次他不想再抱什麼生擒煉器的念頭了,再這麼折騰幾次,搞不好這一帶真要赤地千里,整片山頭的樹林都要毀了。這個損失是極其驚人的,即使天師協會也負不起這個責任。

 第49章 起火

    幽昌顯然還記得就是這群人殺掉了它賴以存身的屍魃,於是周峻的掌影才現,它就尖厲地嘶叫起來,一雙大翅猛地一拍,一股熱風撲面而來,眾人的嘴唇一起裂開了細小的血口,恍然就有種在撒哈拉沙漠裏曬了十天的感覺。

    真動起手來,才發現幽昌能位列五鳳之一,實在是名不虛傳。看起來它只是個致旱的能力,甚至不能如旱魃一般噴出紅氣來,但卻是皮厚血足,周峻的淡金佛掌打上去,它豎起全身羽毛相抗,居然也毫髮無傷,照這樣子,想將它擒下還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這之前說不定眾人就先脫了水了……

    周峻心裏也是著急,但幽昌有翅能飛,一干人等裏除了他的淡金佛掌之外,費准的火蛟能騰空,董涵的火齊鏡也能照到空中,卻都怕起火不敢用。這麼拖延下去,幽昌只要能把他耗得靈力全盡,豈不是就能全身而退了?甚至說不定,還能把他們都做成脫水肉幹呢。

    “周副會長,我看這樣不行!”管一鳴拿了宵練劍就躍躍欲試,卻只能在一旁乾瞪眼,實在忍不住了,“我看您能不能用佛掌將它壓下來,然後我跳上去……”只要能騎到幽昌背上,那就好辦了。

    “這太危險!”管一恒眉頭一皺,“如果幽昌飛高,你再用宵練劍斬傷,它墜下來你也要受傷!如果反應再慢一些,恐怕要摔成重傷了。”

    “收妖本來就危險,這點險都不肯冒,難道就眼看著幽昌肆虐?”管一鳴心裏有些不舒服。論身手,他確實不如這位堂兄,父親管竹時常都說,論身手,論悟性,家裏都數這位堂兄最好,倒是管一鳴這個親兒子的努力,他好像都沒有看在眼裏。

    這次假期,本來他只是不想回家,等到在天津聽說了旱魃的事,就起了心思要來懷柔捉妖,也讓父親知道一下,他的兒子並不是那麼不成器,一輩子只能落在堂兄後面。

    雖然旱魃的事半途出了岔子,又變出一個幽昌來,但難得這次他能拿到宵練劍,當然要好好做出個樣子來才行!跳到幽昌背上的方案當然是冒險一點,但只要把握妥當,只斬傷幽昌一邊翅膀,就能讓其緩慢墜地,根本不會摔成重傷的。

    “我聽說在訓練營考試的時候,你不也是這麼過關的嗎?”為什麼到了他這裏就不行了?說到底,還不是覺得他管一鳴不如管一恒!

    管一恒怔了一下。管一鳴說的是他在訓練營的一次升等考試。當時他在畫壁之內碰上了一隻人面鴞,最後就是斬斷大樹逼著鴞鳥下降,然後翻身騎上了鳥背,斬去其一只翅膀,將其誅滅。

    畫壁是天師第一世家張家一位已過世的老前輩布出的幻境,從外頭看僅是一堵繪了山水和無數妖獸的長壁,行入其內卻如置身真山真水之間,連各種妖獸也栩栩如生。

    不過考試畢竟只是考試,幻境之中的妖獸皆是由人繪製而出,其妖力及習性是自書中所得,與真正的妖獸終是有所不同,單論妖力也遠遠不及。而且考試的時候,有六位中級天師和四位高級天師監考,如果有學生遇到性命之險,他們可以隨時將學生從幻境中召回。

    正是因為知道沒有性命之憂,所以管一恒才敢行那樣的險著。事後,雖然他的考試成績很不錯,卻被監考的東方長庚教訓了一番,說他太過衝動,因為有所恃就敢肆意行險,卻不肯多費心去想兩全其美的辦法,如果養成了這樣的行事習慣,日後真正出去捉妖的時候是要吃大虧的。

    老實說,當時管一恒還沒怎麼放在心上,畢竟他的那次考試還被做成了典範重播給訓練營的學員們看,主要是講解他當時的身手如何出色,製造及把握時機如何的妥當。不過,正如東方長庚所說,等到他成了正式天師開始出外勤的時候,就發現自己的缺陷了。不說別的,就說紮龍保護區收伏九嬰的事,他就實在冒失了,如果不是寺川兄妹與真田一男相爭,他們得了漁翁之利,恐怕九嬰之事還難以善了——哦對了,或許,或許葉關辰還在其中插了手……

    管一恒腦海裏倏然有什麼一閃而過——是那香!當時他攀在九嬰背上,九嬰正在發狂。九嬰身軀太大,即使有宵練劍也像拿著小水果刀去剖西瓜一般有些困難,他想攀到九嬰頸上,在七寸處給它來一劍,卻沒有餘力再攀爬。那時,葉關辰忽然掏出了一支線香,就是之前真田一男藏在煙盒裏的那種麻醉香,正是這香氣麻醉了九嬰,他才能乘機將其收入鼎耳之中。

    看起來,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但如果細想起來,卻有一處極大的破綻,那就是如果麻醉香如此有用,為什麼之前真田一男點起香來,卻沒有能制伏九嬰?當時他還跟葉關辰分析過原因,認為是線香裏添加了古柯葉,這東西也有興奮作用,所以九嬰吸入香氣之後短時間內會更興奮而不是麻醉。

    可是當時葉關辰點上那線香拋出來,九嬰卻立刻軟下了身體,翻騰掙扎的力道就此減弱,絲毫也沒有興奮的現象。也就是說,葉關辰當時用的,恐怕根本就不是那線香,極有可能是迷獸香!只是葉關辰甫一拋出線香就叫他閉氣,所以他根本就沒有聞到。

    迷獸香這麼好用,葉關辰如果是想自己拘走九嬰是完全辦得到的,哪里用得著到了西安之後再打九嬰的主意?何況就連銅鼎耳與九嬰之間的聯繫,如果葉關辰不說,他在激戰之中哪里想得到?所以說在西安放出九嬰的人,肯定不是葉關辰!但,到底是誰呢?

 

    耳邊忽然傳來董涵一聲驚呼:“小管,你小心——”

    管一恒猛地從沉思中驚醒,抬頭就見周峻的淡金佛掌已經重重疊疊結成了一個巨大的手印,而費准的火蛟擋住幽昌的去路,逼得幽昌只能硬扛那手印,果然硬生生被壓得往下沉了沉,而管一鳴已經爬上了旁邊一棵大樹,借此機會縱身一躍,就往幽昌後背撲去。只是這附近的樹因為幽昌的出現已經乾枯,樹枝失去了彈性,被他一踩哢嚓一聲便折斷,管一鳴只抓住了幽昌的尾羽,並沒能跳到它的背上去。

    幽昌尖聲鳴叫,先是伸出爪子想去抓管一鳴,繼而彎過脖子回頭去啄,同時頂著佛掌的壓力竭力往上沖飛。周峻壓制不住,而管一鳴一手揪著幾根羽毛,一手握著宵練劍抵擋幽昌亂抓亂啄,一時根本無法翻到幽昌後背上去。

    “小費,放蛟,放蛟!”董涵在旁邊大叫。周海連續兩次拋出捆妖繩,卻都被幽昌用翅膀扇開。

    “一鳴頂住!”管一恒突然想起了銅鼎殘片,剛才他們就是來找殘片的,只是被幽昌擋住了去路,現在幽昌飛高,倒顧不上攻擊他們了,“我去拿那塊殘片!”如果那塊殘片跟鼎耳是同一來源,那麼殘片在手,他就能像收伏九嬰一樣收伏幽昌。

    不過他才轉身跑了兩步,就聽背後一聲淒厲的鳴叫,幽昌雙翅帶著火,一頭向樹林中紮去,只聽轟地一聲,已經乾枯的樹木立刻燃起了熊熊烈焰。

    “一鳴!”管一恒大驚,顧不上別的,拔腿就往火海裏沖了進去。

    這火燒得極快,火星四濺,瞬間幾處同時起火,將眾人全都困進了火海之中。

    管一恒摸出七枚小五銖,手指一彈,七枚金錢來回旋轉碰撞,在他周身護持,將撲面而來的火焰隔開,就一頭紮進了火海:“一鳴!”

    小五銖畢竟是金屬之物,火可克金,這七枚古錢雖有靈氣,但布成的辟火符也不過能抵擋片刻,且擋住了火焰卻擋不住熱氣,撲面而來的火氣沖得他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四周火焰燒得畢剝作響,忽然之間,一聲淒厲的長鳴在前方響起,接著是樹木被撞倒的聲音。管一恒立刻沖了過去,卻見一棵燃燒的大樹迎面倒來,樹後是幽昌瘋狂扇動翅膀的身影,管一鳴正死死揪著它的尾羽,一劍將它一隻腳爪斬了下來。

    幽昌的叫聲幾乎能刺破人的耳膜,使出全力一甩,管一鳴連同揪住的那幾根尾羽都被它甩了下來,重重撞在一棵樹上。幽昌一轉身,三角形的眼睛裏閃出凶光,對著管一鳴就啄了過去。

    古錢破風之聲尖銳如箭,七枚五銖錢在空中排成箭頭狀,實體未到,風箭已經破空而至,直指幽昌的眼睛。幽昌急忙往後一仰頭,管一恒趁機從它身下沖過,把管一鳴扯了出來。

    幽昌一隻腳爪都被管一鳴砍掉了,怎麼肯善罷幹休,立刻就要回身去啄。管一恒一腳飛踢,把倒下來的大樹斜斜推出去,正好倒在幽昌面前,將幽昌與他們兄弟兩個隔開。

    此刻四面火海,煙霧騰騰,一棵樹這麼一隔,兩邊就有些看不清楚。幽昌雖然是主旱之妖獸,也算得是火之精,但畢竟其真身做為鳥類,還是怕火的。管一恒只聽見幽昌尖聲鳴叫,拼命撲扇著雙翼在地上打滾,想要撲滅身上的火。

    幽昌一對大翅扇動起來,雖然不能如大風一般掀起羊角之風,但也是聲勢驚人。風助火勢,幽昌自己倒是能把身上的火滾滅,管一恒兄弟兩個可就慘了。七枚五銖錢被火燒得金亮,眼看就要融化,管一恒撈過宵練劍,在身邊連畫了兩個辟火符,才算把熱氣隔絕開去。但這樣四面火海,如果沖不出去,宵練劍也擋不住。

    管一鳴剛才撞在樹上,右腿狠狠扭了一下,現在疼得幾乎要站不起來。管一恒把他背起來,正打量四周想找個火勢略弱的地方,就覺得頭頂天空忽然陰暗了下來。本來四面烈火,照得人睜不開眼,這時卻像是飄起了濛濛細雨一般,四面的火頭都低了下來,空氣中多了水汽,頓時不再是酷烈逼人。

    “這是——”管一鳴驚訝地抬頭四望,“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天上……”

    管一恒正背著他,也難抬頭往上看,但四周火勢的變化他卻敏銳地覺察到了:“有什麼?你仔細看看!”

    “好像一團雲霧——”管一鳴剛說到這裏,忽聽幽昌一聲尖鳴,他連忙回頭一看,只見背後火勢猛地騰起,之後又回落了下去。就這一騰一落之間,幽昌竟消失了,“幽昌!”

    幽昌消失,火勢頓時又落幾分,管一恒背著管一鳴,撿火頭最小的方嚮往外跑了幾步,就見前面無數水凝成的手掌紛紛拍來,將火苗盡數拍滅,開出一條道路。他急忙順著這方向又沖出一段路,便見周峻站在一條小溪之旁,雙手結印,溪中之水便如有一雙手掬著一般騰空而起,在半空中化為無數透明手掌,對著最近的火牆拍去,已經在周圍開出了一片無火的空地來。

    周峻被熏得一臉黑灰,身後周海比他還狼狽,小腿還被燒傷,正浸在溪水裏散熱。

    周峻見沖出來的是他們兩人,急問:“你們出來了?費准和董涵呢?有沒有看見?”

    “他們還沒出來?”管一恒回頭看去,只見背後的火海突然又騰起了丈許,燒得畢剝有聲。黑煙騰騰,遮蔽天空,儘管管一恒素來眼力過人,也看不清天空中到底有沒有什麼雲霧了。

    “我已經給護林隊打了電話,馬上就會有人來救火——”周峻臉色鐵青,這一片次生林燒成這樣,麻煩大了,“就是董涵和費准,到現在還沒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困進去了。”他有心去救,但根本不知道兩人在哪里,這樣貿然沖進去,恐怕也只有把自己搭上。

    管一恒吸口氣,提起宵練劍在溪水中一點,迅速繞著自己畫了個符陣,身周便有點點水光如同一條流動的光帶般繞住:“我進去找找。”

    他話音未落,火海之中隱隱傳來幾聲沉悶的轟鳴,像是什麼巨物對撞一般,沖天的火舌都翻卷起來,仿佛海上的巨浪,時高時低,似乎火海之中有什麼東西在絞動翻滾一般,但隔得這樣遠,卻是什麼都看不清楚。

    此時護林隊和消防員已經沖上來了,一群人自山火邊緣開始,一邊救火一邊砍隔離帶。周峻用水凝成的掌印護住自己周身,跟管一恒一起紮進了火海。

    不過他們才跑了幾步,火海之中的轟鳴聲就忽然消失了,火舌雖然還在肆虐,卻不像先前一般宛如有生命似的向天直沖,比較像是正常的山火了。

    管一恒宵練劍一圈,將側面探過來的火舌拍飛回去,抬頭往天空看了看。煙霧騰騰之中他也看不清什麼,隱約覺得似乎有一團雲霧遠去,卻又不敢確定。

    正在此時,前方火牆突然被衝破,費准拖著董涵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火蛟身形拉長,化作一個火環圈著他們兩人,一路張開大口,將沿路的山火盡數吞了進去。只是它本身便是火性之物,雖然保住了主人不被山火吞噬,卻也被它身上所攜的魂火烤得熾熱難耐。費准還好,董涵灰頭土臉,身上幾處燒傷,還吸入了些煙氣,熏得半昏不醒。

    山火足足救了十八個小時,到第二天中午才算熄滅。周峻和管一恒幫著以法力移水滅火,也都累得幾乎脫力,眼看最後一處明火也被撲滅,護林隊開始到處檢查有無暗火存留,周峻便覺得兩腿都在打顫了。管一恒到底比他年輕,體力好些,還能支撐著想往樹林裏走:“殘片……”

    周峻這才想起還有一塊殘片的事,連忙勉力跟了上去。王二狗運氣好,幽昌出現之時被周峻推到後頭,並未陷進火海之中,這時候也不敢走,生怕幽昌還會跑出來報復他,一見管一恒要去找殘片,趕緊上來帶路。

    樹林被燒得不成個樣子,周峻看著變成焦黑一片的次生林,只覺得頭大如鬥。管一恒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問:“幽昌身上是怎麼著火的?”

    周峻臉色更黑,半晌才說:“小費的火蛟噴了口火——”想到費准是董涵帶的實習生,又補了一句,“他也是看著幽昌要甩飛小管,著急了……”之前火蛟只擋著幽昌的去路而不攻擊,就是怕噴火引起火災,誰知道到最後也還是沒能避免。

    管一恒卻微微皺起了眉:“火蛟只噴了一口火,就引起這麼大的山火?”

    周峻不耐煩地道:“本來幽昌就是致旱之物,草木乾枯至此,自然一點就著。”這件事真要追究起來,他是職務最高的人,有什麼錯也都得是他兜著,難不成還能推到費准身上去?

    王二狗見兩人之間頗有些不睦,縮了縮脖子,小聲說:“管警官,就,就在前頭了……”

    溪流在前面拐了個彎,形成一個清淺的小水潭,用來洗刷東西倒是非常合適。如果不是樹林都燒掉,這裏樹木茂密,還真不好找呢。

    一場山火燒過,溪流之中的水面上也落了一層灰燼,但水潭總共還沒有一個游泳池大,管一恒在水裏趟了幾步就從這頭走到那頭了:“在哪里?”

    “在——”王二狗也呆了,“我眼看著胡混扔到水裏了,就在那塊最大的石頭旁邊啊!”怎麼就,不見了呢?他生怕管一恒找得不仔細,索性自己跳下水去,幾乎把水潭裏的石頭全摸了一遍,最後傻了眼:“難道是——這幾天被人撿走了?”

    “這地方難道有人常來?”管一恒眉頭一皺,嚇得王二狗又縮了縮脖子:“應該,應該是沒人來……”

    如果時常有人來往,胡混又怎麼會偷了東西躲到這裏來洗刷?一想到胡混,王二狗便覺得後背上唰唰往下淌冷汗,說話都是哭腔了:“管警官,會不會那東西,那東西還去找我啊?”

    “不會。”周峻卻忽然說話了,他盯著管一恒,對王二狗不耐煩地一擺手,“你先下山去,不會有事!”

    王二狗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直到他走得沒了影子,周峻才緩緩地說:“這東西,是不是被葉關辰弄走了?”

    “副會長說什麼?”管一恒心裏一震,下意識地抿緊了嘴唇。

    周峻臉色陰沉:“剛才火海震盪,我不是瞎子!”火勢那樣暴烈明顯的起伏,絕對不正常,“何況之前忽然天降霧氣——聽說那養妖族手裏,還有一條騰蛇?”

    管一恒額頭微微沁出一層汗,卻無話可說。周峻冷笑一聲:“火海震盪,是九嬰吧?”九嬰也是水火之怪,自然可在火中戰鬥。

    一想到丟失的九嬰和猙,周峻真是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厲聲說:“他怎麼知道我們來了懷柔?”

    管一恒心裏也是翻湧不定,忽然聽見周峻這句話,頓時抬起目光:“周副會長這是什麼意思?”

    周峻抬手點著他:“他沒這個本事跟蹤而不被我發覺,怎麼就來得這麼巧?”

    “周副會長是想說我給他通風報信了?”管一恒也有些惱怒,“我怎麼知道會在懷柔出現旱魃!就算我給他通風報信,他也要趕得過來才行!”從他們下火車到幽昌出現,總共才不到一天的時間,葉關辰得插上翅膀飛過來才行。

    周峻氣得胸膛起伏:“恐怕他一直跟著你吧?你來帝都,他也來帝都,你到懷柔,他也到懷柔——管一恒,這話你不用跟我解釋,等著回總會解釋吧!”

    管一恒正要反駁他,忽然心裏一動,如果葉關辰真的來了懷柔,那是不是——他真的是一路跟著他過來的?為什麼?

    誰也不會料到懷柔會突然出現幽昌,除非葉關辰能未卜先知。那麼,他一路也來了帝都,是——為了來找陸雲嗎?或者是,因為擔心……

    管一恒抑制住自己不再往下想,轉而思索起幽昌的失蹤來。當時他記得,在霧氣出現之後,幽昌一聲長鳴就消失了,如果真是葉關辰來了,倒是極有可能。但——有一點不對勁兒,既然他當時已經收走了幽昌,為什麼後面火海之中還會有激烈的戰鬥?九嬰是在跟誰鬥?難道是幽昌又脫困了?

    可是以葉關辰的能力,在畫符一事上能給他那樣精妙的指點,又怎麼會連一隻幽昌都收伏不住?難道說,當時還有另一隻妖獸?又難道說,螳螂捕蟬,卻還有黃雀在後……

 第50章 停職

    一群傷兵空手而歸,實在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更要緊的是這裏頭又攪進了養妖族的事兒,因此周峻一進天師協會總部,就滿臉陰沉地召開會議去了。

    管竹等了兩天才把侄兒等回來,還有自己的兒子,居然還是拄個拐杖回來的,真是頭大如鬥,忍不住張口就訓:“你跑懷柔去做什麼?看看這狼狽樣兒——”

    話猶未了,管一鳴冷冷地看了父親一眼,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當然是去搗亂了,要是沒我,幽昌早就抓回來了。”

    管竹其實也是看他瘸著腿心疼,不想話才說了一半就被兒子頂撞,頓時也惱了:“你說什麼!”

    管一鳴眼皮子一翻,居然張嘴就準備把剛才的話再重複一遍,管一恒一見不好,趕緊打圓場:“二叔,這次一鳴斬傷了幽昌,要不是半途生變,也不會失手……”他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又開始思索——到底是誰收走了幽昌呢?會是葉關辰嗎?

    侄子既然遞了臺階,管竹當然沒有不順著下來的道理,歎了口氣:“聽說又跟養妖族有關?一恒,不是叔叔要說你,你這次——實在是不夠謹慎。”

    管一恒默然。管竹這話也沒有說錯,凡是與葉關辰有關的事,他確實不夠謹慎。

    他不說話,管竹倒捨不得再說了。這個侄兒自幼失了父母,卻一直努力上進,從不要人多操心的,比起自己兒子來,那真是——不說也罷。

    管一鳴在旁邊看著,扭頭跟旁邊的張亮翻了個白眼,離自己父親和堂兄遠了幾步,低聲說:“看見沒有?我看我爸恨不得換個兒子。”

    張亮的父親是個五大三粗的工人,兒子倘若不聽話就是一頓竹筍炒肉,但對外卻始終是我兒子天下第一好的架式,容不得外人說張亮一句不好。因此管竹這態度,張亮真不好評價。要說不好吧,管一鳴這麼頂嘴,管竹也沒揍他;要說好吧,對侄子比對兒子還親熱,也實在算不上好。

    因此張亮最後也只能咂了咂嘴,乾笑一聲:“這個事吧……”

    他還沒說完,管一鳴已經眼睛一亮:“小瑜哥,琳琳。”張亮一抬頭,見對面走過來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女孩子看起來跟管一鳴年紀相仿,生得十分俏麗,立刻壞笑起來,拿胳膊肘捅了管一鳴一下:“喲,誰呀?”

    管一鳴的臉居然紅了一下:“別鬧!”整理一下破了的t恤迎了上去,留下張亮在後頭瞪著眼,忍不住要轉頭去看看窗外,看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了。

    周峻這一行人,除了他和管一恒之外,個個帶傷,尤以董涵傷得最重,,因此在總會簽過到之後,幾個傷患都送進了旁邊的醫院,管一恒卻被周峻板著臉先扣下了。

    東方琳好容易送走了簡雯那尊大佛,立馬跑到北京來,卻連一句話都沒跟管一恒說上,就眼睜睜看著他被周峻帶走了,心裏十分擔憂,只好來找管一鳴詢問:“聽說在懷柔又出了事?究竟怎麼了?”

    午後的陽光從病房的窗戶透進來,東方琳低著頭削蘋果,半邊臉都被陽光照成了淡淡的金黃色,連帶著發絲和睫毛都如同染了金粉一般。管一鳴看得有點出神,順口回答:“幽昌被人搶著收了,我聽周副會長說是養妖族又橫插了一杠子,他懷疑是我哥給養妖族通風報信了。”

    “這怎麼可能!”東方琳瞪大眼睛。

    管一鳴嗤了一聲:“他看我們管家人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東方瑜也來了醫院,他卻比管一鳴和東方琳知道得都多些,細細問了管一鳴來龍去脈,臉色便不大好看了:“那個葉關辰,他居然跟到懷柔去了……”

    管一鳴聽他的意思似乎是真有其事,這才把注意力轉回來:“就是當初害死大伯的那個人?不可能吧?我哥瘋了?”

    東方瑜心裏也拿不准管一恒究竟是不是真的還在跟葉關辰聯繫,而且他想得更多,卻都不能對管一鳴說,只能含糊地說:“一恒被他騙了很久……”

    管一鳴只以為周峻是無事生非借題發揮,萬萬沒想到居然是真有其事,不由得驚歎了一句:“他是糊塗了吧……”

    東方瑜其實也是這麼想的:“難怪我今天想見他都不行——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這件事,恐怕真的不好辦了……”

    管一恒此刻正在總部的隔離間裏坐著。

    天師協會帝都總部在一條胡同裏,從外頭看乃是一座不怎麼起眼的小樓,內部裝修卻是古色古香,還有個小小的花園,中間一道噴泉,從白石雕成的魚口中吐出,落入水池之中,濺起點點水珠,四周襯以垂柳,夏季裏看起來倒是十分清新飄逸。

    隔離間只有一個巴掌大小的窗戶,不過看出去正好能看見噴泉,視野倒也很不錯。管一恒往外看去,正好看見費准跟一個年輕女孩並肩站在噴泉旁邊說話。他仔細看了看,認出那女孩是東方家旁支的子弟,好像是叫東方瑛的,他曾經在東方長庚六十歲整壽上見過一次。後來在天師訓練營裏,東方瑛曾經來探望過費准,好像他們是男女朋友。

    看著這兩人緊靠在一起的身影,管一恒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隔離間裏只有一張窄小的鐵床,他就靠著牆坐了下去,緩緩把手移到胸前,摩挲著脖子上掛的一件東西。

    他身上的手機和法器已經全被收走,只剩下了這件東西,就是葉關辰送他的貝殼。管一恒摩挲了一會兒,手指用力,似乎想把貝殼拽下來,但僵持片刻,終於還是松了手,又把貝殼塞進了衣服裏。

    門外長廊上傳來腳步聲,在房間門口停住,鑰匙聲響,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總部制服的年輕天師站在門口把他打量了一下:“管一恒,提審,你準備自辯。”

    管一恒最後隔著衣服摸了一下脖子上的貝殼,站起身來。

    頂樓的會議室外頭,管竹滿臉焦急地徘徊。他在天師協會也掛了個理事的名頭,但這次審訊只有十幾個高層參加,他又是需要避嫌的家屬,根本就進不去,只能在外頭等著。

    管竹在長廊裏來回踱步,走到茶水間門口,猛然發現東方瑜站在那裏,戴著耳機似乎在聽什麼,滿臉都是凝重之色,見他過來,連忙做個手勢將他拉進茶水間,又分了一隻耳機給他。管竹憬然,趕緊戴上,正聽見周峻的聲音:“是你把養妖族後裔帶進西安例會的嗎?”

    “是。”管一恒的聲音倒很是平靜,“不過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他是養妖族。”

    “那麼之後呢?”周峻緊逼了一句,“懷柔的事,難道沒有你給他通風報信?”

    管竹一口氣險些噎在胸口:“這是什麼話!”

    “周副會長有什麼證據請拿出來。”管一恒的聲音卻還是穩穩的,“如果沒有證據,這樣妄做猜測,不是周副會長的身份應該說的話。”

    管竹眉頭還皺在那裏,卻有些愣神。這個侄子他照看了十年,是什麼脾氣他都知道,比對自己兒子還熟悉呢。管一恒刻苦上進,是個極其要強的性子,看著寡言少語似乎好脾氣,其實卻是絲毫不肯受氣,更不肯受冤枉氣的。周峻這樣指鹿為馬的硬栽罪名,換了一年以前,恐怕管一恒早就要掀桌子了,想不到現在居然還能穩得住——這,果然是長大了……

    周峻當然是沒有證據,但幽昌被人收走卻是不爭的事實,而且當時現場的情況,手中握有騰蛇和九嬰的葉關辰簡直是第一嫌疑犯,這也無可辯駁,就連管一恒都得承認,那陣霧氣多半就是騰蛇出現了。

    “我並沒有給他通風報信,而且有兩件事我要說明一下——第一,在西安的時候,放出九嬰和猙的人未必就是葉關辰;第二,收走幽昌的人也未必是他。”管一恒站在會議室裏,面對著十幾名高級天師,對周峻憤怒的目光只如不見,侃侃將幾處疑點講述了一下,“……如果收走幽昌的人是葉關辰,那麼幽昌消失之後,九嬰在跟誰相鬥?”

    會議室裏一陣沉默,十幾名高級天師中,倒有三分之一都轉過目光去看周峻。

    在座的東方長庚把他們的反應都看在眼裏,默默歎了口氣。他和周峻左右分坐,中間空了一個座位。那原本應該是會長的位置,但原會長已經抱病在家,基本上不再插手協會事務,而再過兩個月,就要正式選舉新會長了。從目前的情況看,周峻是最有可能坐上那個位置的,也就難怪大家都要看他的臉色了。

 

    管一恒卻是絲毫也不在意,自辯結束,就離開了會議室,在門口遇見一臉焦急的管竹,也只笑了笑:“二叔別替我擔心了,沒什麼事兒。”

    怎麼可能沒什麼事兒?管竹來了帝都這幾天,也不是閑著沒事幹的,早把情況打聽了個八-九不離十,當然也就知道周峻如今的位置,管家本來就跟他有舊仇,再加上那養妖族弄走的猙是周峻費心搞來給自己兒子用的,這可真算是舊仇新恨碰到一起了,周峻如果肯輕輕抬手放過,那太陽指定是打西邊出來的!

    “小瑜,你看這件事——”管竹只能向東方家求助了,“東方副會長能不能……”

    “爺爺肯定是要替一恒說話的,但管叔你也知道……”東方瑜歎了口氣,“其實吧,我覺得一恒回家休息幾天也好,他在濱海那邊辦案子,右臂骨折了您知道嗎?”

    “什麼?”管竹還真不知道,“怎麼也沒見他打石膏?傷筋動骨一百天,他怎麼就拆了石膏了?不對,不是在紮龍還動過手嗎?”

    “這個——”說到這個就要說到葉關辰給管一恒吃的藥,東方瑜也只能簡單講了幾句。管竹不由得眉頭皺得更緊:“這麼說,一恒跟那個養妖族走得還真是很近?”這不是平白的給周峻把柄抓嗎?

    “是……”這一點東方瑜也不得不承認,“所以我想,一恒不如先回家去休息一段時間,免得那個姓葉的又利用一恒做點什麼事。管叔說呢?”

    管竹最後只能點了點頭。

    會議開了四個小時,第二天結果就出來了:管一恒被暫時吊銷天師執照,不允許無證執法,宵練劍發還管家,不許他使用,至於這個暫時要暫到什麼時候,目前待定。

 第51章 失事

    管一恒可不知道二叔已經在考慮他的終身大事了,他在濱海火車站下了火車,看著潮水般的人流,頗有幾分恍如隔世的感覺——上次他來濱海也不過是幾個月之前罷了,現在再度來到這裏,卻覺得心境已經大不相同。

    “小管——”馬路邊上的一輛警車裏,小成探出頭來用力擺手。

    一段時間不見,他好像又曬黑了些,只是露出來的一嘴白牙特別的整齊亮眼。管一恒儘管心事重重,也不由得微微笑了,大步向他走過去。

    跟幾個月前一樣,警車裏的人還是李元和小成兩個,只不過比起當初來卻是親熱多了。

    “本來你受傷了,說起來實在不該再讓你過來——”李元有幾分歉意。

    小成卻大大咧咧地打斷了他:“隊長,你還這麼客氣幹啥?倒顯著跟小管生分了似的。”他說著,還拍了拍管一恒的肩膀,“小管你說是吧?”

    李元對他顯然的有些無可奈何:“你說說你——”

    管一恒卻從心裏笑了出來:“李隊,沒事的,我也想過來。”

    “哎——”李元笑著搖搖頭,“那你的傷怎麼樣了?”

    管一恒活動了一下手臂:“您看,這不都好了麼。”

    “哎,真是好了?”小成瞪大眼睛,“別說,葉先生那藥還真管用啊!神醫啊!”

    管一恒冷不防到了濱海才十分鐘就又聽見了葉關辰的名字,心裏仿佛突然被人用針戳了一下,勉強忍住了,點點頭:“是很管用。”

    小成沒注意他的臉色,繼續問:“葉先生呢?他不是跟你們一起去的洛陽?”

    “在洛陽辦完事他就走了。”管一恒勉強回答了一句,就把話題岔開了,“這邊漁船出事到底是什麼情況?我只聽人大體上說了幾句,還不知道詳情呢。”

    一說起案子來,小成頓時把葉關辰拋到了腦後:“嘿,這事也真是奇了怪,我跟你說……”

    失事的三艘漁船倒有兩艘是濱海市的,還有一艘來自煙臺,都是載重一兩噸的小船。說是漁船,其實是帶著遊客去海上釣魚玩的,並不往深海走。但是三艘船的結果都是一樣的,船毀人亡,沒留下一個活口,失蹤的幾人到現在還沒找到,估計是凶多吉少了。

    “是風浪翻船嗎?”管一恒雖然覺得多半不是,但還是問了一句。

    小成把腦袋搖得跟撥郎鼓似的:“第一艘船出去的那天下午變了天,所以大家都以為是風浪翻船,還沒怎麼在意。但後頭兩艘出去的時候都是好天氣,說風浪翻船實在不大可能。尤其是第三艘船,那是長島的船,其實就是帶著遊客去海上玩的。當時出去了兩艘船,要去看黃海和渤海的分界線——那地方兩邊的海水不是一個顏色,也算當地一個景點。”

    他說起來就滔滔不絕,“看完了之後本來要帶遊客去海上看收網的,那些人都是內地過去的,大部分暈船,所以其中一條船就在附近一個小島子邊上停了,另一艘船帶著幾個人去看收網,結果就沒回來。”

    小成說著就調出地圖來:“那個網就設在很近的地方,撈幾隻螃蟹什麼的,逗遊客開開心罷了,根本不往深海裏去。兩條船那距離——也就是一兩千米吧,停下來的那條船可以作證,當時海上肯定沒有起風。他們停的那個島子其實就是塊大礁石,如果有風是肯定擋不住的,但他們從頭到尾都沒有感覺到有什麼大風。”

    兩艘船相距如此之近,絕不可能一條船風平浪靜,另一條船就風起浪湧。管一恒低頭想了想:“那一帶海上有暗湧或者漩渦嗎?”

    “都沒有。”小成肯定地回答,“當地警方已經調查過了,那一帶是遊客常去的地方,如果有暗湧或者漩渦,船主是不敢隨便帶人去的,畢竟去的大部分都是內地人,很多根本就不會游泳,出了事他們可擔不起責任。”

    李元苦笑一下:“我們跟長島當地的警方一起分析了案情,發現這件案子無論如何也沒法合理解釋,所以就——”說起來,一個員警辦案子辦得只能寄希望于非自然現象的解釋,真是當員警的恥辱了。

    管一恒倒不這麼認為:“有時候事實確實如此,能從這方面考慮,總比把案子懸置的好,否則十三處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他沉吟一下,“我想去看看那幾艘船。”

    兩艘小漁船停在船塢裏,小成指點著說:“從海上拖回來我們就沒動過,找了有經驗的漁民來看過,都說是被風浪打成這樣的。”

    漁船的圍欄被打彎,船艙裂開,包著鐵皮的船底也有凹陷,有一艘甚至連龍骨都斷了。管一恒仔細看了看,指著船底問:“這也是浪打的?”

    “說是近海有礁石,礁石撞的。”小成已經把這兩艘船從頭到尾都研究過八遍了,對答如流。

    管一恒微微搖了搖頭,乾脆跳進船塢,繞著船仔細摸索起來。小成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跳下去:“你覺得有什麼不對?”

    “只是懷疑……”管一恒深吸了口氣,“這船上腥味夠大的。”

    “漁船嘛,天天擱魚蝦蟹貝的,還有海水,腥味都滲到木頭裏頭去了,刷都刷不乾淨。”小成生長在海邊,對這味道早就習慣了,並不以為然。

    “既然是帶遊客出來玩的,腥味這麼重似乎不大合適吧?”管一恒一邊說,一邊彎下腰在縫隙裏細細摸索。

    管一恒這麼一說,小成才發覺:“……好像是這樣……”畢竟來的外地客人可不像他這樣,早就適應了海腥味兒。

    兩個人彎腰躬背地檢查著船上每一條縫隙,小成一邊摸索一邊順口問:“你這次來,怎麼沒帶你的劍?”

    管一恒心裏又抽了一下:“你怎麼知道?”

    小成一撇嘴:“看你的包就知道了,根本沒撐起來嘛。”

    管一恒吸了口氣,淡淡地說:“我之前辦錯了案子,被扣下了天師執照,暫時不允許再用法術,所以宵練劍也不能帶了。”

    “什麼?”小成大吃一驚,“為什麼?是因為文溪酒店的事嗎?是不是那個姓費的和姓董的背地裏搗鬼?”

    他的猜測當然與事實離得很遠,但從某個方面來說,說他的停職與費准和董涵有關也不算錯,管一恒也就含糊地嗯了一聲。

    小成氣得一拍大腿:“我就知道那兩人不是好東西!什麼玩藝!自己沒本事,還看不得別人好……”他滔滔不絕地罵了半天才想起來,“那我們這次請調你過來,是不是——不大合適?”

    “沒什麼。”管一恒抬頭對他笑了笑,“處罰的決定是天師協會做的,我這次過來是為國安十三處工作,沒什麼不方便的。正好,我還想拜託你幫我點忙。”

    “什麼事你儘管說!”小成大拍胸脯,“咱不說赴湯蹈火,但是有十分勁絕不只用八分!”

    管一恒被他逗得一笑,正要拜託他幫忙調查葉關辰,手上忽然一頓:“有東西——”他把手伸進龍骨斷裂的位置,從包船底的鐵皮縫隙裏慢慢扯出來一點東西。

    “這,這是什麼?魚鱗?也太大了點吧?”小成驚訝地看著管一恒手裏的東西。

    這其實只是半片鱗片,但已經比普通湯匙還要大,可想而知完整的鱗片至少得有碟子大小,那魚得有多大呢?

    “近海這一帶,可沒這麼大的魚!”小成到底是本地人,對沿海一帶的漁業也略有瞭解。

    “恐怕未必是魚。”管一恒把半片鱗片收進密封袋裏,那股濃郁的腥氣立刻減輕了許多,“拿回去查查資料比對一下吧。對了,失蹤的那幾個人,什麼線索都沒發現?”

    “沒有。”小成歎了口氣,“連件衣服碎片都沒留下。已經發現的幾名死者都是淹死的,也沒有外傷。”他看了一眼這巨大的魚鱗,“如果是被——吃了……但是打哪兒來這麼大的——東西呢?”

    這個問題至少現在是沒人能夠回答他的。回到局裏,鱗片交給了法醫小宋,小宋馬上去調出各種魚類的鱗片資料開始比對,管一恒則和小成去洗手。

    “這味兒真奇怪——”小成聞了聞自己的手,皺起眉頭,腥氣沒洗掉多少,還有股子臊味兒,“怎麼跟動物園裏的味似的……”

    “所以說,那多半不是魚。”管一恒直接用手去抓的鱗片,現在手上的味兒比小成的還重呢,他聞了聞,忽然把手伸到小成面前,“你聞!”

    “什麼啊!”小成馬上捏住鼻子,“我可不聞——”但他忘記了自己手上也是這味兒,這一捏之下,連臉上都有味了,“我的天哪,這得多久才能散……”

    管一恒仍舊伸著手:“我是說,你聞聞我手上是不是還有別的味道!”

    小成看他神色嚴肅,只好湊上去仔細聞了聞:“天呐簡直臊臭,哪有什麼——哎?”他抽抽鼻子又狠狠聞了一下,“好像真有股別的味兒,怎麼說呢,好像汽油的味兒,但又不大像,挺臭的……”

    管一恒果斷收回了手:“幫我查查,渤海灣裏這一年來有沒有別的船隻失事。不光是翻船死人的,比如說突然遇到風浪導致船體受損,哪怕沒死人,你也幫我列出來,尤其是出事的地點,一定要詳細!”

    小成叫苦連天:“哪有這種消息啊……你不是海邊人不知道,船在海上遇風浪簡直不要太尋常,只要不死人,誰還會上報啊。”

    “那就只查有人員死傷的,這總可以吧?”

    “好吧好吧,我去試試。”小成知道管一恒不會無緣無故要這些資料,“你是想到什麼了?”

    “我覺得——”管一恒又聞了聞自己的手,“這像是石油一類東西的味兒。”

    三個小時之後,小成和小宋同時得出了結論。

    “這個恐怕不是魚鱗。”小宋在電腦上比對各種魚鱗比得眼都酸了,“至少渤海黃海附近的已知魚類裏,沒有一種的鱗片跟這個相同。而且,也沒有這麼大的……我又跟各種海蛇類比了比,倒是有點像,可也不全相同。”

    自打上回出了個“騰蛇”,小宋對蛇可是夠上心的,特地找了資料出來比對。

    “對了,這個味道非常奇怪,除了有魚類的腥氣之外,好像還有獸類的臊臭氣味。另外,我把它用水沖洗了一下,沖洗的水中有殘餘的石油成分。”

    “果然是有石油成分嗎?”管一恒眼睛一亮,“小成?”

    小成抱著電腦過來:“來了來了。我找了近兩年的資料,凡有人員傷亡的情況我都注明了,其餘的可實在無能為力,你看圖吧。”

    電腦螢幕上,渤海灣仿佛一塊藍色的寶石,上頭一個個的紅色圓點就是船隻出事的地點,稀稀拉拉的也看不出什麼。

    “能不能按照出事的時間順序標明一下?”

    苦命的小成只好再來一遍。不過這個過程沒有耗費很多時間,而且當他用漸變的顏色來表示時間順序之後,這張圖忽然就有了變化。

    “這個,這個路線是移動的!”小成瞠目結舌,對自己做出的圖大吃一驚。

    的確,雖然十幾個圓點乍看沒有什麼規律,但做成漸變的顏色就能看得出來,它是一條移動著伸長的線路,從渤海灣深處直指向海岸。

    “渤海灣石油洩漏是哪一年?”管一恒心裏已經有數了,“能不能從那個時候開始標?”

    那至少還要查兩年的資料,但小成也已經看到了光明,頓時不覺得累了:“是2011年,我現在就弄!”

    “你是說,這個跟石油洩漏有關係?”小宋還有些糊塗。

    “嗯。”管一恒盯著電腦螢幕,“我懷疑這個東西本來藏在海灣深處,是石油洩漏之後才把它逼向了海岸。”

    應該說他的猜測十分之靠譜。小成新補充的地圖上,一條延伸的線很明白地證實了他的話,線的起點正是石油洩漏的地點附近。

    “渤海灣裏水產豐富,所以這東西從前並不出現傷人,或者說並不經常出現,否則不可能這麼久都沒人發現。”管一恒看著那條線,末端就是長山島,“我們恐怕要去長島看看了。”

 

    “可是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小宋還是稀裏糊塗。

    管一恒搖頭:“我也不知道。”海中的生物實在太多,但他隱約覺得,極有可能又是一隻妖獸。不過這次,他得好好做準備。

    長島又叫長山列島,由32個島嶼組成,其中最大的一個叫做南長山島,一般來旅遊的客人大都住在這裏。

    管一恒和小成兩人由當地警方介紹,住在了一戶人家開的小旅館裏,這戶人家姓範,家主就是當時跟出事的漁船一起出海,最後停在島礁旁邊而逃過一劫的船主,至於出事的那條船,則是他們鄰居的。

    范船主這幾天精神都有些不大振作,畢竟兩家做了幾十年鄰居,又一起開旅館,現在莫名其妙就死了人,連生意也受到了影響,怎麼可能不頹喪。

    “這事真是……”范船主低著頭,粗糙的大手來回地搓著,“老王出海多少回了,從前沒辦旅館的時候,我們兩個天天下海去打魚撈蝦的,老王那水性——往海底下一鑽,撈鮑魚海參什麼的,連個換氣管都不用帶!這也不知道怎麼就……”

    船翻了,老王和一名遊客的屍體到現在都沒找到,只有另一名遊客的屍體被發現扣在翻倒的船底下,撈了上來。

    說起這個,范船主總是不敢相信:“老王的水性,船翻了也一樣能遊回來,怎麼就能找不著了呢?”

    管一恒簡捷地說:“明天您帶我們去出事的地方看一下吧。”聽了范船主的話,他更加肯定這絕不是簡單的風浪翻船事件了,“對了,我今天過來的時候看見遊客還是很多?出了這樣的事,警方是不是清一清場比較好?”

    帶他們過來的員警苦笑:“那怎麼可能啊,現在正是旅遊旺季呢。如果清場,經濟損失不說,還會引起恐慌的,連以後的旅遊季節也要受到影響了。”

    這種事小成是很理解的:“哎,是很麻煩啊,但是不是也通知一下各家船主,出海的時候小心些。”

    這一片漁家全都開辦著季節性的小旅館,管一恒跟范船主說著話,外面已經走過了好幾撥過來住店的遊客,他偶爾抬頭往窗外看了一眼,突然就站了起來。

    小成嚇了一跳:“怎麼了?”

    “我出去一下!”管一恒來不及解釋,拋下一句話,連門都來不及走,直接從窗臺上翻了出去,幾步搶到院門口往外看去。

    村子裏的路本來就窄,旁邊小旅館來了一個旅遊團,三十幾個人把院子和大門外的一段路都站得滿滿的,在夕陽的映照下,一眼看過去全是笑嘻嘻的臉,還有幾個孩子大呼小叫地跑來跑去,好不熱鬧。

    “看見什麼了?”小成也從屋裏趕出來,從管一恒身後伸出腦袋看了看。

    “沒什麼,也許是眼花了……”管一恒嘴上這麼說,手卻牢牢抓著大門的門框,腳下不動。他相信自己絕對沒有看花眼,剛才從門口一晃而過的人影,肯定是葉關辰!自己中午才到長島,晚上他就出現了,難道僅僅是巧合?

    管一恒不由自主地又抬手捏住了胸前掛著的那顆貝殼,他很懷疑這東西是個定位器,葉關辰靠著這顆貝殼可以追蹤到他的行蹤,之前在北京的時候他就想過丟掉,但到最後還是沒有下得了手。

    安排了明天一早的行程,今晚暫時就沒有什麼事了。送他們來的員警看管一恒神色沉鬱,小心地提議:“要不要晚上去九丈崖或者月牙灣轉轉?就在北長山島,從這邊過去也不遠。最近開發出來的夜遊專案,也挺有意思的。”

    “行啊。”小成還記得管一恒被扣下執照的事兒,以為他是為了這件事悶悶不樂,馬上附和,“說起來我還沒來過長島呢,聽說九丈崖很好玩的。”

    員警一聽,馬上更熱情了:“是值得一看的,白天有白天的好,晚上也有晚上的好,就是要小心點。”

    小成都這麼起勁,管一恒也不想掃他的興,而且長島周圍也是要探查的,去九丈崖看看也好。於是兩人稍微一收拾,就跟著員警出去了。

    九丈崖屬於海蝕崖,崖壁綿延四百余米,算得上山崖險峻,岩礁棋布。崖壁的石質組織比較罕見,有特殊的磚紅色和暗紅色,在白天看起來十分顯眼而美麗。

    管一恒幾人到九丈崖的時候天色還沒全黑,天邊還留著一線金紅的夕照,映在紅色的山崖上就更為鮮豔。遠遠的就看見有不少人在遊玩,員警頗有些得意地指點著給他們解說:“主崖那邊叫做峭壁燕梭,上頭有很多石窟石穴,棲息了許多水鳥。那邊那個寶塔一樣的就是九疊石塔,您看那九層多麼明顯,像不像一座塔?往下有不少海蝕洞,其中最大的兩個叫八仙石洞,寬敞得很。不過一會兒天就要黑,海蝕洞就儘量不要下去了,雖然現在增設了照明,但畢竟下頭挨著海呢,這邊的水又深,石頭又滑,容易出事。”

    管一恒和小成也沒有那種越是不讓幹越要幹的彆扭勁兒,聽了這話也就點點頭,只在九丈崖上面觀賞。天色將黑,不少水鳥歸巢,投進崖壁上的石窟之內,也頗可一觀的。

    雖然是夏季,天黑得晚,但太陽徹底落下去之後,天也黑得很快。四面的燈都亮了起來,再看九丈崖就有幾分陰森了。管一恒正打算回去,就聽旁邊一個旅遊團在集合,幾分鐘之後,一個女人的聲音尖叫了起來:“苗苗呢?苗苗呢?誰看見我女兒了?”

 第52章 海蝕洞

    女人這麼一嗓子,九丈崖上就亂了起來。孩子丟了可不是小事,更何況這裏是海邊山崖上,小孩子腳步不穩,萬一跌下去簡直不堪設想。

    跟著管一恒來的員警當然責無旁貸,馬上過去問:“孩子多大了?穿著什麼衣服?剛才在哪里玩?”

    女人已經慌了神:“剛才我去拍照片,怕她跌下去,叫她在那邊空地上站著不要亂跑的……四歲了,穿著黑t恤,胸前有個米老鼠,背後背了個粉紅的凱蒂貓背包,紅裙子,紅涼鞋,鞋上還鑲了兩個凱蒂貓徽章的……”

    九丈崖上此時有兩個旅遊團,還有四五名散客,員警把這話大聲向遊客們重複了一遍,就有個五六歲大的孩子怯怯舉手:“我,我好像看見有個背凱蒂貓背包的妹妹被叔叔抱著走了。”

    “什麼樣的叔叔?往哪里走了?”員警連忙追問。

    小孩子有些答不上來。其實他是看見那個凱蒂貓的背包可愛,所以多看了兩眼,至於其他的卻並沒有很注意,只記得那個叔叔個子挺高,冥思苦想之後還是說:“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個阿姨頭上戴了個漂亮的髮夾。”

    這一下又從叔叔扯到了阿姨,員警不得其門而入,簡直頭大如鬥,倒是小成馬上明白了,接過話問道:“你是說,叔叔和一個阿姨在一起嗎?”

    孩子用力點頭,比劃了一下:“阿姨頭上戴了一朵大花。”

    這麼一說,孩子的媽媽立刻想起來了:“哦,對,是有這麼一對兒,看著都二十來歲,女的頭上戴了個水晶髮卡,上頭那花確實挺大的——”看著也挺貴,所以她多看了兩眼。

    孩子連連點頭:“粉紅的!”

    “對。”母親證實兒子的說法,“粉水晶的牡丹花。那女的打扮得挺時髦,還穿著高跟鞋哩。”穿那樣細高跟鞋跑來海邊玩,也不怕扭了腳從礁石上摔下去。

    “男的——”母親極力回想,“長得也不錯,就是臉色有點發白,瞧著好像身體不大好似的。不過他們有沒有把孩子抱走,那我可不知道了。”

    小孩子不是很明白母親的話,只知道是否定他剛才說的話,頓時著急了:“我看見的!那個妹妹趴在叔叔身上睡著了,背後有個包包!”

    “睡著了?”小成眉毛一揚,什麼睡著了,多半是這兩個人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把孩子弄昏了抱走的,不然孩子豈不是要哭鬧找母親?九丈崖邊上也就這麼大的地方,一旦孩子哭起來,馬上就會被發現,“小朋友你真棒!那你還記得那個叔叔抱了小妹妹往哪里去了嗎?”

    孩子抿著小嘴想了半天,最後指了指崖邊:“從那裏下去了。”這個他記得,因為媽媽剛才還帶他從那裏下去看了個大洞,然後才上來的。

    小成立刻就要往下走,管一恒卻一把拉住了他,問那個母親:“您能不能仔細想一想,那兩個人,是不是兄妹倆?”

    孩子的母親很是猶豫:“我沒仔細看,好像是長得有點像……對了,我好像聽見女的跟男的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懂,像是外語。”

    小成覺得管一恒扯著自己的手猛然一緊,不由得轉頭去看他:“你——”

    “你們不要下去。”管一恒制止了當地的那名員警,“我下去看看。”如果真是寺川兄妹,那恐怕會有一場惡戰。

    小成卻拽著他不放:“怎麼回事?他們兩個人,你自己下去怎麼行?”

    時間緊急,不知道寺川兄妹抱了孩子究竟要幹什麼,管一恒只能簡單地向小成說了一下這兩人的身份:“他們能操控式神,你們下去太危險。”

    小成直接拔出了槍:“既然有兩個人,你不能自己下去!不說別的,真要打起來,誰來照顧孩子?我槍法還行,那個什麼式神不怕槍,未必這兄妹兩個也刀槍不入?我跟你下去!”

    管一恒看他滿臉堅定之色,不由得點了點頭:“好。只要見到那兄妹兩個,你可以先開槍,打死打傷,都有十三處善後。”

    八仙洞雖然是最大的兩個海蝕洞,但深也只三十多米,洞內一目了然,並不能藏下兩個大人和一個孩子。旁邊的仙姑洞深二十幾米,也是一樣,並沒有寺川兄妹的蹤影。

    除去這兩個大洞,其餘的小洞可就多了,小成左右掃視兩邊的石窟,頭大如鬥:“這要一個個搜過去可沒個頭了,而且天也黑……”雖然山崖上安裝了幾盞燈,但觀夜景還不錯,用來照明這些石窟卻是不行。

    “石窟太小鑽不進人的根本不必看。”管一恒站在八仙洞口,皺眉思索,“他們弄個孩子來是想做什麼?”

    “不會是拿來喂式神吧?”小成隨口說了一句。

    管一恒卻靈光一閃:“喂式神不可能,但,說不定是做誘餌的!”寺川兄妹為什麼會跑到長島來,極有可能也是沖著掀翻漁船食人的那個東西來的!可是茫茫大海,到哪里去找那東西的蹤跡?何況海裏是那東西的地盤,就算真的找到了,誰捕獵誰還不一定呢,倒不如將那東西誘到海邊來,勝算就大了許多。

    如果寺川兄妹真是打著這個算盤的話,那麼他們必然不會往上面的石窟走,而是要往下。管一恒從洞口探頭,往下麵看了看。

    這時候潮水剛剛落到底,九丈崖下的水面降低了許多,露出幾個新鮮潮濕的洞口。海水正輕輕拍打著洞口,晃動著生在礁石上的海草。管一恒和小成小心地攀爬下去,但幾個洞口大小差不多,又都是堅硬的礁石,找不到攀爬踩踏的痕跡,一時間根本沒法找出寺川兄妹進入了哪個石洞。

    管一恒摸出微型手電筒往石洞裏照了照,最終選了一個看起來最深的:“進去看看。走十分鐘還找不到線索就退出來。”潮水一旦上漲就會很快淹沒這個洞口,如果這個石洞是個死胡同,他們也會被淹死在裏面的。而且如果在一個石洞裏花費太多時間,萬一找錯了路,其餘的石洞就沒有時間再去搜索了。

    或許運氣真是不錯,走了幾步,管一恒就發現了一處痕跡:“看!”

    石洞長年被海水沖刷,很難有淤泥之類留存下來,倒是生了不少海藻,像人的頭髮一般鋪在礁石上。有一處被什麼踩過,留下了一個圓小而深的痕跡。

    “是高跟鞋留下的吧?”小成頓時興奮起來,“咱們找對了!”

    “噓——”管一恒立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把手電筒調到最暗,勉強能照一照周圍,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不要驚動寺川兄妹,隨時準備戰鬥。”說著,摸出一張符咒塞進了小成的衣兜,“驅獸符,拿好。”

    小成經過騰蛇事件,算是知道了驅獸符的好處,趕緊揣嚴實了,將子彈上膛,嚴陣以待。管一恒自己則扣了七枚五銖錢在手心,兩人放輕腳步,往前走去。

    這個石洞從外頭看約有半人多高,進去之後十余米,洞頂便逐漸壓低,壓得管一恒和小成都要彎腰弓背,最後只能匍匐前進了。

    “這究竟通往哪里?不會是真的走錯了吧……”小成心裏不由得有些嘀咕。石洞變得這樣狹窄,如果後面海水湧進去,他們連回頭都難。

    管一恒剛要說話,忽然發現地上一個粉紅晶亮的小東西:“沒走錯。”

    那是一個人造水晶的凱蒂貓頭像,後面的合金扣被抻直了,半埋在海藻裏。管一恒把它撿起來:“一定是寺川健拖著孩子往前的時候被勾下來的。”石洞如此狹窄,寺川健只能把孩子也拖在地上向前爬,孩子的腳在地上拖著,鞋子上的裝飾物掉了下來。

    確定沒有走錯地方,管一恒和小成爬得更快了,大約爬行了六七十米,石洞的頂部又逐漸升高,甚至能讓人站起來行走了,但石洞的方向卻是蜿蜒向下,似乎要鑽到海底一般。

    身周充滿海水的腥氣,腳下是濕滑的海藻,只有一團暗淡的光照著崎嶇不平的地面,稍遠處就是一團黑暗。這種氣氛極其壓抑,再加上已經在上漲的海水,小成的呼吸漸漸粗重起來,終於忍不住低聲說:“不知道這石洞會通往哪里,不會鑽到海底下吧?”

    “不會。”管一恒也低聲說,“恐怕會往海裏通一通,但絕對不會鑽到水下的。”

    仿佛是要驗證他的話一般,石洞在前方忽然急轉,以四十五度角轉而向上,連空氣也比剛才更通暢了,似乎還有微微的風,風裏夾雜著說話的聲音。

    管一恒和小成對看一眼,同時熄滅了手電筒,緊貼著石洞壁,摸索著悄悄探出頭去。

    石窟在這裏豁然開朗,有三米多高,長寬均在五十米以上。這是海浪長年沖刷淘洗而成的海蝕洞,內部到處都是蜂巢一樣的小洞穴,幾根怪模怪樣的石柱分散在石窟各處,上頭也滿是小孔。或許是這些小孔會吸收一部分聲音,所以傳出來的聲音格外的輕而柔軟,竟然像是親密的低語了。

    管一恒小心地探出頭去,就看見了寺川兄妹。這兩人每人手裏都握著根冷光棒,兩團淡白的光在周圍深綠色的海藻映襯之下也有些微綠,越發顯得寺川健蒼白的臉鬼氣森森。小女孩兒已經被裝在一個網兜裏,用根繩子吊在空中,孩子仍舊閉著眼睛在昏睡,看起來像縮在蠶繭中的蠶寶寶一般。

    “關辰,又見面了。”寺川健臉上帶著笑容,彬彬有禮的模樣仿佛這不是在海中的石洞裏,倒是在什麼聚會上似的。

    這一句話讓管一恒的心臟猛地漏了一拍,他不受控制地又往外探了探身體,正好看見葉關辰從一根石柱後面走了出來:“寺川先生的消息真是靈通,居然這麼快就來到長島了。”

    “彼此彼此。”寺川健笑了一笑,“這不是仍舊沒有逃過關辰你的眼睛嗎?不過,你好像不是從我們走的那條路進來的,所以說,你也是盯上那只妖獸了嗎?”

    葉關辰安安靜靜地站在他對面,很坦然地點點頭:“對,我總不能讓你們把妖獸帶回日本去吧?”

    他和寺川健今天都穿著黑衣服,又都是膚色白皙,乍一看還真有幾分相似之處。只是兩人的氣質截然不同,如果說寺川健像是一塊鉛,白裏帶著點詭異的氧化灰色,那麼葉關辰就像是一塊玉,有溫潤的光澤。他即使是隨便地站在那裏,都有種從容的風度,讓人看得有些移不開眼睛。

    寺川健的眼睛顯然已經粘牢在他身上了,管一恒幾乎都能看見他眼裏興奮的光亮:“在西安的時候,操縱睚眥和騰蛇的人就是你,對嗎?”

    “是我。”葉關辰仍舊溫和地回答,很有耐心的樣子,“不過我沒有想到,你居然還會用大鵬明王咒。”

    寺川健的臉色略微有些變化。他所用的大鵬明王咒其實是一張別人畫好的符咒,只能用三次,並不是他自己有這個能力。不過聽葉關辰的話,似乎連大鵬明王都不怎麼放在眼裏的意思。

    是個男人都會有點爭強好勝的脾氣,寺川健本人就是有幾分扭曲地要強,更何況他一直想壓倒葉關辰,在葉關辰面前尤其不能示弱,更不能忍受他這樣輕描淡寫的口氣,眼神頓時又陰鬱了幾分:“大鵬明王不算什麼,只不過恰好是睚眥和騰蛇的剋星罷了。”

    “這倒也是,中國古話就說,一物降一物。不過只是借來的一點靈體,比大鵬明王真身還是差得太遠,也只能嚇唬一下睚眥和騰蛇罷了。”

    寺川健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動了一下:“關辰好像很不把大鵬明王放在眼裏。”

    “哪里。”葉關辰唇角帶笑,“大鵬金翅明王之威,誰又能不放在眼裏?只不過借來的一點皮毛不算什麼罷了。”

    這簡直是紅果果地在抽寺川健的臉,饒是寺川健心裏對他有十分的興趣,這會兒臉上也覺得掛不住了。寺川綾的臉色比他還難看,身體輕輕地移動了一下。

    “寺川小姐最好是不要動。”葉關辰的目光迅速地落到她的臉上,“在你的手臂抬起來發射手裏劍之時,脅下就會露出破綻了。”

    寺川綾的手臂微曲,停在了半空中。葉關辰看起來隨隨便便地站在那裏,但他的目光銳利得像刀子一樣,恰好盯在她的脅下。寺川綾絕對不相信他也會發射暗器,兩人相距三十多米,葉關辰的手也伸不到這麼長,可是不知怎麼的,她就是沒有勇氣把手抬起來。

    管一恒緊緊盯著葉關辰。此刻的葉關辰有著他從未見過的鋒芒,仿佛一把出了鞘的匕首,冷光逼人。寺川兄妹也像是被他的鋒芒逼住了,石窟裏有一陣子死一般的沉寂,良久,寺川健才緩緩地說:“關辰,你果然不是個平庸的人。”他的眼睛更亮了,“這樣的你,比從前更加吸引我了。”

    “那就多謝寺川先生的厚愛了。”葉關辰仿佛絲毫沒有聽出寺川健這句話裏高漲的欲-望,仍舊微微含笑,“不過,如果寺川先生能把那個孩子交還給我,我將更加感謝。”

    “這個嘛——”寺川健抬起手,輕輕戳了一下懸在空中的網兜,“恐怕是不行的。我需要她的血引來那個東西,如果沒有她,我的計畫豈不是要落空了?”

    小成的身體猛地一動,管一恒已經一手壓住了他,往寺川健腳下指了指。因為冷光棒的光也並不明亮,所以他剛才都沒有注意到,寺川健兄妹和葉關辰之間隔著的並不是碗狀的岩石地面,而是一個深黑色的水潭,如果不是水面輕輕波動反映出了微光,還真的很難覺察。

    這個石窟的中央居然是與海底連通的,水面並且正隨著潮水的上漲在慢慢上升,而包著孩子的網兜等於就掛在水潭邊緣的上方,只要寺川健割斷網繩,孩子就會落到海水裏去。

    管一恒聽見小成的牙咬得咯咯響,於是緊貼著他的耳朵,把聲音壓到最低:“我過去,看見我的手勢就打斷繩子,我會接住孩子。”

    小成點點頭,想想又指了指寺川兄妹。管一恒立起手掌,做了個斜劈的手勢,意思是解救了孩子之後隨便殺,隨即俯在地面上,慢慢向石窟中間爬過去。

    葉關辰的目光緊緊盯著寺川健的手:“這是在中國,你可以自己去引那個東西,但不能用中國的孩子。”

    寺川健嘿嘿笑起來:“如果我一定要用呢?”

    管一恒無聲無息地向前爬著,儘量利用凹凸不平的地面投下的陰影隱藏自己,心裏不斷地祈禱葉關辰再跟寺川健說幾句話,拖延一下時間。他爬到一根柱子後面,稍稍停了一下觀察前進的路線,就在這一瞬間,他覺得葉關辰的目光似乎往他這裏掃了一下,但隨即就轉了回去,快得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了。

    “其實要引來海中妖獸的辦法很多。”葉關辰似乎真的思考了一下寺川健的話,“你要怎麼樣才肯放了那個孩子?”

    寺川健似乎很欣賞他此刻憤怒而又無奈的神態,用手指又撥了一下網兜,讓網兜打了個轉兒:“唔——或者你願意用自己來替換?”

    “可以。”葉關辰並不遲疑,“把孩子放下來,我可以過去。”

    “別別別——”寺川健笑起來,“我可不太敢讓你靠近啊。雖然這裏比較狹小,無論睚眥還是騰蛇都不太合適出來,但你的身手,我也是要提防的啊。”

    “那你想怎麼樣呢?”葉關辰似乎微微有些焦躁起來,提高了聲音。

    他的聲音在石窟裏引起了輕微的回聲,恰好掩蓋了管一恒爬過一塊沒有生長海藻的地面發出的細微聲響。

    “這個嘛——”寺川健摸著下巴沉吟幾秒鐘,笑了起來,“不如,你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脫掉再走過來,這樣我就比較放心了。”

    葉關辰僵立了片刻,隨即抬起手,開始一顆顆解起襯衫的鈕扣來。寺川健輕佻而興奮地吹了聲口哨,還特意又摸出了一根冷光燈管,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

    管一恒加快了爬行的速度,在爬到第二根石柱後面的時候,他忍不住也看了一眼。葉關辰已經脫掉了襯衫。他裏面穿了一件黑色的背心,彈力面料緊緊地貼在身上,露出平直的鎖骨,勾勒出窄窄的腰,也襯托得皮膚更加光潔白皙,在冷光燈的照射下,有種難以形容的魅力。

    寺川健的目光有些發直,但他的手始終放在網兜上沒有離開。葉關辰沒有看他,繼續拉起背心下擺,從容地往上卷去。

    管一恒轉回了目光,不想再看。他必須更快一些,就能讓葉關辰不必受到更多的屈辱。

    背心被從頭頂拉了下來,落在地上。葉關辰神色不變,伸手落在腰間的皮帶上,忽然又停了下來,抬起右手對寺川健晃了晃:“這個要摘嗎?”

    深紅色的手鏈扣在白皙的手腕上,有幾分驚心動魄的誘惑,寺川健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目光像舌頭似的從手腕處舔上去,一直到鎖骨,然後又移下來,落在葉關辰胸口:“不用摘了,繼續脫——”

    他話音未落,一聲槍響。

    寺川兄妹同時本能地左右移動,唯恐子彈是射向自己。不過寺川健隨即就發現了自己的錯誤——懸掛著網兜的繩子被一槍打斷,孩子向下墜落,而一條人影從冷光燈照不到的黑暗處猛地躥出來,半空中接住了孩子,斜著向下落去。

    槍聲引起的迴響尚在石窟中嗡鳴,寺川綾已經雙手齊揮,幾點銀光分別向兩個方向射去。小成就地一滾,抬手又是一槍,把意圖向前去搶孩子的寺川健又逼退了一步。

    還有兩點銀光卻是跟著管一恒去的。管一恒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扣住了石壁上的一處突起,雙腳準確地在下方的小洞裏一蹬,整個人向上翻起,錚錚兩聲銀光打在石壁上,迸出幾點火星。

    寺川綾還要再出手,眼前卻猛地一暗,一隻鳥形的黑影驟然出現在面前。石窟裏光線畢竟不夠明亮,寺川綾一面向後倒仰,一面竭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這只鳥的動作。但她看見的卻是黑影裏忽然亮起的兩點綠光,下一瞬她只覺得眼睛裏像是被潑入了滾油一般,失聲痛叫起來……

 第53章 馬銜

    寺川綾的痛叫在整個石窟裏迴響,又因為那無數細小孔洞吸音,將聲音變得越發的淒清而詭異,如同鬼哭一般。到底是修習過忍術的人,即使雙眼劇痛,她也仍舊下意識地雙手揮動,幾點銀光向著突然出現的鳥影飛射過去。可惜那鳥影看起來似實又似虛,幾點銀光打在上頭,不過換來了一聲粗啞的犬吠一般的聲音:“汪!”

    寺川健離得稍遠些,他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一見妹妹捂住雙眼,立刻自己也閉上了眼睛,一拍胸前的八歧大蛇遺骨,石窟裏頓時黑暗下來,連幾個冷光棒的淡白光線似乎也被壓縮了一般黯淡下來,一條巨大的蛇頭從寺川健背後的陰影裏伸了出來。

    休舊鳥發出受驚的吠叫,一轉頭就化作一線黑煙投進了葉關辰的手鏈裏。那條蛇頭撲了個空,一轉頭就對著管一恒咬了過去。

    石窟太小,寺川健也只敢調出八歧大蛇的一個腦袋來攻擊,但即使如此,這蛇頭稍稍一伸,張開的血盆大口就已經將管一恒完全籠罩在了陰影之下,而管一恒此刻一手抱著孩子,還附在石壁上,實在騰不出手來抵抗。

    雖然石窟中光線不足,但寺川健仍舊眼尖地認出了管一恒,一想到葉關辰曾經和他並肩同遊過,現在卻要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八歧大蛇活吞下去,只覺得心裏說不出的痛快。他已經拈住了大鵬明王咒符,只要葉關辰放出睚眥或騰蛇,他就請出大鵬明王,無論如何,都讓管一恒今天難逃一死!

    一股黑氣忽然從葉關辰的手鏈裏沖了出來,寺川健聚精會神地盯著,手指已經結成了手印,但那黑氣在半空中卻突然幻化出一隻羊來,只是頭頂生了四隻尖角。

    一隻羊?葉關辰要用一隻四角羊來抵擋八歧大蛇?難道這只四角羊有什麼勝過睚眥的能耐嗎?寺川健一時不知自己是不是該捧腹大笑,不過還沒容他做出選擇,那羊已經沖進了八歧大蛇的巨口之中。

    轟然一聲大響,蛇頭猛然揚起,連連向後退了七八米,發出吃痛的嘶嘶之聲。寺川健大驚地看過去,發現蛇頭上方居然透出幾點尖銳的東西——這只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四角羊,居然頂穿了八歧大蛇的上齶!

    八歧大蛇的蛇頭猛烈擺動,噴出一股強勁的水流,四角羊從它嘴裏被水沖了出來,身上也多了被蛇牙咬出的幾個窟窿,絲絲縷縷地向外冒著黑氣,轉身就消失了。雖然看起來更加狼狽,但它確實頂住了八歧大蛇的攻擊,還讓蛇頭也受了傷。寺川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現在羊都有這麼厲害了?

    管一恒顧不上去看背後土螻與蛇頭的爭鬥,手足用力向石壁上攀去,他已經聽到腳下的海水拍擊石壁的聲音忽然響亮起來,說明海水在劇烈地震盪,似乎底下有什麼東西正在冒上來。

    一隻手忽然出現在眼前,葉關辰俯身在石壁邊緣,一把拉住了管一恒的手腕。他修長的手臂上浮現出點點淡金色,仿佛無數鱗片,看起來似乎有條龍纏在他臂上一般。他扣住管一恒的手腕一拉,臂上的龍鱗瞬間怒張,竟然輕而易舉地就將管一恒整個人拉起來,輕輕提了上來。

    管一恒顧不上多說,腳一沾地,立刻一把摟住葉關辰就往旁邊撲:“小心!”

    八歧大蛇的蛇頭仍舊沉浸在上齶被穿透的疼痛和惱怒之中,巨大的頭顱在石窟頂上碰撞著,鱗片刮得那些海藻像落葉般四處亂飛,連礁石也被刮碎了不少。妖獸畢竟是妖獸,狂性大發之下連寺川健都有些壓制不住,忽然間又從黑暗中伸出一個頭來,對著管一恒和葉關辰就咬。

    不過這個大頭剛剛伸過來,石窟中央的海水猛然像噴泉般激射向上,一個同樣巨大的腦袋從水中沖出來,恰好跟蛇頭磕在了一起。只聽一聲悶響,水浪四起,兜頭兜腦把管一恒和葉關辰潑了個透心涼。

    管一恒倒下去的時候把自己墊在底下,因此這會兒他從葉關辰肩頭看過去,已經看清了從水裏沖出來的那只妖獸:“這是——”

    從水下沖出來的頭顱居然是個馬頭,上頭雪白的鬃毛絲毫沒有被海水沾濕,甩動的時候十分飄逸。但馬頭後面連接的卻是一條龍身,因為石窟太小只探出了上半身,但那銀白的鱗片和巨大的爪子卻看得清清楚楚。

    “是馬銜。”葉關辰趴在他身上,低聲回答,同時撐起身體,免得壓到兩人中間的孩子。

    這是在石壁邊上,管一恒下意識地摟住了葉關辰的腰,生怕他滾落到下頭去。觸手是微冷的濕漉,不過隨即就感覺到了溫熱。葉關辰的皮膚光滑緊實,手落上去似乎有種輕微的吸力,讓人捨不得移開。

    不過這一絲旖旎很快就被潑在身上的海水驅散了。雖然已經是夏季,但這個石窟裏的海水長年不見陽光,根本與海水浴場那種被陽光曬得溫熱的淺水窪完全不同,潑到身上不說寒砭肌骨,也是冰涼激人。葉關辰伏在管一恒身上,潑濺起來的海水就大部分都澆到了他的身上,以至於他才說了一句話,就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被寺川健弄來的小女孩兒之前吸入了一些麻醉香,一直都昏昏沉沉地睡著,現在被海水一撲也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只見一片黑暗之中還有些駭人的東西在扭動,立刻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葉關辰急忙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一股極淡的青草香氣從他指間傳出來,小女孩的眼皮又沉重起來,哽噎著又要睡過去。連管一恒都覺得眼皮微微發澀,他很想問問這是什麼,但最終只是把問題咽了回去,抱著葉關辰和孩子往角落裏滾了過去:“你帶著孩子先走!”

    “不。”葉關辰從他懷裏掙脫出來,翻身坐起,“讓小成警官帶孩子走,那邊石柱後頭有個出口!我已經做了準備,今天不能讓馬銜逃了,也不能讓寺川兄妹全身而退!”

    小成已經趁機躲躲閃閃地跑了過來。因為八歧大蛇與馬銜的衝撞,他想開槍都找不到空隙:“這是什麼東西?”

    管一恒立刻把孩子塞進他懷裏:“來不及說了,你快帶孩子出去,我們也好騰出手來對付他們!”

    小成也不婆媽,直接把□□塞給他:“你們小心!我在外頭等著你們。”抱起孩子,就從葉關辰指點的洞口鑽了出去。

    這片刻的工夫,八歧大蛇和馬銜已經鬥在了一起。兩個蛇頭已經佔據了大半個石窟,互為犄角,進退有度。但馬銜卻也毫不示弱,雖然馬頭不好噬咬,但大半條龍身昂起,兩隻爪子左右開弓,即便八歧大蛇那樣韌厚的蛇皮,挨上了也是皮開肉綻。

    這兩隻妖獸鬥起來,整個石窟似乎都在震動,碎石簌簌下落,仿佛隨時都會崩塌一般,蛇嘶馬嘯,回聲隆隆,震耳欲聾。管一恒從縫隙裏看過去,只見寺川兄妹在對面也縮成一團,唯恐被落下的石頭砸到。寺川綾雙手掩面,在地上抽搐成一團,寺川健卻雙眼緊盯八歧大蛇,根本沒有去管寺川綾。

    “那是何羅魚吧?”管一恒低聲說。他跟葉關辰也擠在一個角落裏,隔著薄薄的t恤,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溫熱。

    葉關辰還沒說話,就先打了個噴嚏。管一恒伸手一摸他的手,只覺得一片冰涼,連忙把自己的t恤扯下塞給他:“穿上!”

    葉關辰默默地套上那件還有體溫的t恤,順手摸了一下自己的手鏈:“是。”

    “在這裏面的?”管一恒也看了看那條手鏈,中間的骨化石在黑暗之中散發著淡淡的瑩光,完全變了個模樣似的。

    “嗯。”葉關辰的聲音很低,“抱歉,我不能讓你誅滅它們。”

    管一恒很想問問為什麼,可也知道這場合完全不對。他抬頭看看咆哮的馬銜:“你也是過來抓這東西的?怎麼不拿迷獸香來?”說到最後一句話,他的聲音有些失控,迷獸香三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葉關辰眼神一黯,輕聲說:“迷獸香已經用完了,新制的還沒做好,對妖獸不起作用。”

    管一恒咽了口氣,壓下複雜的心緒:“那要怎麼抓?”這可是在海裏,只要馬銜往水裏一沉,誰能追得上它?

    “這裏有九顆鎮水珠,要把它按九宮之位投進水裏去。”葉關辰撩起褲腳,小腿上綁著個小袋子,裏頭是九顆黑黝黝的鐵珠,管一恒接過來摸了摸,花生米大小的珠子表面凹凸不平,鐫刻著細小的符咒:“鎮水符?”但跟常用的那種似乎又不同。

    葉關辰還沒回答,一聲嘶叫,第三條蛇頭也出現了。八歧大蛇的兩條蛇頭都被馬銜抓了個血淋淋,終於壓抑不住了。

    三條蛇頭出現,馬銜就堅持不住了,噅噅一聲嘶叫,就要往海水裏縮。葉關辰一拍管一恒:“快!”

    管一恒一個箭步沖了出去,抖手一拋,九顆鐵珠回環撞擊,巧妙地從蛇頭和馬頭之間穿過去,以九宮之位落進了海水之中。頓時,被馬銜攪得浪花四濺的水面像凝固了一般平靜下來,馬銜偌大的身體卻像是被什麼鎖住了,竟然退不回去。它急得噅噅嘶叫,也顧不上自己生著一口馬牙,轉頭沖著管一恒就咬了下來。

    雖說馬牙不像犬牙一般尖利,但比普通馬大三倍以上的腦袋咬下來,單是上下頜的咬合力就十分驚人了,管一恒當然不敢讓它咬到,鎮水珠拋出,立刻往下一撲,從馬銜的下巴底下滾了過去。

    馬銜半身都被禁錮在水中,仿佛被無數根繩子捆住一般難受,怎麼可能輕易放過管一恒,追著撲咬,蒲扇般的爪子也跟著伸了過去。可管一恒滾去的方位十分刁鑽,馬銜這一撲咬,就直沖著寺川兄妹去了。

    石窟在兩隻妖獸的戰鬥中顯得狹小無比,寺川健已經被逼到了角落裏,一見馬銜沖過來,連忙指揮兩個蛇頭左右夾擊。

    馬銜焦躁之極,突然向後一仰頭,把嘴一張,一道水流從嘴裏噴射出來,噗一聲打在最前面的蛇頭上,居然把鬥大的蛇頭撞得往一邊歪了過去,砰一聲磕在石壁上,磕下一片碎石來。

 

    這一下激怒了八歧大蛇,三個蛇頭也開始噴水,石窟之中水箭四射,比幾個高壓水龍互噴還要熱鬧。連寺川健都挨了一下,要不是他躲得快,險些被水箭打倒。此刻他已經有些控制不住八歧大蛇了——妖獸終究是妖獸,獸性發作起來毫無理智可言,眼看著第四個頭也在黑暗中若隱若現,似乎馬上就要撲出來。

    這下寺川健自己也有點著急了。第四個蛇頭如果也出來,石窟肯定要崩塌,到時候連他也要壓死在這裏。看見管一恒和葉關辰同時出現,寺川綾卻不知怎麼就瞎了雙眼,他已經知道今天別說捉到馬銜了,就是自己逃跑恐怕都不大容易。

    心裏惡念猛生,寺川健看了一眼對面的葉關辰,伸手便握住胸前的蛇骨。受到他的召喚,八歧大蛇的一個蛇頭彎下來,張口要將他銜住,而黑暗之中忽然有四五個影子開始晃動,寺川健是要召喚出完整的八歧大蛇,乾脆將這個石窟撐得崩塌。到時候他躲在八歧大蛇的口中,由八歧大蛇帶著從海水中離開,最多受點輕傷罷了。

    眼看一個蛇頭已經將寺川健攔腰含住,突然一聲槍響,寺川健的手腕上瞬間開出一朵血花,他痛叫一聲,手已經不聽使喚地垂落下來,放開了胸前的蛇骨。

    這一下八歧大蛇頓時失去了控制,黑暗中的幾個蛇頭瞬間就伸了出來,石窟仿佛要被擠碎一般,劇烈地顫動起來,那巨大的壓力擠得禁錮馬銜的水面也凹陷下去,九顆鎮水珠承受不住這壓力,終於有一顆被擠得跳出了水面,頓時馬銜得了自由,身體往下一縮,便消失在海水中。

    管一恒也被八歧大蛇突然出現的壓力推到了角落裏,他竭力站穩腳跟,抬手對寺川健又是一槍。但寺川健已經從劇痛中緩過神來,一手就拖起了地上的寺川綾,擋在自己身前。

    寺川綾雙目已盲,完全靠耳朵在聽著周圍的動靜,所以知道將自己拉起來的正是哥哥。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寺川健是要用她來做擋箭牌,被拉起來的時候還朝著槍聲傳來的方向揮手擲出了一張綿紙式神。

    那張綿紙在空中化為一隻背生雙翼的怪物,向著管一恒撲了過去。但這一瞬間,一顆子彈已經擊中寺川綾的胸口,寺川綾尚未放下的手臂在空中一頓,臉上的神色先是有一絲的迷惑,隨即就是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的眼睛已經變成了兩顆黃紅色的毒瘡,無數細小的膿包被擦破了,向外滲著鮮血和膿液,幾乎已經看不出眼睛的輪廓。但這最後的一瞪,眼瞼居然張開,露出了一點兒佈滿血絲的眼球,說不出的可怖。

    隨即她的手臂從空中落了下去,本來姣好的面容就保持著這個恐怖的形象定格了,最後一刻她把頭艱難地向後轉,似乎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想看看抓著自己的人是不是哥哥。寺川健卻毫不在意地把她一推,用血淋淋的手再去抓胸口的蛇骨。

    已經失去式神使的式神在半空中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重新化為一張綿紙,輕飄飄地落到地上,立刻就被海水打濕成了一團爛紙。管一恒也被寺川健的動作震驚了一下,等他再想開槍的時候,一個蛇頭已經伸到他面前,蛇信吞吐,帶著一股鐵腥味兒撲了過來。

    管一恒手指一彈,七枚五銖錢擋在身前,泛出淡淡金光。蛇頭重重撞在金色光幕上,叮地一聲七枚古錢四散滾開,但巨大的蛇頭也被擋了一擋,管一恒順勢從蛇頸下躥了出去。

    有限的空間裏擠了這許多蛇頭也有弊端,八個蛇頭自己都會妨礙到自己,管一恒捉著空子,硬是一連躲過三個蛇頭的追擊,眼看第四個蛇頭到了眼前,忽然一道黑煙噴過來,半空中幻出土螻的腦袋,四支尖角狠狠一頂,將蛇頭掀翻,葉關辰已經大聲喊道:“過來!石窟要塌了!”

    土螻的尖角無堅不摧,八歧大蛇吃過虧,蛇頭連忙向後一仰,但空間有限,仍舊被土螻的尖角劃出了兩道傷口,頓時狂性大發,八個頭一起張口噴水,腥臭的水流簡直是排山倒海地沖過來。土螻首當其衝,被水一拍便散成一團黑煙,嗖地又縮回了葉關辰的手鏈裏。

    管一恒甩手擲出一張雷火符,轉頭就跑。雷火符在空中炸開,迸出無數個拳頭大小的火球。這火球並不能真的傷到八歧大蛇,但野獸怕火乃是本能,八歧大蛇立刻將水流調轉方向去狂噴火球,管一恒趁機往葉關辰的方向狂奔。

    此刻石窟裏的水已經淹沒了大腿,管一恒在水裏趟著,速度實在也快不起來。才跑了幾步,又一個蛇頭便追到了身後。

    寺川健也在水裏泡著呢。他今天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死了一個妹妹,卻落得兩手空空,怎麼能眼看著管一恒逃了?當即將手上的血全部抹在蛇骨上,全力操縱八歧大蛇向管一恒沖了過去。

    土螻連接兩次跟八歧大蛇硬抗,雖然不落下風,卻損耗太甚,已經不能再化形出現。管一恒反手又扔出一個雷火符,但這次幾個蛇頭配合默契,雷火符尚未炸開就被水撲滅了,仍舊有一個蛇頭緊追著管一恒,張開大口就咬了過來。

    石窟裏忽然金光閃爍,葉關辰右臂上金鱗賁張地沖了過來,他手背上隱隱浮現出睚眥的頭顱虛影,嘴一張,幾顆牙齒像子彈般射了出來,篤篤兩聲接連打在一隻蛇眼上。

    蛇類的眼瞼已經化為一層透明的薄膜,覆蓋在眼球上面,八歧大蛇也是如此。但眼部終究是脆弱之處,睚眥吐出來的牙齒雖然是虛影,但也擊碎了那層薄膜。血花四濺,八歧大蛇的八個蛇頭一起瘋狂地扭動起來,石窟終於被撐得四分五裂,海水從四面灌了進來。

    葉關辰一把拉住管一恒,沖進了石窟壁上的一個洞口。洞內也生滿了海藻,並傾斜向上,稍有不慎就會滑倒。八歧大蛇瘋狂地嘶叫著,一個蛇頭硬生生擠得洞口崩開,追了進來。

    到了這裏,管一恒反而比葉關辰更穩當,幾乎是推著跌跌撞撞的葉關辰往上狂奔,還能分心往後擲了一把朱砂。

    幾十粒朱砂在半空中布成一個圖案,蛇頭一撞之下居然沒有撞開,當即大怒,砰砰地用頭連撞三下,嘩地一聲朱砂全部化為粉末,無形的屏障也消失了。但就是這麼十幾秒鐘的延遲,管一恒和葉關辰已經逃出一段距離,不等八歧大蛇再追上來,兩人已經看見了一線燈光——石洞在這裏轉為垂直向上,洞口有燈光照耀,小成的臉從上頭露出來:“快上來!”

 第54章 脫逃

    管一恒才把葉關辰托上洞口,就有另一張臉在洞口出現,東方瑜的手臂伸下來:“我拉你!”

    “你怎麼來了?”雖然場面如此緊張,管一恒爬上洞口,仍舊忍不住問了一句。

    腳下的地面在顫動,整個九丈崖似乎都有崩塌的跡象,幸好小成已經疏散了遊客,現在九丈崖上只留下了稀稀疏疏的幾個人。

    東方瑜沒好氣地說:“我不放心,也過來看看!”說著,銳利地看了葉關辰一眼,“葉先生,又見面了。”

    他話音未落,後面一個正在地上繪製符陣的中年人已經一步跨到葉關辰身後,扭住了他的手臂。

    管一恒臉色微微一變:“東方,你這是做什麼!”

    東方瑜冷聲說:“還能做什麼?葉關辰涉嫌當年管家血案及盜竊妖獸,協會已經下了追捕令,人人見而擒之,有什麼不對嗎?”他剛才就看出來葉關辰身上穿的是管一恒的衣服,管一恒卻赤著上半身,那股子火氣就噌噌往頭頂直沖,只差沒親手去把葉關辰銬起來了。

    旁邊那個領管一恒和小成過來的本地員警完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遲遲疑疑地掏出手銬,一邊瞧著管一恒的臉色,一邊把葉關辰銬了起來。葉關辰卻絲毫不加反抗,只用下巴點了點石洞之內:“追上來了。”

    東方瑜冷冷地說:“放心,它沖不出來。”

    這個石洞的出口在海岸邊一塊高大的礁石之下,海水漲到大半潮時便能將其淹沒,因此稍不留心的人都難以發現。此刻潮水已經將要漲到洞口邊,洞內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之聲,轟一聲洞口的礁石開裂,一個蛇頭鑽出一半來。

    四周的礁石上忽然一起閃爍微光,一個火球自半空中聚集,迎面就狠狠撞在蛇頭上,轟然炸開如同煙花一般,看著十分好看,卻把蛇頭炸開一朵血花,額頭上偌大一塊蛇皮被炸飛,露出底下的血肉。

    才伸出頭來就遭了痛擊,就是八歧大蛇也有些受不了,蛇頭嘶嘶叫著,就往洞裏縮。東方冷冷地只說了三個字:“接著炸!”此刻海水上漲,寺川健先前進入石窟的那個入口已經被水淹沒,再把這個出口給堵上,看他還往哪兒跑!

    符陣連連閃爍,一個接一個的火球不要錢似的往洞裏塞,只聽劈啪轟隆之聲中伴隨著八歧大蛇的嘶嘶叫聲,地面顫動得越發厲害,隱約還能聽見石頭掉落之聲。

    突然間剛剛飛進洞口一個火球仿佛撞到了什麼,竟被撞得倒飛了出來,在地面上炸開。一隻金光閃爍的大鳥自火球裏出現,一聲長唳,雙翅展開幾乎照亮了半邊海灘,帶起的狂風卷著無數砂石亂飛,打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金翅大鵬鳥!”東方瑜脫口而出,一甩手,三顆銅錢滴溜溜打著轉飛出去,回環撞擊,迸出數十道金光,如同利箭般向大鳥射過去。

    這是東方家數代人用來占卦的銅錢,本身皆是開元通寶,流轉一千餘年中經了無數人手,已是頗蘊精氣;後來到了東方家人手中,數代人皆用來占六爻卦,代代相傳,近二百年才傳到東方瑜手裏。

    六爻之卦起自周朝,其易數包涵天地之規,萬物之律,豈是小可之事?自來占卜之事奧妙無窮,便是占卦之物也非俗流。古有龜蔔之術,便是取龜之通靈,且天子諸侯各有尺寸,其龜也需有各種年限壽命,不得濫用輕用,可見其重要之處。

    這三枚銅錢在數代東方家人手中占卦,原是用其千年所蘊的精氣,然而每次占卜皆通天地,這銅錢也得以沾染一絲天地之氣,久而久之,卦借銅錢之靈,錢亦借卦象之精,倒是相輔相成,多年用下來,已經遠非那些普通古錢可比了。

    此刻三枚古錢滴溜亂撞,撞出的金光如箭矢一般,破空竟有風聲。只是金翅大鵬雙翼乍開,如同垂天之雲,金光射入層層羽毛之中,就如同錐子紮在船帆上,雖然立刻就能將船帆紮出數十個洞眼來,但於整面船帆卻無甚大礙。金翅大鵬吃痛,雙翅只一拍就到了東方瑜面前,卸貨鐵鉤般的大嘴一伸,對著東方瑜頭頂就啄了下來。

    四面的符陣猛然炸起亮光,無數火球飛出,向著金翅大鵬連環轟炸,東方瑜趁機向斜裏一撲,閃了開去。

    金翅大鵬畢竟不是凡俗,雖說是妖,卻有幾分佛氣,符陣火球如連珠,炸得身上金羽亂飛,但一時傷不到根本,仍舊振翎探爪,左撲右叨。偏偏符陣畫在礁石上,此刻海水漸漸上漲,已將部分符陣浸濕。雖說繪出的符陣本身並不怕水浸,但畢竟水可克火,海水愈漲,符陣之中發射的火球威力便愈減,金翅大鵬也就愈發張狂起來。雖只是請來的一隻靈體,但翅扇爪抓,真是無堅不摧。礁石灘上一時間飛砂走石,跟起了風暴一般。

    眼看符陣已要擋不住金翅大鵬,管一恒從旁邊人手裏搶過一柄桃木劍就要衝上去,葉關辰肩頭忽然輕輕一動,一隻小貓似的小獸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一躍跳到他肩頭上,沖著淩空沖下的金翅大鵬便叫了兩聲:“榴榴!”

    幼幼這只小天狗不過普通貓咪大小,看著圓頭圓腦一派可愛,金翅大鵬卻是兩翅摣開簡直能遮半邊天空,一大一小,簡直是天地之別。但正所謂一物降一物,小天狗這麼一叫,金翅大鵬如同迎頭挨了一悶棍,已經伸下來的兩隻鐵爪竟頓了一頓,不但沒有抓下來,反而向後縮了一縮。

    “天狗?”之前畫符陣那人正是朱岩的堂兄,名叫朱文。他雖長於畫符,但也見多識廣,幼幼一叫,頓時就被他認了出來。

    天狗禦凶,幼幼小歸小,自有一股正氣在。即如鬼車那般的凶物,見了天狗也只有抱頭鼠竄的份兒,逃得稍慢,就被天狗咬去了半個頭,此後這傷處始終不愈,終日滴著膿血,所滴之處,輒為人家帶來不祥之氣。

    金翅大鵬當然與鬼車那等陰物不同,但終究脫不了有幾分兇氣,便要為天狗所制。幼幼叫了兩聲,居然四腳一蹬,從葉關辰肩頭一縱,就向金翅大鵬撲了過去。這貓兒般大的一隻小獸,跳起來居然如同腳下生雲,在空中連踩幾腳,仿佛虛空之中有幾級看不見的臺階似的,三躥兩跳,就撲到了金翅大鵬脖子上。

    金翅大鵬發出一聲受驚的唳叫,脖子上的翎毛炸開,雙翅一拍,在空中硬生生打了個滾,將幼幼甩了下來,調頭化作一道金光,沖回了石洞之中。

    幼幼雖能禦凶,實在個頭相差太大,一口咬下去才咬住了幾根羽毛就被甩了下來,頗有些委屈地跳回葉關辰肩頭,呦呦地撒起嬌來。

    金翅大鵬消失,便聽石洞之中傳來一聲沉悶的轟響,這聲音從眾人腳下起,竟在九丈崖另一邊的海水之下響了起來。眾人齊齊抬頭,便見遠處海面炸開一蓬巨浪,八歧大蛇從中沖出,其中一個蛇頭一張口,吐出個人來,正是寺川健。而海中一陣聲響,像是水流被一張大口吸著一般,水面上甚至出現四五個漩渦,便知是水下石窟炸裂,海水湧入所致了,幸好九丈崖沒有崩塌,但之後也要好好檢查一番,免得留下隱患。不過寺川綾沒見出來,估摸著是連屍體也被壓在海裏了。

    八歧大蛇將寺川健吐在海邊礁石上,便消失在黑暗之中。寺川健爬起身來,跌跌撞撞奔到礁石後頭,片刻便響起馬達聲,一艘小艇駛出來,眨眼間便消失在黑暗之中。管一恒等人隔著一片海面,要趕過去也來不及,只得由當地員警聯繫人去追。但臨時調船哪里來得及,也不過是盡人事罷了。

    眾人剛看著寺川健驅船遠去,就聽背後喀地一聲,東方瑜急回頭,只見葉關辰雙臂泛起金鱗,兩手一掙,手銬從中斷為兩截,縱身就往海中一躍。朱文伸手去抓,慢了一步,葉關辰已經一躍入水。

    海浪嘩啦一聲,冒出騰蛇銀白的背脊,這本是雲霧中騰挪的妖獸,在水中算不得十分靈便,然而畢竟體大,尾巴一擺就出去十幾米,比人是遊得快多了。

    東方瑜臉色鐵青,一揚手,三枚銅錢又連環飛了出去,半空中金光四射。葉關辰在騰蛇背上回過頭來,金光照著他的臉,卻是異樣的蒼白虛弱。管一恒心裏一疼,下意識地甩手把七枚五銖錢拋了出去。

    五銖錢後發先至,趕上了東方瑜的三枚爻錢,叮噹互撞,一起倒飛了回來。就這麼一耽擱,騰蛇已經游出去百余米,消失在夜色之中,再也追不上了。

    東方瑜的臉色這下不只是鐵青,簡直是要墨黑了:“一恒!你,你糊塗了是不是!”當著朱文的面為葉關辰出手,這是要坐實勾結養妖族的罪名?

    管一恒剛才也是下意識地出手,等回過神來,葉關辰已經逃了。他只覺眼前還晃動著那張蒼白的臉——明明剛進石窟的時候,葉關辰的臉色還沒有這麼難看的,難道是驅遣妖獸,會消耗他到如此地步?記得當時在火車上,他還悄悄喝過給他準備的藥湯,難道他那一身藥香,也是長年服藥所致?

    他胡思亂想,對東方瑜的責問一時就沒回答。東方瑜看他不答,簡直氣個半死:“你是徹底忘了伯父怎麼去世的了吧!”果然就不該叫他來濱海,當時在西安還沒動手護過葉關辰呢,現在跑到長島來,居然會出手相護了,也不知道這姓葉的究竟給他灌了什麼*湯!

    提到管松,管一恒飛散的思緒便回來了:“我只是覺得,這次他也幫了我們。”

    小成從看見朱文銬上了葉關辰就傻了眼,只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剛才情況混亂,他也找不到機會說話,現在聽見管一恒這麼說,便小心翼翼地幫腔:“是啊,剛才在石窟裏,要不是葉先生幫忙,孩子很難救回來。”他再遲鈍,到現在也想明白了,葉關辰分明是早就發現他們兩個進來,故意寬衣解帶拖延時間,好讓管一恒靠近出手罷了。更不用說剛才金翅大鵬出現,還是葉關辰放出一隻“貓”嚇走了它。

    朱文臉色比東方瑜還難看,冷冷地說:“那我堂弟就白死了?管先生有這肚量,殺父之仇都能輕輕放過,我家可不行!”朱岩算是朱家最有天賦的一個,結果弄了個英年早逝,反正朱家是把養妖族恨透了。

    管一恒臉色也微微變了變,想要說殺了朱岩的人不是葉關辰,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一來空口無憑,即使他說了,朱文也未必肯信;二來這個殺人兇手恐怕就隱藏在天師協會內部,自己這麼逢人便說,恐怕真凶還沒找到已經打草驚蛇了。

    此刻海水上漲,將石洞完全淹沒,潮水已漲到眾人膝蓋以上。小成連忙打個圓場:“潮水上來了,咱們先回去再商量,那個怪物還沒有抓到呢。”

    朱文陰沉著臉,抹去了四面礁石上畫的符陣,趟著水先往岸上去了。東方瑜落在後頭,看著管一恒實在忍不住:“你究竟在想什麼呢?他又給你灌什麼迷湯了?”

    管一恒有些無奈:“我說過了,只是想查清這件事。剛才小成說的話你也聽見了,他幫助我們也不是一次兩次,我——”

    東方瑜打斷他:“那他能讓伯父活過來嗎?”

    一句話把管一恒的話都噎了回去。兩人沉默地走回岸上,東方瑜才另起話題:“在海中為害的那妖物究竟是什麼?”

    說起正題,管一恒立刻神色一肅:“是馬銜。”

    馬銜之名,乃見於《文選》之中,木華有《海賦》一篇,狀寫海景,又極誇海中出產,乃至於描寫精怪,便有“海童邀路,馬銜當蹊”之語。李善注曰:馬銜,其狀馬首,一角而龍形,海中神怪也。

    因為見載於典籍得少,眾人倒是一時都沒想到這東西上頭,倘若不是管一恒今夜親見,大概也還想不到。

    “怎麼會出現這東西?”朱文頗有些驚訝,“我還當這是書中杜撰……”畢竟這等文人詩賦,比不得《山海經》一類有根有據,許多都是書生弄筆,博個文詞昳麗之名罷了。而且馬銜自在《海賦》中出現,千百年來也沒人當真見過,只不過是書裏一個符號罷了。

    管一恒點了點頭,調出小成做的路線圖來:“我懷疑馬銜一直都在海中,只不過是因為石油洩漏,原本生活的地方不宜居住,才逐漸往近海過來。”

    東方瑜歎了口氣:“原本相安無事,眼下卻不得不誅滅了它了。”

    管一恒突然就想起了葉關辰說過的話:“必定要誅滅嗎?”

    東方瑜看了他一眼:“已經食人了,還不誅滅,難道放任它再食人嗎?”他真是越來越擔心了,管松從前也反對隨意誅殺妖怪,但管一恒現在的觀點好像又跟管松不同,他越想就越覺得是受了葉關辰的影響。

    小成眼看氣氛又有點僵住,連忙問:“但這次讓它跑了,要怎麼捉呢?”

    管一恒從褲兜裏摸出幾顆鐵珠:“這是鎮水珠,你們看看上頭的鎮水符,我覺得好像跟普通的不大一樣。”馬銜逃跑之時,海水攪動,將幾顆鎮水珠拋了上來,都被他撿了。

    朱文在這上頭是專業人士。他跟朱岩又有不同。朱岩更擅長自創,朱文卻見多識廣,除了各家不外傳的寶貝,差不多的符咒他都見過,能識能畫,眼力也不錯,拿起鎮水珠看了一會兒,神色微動:“果然跟普通的不一樣,不但能鎮水,且有困獸之用——這是誰畫的?”

    管一恒搖了搖頭:“還不清楚,只知道一用就是九顆,按九宮之位投下。能仿製麼?”

    朱文將他撿來的三顆鎮水珠看了又看。專業人士,見了自己擅長的東西就免不了要沉迷,雖然知道這東西肯定是那個殺千刀的養妖族弄來的,但這會兒也顧不上排斥了,只說:“這幾顆珠子各有不同,雖然有跡可尋,我也要仔細揣摩揣摩,恐怕也得兩三天時間。”說到這裏又禁不住想起了朱岩,“若是他在,定然有所啟發,能另制一套也說不定,就不用耗費這麼多時間……”

    提起朱岩,氣氛難免又要僵下來,東方瑜便讓朱文拿著鎮水珠回自己房間去仔細揣摩,自己跟管一恒去商議如何捕捉馬銜。本地那個員警今天晚上簡直跟看了一場魔幻電影一般,到現在腦子都有點兒轉不過來,小成就跟他一起去送孩子,順便給他洗洗腦,免得把人嚇傻了。

    沒了旁人,東方瑜說話就不大客氣了,打了盆熱水來,就把管一恒往椅子上一按:“看看你這模樣!”

    管一恒的t恤已經脫給了葉關辰,又在石窟裏摸爬滾打,身上好幾處擦傷撞傷,青青紅紅的,雖然他皮膚曬成小麥色,也十分顯眼。東方瑜一邊替他清洗上藥,一邊忍不住又要念叨:“我說你今天是昏了頭了吧?當著朱文的面,你居然出手攔著我!朱文只要回去說一句,你連執照都要被吊銷信不信?你既然總說九嬰不是他放走的,為什麼不帶他回去審清楚?”

    管一恒默然坐著任他擺佈,被逼急了才說:“真要帶他回去,能審清楚嗎?”

    東方瑜也不敢打這保票,半天才說:“養妖族造孽不是一天兩天了,隨便扯一件出來,也夠定他的罪了。”

 

    管一恒悶悶地說:“至少這十年裏,養妖族沒有再作惡過。”

    東方瑜氣得差點把藥都打翻了:“照你這麼說,是真要替他脫罪了?管伯父的事就不算了?”

    這件事始終是管一恒心頭的傷疤,揭一下就疼一次。所謂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葉關辰再助過他多少次,有這一件在,別的就都抵不過去。現在東方瑜氣急了,一次次揭這瘡疤,管一恒心裏既疼且煩,乾脆把話題轉開,談起如何捕捉馬銜來。

    海洋如此之大,馬銜今天跑了,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在長島附近逗留,兩人商量了一會兒不得其法,東方瑜歎了口氣:“不知道寺川兄妹是怎麼把馬銜引到石窟裏去的?”

    管一恒隱約覺得不是這樣。寺川兄妹把小女孩弄去,當然是準備做誘餌誘捕馬銜,然而孩子吊在石窟裏,馬銜在海底怎麼知道?顯然馬銜原本就在那石窟附近逗留,並不是他們將馬銜引到石窟底下去的,而是他們發現了馬銜出沒於石窟,準備用誘餌將馬銜引出水面好捕捉罷了。

    到底管一恒身上有傷,東方瑜也想讓他好好休息,商量了一會兒沒個頭緒,東方瑜就起身走了:“你好好休息,反正朱文那邊鎮水珠一時半時也研究不明白,明天再商量吧。”

    管一恒怎麼睡得著,躺在床上瞪著眼看天花板出神。剛剛要朦朧睡著,手機忽然響了一聲,收到一條短信,打開來看看,卻是一條網址,隨手點開,跳出來幾張符咒的圖片。管一恒先是一怔,隨即看出來,其中有幾張是見過的,赫然就是他撿到的那幾顆鎮水珠上的符畫。這裏的圖點點正有九張,恰好便是一套鎮水珠。發短信的人就不必說了,除了葉關辰,再不會有第二個!

 第55章 鎮水

    管一恒死死盯著這個手機號碼,半天,撥了回去。

    葉關辰的聲音明顯地有些中氣不足:“一恒,看到圖片了嗎?”

    “究竟為什麼?”管一恒覺得自己有無數的問題想問,這些問題你沖我突,都想搶著出來,反而全部卡在了一起,最終全部匯在一起,變成了這麼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葉關辰大約也覺得這個問題一時很難理出頭緒,沉默了片刻。不知是不是手機信號太好,管一恒能清楚地聽見他的呼吸,時輕時重,並不均勻,似乎不太舒服的樣子。半晌,他才慢慢地說:“你們不是要捉馬銜嗎?”

    管一恒反問:“難道你不是來捉馬銜的?”

    葉關辰輕輕歎了口氣:“如果馬銜再被我捉走,你就不好交待了吧?”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溫和,微微帶著點沙啞,於靜夜之中聽起來更多了一分磁性,但管一恒卻忽然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憤怒:“那之前呢?騰蛇是你捉的,何羅魚是你捉的,土螻還是你捉的!九嬰在你手裏,就連睚眥——”他猛地咬緊了牙,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也在你手裏!”

    “一恒,有些事……”葉關辰說了幾個字就又沉默,顯然也覺得難以啟齒。

    管一恒覺得自己應該立刻掛斷電話,但他最終只是沉默地等待著,直到葉關辰輕聲地說:“一恒,這些妖獸不能誅滅,馬銜你可以捉走,但一定要讓它活著,以後或許有大用。”

    “跑都跑了,還去哪兒捉!”管一恒自己也覺得自己有幾分賭氣,好像不嗆葉關辰兩句就不該繼續通話似的。

    葉關辰卻並不在意他的語氣:“馬銜不會遠離此處,它是到這裏來產卵的,長島附近的海下石窟是最好的產卵之處,除非卵被孵化,否則它不會離開。”

    “產卵?”管一恒驚訝得把什麼都暫時拋開了,“馬銜?產卵?它也能?”精怪若能如此繁衍,那山川水澤之中,恐怕早就被它們占滿了吧?

    葉關辰輕輕笑了一下:“當然可以啊。只不過妖獸之繁衍也稟天地之氣,千百年難得一遇罷了。我不知馬銜所稟是天地之何氣,也不知它產下的當是什麼妖物,不過它肚腹隆起,將要產卵卻是真的。”

    這簡直是聞所未聞了,管一恒半天才能說出話來:“馬銜所產的,難道不是小馬銜?”

    “龍生九子,各不成龍。”葉關辰含著一點兒笑意輕聲說,“或許它產下的會是小馬銜,也或許只是一條魚,更或許是什麼從未有過的精怪。總之,九丈崖附近的石窟會是首選之處,將鎮水珠設在那裏,多半是能捕到馬銜的。”

    “捕到之後又能怎麼樣呢?”管一恒忽然又有幾分頹喪了,“捕到之後,還不一樣要上交。”

    葉關辰微微躊躇了一下,輕聲說:“或許你可以上交十三處……”

    上交給十三處,以十三處對管一恒的維護來看,他可以申請十三處不要誅滅馬銜。而如果上交天師協會,那如何處置就不是管一恒能左右的了。

    這當然是最妥當的方法,然而管一恒又覺得彆扭起來:“你倒是什麼都知道。”連他在天師協會和十三處裏完全不同的處境都一清二楚。

    葉關辰似乎是苦笑了一聲:“一恒,馬銜真的不能誅滅。我對禹九鼎的猜測只差最後一點證據了,倘若能證實,這些妖物到時候恐怕只愁不夠用。”

    這話可真讓管一恒詫異了。不讓誅滅馬銜他或者還能理解,但說到妖物只愁少不愁多,可就實在奇怪了:“什麼意思?”

    葉關辰想了一想:“這件事說來也還只是我的猜測——不過,懷柔那場大火,你不覺得起得蹊蹺嗎?”

    一提懷柔,管一恒想起來了:“幽昌是被你收走了嗎?”

    “不是。”葉關辰迅速回答,“九嬰曾經在火中與一獸相鬥,吃了大虧。隔著火海,我沒有看清那是什麼,但似乎不是幽昌。幽昌致旱,卻沒有聽說過有縱火之能。”

    管一恒順口答道:“火是費准的火蛟失手噴的。”

    “恐怕不是。”葉關辰斷然否定,“他的火蛟在邙山上我就見識過了,未能物盡其用,噴不出那樣的大火。”

    管一恒被他說得更奇怪了:“怎麼叫沒能物盡其用?是董涵煉化的手法不好?”難道是沒能將火蛟生前的靈力全部煉化在蛟骨劍之中?

    “不是。”葉關辰欲言又止,“一時也解釋不清。我不能跟你通話太久,只怕有人通過監視你的手機來定位搜尋我,以後有機會再細說吧。只是馬銜的事你一定要記得,如果要收伏,可以用——”他略一遲疑,還是說了出來,“用貝殼。還有,收伏之後,你一定要把它帶在身上,不要離身。”

    聽著手機裏傳來的嘟嘟聲,管一恒慢慢合上手機,從領口拉出了那枚貝殼。在黑暗之中,貝殼反而發出淡淡的紫光,管一恒把它湊到眼前,發現那紫光不是從貝殼外部發出來的,而是貝殼內部有柔和的銀光,映到貝殼紫色的外壁上才變為了紫光。

    從貝殼腹部的縫隙往裏看,可以看見銀光不是一團,而是無數的銀色星點組成,仔細看還能看得出來有密有疏——貝殼內壁上竟是刻滿了符咒,那些銀色星點,就是符咒的筆劃。這顆所謂“普陀山海灘上撿到”的貝殼,內部居然有一個小小的符陣。

    管一恒於符咒上的學習確實還不夠深入,但從看懂的部分符咒再聯繫剛才葉關辰說的話,他也能知道,這顆貝殼其實是就是一件拘禁妖獸的法器。不過,葉關辰讓他一定隨身攜帶,又是什麼意思?難道說這貝殼確實也還有定位器的作用?

    不管怎麼樣,管一恒反正是睡不著了,索性翻身起來,去了朱文的房間。

    朱文還在燈下如醉如癡地研究那三顆鎮水珠,管一恒把九張符咒的圖片往他眼前一放,朱文就跳了起來:“哪里來的?”

    管一恒沒回答。朱文問完了這個問題,也覺得自己是傻了——不是原做鎮水珠的人給的,難道天上真會掉餡餅嗎?

    這可叫朱文不知道是拿還是不拿了。拿吧,朱岩就是死在葉關辰手裏;不拿吧,且不說耽擱了捕捉馬銜的正事,就是他自己心裏也實在捨不得。

    管一恒看出他的意思,直接把圖片傳到了他手機上,然後才說:“九嬰的事,很可能裏頭還有別的原因,我也在查。我跟朱岩是在邙山共事過的,不敢說就成了莫逆之交,也是朋友,務必要查出真凶來,不能讓他去得不明不白。”

    朱文眉頭一皺,立刻追問:“你的意思是說我堂弟不是那個養妖族殺的?那會是誰?”

    管一恒到現在也沒個真憑實據,只是葉關辰說他沒有殺朱岩而已,他相信葉關辰,別人可未必相信,所以只能含糊地說:“是有疑點,但總要有憑據才能定論,現在卻不能說。”

    朱文半信半疑,但捕捉馬銜是大事,也就接了圖片去仔細研究了。既然有了圖片,那仿製起來就非常容易了,照葫蘆畫瓢總是會的,只要將符咒靈力流轉的方向弄明白,仿出來縱然不說百分百相同,也至少有八-九成的效用。

    自來以金鎮水,乃是取金克木之意。水中蛟龍之屬多為木,用金克之,自然風平浪靜。朱文這次仿製,卻是用了銅心瓷礎,內部純銅,外部用的卻是朱家特製的瓷土。如此外土內金,既有金克木,又有土克水,再在瓷上蝕刻出鎮水符來,共做了三九二十七枚瓷礎,每枚有杏子大小。

    這些瓷礎都是用雷火符燒出來的,朱文手快,花了一天一夜的工夫,把二十七枚鎮水礎做了出來。

    管一恒等人當然也沒閑著。等潮水再度退下去之後,他們又從崖底的入口進入石窟看了看,但石窟已經崩塌,一塊巨大的石頭擋在入口,根本無法進入了。

    “哎,這裏頭好像還有個石窟!”小成拿手電對著石壁上照了又照,小聲叫起來。

    八歧大蛇強行從石窟裏沖出來,將石壁都撐裂了多處,露出幾條長長的裂縫來,小成從那裂縫裏看進去,發現其中一條裂縫後面還有個石窟,計算一下方位,應該與原來的石窟緊挨著。

    幾人折騰了半天,從裂縫最寬處擠了進去,發現這石窟雖然小些,但結構倒跟原來的石窟相似,同樣下通海底。管一恒和小成換上潛水服,背了氧氣罐,順著石壁小心翼翼潛了下去。

    潛下十幾米後,眼前便開闊起來,原來九丈崖底下,竟然還有如此大的一個石窟,幾乎有半個海灘大小,四周有或粗或細的石柱支撐,中間卻有一片平坦的礁石,本來生滿海藻,眼下卻被刮出了直徑近二十米的一處圓形空地,就連礁石也被刮得下去了一層,變成一個光滑的淺窪,裏頭鋪了一層貝殼,卻都是碾碎了的,果然是像個要孵卵的巢穴。

    雖然戴著潛水頭盔不好說話,小成也忍不住了,把腦袋伸到管一恒眼前,擠眉弄眼比手劃腳地表示驚訝和疑問:馬銜真的要在這裏產卵!這麼大的一片地方,要怎麼抓?

    管一恒也皺起了眉頭。他們初步的計畫就是用鎮水礎鎮住馬銜,然後下水抓捕,但現在石窟如此之大,倘若等馬銜產卵之時把鎮水礎布在石窟之外,那麼鎮水礎的威力必然因範圍擴大而降低,到時候馬銜仍舊能在石窟裏竄來竄去,這可沒法抓。

    須知海水裏那是馬銜的地盤,人畢竟不是魚,單是呼吸就是個拖後腿的大問題,更不用說水下阻力大,就是有十二分的身手,到時候也只能施展個七八分,要想抓住馬銜真是開美國玩笑了。

    所以說,想要抓住馬銜,就得把鎮水礎布得盡可能靠近它,就像之前葉關辰利用石窟裏那一潭水一樣。但那畢竟是在水面之上,投放鎮水珠也方便,而現在卻是在水下。要想預先佈置下鎮水礎而不被馬銜發現,那根本不可能,但只要出現在馬銜眼前,就更別想再從容佈陣了。

    浮上水面,管一恒半天沒有說話。東方瑜和朱文看著拍上來的照片,也都皺起了眉頭:“這——麻煩大了……”

    小成脫下潛水衣,連忙跑到陽光下曬曬:“底下的水也夠涼的,到時候恐怕還要考慮到這個問題,人呆久了會四肢僵硬,影響活動的。”

    管一恒也覺得冷。雖然隔著厚厚的潛水衣,出水之後仍舊覺得寒侵肌骨,這下頭的水也不知怎麼就這樣陰寒,也許這也是馬銜選擇此處產卵的原因,畢竟之前它生活在深水之中,水溫比之海邊一帶要低。

    也不知道葉關辰是怎麼發現馬銜要產卵,又怎麼找到它的產卵之地的。九丈崖下的海水這麼冷,也不知道他在裏頭泡了多久……

    “一恒——”東方瑜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想什麼呢?”

    管一恒搓了搓冰冷的雙手:“沒什麼。我在想,第一層鎮水礎只能布在石窟外面了。”

    仿製出來的鎮水礎其功效比原裝的鎮水珠始終差一些,但勝在朱文做得多,完全可以內部九隻布一小陣,外部十八隻再布一大陣,雙重陣法同時發動,便能鎖住馬銜了。

    鎮水礎第一層布在石窟外面倒不難,因為地方開闊,甚至可以先布下幾枚主礎,等馬銜進入石窟之後再將餘礎布下,有兩三個人動手,至多十分鐘也就搞定,麻煩的是內層的小陣。

    “這個要怎麼布?”東方瑜把拍攝的照片看了又看,“或者,藏在石柱縫隙裏?”

    朱文看了看那石柱的方位,就一臉為難:“與九宮位不符,恐怕用不上。”

    “這個交給我。”管一恒卻已經有了主意,“內層陣法我來布。”

    東方瑜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臉色唰地變了:“你想在馬銜入洞之後佈陣?開什麼玩笑!”

    管一恒神色不動:“預先佈陣不可能,位置不准又起不到作用,當然是布在馬銜的巢穴旁邊才最合適。”

    這下連小成也跳起來了:“不可能!九枚鎮水礎呢,有你佈陣的工夫,夠馬銜吞好幾個人了!”

    管一恒卻只把手一擺:“這是我的事。馬銜就要產卵,我會在它產卵的時候出手。”

    “那也不成啊!”小成越想越擔心,“這可不是在地面上,甚至也不是在海面上。這是在水下,你剛才下水也該能感覺到,水下的行動跟水面上那是根本不一樣的,更何況在石窟裏頭!不說別的,只要馬銜纏住了你,耗到你氧氣不夠了,該怎麼辦?你要想在水下靈活,就不能用太大的氧氣瓶,這麼一來,呼吸的時間就少……”他巴拉巴拉說了一通,直說得東方瑜臉色越變越難看,連朱文都直搖頭。

    管一恒卻只笑了一下:“我知道,所以這幾天我得找地方好好練一練。這恐怕是唯一的機會了,否則馬銜只要離開長島一帶,我們到哪兒去找它?再拖下去,誰知道它還要吃幾個人?”

    一句話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住了。東方瑜和朱文水性都勉強,在游泳池裏游一游尚可,潛水戰鬥卻是不行。小成水性倒好,卻不懂什麼符咒,想來想去,除了管一恒,再沒第二個人能做這件事。

    東方瑜眉頭皺得死緊:“不然就再調人過來吧,總有水性好的天師。再說——你現在這種情況,也不能用術法的不是?”

    管一恒淡淡一笑,轉頭問小成:“能弄把魚槍來吧?”

    這簡直就是掩耳盜鈴了。誰聽說過用魚槍去對付妖獸的?然而真要計較起來也不無道理,海中妖獸,就跟鯊魚之類也差不多,拿把魚槍去打,誰也不能說不行。東方瑜看了朱文一眼,朱文乾咳一聲:“鎮水礎是我制的……”

    說起來捕捉馬銜,當然第一要務就是鎮水,既然鎮水礎的事兒都歸了朱文,那麼用術法的當然就是朱文啦,與管一恒也就沒多大關係了。到時候提交報告,再說管一恒是拿著魚槍去戰鬥的,協會上層雖然不會相信,但也挑不出什麼大毛病來。

    東方瑜還是不放心:“至少再調兩個人過來——”他話還沒說完,當地那個員警已經跌跌撞撞跑來了:“又,又有一艘船翻了!”

    雖然已經翻船死過人,但時值旅遊旺季,當地政府也只能把這件事壓下去,多派員警在海上巡邏。但這次翻的就是巡邏船,一名員警被拖進水下,就再也沒上來,找了一個小時,只在海灘附近找到了幾塊救生衣的殘片。

    據同船的員警說,他當時看見水下黑乎乎的,好像有什麼東西浮上來把人拖了下去,因為這東西略一行動就帶起了漩渦,他只顧著拼命遊出漩渦,實在沒看清水下是什麼東西。

    “不能等了。”管一恒呼地站了起來,“馬銜吃人如此頻繁,一定是準備要產卵了!”產卵要耗費體力,產了之後還要孵化,更要長時間不能進食。馬銜這是要先吃飽了肚子,積攢能量呢,“就照我的計畫,立刻行動!”

 第56章 收伏馬銜

    日色西沉,一半已經在海面之下,還餘一半在上頭,映得天空海面都是一片火紅,仿佛火燒了水晶宮一樣。

    潮水正在緩緩退下去,露出九丈崖下一塊塊怪模怪樣的礁石。九丈崖上頭卻拉起了黃色螢光隔離帶,十幾名員警把守,還有武警狙擊手,正在海崖邊上各自尋找狙擊位置。

    前來想要夜觀九丈崖的遊客全被攔在外頭,開始還有膽大的逗留不去,猜測議論,後來不知道誰先說起來的,說是有外地流竄來的殺人犯躲在下頭的海蝕洞裏,前幾天還殺了個員警什麼的,三傳兩傳,就說得有鼻子有眼了。而且員警和武警都是實實在在擺在那裏的,更是個證明了。

    膽小的遊客就趕緊走了,膽大點的雖然不走,但也只敢離得遠遠的,過了一會兒太陽沉入海平面之下,天色就黑了,九丈崖上安的照明燈也不點亮,海灘上就是黑漆漆的,遊客看著沒趣,漸漸就都散了。

    海潮退到最遠處,露出了無數石洞,管一恒和小成從洞口鑽了進去。東方瑜和朱文則早早換好了潛水服,坐著條小船,在礁石邊上靜靜等著。

    退潮時海面十分寧靜,海浪聲柔和低沉,伴著輕微的風聲,倒越發覺得安靜了。東方瑜坐在船邊上,手裏托著一隻白瓷碟子,裏頭盛著他的三枚爻錢。

    白瓷碟子看起來普普通通,但如果有人在旁邊細看,就會發現碟子裏的三枚爻錢並不是平躺在碟子裏,而是都斜豎了起來靠在一起,好像一個極不規則的金字塔。

    三個圓形的東西這樣相互搭著,本來是極不穩當的,但東方瑜身體隨著船在海面上輕輕起伏,手裏托著的碟子也免不了要晃動,這三枚爻錢卻始終那麼搭著。看起來顫微微的好像隨時都會各自滾開,卻又穩穩當當地不動,仿佛被膠水粘住了似的。

    夜色更沉,海浪像一條條花邊似的,鑲在深碧色的海面上。如果有人從高空用望遠鏡俯視下去,也許能看見在某個地方,這些呈平行曲線狀的白色花邊忽然被攪亂了,而這條被攪亂的痕跡,正自遠而近向九丈崖而來。

    東方瑜當然是看不見的,他既不是在高空,又沒有那麼好的眼睛。但那條痕跡穿入九丈崖下的那一刻,三枚爻錢突然倒了下來,在碟子裏叮玲噹啷響成一片。東方瑜眉毛一揚:“來了!”

    朱文一點頭,兩人便將船向海中劃了劃,隨即戴好呼吸器,各自從船兩邊潛入水中,在海底摸索前進,將手中的鎮水礎一枚枚布下。

    鎮水礎安放的位置是早就看好的,但黑夜之中,怕驚動馬銜又不能用強光燈照明,只用一盞昏黃的頭燈,半明半暗地摸索,也足足花了半個多小時,才各安下了八枚鎮水礎,最後兩枚卻各捏在兩人手中,站定了方位,都等著石窟底下的動靜。

    這個時候,管一恒和小成也在石窟裏換好了潛水衣,每人還拿了一把魚槍,小成更多拿了個強光燈。

    “魚槍是給你自保的,別胡亂出手。”管一恒檢視周身裝束,坐在了水潭邊上,“看我的手勢,只要我開頭燈,你就立刻打開強光燈對著馬銜照,除此之外,什麼也別做。你身上帶的隱身符只能隱去你的氣息,一旦被馬銜看見你,符咒就沒用了。”

    小成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我知道了,你放心。”

    水潭平靜的水面忽然蕩起波紋,良久才平靜下去。管一恒對小成點點頭,兩人戴好呼吸器,悄然無聲地滑進水中,拉著早安好的繩索向下慢慢潛去。

    越往下,海水越是漆黑。但石窟底部的巢穴裏,卻有一團淡淡的銀色輪廓——馬銜盤臥在巢穴裏,鱗甲散發出極其淺淡的瑩光,不能照亮石窟,卻勉強能讓人看清楚它的位置。

    管一恒最後碰了碰了小成,示意他注意隱藏,然後就鬆開繩索,像塊無生命的石頭一般沉了下去。

    馬銜正有些焦躁地在巢穴裏盤著,看上去似乎沒有動作,但身上的銀光卻在水一樣流動。仔細看的話,能發現不是光在動,而是它身上的鱗甲不停地打開又合上,就在海水中折射出流動的光線。

    雖然正在焦躁不適之中,但管一恒沉入石窟帶來的波動,馬銜立刻便發覺了,呼地抬起了腦袋,一雙在黑暗中泛著綠光的眼睛惡狠狠瞪了過來。

    管一恒鎮定地向前緩緩移動了幾步,放下了第一枚鎮水礎。馬銜緊盯著他,黑暗根本不妨礙它的視線,在鎮水礎離手的一刹那,馬銜陡然向前一探,一口咬了過來。

    管一恒向前一撲,雙腳在礁石上用力一蹬,像條魚一般從馬銜頜下鑽了過去,右手一按地面,撐起身體的同時又放下了第二枚鎮水礎。

    馬銜一擊不中,立刻探出爪子抓去。這一探爪便能發現,它的腹部果然微微隆起,雖然撲抓管一恒,但下半身卻穩穩擱在巢穴之中,並不輕動。

    管一恒自然是發現了馬銜的異常,順勢就向馬銜尾部遊去,果然馬銜的動作一滯,似乎生怕牽扯到自己的肚腹,管一恒趁機從它的爪下閃過,在水中翻了半個跟鬥,頭下腳上,將第三枚鎮水礎按入地上的一條石縫之中。

    鎮水礎落地,雖然還沒有成功結陣,也有靈力激蕩,馬銜自然有所覺察,長頸一扭,把嘴一張,一股強勁的水流從口中吐出,直射管一恒。

    水中阻力比陸地大得多,管一恒再靈活也不能完全躲過這一下,只能把身體一蜷,雙腳向著沖來的水流斜斜一蹬,當即如同一個球一般被撞出去了十幾米遠,伸手摟住一根石柱轉了半圈,才消去了這股力量。

    馬銜昂起上半身,雙眼怒視管一恒。它腹內正在翻絞著,那枚卵遲遲不肯落下來,再有管一恒來打擾,真是煩躁不安。管一恒卻不給它喘息的機會,雙腳在石柱上一蹬,又遊了回來。

    一時間石窟之中水流翻滾,馬銜淡淡的銀影左右撲擊,管一恒幾乎就是在它的雙爪之間來回遊動,伺機安放下一枚枚的鎮水礎。

    小成緊緊貼著石壁,用力睜大眼睛。他只能看清馬銜淡銀色的輪廓,卻看不清它究竟是如何動作,至於管一恒那就更看不清楚了,只在管一恒與馬銜貼得極近的時候能看見一條黑影。

    忽然之間馬銜雙爪一揮,身周被銀光照亮的區域內泛起了一縷紅色。小成心裏咯噔一下,幾乎就要從藏身之處遊出去,卻見一線烏光直往馬銜腹部射去,馬銜對自己的腹部保護得極其周到,連忙用爪子一撥,便有個人影趁著馬銜閃避的空隙鑽了出去,又隱入了黑暗之中。

    受傷的當然是管一恒。海水之中,他再怎麼能耐也不可能有馬銜靈活,體力耗費尤其巨大,動作稍不靈活,就幾乎被馬銜抓中胸膛,逼得他不得不扣動魚槍扳機,射擊馬銜腹部,趁著馬銜去撥擋的時候,翻身鑽了出去。饒是如此,肩膀上也被帶了一下,潛水服裂開,拉出一條血線。

    馬銜撥開魚槍發射出的鋼矛,正要追擊,突然把整個身體弓了起來,尾巴痙攣地抖動起來,腹部更是明顯地一起一伏,似乎在大口喘息一般。

    管一恒一手按著自己肩頭,在海水裏劃拉了幾下才穩住身體。鎮水礎已經布下八枚,他的體力也幾乎要耗盡了。悶在潛水服裏本來已經一身熱汗,現在冰涼的海水從潛水服的裂口處湧入,卻是硬生生沖得他打了個冷戰。

    氧氣似乎已經不夠用,管一恒大口呼吸著,卻覺得胸口始終憋得難受,眼前金星亂冒。還有最後一枚鎮水礎,但這一枚的安置方位卻在馬銜巢穴所在的位置,確切點說,應該是馬銜現在正盤踞的位置!

    馬銜的身體緊緊盤成一團,周身銀光流動更急。管一恒吃力地蹬動腳蹼向馬銜遊過去,必須將它驅趕起來,否則最後一枚鎮水礎放不下去,就無法結陣。

    馬銜將頭擱在盤起的身體上,只是眼睛緊緊盯著管一恒。管一恒舉起魚槍,對著它扣動了扳機。就在此時,馬銜的頭忽然猛地向後一仰,緊緊盤起的身體忽然放鬆,一股灰色的液體從它腹下彌漫開來,它的尾巴往上一抬,只見潔白的貝殼碎片上,多了一枚灰黑色的橢圓形東西——馬銜居然在這時候產下了卵,而魚槍發射出的鋼矛正對著卵射了過去。

    來不及用爪子去撥,馬銜猛地將尾巴一盤,擋住了剛產下的卵。尾部雖然也生長鱗片,但比起無堅不摧的雙爪來確實差了很遠,鋼矛逆著劃過龍尾,剮掉了四五片鱗片。

    龍怕揭鱗,被硬生生逆剮鱗片的感覺仿佛人被拔掉了指甲。劇痛激得馬銜凶性大發,陡然一甩尾巴,從巢穴裏躥了出來。

    管一恒正在靠近巢穴,卻不料馬銜在這時候產下了卵,行動頓時不必再受到限制,只尾巴一撥就躥到了管一恒面前,爪抓尾抽,一個照面管一恒手裏的魚槍就被打彎了,整個人都被馬銜的尾巴抽飛出去,一頭撞在最近的石柱上。

    潛水頭盔哢嚓一聲,管一恒只覺得額頭一熱,半邊視野變成了紅色。他顧不上被撞得眼冒金星,連忙抱著石柱往後一轉,只聽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馬銜的一隻爪子劃過石柱抓了個空,卻在堅硬的石英石上留下了三道長而深的抓痕。

    一抓不中,馬銜向前一躥,龍形的身體彎曲起來極其方便,碩大的腦袋一下子就繞過石柱伸到了管一恒面前,張嘴就咬。

    管一恒根本來不及躲閃,只是抬手扭亮了頭盔上的照明燈。驟然之間,石窟裏突然亮起了雪白的光,小成手裏的強光照明燈緊隨著管一恒的頭燈打開,雪亮的光柱照得整個石窟裏纖毫畢現。

    馬銜久居深海,眼睛對於光線極其敏感,因此才能在黑暗中毫無妨礙地捕捉到管一恒的動作。當然它也能到海面上生活,但眼睛必須有個適應的過程。現在小成突然打開了強光燈,管一恒早有準備已經閉上了眼睛,馬銜卻是毫無準備,大張的瞳孔被強光猛然刺激,一陣疼痛,眼前瞬間就成了黑暗,什麼也看不見了。

    海水劇烈地動盪起來,馬銜從來沒有嘗過瞬盲的滋味,驚慌失措地在海水裏亂抓亂翻。管一恒半閉著眼睛,朝著記憶中巢穴的位置遊過去。

    雖然目不能視,但發了狂的馬銜還有嗅覺。管一恒身上的血腥味簡直是極其明確的指示,馬銜發現管一恒是沖著它的巢穴去,立刻一轉身,閉著眼睛就準確地沖著管一恒咬了下去。

    小成猛地扣動魚槍的扳機,但魚槍在水中的速度和射程都有限,在他這個位置,已經來不及了。

    馬銜的大口已經懸在了管一恒頭頂,只要咬合下來,哪怕咬不透潛水頭盔,那巨大的撞擊力也能把頭盔壓成扁的。恰在這裏,管一恒已經摸到那些碾成碎片的貝殼——巢穴就在這裏!

    最後一枚鎮水礎落下,九宮之位元全部填滿,海水中似乎傳來輕微的震動,九點金光同時亮起,瞬間伸展成一張蛛網,將整個石窟占滿。

    魚槍裏射出去的鋼矛在水中前進的速度突然慢了下來,最後定在水中,仿佛周圍不是水,而是玻璃一般。

    不只如此,整個石窟的海水都在變化。金光伸展出去,守在外頭的朱文和東方瑜同時放下手中最後一枚鎮水礎,九丈崖附近的海底亮起了十八點金光,同樣延伸出一張大網。從石窟裏探出來的金光與外頭的相互融合,再次倒回石窟之中,雙網疊加,本來被馬銜攪得翻騰不止的海水仿佛突然凝固了,連水中的波紋都保持著原來的樣子一動不動。

    馬銜只覺得身體周圍的阻力忽然加大,那些海水像膠水一般粘著它,雙齶每合攏一寸都困難異常。

    整個石窟之中,不受影響的只有管一恒。他雖然眼睛還沒睜開,但一手將鎮水礎按進貝殼碎片裏,立刻雙腳一蹬向前遊去。在他背後,馬銜的雙顎緩緩合上,鼻尖從他的腳蹼上擦過,沒有咬到。

    管一恒覺得氧氣可能已經消耗殆盡了。劇烈的搏鬥會加速氧氣的消耗,現在他已經有了窒息的感覺。但他掙扎著在水中轉過身來,扯下手套,就將手指掐進了自己肩上的傷口處。

    鮮血從傷口沁出來,卻沒像之前那樣在海水中散開,反而是聚為一線,隨著管一恒的手指移動,在海水中繪出了一個鮮紅的符咒。

    在被鎮住的海水中,繪製符咒也比平常更難一些。管一恒眼前已經發黑,憑著記憶畫下最後一筆,與第一筆恰恰重合。嗡地一聲,鮮血符咒散成一張紅色的網,罩住了馬銜。

    胸前的貝殼忽然泛起紫光,馬銜拼命掙扎著,符網卻越收越緊,越縮越小,最後縮成一團指肚大小的紅光,嗖地投進了管一恒胸前的紫光裏……

    小成剛要高興,就發現管一恒的身體緩緩往後倒去,像塊木頭似的在水裏漂浮著。他嚇了一跳,趕緊游過去,連拉帶拽把他往下來的洞口帶。洞口有兩三米高,要攀著繩子才好上去,幸好東方瑜和朱文也從外頭遊了進來,三人費了番力氣,才把管一恒弄到上頭的石窟裏,趕緊替他脫下了潛水服。

    這一通折騰,管一恒也醒了過來,但他體力極度透支,又幾乎窒息,一時也無法起身。東方瑜身上帶著外傷藥,連忙替他包紮傷口,一眼看見他胸口掛的貝殼,隨口問道:“這是什麼?”一個普通貝殼,有必要掛在脖子上?說著,伸手撥了一下。

    他的手指才觸到貝殼,就仿佛觸電一般猛地縮了回來:“這是什麼東西!”平常的貝殼絕不會有靜電的,更不會電到人。

    管一恒猶豫了一下,還是說:“是收妖的法器,馬銜就在裏面。”

    東方瑜跟他一起長大的,管家有名的法器他如數家珍,可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哪里來的?”

    管一恒沒回答,反而岔開了話題:“馬銜的卵呢?”

    “在這裏。”小成從水裏爬出來,捧著那個鴕鳥蛋大小的卵,“怎麼是這個顏色啊?”

    在強光燈的照射下看得清清楚楚,這個卵本身應該是銀白色,但現在上頭有一大半地方已經被染成了黑灰色,只剩下幾小塊銀白的底色能看得出來。雖然剛從水中拿出來,但卵殼上卻沒有沾半點水漬。

    東方瑜伸手摸了摸,皺皺眉:“感覺不太一樣。銀白的地方光滑堅硬,染黑的地方仿佛軟一點。”

    朱文想了想,抬手蘸著海水在卵上畫了個符。海水一沾到卵殼就自動收縮為一顆顆米粒大小的水珠,這些水珠排列在卵殼上,在燈光下折射出水晶般的光彩,仿佛在卵上鑲了個鏤花水晶箍。但朱文才把這個符咒畫完,這水晶箍就突然散了——細小的水珠匯成一顆顆大水珠,像有什麼趕著似的從卵殼上流下,四面滾開。

    “這是顆死卵。”朱文的口氣不知是遺憾還是慶倖,“裏頭並無靈力波動,甚至連生命跡象也沒有。”

    “死……卵?”小成難以置信地用手指戳了一下那顆卵,“這——剛生下來的呀……是鎮水礎……”

    朱文搖了搖頭:“胎死腹中,古來有之,妖獸也免不了有這可能。”

    “那,那現在怎麼辦?”小成好像捧了個燙手山芋,拿也不是,放下也不是,“肯定死了嗎?”

    “嗯。”朱文肯定地點頭,“我用的是探靈符,只消有生命氣息在內,哪怕是一隻螞蟻也探得出來。”

    小成低聲說:“那細菌探不探得出來啊?這裏面還只是個卵呢,說起來就是一個大的卵細胞而已啊……”

    朱文哭笑不得:“這個——有所不同。妖獸之卵如同人之胚胎,產出體外就已有生命了。”他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個不很合適的比喻,“就好比孵雞蛋,總要先選一選什麼樣的蛋才能孵出小雞,受精蛋與未受精的蛋如果用符咒來探,也是完全不同的。”

    小成這才明白,惋惜地又戳了戳卵殼:“怎麼會是個死的呢?”

    管一恒看了那卵殼上的黑灰顏色一會兒,慢慢地說:“也許是石油污染的緣故……”卵殼上那些黑色的部分,的確很像石油的顏色,“帶回去給協會研究一下吧。”

    小成不由得歎了口氣:“唉,費了這麼大的力氣跑到海邊來,就生了一個死卵,還死了這麼多人……”

    幾人都沉默了,直到管一恒打了個噴嚏,東方瑜才猛然反應過來:“先出去再說!”

    管一恒這會兒也覺得頭重腳輕,倚著東方瑜站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朱文和小成連忙先出去找船,東方瑜看石窟裏只剩他們兩人,才低聲說:“你那顆貝殼,是他給你的?”

    管一恒默然不語。東方瑜知道他這就是默認了,聲音不由得硬了幾分:“那這馬銜呢?你打算怎麼辦?”

    管一恒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那貝殼。葉關辰對他說過,讓他隨身帶著不要離身,究竟是讓他帶著貝殼呢,還是帶著馬銜呢?

    “我準備帶去北京,交到十三處。”躊躇片刻,管一恒還是回答了。他不想把馬銜交到天師協會去,但也不能完全聽葉關辰的,畢竟他有他的原則,馬銜雖然是他收伏的,但按規定必須上交,妖獸不同於別的法器,不能私人擁有。但如果上交到協會,馬銜如何處置他就一句話也說不上了,他也不像周峻一樣有身份,能交換到馬銜的私有權,倒是交到十三處,他還可以跟雲姨商議。

    東方瑜輕輕籲了口氣:“我陪你去北京。”

    “對了,”管一恒這才想起來問他,“你和朱文過來是……”

    東方瑜乾咳了一聲:“朱文是來出差,我順便拽他過來幫忙……”朱文自己有工作,在協會屬於業餘兼職,現在馬銜的事解決,人家也要去忙正事了,至於東方瑜自己是為什麼過來,連他自己也不想深究……

 第57章 養病

    管一恒並沒能立刻成行,出了海蝕洞之後,他就病倒了,高燒不退,被送進當地醫院打了三天吊針。

    本來在水下與馬銜搏鬥已經是體力透支,再加上潛水服被劃破,滿身熱汗被冰涼的海水一激,得病也是尋常事,更何況他受了傷,又耗用自己的鮮血畫符,換了別個身體素質沒他好的人,恐怕就不是高燒三天的事了。

    長島的醫院環境挺不錯,從病房的窗戶看出去就是大海,碧藍的天空和海面幾乎連成一片,看久了就覺得心曠神怡,似乎整個人都輕飄飄地飛起來,融化在那片碧藍色中了。

    東方瑜提著個保溫瓶從門外進來,就看見管一恒倚著床頭坐著,正望著窗外出神。身上的病號服稍稍敞開,露出脖子上掛著的一根紅繩,繩子末端垂著一顆紫色貝殼。

    小成要回濱海去銷案,在醫院陪了一天,聽醫生確定管一恒並無大礙就離開了,後面這兩天,都是東方瑜在照顧他,看見他這樣發呆也不是一次了。

    “一恒,喝點湯。”東方瑜暗暗歎了口氣,露出一臉笑容。他算是最瞭解管一恒的人之一,知道他不光是身上病,還有心病。被天師協會暫時停止了執法資格,他表面上若無其事,還有十三處替他撐腰,但實際上心裏不可能不在意——任誰被平白扣了個勾結養妖族背叛協會的嫌疑,心裏也要憋氣,更何況管家還跟養妖族有舊恨呢?

    管一恒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東方,我已經好了,你別再這麼費事了。”他身體向來結實,這次是內外交困一起發作起來才來勢洶洶,不過現在熱度降下來,人也就馬上精神了許多,之所以看起來好像還有點萎靡不振,那就實在是心病了——管松的死是他心裏最大的一塊傷,現在卻又跟葉關辰糾纏不清,其中滋味,就是東方瑜也只能猜測到個五六分罷了。

    “這算什麼費事。”東方瑜笑著把保溫瓶打開,“這邊小飯店裏做魚湯也很拿手,你聞聞,多鮮!”靠海吃海,長島本地的小飯店小旅館,大菜或許做得不大成樣子,但這些家常的魚鮮菜肴卻別有滋味,更勝在材料新鮮,剛剛出水的魚蝦蟹貝就拿來煮湯,當然鮮美無比了。

    兩人對坐著喝魚湯,管一恒主動開口:“我覺得已經好了,跟醫生說說,明天就出院吧。馬銜交去十三處,不過馬銜的卵你可以帶回協會去,也能交差。”

    “哪有那麼快。”東方瑜不同意,“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昨天還在發燒呢,今天就全好了?反正馬銜的案子已經結了,今天上交還是明天上交都無所謂,用不著這麼著急。你從去了濱海就一直沒閑著,這次病得這麼厲害,未必沒有前頭骨折的虧空,趁著這個時候一塊兒養好了才好呢。不然現在不覺得,再過幾年說不定一起爆發出來,豈不是更糟糕?”

    說起養身之術,東方家頗有發言權,管一恒也無法反駁:“早點交上去,我也早點放心。”

    東方瑜覺得好笑:“難道誰還能奪你的?”他話剛說完,就想到了一個人,“你是怕他——”

    “不。”管一恒下意識地反駁,然後又覺得有些無話可說。他雖然否認得這麼痛快,但未必心裏不在懷疑,葉關辰最終是想將馬銜收到自己手裏,“你沒有找找他的下落?還有寺川健!”

    “找了。”東方瑜也坦白,“已經查到他比你早來兩天,也住在海邊小旅館裏,不過你第一次進海蝕洞那天早晨,他就已經退房了,現在不知所蹤。至於那兩個日本人,比他還早來幾天,現在旅館的房間還沒退,看來跑得更倉促,行李都扔在旅館了。我已經去檢查過一遍,可惜沒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我已經向協會彙報了,讓他們向日本方面去交涉。這劫持人質的罪名是人證俱在,非讓他們給個說法不可。”

    管一恒搖了搖頭:“寺川兄妹有家族嗎?”如果沒有的話,也沒什麼法子直接制裁他們,必須把人抓到了才行。

    “哪怕沒有家族,讓那邊的組織宣佈開除也可以。”東方瑜冷笑一下,“沒有靠山,一個寺川健就是喪家之犬了,現在各地都在通緝他,想出境是不可能了,看他能躲到什麼時候!好了,你先別操心這些,養好病是最要緊的。琳琳聽說你又受傷了,吵著非要來看你,我估計明天就到了。”

    “怎麼又把琳琳叫過來了?”管一恒微微皺眉,“她訓練營的課也不上了?這麼跑來跑去的,多耽誤時間。”

    “還上什麼。”東方瑜聳聳肩,“前幾天她在醫院照顧一鳴,已經請了幾天假——不過今年事情太多,訓練營也準備暫時停一期課程,到了冬天她再去就是了,反正有爺爺給她指點,平日也能學習,耽誤不了什麼。”

    “一鳴的傷怎麼樣了?”

    “已經好了。那小子跟你一樣,身體好,沒幾天就活蹦亂跳了。爺爺順手也指點指點他,說他天賦也不錯,就是太莽撞了,比你當年還莽撞。”東方瑜說著就笑了起來。

    管一恒也露出一絲笑容:“一鳴的天賦本來就不錯,只是叔叔總關心我,對他疏忽了很多。東方爺爺要是能指點指點他,那就太好了。”

    “他那個脾氣,就算你二叔不想疏忽他,恐怕也說不到一塊兒去。”東方瑜笑著搖頭,“光我就看見兩次了,管二叔剛說他一句,他有十句頂回去,把管二叔氣得光剩下喘氣了。”他看了管一恒一眼,略一遲疑才說,“目前,宵練劍給他先用著了。”

    管一恒倒不以為意:“這樣挺好,也讓一鳴先熟熟手。有了宵練劍,他去實習也更方便一些,就怕他膽子太大,什麼地方都敢去了。”

    “可不是。管二叔就是怕這個!最後還是爺爺開口,才讓他拿著宵練劍的。我看那小子高興的樣兒,恐怕天都敢去捅一捅了。”

    兩人說說笑笑,時間倒也過得很快。眼看天色黑下來,東方瑜正要起身去買晚飯,就聽門外一串兒輕快的腳步聲,接著病房門被推開,東方琳笑嘻嘻的蘋果臉探了進來:“一恒,哥!”

    “你怎麼今天就到了?”東方瑜嚇了一跳,“我還說明天去車站接你——”

    東方琳嘻嘻笑著跳起來:“我聽說媽要去北京,趕緊就跑了,不然被逮住了,甭想過來。正好協會有人往河南去,我搭了個車,在半路上轉車過來的。”

    “那也得跟我說一聲!”東方瑜半是嗔怪半是擔心,上前接過妹妹手裏的背包,“一個女孩子家家的,萬一出事怎麼辦?”

    東方琳沖他皺皺鼻子:“哥哥喲,我能出什麼事啊?你當我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啊!”

    東方瑜登時噎住了。天師訓練營裏訓練的可不只是道術,還有身體素質,天師出任務是要與妖魔鬼怪相鬥的,手無縛雞之力怎麼能行?東方琳別看是個女孩子,說撂倒三四個大漢那是誇張,但普通人一對一可不是她對手。

    東方琳駁倒了兄長,得意地沖他一笑,走到管一恒面前,看看他的臉色,頓時心疼起來:“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管一恒笑了一下:“已經退燒了,沒事。”

    “還說沒事呢。”東方琳皺著眉頭在床邊坐下,伸手拿過個蘋果削皮,“哥哥說你高燒不退,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這不是已經退燒了嘛。”管一恒不願詳談,只是笑笑,“不過是在海水裏捉妖,有點凍到了。一鳴呢?跟我二叔回家了嗎?”

    “哪啊!”東方琳叫了起來,“他呀,簡直快把管二叔氣死了。”

    “琳琳!”東方瑜瞪她一眼,“這是說的什麼話。”

    東方琳吐吐了舌尖:“我就是誇張了一下……總之就是管二叔想讓他回家,他不幹,跟那個張亮一塊兒,都去河南了。”

    “去河南幹什麼?”東方瑜想起妹妹剛才說的話,不由皺了皺眉,“河南出事了?”

    “說是旱得厲害嘛。”東方琳表情略有一點兒遺憾,“懷疑又有旱魃,小鳴說他和張亮對付旱魃也算有點經驗了,就跟著一塊去了。其實我也有點想去……”

    “你去什麼!”東方瑜毫不客氣地鎮壓了妹妹,“一鳴至少也有實習的資格,你還差得遠呢。”

    拿不到實習天師的資格,根本不允許出任務,這是天師協會的硬性規定,也是對年輕人的保護,任何人都不能違背,所以東方琳也只有噘噘嘴:“我只想去看看而已……”

    “有什麼好看的。”東方瑜放緩了聲音,“看旱魃?家裏什麼資料沒有,各種各樣的旱魃圖片都是齊全的,也沒見你多看幾眼。”

    東方琳苦了臉:“太難看……”大部分旱魃都是屍魃,有長毛的,有風乾的,那形象確實的不大好看。

    管一恒看東方琳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正要說話,病房門被推開了,一個穿著橙色背心的小夥子伸進頭來:“請問這裏有位管一恒先生嗎?”

    “我就是。”管一恒打量著他,“有什麼事嗎?”

    “哦哦,我是送快遞的。”小夥子連忙拿出個包裹周密的小盒子,“您的快遞,請簽收。”

    “快遞?”管一恒有點莫名其妙,接過來看了看,上面寫的名字確實是他的,並且注明了醫院和病房號,雖然心裏不解,還是簽收了。

    東方瑜小心地掂了掂,盒子只有巴掌大小,份量極輕:“這筆字寫得倒是不錯。”

    東方家長于卜筮,測字是其中的重點。要測字,先得知字之三昧,因此東方家的子弟打小就精學寫字,什麼金甲隸篆、行真楷草,統統都要學習,每個東方家的子弟,如果字寫得不好是要挨手板的。連東方瑜都稱讚,可見這字的確是好。

    管一恒卻盯著上面的字沉默了。這筆字說不上是什麼字體,但筆劃之中豎者挺拔,橫者端正,折角之處圓轉,只在上提才露出一點鋒芒,看著溫潤,卻自有筋骨。如果說字如其人,那麼,管一恒覺得已經可以猜出來這快遞是誰寄給他的了。

    “裏頭是什麼啊?”東方琳很是好奇,“快打開看看。”

    東方瑜瞪她一眼:“都不知道是哪來的就冒冒失失打開,萬一裏面是什麼危險物品呢?”

    “不會。”管一恒忽然輕聲說,“打開吧。”

    盒子外面用膠帶緊緊纏滿,包裹得極其仔細。東方瑜摸出刀子把膠帶割斷,打開盒子,立刻就有一股藥味沖了出來:“是藥?”

    管一恒點了點頭:“是藥。”而且,就是他曾經喝過的那種。

    盒子裏墊著一層絨布,裏面是一小束用紅線捆著的幹枝條,枝幹呈暗紅色,葉片卻還保持著翠綠。管一恒默默地看著,良久,伸手輕輕摸了一下。

    “這是什麼藥?”東方琳隨口問道,抬頭就看見管一恒和東方瑜的神色,嚇得她眨了眨眼睛,“一恒,哥,你們……”

    管一恒抬頭看了一眼東方瑜:“是他送來的。就是之前我骨折的時候喝過的那種藥。”

    他說了一句,就發現東方瑜的神色不大對勁,不像是知道這藥是葉關辰送來而應該有的那種反應,倒是帶著震驚之色:“怎麼了?”

    “這——”東方瑜伸出手,卻沒有去碰那藥,“你知道這是什麼藥嗎?”

    “不知道。”管一恒搖搖頭,“他說是自己家種的,很稀少,難以種活,但沒說過藥名。”

    東方瑜苦笑:“當然是稀少,當然難以種活,這東西,需要種在一種身長千尺的黑鯉魚的膽上,這魚膽到哪里去找,怎麼可能種活呢!”

    “你是說——”管一恒略一思索,脫口而出,“這是欒樹?”

    論知識,世家子弟當然是最豐富的那一批。所謂博聞廣識,獲得知識都需要多聽多看,而各大世家傳承多年,都有無數的知識傳下來,即使在如今這個知識傳播比從前方便百倍千倍的時代,也是佔便宜的。

    管家也算個世家,但跟東方家比起來還要差得遠,有很多東西管一恒只見過文字,而東方瑜卻可能見過圖片甚至是實物。譬如說,眼前的欒樹枝條。

    據說東海有一種黑鯉魚,長到身長千尺如長鯨的時候,往往喜歡飛到南海去。它死後骨肉皆消,只有膽不消,化為一種赤石。欒樹就生長在赤石之上,可為良藥,無病不宜。欒樹本身的形象,就是黃本赤枝青葉,無論是樹枝樹花樹果,都可以當作藥物。

    “我也只見過畫的圖……”東方瑜瞪著那欒樹枝條,“以為只是傳說而已,萬萬沒想到,居然真的有人能種活……不過,藥效可能不如傳說中那麼神異,也許是種得不好,無法完全發揮效力。否則你的骨折根本不用喝那麼多次藥,按傳說中所說,無論多麼重的傷,半天就足夠痊癒了。”

    東方琳還有點糊塗:“是,是那個養妖族送來的嗎?他怎麼會有欒樹?”

    東方瑜沉吟了一下:“也許,他有赤石。”養妖族是從堯時起源,或許有人曾經馴養過那種長達千尺的黑鯉,就會傳下來黑鯉膽,當然就能種活欒樹。也許因為千百年來水土的變化,欒樹生長受到影響;也或許赤石使用太久失去部分效力,欒樹的藥效打了折扣,但仍舊算得上神藥了。

    東方琳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撥了一下那一小束欒樹枝條,總共有三根,加起來也不過筷子粗細:“這是送來給一恒治病的?這麼說,那個養妖族對一恒還不錯呢。”

    “一恒病已經好了,他再送來有什麼用!”東方瑜狠狠瞪了妹妹一眼,不許她再說話,“一恒,要不要吃?”

    管一恒默然看了一會兒,搖搖頭:“我已經好了,這東西還是留著吧,說不定以後能救人。”

    東方琳看看管一恒的臉色,不覺得他已經“好了”,但管一恒說得也對,這樣的好東西實在應該用在刀刃上。她雖然對葉關辰很是好奇,但也知道少說為妙,於是笑嘻嘻地說:“聽說你們還弄到一個馬銜卵,讓我看看好不好?從來沒聽說馬銜還能產卵呢。只可惜孵不出來,也不知道裏頭到底會是什麼。”

    東方瑜把馬銜卵拿出來給她看:“仔細點,別磕了碰了。等上交協會,或者協會會考慮剖開它,看看裏面究竟有什麼。”

    一個蛋其實沒啥好看,就算是稀有的馬銜生的蛋,也看不出個花來,東方琳摸了一會兒就失去了興趣,說起離開協會之前聽到的事來:“……我走的那天,聽說周副會長的第一批贊助費已經到賬了。”

    東方瑜皺了皺眉:“來得這麼快,看來是對會長這個位置勢在必得了。”雖然知道這已經是無可更改的事,但想想仍舊讓人不大痛快,“也算他運氣好,正好是各大世家青黃不接的時候……”

    東方琳撇撇嘴:“聽說還是董涵替他牽線,搭上的那家玉石公司。要不然只憑周家,一年去哪兒拿幾千萬。”

    “董涵牽線的玉石公司?”管一恒還是頭一次聽說,不由得追問了一句,“是董涵?”玉石公司,又是董涵,不能不讓他忽然想起葉關辰所說的那件事——朱岩死時,身下有幾塊玉石。

    “是啊,就是董涵。”東方琳隨口回答,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哎喲對了哥哥,我來的時候,聶家六叔讓我給你帶幾句話,說是有關狐尾幡的事兒。”

    “聶六叔說什麼了?”

    “他說,狐尾幡當時被潘老天師的家人拿回去之後,老天師的女兒確實曾經托人仔細檢查過,說是並沒有內外力損壞的痕跡。只不過後來老天師的女兒出任務的時候犧牲,這件事就再沒人提起過了。”東方琳一字不錯地重複了別人轉托的話,又追問了一句,“哥,你托聶六叔查這個幹什麼?”

    但東方瑜沒有回答他,而是看向管一恒。這件事當然是管一恒托他去問的,聶家是聶政之後人,聶六在刺探情報上極有一手,這種多年前的事兒,也就是他能刨根問底地查出來。但聶六這番話裏有“說是”二字,這絕不是他隨口胡說的,而是表示這個“沒有外力損壞痕跡”的說法並沒有出具書面鑒定之類的證據,而只是一個說法,可以憑藉這個說法去懷疑,卻不能因此定論。

    不過管一恒也並不需要什麼定論。之前就有人懷疑過狐尾幡失效是董涵煉化不當,品質不過關,但倘若是品質不好自毀報廢,那當有內力損壞的痕跡;如果是使用之中被更強大的妖物打壞,應有外力損壞的痕跡,現在內外力皆無,這——可到底是為什麼呢?

    “有什麼法器曾經這樣失效過?”管一恒也看向東方瑜,管家法器沒有多少,這種事還得問問東方瑜這樣的世家嫡系子弟,畢竟他們見過的法器更多。

    東方瑜絞盡腦汁地思索,卻想不出一件來:“若是法器到了使用年限,也會自己崩解,雖然沒有內外力損壞,但也不會保持原樣了……”

    東方琳眨著眼睛反駁:“可是我看爺爺屋裏貼的那條字幅,並沒有損壞啊。”

    東方瑜思路被打斷,瞪了妹妹一眼:“那是先祖所書,只能用三次的,用完就成了普通的字畫,那是符咒,不是法器。”

    符咒用的是書符人的靈力,而法器用的是煉器材料的靈力,的確不是一個路子。但管一恒心裏卻微微一動,仿佛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快得他沒有來得及抓住……

 第58章 大旱

    養傷的日子過得還算悠閒。長山島風光優美,食物新鮮,因在海邊,雖是七月裏也有海風習習,並不覺酷熱,實在是避暑消夏的勝地。

    管一恒身體素質本來就好,退燒之後其實就沒事了,只剩下肩膀上一道馬銜的抓傷,因為馬銜爪牙無毒,也很快就合口結痂,並沒用上欒樹枝葉。

    雲姨打來電話,特批了他十五天的假期。管一恒心裏明白,說讓他養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躲開協會。收伏馬銜這件事,恐怕沒人真會相信他憑的就是一把魚槍,如果馬銜在東方瑜或者朱文手裏,協會大概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但現在協會只拿到了一顆孵不出來的蛋,怎麼可能心平氣和?倒不如管一恒避開,直接讓十三處去交涉。

    九丈崖雖然經過了幾番大戰,但幸運的是內部崩塌的礁石仍舊相互支撐,整座海崖仍舊穩穩當當的,並沒有什麼隱患。管一恒三人這段日子天天都會來海邊散步,每次看見九丈崖那暗紅色的岩石,管一恒就忍不住要想到葉關辰——他現在在哪里,在做什麼呢?

    想起那天晚上,葉關辰離去時蒼白的臉色,管一恒就覺得擔心。他住院之後三天,葉關辰才寄來欒樹的枝條,有可能是因為他沒有隨身攜帶欒樹枝條,需要去取了再寄。可既然是來捕捉馬銜,必然容易受傷,葉關辰應該隨身攜帶藥物才更謹慎些。如果他真的身上就帶著欒樹枝條,那麼又為什麼過了三天才送來呢?難道說,他受傷了?並且傷到連發一份快遞都不行!

    管一恒坐在九丈崖下的海灘上,望著波平如鏡的海面,心裏卻是翻翻滾滾,難以安寧。那天他能確定葉關辰並沒有受什麼外傷:開始在石窟之中,被八歧大蛇和馬銜噴出的水流衝擊之時,他都替葉關辰墊了幾下;後來出了石窟,朱文直接將葉關辰銬住,可是並沒有再傷他。那麼葉關辰的臉色那麼蒼白,到底是為什麼呢?

    臉色蒼白……管一恒腦海中掠過與葉關辰相識後的一系列畫面。

    記得前往洛陽驅疫鬼的時候,在那個車站上,葉關辰曾被逃犯挾持,然後逃犯突然發病,葉關辰雖然沒事,卻是雙手發涼臉色微白,據他自己說,是被夜風吹冷。

    之後在邙山之上,他們目睹青耕鳥殺跂踵,之後返回山上處理死鳥的時候,又看見葉關辰嘴唇發白,他又說是焚燒鳥屍累了。

    第三次在紮龍,葉關辰說腹瀉,從當地診所回來的時候臉色蒼白,事後就發現真田一男被睚眥所殺。

    第四次則是在西安的大雁塔北廣場上,寺川兄妹動用八歧大蛇和犬鬼,葉關辰被犬鬼襲擊,受了“驚嚇”又吹了夜風,又是面色發白,雙手冰涼。

    管一恒忽地坐直了身體。葉關辰根本不是吹了冷風,不是腹瀉,更不是受驚,他的臉色蒼白,應該是驅動妖獸之後的結果。在九丈崖上,他喚出了天狗幼幼,以及之後帶他逃跑的騰蛇,或許在這之前,他能找到馬銜也是驅遣了妖獸,所以他的臉色才會那麼白得像紙!所以他在三天之後才送來了欒樹,一定就是因為那三天裏他自己也在養病!驅遣妖獸居然如此傷人,以至於有欒樹都不行嗎?

    管一恒越想就越有點坐立不安。他很想給葉關辰打個電話,但那天那個手機號碼已經停機,估計葉關辰是又換了號碼,想找也找不到人。

    東方琳坐在旁邊的礁石上,一邊晃著雙腿一邊刷手機:“河南的旱情好像更嚴重了……”

    “是嗎?”東方瑜連忙也摸出手機來,“不是已經有人去了嗎?”

    “好像沒什麼用呢。”東方琳看著手機念了出來:“河南遭遇63年來最嚴重的夏旱,多地引發供水告急……秋糧受旱面積達2310萬畝,豫西豫北部分丘陵崗區因缺乏灌溉條件,旱情較重……截至目前,河南近百分之三十五的小型水庫乾涸,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中小河流斷流……”

    三人面面相覷,這可是大旱了,而且早在半月前協會就派人過去了,如果是旱魃什麼的,早就該有消息,不至於到這種程度。

    “我打電話問問爺爺。”東方瑜走到一邊去了,管一恒的手機卻響了起來,是雲姨的:“小管,看了河南旱情的新聞了嗎?”

    “看過了。”管一恒立時一凜,“雲姨,是出了什麼事嗎?”

    “小陸失蹤了。”雲姨言簡意賅,“就是在河南登封。”

    管一恒就著東方琳的手機瞄了一眼,新聞上提到的幾處受災嚴重的市縣中,登封市唐莊赫然在目。

    小陸名叫陸機,在十三處也是新人,只比管一恒大四歲,是前年才加入十三處的。他跟歷史上那位與他同名的陸平原一樣,寫得一筆好字,標新立異,以字化符,算得上是個奇才,只可惜靈力天賦略有不足。

    管一恒加入十三處的時候,陸機在雲南一帶辦案,至今兩人還沒朝過相呢,管一恒只見過他的照片而已。

    “……他說發現了鳥的蹤跡,似乎在撕吃什麼東西。現場有掙扎的痕跡,還有火灼痕跡——”雲姨說著,發了一張照片過來,“因為火燒過,所以也沒留下什麼殘餘。”

    照片上是一片乾涸的土地,幾塊石頭被燒得焦黑,最大的那塊甚至裂成了兩半。雲姨繼續說道:“他說去追蹤一下,最後一次跟我通話是在登封嵩山,之後就失去了聯繫,已經四天了。”

    “我立刻收拾一下東西過去。”管一恒知道雲姨既然聯繫他這個休假的人,就證明事情是比較緊急的,不能耽誤,“協會也有人過去,我也聯繫一下他們。”

    雲姨歎了口氣:“這個我已經聯繫過了,他們現在在平頂山一帶,那邊已經出現了旱魃,一時脫不開身。”

    “您別太擔心,我馬上就走,您也再聯繫一下陸機,說不定會聯繫上的。”

    雲姨又交待了幾句話就掛了電話,管一恒一抬頭,東方瑜也走了回來,眉頭緊皺:“爺爺說,那邊旱情確實嚴重,現在多個市縣都出現旱魃,可是沒找到源頭。一周前協會就又派了幾個人去增援,但到現在還是焦頭爛額沒有進展。”

    “也許不是旱魃,走,我們趕緊回去收拾東西。”管一恒跳起來就走,一邊把陸機的發現說了一下。

    “難道又是幽昌?”東方瑜一聽到鳥,就不禁眉頭緊皺地看了管一恒一眼,“但是幽昌不是已經被收走了……”

    管一恒很明白他的意思。養妖族是收伏妖獸加以馴養,來增加自己的戰力。但妖獸可不是普通家畜,吃吃草喝喝水就能長大,且不說許多妖獸食人,就是不食人的妖獸,本身也是天地間戾氣所化,一旦出現就會帶來各種麻煩,譬如說水旱之災,譬如說兵戎之事,這不能說是妖獸有心,而是天地氣運。

    東方瑜現在仍舊懷疑幽昌可能被葉關辰收走,而葉關辰或許是在河南一帶放出了幽昌,導致大旱。

    其實一聽說有鳥的痕跡,管一恒第一反應也想到了幽昌,但如果說到那些被燒得開裂的石頭,那麼幽昌好像還沒有這個本事。

    “去看了再說。”管一恒看看東方琳,“琳琳還是不要去了吧。”

    “為什麼啊?”東方琳立刻不幹了,“我現在回去,被老媽逮住肯定要挨訓的。我就跟你們去看看,到時候肯定不拖你們後腿。說不定我還能幫著測測妖獸的方向呢。”她是修蔔筮之術的,大本事沒有,但測測方向這樣的事,在近距離內也是能做的。

    “得了。”東方瑜也知道簡雯的“可怕”,“那就一塊去吧,到時候如果有危險,你必須老老實實離遠點。”

    “我保證聽話!”

    到登封不能直達,只能先到鄭州再轉汽車。偏偏最近的煙臺市只有每天早晨七點半鐘飛鄭州的兩班飛機,三人只能先奔煙臺市,第二天早晨才登機,十點鐘終於走出了新鄭機場,之後就雇車直奔登封。

    登封市有山有水,尤其是有嵩山和少林寺,也是旅遊勝地之一。不過沿路走來,確實旱得厲害,盛夏時節黃多綠少,有些田地都要裂縫了。開車的司機也健談,操著一口河南普通話歎氣:“有些地方都開始收割了,凡是沒結穗子的糧食,統統割下來,碎了扔地裏做肥料,省得叫它繼續長,又不結糧還耗地力。”

    “那不就是絕收了嗎?”東方瑜嚇了一跳,“已經這麼厲害了?”

    “可不是。說是六十多年頭一回呢。”司機搖搖頭,歎氣,“就嵩山這邊好一些,都說嵩山是風水寶地,旱澇不侵,才能保得住呢。”

    這個管一恒他們都知道。周公曾在嵩山測量天文,安放日晷,確實是“風水寶地”,之後又有少林寺這千年古刹鎮著,說旱澇不侵有點誇張,但如果有什麼妖獸為害,多半會不自覺地遠離嵩山才對,可陸機偏偏最後就是在嵩山失去了聯繫,實在是有些奇怪。

    東方瑜跟什麼人都能說得上話,笑嘻嘻跟司機攀談了起來:“嵩山確實是好地方,我早就想來玩了,沒想到今年旱成這樣,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到你們這邊旅遊啊?”

    “山裏邊影響不大,至多就是瀑布啊什麼的要小點兒,但也很好看。”司機馬上開始誇耀了,“我今年開春去少林寺上香的時候還去看過一回,那水嘩嘩的,真像一匹白布掛下來的,好看!”

    東方瑜隨手翻出一份《嵩山旅遊指南》來:“都哪些地方好玩?”

    司機連地圖都不用看就如數家珍地說起來,一口氣說了半個小時還意猶未盡,最後說到了寺廟如何靈驗上來。

    “少林寺啊,那是武廟,裏頭供奉的菩薩那都是眼裏不揉沙子的。別看你逢年過節的都上香火,要是不幹好事,那菩薩可不保佑你。”

    東方瑜跟管一恒對看一眼,笑嘻嘻地說:“您說得對。不是有副對子嘛——經懺可超生,難道閻王怕和尚?紙錢能續命,分明菩薩是贓官。菩薩要是連壞人都保佑,還叫什麼菩薩呢。”這對聯是明代徐文長所作,本意是嘲諷那些求神拜佛的信男信女的。天師對於佛道眾聖自然是有敬信之心,但若是為惡之人,燒香拜佛也不會有用。

    “嘿!”司機直接騰出一隻手來拍了一下大腿,“小夥子說得好!這對子誰寫的?說得太好了!少林寺那是什麼地方,菩薩羅漢都是心明眼亮,誰好誰壞看得清清楚楚呢!”

    管一恒覺得他話裏有話:“您這是——看見什麼報應了?”

    “就是報應!”司機的話匣子再次關不上了,“我眼睜睜看見的,就是我大伯家那個小子!那小子,從小就蔫壞的……”

    司機數落了一通小時候的事兒,終於說到正題:“前幾年村裏拆遷,我爺爺那幾間祖屋,按說就是我大伯和我爸平分,鬧到最後,都叫他家霸了去,我家就給分了十萬塊錢。”

    原來是爭遺產沒爭過人家……管一恒頓覺無聊,隨口敷衍:“這確實不公平。”

    “可不是嘛!”司機說得更起勁了,“那小子,不幹點正事!原來弄了幾輛車拉遊客,後來嫌來錢慢,偷偷跑去挖煤了!造孽喲!那是要動嵩山的風水的!”

    管一恒有點哭笑不得:“風水不是這樣說的……嵩山煤礦那是國家開的。”

    司機連連搖頭:“不是不是,他是自己偷偷挖的!”

    管一恒頓時警覺起來:“私礦?”

    “對!”司機正說在興頭上,“這小子跟人合夥,偷偷跑山裏挖煤去了。你說這山裏,能讓你隨便挖嗎?挖斷了什麼地脈,壞了風水怎麼辦?村子裏老人說他,他也不聽,說得多了,他就說他一直在寺裏供著菩薩,沒事。你說,幹這種壞風水的事,菩薩能保佑他嗎?你挖著菩薩腳底下的地,又叫菩薩保佑你?菩薩又不是傻的……”

    他念念叨叨沒個完,看來跟這位堂兄弟真是仇恨不淺,估計打小沒少吃虧。東方瑜聽得不耐煩,委婉地打斷他:“那現在他的煤礦怎麼樣了?”

    “不敢挖嘍!”司機頗有幾分幸災樂禍,“進醫院了!”

    “塌方?”

    “不止呢。”司機刻意壓低了聲音,“聽說是挖地驚動了龍脈!”

    “龍脈?”東方瑜也覺得哭笑不得了,“這話怎麼說的?怎麼就見得是龍脈呢?”龍脈的確有,嵩山的風水也確實好,但說到龍脈那就是無稽之談了。

    “出來了龍子啊!”司機一臉的理所當然,“那小子親眼看見的,跟四腳蛇似的,還長著翅膀,呼地飛出去一條,當時就把他嚇尿了。”

    這下管一恒三人全都精神了:“他親眼看見的?不是眼花了吧?”

    “不是不是。”觀眾這麼捧場,司機的勁頭也來了,“看見的可不只他一個,還有一塊合夥的人,還有雇來挖煤的。這麼算算,裏頭得有一窩子呢。那小子當時就嚇病了,他那合夥的不信邪,還叫繼續挖,結果又跑出來幾條,那礦就塌了,砸傷了好幾個,幸虧是沒死人,不然就鬧大了!那小子前天才剛出院,聽說還神神叨叨的,快嚇成神經病了,我大伯家正商量著要去拜菩薩捐香火呢。”

    “你大伯家在哪里?能帶我們去看看嗎?”

    “啊?”司機這才反應過來,“你們,你們去看什麼?你們是幹什麼的?”

    管一恒摸出證件:“我是員警。”

    司機手一抖,險些把車開路邊上去:“員警同志,這,這沒我什麼事啊……我那弟弟也已經罰了款了……”堂弟倒了楣,到處宣揚一下,嘴上痛快痛快倒沒什麼,要是再惹出員警來,萬一把人再抓了可就……

    “我們不管開礦的事。”東方瑜趕緊安撫了一句,“我們是想問問那龍子的事。”

    “員警管這個?”司機心裏安定了一下,忍不住又要多嘴了。

    “因為有可能是傷人的怪獸,或者傳播疾病怎麼辦?”東方瑜順口就來,“而且你不是也說了,可能是動了風水不是?”

    “國家也管風水?”司機糊塗了,“不都說是封建迷信……”

    “大部分說風水的都是騙子。”東方瑜果斷下了結論,“所以國家才不准說風水,因為怕老百姓受騙上當。事實上生態平衡也是風水的一部分,國家當然要管,可不能隨便說出來,免得有人借著這個旗號招搖撞騙。”

    司機相信了,頗有些敬畏地從後視鏡裏看了看他們三人:“對對對,現在騙子很多,我們村裏就有叫人騙了的,說買什麼墓地,花了——”

    東方瑜再次果斷地打斷他:“你弟弟那件事……”

    “哦哦!”司機發現自己跑了題,連忙拉回來,“那沒問題,我這就拉你們過去!對啊,我想起來了,他挖出龍子那會兒就是五月中,這馬上就旱起來了,是不是就因為驚動了龍子?都說龍管降雨,那龍子跑了,雨可不就不下了嗎?”

    管一恒和東方瑜東方琳彼此對看了一眼,心裏不約而同地想:龍子肯定不是,哪有長翅膀的龍?但這所謂的龍子與河南的旱情,恐怕確實是有關係的。

    司機這位堂弟的家就在登封近郊,說著話就到了。二層小樓蓋得蠻漂亮,可惜家裏愁雲慘霧的。

    一個中年婦女來開門,一看見司機臉就拉得跟黃瓜一樣長:“有啥事?”

    司機把脖子一梗:“這是幾位員警同志,來問那龍子的事!”

    “什麼,什麼龍子……”中年婦女頓時露出驚慌的神色,“哪有什麼龍子,你娃可別亂說話害我們!”

    司機嗤了一聲:“得了吧!我跟你們說,他動了龍脈,驚了龍子,這旱情搞不好都是他弄出來的!你趕緊請幾位員警同志進去,把事調查清楚了趕緊解決,要不然出了大事,誰也抗不起!”

    “你胡說八道!”中年婦女急了,“這不下雨,關我家娃啥事!”

    管一恒不耐煩再聽他們鬥嘴,直接把證件亮了出來:“我們不是來追究責任的,這個責任你們也確實背不起,如果配合我們調查,不會有事。”私開煤礦自然有法律制裁,一罪不多罰,即使是真放出了龍子,也不可能再處罰他了。

    中年婦女聽了這話才放心,戰戰兢兢地把他們帶上了樓:“打從那回就病了,到現在還有點神智不清的……”

    病人長得跟司機倒有點像,就是瘦得厲害,一條腿還沒拆石膏,不過眼神看起來也還清明,並不是什麼神智不清,大概只是嚇得不輕,一聽管一恒問起開礦的事,就面如白紙。

    “你把看到的情況仔細講一下,再把煤礦的位置告訴我們。”管一恒開門見山,“我們只是來調查旱情,不是來追究你的責任的。”

    “真,真沒我娃什麼事了?”中年婦女還不放心,“那事也不是他要幹的,就是搭個夥,管事的已經都判了……再說賠錢我們也賠了,說是挖煤,也沒挖出很多來……”

    “既然法院已經宣判,我們不會再追加處罰。”管一恒皺了皺眉,“不過你必須配合我們調查,否則——”

    一聽說不會追加處罰,不用管一恒說否則怎麼樣,病人就趕緊竹筒倒豆子一樣講了個清楚。

    其實事情倒是很簡單,就是幾個人合夥在山裏私開了個煤礦,大概開工一個來月,礦坑往下打了三四百米,就出事了。

    當時病人是頭一次下礦——他膽子小,只管出錢,自己並不下坑道,那天是因為合夥人都不在,礦工說底下挖到了石頭,挖不下去了,他才下礦看了看。

    “他們說得拿炸藥炸,其實就炸了一下,用的炸藥很少,突然那石頭就崩了,一塊石頭砸在我腿上,然後我就看見一條龍從石頭裏頭躥出來,那段礦坑一下子就塌了。”

    說起險些被埋在坑道裏的經歷,病人顯然的心有餘悸:“幸虧沒全塌,他們把我拉出來了。然後我就想不幹了的,是他們不讓我退,又往別的地方挖,所以才塌了。我真的想退來著,他們不讓!”

    管一恒打斷他的表白:“你看見那條龍長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坑道裏頭也不亮,我就看見長條的,有好多爪子,對了,還有翅膀,好像不止一對呢!”

 第59章 肥遺

    離開病人的家,司機又把他們送到附近一個旅館裏,這才離開。

    一進旅館房間,三人做的第一件事都是摸出手機,登陸協會的網站。

    “龍哪兒會有翅膀呢?”東方琳很是懷疑,“不會是生翼的蛇吧?”

    “但他看見了爪子。”東方瑜搖頭,“而且還是‘好多爪子’,那就不可能看錯,這東西肯定是有爪子的。”

    “只找到一個……”東方琳搜了半天,開口念道,“錯銀雙翼神獸,平山戰國中山王墓出土。”

    手機上跳出來的是一張圖片,上頭是一隻錯銀青銅獸,其形象頭似虎身似龍,背後還生有雙翼。

    “看著倒像,但這只是雕像,到現在都只叫‘雙翼神獸’,連個正確的名字都沒有,極可能只是雕塑,並不是真正的妖獸形象。”東方瑜搖了搖頭,又補充了一句,“而且那人說了,翅膀不止一對。”

    “他是不是看錯了啊?”東方琳再次質疑,“坑道裏頭黑乎乎的,就算有燈也不明亮,再說妖獸一下子掠過,看他嚇都快嚇死了,哪能看得那麼清楚?”

    “陸機曾經說,他發現了鳥的痕跡。”管一恒忽然想了起來。

    “酸與!”東方瑜脫口而出,“有鳥焉,其狀如蛇而四翼、六目、三足,名曰酸與,見則其邑有恐。”

    這是《山海經北次二經》裏的原文,說酸與這種鳥,身體像蛇,有四隻翅膀,六隻眼睛和三隻腳,如果出現,該地就有大恐慌。

    “其邑有恐……”管一恒皺皺眉,“這跟大旱……”

    “大旱也可以引起恐慌。”東方琳眨著眼睛想了半天,“要說是鳥,又像龍一樣身體是長的,還有不只一對翅膀,那也只有酸與了。”

    東方瑜點頭:“酸與在十幾年前曾出現過一次。我聽爺爺說過,是九八年大洪水的時候,酸與出現在閩江一帶,險些造成決堤。後來酸與突然消失,大堤最終保住了——對了,酸與究竟為什麼突然消失,到現在也沒人知道,當時協會已經派人去了,卻沒抓住。這過了十幾年,又出現在這裏了?”

    東方琳睜大眼睛:“是被驅逐了嗎?”

    東方瑜搖搖頭:“當時大雨不止,很難找到酸與的蹤跡,去出任務的一位張家天師已經準備拼著折十年的壽也要用龜鎮來鎮堤了,結果酸與忽然消失。大堤本來眼看著要垮,最終還是保住了。反正幾位天師都說自己對酸與沒有能造成什麼實質性的損傷,至於究竟是不是被天師們驚嚇走的……不太好說。”

    管一恒對酸與是為什麼忽然消失的暫時沒有興趣研究:“九八年那是全國性的大洪水,並不是酸與招來的。如果按這種情況來說,酸與應該沒有招來水旱災禍的能力,只是在災害之中火上澆油,製造更大的恐慌才對。”

    “那不是酸與還能是什麼啊?”東方琳攤開手,“真的再搜不出來了。”

    “不管是什麼吧,我們明天去礦坑看看再說。”東方瑜說著,又接到幾條短信,“一鳴和張亮在平頂山,還有兩個人在鶴壁,都在殺旱魃,不過還好,並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旱魃,那兩地出現旱魃也是湊巧有事,都有死者。一鳴和張亮已經解決了旱魃,後續那就是當地警方抓兇手的事了,他們正在當地搜索,看還有沒有漏掉的——喲,董涵和費准也來了。”

    東方琳現在對董涵一點好印象都沒有:“他來幹什麼啊?”

    “費准今年的積分還不夠呢。”東方瑜一針見血,“他又沒法自己獨立出任務,當然還要董涵帶他來。嘿,比咱們到得還早好幾天,現在就在唐莊!”

    唐莊是登封市的下轄鄉,在登封市東北面,離得不遠。管一恒不由得皺了皺眉,他實在是不怎麼想見到董涵和費准。

    東方琳做了個鬼臉:“也不知道瑛堂姐看中他哪一點?不就是姓費嘛,還是旁支的呢。”

    “別胡說。”東方瑜輕輕訓斥了她一句,“他們是大學同學,當然是有感情了才訂婚的。”

    東方琳一句話出口,也發覺自己的話不大妥當,吐吐舌頭低下了頭。東方瑛跟費准已經訂婚了,如果說其中沒有半點聯勢的打算,那恐怕大家都不會相信,但說出口來就不合適,尤其是自家人,更不應該這麼說。何況費准是費家旁支,東方瑛也一樣是東方家的旁支,東方琳說費准,其實也就跟說東方瑛一樣。

    世家總歸是世家,即使是旁支子弟,大家都是一個祖宗,對外便須和睦。雖然管一恒跟他們關係好,但也不合適在他面前說這些。

    明天要入山跋涉,三人也不多說,吃過晚飯就早早睡下了。

    管一恒卻是輾轉反復,難以入睡。貝殼還在胸口掛著,有種微微的涼意,在酷暑之中格外清晰。葉關辰現在在哪兒呢?這會兒管一恒倒真的希望這枚貝殼有定位器的功能了,如果是那樣,葉關辰現在也應該到登封來了吧……

    第二天一早,三人六點就起身,直奔嵩山。

    嵩山在登封市西北面,由太室山與少室山組成,總面積大概有450平方公里,東西綿延60多公里,合共72峰。這裏原是道教主流全真派的聖地,又有著名的少林寺,盛夏時間山中清涼,來旅遊的人絡繹不絕。

    不過七十二個峰頭,並沒有完全開發,總有遊人罕至的地方,譬如說那個私人煤礦。

    “他們是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東方琳爬山爬得一頭熱汗,簡直要佩服這些人了。

    東方瑜抹了把汗,抬頭看看四周,這是個小小山谷,四面峰巒如屏風一般,只能看見頭頂一塊天空:“估計可能是有人偶然發現的。”嵩山一帶多有夾煤層的地形,附近已經開發了幾處煤礦,這裏離得雖然遠,但地層大概是相同的。

    小煤窯已經被回填了,但從地面上仍舊看得出來,像是大地的一塊傷疤,十分難看。東方瑜一看就搖了搖頭,回填之後破壞了現場,想要從煤窯裏留下的痕跡分析出是什麼怪物,已經不大可能了。

    不過三人仍舊繞著煤窯周圍走了一圈,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二百來米外的一棵樹上發現了爪子抓過的痕跡。

    “看起來的確是鳥爪。”東方瑜觀察著樹皮上留下的兩處爪痕,細長而深,且前面有三道,後面還有一道淺些的,覆蓋面積都有成人手掌那麼大,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前三後一,這是典型的鳥爪,沒有一種野獸的爪子會這麼長。

    管一恒卻比劃了一下這兩處爪痕,表情有些奇怪:“這鳥——是在斜著跳嗎?”

    他這麼一說,東方兄妹兩個才覺察出不對勁來。兩處爪痕幾乎是並列在樹幹上,如果是一隻雙足鳥,那它這樣抓住樹幹的時候,整個身體是與地面平行的。這個姿勢當然不可能保持平衡,除非它只是蹬一下樹幹借力。

    東方琳想像了一下一隻鳥用與地面平行的姿勢蹬樹幹,也覺得有點難以想像:“或許在跟什麼搏鬥?”正經的鳥要用飛的啊,這種飛行姿勢可夠——古怪的。

    “沒有搏鬥痕跡。”東方瑜立刻否定了妹妹的猜測。

    “而且酸與有三隻腳,為什麼只留下了兩隻的痕跡?”管一恒彎下腰,在樹根和地面上細細找起來。

    地面上生滿了雜草,已經過了兩個月,雜草生長起來,即使當初留下了什麼痕跡,現在也找不到了。

    “總之未必是酸與,我們仔細些。”

    酸與雖然會給一地帶來大恐慌,但本身算不得什麼有殺傷力的妖獸,不要說跟九嬰這種水火奇妖比,就是跟錚之類相比也差得太遠,只是滑溜難纏些。但如果換了別的妖獸,可就未必容易對付,因此三人都警惕起來,各自暗做準備,順著爪痕的方向向前走去。

    進入樹林之中,爪痕陸續又出現了幾次,卻是有大有小,可見妖獸並非一隻。這些爪痕幾乎都是在樹幹上發現的,偶爾會在石頭上發現一兩次。奇怪的是,每次發現的爪痕都是平行的,且在樹幹下部,如果這是鳥,總在膝蓋以下的高度飛也太奇怪了,而且這麼蹬來蹬去的助力,很難讓人想像它的飛行姿勢。

    東方瑜比了比爪痕的大小:“按這種比例,翼展至少有二三十公分,這麼飛肯定翅膀要蹭地,是展不開的。”

    “可惜好幾個月了,不然地下大概還能找出痕跡來。”東方琳踢了踢那些茂盛的野草,歎了口氣。

    “但這鳥為什麼不往高處飛?”管一恒皺著眉頭,“酸與是能飛的。”

    到了這個時候,基本可以肯定不是酸與了,但一時之間,誰也想不出來還有什麼鳥類妖獸是這種樣子。

    “這裏有燒過的痕跡!”東方瑜在前方忽然喊了一聲,管一恒迅速走過去,便見一塊空地上有一圈焦黑的顏色,在這個焦黑的圓圈中間有幾塊石頭,其中最大的那塊已經裂開。

    管一恒臉色一變,迅速掏出手機,調出了雲姨發給他的那幾張照片,其中有一張裏拍的石頭,跟眼前這塊一模一樣:“陸機來過這裏!他就是在這裏發現痕跡的!”不過之後就失去了聯繫。

    “我們分開來找,東方你帶著琳琳往那邊,我往這邊。”管一恒將七枚五銖錢緊緊握在手心,拔腳就往前走。

    雖然乾旱,但山中草木理應比外面更茂密,但從這裏往前,管一恒卻發覺地上的雜草稀疏了許多,有不少枯黃幹死,連樹也沒精打采的,比剛才進山路上看見的地方似乎更為乾旱。

    山谷之中沒有什麼風,管一恒走得滿頭是汗,忽然間前方一陣微風吹來,卻是一股熱風。管一恒緊走兩步,便見前面的樹林忽然稀疏,中有一塊空地,有風就是因為空曠,但這塊空地卻是黑色的,只有幾棵被燒成了焦炭的樹立在那裏,焦黑的地面上還有一具屍骨,同樣也燒成了黑炭。

    “是十三處的人嗎?”東方瑜趕了過來,看見屍骨也不由得眉毛一跳。

    “都燒成灰了,但根據之前發回的照片,我覺得應該是陸機。”管一恒蹲在屍骨旁邊,那裏有一堆灰,可能本來是背包之類,但現在已經被風吹掉了一半,“這裏很熱。”

    東方瑜一怔,靜心感覺一下,眉毛頓時又是一跳:“是!火氣殘留許多,可見當時燒得有多厲害。”

    “如果火勢猛烈厲害,就不會只燒掉這一圈,更不會不驚動人。”管一恒用手機拍下了屍骨,緩緩地說,“並不是燒得厲害,而是燒掉這裏的火——不是凡火。”如果不是火勢猛烈,就是這火厲害,其溫度極高,以至於過了這麼多天,火氣仍舊積聚未完全散去,寸草不生。

    東方瑜神色更加嚴肅了:“絕不是酸與。”管一恒說得對,如果火勢沖天,久久不散,早就會被人發現來救火了,這具屍骨也不可能留在這裏。那麼就只有一種可能:火勢一現即收,並未驚動人,卻在短短時間之內燒成這樣,普通的火是做不到的。

    管一恒拍完照片,仍舊凝視著地上的屍骨。屍體是俯臥,手腳平伸,並沒有掙扎的痕跡。骨頭都已經燒成灰白之色,後腦部分甚至被風吹得稍有缺損,可見燒成了什麼樣子,恐怕一碰就要碎成粉末了。

    東方瑜輕輕歎了口氣:“收起來吧,總不能讓他就留在這兒……”人死入土為安,雖然現在流行火葬,但屍骨這樣擺著,無疑就是曝屍荒野。

    管一恒慢慢點了點頭,伸手輕輕去捧頭顱。他一捧起來,顱骨外部便紛紛掉下白色骨灰,最後只剩下小半個顱骨還在手中。其餘骨頭也是一樣,小的骨頭一碰便粉碎,大的骨頭倒還能殘餘半截。

    管一恒把背包空出來,將能收的骨頭都收了進去,地上就只剩下了一堆白灰,約略地畫出一個人體的輪廓,在胸膛部位,白灰堆得最多,管一恒一眼看過去,忽然發現底下似乎蓋著什麼東西,他伸手一扒,臉色頓時變了。

    “這是什麼?”東方琳看屍骨看得頭皮發麻,直到管一恒收拾完了才敢走近,一眼看見他手裏的東西,頓時奇怪,“硯臺?好像玉的?”

    “是陸機的硯臺。”管一恒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陸機以字做符,身上隨時帶著筆墨紙硯,這點跟朱岩倒很像。他的硯臺如果放到古董市場上遠沒有朱岩的名貴,卻是一塊吸墨石,用完墨汁之後可以隨便往衣兜裏一揣,剩餘的一點墨汁會被硯臺自己吸盡,絕對不會染了衣服。

    這塊硯臺因為十分奇妙,在十三處也頗有點名氣,管一恒雖然沒見過陸機,可聽說過他這塊硯臺,其形狀未經雕琢,天然近似魚形,顏色深青,在魚眼部位還有個黑色石眼,更顯得栩栩如生。

    現在管一恒拿出來的這塊硯臺,形狀正是近似魚形,顏色也是青色,光澤卻比石頭更甚,居然是一塊上好的青玉硯!

    “用玉做硯臺?”東方琳又是驚歎又是奇怪,“發墨——”想到是死者的遺物,她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管一恒冷笑了一下:“你說得沒錯,玉做硯臺雖然好看,可並不宜於發墨,這塊硯臺本來也不是玉的,而是一塊吸墨石。”好硯臺講究發墨而不損筆毫,就是石質要潤,但硯底不能滑,過於光滑就不好研墨,過於粗糙又要磨損筆毫,因此玉做的硯臺好看不實用。

    不過,這本來就不應該是一塊玉硯。這一刹那間,管一恒心裏已經連續掠過了兩件事:周建國死後的玉佛頭;還有葉關辰所說的,朱岩死後,身下的幾塊玉石;再加上陸機的玉硯臺,這都是同一個人做的!

    如果說玉佛頭可能是有人替換,那麼陸機這塊玉硯是絕不可能有人偷換的,因為只要有人一碰,屍骨立刻會散碎,不可能保持得如此完整。這分明是因為陸機面向下僕倒在地,殺死他的人沒有發現這塊硯臺。

    陸機的屍骨被燒成這個樣子,他死時的痕跡自然也就被遮掩過去了,誰也沒有這個本事,能從燒得乾乾淨淨的骨頭上推斷出他死時是不是全身鮮血失去,像周建國和朱岩一樣變成乾屍。但唯獨這塊玉硯,讓兇手露出了馬腳。

    試玉要燒三日滿。真玉不怕火燒,所以屍體皮肉都被燒成灰燼,這塊玉硯仍舊保存了下來。

    “有什麼東西會把石頭變成玉?”管一恒緊握著這塊玉硯,沉聲問。

    東方瑜一時也想不出來:“回去仔細查查,一定能找出來的。我們先把骨殖送回去吧?”

    管一恒沉默地站起來,背上了背包。餘骨很輕,輕到簡直不能讓人相信,這曾經是個活力十足的年輕人。

    正要往來路走,東方琳忽然咦了一聲,指著遠處一棵樹頂上:“看!那是什麼東西!”

    樹杈上確實掛著點東西,遠看好像一塊灰黑的破塑膠布,風吹過就微微晃蕩。如果不是乾旱導致樹葉稀疏,也很難發現。管一恒眼力最好,眯著眼睛看了看,忽然發現那破塑膠布末端幹縮起來,好像生有幾隻爪子。

    東方瑜爬上樹去,立刻就叫了起來:“是一張皮!掛在樹杈上。”

    確實是張皮,因為風乾已經僵硬皺縮,但這張皮一攤在地上,管一恒三人就異口同聲地說了出來:“肥遺!”

    “原來是肥遺!”

    “居然是這個東西,難怪大旱!”

    這皮是張蛇皮,不只因為形狀,還因為上面生著鱗片。皮是從腹部被撕開的,左右邊緣上帶著幾隻幹幹的雞爪,背部則有四隻翅膀,但也被扯得只剩下殘根,一風乾就更難分辨。

    但這已經足夠了。蛇而生四翼,並有六隻雞距的妖獸,只有太華山的肥遺一種。並且肥遺現則天下旱,再不會有錯了。之前樹幹低處留下的痕跡也就得到了解釋,肥遺有六隻爪子,跑路的時候完全能騰出兩側的爪子蹬樹借力,只是在地面上留下的痕跡被叢生的野草遮掩了。

    “從煤窯裏出來的就是這個東西,只不過那人眼花,看成了龍。似蛇而生爪,昏暗中看起來確實像龍。”東方瑜皺皺眉,“這下麻煩了,肥遺出現就是一窩,如果不能全部殺死,旱情仍舊解決不了。”

    管一恒想的卻是另一件事:“肥遺的皮怎麼會掛在樹枝上?是什麼鳥吃掉了肥遺?”他現在已經把陸機之前留下的話完全聯繫了起來,陸機說發現有鳥在撕扯什麼的痕跡,其實被撕扯的就是肥遺。

    頗有些鳥有這種進食的習慣,譬如說伯勞,如果逮到一隻青蛙,就會飛到樹上,先將青蛙戳在樹刺上,然後再慢慢進食。如果逮得多了,甚至會把食物掛在那裏儲存起來。所以肥遺是食物,那麼能吃掉肥遺的,又是什麼鳥呢?

    “誰!”管一恒忽然聽見背後的樹林裏有響動,迅速回身。

    他才說了一個字,就聽一聲嘶啞的鳴叫,一道赤紅的火焰從樹林裏噴出來,所過之處樹木焦黑如炭,轉眼之間就噴到了三人面前!

    火焰未到,熱氣已經撲面而來,灼得皮膚幾乎都要吱吱叫起來。管一恒三人齊齊變色,連躲都來不及。

    管一恒和東方瑜雙手齊動,三枚爻錢與七枚五銖錢一起飛出,但火本克金,十枚錢幣只跟熱氣一觸,還沒碰到火焰就全部四面飛開,根本不堪一擊。

    如果有宵練劍在就好了——管一恒腦海裏驀然閃過這個念頭,但已經來不及了。

    眼看火焰噴來,三人正要竭力閃避——雖然明知道閃也閃不開——陡然之間管一恒胸前貝殼震動,一聲馬嘶響起,一條白亮的水流從貝殼裏噴出來,正正跟火焰撞在一起。

    白水與紅色火焰相觸,立刻化成霧氣四散,但終究是把那火焰擋了一擋,讓管一恒三人及時閃了開去。但火焰前端被白水撞開,火球四散,所到之處草木皆燃,頓時黑煙滾滾,起了山火……

 第60章 求雨

    管一恒和東方瑜兄妹被火牆隔在了兩邊。

    這次的山火比之上次在懷柔引發的還要厲害,火焰熊熊,轉瞬之間就逼得人汗如雨下。管一恒喊了一聲東方瑜,立刻那火焰就如同有知覺一般向著他卷過來,濃濃的黑煙立刻就嗆得他喘不過氣來,只能轉身就跑。

    人是跑不過火的。遇到山火首先應該選擇逆風的方向逃跑,必要的時候寧願頂著火勢沖進已經燒過的地方,也比順著風跑在山火前面好。最好的辦法是在身周清理出隔離帶,讓山火燒不到自己身邊來。

    但是這幾種辦法,管一恒現在根本都用不了。

    風的確不是向他的方向吹的,但火卻根本不依風勢,而是緊追在他身後燒。火焰溫度比懷柔山火更高,他如果敢沖到火裏去,還沒等跑到已經燒過的地方,恐怕就要烤成熟肉了。至於清理隔離帶——火舌緊追在屁-股後面,慢一步都要燒傷,哪里來得及去拔草砍樹?

    管一恒邊跑邊拽出胸前的貝殼。這會兒他才明白葉關辰為什麼讓他一定要隨身帶著這枚貝殼,其實重要的不是貝殼,而是貝殼裏的馬銜。剛才如果不是馬銜噴水,他們三人恐怕當場就要被燒成重傷。但是這又有些奇怪了,葉關辰難道早就料到他們會遇到火焰攻擊嗎?

    貝殼的顏色有些黯淡,不知道裏面的馬銜怎麼樣了,管一恒拍了兩下,全無動靜;他試著將靈力探進去,開始的時候毫無所覺,但隨即就感覺到一團淡淡的波動,想必就是馬銜了。

    馬銜的波動輕微到幾乎不可查,管一恒很想讓它再噴一次水,卻不知要怎麼操縱,試了幾次全無頭緒,只能放棄。

    火舌緊追不放,不知疲倦。可管一恒卻不能不知疲倦。爬山本來消耗體力,這火又格外的厲害,雖然還沒燒到身上,已經讓人唇焦舌燥,汗出如漿,奔跑起來更加吃力。

    難道今天要葬身在這兒?管一恒腳下打了個踉蹌,心裏居然也生起了一絲絕望。這到底是什麼火?

    一聲清亮的鳴叫在上空響起,管一恒下意識地抬頭,只見一隻大鳥從山峰上盤旋下落,鳥爪下面掛著個人。這鳥管一恒見過,正是葉關辰養的那只大鵲,鳥爪下麵的人,當然除了葉關辰再沒他人。

    “關——”管一恒剛剛叫出口,山火中忽然騰起一條火舌,如長龍一般向大鵲撲過去。大鵲身上吊著個人,躲閃不便,尾巴立刻就燎焦了,嚇得尖聲鳴叫起來。

    忽然間一道白影攜著雲霧平空出現,圍繞在大鵲身下。那雲霧被火龍一沖便煙消雲散,露出其中一條白色的大蛇。葉關辰鬆手放開大鵲,縱身跳到騰蛇背上。大鵲連忙拍拍翅膀飛遠,騰蛇卻再度搖擺身體,幻化出一團霧氣包住自己,向管一恒俯衝下來。

    頓時火場如同被澆了油一般,火舌波浪般此起彼伏,騰蛇只不過從空中俯衝下來,便連續被幾道火舌衝擊,等降到地面,不但雲霧散盡,連白色的鱗甲也有些灼焦,才將葉關辰放下地來,便低嘶一聲,化為一道白煙撲回了葉關辰的手鏈裏。

    “跟我來!”葉關辰一把扯住管一恒,“往那邊跑!那邊有個水潭!”

    山火就在身後,胸口被煙嗆得生疼,管一恒卻絲毫也不覺得了,全副精神似乎都放在葉關辰緊握著他的那只微涼的手上:“你怎麼來了!”

    “我——”葉關辰才說了一個字,就被嗆得咳嗽起來,嚇得管一恒再也不敢問了。

    開始是葉關辰拉著管一恒跑,沒一會兒就變成管一恒拉著他跑了:“還有多遠?”葉關辰這樣子,明顯是跑不動了。

    葉關辰喘著氣,舉手向前面指了一下,兩人順著山徑拐過一個彎,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水潭,地下水從山壁湧出來,在低窪處聚成一個深深的水潭。兩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管一恒幾乎是拖著葉關辰,一頭紮進了水潭裏。

    背後的火舌像活龍似的跟著撲過來,似乎知道兩人進了水潭就難以對付,居然在一瞬間加快了速度,火舌未到,潭水表面已經被蒸得升起一層水汽。

    管一恒胸前的貝殼又是一震,馬銜得水,呼地又噴出一條水龍來,硬碰硬地跟火龍對撞。潭水瞬間就淺了一層,但火龍也被撞得倒退幾步,眼睜睜看著管一恒和葉關辰撲進了水潭裏。

    水潭很深,即使酷暑之中潭水也清涼透骨。管一恒一入水就忍不住要舒服得歎口氣——被火舌烤得發燙似乎隨時可以開裂的皮膚仿佛都在張大了嘴拼命地喝水。他抱著葉關辰往下沉去,頭頂上,狂怒的火龍擊退了馬銜噴出的水龍,憋足了勁兒又沖過來,在水面上形成一層火蓋,仿佛給碧綠的玉石上又嵌了一層紅寶石似的。

    只是這裏乃是岩石開裂後形成的水潭,既深且大。背後是高峻的石壁,只在半腰裏長著幾棵斜伸出來的矮松;潭邊四圍皆石,雜草從石頭縫裏頑強地鑽出來,但畢竟數量太少,剛才火舌一吐,已經全部燒光了。失去助燃的草樹,火舌在水面上舔了一會兒,終於不情不願地退了回去。

    管一恒抱著葉關辰嘩地一聲浮出水面,大口呼吸。兩人背靠山壁,一邊喘氣一邊警惕地看著水潭邊的火舌。

    “這裏有塊石頭,先坐一下。”管一恒摸到水下一塊突出的石頭,將葉關辰推了上去。兩人坐在石頭上,潭水恰好淹到頸下,倘若火舌再來一次襲擊,只要各自往兩邊一倒就能潛入水下。

    夏天衣服單薄,又被水浸得透濕,簡直如同無物。石頭並不很大,兩人坐在上面就擠成一團,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溫熱。

    管一恒覺得似乎又有些口乾舌燥的感覺,他不大自在地想挪一挪身體,卻又覺得這樣未免太露痕跡,而且還有點捨不得,只得轉頭去看四周的火舌:“這次麻煩大了,只怕消防隊來也撲不滅。”

    “很難。”葉關辰抬頭看了看天空,“除非降雨,否則僅靠人工滅火是不成的。”

    “旱成這樣,哪來的雨……”管一恒想起那窩子肥遺,忍不住在水面上打了一拳,“這究竟是什麼東西放的火,竟然這麼厲害!又正趕上大旱。”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在西安……”

    葉關辰輕輕點了點頭:“襲擊電話亭的,就是這樣的火龍。多虧睚眥替我擋了一下,才算逃出來。”

    “果然——你早就懷疑這放火的東西——或者是人會襲擊我,所以才讓我隨身帶著馬銜?”今天如果不是馬銜,他恐怕根本逃不到水潭這裏來。

    “我不確定。”葉關辰望著水潭邊上仍舊耀武揚威的火舌,“只是有這個可能。你現在沒有宵練劍在手,還是帶上馬銜更安全些。至於放火的究竟是什麼東西,我還沒有親眼見過。”

    管一恒下意識地往他手上看了看。編織手鏈的紅繩浸在水中,卻絲毫沒有沾濕,中間那塊骨頭化石上更是半點水漬都沒有。

    “幽昌——也在這裏?”管一恒猶豫片刻,還是問了。

    “不在。”葉關辰回答得很快,“我沒有捉到幽昌。鑄著幽昌的銅鼎殘片不知被誰取走了,我趕過去的時候只看見大火,倒是九嬰在火場中跟一物鬥了片刻,被燒傷了。但隔著大火,那究竟是什麼東西,我實在看不清。”

    管一恒輕輕吐了口氣,只覺得心裏莫名其妙就安定了一些,忍不住問:“你受傷了嗎?”

    “沒有。”葉關辰微微低頭,眼角卻閃過一絲柔軟的笑意。

    管一恒還想說話,卻被那絲笑意在心裏輕輕扯了一下,竟然不知道自己下面要說什麼了。

    虎視眈眈的火舌突然又做了一次襲擊,這次不是大片地壓上,卻是伸出一條蛇信般的火焰掃過來。管一恒眼明手快,抱著葉關辰往水裏一倒,火信從他頭頂掃過,發梢燎得卷了起來,卻沒有傷到人。

    這一下有什麼話也顧不上說了,管一恒瞪著岸邊的火焰:“現在怎麼辦?”

    “等雨。”葉關辰鎮定地回答,“沒有一場大雨,這火滅不了。”

    “哪來的雨?”管一恒突然想起了睚眥,“……睚眥……能行雨嗎?”

    睚眥這兩個字從他嘴裏吐出來,像是一粒粒砂子,硌得唇齒生痛。葉關辰輕輕地歎了口氣,聲音放得更柔和:“不能。睚——雖是龍子,其性在殺不在水,出行可隨風隨雲,但還未到憑空行雲布雨的程度,只能在有雨意時助勢,能令雨量增倍而已。”

    管一恒不由得抬頭看了看天空。烈日高掛,萬里無雲。

    “可是現在連雨意都沒有!”

    “會有的。”葉關辰仍舊很鎮定,“肥遺多年來都被壓在嵩山之下,不是無緣無故的。嵩山獲封五嶽之一,乃集佛道兩家之聖氣,絕不會束手無策。何況這個地方——難道不記得火燒葫蘆穀?”

    管一恒頓時精神一振。火燒葫蘆谷簡直是經典,諸葛亮明明已經將司馬懿困死在葫蘆穀中,卻不想天降大雨澆滅火勢,司馬懿得以逃生。諸葛亮自己認為是司馬懿命不該絕,但其實卻是這場火自己召來了雨。

    眼下這個山谷跟葫蘆穀比起來倒沒有那麼絕,但地形也有相似之處,如果嵩山有靈,起風降雨並非不可能,只是肥遺作祟已經有兩個多月,究竟能聚起多少雨量,實在是個問題。

    黑煙騰騰,像一隻只肆意的手往上伸展,幾乎要把天空都撕破似的。熾白的太陽被這黑煙薰染著,似乎也在慢慢變得黯淡起來。

    管一恒背靠石壁,抬頭看著天空。葉關辰倚在他身邊,注視著四周的火焰,不知道在想什麼。

    “天色好像暗下來了……”管一恒忽然說。黑煙太濃,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是暗了。”葉關辰輕輕地說。

    一股股濃煙上升,在嵩山上空漸漸結成一團團烏雲。開始這雲淡淡的,只像是什麼人在藍天上抹了一筆淺灰色。但漸漸的,灰色越來越深,越染越大,終於結成了一層烏雲。

    轟隆!隱隱的雷聲在雲層中響起。伴著一股旋風,將更多的黑煙捲上天空,加入烏雲之中。四周的火舌似乎也被那雷聲所驚,一起向上躥了躥。

    葉關辰猛然抬頭:“來了!”他抬起右手,左手五指結印壓在那塊骨頭上,一道金光射出,睚眥出現在天空之中,張牙舞爪,往黑雲裏沖去。

    轟隆!雷聲大作,連綿不斷。烏雲四合,天空幾乎是在幾分鐘內就黑暗了下來。潭水四周的火舌躁動起來,似乎又想往水潭裏沖。然而管一恒胸前的貝殼透出紫光,潭水波動,水浪毫不畏懼地沖著火舌撲去,將它們牢牢擋在外頭。

    一滴雨落下來,緊接著,雨線綿綿,天地間猶如飄起了一層輕紗。

    管一恒伸手去接雨水,心裏卻有些著急。雨點雖密,卻實在太小,就這樣下整整一天,大概才能把火勢壓下去。可肥遺作祟,嵩山真能下上一天雨?

    葉關辰也仰臉看了一會兒雨勢,長長歎了口氣,忽然將左手食指放進嘴裏重重一咬,滲出鮮血的指尖在空中迅速劃了一個圖形,最後一筆完成,一個鮮紅的符咒立在綿綿雨霧之中。葉關辰右手向下一壓,水潭裏的水陡然倒卷而起,直沖天空。

    手鏈中間的骨頭驟然發亮,像是睜開了一隻眼睛,直視天空。

    哢嚓一聲巨響,天空又黑了一層,白亮的閃電劃破烏雲,黃豆大小的雨點劈哩啪啦地砸下來,在水面上形成無數的跳珠。

    葉關辰一頭往潭水裏栽了下去,管一恒連忙抱住他,發現他臉色慘白,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

    風雨交加,打得人臉生疼。水潭四面的火舌被這瓢潑般的大雨硬生生壓了下去。先是伸到水邊和岩石上的火舌迅速被打散,之後燒過的地方火焰也熄滅,露出了焦黑的地面。山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回縮下去,過了一會兒,水潭四周已經不見火苗,只有雨水打在地面上,還在滋滋地冒著白氣。

    管一恒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眯著眼睛四處看看,抱著葉關辰從水潭裏爬了上來。

    天地之間全是雨水,簡直難以視物,他在附近石壁上找到一個凹陷進去的位置,勉強可以叫做山洞,抱著葉關辰擠了進去。

    山洞小得可憐,想生火都不可能。管一恒只能用自己的後背和背包堵住洞口,儘量避免風雨吹打到葉關辰身上。

    葉關辰臉色蒼白,雙手冰涼,額頭卻開始發燙。他手腕上的骨頭化石已經變得黯淡,灰撲撲的好像蒙了一層灰。

    管一恒握著他的手用力搓了一會兒,葉關辰動了動,睜開了眼睛。

    “覺得怎麼樣?”管一恒覺得他的手一點兒熱乎氣都沒有,乾脆撩起衣服把他的手塞了進去,“你發燒了。”

    葉關辰發白的嘴唇微微彎了彎:“沒什麼,只是靈力有些透支。”

    “可你在發燒——”

    “受涼而已……”葉關辰才說了幾個字,就咳嗽了起來。一陣冷風透進來,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兩人身上的衣服都已經濕透,毫無禦寒的功能。管一恒想了想,摸出七枚五銖錢,手指彈動,七枚五銖錢懸在半空,結成一張無形的網,擋住了吹進來的風雨。每枚錢幣中心的方孔閃著微微的紅色,像是細小的火苗一般,雨水打到上頭就嗤地化為白氣,山洞裏總算暖和了一點兒。

    葉關辰看著那細微的紅色,虛弱地笑了笑:“你又進益了。”

    五銖錢之前在山火裏吃了虧,現在管一恒卻利用了其中殘留的火氣來擋風雨,這是他從前沒有想過的辦法:“是你教得好。”

    葉關辰卻搖了搖頭,眼睛似乎有點不敢看著管一恒:“這本來就是管大先生符術的路數,我不過是——完璧歸趙。”

    管一恒身體微微一顫。管大先生,說的就是管松。葉關辰這輕輕一句話,似乎一下子就在兩人之間又劃出了一道鴻溝,撕破了原來的和睦。

    管一恒僵直地坐著。山洞很小,他幾乎是把葉關辰緊緊地抱在懷裏,葉關辰的頭就枕在他肩上,連呼吸都吹拂在他耳邊,所以他也能感覺到,葉關辰的身體也漸漸地僵硬起來,似乎不敢再把重心放在他身上。

    “為什麼要養妖?”管一恒突然問。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這一刹那有點不像個才脫離少年的年輕人,帶著點破釜沉舟的決心。

    葉關辰沒有立即回答,過了片刻才說:“其實我不姓葉。葉,是我母親的姓氏,我父親入贅葉家,才改了姓氏,他本姓關,我的名字,應該叫關辰。”

    “關龍逢?”管一恒脫口而出。

    葉關辰微微點了點頭,頭髮掃在管一恒耳邊,有點癢癢:“關龍逢,原為豢龍逢,即以豢龍而得姓。養妖一族,起于董父,關龍逢是其後裔弟子,算是分支。”

    “董父為堯豢龍,初時不過娛君而已……”風雨聲似乎都被隔絕在外了,管一恒耳朵裏只有葉關辰微微沙啞的聲音,“傳及後世,就有人由豢龍而豢獸,驅其戰鬥,以為己之武力,傳之後世,即為養妖一族。”

    “養妖就要飼人,是不是真的?”管一恒追問。

    葉關辰遲疑了一下,還是回答:“確實有養妖族人以人飼妖。妖獸多食人,如不飼以人,就要取各種靈物飼養,所以有些養妖族人……”

    “為了省事,就乾脆讓妖物食人了對嗎?”管一恒冷笑。

    葉關辰眼裏閃過一絲悲哀:“每個族群,都有善有惡。養妖族正因有人為惡,所以才幾乎被族滅,也是天道迴圈,報應不爽了。”

    管一恒抿緊了嘴唇,半天才說:“那你呢?”

    “我和我父親,從來沒有以人飼妖過。”

    “那為什麼又要養妖呢?”

    這次葉關辰沉默得更久,過了好一會兒慢慢地說:“我曾說過,禹鑄九鼎,錮天下妖,為何?”

    這個問題管一恒想過很久,一直沒有答案。如果說禹是不能殺滅妖物,那麼天師們誅殺的妖物足以證明這個答案是錯的。如果說禹是覺得上天有好生之德,那就更有些可笑了。禹以武封聖,連盟會時來遲的防風氏都照殺不誤,又豈會憐憫這些食人之妖?

    葉關辰也沒有要他的答案,望著山洞頂部,慢慢地說下去:“禹有九鼎,周亦有九鼎,此九鼎,極有可能就是彼之九鼎。周文王精于先天易數,他利用這九鼎增強周朝國運,保了周朝八百餘年。”

    這完全是猜測了,但管一恒仍舊豎起了耳朵細聽,因為有的時候猜測的事難尋證據,卻可能就是真相。

    “秦昭王時,獲周九鼎,可是在搬運過程之中,一鼎飛入泗水,遍尋不著。”葉關辰停頓了一下,加重語氣,“我父親覺得,秦昭王所獲的九鼎中,只有飛入泗水的這一只是禹九鼎,其餘的全是後仿之物。其餘八鼎已經被周文王藏起,用來鎮國了。”

    管一恒有點聽糊塗了:“你剛才還說周文王用的是九鼎鎮國。”

    葉關辰微微一笑:“九九之數,周而復始,綿延不絕,所以周文王想以九鼎鎮國,又另仿了九隻假鼎為周九鼎。但有人偷換了一鼎,以致真鼎八,假鼎一,周朝才只保了八百年。而這只真鼎,一直混在仿製的假鼎之中,直到秦昭王時,才因飛入泗水而顯了神通。”

    這個真叫做聞所未聞了。管一恒情不自禁地問:“為什麼會混了一隻假鼎?是誰換的?”肯定不是周文王了,否則豈不是自己坑自己。

    “是養妖一族的人。”葉關辰淡淡地說,“他想要的當然不是一隻鼎,而是鼎內封存的妖獸。只是取鼎不易,他雖然偷換了一隻鼎出來,卻沒能取走。不過他的後代卻成功地借秦昭王之手取了出來。”

 第61章 就擒

    山洞外的雨已經小了下來,風卻仍舊在刮。天色已黑,七枚五銖錢上微微躍動的紅光在山洞內越發的清楚。

    葉關辰的聲音在狹小的洞穴裏輕輕響著:“還記得我們以前談過,秦始皇于泗水取鼎的傳說嗎?”

    管一恒當然記得,那是他們在去洛陽的火車上談的:“那只鼎可能已經殘破,無法再鎮壓其中的妖獸,所以始皇撈鼎之時,有蛟龍伸頭咬斷繩索,其實就是鼎中妖獸。”

    “嗯。”葉關辰輕輕點了點頭,“鼎自飛入水只是傳說,更大的可能,是當時的養妖族人將鼎棄于泗水的。”

    他的發梢再次從管一恒耳邊拂過,管一恒才發現說了這麼半天,自己仍舊抱著他,已經到了嘴邊的話都有點磕磕絆絆起來:“那,那為什麼,為什麼會把鼎棄在水中呢?”

    “當然是因為,他已經取走了他想要的東西。”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說出來,卻讓人心驚肉跳。九鼎之內封存了天下妖獸,更有像睚眥這般的龍之子,九嬰這樣的水火之妖,但現在都流落在外,可見取鼎之人從中得到的妖獸,比這些更強!

    “會是什麼?”

    葉關辰搖了搖頭:“我父親追尋很久,還沒有頭緒。千百年來,曾有不少妖獸現世,可似乎都不符合。但我總覺得,或許與火有關。”

    管一恒立刻想到了近來連續的幾件事:“難道在電話亭襲擊你的人也會是養妖族?”

    “為什麼不可能?”葉關辰反問,“即使同為養妖一族,理念也並不相合,就如同天師內部,同樣有派別不同、勾心鬥角。否則,我也不會懷疑你的手機被人監聽。”

    管一恒皺了皺眉:“我已經把手機送去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麼問題。”這是在濱海的時候讓小成檢查的。

    葉關辰剛要說話就打了個噴嚏,有些難受地抬手按了按自己眉心。管一恒伸手摸摸他額頭,燙得厲害:“你得去醫院。”

    “出去就是敵暗我明。”葉關辰強打著精神,“現在天已經黑了,你又封了洞口,他很難找到我們,不如等到天明再出去。消防隊一時不會離開,明天天一亮,只要找到他們就沒事了。”

    “你這樣子能堅持到天明?”管一恒低吼了一聲,“你在高燒!”剛才聽他說話說出了神,現在才發現他整個人都滾燙了,抱在懷裏跟抱了個火爐似的。

    “對了!欒樹!”管一恒忽然想起那一小束欒樹枝條還在背包裏。因為背包裏有陸機的骨殖,所以他剛才即使跑得要脫力也沒有丟掉。不過他伸手進去一摸,臉色頓時不大好看——背包被火燎焦了,欒樹的幹枝已經變得黑糊糊的,明顯失去了生命力,想來藥效肯定也剩不下什麼了。

    “不用了。”葉關辰閉著眼睛笑了笑,“欒樹能治病,但治不了靈力消耗,我休息一下就好。”

    管一恒怎麼可能相信他的話。這個休息“一下”,恐怕至少要兩三天,否則上次在長島,又怎麼會隔了幾天才收到他寄來的欒樹枝條。

    “我們現在就下山。我也要去找東方和琳琳,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

    “他們應該沒事。”葉關辰喃喃地說,眼睛已經有些睜不開了。他剛才說那麼多話全靠一口氣撐著,現在話說完了,就覺得渾身像被人抽了骨頭似的,半點力氣也沒有了,“我在空中看見,火焰多半是追著你來的,他們那邊只是普通山火。不過風是往那邊吹的,所以他們得逃很遠……”

    管一恒松了口氣。雖然雨來得及時,他猜測東方兄妹應該沒事,但心裏還是有些擔憂,現在聽葉關辰這麼一說,倒是放下了心事。他摸摸葉關辰身上,薄薄的衣服已經被葉關辰自己的體溫烤幹了。管一恒脫下自己的衣服,在他身上又裹了一層,撤去洞口的封印,背起葉關辰就往下山走去。

    即使是夏季,入夜之後山中風也是涼的,更何況剛剛下過一場雨,涼意更足。葉關辰不由自主打了幾個冷戰,伏在管一恒背上,摟緊他的脖子,枕在他肩上。

    管一恒覺得他呼出的氣息熱得燙人,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四周都是一片焦黑,燒過的樹木殘幹奇形怪狀地立著,蟲聲全無,只有風聲在嗖嗖地響,說不出的淒涼。管一恒背著葉關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感覺葉關辰的呼吸漸漸均勻,似乎是睡著了,忽然低聲說:“十年之前,來我家的人——是你,還是你父親?”

    這個問題在他心裏已經埋藏了許久,終於還是問了出來。他的聲音很低,如同自語,似乎根本不想讓葉關辰聽見。

    但葉關辰的呼吸卻停頓了一下,過了很久,他才同樣低聲回答:“我和父親一起去的。”

    管一恒腳下絆了一下,卻仍然問:“那麼放出睚眥的人是誰?”

    這次葉關辰沉默得更久,直到管一恒覺得他大概不會回答了,才聽見他的聲音:“父親並不是想放出睚眥,只是禁錮睚眥的權杖如果動了,管家就會知道,所以父親想將睚眥收入這片燭龍鱗裏,帶出管家。可是——解禁失誤,被睚眥沖了出來。”

    如果換了別的時候,管一恒聽見燭龍鱗三個字,大概會驚呼出來——葉關辰手鏈裏編的那塊看起來像骨頭化石一樣的東西,居然是燭龍的鱗片!

    難怪董涵用酒根本試不出什麼“龍骨”異象。燭龍雖有龍名,卻不是普通龍族可比,只不過因為身長如龍,才冠了個龍字。

    《山海經》中有記載,燭龍乃是鐘山之神,又名燭九陰,人面蛇身,身長千里。其雙眼睜則為晝,閉則為夜,呼氣為夏,吹氣為冬,可以不眠不食不息。這樣的神物,就是真龍在其面前也要俯首稱臣,又怎麼是一壺酒能試得出來的?

    燭龍身長千里,鱗片自然有得是,但千百年來,還沒有聽說過有人能得到一片鱗片的,而葉關辰手裏居然有,倘若被天師們聽見,絕對要轟動。

    可惜管一恒此時此刻完全沒有任何心思去關心燭龍鱗,他只聽見了葉關辰所說的“解禁失誤”四個字。現在他明白了,之前何羅魚在他的符陣裏悄無聲息地消失,就是葉關辰用了解禁之法,直接將何羅魚收了去。

    解禁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尤其是像葉關辰這樣根本不驚動畫符者的解禁,需要對畫符者的手法有相當的瞭解和分析。但葉關辰的父親失敗了,所以他放出了睚眥,而管松因此而死。無論他究竟是失誤還是有意,事實都已經無法改變。

    “所以在掬月軒的時候,你其實早就認出我了,才肯幫忙,對嗎?”管一恒覺得自己的聲音木木的,沒有絲毫的高低起伏。

    “是。”葉關辰的聲音更低,“我認得宵練劍。父親臨終的時候,一直對你——很抱歉……”

    “他死了?”管一恒木然地問。他簡直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是遺憾人死了不能親手報仇?還是慶倖自己不用親手殺掉葉關辰的父親?又或者是恨他居然死了,然後葉關辰就只能父債子償。

    “五年前過世。”葉關辰的聲音也有些木然,“養妖如不食人,就要消耗靈力,所以養妖過多,多半不壽。”

    管一恒還沒來得及弄明白自己究竟是希望葉關辰的父親死還是不希望他死,就從葉關辰的話裏聽出了端倪:“多半不壽?那——”你呢?

    葉關辰仿佛沒有聽出他的意思,又仿佛累極了,趴在他背上不說話了。管一恒一句話在舌尖上滾了十幾個來回,正下定決心要問出來,忽然前方樹林裏燈光閃動,有人大聲喝問:“誰在那邊?”

    管一恒猛地打了個機靈,這聲音是費准的。他正要躲閃,一道明亮的紅光射來,將他和葉關辰一起照亮,緊接著費准的火蛟沖出樹林,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

    “一恒!”東方瑜的聲音緊跟著響起,他和東方琳一起跑出來,兩個人都是滿臉煙灰,好像剛從灰堆裏爬出來似的。東方瑜才跑了兩步就臉色一變:“這是——”

    葉關辰勉強抬起頭,對東方瑜微微一笑:“東方先生,又見面了。”

    “是你!”東方瑜如臨大敵,“一恒,這是怎麼回事?”

    “先去醫院。”管一恒簡單地說,背著葉關辰繼續往前走。葉關辰把頭枕在他肩上,笑了笑。

 

    “等等。”董涵和費准也走了出來,董涵手裏拿著火齊鏡,那道紅光牢牢地罩著管一恒和葉關辰,“這位,仿佛就是葉先生吧?協會已經發了通緝令,小管你不會不知道。”

    他手裏的火齊鏡正在掌心滴溜溜打轉,紅光一閃一閃。現在這只是照明之光,不過管一恒知道,董涵隨時可以將它催動,爆發出來的能量未必比剛才的山火差多少。董涵本人除了煉器之外也並沒什麼特別出色之處,但就憑這一片火齊鏡,就沒人敢小覷他。

    “我知道。”管一恒的腳步卻仍舊不停,“但他現在病了,必須先去醫院。”

    “這樣人還送什麼醫院。”費准陰陽怪氣地在一邊敲著蛟骨劍,“我看倒是應該先問問葉先生,這場山火是怎麼起的?”

    “山火與他無關。”管一恒冷冷看了他一眼,“倒是滅火的大雨是他出力。”

    費准愣了一下:“真的?”他跟管一恒從在天師訓練營的時候就不睦,但他也知道,管一恒從來不說謊。

    東方瑜心裏略微有些不舒服:“一恒,你確定嗎?當時噴火襲擊我們的那東西,你看清了?”

    “那個我沒有看清,但之後降雨,是我親眼所見。”管一恒覺得葉關辰的身體似乎越來越熱,自己心裏也煩躁起來,“我說了,先去醫院!”

    東方瑜默然。東方琳看看葉關辰的臉,在火齊鏡光的映照下,更顯得他臉燒得通紅:“我看,還是先去醫院吧,他燒成這樣,也跑不掉的。再說一恒親眼看見他降雨的,那——”也算有功勞吧。

    費准不情願地皺了下眉頭:“山下有警車,走吧。不過,他要是跑了算誰的?”

    管一恒冷冷地說:“你要不放心,跟著來就是。”

    “算了吧。”費准嗤了一聲,“我沒這時間浪費,還要找肥遺呢。還有引發山火的那東西,都得找出來。”

    東方瑜輕咳了一聲:“我和琳琳一起去,如果跑了,算我們東方家的。”

    半面山都燒過了,大晚上的消防車和警車都停在山下,山上到處是人。東方瑜找了一輛警車,把他們往最近的醫院送。

    葉關辰燒得昏昏沉沉,喝了幾口水就靠在管一恒身上發抖。管一恒把借來的警服全蓋在他身上,又把人摟進懷裏。

    東方瑜在他旁邊坐著,看著他這些動作,一言不發。管一恒把葉關辰挪動了一下,讓他靠得更舒服些,才抬眼看東方瑜:“董涵和費准怎麼來了?”

    “費准在唐莊發現了一條肥遺,打電話給董涵。董涵正在登封搜索,也聽說了那煤礦挖出龍子的事,就順藤摸瓜找過來了。”東方瑜輕輕哼了一聲,“費准早就發現了肥遺,卻一直沒有上報,只通知了董涵。”

    管一恒了然:“是想留著煉器吧?”

    東方瑜輕咳了一聲:“費准還有兄弟。”費准家這一支是費家旁支,得到的資源自然較嫡支為少,而且費家這幾年也有些下滑的趨勢,費准家如果想得到什麼東西,還是得靠自己。

    按照協會規定,捕捉到的妖獸應該上交協會,但費准如果能多捉到幾隻肥遺,自己留下一隻還是可以協調的。何況他有董涵說話,現在周峻眼看要上位,協會有些規定也會多少做些改變,費准只要能捉到兩隻肥遺,自己大概就可以留下一隻了。

    “董涵這幾天都在登封?”管一恒追問了一句,“他一個人活動?”

    “對。”東方瑜明白他在想什麼,“旱災範圍廣,人手少,他和費准就分開搜索了。”這是符合協會規定的,即使他們有所懷疑,也沒有證據。

    管一恒沒有再說話。他總是想起葉關辰說過的話:養妖族起於為堯豢龍的董父。董父本來不姓董,是因為豢龍之後,由堯賜姓為董的。董父,董涵,僅僅是巧合嗎?但是證據在哪里?還有那只吃掉肥遺的鳥又是什麼妖獸,現在在哪里呢?

    警車很快開到了醫院,醫生給葉關辰仔細做了檢查,說是感冒引發高燒,立刻掛上了消炎點滴。東方瑜看了看管一恒:“你也休息一下吧。”

    管一恒隨手抹了抹臉:“算了,我在這裏守著,你和琳琳才應該去洗洗。琳琳跑這一天,也該先回去休息。”

    東方瑜看看自己的狼狽樣兒,苦笑一下:“如果不是天降大雨,恐怕我和琳琳真的要糟糕了。風助火勢,我們怎麼也跑不過火。”他看了一眼病床上昏睡的葉關辰,心情有些複雜,“真是他求的雨?”

    “不完全是。”管一恒並不隱瞞,“但如果他不驅睚眥助陣,雨不會下大,他也不會病成這樣。”

    “但——這次肯定是要把他押回總部了。”東方瑜猶豫一下,還是說,“你說的那些事,都查無實證,完全是聽他的一面之詞。”

    管一恒點點頭。葉關辰說的話他相信,但協會的人不會相信。而且別的不說,周峻首先就得讓他交出九嬰和猙來。當然,還有睚眥騰蛇土螻何羅魚,能挖的當然都要挖出來。但葉關辰肯定是不肯給的,那麼結果……

    東方瑜歎了口氣,起身先送東方琳回去了。管一恒在床邊靠著坐下,看著葉關辰的臉出神。

    窗外天色漸漸泛白,葉關辰動了動,睜開了眼睛。管一恒情不自禁地向前傾了傾身:“醒了?覺得怎麼樣?”

    “好多了。”葉關辰微微笑了一下,“你累了吧?”

    “沒什麼。”管一恒給他倒了杯水,“來喝點水。”這一夜換吊瓶都是他在忙,只是心裏翻湧不定,倒是半點睡意都沒有。

    葉關辰就著他的手喝了杯水,看起來確實精神了不少:“他們打算怎麼處置我呢?”

    管一恒緊閉著嘴唇沒有說話。他能說什麼呢?

    “當然是得先送葉先生回總部了。”門外傳來董涵含笑的聲音,他和費准一起走了進來,後頭還跟著幾名天師,其中包括管一鳴和張亮。大家都是一身一頭的灰,神色裏都透著疲憊。管一恒眼睛一掃,就認出這些人都是協會派來調查旱災的,看來是都接到消息趕過來了。

    費准的頭髮都被燎焦了半邊,精神卻很好,瞅了葉關辰一眼,哼了一聲:“還好沒把人放跑了。”

    “看你說的。”董涵含笑輕輕斥責了他一句,“小管怎麼可能把他放跑了。這事關睚眥土螻九嬰等等一批妖獸,別說小管沒有私心,就算是有,也知道輕重。”

    管一鳴不客氣地在旁邊冷笑了一聲:“得了董理事,別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話了。我哥比某些人有數,至少不會因為總想著煉器,把妖獸都放跑了。”

 

    費准頓時面紅耳赤:“你說什麼!”險些放跑跂踵那一次,真是他的畢生污點,雖然周峻把這事抹平了,沒有因此給他什麼處分,但能看到報告的可不只有周峻,高級天師幾乎都有許可權,雖然這些前輩們沒說什麼,費准也能想到他們會是什麼態度。更不用說這事要是傳開去,得有多少人笑話他了。

    “好了,正事要緊。”董涵也收起了笑容,“小管,肥遺已經被全部擒獲或誅殺,這次任務基本完成。但那只噴火的妖獸沒有發現,可能被雨水驅到別處去了。這件事我們要儘快上報總部,免得留下更大的禍患。我們要回總部上交捕捉到的肥遺,還有葉先生,也一樣要帶回總部。”

    管一恒沒有說話。

    “不過,鑒於葉先生才華過人,聽說上次用了手銬都沒能留住人——”董涵意味深長地看了管一恒一眼,“為了安全起見,我建議封住葉先生的靈脈。”

    葉關辰的眼皮猛然一跳,管一恒也變了臉色。

    天師的天賦,皆來自靈脈。靈脈自丹田起,流轉全身,靈脈寬而氣足者天賦高靈力強,反之則差。所謂封靈脈,就是用法術封住上中下丹田所生髮出來的主脈,輕者用符咒貼泥丸宮和膻中穴,重者——就像對付僵屍一樣,用棗核釘釘入後背七處穴位,連行動都限制住。如此一來,被封者就不能再自如地動用靈力,除非本身能力勝過封印者太多,才可能衝破封印。

    問題是,靈脈如同人的血脈。血脈長時間被封,對身體有損,同樣的靈脈長期被封,對靈力也一樣有損。輕者,撤封之後將養一段時間就能恢復,重的要連天賦都折損幾分。

    “用什麼法子封?”費准打量著葉關辰。能操縱睚眥,可見天賦過人,董涵不長於符咒,在場的其餘人也沒有特別會封印的,如果封得不好,很可能被葉關辰衝破。

    “我是不行。”董涵歎了口氣,環視周圍,“可惜朱家的人沒有來。實在不行,我覺得還是用棗核釘吧。”

    “不行!”管一恒呼地站了起來。棗核釘釘入背脊,且不說封靈脈,單是身體就要傷損,那可是釘進脊椎!用來釘僵屍當然無所謂,但釘活人——如果手法用得不好,傷到了脊椎神經,人恐怕都要癱了。

    費准也覺得棗核釘似乎太狠了點兒,但管一恒一反對,他立刻就贊同:“我看這個法子好!要不然誰敢保證,能牢牢封住他的靈脈,不會讓他跑了?”

    管一恒眼睛都紅了:“他如果不為降雨滅火,根本不會病成這副樣子,早就跑了!那時候你們封誰去!”

    費准無話可說了。從周邊市縣趕過來的幾名天師彼此看看,也都沒說話。他們沒有親眼看見葉關辰求雨,但登封乾旱成這樣,忽然有這麼大的雨澆滅山火,要說全憑老天也不可能,可見葉關辰肯定是出了力的。既然是這樣,也算立功贖罪,棗核釘太狠,似乎就不太合適了。

    董涵並不生氣,只是笑笑:“那麼小管,你能保證他肯定不會跑嗎?”

    “我保證!”管一恒沉聲回答。

    “好吧。”董涵又笑笑,“不過葉先生的能力太強,身上帶的東西又太多,我看——葉先生是不是把那條手鏈取下來,交由我們保管呢?我想如果葉先生不動用這個,那我們應該是可以安全到達總部的。”

 第62章 逃跑

    董涵這一句話,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葉關辰的手腕上。

    葉關辰抬起眼睛微微一笑:“董先生這是急什麼呢?想要近水樓臺先得月嗎?”

    這話說得實在尖刻,在場眾人的目光就又落到了董涵身上。被眾人這麼看著,董涵也有些維持不住笑容了:“葉先生的意思是不想交出來了?那我還真有點擔心呢,等葉先生病好了,忽然放出一條睚眥或者九嬰來,我們這些人只怕拿不下來呢。”

    葉關辰只是淡淡地笑:“這手鏈戴上了就摘不下來。”

    費准沉著臉:“摘不下來就剪斷!”

    葉關辰晃了晃手腕:“剪斷就會失控,到時候出來的可就不只是睚眥或者九嬰了。”

    一干人的臉色都變了。睚眥或九嬰隨便出來一個,在場這些人就不敢說能對付得了,更不用說出來一群。董涵的臉色終於變得難看起來:“你這是在威脅我們?既然這些,就只能封你的靈脈了!小石,拿棗核釘來!”

    管一恒橫身一攔:“不能用棗核釘!”

    費准拔高嗓門:“你想幹什麼?這是協會通緝的人!”

    “你們可以帶他去北京,但不能用棗核釘!”管一恒的聲音比他還大。

 

    費准冷笑:“為什麼不能用?”

    管一恒也報以冷笑:“憑什麼用棗核釘?棗核釘是來對付什麼人的?”

    費准把脖子一梗:“他是養妖族!”

    管一恒針鋒相對:“證據呢?”棗核釘對靈脈有損傷,而且用起來危險性大,稍為不慎就可能損傷神經,所以除非證據確鑿的大惡之人,一般不允許使用這種方法。

    費准硬生生噎了一下。他明明知道葉關辰就是養妖族,可要說有什麼板上釘釘的鐵證,一時還真拿不出來,畢竟從來沒有人親眼看見過葉關辰收走妖獸。不過他隨即就冷笑了一聲:“九嬰和猙在他手裏吧?睚眥和騰蛇也在吧?我還親眼看見過土螻!這還不是證據?”

    管一恒冷冷地說:“邙山上,是他放出青耕啄死跂踵,避免疫病繼續擴散。大雁塔北廣場上,是他用睚眥和騰蛇驅走了八歧大蛇,保住了無辜群眾的性命。在長島海蝕洞裏,是他拖延時間才救下孩子。昨天,還是他驅動睚眥助雨,滅掉了山火。縱然他是養妖族,沒有作惡,你也無權審判!”

    費准被頂得說不出話。管一恒列舉的這些事,根本不容人反駁。雖然這些事他都沒有親眼看見,但反過來說,他所說的葉關辰的罪名,他也沒有親眼看過。

    董涵輕咳了一聲:“十年前,睚眥在管家造成三死一重傷,這件案子葉先生脫不了關係吧?這個證據,夠不夠確鑿呢?要知道,睚眥這種等級的妖獸一旦出現,我們都無法控制,到時候會死多少人可說不準。這種已有前科而目前又有重大威脅的人,也屬可使用非常手段控制的範圍。”

    管一恒沉默片刻,終於說:“當初他是想去偷睚眥,但並沒想殺人。殺人的是睚眥,不是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覺得心裏猛然像壓上了一塊什麼東西,沉重得幾乎負擔不住,卻又有種總算落到了實處的安心感,像是終於做出了抉擇,此後縱然千難萬險,卻也是有了個方向。

    費准一愣,簡直難以置信:“你瘋了吧?殺父之仇你也能就這麼算了?”

    所有的人都用古怪的眼光看著管一恒,連管一鳴都跳了起來,簡直不敢相信這話是從管一恒嘴裏說出來的。

    董涵也怔了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小管啊,你是——關心則亂了吧?想想清楚再說話。我知道你和葉先生之間——嗯,但是因私廢公可是不行的。”

    管一鳴立刻又把矛頭對準了董涵:“什麼因私廢公!董理事說話之前最好也想想清楚。無憑無據的事不要拿出來,天師捉妖也不靠含沙射影指桑駡槐!”

    他這麼機關槍似的來了一通,費准不讓了,兩人眼看就要吵起來,管一恒卻堅決地一擺手止住了管一鳴:“不用再說什麼了。我不允許使用棗核釘封靈脈。”

    費准從鼻子裏嗤了一聲:“你不允許?你現在——”

    管一恒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十三處調查案件,無關人等不能插手。”

    這下費准啞了。從天師協會這邊來說,管一恒不過是個初級天師,現在還被暫時停止了執法資格,董涵一個常任理事足夠壓死他了。然而管一恒隸屬十三處,十三處卻是國安編制,儘管十三處經常要跟協會協商甚至妥協一些事情,但說到底,國家為大,管一恒拿出十三處的身份來,就是天師協會的會長來了,現在也不能插手。

    還是董涵先回過神來,好脾氣地笑了笑:“說得也對。不過協會有協助十三處的責任和義務,我們幫助看管一下葉先生也是應該的。這樣,諸位,我們就跟小管一起回帝都怎麼樣?”

    當然是沒人反對。董涵當即就把幾名天師分成三個小組,輪流在病房門外守著。這個管一恒當然也沒有反對,分配完畢,第一組天師在走廊裏坐下,其餘人紛紛回住處去休整了。

    管一鳴最後一個才走,皺著眉頭看了堂兄一會兒,終於還是說:“你這是怎麼了?董涵回去告你一狀,你的執照至少一年別想再拿到手了。”他指了指床上又閉起眼睛的葉關辰,“十年前的事,你難道都忘了?你也不怕大伯在地下閉不了眼。”

    這話問得實在太尖銳,管一恒不自覺地咬緊了牙關,半天才說:“我有數。”

    管一鳴擰著眉毛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你有什麼數呀!你……算了,我不管了。”

    管一恒看他背後背著宵練劍,介於少年人與青年人之間的身材剛剛有了肌肉的輪廓,卻還是個細高條兒,站在那裏腰背筆挺,英氣勃勃,一臉的桀驁勁兒,仿佛一頭張牙舞爪的小豹子,既不知道什麼叫畏懼,也不知道什麼是煩惱。

    管一恒恍惚覺得似乎是看見了從前的自己。除了報仇和捉妖之外沒有別的念頭,腳下的路走起來雖然不容易,卻始終是一條大路往前方,只要堅決地走下去就絕不會錯,甚至不用分心去想什麼。

    但現在不同了。自從認識了葉關辰,他腳下的路就分成了兩條甚至更多條,他站在岔路口上思考了很久才做出選擇。這條路究竟通向哪里,他只是隱約地有所覺察;這條路究竟有多難走,他也只是隱約地有所感覺。

    成為正式天師也不過才一年,他卻覺得自己好像變化很大,再也不能像管一鳴這樣心無旁驁,悶著頭只管往前沖了。

 

    “你回去休息吧。對了,獵食肥遺的那只妖獸,協會打算怎麼辦?”

    管一鳴有些沮喪地搖了搖頭:“搜了半天也沒找到,董涵說可能是被驚動,已經離開嵩山了。嵩山這麼大,也不可能一峰峰地找過去,只能讓河南分會多注意一些,如果有什麼動靜再說。”

    管一恒點點頭。管一鳴看看他,再看看病床上的葉關辰,歎口氣轉頭走了。

    東方瑜站在病房門外已經聽了半天,這才推門進來,很不贊同地看著管一恒:“你這是要跟協會翻臉嗎?”

    管一恒替葉關辰掖了掖被子,頭也不抬地說:“董涵能代表協會?我倒想知道,協會如果知道他濫用棗核釘傷人,究竟會怎麼處理。”

    東方瑜輕輕歎了口氣:“你知道協會現在不會處理他的。”

    “所以我就更不能讓他用!”管一恒直起腰來,眼裏帶著憤怒,“他不是沒有私心的人。說我因私廢公,他是什麼?他根本就是以權謀私!”

    東方瑜也是這麼想的。董涵索要葉關辰的手鏈,說是怕葉關辰逃走,實際上不過是為了想得到手鏈裏的妖獸罷了。即使沒有妖獸,一串能容納妖獸的手鏈,也是難得的法器至寶。如果真被董涵知道那上頭串的是燭龍鱗,恐怕更不得了了。

    “你要知道——”東方瑜沉默了一下,還是說,“即使你把他帶回十三處,妖獸的處置最終還是要交回到協會的。十三處沒有精力也沒有設備去禁錮大批妖獸,這件事一直都是協會在做。如果十三處硬要攬過去,萬一出什麼問題,十三處承擔不起。”

    事情就是這樣的。如果一件事一直都是某些人在做,即使出點問題也會被視做正常情況。但如果有人硬把這件事攬過去,那麼一旦出錯,必然面臨更多的指責。十三處管的是各種危及百姓人身安全的案件,並不管保存禁錮妖獸,妖獸歷來都是送到協會處理的。如果現在十三處強行改變程式,一旦出了問題,壓力自然更大。

    十三處當然也可以頂住這個壓力,問題是,葉關辰——或者說管一恒,有沒有這個必要讓十三處來承受壓力。雲姨雖然護短,可管一恒畢竟只是剛剛進入十三處,他實在還沒有這個份量讓十三處為了他去改變什麼。

    “我知道。”管一恒平靜地回答,“我有數。”

    東方瑜真想像剛才管一鳴一樣說一句:你有什麼數啊!瞧瞧你做的這些事,哪像是有數的樣啊。

    不過他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搖頭歎了口氣:“你一夜沒睡,去休息一下吧。”

    “不用,我就在這兒靠一會就行。”

 

    “我看他沒什麼事了。”東方瑜往病床上看了一眼,“你沒必要再守著他了。要是不放心董涵,我在這裏守著就是。”

    管一恒笑了笑:“不是怕董涵。總之你去休息吧,我沒事的。”

    東方瑜也只能出去了。病房裏安靜下來,葉關辰就睜開了眼睛,往床裏邊挪了挪:“上來躺一會吧。”

    管一恒什麼都沒說就躺了上去。一張病床上擠著兩個人,要想躺開不得不都側著身,葉關辰看著管一恒近在咫尺的臉,低聲說:“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他的燒還沒退,呼出的氣息有些發燙,吹拂在管一恒臉上。管一恒沒有立即回答,只是盯著他。葉關辰皮膚白,現在因為高熱而多了一層紅暈,有些病態,卻出奇地能吸引人的目光。

    管一恒直直地盯著他,有衝動想把這個人拉過來摟在懷裏,最好能揉到自己身體裏去。可是他最終也沒有動一下,只是問:“你的話還沒有說完。禹鑄鼎錮妖,究竟是為了什麼?告訴我你的猜測。”

    葉關辰微微閉了一下眼睛,輕微地歎息了一聲:“我父親懷疑,是利用這些妖獸之力,來封印別的東西。”

    管一恒頓時一凜。銅鼎內鎮的這些妖獸已經足夠強大了,而要利用它們的力量才能封印的,又會是什麼東西?

    “是什麼?”

    葉關辰歎了口氣:“翻遍了典籍,沒有找到。九隻鼎,就至少封印了九個,即使《山海經》中也找不出這麼多能對號入座的妖獸來。當初父親本來懷疑是龍之九子,但自從得到睚眥之後,就知道不是了。”

    “這就是你們養妖的原因?”管一恒已經完全明白了,“你不讓我誅殺妖獸,是怕將來再次封印的時候,沒有足夠的妖獸之力可用?”

    葉關辰輕輕點了點頭:“可是封印之事只是猜測,並沒有真憑實據,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更何況——”他自嘲地笑了笑,“養妖族名聲在外,就更不會有人相信了。”

    的確,換了別的人說養妖是為日後封印更強大的妖獸,或許還有人會相信幾分,但這話從養妖族人嘴裏說出來,恐怕十個人裏有十個都要當面呸他一臉,說一句又要當那什麼又要立牌坊了。

    “我說完了。你把人都打發走了,是要說什麼呢?”葉關辰一手枕在頭下,看著管一恒。

    管一恒避開他的目光,看了看他手腕上的燭龍鱗:“這些妖獸都不能送去協會。”現在周峻和董涵得勢,想要法器的天師更不知有多少,手鏈裏這些妖獸如果歸了協會,沒多久都會變成法器了。

    “我也沒打算給他們。”葉關辰輕輕一笑,“董涵,他也姓董。”

    管一恒一抬眼睛:“你也這麼想?”

    葉關辰微微點頭:“記得我曾問過你,費准的蛟骨劍是誰煉製的,怎麼煉製的麼?我很疑心,那蛟骨劍不像煉出來的法器,倒像是以骨豢蛟,喚出來的火蛟甚至還有自己的意志,實在有些古怪。除非這只火蛟生前有極強靈性,或者煉器人手段超凡,否則——不過,口說無憑,只有拿到蛟骨劍,我才敢確定究竟如何。”

    管一恒點了點頭:“如果你去了帝都,這手鏈不可能不交出來。”

    “所以呢?”葉關辰凝視著他。

 

    “所以你趕快退燒,然後逃跑。”管一恒面無表情,仿佛說出來的是下一頓飯該吃什麼這樣的小事。

    葉關辰雖然已經猜到一點,但管一恒這樣直白地說出來,仍舊讓他吃了一驚:“但——我要是逃了,你——”

    “不過是看守不力。”管一恒淡淡地說,“我只希望,你沒有騙我。”

    葉關辰低聲說:“我現在說的,沒有一個字是假話。但是你——”

    管一恒卻突然閉上了眼睛:“我睡一會兒。”顯然是不想說話了。

    病房裏又安靜下來。管一恒閉著眼睛,似乎一下子就睡著了。葉關辰卻睜著眼睛看著他的臉,過了很久才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輕輕地說起話來:“懷柔與嵩山兩次大火,我懷疑都是同一妖物所為。只是嵩山這次火勢更加猛烈,似乎妖力有所增長。這樣的火勢,馬銜也抵擋不住,也許只有蚩吻吹浪成雨,才是對手。”

    管一恒閉著眼睛靜靜地聽著。葉關辰繼續自言自語:“董涵說過的那個故事倒是真的,只不過龍骨後來又失盜,盜骨人已死,原本寄居在骨中的蚩吻卻消失了。我父親追蹤過,最後的痕跡消失在濱海一帶,蚩吻多半是從這裏入海了。所以我年年都來濱海看看,一來讓睚眥沾一沾海氣,二來也是看看能不能找到蚩吻的下落。現在看來,尋找蚩吻可能要加緊一些,否則再遇上那樣的火焰,就要吃大虧了。”

    管一恒眼皮輕輕跳了一下。葉關辰仿佛沒注意到,繼續說道:“那貝殼是紫貝子,我父親制的一件法器,能容一隻妖獸。貝子與馬銜都自海中來,彼此適應,不需要格外照顧。不過你不會驅動馬銜,只靠馬銜自己感覺到危險而噴水,總歸有所欠缺,還是要學一學如何馭獸才好。”

    他說著,伸出一根細長的手指,在管一恒的手背上輕輕地劃起來。

    管一恒緊閉著眼睛,只覺得眼皮在控制不住地亂跳。葉關辰手指微涼,劃在他手背上卻像點火一樣,所過之處都熱了起來。

    馭獸符圖案十分複雜,葉關辰反反復複畫了六遍才停下,悠悠地說:“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管一恒的眉梢抑制不住地又跳了一下。這幾句話出自《宋史嶽飛傳》,乃是岳飛對宗澤所說的話,意思是擺好陣勢以後出戰,這是打仗的常規,但運用的靈活巧妙,則全在於指揮者的善於思考。

    葉關辰把這幾句話放在這裏說,意思就是告訴他,馭獸符是死的,但所馭妖獸卻是活的,究竟如何運用,還需要他自己思索體會。

    手背上灼熱的感覺還在。管一恒閉著眼睛,手指點在自己手背上,按著葉關辰剛才畫符的軌跡慢慢地描繪起來。

    病房裏靜得落針可聞。門外走廊上留下來監視的兩名天師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也有些疲倦了,剛剛在椅子上坐下來,就聽門裏猛然間一聲大響,接著是玻璃碎裂的聲音。兩人一腳踢開病房門闖進去,就看見病床翻過去,輸液架也倒了,藥水流得滿地都是,葉關辰正從窗戶上一躍而下,管一恒卻剛剛從地上站起來。

    “抓住他!”一名天師才喝了一聲,就見紅光一閃,費准的聲音從下面傳了上來:“就知道你想跑!”

    葉關辰剛剛落到地上,火蛟已經直沖過來,半點沒有顧忌,張口就咬。這倘若是被咬實,半邊身體都會燒焦。葉關辰手腕一翻,一個羊頭形黑影沖出來,火蛟吃過土螻的虧,連忙扭頭躲閃,葉關辰順勢就從它身邊沖了出去。

    董涵卻從另一邊踏了出來:“葉先生,留步。”火齊鏡一翻,火紅的光線對著他就掃了過來。

    葉關辰就地一滾,紅光落在地面上,將鋪的石板整齊地切成兩段,仿佛熱刀切黃油一般乾脆利索。

    葉關辰人還沒站起來,火蛟轉頭又撲了過來。眼看已經到了眼前,葉關辰卻不躲不閃,忽然雙手十指齊動,在空氣中“點”出一個看不見的圖形來。火蛟的前撲之勢突然停頓,被葉關辰雙手一帶,不由自主地在半空中打了個轉,居然迎向了董涵的火齊鏡。

    費准臉漲得通紅。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靈力也被帶著轉了向,居然一時控制不住火蛟了。這簡直是從未有過的事!他幾乎是眼睜睜看著火蛟朝董涵沖了過去,自己與火蛟之間的聯繫卻像風箏的線一樣只有那麼細細的一根,似乎隨時可能繃斷。

    葉關辰一招得手,絲毫也不遲疑,翻身站起來就跑。董涵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手指微動,似乎想做什麼。葉關辰卻在這時候回頭沖他笑了一下,那笑容中意味深長,董涵的手指輕輕一顫,還是收了回來,閃身躲過火蛟。

    一股霧氣突然從葉關辰身上彌漫開來,迅速將醫院的半個院子都籠罩了,卻唯獨把董涵和費准留在外面。董涵目光閃動,手指緊捏著火齊鏡追進霧氣裏。費准和剛從窗戶裏追著跳下來的兩名天師也都追了進去。不過霧氣很快消散,葉關辰也消失了。

    東方瑜放心不下,並沒有離開醫院。但他萬萬沒想到,葉關辰居然這麼快就逃了,即使他猜測過管一恒可能會放水,卻也沒想到葉關辰居然逃得這麼光明正大。

    “你瘋了!”東方瑜沖進病房,發現管一恒居然站在窗戶前面,好像看戲一樣背著雙手,簡直恨不得上去給他一拳,“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董涵和周峻不會放過你的!”

    管一恒向下俯視,看著費准憤怒地在跟董涵說著什麼,半晌淡淡一笑:“我正想看看,他要怎麼不放過我。”

 第63章 鬧大

    管竹感覺自己是要瘋了。有個不聽話的兒子也就罷了,怎麼向來懂事的侄子也突然不正常了呢?他剛剛回家,連椅子都還沒坐熱,就又跑了回來。

    “這怎麼回事?”管竹簡直有點氣急敗壞了,一眼看見管一鳴,立刻劈頭就問。

    “誰知道哥是怎麼回事。”管一鳴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是他放走了那個姓葉的,這事鬧大了……”董涵當時就想封了管一恒的靈脈,不過被東方瑜制止了。

    “他——”管竹聽完管一鳴的敍述,真的要瘋了,“他連你大伯的仇也……”

    “是啊。”管一鳴沒好氣地說,“他說殺人的是睚眥,姓葉的只是想去偷睚眥,並沒有操縱睚眥殺人,所以不能算是他們殺人。我看哥是有點瘋了,這種話也說得出來。他還說了姓葉的無數好話——不過,那好像也都是事實……”

    管竹歎了口氣:“就算是事實,他也不能私下把人放走……”

    管一鳴翻了個白眼:“也未必就是哥放走的,說不定是姓葉的自己跑了呢。要說哥有錯,也就是個看管不力,頂多再加一個不讓封靈脈而已。”他看董涵和費准簡直是一百個不順眼,“董理事也夠狠的,居然要用棗核釘封靈脈,這要是手一歪,把人釘廢了都有可能。換了是我,我也不讓他釘!”

    管竹按著眉心,覺得頭疼欲裂:“一恒這是怎麼了?就為了這個姓葉的,這才多長時間,一次又一次……”他的聲音忽然斷了,若有所思。

    “爸?”管一鳴聽他忽然沒了聲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啊?”管竹醒過神來,有些心不在焉地擺了擺手,“我沒事,你剛才說什麼?”

    “我剛才什麼都沒說!”管一鳴的臉拉了下來。自從見了面,父親一句都沒問過他在河南的任務執行得怎麼樣,甚至連自己說話都沒注意去聽,“我去看書了。”

    “哦,好。”管竹滿心都在想著別的事,並沒注意兒子的神態。

    管一鳴沉著臉走出去,張亮在外頭等他,一看他這模樣就笑:“又跟你爸吵架了?”

    “沒有。”管一鳴自嘲地笑了一下,“他現在滿心想的都是我哥,哪還顧得上跟我說話呢。”

    張亮趴到他肩膀上,勸慰地說:“你哥這次事出得大,也難怪你爸擔心。說起來,協會會怎麼處理啊?會不會影響到你們家?”

    “不好說。”管一鳴的臉更陰了,“不過我看,這次我哥的天師執法資格是保不住了,上次只是暫停,這次說不定直接吊銷執照了。”

    張亮撓撓頭:“我覺得你哥太傻了。就算要把人放了,至少也避個嫌,等到別人看守的時候再說嘛。現在倒好,病房裏就他一個人,又是他不讓封靈脈的,有點什麼事豈不是都要算在他頭上?”

    管一鳴聳聳肩:“誰知道他怎麼想的……”

    張亮有些猶豫:“我怎麼覺得你哥是想把事情鬧大呢?”

    管一鳴一怔:“鬧大?你是說,他故意這樣明擺著放人?”

    張亮又撓起頭來:“我也就是那麼一說。不過我覺得吧,你哥跟那個姓葉的看起來關係很好,真不像跟你們家有仇的樣子。其實我覺得他說得也對,他是為了偷睚眥,不是為了殺人,這個——算是誤殺?”

    管一鳴翻了個白眼:“誤殺就不是殺啦?再說了,睚眥本就是凶獸,我大伯好不容易才把它禁錮起來,你再把它放出來,不就是讓他來殺人的嗎?這跟自己動手殺有啥兩樣?也就我哥,不知道扯了哪根筋,非要向著這個姓葉的。不說別人,你看這話去跟周家說,周家什麼反應?”

    管周兩家的仇怨是個人都知道,周峻對長子身亡是個什麼態度也是人盡皆知,張亮乾笑兩聲:“我就是覺得,如果你哥說的都是真的,那個姓葉的也做過不少好事的。”

    這一點管一鳴倒不反對:“我哥不撒謊。何況大雁塔那事兒有人看見的,海蝕洞更有人證,姓葉的肯定也是幫了他不少忙。不過這種話別人能說,我們家人不能說,說到底,他們要是不來偷睚眥,我大伯就不會死,這總是事實。”

    張亮撓著頭嘿嘿笑,一臉的八卦樣,明顯就是一副“我有話說你快點來問”的架式。管一鳴鄙視地看著他:“想說什麼就說吧,別把你憋死了。”

    張亮實在忍不住,巴著他小聲說:“你覺不覺得你哥和那個姓葉的挺……那個什麼的?”

    管一鳴莫名其妙:“哪個什麼?”

    張亮擠眉弄眼:“就是那個……你忘了?咱們在火車上,聽兩個女孩子說的,那個什麼,攪基。”

    管一鳴瞬間就變了臉:“胡說八道!張亮,你欠抽了就說話!”

    張亮被他嚇得立馬一跳三尺遠:“我就是開個玩笑……”

    管一鳴瞪了他一會兒,才緩和神色:“玩笑也不是這麼開的。你這張嘴再這樣,遲早挨揍。”

    張亮暗暗心想你那張嘴比我也好不到哪兒去,但他可打不過管一鳴,只能縮在一邊嘟噥:“我就是覺得他們很親近嘛……當時你哥背著姓葉的下山,你沒看見?”

    管一鳴的眼皮子跳了跳。他怎麼沒看見?當時管一恒的衣服都裹在葉關辰身上,自己赤著上身。夏天的衣服又是短袖,葉關辰的手臂摟著他的脖子,頭還枕在他肩上,嘴唇就在管一恒耳朵旁邊!這事要不多想也就那麼過去了,要是稍稍一想,就是越想越曖昧。

    “別胡說八道了。”管一鳴嘴上說著,心裏卻有點疑惑了,要不要跟父親提提呢?這話不好說,他這位父親可是把堂兄當個寶,搞不好又要說他胡說八道,沒准還得抽他兩巴掌。可萬一真那個什麼了沒告訴他,將來父親發現了還不得瘋掉?

    他在這裏猶豫,卻不知道管竹已經疑心上了,正跟東方瑜在說話。

    “我也不知道一恒為什麼忽然這麼做。”東方瑜歎了口氣,“葉關辰逃走之後,董涵就不讓我再接觸他了,這不,這次人帶回來,連我爺爺也不能隨便去見了。”

    “一恒這究竟是怎麼了?”管竹直歎氣,“不會真是被那個養妖族灌了什麼*湯了吧?”

    東方瑜苦笑一下:“不知道。我總覺得一恒這次是有意把事情鬧大,我想,他是要驚動張會長,保住葉關辰。”葉關辰幾次幫助管一恒,他都聽說了,尤其在海蝕洞,又是親眼看見小成抱著孩子先逃出來,然後葉關辰才跟管一恒一起跑出來,可見救孩子的說法不虛。更何況,如果沒有葉關辰的鎮水符,他們能不能捉到馬銜還在兩可之間呢。倘若葉關辰不是葉關辰,那麼東方瑜覺得,他自己大概也願意出面替葉關辰說話的。

    “小瑜啊,你看一恒和那個葉關辰……”管竹真不知道怎麼說了。

    東方瑜露出一個苦笑,沒有說話。管竹看在眼裏,心裏暗暗下了決定:“小琳呢?沒有受傷吧?”

    “沒有。當時火往一恒那裏燒得比較厲害,我們還稍好些,就是累了點。琳琳稍稍有點扭到腳腕,養兩天就沒事。”東方瑜輕咳一聲,“不過,我媽來了,把琳琳拘著不許出來……”還罵了一頓呢。

    說到簡雯,那是連管竹都有些頭疼的人物,也只有苦笑而已。天師行裏都知道,東方家有位厲害主婦,而東方瑜兄妹的父親,那也是典型的季常之癖。要說整個東方家,那真是只有東方長庚才能讓簡雯低低頭。

    “東方副會長呢?”

    東方瑜臉色肅然了些:“跟周副會長他們在討論,看到底要不要請張會長出來。”

    張會長是龍虎山張家的上一代家主,年紀已經九十六,近年來身體不好,基本不再插手協會的日常事務。但他的威望仍在,如果真有大事,還是需要請他出面的,問題就在於,究竟是什麼樣的大事才能請得動他。

    “睚眥,騰蛇,九嬰,土螻——”東方瑜喃喃地說,“這些加起來應該夠了,而且可能還有更多……”

    會議室裏爭成一團的時候,管一恒正在隔離間裏。巧得很,這正是上一次他呆的那個隔離間。窗外的景物還是那樣,只不過心情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上一次他在這裏,滿心都是被欺騙和冤枉之後的憤怒委屈。這一次卻平靜了許多,只有心頭重重地壓著塊東西,怎麼也移不開。

    門上的小窗打開,有人送飯來了。管一恒走過去接過來,從送飯人後面看見了東方瑜的臉。送飯人沒有立刻關上小窗,反而走到走廊對面去點煙,顯然是行個方便給管一恒和東方瑜說幾句話。

    “恐怕要驚動張會長了。”東方瑜迅速地說,看著管一恒,“這就是你的目的?你就認准了董涵有問題?”

    管一恒微微一笑:“我們查不出來的事,張會長或許能。”

    東方瑜歎了口氣:“但你沒有實證,這樣指責一位常任理事,董涵固然要暫時停職,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看周峻的意思,這次非把你開除出協會不可。如果真是開除,十三處你也不能回去了。”在兩個部門任意一邊犯大過被開除的人,另一部門按規定不能再接收。

    “不算什麼。”管一恒毫不在意,“我只想知道真相。”

    送飯的人在對面抽了一口煙,又走了回來:“差不多了啊,我也不能耽誤太久。”

    “讓二叔別替我擔心。”管一恒只說了這一句話,小窗就又關上了。東方瑜站在門外苦笑了一下:“那怎麼可能?你二叔都快急瘋了。”

    張會長是三天之後過來的,管一恒被再次帶到會議室的時候,中間的座位上已經坐上了一位老人,頭髮雪白,面有病容,目光卻十分清亮,看向管一恒的時候甚至微微帶了點兒笑意:“你就是管家的那個孩子?叫我過來,究竟想說什麼呢?”

    管一恒對他行了個禮才回答:“這次驚動您,實在很抱歉,但是有一件大事,我想我必須說出來。”

    管一恒從禹鑄九鼎開始,把葉關辰的猜想結合自己找到的銅鼎殘片,一樣樣地講了出來。開始大部分人都是一臉“姑且一聽”的神氣,但漸漸的,一部分人神態起了變化,聽得更專注了。不過,另一部分人則越聽越是覺得他胡說八道,比如說周峻。

    “哦——”張會長聽完管一恒的話,慢慢地問,“除了銅鼎殘片之外,你還有別的證據嗎?尤其是關於用妖獸封印妖獸的說法,有證據嗎?”

    管一恒搖搖頭:“暫時還沒有。”

    周峻冷笑了一聲:“暫時還沒有?這些都是那個養妖族說的吧?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難道你也是養妖族?”

    “睚眥自被盜後,十年都沒有出現過吧?”管一恒冷靜地看著他,“之前養妖族是驅妖食人,可是這十年中,從來沒有睚眥食人的記錄。足可證明葉關辰與以前那些被誅殺的養妖族不同。”

    周峻冷冷地說:“焉知他們不是韜光養晦?”

    “周峻。”張會長把頭轉向他,溫和地說,“心有惡念則視人皆惡,不可如此。”他的聲音不高,甚至還有點中氣不足,但一開口便蘊含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力量,周峻也立刻低下了頭。不過他到底有些不服氣,還是喃喃地小聲說:“我只是怕被養妖族騙了……”

    張會長點點頭,示意自己聽進去了那句話。這時候又有人開口:“你說他不驅妖殺人,可是他殺了朱岩又怎麼說?”

    管一恒不用看就知道這是朱家的家主,雖然不是副會長,也是高級理事。

    “朱岩的死,不是葉關辰下的手。”

    “證據呢?”朱理事後邊的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立刻就忍不住了,“他說不是就不是嗎?難道朱岩是自己死的?”

    管一恒猜想這大概是朱岩的父親:“當時在樹林裏的,也並不止葉關辰一個人。”

    東方長庚眉頭微微跳了一下。東方瑜做為他的助手,得以旁聽這場審訊,此刻一聽管一恒說了這句話,心裏就是咯噔一下。果然周峻已經變了臉色:“你是要誣陷董理事嗎?”

    一提起董涵的名字,底下倒有一半人看著管一恒都有些神色不虞了。這些多半都是大家族的旁支,或者是小家族,得不到那麼多的資源,要供幾個高級天師出來也不容易。董涵的煉器說在他們當中深得人心,雖然高級妖獸稀少,董涵名聲在外的也就只是犀角號、狐尾幡和蛟骨劍三樣,但聽說私下裏這些人也曾經抓過一些妖力平平的小精怪,由董涵為他們煉成法器,只不過沒有實證罷了。

    管一恒卻搖了搖頭:“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我不想指證誰。我只是想說,除了葉關辰之外,還有另一個人時刻盯著我們。”他先是舉出文溪酒店方皇的例子,“有迷獸香在手,方皇就是多此一舉,可見控制方皇的人,必然不是葉關辰。”

    周峻立刻怒聲說:“那也不見得就是董理事!”他指著管一恒,怒極,“我知道你跟董理事不合,不管是理念還是什麼,而且在出任務的時候有所衝突,但不管怎麼樣,你不能隨意誣陷!拿出證據來,否則我絕不會善罷甘休!”

    管一恒略一猶豫,拿出了陸機身上的玉硯。這一下會議室裏起了一陣輕微的議論聲,周峻的臉由脹紅而鐵青,冷冷地說:“你是打算連我都指證了?”他通過董涵跟玉石公司搭上股份的事,天師協會裏不少人都知道,如果說有什麼東西能化石為玉,他真是第一個被懷疑的。

    管一恒默然片刻,平靜地說:“我只是拿出證據。至於最後究竟指向哪個人,並不是我能決定的。”

    周峻怒極反笑:“好,那我問你,有什麼辦法是能化石為玉的?拿出證據來,我連這個副會長都可以立刻卸任!”

    “我還沒有想到。”管一恒暗暗歎了口氣,“我只是要把這件事揭出來,總會有人想到的。”

    “好了。”張會長抬手示意周峻坐下,“事情你都說明白了,但是,關於九鼎的秘密只是一種猜想,除非有一個完整的鼎放在面前,否則這始終都只是猜想,不能做為證據。而你所拿出來的這些證據,又缺乏指證的物件,因此不能確定做這件事的究竟是誰,甚至不能確定究竟是用了什麼辦法化石為玉。”

    管一恒點點頭。他提出了兩件事,但哪一件事都不完整,說到底,他所說的都只是猜測,而不能做出結論。不過他也不是要一個結論,他要的,就是整個天師協會動起來,一起去查這件事。

    張會長對他的態度很滿意,微微點了點頭:“那麼我們現在來說說你的問題吧。你知道你有什麼錯誤嗎?”

    “私放養妖族人。”管一恒對答如流,“尤其還是在通緝令上的。”

    “沒錯。”張會長惋惜地歎了口氣,“你本來可以把人先帶回來,然後再談別的問題的,可是你沒有這麼做,反而把人放走了。”

    管一恒淡淡地說:“我怕人回來之後,再說別的就晚了。”

    張會長神色一整:“這不是你違反協會規定的理由。須知你所說的一切都只是猜測,有些甚至是從葉關辰那裏提出的猜測,根本沒有實證。如果人人都這麼做,協會的規定將變成一紙空文。並且,十年前管家的那樁血案,卻是事實。當時受害的,不只有你的父親,還有別人,你這樣私放人犯,把他們的權利置於何地?”

    管一恒點了點頭:“我知道。所以協會有任何處罰,我都會接受。”

    張會長轉身看了看其他人:“你們覺得應該怎麼處罰?”

    周峻嘴唇一動,“封靈脈”三個字險些就要出口,最後還是咽了下去,只說:“開除!這樣的人,不能再留在天師行裏。”

    東方長庚咳嗽了一聲:“小管天師有錯,但也有過功勞,這不能不考慮吧?”

    周峻怒衝衝地說:“就是考慮了,我才只說開除!我知道,有些人說不定要議論我是在報復,不過我問心無愧!他這種做法,不但無視協會規定,而且等同於輕視已經去世的天師,根本不把他們的犧牲當回事!對了,還有,馬銜呢?”

    馬銜還在管一恒脖子上的貝殼裏呢,不過他沒有回答。周峻就當他是默認了:“連妖獸都可以拱手送給養妖族,一旦他之前的判斷都是錯的,就等於把無數定時炸彈扔在了外面,社會治安要不要考慮?”

    這句話說得大部分人都點頭。妖獸可不是能隨便放出去的東西,董涵的煉器法吸引了那麼多天師追捧,為什麼高級法器到現在都只有三件?就是因為妖獸的管制自有規定,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據為己有的。管一恒這個做法,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比私放一個犯人還要危險。

    東方長庚看了管一恒一眼,微微歎了口氣,也不說話了。

    張會長等眾人的議論聲音漸漸平息下去,才說:“那麼,我同意開除,吊銷正式天師執照。有人反對嗎?”

    沒人反對。張會長又轉向管一恒:“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管一恒反問他:“我剛才說的那幾件事,協會會調查嗎?”

    “當然。”張會長肅然,“如果禹九鼎確實是以妖獸鎮妖獸,那麼協會的管理辦法必然要做出改變。還有化玉為石的事,也要調查。”他看了周峻一眼,“按照協會規定,董理事這段時間要配合一下調查,暫時就不要安排別的任務了吧?”

    周峻只能憋著氣應了下來。

    管一恒沒再說什麼,只是拿出自己的工作證遞了過去。張會長接過來,隨手在上面抹了一下,工作證後面那個朱紅色的符號就消失了。旁邊的工作人員接過來,在“初級天師”四個字上蓋了一個“作廢”章。

    管一恒默然接過自己的工作證看了看,彎腰給張會長鞠了一躬,轉身走出了會議室。

 第64章 拒婚

    “二叔,這是幹什麼?”管一恒莫名其妙地看著管竹。被開除出來,他還擔心二叔接受不了,沒想到管竹什麼都沒說,居然忙著替他買衣服,舉動實在太奇怪了,不會是刺激太大了吧?

    管竹把一套行頭都堆到他眼前:“換衣服,去吃飯。”

    “吃飯?”管一恒更詫異了,“去哪兒吃飯?”二叔居然還有心思叫他去吃飯?真是刺激受太大了吧?

    “對!”管竹把侄子推進房間,“快換上,馬上就走了,小鳴還在下頭等著呢。”

    管一恒莫名其妙地去換這套新行頭,換完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也感覺精神了許多。管竹給他挑了件淺橙色的襯衫,把他小麥色的膚色襯托得健康明朗,下頭深灰色褲子,幹練精神。管一恒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忽然有點出神——葉關辰也穿過這樣的衣服。

    那是在旅遊山莊的時候,他們坐在旅館的小房間裏,窗外是一片濃蔭,陽光照進來,滿室淺碧。葉關辰就穿著一件這種顏色的襯衫,坐在那片淺碧裏,給他端了一碗苦得死人的藥來。

    那時候,葉關辰還叫他小兄弟,他還只把葉關辰當成一個萍水相逢熱心助人的醫生,而現在……

    管一恒搖了搖頭,甩掉那些亂糟糟的思緒,轉身出了門。

    飯店的洗手間裏,東方瑜裝著洗手,悄悄打量著旁邊對鏡補妝的簡雯。簡雯頭都不轉一下:“看你媽幹什麼?有什麼話說就是了。”

    “媽——”東方瑜真對老媽這脾氣沒轍,“那個,今天晚上這頓飯……你看一恒剛出了事……”

    簡雯嗤了一聲:“別拿些這個來搪塞你媽,什麼剛出了事,是你又打鬼主意想撮合你妹妹和一恒吧?”

    東方瑜簡直驚悚了:“媽——”

    簡雯轉過身,修得光潔圓潤的指甲就戳到兒子腦門上:“你當你媽是傻子,什麼都看不出來?”

    東方瑜的頭被她戳得直晃,乾笑著小幅度地去躲:“媽,那你還答應啊?”

    簡雯收回手,閑閑地看著自己的指甲:“一恒不是被開除了嗎?他要是不幹天師這一行了,我倒可以考查一下。”

    東方瑜簡直要給自己的母親大人跪下了:“媽,你要考查什麼啊?”

    “當然是看他有沒有本事撐起公司了。”簡雯理所當然地回答,“難道考查他符畫得怎麼樣嗎?”

    東方瑜苦笑:“媽,我看一恒是要繼續幹這一行的。”

    簡雯臉色一寒:“那就只當是兩家人吃頓飯,替他祛祛剛剛被開除的晦氣。”

    東方瑜幹張嘴說不出話來。簡雯斜睨著兒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管家老二打的是什麼主意。我告訴你,我讓琳琳來吃這頓飯,也是看在兩家的交情上,是看在你爸爸和管家老大的交情上。但說到別的,別說你了,就是你爺爺,也別想讓我改主意!”

    “可是琳琳自己喜歡!”東方瑜有點急了,“再說爺爺也願意。”

    簡雯淡淡地說:“早說過了,別拿你爺爺來壓我。更何況,你爺爺做這個主了嗎?”

    東方瑜噎住了。他還記得,東方長庚曾經對這件事是個什麼態度,不像是反對,可也似乎並不很熱心。他還想說點什麼,包間的門推開,東方琳扶著東方長庚走了進來,管竹帶著兒子和侄子走在另一邊。

    簡雯瞥了兒子一眼,滿臉笑容地迎了過去:“怎麼一塊兒過來了?真巧。”

    簡雯只要願意,完全可以做到四座春風,她一邊招呼點菜,一邊含笑打量管一恒:“一恒今天真帥,年輕人嘛,就該穿得鮮亮點兒。”

    管一鳴的臉色就不由得黑了一點兒。管一恒穿著一身新衣服,而他穿的是舊衣服,一看就是來做陪襯的。

    管一恒也很不自在。他是上了車才發現堂弟穿了一身舊衣服的,再要回去換已經來不及,管竹直接就把人拉過來了。現在跟管一鳴坐在一起,未免也太露痕跡,如果不是在座都是熟人,真要如坐針氈了。

    簡雯笑著把菜單遞給他:“喏,今天是替你去晦氣呢,看看喜歡吃什麼,儘管點,簡姨請客。說起來,現在打算怎麼辦?你還年輕,要不要去找份別的工作?要是願意的話,到公司來簡姨幫你找個位置?”

    管一恒稍稍怔了一下,看了一眼管竹,笑一笑:“謝謝簡姨。不過我想,還是先出去散散心。”

 

    管竹一聽他說散心,簡直心驚肉跳。上次只是暫停執法資格,結果管一恒跑到濱海去散心,就散出個被天師協會開除來。這次還要去散心,又不知會散出什麼事來。管竹乾咳一聲:“一恒,你這一年來傷傷病病的,還是回家好好休息一陣吧。”

    簡雯在商場上摸爬滾打的,不知要跟多少人打交道,一聽管一恒的話就知道,他完全沒有從商的意思,於是轉過頭去沖東方瑜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隨即說□□菜的事,完全不提剛才的話題了。

    管一恒對管竹笑了笑:“二叔,我的傷沒事的,已經好了。”

    如果不是在外面吃飯,管竹現在就要扯著管一恒開始念叨了,現在卻只能幹瞪眼:“那,你要去哪兒?”

    管一恒略微猶豫了一下,含糊地說:“現在天氣熱,找個涼快點的地方,就算避暑吧。”

    東方瑜頓時黑了臉:“你不是還要去濱海吧?”那是有名的避暑好地方。

    管一恒乾咳了一聲:“也不一定,不過是想去沿海城市走走。”

    東方瑜險些氣死,又不好說什麼,,眼角看見簡雯嘴角的笑意,心塞得連氣都出不來,只能悶著頭狠狠吃菜。

    管竹心裏也急得要死,吃了一會兒飯,找個藉口把管一恒叫了出去:“你這是幹什麼啊?”

    “二叔,怎麼了?”管一恒以為他是不讓自己出去,“我真的只是出去散散心。”

    管竹急得不行,也不兜圈子了:“一恒,你該結婚了。”

    管一恒完全沒想到叔叔會突然切換到這個頻道,一時跟不上了:“什麼?”

    “小琳啊!”管竹很熱切地看著侄子,“一恒啊,你爸媽去得都早,二叔就盼著你趕緊長大,成家立業,二叔回頭到了地下,也好去見你爸媽。你和小琳那也是青梅竹馬,那孩子性子也好,長得也漂亮,家世更不用說了。我跟東方副會長也透過這個意思,副會長也不反對——”

    “等等,二叔!”管一恒連忙打斷了管竹,“我,我還年輕呢。”

    “二十四啦!”管竹語重心長,“過了年就二十五了,該考慮這事了。”

    “我,我覺得太早了……”管一恒下意識地推辭,“都說三十而立,我這現在……什麼都沒有……”而且還被開除了。

    “話不能這麼說。”管竹還以為他是因為開除的事不好意思,“這件事東方副會長都覺得你也不算有什麼大錯,如果關於九鼎的猜測是真的,那麼以後你再恢復資格完全沒有問題……再說也不是讓你們現在就結婚,可以先訂婚嘛。”

    管一恒下意識地低下頭,腳尖在地上蹭了蹭。他和東方瑜兄妹從小是一起長大的,小時候過家家還玩過假扮結婚的遊戲呢。上大學的時候東方琳還來找過他玩,宿舍裏都說那是他的女朋友,他雖然沒承認,但心裏未嘗沒有想過,如果將來跟東方琳結婚,其實也還行的。

    但是,那都是遇到葉關辰之前了。那時候他人生的唯一目標就是努力做一個出色的天師,他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去找女朋友,東方琳對他來說幾乎是唯一的女性朋友,那麼將來做女朋友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但是——葉關辰出現了。

    最初,葉關辰就只是葉關辰而已。直到他知道葉關辰就是十年前那樁血案的過失人之一,直到他知道他們中間隔著仇恨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葉關辰已經不只是葉關辰了。正因為有了葉關辰,他才明白原來他以前所以為的女朋友,其實遠遠不是真正的女朋友。

    “二叔——”管一恒終於抬起頭,打斷了管竹,“我覺得,不合適。”

    “啊?”管竹吃驚地看著侄子,“什麼不合適?”

    “我和琳琳——不合適。”管一恒輕聲然而堅決地說,“琳琳對我來說就是妹妹,我對她,不是您想的那樣。”

    管竹簡直糊塗了:“不是——你和琳琳不是一直……”

    “以前也許是我弄錯了。”管一恒萬萬沒想到二叔今天叫他來吃飯居然是要說這個,頓時覺得根本沒法回去面對東方琳了,“您,您沒跟琳琳提這事吧?”

    “沒有。我是跟小瑜和東方副會長透過這個意思……”管竹怎麼好去跟年輕女孩子直接說這個,連忙否認。

    “那就好。”管一恒松了口氣,“您千萬別再提這事了,我會去跟東方說。”

    “不是,怎麼就突然會弄錯了?”管竹有點急了,脫口而出,“一恒你不會真跟那個姓葉的有什麼吧?”

    管一恒覺得自己的臉都僵了,半天才僵硬地說:“二叔,我記得爸爸的死……”

    “那就好。”管竹大松了口氣,“不過小琳……”

    “那是不可能的。”管一恒堅決地說,“您別再提這事,別到最後弄得琳琳下不來台。以前是我糊塗,現在才明白,她就是我妹妹,別的都不可能。現在咱們回去吧,免得大家起疑心。”

    管竹沮喪地被侄子拉走了,兩人都沒發現,走廊拐彎處,東方琳正站在一棵盆景後面,緊緊咬著嘴唇,眼圈慢慢地紅了。

    “琳琳?”管一鳴從裏頭走出來,倒是一眼看見了她,“你怎麼在這兒?”

    “沒什麼,出來站站。”東方琳胡亂敷衍了一句,卻被管一鳴看見了她的眼圈:“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誰欺負你了?”

    東方琳連忙抹了抹眼角:“被風迷了眼而已,哪有什麼事。”

    管一鳴仔細看了看她,最後還是不放心地說:“要是有什麼事你告訴我,誰欺負你我去揍他!”

    東方琳被他逗得嗤一聲笑了:“別胡說。什麼人你都能揍的啊?”

    “當然了。”管一鳴把脖子一梗,“不管誰欺負你,我照揍不誤!”

    東方琳抹著眼淚都忍不住笑:“你怎麼還跟以前一樣。”

    管一鳴略微有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髮:“說起來,我們有兩年沒見了吧?”

    “有那麼久了啊?”東方琳想了一下,有點驚訝,“好像最後一次見面還是你去上大學之前……”

    “嗯。”管一鳴有點兒惆悵,“拿了錄取通知書之後……”

    東方琳也想了起來:“對了,那時候還說要給你慶祝一下的,後來也沒慶祝成,直到你要走了才一起吃的飯……”

    管一鳴低下頭沒說話。本來是要慶祝的,可是因為管一恒在訓練營裏受了傷,東方瑜兄妹連著管竹都跑去探望了,慶祝活動自然也就無疾而終。直到他要去學校報導之前,才匆匆吃了一頓飯就算完了。

    東方琳也有些不好意思:“那時候——真是不巧……對了,你的腿傷好了嗎?才燒傷不久就跑到河南去——你和一恒一樣,也太不注意身體了。”

    “其實也沒什麼,我當時就是燙到了一點,傷得很輕。”

    “對了,我聽說你在鶴壁那邊收拾了一個白僵旱魃?”東方琳不小心帶出了管一恒的名字,心裏立刻微微的一陣刺痛,連忙把話題轉開,“爺爺還誇你來著,說你還不是正式天師就能除旱魃,一點都不比一恒差——”她突然發現自己又提到了管一恒,頓時更懊惱了。

    管一鳴卻高興起來,又有些不好意思:“東方爺爺太誇獎我了,其實我也就是因為拿了宵練劍而已……”

    兩人在這裏說話的時候,管竹和管一恒已經回到了房間裏,簡雯和東方瑜也出去說話了,而東方長庚一晚上都沒怎麼說話,這會兒才忽然對管一恒說:“會長已經下令調查那個玉石公司了,不過為了公平起見,派的是張家人去,我們兩家都要避嫌。”

    管一恒點點頭:“我相信會長是公正的,只要仔細調查,我覺得會有線索的。”

    “那你呢?”東方長庚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真是要出去散心嗎?”

    管一恒微微低頭,最後笑了笑:“我想,順便去找九鼎的證據。”

    “可你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東方長庚凝視著他,“宵練劍你不能再用,甚至從理論上來說,你是任何非自然方法都不能用了。”吊銷了天師執照,再用法術就屬於非法了,“雖然十三處還給你保留了身份,但如果被人發現追究起來,十三處也不能再干涉。”

    管一恒微微一笑:“您也說了,是理論上的。”

    東方長庚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起來:“好,好極了。唉,你怎麼就不是我孫子呢?”

    “看您說的。”管一恒有點不好意思了,“要是被東方聽見,他要傷心了。”

    “他小子——”東方長庚嗤了一下,“就是太理智了,少股子沖勁兒。你,還有一鳴,在這點上都比他強得多!唉,可惜你不是我孫子,連我孫女婿也當不成嘍。”

    “東方爺爺——”管一恒臉色不由得微微變了,連忙看看門口。

    “不用看。”東方長庚擺擺手,“沒人來。你別看我老了,我這眼睛,不見得比你們小年輕差,看什麼都清楚著呢。協會需要理智,可要做成一件事,更需要那股子不回頭的強勁兒。說起來,周峻在這一點上,跟你倒是一樣的。只不過到底誰的方向是對的,還需要最後的驗證。”

    他拍了拍管一恒的手背:“你啊,別記恨周峻。要是沒有他這樣的人,協會也是維持不下去的。”他拿過拐杖要把自己支起來,“來,雖然你不是我孫子,今天我得把你當孫子使喚一回,伺候爺爺去廁所!以後想要使喚你,恐怕還不容易了哩……”

    不管怎麼樣,這頓飯表面上總算吃得賓主盡歡了,當然其中最滿意的,說不定是簡雯。至於最不滿意的,當然非管竹莫屬,一回到住處,他就馬上跟著管一恒進了房間:“一恒啊,你看這事兒,你是不是再考慮考慮?”

    “二叔……”管一恒簡直是無可奈何了,“這事真的不能考慮了。”

    管竹愁苦地看著他,管一恒只能硬著頭皮裝沒看見,收拾自己的東西:“二叔,我想明天就走。你別替我擔心,不管去哪兒,我隔幾天就跟您聯繫一次好不好?對了,我可能要換個新手機,到時候給您打電話行嗎?”

    管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你跟那個葉關辰——他有沒有提到過十年之前的事?”

    管一恒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略一猶豫之後點了點頭:“談過幾句。”

    “他怎麼說?”管竹追問,“有沒有說過他們去偷睚眥的時候看見了什麼?”

    管一恒有些不解:“看見了什麼?二叔你指的是——”

    管竹胡亂擺了擺手:“也不是說什麼,就是十年前的事——我其實也不怎麼清楚,就想搞搞清楚……”

    管一恒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他說,他們當時是誤放了睚眥。本來只是想把睚眥從禁錮的權杖裏偷出來放到燭龍鱗裏,以免驚動人,可是手法失誤,才把睚眥放了出來。”

    “手法失誤……”管竹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又追問,“怎麼個手法失誤法?”

    “這——他沒說。”管一恒有些疑惑,“二叔,你怎麼問這個?”以前一提起葉關辰,二叔就怒氣衝衝的,今天怎麼有心思細問起來了?

    “就是想弄清楚——你不是說他們不是故意殺人嗎?我就想確認一下這個事。”

    管一恒沉默了一下,輕聲說:“二叔,我明白你的意思。雖然他的父親不是故意操縱或者放出睚眥殺人,但總歸爸爸是因為他們而死的,我不會忘記……”所以他和葉關辰之間永遠有一條橫溝,無法逾越。

    管竹似乎欲言又止,半天才拍了拍管一恒的肩膀:“二叔知道。你那個——唉,你長大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二叔只能說,你自己小心些,有什麼事就給二叔打電話。協會的處理歸協會的處理,家裏總是你家,跟他們不一樣。”

    管一恒感激地看著管竹,重重點了點頭。管竹卻有些沒精打采,幫著他收拾了一下行李,最後還是說:“一恒,如果你再見到那個養妖族,不如問一下十年前那件事的詳情吧。”看見管一恒的目光,他連忙補了一句,“我是想,如果有證據能證明他們是失手放出了睚眥,將來你私自放人的事也就有個辯解的理由不是?”

    “行,我知道了。”管一恒有些勉強地點了點頭。他不想問這件事,問了又能怎麼樣呢?正如他剛才跟管竹說的,即使是失手,也一樣是殺人,問了,只能是再一次提醒他——葉關辰是他的殺父仇人的兒子!

    送了管竹回自己的房間,管一恒站在窗前發呆。窗外燈光如同繁星一般,他出神地看著,只覺得其中仿佛漸漸幻化出兩顆特別明亮的,看起來像一雙眼睛一般。他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按在玻璃上,只覺得手下不是玻璃,而是葉關辰光滑的肌膚。

    那天在山洞裏,他曾經把葉關辰抱得那麼緊,他的身體燒得滾燙,肌膚上還沾著雨水,像一層光滑的水膜,幾乎把兩個人膠著在一起……

    管一恒猛地收回手,迅速關上燈,一頭栽倒在床上,把頭埋在枕頭底下。他想馬上睡著,可一陣陣發熱的身體完全拒絕入睡。越是睡不著,他就越忍不住要回想,最終,黑暗中響起了急促的喘息聲,伴隨著一股淡淡的麝香似的氣味,輕輕彌漫開來……

 第65章 重逢

    對於管一恒這麼快就又回濱海,小成很是歡迎。馬銜案結束之後,他最近也沒什麼事,來車站接了管一恒,一見面就開玩笑:“又來散心了?”

    管一恒也報以一笑:“沒錯,不過這次散心時間說不定更久。”

    “怎麼了?”小成一邊開車一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馬銜案子都結了,這是又出了什麼事?”

    管一恒略一猶豫,還是說了實話:“我被協會開除了。”小成是個難得的朋友,他也實在需要多說幾句,不然自己也要憋死了。

    “啥?”小成險些手抖,連忙把車開到路邊停下來,瞪著眼問,“又出了什麼事?”

    管一恒簡單地把河南旱災以及放走葉關辰的事說了一遍,當然隱去了一點兒內容。小成聽得直拍方向盤:“怎麼會這樣?我就說姓董的不是好東西,這絕對是有私心的!唉,我一直都覺得葉先生不是個壞人,怎麼偏偏就是養妖族呢?”

    管一恒苦笑一下:“造化弄人吧……”除此之外,他真的找不出別的話可以解釋。

    小成同情地點點頭,瞅了管一恒一眼,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只問:“那你現在想怎麼辦?我看你不是真來散心的吧?”

    管一恒笑了:“是。我想來弄艘船去海上看看,找一找蚩吻的痕跡。另外,也想查查董涵聯繫的那家玉石公司。協會雖然已經在查,但我總是不放心。雲姨會幫忙,但最近可能不太合適……”

    他剛被開除,正在風口浪尖上呢。上次雲姨就力挺了他一回,當面給了周峻一個沒臉,這次如果再做得這麼明顯,實在就不合適了,畢竟他放走葉關辰是證據確鑿無可辯駁的,雲姨也不是他一個人的雲姨,首先要對十三處負責。

    小成想了想:“弄艘船呢,我可以幫忙,在濱海這也不難。至於那家玉石公司——可以讓隊長托稅務上的朋友去查查往來帳目,不過那都是明面上的,私底下怎麼回事就不好查了,畢竟不是本地的公司,我們的手也伸不了那麼長。”

    管一恒欣然道謝:“我現在也只想查查明面上的帳目,主要是看看他們所謂的發現礦脈是什麼情況,大筆款項是怎麼走賬的。”

    “那這好辦。”小成包拍胸脯,“都包在我身上。”

    小成說幹就幹,沒幾天就租了一艘漁船。船老大姓李,從小就在海上討生活,現在年紀大了才不幹了,家裏以養殖鮑魚為業。李老大並不差錢,只是就喜歡呆在海上,聽小成說管一恒是想雇船在近海到處遊玩,簡直跟他一拍即合,馬上就同意了,連錢都沒怎麼多要,只要個油錢加飯錢。

    於是每天一早,管一恒就跟李老大一起上船出海,在附近海區遊蕩,直到夕陽西下才歸來。兩人依次拜訪周圍的島嶼,時常還能釣回些魚蟹來,看起來倒真是一副度假的模樣,其樂融融。

    李老大本來頗為健談,自覺跟管一恒投契之後,說的話就更多了。他年輕時在這一帶海面上到處跑,濱海附近大大小小的島子全部去過,介紹起風光來頭頭是道。

    兩人今天上的是靈山島,李老大先就把管一恒帶到了海蝕崖壁那裏:“怎麼樣?風景不錯吧?你不是說你去長島的九丈崖嗎?看這兒怎麼樣?不比長島差吧?”

    管一恒忍不住微微一笑:“是挺壯觀的。”李老大頗有幾分地域主意,在他看來,濱海簡直沒一點不好的。天是濱海的藍,雲是濱海的白,水是濱海的清,就連這些石頭崖,也是濱海的最好看。

    不過靈山島的海蝕崖壁確實不錯。這裏原是高山伸入海中的岩體,千百年來大海波濤衝擊,將其斷成兩半,中間就出現了這道高數十米的陡峭崖壁,十分壯觀。崖壁上有清楚的地質形成標記,千萬層岩石邊界清晰,每層都傾斜著指向高天,岩層間還有漿狀物凝固而成的岩石,並有海蝕洞、五彩石和矽化木化石,論觀賞價值絕不下於長島的九丈崖。

    管一恒站在崖壁邊上向下望去,只見波濤拍擊崖壁,濺起雪白的碎浪。李老大在他旁邊絮絮叨叨地講著靈山島的風光,管一恒心裏想的卻是——這邊有沒有蚩吻的藏身之地?

    蚩吻入海,假如已經進入深海,那就什麼辦法都沒有了。但渤海灣一帶海產豐富,連馬銜都能在近海生活,蚩吻或許也可以。前幾年的石油洩漏曾經把馬銜逼到了海邊,那麼蚩吻有沒有這個可能呢?

    管一恒也知道他這不啻於大海撈針,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又不能弄艘軍艦到遠海去巡邏,何況這些年,十三處也並沒有接到有軍艦發現大型海怪的消息。另外,他總覺得在這裏,似乎離葉關辰更近一些。

    葉關辰的手機已經換了,管一恒自己來到濱海之後,也停用了原來的手機號,托小成給辦了一個當地的新號碼,兩人其實已經等於失去了聯繫。但不知怎麼的,管一恒總覺得只要來到了濱海,就總會再見到葉關辰,即使他並沒有刻意去尋找。

    “這島不小。”管一恒轉回身,打量著面前的島嶼。許多山峰林立,形態各異,有些頗肖動物,不過更多的像是翠綠的筍子,其中最高的一株仿佛被人折歪了筍尖似的,那就是島上最高的歪頭峰了。

    “可不。這是濱海的第一高島了,就是島上人少,設備也不行,常住就不大好。不過來玩玩,釣個魚啊看個景啊什麼的,還是不錯的。對了,這會兒正是吃海鮮的好時候,螃蟹啊,蝦虎啊,扇貝啊,都很肥。要說螃蟹吧,外地人都說要吃梭子蟹,其實我覺得,石夾紅才最好吃,別看個不大,那味特別鮮……”

    李老大滔滔不絕,吸引得從旁邊走過的七八個年輕人也都停下腳步仔細聽起來,有個女孩子甚至笑著問他:“大叔,石夾紅長什麼樣子?”

    有聽眾捧場,李老大更起勁了,仔仔細細介紹了一番。這群年輕人看起來都是學生模樣,有個男孩子聽了半天忽然問:“大叔,那大公島離這兒遠嗎?”

    “啊?”李老大一時沒反應過來,“大公島——大公島可不在這兒,離著挺遠呢。你們問這個幹嗎?”

    “聽說那邊建了個生態保護區,可以去探險的?”

    男孩子這麼一問,幾個女孩子就都激動起來:“對啊對啊,大叔,是真的嗎?”

    李老大皺了皺眉頭:“是有個生態保護區,不過那邊風浪大,不怎麼好去。”

    男孩子並沒把他這句話聽進去,而是追問:“那有船能過去嗎?”

    李老大更不高興了,敷衍地回答了一句:“有吧,花錢雇船就行。”說完就拉著管一恒走了。

    “大叔這是怎麼了?”管一恒看出他不大痛快,笑著問。

    李老大嘖了一聲,示意了一下身後那群還在嘰嘰喳喳討論的學生:“一群學生仔,不知道個天高地厚!”

    管一恒笑起來:“怎麼了?大公島很危險?”

    “倒也不是說怎麼危險,”李老大又打開了話匣子,“其實那島子很不錯,四邊上都是漁場,當初我就常往那邊去打魚。現在是建了個生態保護區,說是保護鳥的。從前沒建的時候也不見有什麼人去,自打建了這保護區,好多小年輕跑去搞什麼野外探險——現在這些年輕人哪,就是好日子過太多了,就想自己找點苦頭吃吃。那邊風浪大,常聽說有上了島下不來的,還得叫人去救,真是……”

    他看了看還在討論的學生們,有些不滿:“現在這些學生仔,大家都去的地方他們偏不去,非得撿人家不去的地方才覺得有意思。你要去也行,先好好尋思尋思,做個準備也行。不!就背個包就以為是去探險了!到時候出了事,迷了路,就打電話叫人去救。我可是知道,就嶗山那邊,每年就好幾撥困在山裏的,員警三更半夜的就得進山去找。我有個親戚家的孩子就是幹這個的,那年為了找人,自己跌斷了腿……”

    管一恒微微點了點頭。這樣的事有不少新聞,他也經常看見。年輕人總歸是這樣,過於衝動,做事不計後果,自己覺得很酷,卻給別人帶來許多麻煩。

    靈山島面積不小,如果要一處處地遊玩過去,一天時間或許還不大夠用。不過管一恒只是要探查島嶼附近的海面,乾脆也就不上山,直接讓李老大開著船在海邊走了一圈,又跟當地的一些居民聊了幾句,卻並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資訊。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緣分,他們在島的另一邊,又遇上了這群學生,正在跟一條船的船主在說話。女孩子們聲音尖尖細細的,好像一群小鳥兒,管一恒的船才靠過去就聽見一個女孩子笑嘻嘻地在說:“大哥,不能再便宜一點嗎?我們好幾個人呢,你每人少收一點,一船拉過去也賺錢的吧?”

    船主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對女孩子的笑容攻勢顯然不怎麼能抵擋,臉也微微有點紅了,只是在海上風吹日曬得皮膚黝黑,不那麼明顯而已。他有點磕巴地說:“那,那也便宜不了多少——去一趟不光要油錢,那邊風浪大,我還得找個人幫手呢。”

    女孩子眼珠轉了轉:“能便宜多少就便宜多少唄。大哥你只要送我們過去,然後第二天來接我們就行了嘛,其實也花不了多少時間的。”

    這女孩子長得十分漂亮,尤其一雙眼睛水杏似的,看起人來好像會說話。小船主抵擋不住敗下陣來,只得答應再便宜一點。

    李老大撇了撇嘴,小聲對管一恒說:“你看,我說什麼來著?這些小年輕,真是沒事找事!大公島那邊風浪說來就來,上了島下不來是常有的事。你看這船不比我的大,風浪大點,到時候真走不了。”

    管一恒聽見他屢次提起大公島的風浪,心裏卻微微一動:“大叔,那邊風浪很大?還說來就來?為什麼啊?我看這附近海面上好像風浪都不大啊。”

    “那誰知道。”李老大抬手指了指天,“老天爺說了算的事呢。”

    管一恒失笑:“大叔,現在還興說老天爺啊?”

    “嘿,怎麼不興說呢?”李老大很有道理地說,“那不是天氣預報都有不准的嗎?這科學再發達,總有解決不了的事,那不說老天爺還說誰呢?”

    “大公島究竟是怎麼回事,大叔能給我講講嗎?”

    “行啊。”李老大對那邊情況還真是頗為瞭解,“那地方真是好漁場,就是風浪大,而且說來就來,講不准的。尤其這幾年更厲害,都說是啥全球什麼氣溫上升啊,大氣壓改變什麼的。也就是現在的船比從前又好了,要是最早時候那種小舢板,放到現在根本沒法出海……”

    管一恒越聽越覺得有點意思,等李老大說完,他忽然說:“大叔,要不然咱們也去大公島看看?”

    “啊?”李老大傻了眼,“小管啊,你,你也要去?”剛才批評了那群不知輕重的學生,怎麼這會兒他也要去了?

    “我也挺想去看看的,正好兩隻船也能相互照顧一下。”

    “嘿,都是一樣大小的船,誰能照顧誰喲。”李老大撇撇嘴,不過還是問,“你真想去?”畢竟管一恒是出錢的人,之前兩人相處得又好,他也不好意思不同意。

    “是,我想去看看。”

    李老大歎了口氣:“那讓我準備準備。別看地方不遠,咱們還是多準備點東西,萬一給困在島上兩三天的也不怕。”

    兩人在靈山島繞了一圈,又住了一夜,第二天回了濱海市區,李老大就去準備東西了,說好第二天早晨再出發。管一恒沒什麼事要做,想想去了派出所。

    小成正在跟所裏的女警說笑話,看見管一恒提著一兜海鮮過來,頓時笑眯了眼:“這是你釣的?”

    管一恒失笑:“你當我真是來釣魚的了?行了,不管是釣的還是買的,你拿著就是了。”

    小成高高興興地接過去:“這蝦虎夠新鮮,喲,還挺肥的,晚上正好回家煮了它。李姐也拿點回去?”

    中年女警笑駡他:“你朋友送你的,你倒轉手就送別人,挺慷慨啊!趕緊拿回去吧,我可不能要。”

    管一恒笑著又放下一兜水果:“這個大姐給大家分分吧,也是我一點小意思。”

    中年女警分水果去了,小成帶著管一恒回了自己辦公室,關起門來問:“有線索了嗎?”

    管一恒搖搖頭:“沒有。我想明天去大公島看看,聽說那邊風浪大,而且說起就起,可能有點意思。”

    “為什麼?”小成有些不解。

    “蚩吻是龍之子,能吹波成雨,風浪這樣無緣無故地起來,或許是有什麼妖物作祟,所以我想去看看。”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小成躍躍欲試,“槍有用嗎?”

    管一恒笑起來:“應該有點用吧。海中這些精怪多屬木,金可克木,子彈對它們應該是有傷害的。我說,要不你再幫我搞兩杆魚槍吧?”

    “這沒問題。”小成馬上包拍胸脯,“一會兒我給朋友打個電話,保證弄兩杆好的,比上回那個還好!”

    他說著就要去打電話,自己的手機卻先響了:“哎,隊長?”

    李元的聲音從手機裏隱隱地透出來:“……到鑫錢櫃這邊來……”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小成放下電話,神色嚴肅起來,“k吧死人了,我得馬上過去,這個電話給你,是我那個朋友的手機,你跟他說是我拜託他的,保證給你弄兩杆好魚槍。”

    “行。”管一恒也不耽擱他的時間,“那謝謝你啦。”

    小成匆匆跑了,連海鮮都只能送給了中年女警。管一恒給他的那個朋友打了電話,果然小夥子非常痛快,馬上就讓他去自己店裏挑,並且連租金都不肯收。

    管一恒當然不能隨便占人便宜,這可是用的小成的人情,執意按標價付了租金,然後把魚槍送到了李老大船上。

 

    李老大的動作也很快,這會兒已經準備了不少東西,什麼乾糧罐頭淡水打火機是不用說了,還有驅蟲藥止血藥創可貼,甚至刀子斧頭都備下了,一看管一恒扛了兩杆魚槍來,頓時樂了:“這東西好!一看小管你是有經驗的。”

    管一恒跟他開玩笑:“您可別這麼說,一說我就害怕了。”

    李老大哈哈大笑:“好了,這麼一來東西就準備得差不多了,只等明天一早出發。今天晚上你早點休息,這幾天咱們運氣不錯,走到哪都風平浪靜的,我看你也沒什麼暈船的樣子。不過要是遇上風浪就兩說,雖然我備了藥,你還是休息好了最管用。”

    此刻天色也已經黑了下來,管一恒跟他一起在附近的小飯店裏吃了飯,就自己在夜色裏走回旅館去。

    這邊從前就是漁村,不過現在建了個海鮮城,夏季的晚上就格外熱鬧,到處燈火通明,來吃飯的人的歡聲笑語,不停地從窗戶裏傳出來。

    這一片喧囂之中,管一恒卻覺得說不出的寂寞。四面的笑語聲把他包圍著,卻又像隔著一層似的,有難以形容的距離感。他慢慢地走回自己住的小旅館,才打開門,就突然站住了。

    房間裏靜悄悄的,可是管一恒聽見了一個輕微的呼吸聲。他慢慢地推開門走進去,沒有開燈,卻直接把門關上了。

    窗簾還拉著。這裏的窗戶對著海面,並沒有什麼特別明亮的燈光照進來,於是房間裏就是一片黑暗。

    管一恒慢吞吞地往前走了幾步,就到了房間中央。對房間裏的佈局,他記得清清楚楚,現在他離著床只有兩步遠,而另一邊的沙發也只有兩步遠,那個輕微而柔和的呼吸聲,就是從沙發的方向傳過來的,而當管一恒站住不動之後,這個呼吸聲稍稍急促了一點。

    管一恒拿不定主意自己該怎麼辦。他想現在躺到床上去,只當什麼都沒有發現,就這麼一覺睡到天亮。但他最終還是向沙發方向轉過身去,兩條腿不怎麼聽使喚地往前走了兩步,然後他的腿就跟另一個人的膝蓋撞在了一起。

    黑暗中只有急促的呼吸聲。管一恒伸出手,抱住了那個一下子站起來的人。兩人在黑暗中撞到了額頭,不過誰也沒在意,而是在下一秒就找到了對方的嘴唇。

    輕微而曖昧的聲音響了很久,然後變成了急促的喘息聲,葉關辰低低地叫了一聲:“一恒——”

    “別說話。”管一恒額頭抵著他的,把他緊緊摟在懷裏,手臂幾乎要箍斷葉關辰瘦窄的腰。因為貼得太緊,他的胸膛能感覺到葉關辰的胸膛在起伏,小腹上也能感覺到葉關辰的硬度……

    “什麼時候來的?”管一恒狠狠擰了自己一把,壓抑下了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欲-望。這裏只是個小旅館,並不合適。

    “今天剛到。”葉關辰任由他用力地勒著自己的腰,輕聲回答,“你出海去了?”

    “對。”管一恒也不問他怎麼知道,“明天去大公島。聽說那地方的風浪說起就起,我想去看看。”

    “大公島……”葉關辰怔了怔,喃喃地說,“我怎麼沒有想到……我,我可以一起去嗎?”

    管一恒沉重地呼吸了幾下,忽然攔腰把葉關辰抱起來,直接壓到了床上,伸手就去扯他腰間的皮帶。葉關辰雙手摟著他的肩頭,並不反抗。管一恒已經解開了他的褲子,又突然收回手來,掀起葉關辰的上衣,雙手在他胸膛上用力撫摸起來。

    他手勁太大,葉關辰稍稍瑟縮了一下,但雙手仍舊摟在管一恒脖子上,喃喃地叫了一聲:“一恒……”

    管一恒用一個吻封住了他的嘴唇,黑暗之中只剩下了喘息聲……

 第66章 大公島

    一個深吻結束,管一恒喘息著,並沒有抬頭,反而順著葉關辰的唇角一直往旁邊親下去,啃咬著他的耳垂和頸側。

    葉關辰的身體有些僵硬,但還是偏過頭,任由管一恒為所欲為。

    一路吮吻到鎖骨上,管一恒才抬頭透了口氣。恰在這時,窗外有一輛摩托車駛過,車手似乎喝大了,一邊嗷嗷地唱著不成調的歌,一邊硬是開著車從海邊那坎坷不平的石子步棧道上駛過去,於是那扭來扭去的車燈就從窗簾縫隙裏漏進一線來,雖然只是一晃,卻也讓管一恒看清了葉關辰的臉——臉頰微微有些發紅,眼角也有些濕潤,甚至有星點般的水光。

    葉關辰的眼神裏有幾分惶惑,那一瞬間,管一恒突然覺得他像只受驚的家犬,似乎已經知道自己要受到傷害,卻又並不準備反抗。

    車燈一晃而過,破鑼嗓子的騎士已經遠去,房間裏又重新黑暗下來。管一恒僵硬了片刻,忽然低下頭去,把臉埋在了葉關辰頸側,緊緊地抱著他,卻什麼也沒有做。

    良久,葉關辰的身體慢慢地放鬆下來,輕輕又叫了一聲:“一恒?”

    管一恒伸出手,摸索著替他系好腰帶,又拉下衣服,雙手有些留戀地在那溫熱的肌膚上停頓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收回來,啞著嗓子說:“睡吧。”

    葉關辰沒有動,半晌才慢慢地說:“如果你——”

    “沒什麼如果!”管一恒粗暴地打斷了他,翻身躺到床邊上去,扯起被子沒頭沒腦地把自己捂住,半天,像洩憤似的迸出一句,“我知道你不願意!否則就不會拒絕陸雲了。我也用不著你用這個贖罪,我不稀罕!”

    葉關辰半天沒有聲音,許久後才輕輕在床另一邊躺下了。管一恒支楞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把被子甩過去一半,冷冷地說:“蓋上!屋裏有空調,明天還要出海,你別到了島上再生起病來。”

    旅館的單人間,那張床才能有多寬?也就比病房的床寬些罷了。兩個成年男人躺在上頭,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沒有接觸。管一恒像根鉛筆似的在床邊上挺著,卻仍舊感覺得到葉關辰的肩膀輕輕地靠著他,溫熱的肌膚隔著薄薄的衣服,像塊火炭似的燙著他,讓他想躲開,卻有些捨不得。

    “阿雲——我一直把他當好兄弟……”直到管一恒以為葉關辰睡著了,才聽見他低低的聲音,就像當初他背著他下山的時候,輕聲問他問題一樣。

    “我們兩家是鄰居。阿雲的母親是繼母,對他並不好。阿雲的父親偏愛繼妻,對兒子也多有誤會,阿雲性子又倔,小時候經常挨了打躲到我家來……”葉關辰的聲音輕微得像呼吸一樣,如果不注意去聽,或許都聽不清楚。

    “後來阿雲跟家裏的關係更加惡化,大學他甚至都不想上,要跟著野外考察隊出去,就遇上了方皇。那一次實在太危險,他差點就死掉,之後才收了心回來重新上學。那時候我父親也去世了,他又不願回家,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一起,在西安這裏努力打拼……”

    管一恒忍不住問:“那你——你喜歡他嗎?”

    “我說了,他是我的好兄弟。”葉關辰輕輕歎了口氣,“我們一起開公司,從無到有,什麼都是我們兩個人一點點賺來的,其中的辛苦,也唯有我們兩個人知道。阿雲——其實五年前他就隱晦地向我表示過,那時候我覺得他大概是搞錯了,只不過是他被家裏人傷透了心,所以把全部的感情都放到我身上來而已……”

    “可是你們還住在一起……”管一恒脫口而出,簡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計較什麼了。

    “是啊。”葉關辰微微苦笑,“那房子是我們一起買的,當初我還沒有明白……等到房子買好,阿雲就向我表白了。”

    “你為什麼不答應呢?”管一恒覺得喉嚨裏好像堵了點什麼,很想咳嗽兩聲。

    “只是兄弟,讓我答應什麼呢?”

    “那為什麼不拒絕?”

    “他不會結婚了,我也不會。”葉關辰自己似乎也有幾分迷茫,“阿雲說只要我還在他身邊就可以了,其餘的,他也不會再要求。而我……誰知道什麼時候死呢?又何必非要連這一點安慰都不給他。”

    “胡說八道!”管一恒聽見死字,頓時覺得心口一股悶氣往上沖,顧不得自己正在裝鉛筆,立刻就翻身向內。但這床不夠寬,他這一翻身,就跟葉關辰擠在了一起,呼吸相聞。

    “別胡說八道……”既然已經翻過來了,總不好再翻回去,管一恒只能尷尬地保持著這個位置,“你才三十歲就說什麼死!”

    葉關辰似乎是輕輕地笑了一聲:“妖為陰物,人與妖久處,或陰剝陽,或陽爍陰。即使是養妖一族,有種種法器盛放妖物,也免不了受到影響。倘若養妖太多,則陰勝陽,必然折損陽氣,消耗壽數。自古至今,概莫能外。”

    管一恒覺得自己心都揪起來了:“胡說!倘若養妖要養得自己短壽,誰還會養妖!”

    葉關辰沒說話,管一恒略略一想,突然明白:如果不肯折損自己的陽氣,就必然驅妖食人,以別人的性命血肉陽氣來養妖。葉關辰不肯這麼做,就只好來損耗自己。難怪他的父親早亡,難怪他自己身體也不太好,難怪他會在火車上偷偷喝藥……

    “就沒有……別的辦法嗎?”管一恒忍不住伸開手臂緊緊抱住了葉關辰。在生與死面前,很多東西都不再那麼重要了,人之將死,又何以矯情?

    葉關辰在他的懷抱裏笑了一下,這次不是苦笑了,而是帶了一點兒真正的愉悅,輕輕拍了拍管一恒的手臂:“有啊。只要能將它們重新封回鼎中,我不必再養妖,當然也就沒事了。這麼多年,我和我父親,不是一直在努力嗎?”雖然父親沒有成功,但畢竟,目標就在那裏,只要走下去,總有成功的可能。

    管一恒緊緊抱著他,額頭抵著葉關辰的額頭,低聲說:“我會幫你。”

    “我不用你為了心裏愧疚就做什麼!”管一恒覺得自己的嗓子啞得要命,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我也不是只為了你,我是不想再讓這麼多妖物現世!我——”

    “我知道。”葉關辰的身體不像剛才被壓倒時那麼僵硬,伸出手臂摟著管一恒的肩頭,喃喃地說,“我都知道。你是為了你的信念,而不是忘記了不該忘記的事……”

    他的聲音裏帶著些隱隱的傷感,像一個悲哀的預言,在黑暗之中輕輕地彌漫開去。管一恒緊緊地抱著他,試圖把臉全部埋在他頸側,似乎這樣就能堵住耳朵封閉心靈,好聽不見這個殘酷的事實——他們之間,始終都隔著一層仇恨。

    清晨,天氣極好。

    太陽已經跳出海面,在碧藍的水上鋪了一道彩霞的路。李老大掌著舵,就把船順著這道彩霞路行駛過去。

    管一恒站在船頭上,覺得脖子後面*辣的,頭都不敢回。

    葉關辰就站在船尾,穿著一件黑色t恤。這是管一恒的衣服,他自己的襯衣昨天已經被管一恒揉得像幹鹹菜一樣,還扯掉了一顆扣子。因為比管一恒矮一點兒,這件t恤他穿起來略有些大,越發顯得皮膚白皙,身材修長。管一恒總覺得他的目光似乎時不時地掃過自己的後背,害得他一直死死地挺著腰背,簡直整個人都要僵硬了。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僵硬個什麼勁兒。嚴格說來,昨天晚上他們只不過抱著睡了一夜而已,根本什麼都沒做。可是不知道怎麼的,在黑暗之中能坦然面對的事兒,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忽然就叫人臉紅起來。

    李老大可不知道他的糾結,笑嘻嘻地跟他說:“你這個朋友長得可真不錯,結婚了沒?”

    管一恒不由自主地又悄悄看了葉關辰一眼:“沒有吧……”

    “那有女朋友嗎?”

    “不太清楚……”管一恒本能地覺得這個話題可能不太愉快,“大叔問這個幹什麼?”

    李老大也回頭看看葉關辰,笑著說:“我有個侄女,今年二十八了,在上海工作。個子一米六五,長得也不錯,工資也不低。我看葉先生——年紀也差不多吧?不知道在哪兒工作?”

    敢情這是要介紹物件呢……管一恒覺得自己額頭上肯定要垂下幾條黑線了,他不怎麼痛快地敷衍李老大:“我也不太清楚。其實我們認識時間也不長,就是搭個伴來玩,他家裏什麼情況我也沒問。”

    “哦——”李老大又看了葉關辰一眼,有點遺憾。其實這兩個年輕人都很不錯,但自己那個侄女兒年紀稍微大了一點兒,管一恒肯定是不會同意的,要是這個葉關辰經濟條件過得去,倒是非常合適。

    他並不相信管一恒不知道葉關辰的情況。這兩人之間雖然不怎麼說話,可就透著那麼股子親密勁兒,要說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鬼才相信哩。既然知道卻不肯說,那麼要麼葉關辰經濟條件實在不好,要麼就是條件太好了自己侄女高攀不上,反正不管哪一個,還是算了吧。

    葉關辰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入了李老大的眼,他站在船尾,看著發動機後面拖出的長長白浪出神。有幾點浪花濺到他身上,他似乎也沒有感覺到。管一恒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走了過去,隨手把一件外衣遞過去:“海上風大,穿上吧。”

    葉關辰順從地把衣服穿上:“今天天氣很好。”

    “嗯。”管一恒伸手想替他把窩進去的衣領扯出來,卻忽然看見他頸側幾個淺紅的印子,那是昨天他留下的,一路從那裏延伸進衣領裏面。他像被燙著似的猛地把手縮了回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昨夜的悲哀和傷感,在這樣美好的晨光之中似乎煙消雲散了,於是留下的就是對於昨夜躁動的尷尬和臉紅,甚至還有一點兒回味的激動——管一恒現在就覺得,他的手指上似乎又感覺到了葉關辰光滑的肌膚,還有一些不太好意思去回想的感覺……

    葉關辰一轉頭就看見管一恒微微發紅的臉,於是很體貼地裝做若無其事地把目光又轉了開去:“這樣的速度,中午能到大公島吧?”

    “應該吧……”管一恒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根本不敢去看葉關辰,誰知眼角餘光輕輕一瞥,卻發現葉關辰的耳根也有一抹淡淡的紅色,頓時覺得心裏舒服了許多。

    兩人就這麼靜靜地站著,背後沐浴著初升的陽光,吹拂著清涼的海風,雖然不說話,卻有種難以形容的和諧,似乎能這麼一直站下去,直到天荒地老似的。

    可惜天荒地老什麼的並不怎麼靠譜,兩個小時之後,盛夏的日光就把兩人趕回了船篷底下。李老大手搭涼棚往前看了看:“再有一會兒就該到了。今兒這天氣真不錯,估計不能把咱們困島上了。”

    管一恒和葉關辰對看了一眼。如果一直是風平浪靜,對他們可沒什麼意義。

    大概又過了一個小時,前方果然出現了一座島嶼,再駛近一些,李老大就“喲”了一聲:“有人已經到嘍。”

    果然,島嶼岸邊停著一艘船,船上的人他們還見過,正是當初在靈山島被那群學生雇傭的年輕船主,看來那群學生比他們早到一點兒。

    年輕船主顯然是不認識他們,不過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也是來遊玩的,於是笑著點了點頭,一邊繼續從船上往下搬東西。

    岸上傳來一陣喧嘩聲,那群學生說笑著回來了,他們倒還認得李老大和管一恒,當即就有幾個人揚起手來打招呼:“大叔,帥哥,你們也來了?”

    管一恒看看他們的打扮,頓時覺得有些哭笑不得。這是來野外探險麼?一個個穿得跟花蝴蝶似的。衣服倒都是正經的衝鋒衣,但腳上的鞋子就很不專業了,真要走到濕滑的地方恐怕不行。而且幾個女孩子居然還都化了妝,真是……這真是來度假的吧?

    幾個女孩子小聲說了一會兒話,之前曾跟年輕船主討價還價的漂亮女孩兒就笑嘻嘻地走到了管一恒他們的船邊,很熟稔地搭起話來:“你們也是來探險的吧?大家一起好不好?我們晚上還要開篝火晚會呢,不來參加嗎?”不管怎麼樣,多兩個養眼的帥哥都不失為一件好事。

    管一恒不是很情願,葉關辰卻微笑了一下:“好啊。”

    跟從前的許多次一樣,女孩子頗有幾分自得地笑了笑,很滿意自己的魅力:“我們已經找到宿營的地方了,你們有什麼東西也一起搬過去吧?我們帶了很多東西呢。”

    於是幾分鐘之後,管一恒就明白了,他們兩個首先是來當搬運工的。這群學生帶的東西確實很多,什麼新鮮醃好的雞翅啊羊肉啊,什麼袋裝的牛肉粒話梅糖啊,什麼可擕式小煤油爐啊,甚至還有木炭,總之跟吃有關的東西帶了無數,以至於他們三人加入之後,仍舊是搬了好幾趟。

    “你們就帶這種吃的啊……”女孩子——她自我介紹叫林潔,有點兒嫌棄地看了看他們攜帶的乾糧,“這都不好吃啊……”

    管一恒一向不知道該怎麼跟這種女孩子打交道,索性不吭聲,只管去搬東西,葉關辰就微微笑了一下:“攜帶比較方便,能量也足夠了。”

    林潔皺了皺鼻子,隨即又笑了:“沒關係,吃我們的就行。哎,那個是什麼?是魚槍嗎?你們難道還打算下水捕魚嗎?”

    “如果有魚的話,可以試試。”葉關辰溫和地回答。

    林潔頓時來了興趣,旁的女孩子們也湊了過來:“這個怎麼用啊?要潛下水嗎?這裏有多大的魚啊?會有鯊魚嗎?”

    無數的問題都拋了過來,葉關辰一一回答,臉上始終帶著點笑意,搞得女孩子們越發激動起來。

    管一恒背著東西走在後面,不經意地一轉頭,看見幾個男學生看著葉關辰的眼神都有些不太高興,尤其是為首的那個,管一恒記得林潔介紹說他是他們的班長,叫做唐明的,看葉關辰的眼神頗有幾分敵意。

    一群人說著話,走到了學生們選的宿營地。那裏已經支起了幾個顏色鮮豔的帳篷,不過以管一恒的眼光來看,就有些華而不實了,而且沒有用繩子固定在地面上,萬一晚上起大風,說不定直接就掀掉。

    好在他們選的地方還算不錯,正在一處小山包底下凹進去的地方,側對大海,如果有風來也可以擋一擋。

    帳篷前面的空地上已經堆起了些樹枝和乾草,顯然是準備天色一黑就開始篝火晚會了。管一恒把他們的帳篷選了個地方固定好之後,就爬上小山包四處瞭望。

    大公島的面積大概只有靈山島的一半,草木茂盛,鳥類繁多。現在就在他目光所及之處便是一片懸崖,許多海鳥在飛上飛下,看來崖洞裏就是它們的巢穴,嘰嘰喳喳的聲音老遠就聽得見。

    管一恒看了一會兒,從山包上下來,找到李老大和葉關辰:“趁著天還早,我們在島四邊上繞一圈吧。”與其在這裏陪這些鳥兒一樣的女學生,不如趁著沒有風浪的時候先觀察一下四周的地形。

 第67章 蹊蹺

    兩艘船一前一後,環繞海島緩緩行駛。已經是下午四點鐘,陽光不再那麼強烈,加上拂面的海風帶來涼意,時時還有濺起的浪花在臉上撲一下,如果不是耳朵邊上吵得不行,管一恒會覺得這實在算是一次愜意的旅行。

    “葉大哥,這是在測量什麼呀?”林潔的聲音從旁邊的船上清脆地傳來。女孩子把半邊身子都探出了船舷,沖著葉關辰笑。

    管一恒唇角忍不住抽了抽。現在拿著繩子測量水深的人是他,葉關辰不過是在邊上觀察石壁,林潔偏偏要問葉關辰,這心思簡直是——太司馬昭了!

    葉關辰正聚精會神地觀察著石壁,聽見林潔的聲音也沒有轉頭,只是溫和地回答:“只是測量一下水深。”

    林潔卻仍趴在船舷上:“測量這個幹什麼?葉大哥,難道你們是測量員嗎?”

    葉關辰不得不看了她一眼:“是替學校來做個調查,補充一點資料。”應付了這女孩子很久,他也有點不太愉快了。

    管一恒把繩子提上來,一邊觀看墜錘上沾的痕跡,一邊在嗓子裏嘀咕了一句:“有完沒完了……”本來他們是要自己來的,偏偏這些女學生們聽了,也非要來繞島一周不可,現在搞得他簡直都沒法專心測量了,耳朵裏頭充滿了她們的嘰嘰喳喳,比鳥叫還煩人。

    葉關辰微微笑了一下,低頭幫他的忙,也小聲說:“年輕小姑娘,性子自信活潑一點兒也是有的。”

    管一恒連忙乾咳了一聲,以掩飾湧上喉頭的笑意。葉關辰這個“自信”用得頗為意味深長,很顯然那個林潔因為自己的長相,在短短二十年的生命中是無往不勝的,她從來沒有挫敗過,當然也就相應地會失去一點兒謹慎和自覺,以至於並不能意識到,她現在其實已經打擾別人了。

    “都怪你太吸引人了。”管一恒眼角余光看見唐明的臉色,忍不住好笑,“你看那邊,有人已經臉色不好看了。”

    葉關辰看了唐明一眼,也微微皺了皺眉,抬頭對林潔笑了笑:“我們還要在這裏多測量一會兒,不如你們的船先走吧。”

    唐明巴不得這一聲,馬上就讓年輕船主開船。林潔很不情願,但看葉關辰說了那句話之後,真的一心一意跟管一恒在測量,還不時小聲商議,對她的話也不回答,也只好悻悻地跟著船走了。

    李老大年紀大,什麼事兒沒經過,看著葉關辰直笑。葉關辰被他笑得有點下不來台,無奈地說:“大叔,別笑了。”

    李老大感歎地說:“現在的年輕人喲,小丫頭都這麼厲害……”他都跟管一恒混了好幾天了,當然知道他們根本不是什麼在為學校補充資料,可憐兩個男人,居然被一群女孩子逼得要當面撒謊了。

    葉關辰無奈地笑著,向海面上眺望了幾眼:“大叔,這島四周哪里水最深?”

    李老大也四處看了看:“大概也就是這一帶了。哎,現在這魚可不如以前多嘍。”他從船邊拉起之前放下的小拖網,裏頭只有三條魚,最大的也不過巴掌大小,他一邊把魚丟進桶裏,一邊搖頭,“記得那時候,就這樣的小網放下去,至少拉個三四十斤魚上來,連那些學生一起都吃不完。這可好,半天了就這麼三條,還不夠咱們吃的呢。”

    管一恒順口附和:“現在的船比從前也不一樣了,打魚的能力強,魚自然也就少了。”

    李老大把最後一條魚扔進桶裏,搖著頭說:“這種魚可不是用大船撈的,它們就在島邊上石頭縫裏長著,除了用這種小拖網,都是用釣的。大概是現在來這個島的人也多了,魚都釣沒了吧?”

    他說著,抬頭看了看對面的懸崖:“怎麼好像這鳥都不如以前多了?這邊說是保護鳥的,前年我侄子來過一趟,說這邊鳥可多了,比沒建保護區之前多了多少多少,都是有統計的,怎麼這會兒我看著,不像他說的那麼多呢?”

    管一恒和葉關辰也跟著抬頭看去。這裏就是之前管一恒在小山包上看見的懸崖,遠遠的就能看見海鳥起起落落,現在把船開到近前,看得更加清楚。懸崖上有許多細小的石洞,裏頭都居住著海鳥,有些甚至只是在石頭的凹陷處鋪些沙子就算做窩了,粗粗一掃,也有數千隻之多。

    李老大卻拿手比劃著:“我侄子說,當時他來的時候,那鳥飛起來簡直都鋪天蓋地,而且還不怎麼怕人,直往他們船上落,有些甚至還敢來他們手裏搶東西吃呢。我侄子拍了幾張照片給我看,嘿,真是烏泱泱一大片……”

    管一恒和葉關辰看著懸崖上那些海鳥撲翅鳴叫,雖然說不上鋪天蓋地,但也實在不少了。所以他們對李老大所說的鳥少了實在沒有什麼體會,只是聽聽罷了。

    把整個島子轉了一圈,天已經黑了下來,回到宿營的地點,管一恒遠遠就看見了岸上的火光,還有悠揚的音樂聲——有幾個學生在串那些醃好的肉,唐明已經吹起口琴,林潔和另一個男學生唱起了歌來。

    篝火上煮著魚湯,旁邊一堆木炭上架起了烤肉的鐵絲網,林潔看見管一恒三人回來,便笑嘻嘻地招手:“葉大哥,大叔,你們回來啦?正好我們要烤肉了,來一起吃呀。”

    管一恒實在沒什麼興趣加入他們,但既然宿營地都選在了一起,也不好把關係弄僵。葉關辰拎著李老大打上來的幾條魚走過去:“我們沒準備什麼東西,只好把這幾條魚烤一烤,勉強算我們的入夥費吧。”

    他這話說得風趣,女孩子們都笑起來,林潔順勢要求:“只有烤魚可不行,葉大哥得唱個歌兒。”

    “對,對!葉大哥唱一個!”女孩子們紛紛附和起來,笑鬧著讓葉關辰唱歌。

    唐明甩了甩口琴,也走到篝火旁邊坐下:“對啊,葉大哥唱一首唄,你說話聲音這麼好聽,唱歌肯定更好聽了,來唱一個,也讓我們聽聽呀。”

 

    管一恒眉頭微微一皺。唐明聽起來是在附和林潔,其實語氣中不無挑釁。說什麼說話聲音好聽唱歌就好聽,這兩者之間根本沒有什麼必然聯繫,音色出眾而偏偏五音不全的人多了去了,唐明這顯然是想讓葉關辰出醜呢。

    葉關辰倒是並不在意,只笑著搖了搖頭:“這可難為我了,我不會唱歌。不過我烤肉的手藝很不錯,一會兒我來負責烤肉怎麼樣?”

    女孩子們有些遺憾,但葉關辰負責烤肉她們也挺高興的,正要說好,唐明已經笑了一聲:“葉大哥真是太客氣了,是不好意思吧?那這樣,我先唱一首,抛磚引玉怎麼樣?”說完,他也不等葉關辰答應,就把口琴扔給剛才唱歌的男學生,“幫我伴奏,《青春》。”

    那個男學生看來跟他的關係特別好,馬上接過口琴就吹起了前奏,唐明放開嗓子就唱了起來。他的歌唱得倒真是不錯,《青春》又正是校園民謠,被他唱得聲情並茂,有幾個女孩子都用崇拜愛慕的眼光看著他。

    葉關辰含笑聽完,跟著女孩子們一起鼓掌。唐明抬了抬下巴,有幾分得意幾分倨傲地看著葉關辰:“輪到葉大哥了。”

    “我確實不會唱歌——”葉關辰的話還沒說完,幾個男學生就彼此擠眉弄眼起來。這半天葉關辰吸引了女孩子們太多的注意力,幾個男學生心裏都對他不滿,這會兒逮著了機會,就趁機擠兌起葉關辰來。

    管一恒把手裏的東西一放,大步走了過去,站到葉關辰身旁,有意無意地稍稍向前,把葉關辰擋在了後面:“要唱歌嗎?我替他唱就是了。”

    管一恒也是個陽光型帥哥,女孩子們雖然喜歡葉關辰這樣溫文爾雅的成熟男人,但對管一恒也頗有好感,如果不是他一直很少說話,關係還會更好一些。不過就算這樣,也足夠有幾個女孩子給他捧場了:“好好,帥哥代唱也行!”

    管一恒居高臨下地看了唐明一眼,放開嗓子唱起了《精忠報國》。他的聲音清朗高亢,跟原唱大有不同,但裏頭的昂揚意氣卻是蓬勃而出。他唱完一段之後,輕輕的口哨聲響起來,是葉關辰在替他伴奏。

    唐明的臉色更陰沉了。管一恒唱得不比他差,雖然技巧上差一點,沒有像他一樣刻意弄出來的裝飾音,但感情充沛,音色嘹亮,入耳動心。與他正好相反,葉關辰的口哨卻頻繁地加上裝飾音,襯托得管一恒的歌聲更加氣勢磅礴,配合真是極其巧妙。

    一首歌唱完,女孩子們靜了幾秒鐘,才紛紛鼓起掌來。林潔更是兩眼發亮:“歌唱得好,葉大哥的口哨吹得更好,能不能教教我們啊?”

    葉關辰笑笑:“女孩子吹口哨不太合適,會把臉頰吹變形的,到時候就不漂亮了。來來,我給大家烤肉吧?忙了一天了,你們都不餓嗎?”

    他這麼一說,大家都覺得饑腸轆轆起來,女孩子們首先笑著把肉都往他眼前塞,男學生們也暫時放下了心思,都說笑著烤起肉來。

    “這雞翅真好吃。”林潔吃著一串烤雞翅,邊吃邊誇,“別說,咱們買的那種調料還真不錯呢,可惜買少了。”

    “也不少了。”另一個女孩子笑著說,“我是按每個人兩串準備的,足夠了,還有別的肉呢。”

    她這麼一說,一個瘦瘦的女孩子就抬起頭來:“每個人兩串嗎?我串的時候好像沒有這麼多呀。”她很確定地說,“我串了十八串,最後還剩下一個呢。”

    每個雞翅串上有兩個雞翅,所以不管串多少串,最後既然剩下一個,就證明這些雞翅是單數。但剛才說話的女孩子也叫了起來:“我買的時候是挑了四十個呀,不會少的!”

    一個說挑了四十個,一個說串的時候肯定是單數,兩個女孩子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忽然一起轉頭看向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男孩子:“小童,怎麼回事啊?”

    小童長得瘦瘦小小,因為架了一副厚厚的黑框眼睛,顯得有點兒木訥。剛才大家都上船去遊島,只有他被留下來看守東西,可見在這群學生裏一直是幹苦力的角色。這會兒兩個女孩子都看著他,看得他滿臉通紅,拼命擺手:“沒有,我可沒有偷吃!”

    這下大家都笑起來。買雞翅的女孩子笑著說:“沒人說你偷吃啊。這連火都沒點呢,你難道還能生吃嗎?我是說,會不會搬東西的時候掉了?”

    小童抓了抓頭髮:“沒有啊……都是放在飯盒裏,蓋子蓋得牢牢的……”

    “那就奇怪了……靈靈,別是你買的時候數錯了吧?”

    “說不定在旅館醃的時候丟了幾個……”

    女孩子們紛紛猜測,不過誰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葉關辰聽了一會兒,卻忽然問小童:“我們開船出去之後,你一直在營地嗎?有沒有走開?”

    小童老老實實地回答:“有啊。我到那邊去撿了點樹枝和草回來好點火。”

    “葉大哥,你是說有人偷東西嗎?”林潔馬上問,“這島上還有人嗎?”

    “我只是問問。”葉關辰溫和地笑笑,“大家不如檢查一下別的東西有沒有少的?”

    女孩子們馬上都跑回自己的帳篷去檢查了,但過了一會兒紛紛回來,說並沒有丟什麼東西。本來她們帶的東西也不多,貴重物品又是貼身帶著,帳篷裏不過有幾件衣服和洗漱雜物之類,實在也沒有偷的價值。

    唐明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斜眼看了看葉關辰:“葉大哥也太疑心了吧?是不是怕小童偷你們東西啊?”

    管一恒把臉一沉:“現在是你們說買的東西少了,關我們什麼事?”這個唐明簡直沒完沒了,心眼恐怕也就只有針鼻大小。

    葉關辰卻一直看著女孩子們裝醃肉的那堆飯盒出神,這會兒聽見管一恒跟唐明起了衝突,便起身拉了一下管一恒:“這火堆邊上太熱了,我們去別的地方吹吹風吧。”

    管一恒冷冷地瞪了唐明一眼,轉身跟葉關辰走了。那些肉他才烤了一半,唐明哼了一聲,接過來繼續烤。但烤肉也得算是個技術活,他烤的肉雖然也熟了,邊邊角角卻有不少烤糊的地方,幾個女孩子都有些抱怨:“這個糊了……”

    “烤糊的肉不能吃呀……”

    “沒有剛才烤的好吃,這個太硬了……”

    唐明的臉越拉越長,簡直想把手裏的肉串都摔了,但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又不能這麼幹。他不由自主地往葉關辰和管一恒離開的方向看了看,發現兩人已經消失在夜色之中。

    這時候,管一恒和葉關辰已經繞了個圈兒,走到了海邊一塊礁石下面,在陰影裏坐了下來。管一恒還有些不悅:“明天不要跟這群學生混在一起了。”

    葉關辰笑笑:“一群孩子罷了,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

    管一恒的臉拉得長長的:“我比他們也大不了幾歲,你是不是覺得我也是個孩子?”

    葉關辰轉頭看著他,失笑出聲:“你怎麼——現在倒真像個孩子了。”

    管一恒的臉拉得更長,即使在陰影裏都能看得見他臉色跟鍋底似的。葉關辰忍不住轉過臉去笑了好一會兒,才收起笑容把目光轉回來:“你怎麼會跟他們一樣——一群沒有見識過生活艱難世間險惡的孩子,怎麼可能跟你相比?”

    他的目光變得有些迷蒙,仿佛在看著管一恒,又仿佛透過管一恒看見了更多的東西:“你有你的路,這條路上艱難險阻你都知道,可仍舊一心一意往前走。一恒,你雖然年輕,可已經不是孩子了,你是個男人,將來還會更出色。”

    管一恒心口一熱,隨即臉上也發起熱來。一半是因為葉關辰的誇讚,另一半卻是忽然發覺自己剛才賭氣的模樣,確實有點孩子氣。

    從父親身亡的那一年,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就一起結束了,管竹總誇他比堂弟管一鳴更懂事更刻苦,其實是因為他已經沒有任性的資格,肩膀上的仇恨和壓力在一夜之間把他的孩子心性全部壓制住了。像現在這樣隨意地發脾氣,在這十年裏簡直屈指可數。難道是因為在葉關辰面前,反而不需要再做什麼掩飾和自我控制嗎?

    葉關辰似乎看出管一恒的臉有點紅,微微一笑把頭轉開了。他嘴角的笑容溫和,可是眼睛裏卻帶著一點兒調皮,眼尾輕輕一彎,管一恒就覺得他眼睛裏像是有星辰輕輕一閃,讓人忍不住想再多看看。不過下一刻,葉關辰的話就讓他嚴肅了起來。

    “你覺得,那三個雞翅是哪里去了?”

    “怎麼?”管一恒的眉毛微微一揚,“你覺得不是偶然丟了?”

    葉關辰緩緩地說:“如果不是這兩個女孩說起話來,誰會注意到少了三個雞翅?雞翅還是有數的,那些切成小塊的羊肉豬肉呢?如果少了一點,誰會發現?”

    管一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有人把每種肉都拿了一點兒?”如果是這樣,幾乎不會被人發現,如果不是買雞翅的那個女孩子當時是數著數買的,誰都不會注意到雞翅究竟少了幾個。

    “這島上還有別人!”管一恒轉頭打量身後的島嶼,夜色之中,大公島看起來也像一隻趴伏沉睡的巨獸,在黑影之中不知藏著什麼。

    葉關辰並沒有回頭去看,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你記得今天李大叔說,覺得這裏的魚也少了,鳥也少了嗎?”

    “對。”管一恒迅速把這幾件事都在心裏串了起來,“所以你懷疑有人躲在大公島上,捕食魚和鳥?但如果有魚有鳥,他為什麼又要偷食物呢?”

    “也許魚和鳥並不是給人吃的。”葉關辰淡淡地說,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忽然問,“寺川健的下落,你們找到了嗎?”

    “你懷疑是寺川健?”管一恒對他的意思領悟得極快,“魚和鳥是八歧大蛇所食,而今天來偷東西的是寺川健本人?的確,自從他逃離長島,確實沒有找到他的蹤跡!”而大公島人跡罕至,只有些來玩野外探險的人,要在這個島上藏起一個人並不難。

    “我們現在去島上找?”管一恒想到八歧大蛇那巨大猙獰的模樣,神色便越發肅然警惕,“這裏還有這些學生,應該讓他們儘快離開才好。”

    葉關辰同意地點點頭:“所以我們先不要著急,看他們這樣子,頂多明天再玩一天也就回去了。”一群女孩子,探什麼險,不過就是來野餐罷了,“不過我們要防備,不知道今天寺川健有沒有看見我們。”

    “我覺得沒有。”管一恒仔細想了想,“如果真的看見我們兩人,他未必會冒著被發現的危險來偷食物。”

    葉關辰正要說話,礁石另一邊傳來說話聲和腳步聲,兩人下意識地都閉了嘴,靜靜往陰影裏又縮了縮。

    過來的正是唐明和林潔,唐明的聲音是一股子怨氣:“你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姓葉的就是個陌生人,你怎麼對他那麼親熱?”

    林潔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你也說是陌生人了,不過是大家一起玩玩,我怎麼親熱了?”

    唐明冷笑:“你還不親熱?都恨不得貼到人身上去了吧?不過真可惜,人家看不上你!”

    最後這句話有點刺激到了林潔:“喲,你又知道了?”

    “我怎麼不知道!”唐明嗤笑,“人家那兩個明顯是一對兒,你算老幾啊?真覺得自己臉長得順眼點,就全天下男人都得喜歡你了?”他捏著鼻子學了一句,“葉大哥——哎喲,噁心死了,沒看姓葉的最後都懶得理你了?”

    唐明手裏拿著瓶啤酒,邊說邊喝,看來已經是有幾分醉意了。不過他這話說得太難聽,林潔平常總是被人捧著,怎麼能聽這個,立刻就翻了臉:“你管得著嗎?自己在這兒發酒瘋吧,我可沒時間陪你!對了,最好把唱歌再練練,聽聽人家唱的,再聽聽你的,以後別說自己會唱歌,我都替你丟臉!”

    林潔說完,轉身就走。唐明想去拉她,被她用力推了一把,踉蹌一下險些摔倒。他從小也是一帆風順的,在學校裏又是班長,自尊和自傲都不容許他再去向林潔低頭,索性轉過身去,面對著大海把半瓶子啤酒全灌了下去,然後對著海面嗷嗷地吆喝了幾聲,還是覺得不解氣,索性把啤酒瓶子狠狠扔了出去。

    啤酒瓶映著月光劃出一道銀線,撲通一聲落進了海水中。唐明似乎扔上了癮,索性把身上的煙捲、打火機什麼的全部摸出來,統統扔進了海裏。

    “他發什麼瘋!”管一恒越看越反感,“怎麼什麼東西都往海裏扔!”啤酒瓶子也就罷了,煙捲和打火機扔進海裏就是污染。

    葉關辰皺眉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忽然間一陣風刮起來,吹得岸邊沙子亂飛。管一恒連忙轉過身,把葉關辰擋在礁石的凹陷裏。但這陣風絲毫沒有減小,反而在持續加大,沒一會兒,海上浪濤滾滾,岸邊已經有點站不住人了。

 第68章 死人

    風起得太快,海岸上砂石亂飛,打得人睜不開眼。唐明愣了幾秒鐘,連忙舉手護著臉往後跑了。管一恒眉頭一皺,手遮著眼往海面上看。這風起得未免太古怪,不能不讓人懷疑。

    但夜色之中本來視野有限,何況這風一起,立刻陰雲四合,連月亮都被遮住了,海面上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只聽見波濤拍岸,聲音越來越大,過了片刻,便有細小的水滴落到臉上。

    管一恒只好護著葉關辰回了宿營地,入眼卻是一片混亂。

    篝火已經被大風掀了,有幾根還帶著火苗的柴碳在地上亂滾,還有空下來的塑膠飯盒,叮叮噹當滾成一片。

    不過學生們已經顧不得去拾東西了。他們支起的帳篷都沒有仔細用繩子固定在地面上,這會兒大風一起,幾乎個個都翻了,有一個甚至直接被刮跑了。學生們手忙腳亂地在固定帳篷,但沒了火光照亮,更是焦頭爛額。

    管一恒和葉關辰的帳篷在小山包底下的凹陷處,視野不夠寬闊,卻最擋風。而且管一恒用繩子把帳篷四角都牢牢固定了,所以儘管風大,那個看起來灰撲撲的帳篷仍舊穩穩地趴在原地。

    雨點比剛才落得更急,管一恒直接就把葉關辰推進了帳篷裏:“你先進去。”

    那邊林潔已經看見了管一恒和葉關辰回來,急得連忙叫起來:“葉大哥,快來幫幫忙啊!”他們根本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把帳篷固定得結實,就是唐明等幾個男學生也根本沒有經驗。

    管一恒從帳篷裏摸出手電打開,往幾個學生的帳篷處掃了掃,走過去把手電筒塞給一個女孩子:“照著!女生都退開,把繩子拿過來。”根本不能幫忙,完全是添亂。

    雨點開始像黃豆一般啪啦啦地落下來,管一恒把幾個位置還不錯的帳篷固定住,另外幾個直接挪到了自己的帳篷旁邊,借著自己的帳篷將它們拴住,折騰了將近一個小時,總算搞定了。

    這幾個挪過來的帳篷多半都是女生的,買的時候只圖顏色鮮豔樣式好看,並不問它結不結實,有兩個帳篷就是在沙灘上擺著換換衣服用的那種,折騰了這麼一會兒已經有地方被撕破了。

    雨更大了,幾個女孩子都淋濕了,連忙鑽進帳篷裏。管一恒也被淋得夠嗆,回身進了帳篷。葉關辰早拿出了幹衣服讓他換上,一面拿了塊幹毛巾替他擦頭髮,一面側耳聽著外頭的風雨聲:“好像風刮得更厲害了。”

    管一恒回手摸了摸他的手:“氣溫也降了,你冷嗎?再加件衣服吧。”

    葉關辰微微一笑,順手把他臉上的雨珠也擦去:“我又沒淋雨,怎麼會冷。倒是——我想去海邊看看。”

    管一恒皺皺眉:“我也想去,但恐怕這會也看不見什麼,還是等一等吧。”

    葉關辰搖搖頭:“如果風止雨歇了,恐怕一樣是看不見什麼了,你別擔心我,不過是點風雨,我又不是沒經歷過。”

    這話說得也是。管一恒想想也不由得有些自嘲,葉關辰比他大八歲,自幼就跟著父親養妖收妖,恐怕他還在母親膝下當個孩子的時候,葉關辰已經經歷過許多風雨了。

    李老大準備的東西十分齊全,還有兩件油布雨衣,雖說是船上用的有些笨重,但擋風雨卻是最好的。管一恒和葉關辰套上這兩件雨衣,還提了一把魚槍,悄悄從帳篷裏摸了出去。

    所有的人都縮在帳篷裏,拼命壓著帳篷的四角,外頭連一點光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風灌得人簡直喘不過氣來。管一恒拉著葉關辰的手,在風雨裏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到他們剛才坐著的礁石後面,才能借著礁石的遮掩喘了口氣。

    “再往前走走。”葉關辰趴在管一恒耳邊說,“這裏看不見。”

    風太大,他幾乎要把嘴唇貼到管一恒的耳朵上,呼出的氣息吹在管一恒耳朵裏,癢得管一恒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臉上也熱了起來,頭都不敢轉,只拉著葉關辰的手捏了捏,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後彎著腰,幾乎整個人都要貼到地上,往岸邊摸過去。

    這裏的海岸很高,風也就刮得更大,管一恒和葉關辰趴在岸邊,伸頭出去仔細往下看,卻只能看見黑色的海浪拍擊著礁石,至於水裏有什麼,卻是看不清楚。兩人又側耳聽了半天,也是只有風雨和海浪之聲,聽不出別的來。

    兩人在海岸邊上趴了半天,仍舊是一無所獲,倒是風雨好像漸漸地小了,厚厚的雲層散開了一點,透下極其微弱的月光,至少不是伸手不見五指了。兩人趕緊又往海上看了一會兒,卻只見海面上微微泛著點光,並不見有別的什麼。

    管一恒歎了口氣,搓了搓葉關辰的手:“回去吧。冷嗎?”

    葉關辰卻凝神靜聽:“你聽——”

    “什麼?”管一恒有些疑惑。

    “仿佛在另一個方向的海浪聲更大些……”

    管一恒急忙也豎起耳朵,果然在殘風餘雨之中,從海島另一邊隱隱傳來的海浪聲比他們這邊更響亮。

    “走,去看看!”

    從這裏最近的距離仍舊是穿過宿營地,此時已經有了一點兒微光,兩人走得更快。才到宿營地附近,管一恒忽然看見黑暗之中一個影子從他和葉關辰的帳篷裏摸出來,立刻一把拉住葉關辰,閃到陰影裏:“有人!”

    黑暗之中看不清楚那人影的面目,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手裏拿著些東西,悄悄順著小山包離開了宿營地,往小島另一邊去了。

    “跟上他!”管一恒一拉葉關辰,追了上去。

    風雨已經小了許多,但黑暗之中追蹤仍舊很困難。管一恒和葉關辰全神貫注在前面,誰也沒注意到學生們的帳篷裏又有個人探出頭來,恰好看見他們兩人離開,於是也跟了上來。

    前面那個黑影對海島的地形似乎非常熟悉,專撿有樹木和山石陰影的地方走,管一恒和葉關辰追了半天,忽然發現失去了目標。

    這裏已經是海島中部,四面全是草木,要找個人實在不容易。葉關辰想了想,輕輕動了一下手腕,淡淡的微光一亮,小天狗幼幼出現在他肩頭上。

    不知是不是在燭龍鱗裏呆得太久,幼幼一出來就很親熱地舔葉關辰的臉,而且它還記得管一恒,舔完了葉關辰,又跳到管一恒肩上去舔他。

    葉關辰很無奈地把幼幼捉下來,小聲說:“不要鬧。快來幫我們找個人。”

    幼幼用鼻子拱了拱他的手,忽然轉過頭去對著後面榴榴地輕叫了一聲。

    有人在後面?管一恒心裏一驚,將葉關辰往身後一擋,迅速轉身,手腕一抖,三枚五銖錢嗖地飛了出去,帶出一串明亮的火光。

    “啊!”樹影裏有人驚呼一聲,管一恒立刻聽了出來:“唐明?”

    唐明跌跌撞撞地從黑影裏閃出來,驚恐地盯著管一恒和葉關辰兩人:“你們,你們是幹什麼的!”

    管一恒眉頭一皺:“不要喊!”

    他上前一步正要解釋,唐明已經呼地舉起手來,把手裏的東西對準了他:“你別過來!不然我就,我就——”

    唐明手裏拿的正是之前管一恒他們船上準備的另一把魚槍,剛才都是放在他們帳篷裏的,看來,趁他們不在的時候偷偷摸進帳篷的還真不只一個人。

    此刻風雨基本停歇,月亮也露出了臉,能讓唐明更清楚地看見葉關辰抱在手裏的幼幼,還有重新飛回管一恒手裏的銅錢。唐明咽了口唾沫,把魚槍端得更高:“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那貓是哪里變出來的?你們,你們是,是式神使嗎?那個不會是貓又吧?你們跟著我們到海島上來,究竟想幹什麼?”

    管一恒愕然,實在沒想到唐明會把幼幼當成貓又,再一想不由得哭笑不得,恐怕唐明對天師的所有知識不過都來自什麼日漫,在他的腦子裏,貓形的妖怪也就只有貓又了。

    “我們不是什麼式神使。”葉關辰已經開口,“這也不是貓又,不過是我養的寵物。這島上可能還有別的人,你不要在外面走,趕緊回宿營地去,明天天一亮立刻離開這裏。”

    “鬼,鬼才會信你們的話!”唐明色厲內荏,嘴上說得強硬,腳下卻不由得退了幾步。

    管一恒沒心情跟他廢話,冷冷地說:“我們是來這島上找東西的,你不要妨礙我們,趕緊回去。”他話音未落,就聽見遠處的海岸突然傳來響亮的浪濤拍擊之聲,當即顧不上再理唐明,一拉葉關辰,轉身就走。

    唐明眼看著他們兩人的身影消失,這才相信這兩人真的沒有傷害自己的意思,長籲口氣放下了魚槍,用手背抹了抹臉上的冷汗,轉身往宿營地走,邊走邊想:這兩人行蹤實在太奇怪,不管怎麼樣,還是離他們遠一點為好,回去就跟林潔等人說說,明天天一亮立刻離開。

    他邊想邊走,絲毫也沒有注意到頭頂上漸漸出現了一片黑暗,那黑暗仿佛一隻眼睛慢慢張開,連周圍樹林和草叢裏的蟲鳥都沒了絲毫聲音。而後,裂縫裏忽然間伸出一個巨大的頭顱來,帶起了周圍的空氣像風一般吹動。

    唐明感覺到頭頂的風,這才漫不經心地抬頭。他的眼睛突然睜大,手裏的魚槍還沒舉起來,就被那個巨大的頭顱咬住了上半身,拖進了黑暗中。唐明的慘叫聲被悶在那張血盆大口裏,他的雙腿無力地蹬了兩下就不動了,裂縫合攏,地上只留下一杆魚槍和他的一隻鞋子。

    管一恒和葉關辰絲毫也不知道這邊的動靜,他們翻過山坡趕到另一邊海岸邊上,卻只看見一片空蕩蕩的海岸,海浪還是很高,但拍擊的聲音卻並不如剛才聽見的響亮,兩人忙活了一晚上,等於是一無所獲。

    幼幼在海岸邊上來回地嗅了一遍,很抱歉地轉頭沖葉關辰呦呦叫了幾聲,表示自己也沒能聞出什麼來。

    葉關辰把它抱起來,歎了口氣:“幼幼沒有找到線索。”

    管一恒看看天邊已經透出了一絲魚肚白,雨也不下了,索性把雨衣扯了下來:“那就先回去吧,先打發那些學生離開再說。”

    等他們回到宿營地,天已經大亮了,只是天空中還有陰雲,陽光落下來也黯黯的。

    學生們都已經從帳篷裏出來,又點起了火,正圍著火堆煮速食麵,一見管一恒和葉關辰回來,林潔搶先問:“唐明呢?”

    管一恒一怔,反問:“他沒回來?”

    “沒有呀!”林潔頓時有點急了,“你們三人都不在,我們還以為你們是一起出去的。”

    管一恒微微皺了皺眉,按時間算,唐明早就該返回宿營地了才對:“走,去找找他!”

    留下女生們和年輕船主在宿營地,男生們統統跟著去找唐明,然而他們一直走到管一恒之前遇到唐明的地方,也只找到了一杆魚槍和一隻鞋,而且那只鞋上,還沾著血跡。

 第69章 夾擊

    舊碼頭當初修起來的還算結實,雖然已經被棄置了幾年,但時常有上島來做野外探險的人使用,因此裏面居然還不是太髒。不過,經過管一恒這些人拖泥帶水地進來踩了一會兒,地面上也髒兮兮的沒法看了。

    但這時候誰也顧不上什麼髒啊乾淨的了,就連最注重外表的林潔也完全忘記了這件事,跟幾個女生一起擠在一個角落裏,其餘幾個男生站在她們前面一點,每個人的眼睛都死死盯著地上的那具屍體。

    蹲在屍體前面的,除了管一恒和葉關辰之外,就只有李老大了,剛才,也是他們三個人把屍體從水裏撈起來,並且帶到碼頭裏來的。

    李老大多年在海上,死人也是見過的,並沒有那些學生那麼脆弱,但面對著這具屍體,也有些心驚膽戰:“這是——”在海上淹死的、泡腫脹的屍體他見過,被魚撕咬得殘缺不全的也見過,但這一具……

    管一恒沉默地看了片刻,低聲向葉關辰說:“八歧……”

    這具屍體其實已經很難辨認身份了,因為不但身外的衣物都消失,連大部分皮肉也都仿佛被什麼腐蝕了,尤其是頭面部,已經露出了白骨,只殘存著些許組織,也難怪那些學生連一眼都不敢看。

    不過管一恒卻是見過類似的屍體的,雖然那時候屍體已經是乾乾淨淨的白骨,連點皮肉都沒有剩下,但原理其實是差不多的,那就是——都是被胃液消化過的。只不過那時候白骨是被騰蛇吐出來的,那麼依此類推,吐出這具屍體的,多半也是蛇類。

    葉關辰也輕輕點了點頭。蛇類的牙齒向內鉤,只要咬住了獵物,只有往下吞沒有往外吐的,所以獵物只有被吞入胃中之後才能再吐出來,因此造成了全身的腐蝕。除非在這個島上還有另一條妖蛇,否則,幾乎可以肯定寺川健就躲在這裏。

    “但是為什麼會這樣吐出來?”這根本就沒有消化完畢。而且以八歧大蛇的體積,小小一具白骨根本不必吐出來,應該是全部都會埋在肚子裏才是。

    兩人對看一眼,同時想到了眼前的疾風暴雨——八歧大蛇一定是受到了驚擾,才不得不把屍體吐出來的!

    管一恒一把抓起了魚槍:“走!”

    葉關辰抓起另一把魚槍遞給李老大,同時從自己背包裏拿出一個金屬圓筒,打開來,裏頭是四根黑色的短箭。他將兩支箭交給李老大,低聲說:“大叔,這裏交給你了,大家不要隨便出去,但如果看見有陌生人來,立刻想辦法撤離藏起來。這個裝在魚槍裏,如果看見什麼怪物,可以用來射擊。”

    李老大心裏也緊張得很,尤其是聽見怪物兩個字。但他畢竟是闖過海的人,知道有的時候害怕根本沒用,因此定定神點頭,接過魚槍和短箭,又忍不住問了一句:“是,是什麼怪物?”

    葉關辰沉吟了一下,低聲說:“不是人的……”

    李老大後背上唰地就起了一層冷汗。葉關辰這話說得低而從容,但就是這麼輕描淡寫的話,才更讓人頭皮直炸,因為這更能說明,葉關辰說的怪物,並不是拿來嚇唬人的,而是確有其事。也就是說,他們真的可能要面對一個怪物……

    饒是李老大向來以膽大見識廣而自傲,一時也是心臟撲通亂跳,等醒過神來,管一恒和葉關辰已經消失在風雨裏了。李老大雙手微有些發抖,低頭去看手裏的魚槍——真要有怪物,這魚槍能對付得了?

    他心裏忐忑,手上抓得就重,忽然覺得葉關辰交給他的短箭上頭坑坑窪窪的並不光滑。

    屋外還是風狂雨驟的,天光黯淡,只有視窗勉強還有點光線。李老大拿著短箭走到窗口照了照,在黯淡的光線裏,那烏黑的短箭上卻突然泛起星星點點的金光來。

    李老大嚇了一跳,再看時金光卻又消失了,仿佛他剛才看錯眼了似的。不過他從前就有海鷂子的綽號,說的就是他眼力好,現在雖然年紀已經不小,視力卻半點沒有衰退,自信絕對不會看花眼,再仔細瞧瞧,就發現短箭表面並不是陳舊的坑窪或腐蝕,而是刻了許多古怪的花紋,剛才那星星點點的金光,就是從這些花紋裏透出來的。

    李老大畢竟見識得多,雖然認不出來這些花紋是什麼,但隱隱約約的已經猜到這短箭上頭有點古怪。只是他念頭剛剛動了一下,就想到這短箭倘若真的有玄機,正說明那“怪物”也是真實存在的,頓時又起了一身冷汗,再也顧不得想別的,連忙去琢磨碼頭附近有什麼地方可以躲藏了。

    管一恒和葉關辰並不知道李老大這一番心思的變化——即使知道也顧不上了。碼頭建的地方在避風處,離開了碼頭,風雨更加兇猛,打在臉上連眼睛都要睜不開。

    管一恒辨別了一下方向,抬手指了指,側頭看了葉關辰一眼。這種大風大雨之中,要說話都要破著嗓子吆喝,還未必聽得清楚。

    不過葉關辰顯然是用不著他放大喉嚨喊叫的,只看了一眼他指的方向就點了點頭,拔腳就走。雖然四面都是風雨,但倘若仔細觀察,會發覺管一恒所指的方向風雨最大,也就是說,如果有什麼問題,多半就在那裏。

    大公島整體來說並不很大,雖然風雨交加,但管一恒和葉關辰兩人都是訓練有素,很快就翻過了山頭,靠近了海島另一邊。

    越往前走,風雨越大,海濤拍岸的聲音如同驚雷一般,震耳欲聾。管一恒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眯起眼睛向前看去——天地已經因為風雨變成了灰白色,眼前仿佛掛了一重重的簾幕,但隱隱約約仍舊能夠看見,前方鐵灰色的海面上,如山的巨浪之間有個龐然大物在翻騰。

    那個東西,如果換了別人大概一時還看不出來是什麼,但對管一恒和葉關辰來說,簡直再熟悉不過了——八歧大蛇!

    此刻,八歧大蛇已經將所有的八顆頭都露了出來,小山一般的身體在海面上翻滾,所到之處海水下陷,十幾米高的海浪拍在上面都絲毫不動。

    轟!八歧大蛇有三顆頭同時揚起,口中噴出三股水柱,對著前方的海浪射去。仿佛一隻巨手般拍過來的大浪與水柱相撞,轟然巨響中雙雙崩塌,濺起的水沫有半天高。

    葉關辰猛地拉了一下管一恒:“看!”

    海浪崩塌,青灰色的海水向兩邊分開,露出一抹金色來。開始只是一線,隨即便越升越高,竟是一條大魚的脊背。

    赤金色的脊背不停地上升,仿佛從海面上浮出的潛艇一般,轉眼就升到了三米多高,這才露出了頭部——那不是魚頭的模樣,隆起的鼻子,生著利齒的嘴,還有兩根長須,分明是一隻龍頭,只是額上未曾生角。

    大魚的尾部也同時露出來,那倒確實是一條魚尾,只是大如半片礁岩,輕輕一擺動就是一陣大浪。

    八歧大蛇共有八個腦袋,三個腦袋噴過了水,還有五個腦袋蓄勢待發虎視眈眈,一見大魚露出頭部,立刻張開大口,五道水柱直噴過去。

    大魚張口長嘯,嘯聲居然雄渾悠長,傳出很遠,即使在風雨之中也聽得清清楚楚。隨著這聲長嘯,風雨更急,海面上猛地升起一道浪牆,將八歧大蛇噴來的水柱又擋了回去。

    管一恒眯著眼睛,心跳有些加快。龍頭魚身,噓氣成雨,鼓鬣生浪,這正是蚩吻!

    各種怪物他也不知見過了多少,有圖冊上看過的,也有自己親眼目睹的,但蚩吻乃是龍之子,比起其餘妖物來自是不同,就算早聞大名,從圖冊上看過,現在猛然出現在眼前,也讓人不由得激動。

    八歧大蛇從塊頭上來說比蚩吻要大許多,但海卻是蚩吻的地盤。八歧大蛇想用巨大的身軀去威壓,海水卻先隔絕了一部分力量;要噴水去沖,蚩吻同樣能揚風鼓浪,反而製造出巨大的漩渦,要將八歧大蛇拉入水中。

    八歧大蛇代表的同樣是水的力量,但終究是陸上之水,真到了海中,它能游泳,也能閉氣許久,可如果真被拖入深水,終究還是會死。只不過這是在島嶼附近,與真正的深海還是大有區別,所以蚩吻一時也奈何不了八歧大蛇,雙方纏鬥不止,拼的就是誰先耗盡力氣。

    妖獸之間的戰鬥,常人極難插手,除非道行高到出手就能鎮懾雙方,否則被捲進去自己都要粉身碎骨。管一恒握了握手掌,沒有宵練劍,他也沒有把握對付得了八歧大蛇。

    手被拉了一下,葉關辰修長的手指在他手心裏劃起來:寺川健。管一恒瞬間恍然——擒賊先擒王,對付式神,當然是先對付式神使了。

    這裏是一處峭壁,壁間本來居住著許多海鳥,但現在風雨交加,海鳥們似乎都被嚇住了,全部縮在巢穴裏連頭都不露。

    這樣的惡劣天氣,說起來對找人是很不利的。四周都是灰濛濛的,要找到一個不知隱藏在哪里的人,實在太過困難,就連小天狗幼幼都難以憑著氣味來辨別痕跡。

    不過,也許正因為天氣惡劣,又或者以為唐明的屍體足夠嚇住那群學生不敢出來亂跑,也或者是根本沒有把他們放在心上,所以寺川健也有幾分大意了起來。他雖然把自己隱藏在一處礁石裂隙之中,但從崖頂往下看卻很容易發現,尤其是他的右手處,隱隱閃著一團金光。

    “是金翅大鵬。”葉關辰幾乎是貼在管一恒的耳朵上說話,呼出的熱氣在冰冷的風雨裏格外明顯。

    雖然知道情勢緊迫,但管一恒還是覺得從耳朵到心裏都像有根線扯著似的癢了一下,他趕緊壓了壓心神,眯起眼睛看過去,果然發現那團金光看起來像個鳥頭,還不時地輕輕動一下,仿佛隨時準備出擊。

    “金翅大鵬——”管一恒沉吟著,手指下意識地在地面上劃了幾下。從這裏,葉關辰可以隨便放出一隻妖獸去攻擊寺川健,但無論睚眥還是騰蛇,對金翅大鵬都多有忌憚;如果換了可以克制金翅大鵬的幼幼,又不能對寺川健造成太大傷害。何況金翅大鵬能飛,如果驚動了寺川健,借著金翅大鵬逃走,那麼下次再找到他,又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寺川健應該是想用金翅大鵬去對付蚩吻。”葉關辰看明白了管一恒劃的攻擊路線圖,低聲說。

    僅靠八歧大蛇自己,只能跟蚩吻打個平手,但如果金翅大鵬在適當的時機配合出擊,便穩占上風了。金翅大鵬不但是龍蛇的剋星,對魚類也有天然的克制,蚩吻既是龍之子,又有魚形,即使寺川健召喚出的金翅大鵬並非本體,不可能發揮百分百的威力,但伺機一擊,蚩吻也必定要吃大虧的。

    “他野心倒確實不小——”管一恒冷笑了一下,“沒能捉到九嬰,又來打蚩吻的主意了。”這次,絕對不能讓他跑了。

    風雨呼嘯,打得人睜不開眼睛。八歧大蛇似乎漸漸疲倦,小山一樣龐大的身體在海中的翻滾慢了下來,掀起的海浪越來越低,隱隱約約的還有些退卻的意思。蚩吻卻興奮起來,更加用力地擺動尾巴,咆哮嘶吼掀起了沖天的巨浪,打得八歧大蛇搖搖晃晃,似乎隨時都會沉下去。

    八歧大蛇的八個腦袋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模糊直至消失,顯然是打算逃跑回黑暗之中。蚩吻怎麼肯放過它,巨大的身體終於從海浪中不斷地升起,直到整條赤金色魚身都露在了海面上,前端的龍頭張開大口,噴出一道螺旋形的水柱,向著八歧大蛇纏了過去。

    就在這水柱噴出的瞬間,一道金光閃起,幾乎是一眨眼就到了蚩吻上方。兩扇巨大的翅膀憑空張開,將半邊昏暗的天幕都映成了淡金色,金翅大鵬嘴爪齊出,兩隻巨大的鷹爪抓住蚩吻的魚身,宛如垂天之雲般的翅膀用力扇動,就要將蚩吻硬生生地提出水面,那精鋼般堅硬的彎喙,則閃電般啄向蚩吻的一隻眼睛。

    鷹類天生便是蛇類魚類的天敵,金翅大鵬雖然不是本體,但這突然襲擊也穩占了上風,一刹那間,蚩吻的大半個身體都被提出了海面,只剩下尾巴在海水裏攪動著,掀起拍天的巨浪。

    寺川健身體下意識地往前一探,雙手緊握,呼吸也粗重了些。蚩吻張開大口,噴出一股股水柱,讓金翅大鵬不得不偏頭躲避,不能立刻啄到它的眼睛。但旁邊八歧大蛇已經重新探出八顆腦袋,以水壓水,使蚩吻左支右絀,明顯不敵了。

    “好,很好!”寺川健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一手緊握胸前的蛇骨,另一手握著召喚金翅大鵬的符咒,竭盡全力控制兩隻妖獸。這符咒只有最後這一次使用機會了,如果這樣還拿不下蚩吻,那就再也沒有辦法了。不過,勝利已經在眼前,金翅大鵬已經將蚩吻的身體完全提出了海面……

    嗖!一聲輕微的響聲讓寺川健猛地一驚。

    蚩吻在半空中瘋狂地掙扎著,令風雨更加狂暴,也掩蓋了其他的聲音,以至於這響聲到了身邊,寺川健才發現。他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讓,但身處石縫之中,移動距離也是有限,才動了一下,一道金光已經飛到了眼前。

    金光忽然一分為七,叮叮噹當連環互撞的聲音裏,濺出數點火星,正好落在召喚金翅大鵬的符咒上。符咒是寫在薄綿紙上的,幾乎是見火就著,幾點火星一濺上去,立刻出現了幾個焦洞,火苗噌地竄了起來,即使雨水都沒能打滅。

    “不!”寺川健大驚失色,連忙去撲打火苗。但這符咒又輕又薄,用力大了可能直接扯碎掉,他只有雙手合攏,手掌上冒出一層淡淡的水霧,籠住了符咒。之前在狂風暴雨裏都沒能熄滅的火苗被他這麼一握,竟然就化為了一縷白煙消失了。

    寺川健在遇襲的瞬間,就已經召喚八歧大蛇回到身邊守護。金翅大鵬已經穩占上風,八歧大蛇在不在旁邊都已經不要緊了,還是回來保護自己要緊。但就在他雙手去撲握火苗的時候,他的手就離開了懸掛在胸前的蛇骨。

    這一瞬間,一條深棕色的小影子不知從哪里躥了出來,一跳就跳到了寺川健肩上,小腦袋輕巧地一伸,將那塊蛇骨咬在了嘴裏。

    八歧大蛇的骨頭中曾經孕育過天叢雲劍,其堅硬可想而知。寺川健這塊遺骨又是取自蛇頭,就是用電鋸來切割都不易切斷,可是這個小影子只是輕輕一咬,堅硬無比的蛇骨就發出哢嚓一聲脆響,隨之呼應的,就是八歧大蛇的一聲嚎叫……

 第70章 崩潰

    這個突然跳出來的小影子,當然就是小天狗幼幼了。

    所謂一物降一物,要是讓幼幼直接去咬人,它的小尖牙也許只能帶來一隻普通小貓一般的傷害程度,但咬起妖獸來可就另說了。八歧大蛇的蛇骨雖然堅硬,但在幼幼的小牙之下,也清脆地哢嚓一聲,就被咬出了一個洞。

    蛇骨是用特製的絲繩串起掛在寺川健胸前,這個卻是幼幼扯不斷的,因此它一擊得手,立刻四爪一蹬,從寺川健肩頭躍起,幾下就蹬著石頭縫兒跳開了。寺川健來不及抓它,連忙低頭去看胸前的蛇骨,只見白玉般的蛇骨中間被咬出三個小眼兒,一道道裂縫從這三個小眼周圍伸展開去,整塊蛇骨看起來隨時都可能碎裂。

    八歧大蛇在剛才的召喚中已經閃現到了懸崖底下,但蛇骨被咬裂,八歧大蛇如同身受,小山般的身體上都出現了暗黑色的裂紋,八個腦袋一起發出了痛苦而憤怒的號叫。

    寺川健連忙又騰出一隻手,緊緊握住了蛇骨。如果蛇骨碎裂,八歧大蛇受創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將失去去八歧大蛇靈體的控制權,到時候八歧大蛇由於痛苦而發起瘋來,說不定連他都會攻擊。

    一邊迅速念動咒語,想要修復一下裂開的蛇骨,寺川健一邊抬頭往山崖頂上看去。他已經認出了幼幼,而能指揮這只小天狗的,當然就只有葉關辰。

    這一抬頭,寺川健就發現了懸崖頂上的兩個人,頓時心裏一緊,險些就要破口大駡起來。他真是想不到,怎麼會在這裏又碰到了管一恒和葉關辰,還偏偏是在捕捉蚩吻的關鍵時刻!之前他明明在這島上藏了將近一個月都沒有被人發現,沒想到還是沒有擺脫這兩個人。

    放棄嗎?寺川健遲疑了一下。理智上來說,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立刻召回金翅大鵬,再加上八歧大蛇,一隻妖獸擋住管一恒和葉關辰,另一隻妖獸就可以帶著自己逃跑。但金翅大鵬已經擒住了蚩吻,如果再拖延幾分鐘,就可以將蚩吻控制住,那時候……

    這一閃而過的貪念讓寺川健握住蛇骨的手勢變了變。他本來打算邊修復蛇骨,邊讓八歧大蛇帶著他逃走,但現在卻換了個攻擊的手勢,八歧大蛇頓時昂起八個腦袋,齊齊噴出水柱,頓時八條水龍猛地向懸崖頂部撲去,這樣的力道,就是一塊石頭也能被打成兩截。

    葉關辰長身而起,對撲面而來的水龍視如不見,只是在手腕上輕輕一抹,頓時一道淡金光芒沖出,睚眥在半空中一個盤旋,八條水龍就像泄了氣一樣,頓時軟了腦袋,並沒有沖到管一恒和葉關辰面前,就垂了下去,打得懸崖上一片劈啪之聲。

    睚眥長嘯,頭頂那灰色的雨雲陡然向中間彙聚,顏色深黑,只聽一聲轟鳴,一道閃電從雲層中直劈下來,正劈在八歧大蛇噴出的水柱上,再順著水柱,擊中了八歧大蛇。

    這樣一道閃電,還不足以給八歧大蛇致命的打擊,但被電擊的滋味卻實在不好受,八歧大蛇頓時翻騰起來,掀起了更高的波浪,砰然拍擊上了懸崖。

    這可不像是從蛇口裏噴出的水柱那樣方向明確,波浪可是不認人的,寺川健在低處,可算是首當其衝,迎面就被海水重重拍上,險些閉過氣去。他下意識地抬起雙手擋在面前,卻忘記了手裏還捏著一張符咒。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不過是一呼一吸的時間,剛才飛開去的七枚古錢,在懸崖上突起的石塊間叮噹撞了幾下,居然全部又彈了回來。恰好是一個浪峰過去,這七枚古錢再次連環相撞,又撞出數點火星,全濺在了寺川健手中的符咒上。就在寺川健滿臉海水,連眼睛都還沒完全睜開的時候,綿紙製成的符咒已經冒起火苗,焦了一半。

    剛才這張符咒已經被燎出了幾個焦洞,因為都在符紙的外緣,金翅大鵬尚且沒有受到太多波及,現在這一下子卻是焦了半邊,遠遠空中的金翅大鵬羽毛上竟也隨之燎起了一層火苗。

    這下子真是突如其來,金翅大鵬正專心致志對付蚩吻,哪里想到自己身上會突然起火?這火又不比直接打在它身上的,倘若是那樣,金翅大鵬是光明之鳥,並不畏火,縱然是九天雷火,它也有一身鋼羽能抵擋。可這火燒的卻是召喚它的符咒,符咒燒焦,便如身受,乃是從內向外燒來,金翅大鵬一聲痛唳,雙爪一松,蚩吻撲通一聲落回海中,濺起了小山一般的巨浪。

    寺川健眼睛還沒睜開就聽見金翅大鵬的叫聲,心裏知道不好,顧不得眼睛被海水刺得發痛,強行睜眼一瞧,就見自己手裏的符咒已經焦了一半,顯然是不能用了。

    寺川健心裏頓時就是一涼,頭腦卻異常地清醒。這張符咒只能用三次,這次即使不被燒毀,他也不可能再召喚出金翅大鵬了,因此要說可惜,其實也沒有多可惜。不過如此一來,蚩吻是根本不可能捕捉到了,那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趕緊逃命——沒了金翅大鵬,只靠八歧大蛇,他可沒信心能抵擋得住葉關辰那些層出不窮的妖獸!

    當機立斷,寺川健立刻就爬出石縫,一邊竭力控制著金翅大鵬返回,一邊就往下跳。蚩吻雖然已經脫離了金翅大鵬的雙爪,但也受了傷,何況並未被葉關辰等人收伏,也還不能為其所用,暫時不足為懼。

    金翅大鵬回守,葉關辰只能放出天狗抵禦。但天狗禦凶,不分彼此,睚眥騰蛇之類也是凶物,要用天狗,就不能用它們。只要八歧大蛇能帶著他迅速潛入水底,還是可以像上次一樣逃脫的,畢竟八歧大蛇也是水之妖獸,水遁並不難。

    如果他這個主意早那麼幾分鐘定下來,或許真的就奏效了。可惜就是那麼一刹那的貪念,讓他失去了最好的時機。

    八歧大蛇雖然被雷電擊中,但其鱗甲如同土石一般堅厚,雖然痛苦卻還能夠抵受,因此在寺川健的控制之下,最中間的一個腦袋便豎起脖子迎上來,張開大口便要將寺川健含進嘴裏。而金翅大鵬則在寺川健最後孤注一擲的控制之中,帶著半身火苗向懸崖頂部的葉關辰和管一恒撲過來。

    然而出乎寺川健意料之外,葉關辰並沒有放出小天狗幼幼,倒是管一恒陡然起身,手裏托著一件東西,對準了金翅大鵬。

    金翅大鵬呼嘯而來。這已經是符咒最後一次有效了,寺川健索性全力催動,毫無顧忌,故而聲勢更是驚人,尚未到眼前,已經帶得懸崖上飛砂走石,連蜷縮在石洞裏的海鳥都驚恐地哀叫起來,有些甚至被風卷了出來,往懸崖下摔去。

    管一恒卻站得穩穩當當。撲面而來的疾風吹得他衣襟亂飛,他只微眯著眼睛,雙手平平端著那件黑乎乎的東西,直到金翅大鵬已經撲到眼前,才陡然手指一動。

    一道烏光直射金翅大鵬,明明是烏塗塗的一件東西,在半空中卻忽然星星點點地亮起了金光。金翅大鵬開始並沒有將這東西放在眼裏,隨意就用爪子去抓。在它看來,這東西毫不起眼,雖然發射速度還不算太慢,但凡鐵又能耐它何?

    只是沒料到,這東西才抓到爪子裏,那星星金光便陡然爆了開來,宛如四面飛出的一把把小刀子,在半空中隱約現出一隻狸貓模樣,正是天狗之相!

    這就是葉關辰為魚槍制做的幾柄特殊鋼叉,這一柄裏借的卻是小天狗幼幼的靈相。自從知道寺川健手中有金翅大鵬,葉關辰就琢磨過如何對付。雖然之前他也沒想到會在大公島碰上寺川健,然而有備無患總是好的,所以就帶上了。

    借靈之物,自然沒有幼幼真身的效果好,然而卻有一樣好處——不會影響到己方的睚眥和騰蛇。金翅大鵬一爪抓住了鋼叉,金光幻化的天狗靈相就一口咬了上去,正好咬在那只堅逾金鐵的爪子上。明明不見什麼傷口,金翅大鵬卻發出一聲吃痛的長鳴,顧不上去攻擊管一恒,連忙伸嘴去啄那半空中的靈相。

    寺川健人在半空,已經看見了幻化出來的天狗靈相,頓時暗叫不好,索性雙手一揉,整張符咒都在他手中爆開,半空中的金翅大鵬一聲長鳴,身周羽毛陡然炸開,仿佛變大了一圈兒,幼幼的靈相都被推了開去。金翅大鵬一雙鷹眼變得血紅,居然連靈相都不管了,瘋狂地沖著管一恒就撲了過來。

    雖然事出突然,但葉關辰早有準備,睚眥還盤旋在上空,雖然不敢正面迎戰,但一見金翅大鵬發瘋,立刻一擺尾巴,平空一道紫電就劈在金翅大鵬身上。同時幼幼的靈相翻身撲上,張口就咬。

    兩下夾擊,金翅大鵬乃是符咒所召,剛才符咒還燒了一半,能堅持到現在已經不易,只聽一聲轟響,金翅大鵬炸成一團耀眼的金光,將半空中幼幼的靈相都炸了個粉碎。空氣中灼熱如火,睚眥已經受不了,一頭紮進葉關辰手腕上的龍鱗之中,再也不肯出來了。

    管一恒和葉關辰也下意識地閉眼閃躲,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寺川健已經被八歧大蛇接住,含在了一個腦袋的大口之中,正往海中沉下去。

    寺川健站在蛇口之中,一手扶著一根蛇牙,冷冷地看著懸崖上的兩個人。這次中國之行算得上大敗而歸,妹妹死了,式神也折了不少,全都拜這兩人所賜!這次讓他安然歸去,總有一天他會捲土重來,報了今天這仇!

    海面下陷,八歧大蛇巨大的身體已經有大半沉進了水中,只剩下幾個腦袋還在水面上。距離懸崖很遠,就算葉關辰叫出騰蛇,也來不及趕過來了。何況騰蛇雖然能入水,卻不是水生之妖,真要入了海,也不是八歧大蛇的對手。而蚩吻尚在遠處,身上被金翅大鵬的鐵爪抓出幾個洞,正在療傷——沒有人再能攔住他了。

    寺川健還沒想完呢,忽然嘩啦一聲巨響,一條長龍挺出水面,頓時四周海水波動起來,變成一個巨大的漩渦,開始撕扯八歧大蛇的身體。

    什麼東西!寺川健駭然轉頭,正聽到一聲馬嘶般的長鳴——馬銜!這東西什麼時候出來的!

    馬銜當初在長島附近築巢產卵,曾經被八歧大蛇攻擊過。雖然它的卵已經受了石油污染,實際上是孵不出來的,但馬銜自己並不知曉,對妨礙它產卵的八歧大蛇可是一直記恨在心,這時候被管一恒放出來,面對八歧大蛇可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連個招呼也不打,就全力攻擊起來。

    馬銜雖則生了龍身,但比起八歧大蛇來還是小得太多,倘若撕咬起來其實並不能給八歧大蛇造成什麼傷害。然而馬銜是海中精怪,操縱海水得心應手,此刻繞著八歧大蛇不停遊動,帶起的海波如同無數隻手撕扯著八歧大蛇的身體,帶著它往水下直墜。

    寺川健開始嚇了一跳,覺出馬銜的意圖之後倒松了口氣。本來八歧大蛇也要潛入海中逃走的,有馬銜在,蚩吻一時無法插手,反倒是好事。馬銜再能操縱海水,畢竟體型比起八歧大蛇來小得太多,不足為懼。

    大公島離得越來越遠,八歧大蛇已經完全沉入水下,含著寺川健的蛇口閉合,寺川健最後往外看了一眼,滿意地笑了笑。雖然他已經看不見管一恒和葉關辰了,但想也想得到,這兩人必然是一臉的憤怒遺憾卻又無可奈何。不過有點兒奇怪,為什麼他們派出的是馬銜而不是睚眥?就算睚眥被金翅大鵬傷到了,不是還有九嬰嗎?論殺傷力,九嬰比馬銜那是要強多了。莫非這兩人真糊塗了?可惜啊,這麼一點糊塗,便是滿盤皆輸,給了他東山再起的機會。

    寺川健心中微喜,不過還沒等他多喜上幾秒鐘,就聽見一聲極其輕微的碎裂之聲。說起來,這聲音幾乎不是響在他耳朵裏的,而是由於式神使與式神之間的聯繫,而令式神的任何一點變化都會響在他心裏——那是蛇骨碎裂的聲音。

    寺川健覺得自己的頸椎似乎僵硬得難以轉動,連低頭去看看胸前都有些困難。怎麼會?不過是被那只小天狗咬了一口而已,剛才明明還沒有碎裂的……

    細微的聲音再次響起,寺川健死死盯著胸前的蛇骨,那上頭一條條細細的裂紋從幼幼的牙洞處延伸開去,已經佈滿了整塊蛇骨。

    寺川健哆嗦著手握住蛇骨,卻不敢用力。就這麼握著的時候,他都能感覺到蛇骨在不停地開裂,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擠壓著蛇骨,馬上就要將它壓成碎片。

    有什麼力量在擠壓蛇骨?寺川健茫然四望。他身處蛇口之中,並無外力攻擊,蛇骨怎麼會自動碎裂?

    八歧大蛇忽然發出了一聲沉悶的嘶叫,蛇口張開一條縫,海水立刻湧進來,撲了寺川健一頭。冰涼的海水一撲,寺川健突然明白了——的確沒有外力在擠壓蛇骨,可是卻有外力在擠壓八歧大蛇的本體——海水!

    八歧大蛇是由蛇骨召喚而來,因此它與蛇骨乃是兩位一體,攻擊蛇骨可以傷到八歧大蛇的本體,同樣的,攻擊八歧大蛇的本體也能傷及蛇骨。此刻馬銜掀起的巨大漩渦,正在絞壓著八歧大蛇,也就同樣擠壓著蛇骨。

    如果換了從前,堅硬無比的蛇骨怎麼會懼怕這點壓力?可是現在,蛇骨已經被幼幼咬裂,八歧大蛇又反復遭受攻擊,此時再施加以外力,等於是給駱駝壓上了最後一根稻草——馬銜的攻擊放在平時可能無足輕重,但現在……

    “不……”寺川健只覺得眼前發黑,連忙握緊蛇骨,催動八歧大蛇上浮。現在他也顧不得管一恒和葉關辰了,甚至顧不得在海面上讓馬銜看見他會怎麼樣,他只知道現在如果八歧大蛇不上浮,他就會葬身海底!

    八歧大蛇沉悶地嘶吼著,聲音在海水中傳出去很遠。它竭力想上浮,但越是要上浮,就越是要與漩渦對抗。那些海水撕扯的力量在它身體內部引發了崩塌,開始只是一點點,好像堤壩上滾落一些砂礫;然後滾下的砂礫越來越多,接著是一些碎石,堤壩開始慢慢鬆散;最後大塊的石頭崩落,堤壩搖晃著,開始崩塌……

    寺川健驚駭地看著八歧大蛇的口腔佈滿了裂紋,並一塊塊地虛化,像一間牢固的房間出現了無數個洞口,海水從那些洞口裏湧進來,更加速了崩解。

    “不……”寺川健下意識地握緊了手,然後在他手中,蛇骨輕輕一震,化成了一把灰塵。

    隨著蛇骨化灰,八歧大蛇的本體也被海水攪得粉碎,寺川健連聲音都沒有發出,就被巨大的漩渦卷了進去,拉向海底……

 第71章 捕捉

    從懸崖上看過去,遠遠的海面上出現了一個下陷的大坑,仿佛水底下藏了一台巨大的洗衣機一樣,除了馬銜還在漩渦邊上得意地遊動,沒有什麼東西能從漩渦裏逃出來。

    管一恒仍舊緊握著魚槍,並未因此就放鬆警惕:“死了?”

    “等我看看。”葉關辰手指在貝殼上輕輕劃動,馬銜一頭紮進了漩渦裏。隨著它下潛,葉關辰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層藍色的薄霧,如果細看,還會發現他的瞳孔散開,似乎映出海水的波紋和水底的礁石,人也微微晃動,仿佛在水中浮動似的,有些站不穩腳跟。

    管一恒一隻手緊握魚槍,另一隻手攬著葉關辰的腰。剛才指揮馬銜的當然是葉關辰,他雖然能捕捉馬銜,但還遠不到能操縱妖獸的程度。

    不過用來指揮馬銜的媒介就是那枚貝殼了。現在這貝殼還用一根皮繩掛在他脖子上,所以葉關辰的手握著貝殼,就等於是貼在他胸膛上。隨著葉關辰手指在貝殼上劃動,也就不可避免地會摩擦到他的皮膚。

    葉關辰的手有些涼。他手背保養得很好,手掌和指腹卻有薄繭,偶爾劃過的時候有些粗糙……管一恒下意識地收緊了手臂,覺得胸口癢癢的,似乎有星星點點的小火苗要燒起來。

    “死了。”葉關辰忽然吐出一口氣,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那層藍翳已經消失,但瞳孔仍舊散著,一時無法聚焦。借用妖獸的眼睛,哪里是那麼容易的事。

    “怎麼樣?”管一恒連忙收斂那些意馬心猿,另一隻手也環過來扶住葉關辰的肩頭,“頭暈嗎?”

    “沒事。”葉關辰眼前的視野是一片灰白色,但他腦海裏還保存著剛才在海底通過馬銜雙眼看見的情景——寺川健被水流捲進了兩塊礁石之間的縫隙,卡在了那裏。從他的表情和姿態都能看出,他曾經竭力掙扎過,但徒勞無功。沒有了式神,人的力量實在太渺小,既掙不脫洶湧的漩渦,也打不碎堅硬的礁石,更不可能長時間不呼吸。他只能在海底無聲無息地死去,最後被魚蝦分食乾淨。

    “把馬銜收回來,我們去追蚩吻。”葉關辰閉上眼睛,摸索著管一恒胸前的貝殼。對馬銜來說,管一恒也是仇人之一,剛才有八歧大蛇在拉仇恨,它還能聽從葉關辰的操縱,現在八歧大蛇沒了,倘若被它聞到管一恒的氣味,指定要反戈一擊。畢竟沒有經過長期馴化,葉關辰可不能保證像控制睚眥一樣控制好馬銜。

    馬銜長長的身體浮上海面,被一縷紫光網住。它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就是這股味道的主人,在它的巢穴裏干擾過它產卵!不過沒容它掙扎,紫光便已經收緊,馬銜不甘地嘶叫了一聲,被拉回了貝殼之中。

    “你的眼睛——”管一恒遙望海面。蚩吻旁觀了八歧大蛇的消亡,現在已經向深海遊去。它金光燦爛的背脊浮在海面上,對大公島似乎還有些戀棧。

    蚩吻喜歡海面上的陽光,從前它最喜歡的就是躺在寧靜的水面上,讓陽光將巨大的身體照耀得如同真金一般璀璨。只可惜如今已經沒有它這樣悠閒曬太陽的地方了,這樣巨大的異獸如果出現在水面上,用不了多久就會被人類越來越發達的探測手段發覺,從而引來追蹤和捕捉。

    它一度曾經逃進深海,但深海的水是那樣冷,陽光透不進深深的海底,四周那些魚類都長得奇形怪狀,並不是它從前所熟悉的。淺海的陽光和溫暖的海水吸引著它,最終來到了大公島。

    大公島周圍雖然是上好的漁場,免不了有無數的漁船日夜出沒,但島嶼周圍地形複雜,大公島又被列入自然保護區,因此島嶼周邊反而相對安靜,也有豐富的食物,對蚩吻來說簡直如同桃源。只可惜這個美好的地方,如今已經被打破了寧靜……

    “追!不能讓它逃進深海,否則我們就沒有機會了。”葉關辰用力眨著眼睛,“我的眼睛過一會兒就能恢復,現在萬萬不能讓它逃了!”

    此刻海上的風雨已經停息,只剩下浪濤依舊很大,將李老大這只遊玩用的鐵皮小船拋上拋下,仿佛在耍弄玩具一般。

    蚩吻對這麼一條小船並不在意,一邊向深海遊去,一邊還有些眷戀地不時回望大公島,每次一回頭,就掀起數米高的巨浪。

    葉關辰被晃得站都有些站不穩。他的視線還是散的,再被這麼一晃,一陣陣的頭暈噁心:“這樣不成,得把鎮水珠拋下去。”

    收伏蚩吻與收伏馬銜在原理上是一樣的,同樣要用鎮水之物將其困住,然後施以符咒。可是蚩吻體積之大,比馬銜何止大了數倍,要想在它身周安下鎮水珠,單是繞它一周就得花不少時間,更不必說蚩吻還在遊動,這邊鎮水珠才安下幾顆,那邊蚩吻已經遊出幾十米開外了,這如何布得了符陣,困得住蚩吻?

    管一恒緊皺眉頭,將航速提到最大,勉強算是跟上了蚩吻,但若想在短時間內繞著它轉一周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且船速太快,船便不穩,幾次都被海浪打偏,還有一次轉彎過快,險些翻了過去。

    “有什麼能拖延一下蚩吻?”管一恒看著蚩吻再次回頭瞧了一眼大公島,那巨大的腦袋升出水面,僅頭頂一對龍角之間的空處,就有一張桌子那麼寬,若是一個人踩上去,簡直綽綽有餘。

    葉關辰摸了摸手腕上的燭龍鱗:“騰蛇還可以,九嬰在海中只怕施展不開。”

    管一恒目光銳利閃亮:“只要騰蛇能纏住蚩吻一會兒就行!把鎮水珠都給我!”

    蚩吻體積龐大,葉關辰準備的鎮水珠足有二十七顆,每三顆用細銅鏈相聯,如果細看,那銅鏈的每一環都扭成特殊的形狀,連在一起便是一串符紋。二十七顆鎮水珠,足足有十幾斤重,裝起來也是一大包。葉關辰把包遞給管一恒:“你想怎麼做?”

    “到蚩吻身上去。”管一恒將包纏在腰上,緊了緊腰帶,“從蚩吻頭上向四面拋出鎮水珠,要比繞著蚩吻安放更快。”

    葉關辰嚇了一跳:“這太危險!”就是老虎頭上拍蒼蠅都險而又險,更不必說蚩吻這樣的上古妖獸了。即使蚩吻什麼都不做,只要往水裏一沉,管一恒就得被它帶下去活活淹死。

    “這是最好的辦法。”管一恒握緊手裏的魚槍,“把騰蛇召出來吧,即使不能成功,你總有辦法把我救回來的不是嗎?”

    葉關辰可沒那麼大的把握。關鍵時候他是能強催妖獸,但有時生死只在一瞬間,誰也不敢說就一定能來得及。但管一恒所說的卻是唯一的辦法,否則他們恐怕只能眼睜睜看著蚩吻逃走。

    “實在不行……”葉關辰覺得自己想退縮了,從前他十五歲就跟著父親出生入死,那時候仿佛也不知道什麼是害怕,今日卻有些膽怯了,“沒有蚩吻,還有別的妖獸……”如果管一恒遇險而他救援不及,那等於是要看著管一恒死在他眼前。

    “別擔心。”管一恒用力握了一下葉關辰的手,“我們一定能行!”蚩吻這樣的上古龍子,哪里是普通妖獸能頂替得了的,再說又到哪里找那麼多妖獸來頂替?真當妖獸是大白菜一棵又一棵嗎。

    葉關辰用力眨著眼睛,還有些模糊的視野裏映出管一恒的臉。這些日子天天頂著太陽在海上跑,管一恒又曬黑了一層,越發顯得眼睛黑白分明,亮如星辰。雖然腳底下的船板晃得厲害,管一恒卻站得穩穩的,仿佛一座山峰一般穩當可靠。葉關辰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輕輕應了一聲,在燭龍鱗上輕輕一抹,喚出了騰蛇。

    騰蛇對蚩吻倒不如對睚眥那麼忌憚,一被喚出來,就伸展身軀想要纏繞到蚩吻身上去。

    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來,蚩吻也吃了一驚,立刻猛烈地拍打著尾巴掙扎起來。蚩吻身軀龐大,即使以騰蛇的長度也不過勉強繞個一圈半,並不容易發力絞纏,因此兩物在海水裏一時僵持不下。

    騰蛇一邊纏繞著蚩吻,一邊將長長的尾巴向小船這邊伸過來,這條尾巴也有電線杆粗細,往船舷上輕輕一搭,就把船壓歪了半邊。

    管一恒毫不遲疑地攀著船舷一躍就跳到了騰蛇尾巴上,騰蛇將尾巴一抽,管一恒順勢再一縱身,落在蚩吻尾部。

    蚩吻全身鱗片堅如鐵皮,但每片鱗片上都生有細小如珠的突觸,這突觸極其敏感,用來感覺周邊的變化。因此管一恒才跳上蚩吻尾部,雖然他的體重比起蚩吻來簡直好比麻雀落在牛身上,蚩吻仍舊感覺到了,立刻一掀尾巴,就要將他拋起來。

    以蚩吻的力量,這一下足能把管一恒拋起十幾米高。從那樣的高度落下來,水面跟石頭地面也沒什麼大區別了,只要一下就能拍得骨斷筋折。偏偏蚩吻的尾巴是最靈活的地方,騰蛇即使想阻攔都阻攔不住。

    葉關辰這一瞬間心都提到了喉嚨口,正準備不顧自己的損耗再放一隻妖獸出來,就見管一恒反手一下,將魚槍裏的鋼矛插進了蚩吻的尾巴。

    這根鋼矛上刻的卻是幾行地藏經。地藏王菩薩有“安忍不動猶如大地”之稱,這根鋼矛一插進蚩吻尾部,疼痛倒是微乎其微,卻有一股大力猛地壓在了蚩吻的尾部,竟然讓它的尾巴一時根本抬不起來。

    管一恒將鋼矛一插進蚩吻鱗片之下,立刻放手,趁著蚩吻被鎮壓的這片刻,摸出九顆鎮水珠就往外一甩。

    擅用符咒的天師世家子弟,對於甩出符咒的手法都是精心訓練過的,真正的好手一把能甩出十五張以上的符咒,且張張都能落在恰好的位置,絕不歪掉半點。管家並不以符咒見長,但該教的也都教過;後來訓練營裏也有專門的課程。何況管一恒自小就用宵練劍,手腕手指的力量和靈巧都有,一把鎮水珠往外一甩,三顆一組,半空中打著旋兒飛出去,各歸其位,撲通幾聲,沉入了海水裏。

    鎮水珠飛出去,管一恒看都不看,順著蚩吻的脊背就往前飛奔。蚩吻乃是魚身,身體雖大,脊背上那一溜去窄,還有背鰭擋著。且蚩吻的鱗片水淋淋的,許多地方甚至生了青苔,踩上去滑不留足,葉關辰在船上遠遠看著,簡直是驚心動魄。

    騰蛇拼命地纏繞著蚩吻,讓它不能自由活動將管一恒甩飛下去,也不能馬上沉入水底。管一恒趁機一路飛奔,每到一處便取出九枚鎮水珠拋出去。轉眼間符陣已經布下一半,雖然結陣未成,但四周那滔天的波浪已經隱隱有了被壓下去的趨勢。

    蚩吻上古靈物,自然也感覺到了周圍海水中傳來的異動,一面竭力要掙脫騰蛇,一面張口一噓,頓時天空中陰雲四合,疾風驟起,夾著黃豆大的雨點就抽打了下來。

    船幾乎要被風浪掀翻過去,葉關辰不得不摸出一張符紙往甲板上一拍,才讓船平穩了些。他這麼一分神,蚩吻就從騰蛇的纏繞中掙出半段身體,狠命將尾巴一甩,甩得插在尾部的鋼矛斜飛出去,帶著幾滴金紅色的鮮血落入了遠處的海水中。

    鋼矛一去,蚩吻頓時如同卸下了一個沉重的負擔,渾身都是勁兒,全身鱗片一乍,將騰蛇又撐開幾分,立刻抖動了一下身體。

    如此龐大像小山一般的東西輕輕一抖,就是地震一樣,管一恒剛剛甩出兩組鎮水珠去,蚩吻身上又沒有什麼可抓握的東西,立刻被震得飛上去三米多高。

    葉關辰一口血吐在燭龍鱗上,騰蛇銀白的身體立刻如同泛起了一層血光,力量陡漲,全力收縮之下硬是把蚩吻又纏了個動彈不得,同時將尾巴梢一伸,在半空中接了管一恒一下。

    管一恒卻並沒跳到騰蛇身上,而是在騰蛇尾梢上一踩,如同踏了跳板一般向蚩吻頭部縱身撲去。蚩吻實在太大,他這麼一路跑過來也耗了許久,現在借了這個機會倒是縮短了許多路程,直接撲到了蚩吻頭頂。

    蚩吻頭頂有圓桌大小的一塊平地,千萬年來生了厚厚的青苔,倒活似一個減震墊。管一恒身體滑出去,立刻反手一抓摳住一塊鱗片,半邊身體都被撲過來的力量甩了出去,只靠這一隻手將身體掛住。

    不過這絲毫沒有影響管一恒的動作,他一隻手死死摳著蚩吻頭頂,另一隻手已經摸出最後一組鎮水珠,甩手拋了出去。

    最後三顆鎮水珠被細細的銅鏈的聯繫著,在半空中像風車一樣旋轉著飛出去,空氣穿過銅鏈間的空隙,帶出奇異的聲響,撲通一聲落入了水中。

    隨著這一組鎮水珠入水,一股奇異的波動從水下傳出來,一線線細如絲線般的金光從鎮水珠裏延伸出來,彼此交織。

    騰蛇在最後一組鎮水珠拋出來的時候就聽從葉關辰的命令放開蚩吻,一躍升空,同時伸下尾巴來勾管一恒。

    蚩吻感覺到了四周的異動,一擺脫了騰蛇的纏繞,就猛地仰起頭來,張口就對騰蛇垂下的尾巴咬去。它這一昂頭,管一恒整個身體都飛了起來,左手五指指甲翻起,再也摳不住鱗片,被甩上了半空。

    騰蛇再怎麼聽從葉關辰的操縱,也不可能硬把尾巴送到蚩吻嘴裏咬一下,連忙將尾尖縮了上去。這下子,管一恒人在半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等著他的就是蚩吻的大口了。

    忽然間一聲鳥鳴,一隻大鵲半空中掠過,爪子一把抓住管一恒的腰帶就往旁邊帶。蚩吻的嘴太大,大鵲爪子上增加了一個人的體重,在風雨中斜著直往下滑,越飛越低。

    蚩吻的大口張開仿佛一個小山谷,只要它稍稍往上探一探頭,管一恒和大鵲也只能落進他口中。但此刻,從鎮水珠裏伸出來的最後兩道金光在蚩吻頭部交匯,符陣完成,纖細的金光猛地明亮起來,交織成一張大網,籠罩著蚩吻全身。

    葉關辰站在小船的甲板之上,臉色煞白,結印的雙手卻毫無一絲顫抖。金光大網看起來細得像蛛絲一樣,卻牢固無比,任由蚩吻衝撞,雖然顫動不止,卻始終沒有斷裂,反而越收越緊,並漸漸向上升起,將巨大的蚩吻一分一寸地從海水裏提了起來。

    管一恒扯著大鵲的爪子,幾乎要落進海水中的時候被騰蛇用尾巴撈了起來。他跨坐在騰蛇身上,看著蚩吻仿佛一座會飛的小山一般升到空中,巨大的陰影將底下的小船牢牢籠罩,而後金光猛然間大盛,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就在他一眨眼的時候,蚩吻憑空消失,甲板上的葉關辰也一個踉蹌,扶著船舷劇烈地咳嗽起來。

    “下去!”管一恒急忙拍了拍騰蛇,順著它的尾巴落到船上,一把抱住葉關辰:“怎麼樣?”

    葉關辰疲憊地笑了笑,靠在他肩頭閉上了眼睛,無力地舉了舉左手。在他手腕上,那塊黃白色的燭龍鱗上,隱隱約約地浮出一小塊淡金色,仿佛一個魚形……

 第72章 狗咬

    大公島上常有探險的背包客被困,但死人的事倒是極少發生,尤其是像唐明這樣的死法。

    管一恒他們的兩艘船還沒上岸,當地警方的人已經到了。說實在的,即使看過了管一恒的員警證,幾個男學生仍舊在心裏把他們當成了殺害唐明的嫌疑犯,話裏話外都是這個意思,弄得幾個員警拿著管一恒的證件也犯起嘀咕來,一時拿不定主意。看了半天,還是為首的一個員警走了過來,乾咳了一聲:“我說,這位管同志,你這個證件——我們得先核實一下。”

    葉關辰要了碘酒和藥棉,正在一點點給管一恒清理傷口。他身上跌撞出的淤青就不說了,看起來最可怕的就是左手五指的指甲全掀了起來,血肉模糊。

    俗話說十指連心,等傷口消毒包紮完了,管一恒也是一頭一臉的冷汗。葉關辰出的汗比他還多,聽見有人來質疑管一恒的身份,脾氣也沒那麼好了:“怎麼,證件是假的嗎?”

    證件當然不是假的。假證件員警見多了,差不多的一眼都能分辨出來,問題是證件是真的,可唐明的死,當時沒有不在場證明的只有管一恒和葉關辰兩個人,員警想不懷疑他們都不行啊。

    葉關辰從口袋裏摸出個銀質煙盒,從裏頭拿出一片欒樹葉子遞給管一恒:“慢慢嚼。”

    熟悉的清苦味撲面而來,管一恒情不自禁地咧了咧嘴,這才把樹葉塞進嘴裏。藥是好藥,可這味兒也真是叫人受不了。

    葉關辰盯著他把欒樹葉子嚼碎,這才回頭對員警報了個電話號碼:“麻煩跟刑警隊的李隊長核實我們的身份。”

    李元在濱海的員警當中算得上大名鼎鼎,葉關辰一報出他的手機號,幾個員警態度就明顯緩和,轉頭去打電話了。不過等兩人回轉來的時候,臉色有些凝重:“一會兒有人來接你們。”也不知道這兩人是什麼來頭,刑警隊那邊一聽,連筆錄都不用他們做了,直接把這件案子接手了。

    葉關辰察覺了他們臉色的變化:“出什麼事了嗎?”

    “李隊長——”其中一個員警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受傷了,在醫院。”

    能讓員警臉色這麼凝重,那肯定不是傷皮動肉的小事,只是幾個員警也不知道具體情形,管一恒和葉關辰也只能等著了。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小成駕車來到,只匆匆跟幾個員警說了幾句話,就把管一恒和葉關辰拽上了車:“葉先生你在就太好了,快跟我去醫院看看隊長。”雖然他已經知道葉關辰是養妖族,但在他心裏,總覺得葉關辰不會是個壞人,更何況葉關辰還會治病,手裏還有靈藥。

    “李隊怎麼了?”

    小成很困難地試圖組織一下語言,但最後還是放棄了:“醫生說是狂犬病,但明明已經打過疫苗了!而且那條狗我連影子都沒見到,隊長有槍,還被咬著了,我總懷疑那狗是不是哪里不對……葉先生,你那個藥還有沒有了,能不能給我們隊長也用一點?拜託你了,醫生說再這麼下去我們隊長拖不了幾天了。”

    葉關辰連忙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幾下:“別激動,慢慢說。藥還有,如果有效我也一定會幫忙的,你別著急。”

    小成是知道欒樹樹葉的奇效的,得了葉關辰的保證,心情才安定了一些,想了一下,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慢慢地說了一遍。

    事情的起因當然就是鑫錢櫃的死人事件,死者陸銘因為升職,跟朋友一起來k歌慶祝,半途他出去上廁所半天都沒回來,他的朋友去廁所找他,發現他已經死在廁所裏,整個頭顱都不見了。

    “我們始終沒有找到死者的頭顱。”小成說到這裏,呼吸也有幾分急促,“法醫鑒定,死者的頭顱不是被什麼鋒利的兇器割掉,而是被撕掉的。根據頸動脈的血液噴濺痕跡可以確定,死者當時站在小便池前面,突然被撕掉頭顱,屍體跌倒,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現場非常乾淨。”

    這個乾淨說的不是衛生,而是說現場找不到任何可疑痕跡。

    “撕掉?”管一恒皺起了眉。

    人頭長在脖子上,可不像水果長在樹枝上一樣,一扯就掉。肌肉、筋腱,還有骨頭,哪一樣都不是脆弱的東西,否則腦袋哪里還安全?可是陸銘的頭顱卻是被硬生生撕掉的,這得用多大的力氣?至少普通人是絕對做不到的,更不必說現場非常“乾淨”,那意味著頭顱撕掉只是極短的時間,否則必然留下打鬥掙扎的痕跡。

    “對。”小成點點頭,“法醫出鑒定結果的時候,大家都很難相信。k吧是有監控的,我們調出所有錄影,並沒有發現有人攜帶什麼工具進入廁所,至於說徒手撕掉人頭……”

    管一恒下意識地握了一下自己的手。以他的臂力,扭斷一個人的脖子可以說是易如反掌,但把整個人頭撕下來可沒這把握,更不用說還要撕得乾淨俐落。

    “所以你懷疑這不是有‘人’作案?”葉關辰一直靜靜聽著,這時候才開口問。

    “我們排查了當時所有在k吧裏的人,倒是有一個人比較有嫌疑。”小成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繼續說了下去。

    他說的這人叫許虎,人稱虎哥。聽這稱呼,就知道此人跟黑道少不了有點關係。陸銘和朋友剛進k吧的時候,有幾分酒意,在門口跟他起了一點小衝突,但他們當中有幾個女同事沒有喝酒,看出許虎一行人不好惹,立刻就把人勸開了。

    “你們懷疑許虎?”

    “從監控錄影上看,許虎和他的人去廁所的時間跟陸銘並沒有重疊,但畢竟他們是當天唯一跟陸銘有過衝突的,而且許虎這人,不是個好東西——”小成簡單地把許虎的情況簡單介紹了一下。

    此人很可能是販毒起家的,但是因為沒有實證,現在又已經收手不沾毒品,所以警方一直拿他也沒辦法。現在他名義上開著幾家夜總會和飯店什麼的,其實暗中也做些不法勾當,警方盯上他也有些日子了,但就是沒拿著證據不好動手。

    “這次也算是個機會,我們就把他各處產業都查了查。這人喜歡養狗,在郊外有個狗場,裏頭養了四十多條狗,全是大型犬。”小成恨恨地拍了一下方向盤,“我們就是去狗場查的時候,隊長被咬傷了。”

    “什麼狗咬的?”管一恒眉頭皺得更緊。李元身為刑警隊長,手裏還有槍,居然被一條狗咬傷,怎麼都聽著不對勁兒。

    “不知道。”小成焦躁地說,“當時我和隊長分開了,不知道隊長看見了什麼追過去,然後我就聽見隊長喊了一聲,還開了槍。等我過去的時候,隊長已經倒在地上,左臂被咬掉一大塊肉,昏迷不醒。你知道李隊那塊表嗎?那塊全鋼表都被咬碎了!”

    “等一下——”葉關辰輕聲打斷他,“你是說李隊當時就昏迷了?有別的傷嗎?”

    “沒有。所以說我才覺得很不對勁。我把隊長送到醫院,醫生檢查之後說是狂犬病發作!說是隊長以前被咬過,當時沒打疫苗,病毒潛伏,現在突然發病了。可是這不可能的,隊長兩年前確實曾經被狗牙劃傷過,當時就打了疫苗了,除非那疫苗沒有用!所以肯定是許虎家的狗有病毒,要是隊長有個三長兩短,我非親手斃了許虎不可!”

    小成說著又激動起來,他雖然嘴上說不相信是狂犬病毒,可心裏也有些發虛,畢竟醫生言之鑿鑿。而且狂犬病一旦發病,預後極差,病死率接近百分之百,幾乎就是必死了。雖然醫生也是極力搶救,但這幾天李元的情況卻是越來越差,他也跟著幾天沒有睡覺,整個人都像繃緊的弓弦一樣,馬上就要崩斷了。

    葉關辰連忙在他後背上不同的位置又重重拍了幾下:“冷靜一點。李隊長現在還沒到那個時候!”

    小成深吸口氣,壓下了心裏的煩躁和恐懼:“我也不知道怎麼了,這幾天陪著隊長,越陪心裏就越覺得沒底……”他說著,眼圈不由得紅了,“隊長一天天的昏迷不醒,我前天給你們打過電話,又沒有信號……”他抬起胳膊用手背抹了一下臉,指了指前面,“醫院到了。”

    車停下,小成第一個跳下車,葉關辰看著他的身影,低聲對管一恒說:“他的情緒不太對勁。”

    管一恒會意地點點頭。身為一名員警,只有拘捕的權力,沒有殺人的權力。小成就算再激動,也不該說親手槍斃許虎的話。先不要說傷到李元的究竟是不是許虎養的狗,即使是,狗傷人和許虎親手殺李元也有天壤之別。退一萬步說,即使是許虎殺了李元,小成也只能把他抓起來,至於判刑和槍斃,那就不是小成能做的事。

    對於小成這個人,管一恒也算是比較瞭解。小成性子直爽,脾氣也略微有些急躁,但身為一個員警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他卻是非常清楚的,即使李元真的因為此事去世,他也只該說要親手“抓住”許虎,而不是“槍斃”,就算情緒再暴躁,也不會失態到這種程度。

    刑警隊長因傷入院,院方當然很重視,指定的主治醫師姓陳,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既有經驗,又精力充沛。但現在,這位主治醫師也是眉頭緊皺,臉色很不好看。

    “狂犬病一般來說,分為兩種。”陳醫師小聲向管一恒和葉關辰介紹著情況,他不知道這兩個年輕人到底是什麼身份,但看小成那麼急切地拽著這兩個人來,也不敢怠慢,“一種是狂躁型,一種是麻痹型。據成警官所說的情況,李隊長沒有興奮期,沒有恐水症狀等表現,明顯屬於麻痹型,這一型在國內是很少見的,在印度和泰國比較常見一些。”

    管一恒皺了皺眉:“您的意思是說這種病毒可能是那邊傳進來的?”

    陳醫師擺擺手:“從哪邊傳進來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兩種不同的狂犬病,它們的病變位置不同,所以治療起來也略有不同。前者的病變位置主要在腦幹、頸神經或者更高部位的中樞神經;後者則局限於脊髓和延髓。但是現在——情況確實有點不太對勁,李隊長基本上全身的神經都出現了問題。”

    葉關辰忽然問:“那麼您認為,這到底是不是狂犬病呢?”

    陳醫師停頓了一下,還是坦白地說:“根據當時的情況分析,我們只能診斷為狂犬病,但必須承認,李隊長的發病情況與狂犬病還是有一定區別的,尤其最為奇怪的是,李隊長根本沒有前驅期和興奮期,直接就進入了第三期昏迷期,這實在是不正常。當然,有一種狂犬病是由吸血蝙蝠齧咬而引起的,這一種很可能不出現興奮期,但主要表現為上行性癱瘓,跟李隊長的病情仍舊有所區別。所以我個人其實也有些懷疑,目前正一邊按照狂犬病進行治療,一邊力圖分析病毒毒株。”

    他又猶豫了一下,才說:“我很懷疑這是一種從未見過的病毒,但狂犬病一旦發作預後極差,治療搶救是不能耽擱一點的,所以在未曾分析出病毒毒株之前,我們只能按照狂犬病繼續治療。”

    這算是非常坦白地“交底”了,陳醫師也有自己的苦處:“本來這件事應該跟刑警隊方面先溝通一下,但那位小成警官的脾氣——實在是有點……當時我剛提到可能是一種新的病毒,他就大發脾氣。要不是旁邊有位員警拉得快,我可能就挨他一拳了。”

    葉關辰和管一恒對視了一眼。小成的脾氣再暴,也不可能抬手就要毆打無辜醫生,更不用說這是李元的主治醫師,這裏頭肯定是不對勁了。

    跟陳醫師說了幾句好話,管一恒和葉關辰立刻去了李元的病房。

    病房裏靜得像個墳墓,李元筆直地躺在床上,要不是旁邊測量血壓和心跳的儀器還有顯示,簡直就跟個死人無異。

    小成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床邊打轉,一見葉關辰進來連忙拉住他:“葉先生,那個藥……”

    “別急。”葉關辰安慰著他,“先去打點開水來。”

    管一恒仔細地觀察著李元。李元的臉色是一種沉沉的灰色,一般所說的死灰大概就是這個顏色了,而呼吸已經細微到幾不可察,乍看真像個死人。他左臂被紗布包著,據陳醫師說,左前臂一塊肉被撕去,傷口幾近露骨,其痕跡確實是野獸咬的。另外,在他下巴上還有一道傷痕,看起來並不深,只是被什麼淺淺地劃了一道,微微有些紅腫,並不太顯眼。

    “你看這個。”管一恒伸手指了指李元的下巴,然後抬起自己的左臂比了個姿勢。

    葉關辰立刻就明白了:“你是說那東西本來要咬李隊的脖子——”但是李元到底是受過訓練的,及時抬起手臂護住了自己,但那東西撲過來的力氣太大,不知是牙齒還是爪子仍舊在李元下巴上劃了一道。

    管一恒點了點頭:“李隊那塊表是他的結婚紀念物,一直都戴在左手腕上的。式樣是老了一些,但品質非常過硬,用錘子砸都未必能砸碎。要是沒有這塊表,恐怕——”恐怕這條手臂就保不住了。

    葉關辰目光微微一閃:“陸銘?”

    管一恒對他點了點頭。

    陸銘在k吧裏受到的攻擊同樣是在頭頸部位,同樣是力量非常大,以至於脖子輕鬆就被撕斷。而攻擊李元的這個東西,其咬合力輕鬆能幹掉一塊全鋼表,如果當時李元反應慢一些,可能現在就跟陸銘一樣了。

    “所以這肯定不是狗了。”管一恒低頭看著李元的臉,“那麼李隊也不是得了狂犬病。欒樹葉能治好他嗎?”

    “難。”葉關辰坦白地說,“你知道欒樹枝葉主要是治癒外傷的,但是李隊現在這種情況,明顯是有妖力侵入了體內,也包括小成警官。所以欒樹葉能暫時保住李隊的生命,但必須把那東西捉住,我才能對症下藥,徹底治好他。”

    小成提著一壺開水跑了進來,嘴裏還罵罵咧咧的:“……跟老子搶水,當老子不敢揍你?”

    管一恒看著他眉宇之間掩藏不住的暴躁和戾氣,眉頭越皺越緊:“一會兒帶我們去李隊受傷的地方看看。”

    “好好。”小成眼巴巴地看著葉關辰,“葉先生,那藥……”

    葉關辰取出一小段欒樹枝葉,碾成粉末,用開水浸泡了一會兒,給李元灌了下去。藥水下肚,李元臉上那層死灰色消退了一些,呼吸也略微明顯,但仍舊昏迷不醒。小成咬牙看了他一會兒,一拳砸在牆上:“走,我帶你們去狗場!”

 第73章 惡犬

    許虎這個狗場在市郊頗為偏僻之處,規模不算很大,但所飼養的犬只卻相當驚人。什麼德牧、金毛、哈士奇這類國內常見犬種就不提了,如藏獒、大白熊這類趕時髦的犬種當然也包括在內,甚至還有好幾種專門的鬥犬,管一恒一眼就認出了鬥牛犬和卡斯羅犬。

    “那是日本土佐犬,那個是義大利紐波利頓犬,那個是巴西獒,全都是數一數二的鬥犬。”葉關辰低聲對管一恒指點著鐵欄杆裏頭其餘那些身材高大的狗,“還有那個是西班牙加納利犬,很多國家都是禁養的,很容易攻擊人!”

    但是,這些大狗卻仿佛根本不打算維護自己職業鬥犬的名聲,一眼看過去,個個都趴在地上,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有幾條身材略小一些的狗甚至連尾巴都夾了起來,嘴巴埋在前肢底下,看起來就差瑟瑟發抖了。

    許虎正在狗場,聽見有員警來,才從後頭走了出來。此人看起來也像條鬥犬,身材高大,五官雖然端正,眉宇之間卻有股子兇氣。不過,也正跟他的那些鬥犬一樣,這會兒他看起來居然也有點精神萎靡,看見小成,居然還擠出來一聲乾笑:“成警官又來了?”

    就連小成,憋著一肚子戾氣過來的,也對許虎的態度頗為詫異:“你小子今天居然有個人樣了?”上次他們來搜查狗場的時候,許虎可是態度十分差勁,難道是因為自己的狗咬了李元,心裏發虛了?

    “上次咬人的狗查出來沒有?”李元受傷立刻陷入昏迷,小成急著送他去醫院,並沒有當場查一下到底是哪條狗咬人。

    許虎臉頰的肌肉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陪著笑回手指了指:“成警官,真不是我敷衍。您看,上次我們全都查過了,鐵欄杆都是整整齊齊的,沒有哪個地方缺損,而且幾條特別有攻擊性的都用鐵鏈子拴著,絕對沒有跑出來的。咬傷李隊長的……真,真不是我的狗啊。”

    小成的臉唰地就黑了:“那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李隊咬就白咬了?”

    管一恒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兒。如許虎這樣的人,假如性情真是這麼軟弱,在這條道上也混不下去。何況現在小成根本沒有證據證明是這個狗場裏的狗咬人,許虎不應該態度這麼好才對。他正暗暗觀察著許虎的表情,葉關辰已經開口問道:“這些狗怎麼了?為什麼看起來好像很沒有精神?”

    管一恒清楚地看到,在葉關辰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許虎臉頰上的肌肉又抽動了一下。這是一個自己無法控制的反應,聯繫到剛才小成的問題,足可以證明,這狗場裏的狗確實是有問題的,而且許虎也很清楚它們有問題,但是這個問題,卻恐怕並不是狗咬了李元。

    許虎勉強對著葉關辰笑了一下:“這位——這位警官,這幾天天熱,這些狗可能不大舒服,也可能得了傳染病什麼的,我們正在找獸醫來治呢。”

    “哦,我對這些也懂一點,讓我進去看看行嗎?”

    “啊?這個不用——”許虎兩手亂搖,“這怎麼能麻煩警官呢……”

    小成很不耐煩地打斷他:“少廢話!趕緊把門打開!”

    許虎臉上的肌肉第三次抽動了一下,終於露出點兇悍來了:“既然這位警官說要看,你們把門打開,讓這位警官進去。不過這些狗脾氣都不好,我是怕它們咬了這位警官,到時候我沒法交待。”

    小成直接拔出槍來:“咬人的狗打死就是了!”

    許虎眼睛裏猛地凶光一閃。小成說得輕巧,可這些狗都很值錢,打死了經濟損失不說,有些狗還很難弄到,真打死了,再搞一條來可就不容易了。不過他最後還是咽下了這口氣,只示意兩個飼養員拿來麻醉槍,跟著葉關辰進了圍欄。

    鬥犬本性就兇悍,除了認定的主人,就是飼養員跟它們接觸都要小心再小心,假如有陌生人進入圍欄,恐怕立刻就要被敵視。可是葉關辰進了圍欄,這些狗仍舊都在原地沒動,只有幾條最兇悍的稍稍抬了抬頭,似乎想站起來的樣子,其中那條西班牙加納利犬反應最大,前肢已經按在地面上,隨時都可以發力起身。

    兩個飼養員的腳步都不由得慢了一慢,葉關辰卻絲毫不以為意,漫步就走了過去,右手似乎很是隨意地摸了一下左手腕,那條加納利犬喉嚨裏猛地發出低聲的咆哮,不過只咆哮了兩聲就變了調,前肢力量一松又臥倒在地,乾脆地把尾巴夾了起來。

    幾個飼養員面面相覷,連許虎都愣了。他當然不敢讓狗真的咬傷葉關辰,但也指望把這個看起來文質彬彬卻偏偏這麼多事的人嚇一跳,最好能嚇得屁滾尿流才算出氣,誰知道險些被嚇得屁滾尿流居然是自己的狗……

    管一恒輕輕咳嗽了一聲,用拳頭按按嘴角,掩飾住一點笑意。小成卻是半點不客氣,直接大笑了起來:“真是好狗!”許虎太陽穴上頓時躥起一條青筋,勉強又按捺了下去。

    葉關辰在圍欄裏轉了一圈,所到之處,沒有一條狗敢抬抬頭,由著他檢查了一遍,這才退出圍欄,看了看許虎:“許先生這狗場好像有四十七條狗?”

    許虎臉頰上的肌肉頓時又抽動了一下,勉強地說:“原來是四十七條,昨天病死了一條松獅。”

    葉關辰立刻追問:“昨天病死的?屍體是怎麼處理的?”

    許虎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明顯地停頓了一下才說:“燒了。”

    “這個不對吧。”葉關辰語氣溫和,說出來的話可不那麼溫和,“寵物屍體處理也是有規定的,許先生這裏有合格的焚燒設備嗎?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屍體可不是隨便就能燒的,一般的焚燒方法根本不能完全燒光,寵物屍體也需要特殊的焚燒爐才行,尤其松獅那麼大的塊頭。

    許虎只能承認:“倒是沒有設備,就是燒了一下……其實沒什麼好看的……”

    “還是帶我們去看看吧。”葉關辰溫和卻不容置疑地替他做了決定,“許先生這些狗都有些不舒服的樣子,很有可能是傳染病,如果隨便處理了屍體,萬一疫情爆發就不好了。”

    這簡直是睜眼說瞎話了,是個人都能看得出來這些狗像是被嚇壞了,但偏偏許虎自己剛才還說狗病了,現在也沒立場來反駁葉關辰,只能帶著他們去看屍體。

    所謂的處理屍體,其實就是挖個坑潑點汽油燒了一下,然後弄點土埋了起來,一扒開來就聞到難以形容的焦臭味道,中人欲嘔。

    這種燒法,皮毛血肉是都燒焦了,但骨頭仍舊完整。管一恒拿根棍子撥了一下,立刻就發現了問題:“為什麼身體和頭是分開的?”松獅碩大的腦袋只是擱在屍體上的,這一撥拉就滾到了一邊,明顯是身首分離的模樣。

    許虎大概沒想到管一恒上來就問這個問題,愣了一下,支吾了一會才說:“當時這狗病起來發了瘋,我怕傷了人,叫他們砍死的……”

    管一恒嗤笑了一聲,用棍子捅了捅松獅殘餘的脖腔:“這不是刀砍的傷口。”許虎這裏是頗為專業的養狗場,不可能不配備麻醉槍,就算沒有槍,用棍子打也行啊,沒聽說過怕狗咬人,還要湊上前去用刀砍的,更不必說不是一通亂砍,而是專砍脖子。你以為砍狗脖子容易嗎?

    許虎頓時沒話說了,還是旁邊他一個手下替他掩飾:“用刀砍了幾下,後來是用鐵鏈子拽的,把腦袋拽掉了……”

    “真笑話了!”管一恒毫不客氣地鄙視了這個拙劣的謊言,“沒聽過哪家殺狗這麼費勁的,還把腦袋拽下來,是怕這狗乍屍嗎?”

    “沒有沒有。”許虎趕緊擺手,乾笑了兩聲,“兩位真會開玩笑,呵呵。不過這狗發病咬了人,被咬的兄弟心裏不痛快,下手重了點……”

    他一面說,一面忍不住又往坑裏的狗屍上看了看,隨即又轉到旁邊一個手下臉上。那手下本來就有點心神不定,被許虎這麼一看就更緊張,目光也在狗屍上轉來轉去離不開。

    這些都沒有逃過管一恒的眼睛,他不動聲色地看了看狗屍,忽然用棍子猛地將整具屍骨都翻了過來。

    許虎和那個手下的臉色同時微微一變,管一恒立刻肯定了自己的判斷,用棍子對著屍骨下面的鬆土用力戳了進去,立刻感覺到下頭有個硬硬的東西。他用棍子左右一撥拉,一個埋得並不很深的球狀物就從土裏被扒了出來。小成第一個變了臉色:“人頭!”

    這的確是個人頭,雖然跟狗屍一樣已經被燒掉了皮肉,但憑著骨頭也能很輕易地辨別出來。小成唰地拔出了槍:“許虎!這是誰的頭!”

    許虎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略微有些中氣不足地說:“這倒奇怪了,這人頭哪來的?幾位警官,我可沒見過。”

    旁邊立刻有人幫腔:“是啊,這人頭不關我們的事啊,我們只是刨個坑埋狗而已,誰知道底下還有個人頭呢?這荒郊野外的,誰知道是誰埋的啊……”

    小成暴跳如雷:“放你媽的p!這人頭跟狗屍一樣都是燒過的,明明是你們一起燒的!”

    許虎哼了一聲:“現在汽油還不是到處都有?先燒了再埋,有什麼難的!怎麼就能證明是我們燒的?”

    葉關辰按住要暴跳的小成,很溫和地說:“這個很簡單,只要法醫分析一下就可以了。如果人頭是跟狗屍一起焚燒,那麼狗屍上應該也粘有人頭的組織;如果是有人先燒了並把人頭埋在這裏,那麼狗屍就不可能跟人頭有任何關聯。”

    這下許虎的臉色真變了。小成冷笑起來:“不見棺材不掉淚是吧?行,我這就叫法醫過來!”

    許虎臉色難看,目光閃爍,一副舉棋不定的模樣。雙方正在僵持,忽然手機聲響,剛才幫腔的手下接起電話,臉色頓時變了,看看管一恒幾人,到底還是湊到許虎耳朵邊上小聲說了幾句話。

    許虎的臉色頓時跟西瓜皮似的變成了青綠色,剛才鼓起來的那股子橫勁兒頓時像被戳破的皮球一樣又癟了下去,再看向管一恒等人的時候,目光裏就含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甚至還有點兒求助的意思。

    葉關辰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輕輕咳嗽了一聲:“許先生,是出了什麼事嗎?其實有什麼事可以報警的,是你做的事不要想著能抵賴過去,但如果不是你做的,員警也不會冤枉你。”

    不知道是他溫和的態度起了作用,還是哪句話戳中了許虎的痛點,許虎嘴唇動了動,半天居然擠出一句話:“那人頭——陸銘真不是我殺的!”

    “不是你——”小成正要說話,葉關辰已經打斷了他:“這麼說,這個人頭是陸銘了?”

    “是——”許虎的臉色極其難看,“我知道你們不信,但,但這事真不是我幹的!”

    小成明擺著一臉不相信,但被管一恒瞪了一眼,只能閉上了嘴。管一恒和葉關辰交換了一個眼神,才問:“既然不是你幹的,陸銘的人頭是怎麼到你手裏的?還有,剛才打來的電話究竟說了些什麼,讓你肯對警方說實話了?”這個才是最重要的。

    許虎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半天才能說出話來:“那什麼,我家裏——忽然又多了個人頭……”

    如果不是新多出來一個人頭,恐怕許虎還沒這麼容易吐口,但事情都是這樣,最後一根稻草足以壓死一頭駱駝,一旦開了個口,後面的話倒也容易說出來了。

    新的人頭是在許虎海邊的別墅裏發現的。管一恒等人先打發了莫名暴躁的小成回醫院守著李元,然後跟著許虎去了別墅。

    雖然天氣炎熱,但海邊的別墅倒是涼風習習,何況出門就是一片碧海,看了就讓人心曠神怡。但別墅裏留守的人卻半點沒有心曠神怡的意思,一見許虎回來就白著臉報告:“大哥,那人頭,那人頭在你床上……”

    寬敞的主臥室裏,陽光從落地玻璃窗照進來,照著精緻的紅木傢俱,也照著西式大床上那顆新鮮的人頭——巧克力色的床單染上血漬倒是不大明顯,但卻更襯得那人頭膚色青白,即使是大白天的,也讓人後背直冒涼氣。

    “……就,就保姆來打掃衛生看見的……保姆嚇暈了,還在樓下……”看守別墅的人也是語無倫次,“我一點動靜都沒聽見……”

    管一恒聽他說的話沒什麼價值,果斷擺手叫他閉嘴,轉頭問許虎:“這人你認識?”

    許虎現在已經完全沒了精神,有問必答:“姓湯,之前我跟他爭過一塊地皮,前天在洗浴城遇上,還吵了兩句……”他一邊回答,一邊目光不由自主地向著四周看,仿佛害怕這臥室裏藏了什麼東西似的。

    葉關辰在旁邊輕輕問了一句:“你看什麼?”

    許虎猛地打了個哆嗦,嘴唇動了一下,又把話咽了回去,乾笑一聲:“沒什麼。”

    葉關辰也不著急,環顧臥室一周,故意壓低了聲音對管一恒說:“你有沒有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盯著我們似的?”

    說是壓低聲音,其實臥室裏靜得落針可聞,許虎恰好可以隱隱約約地聽見他的話。

    管一恒心領神會地點點頭:“確實,總覺得後背上有點冷颼颼的。你看出什麼了沒有?”

    “這東西白天都能出來,恐怕不好對付……殺起人來太容易了,普通人根本不是對手。”

    “已經死了兩個……李隊也差點……確實不好對付。幸好看起來這東西似乎一直跟著姓許的,幾個死者都是跟他有過接觸……”

    “需要派人手保護嗎?”

    “不用。”管一恒一臉的漫不經心,低聲嗤笑了一下,“我看人家也用不著。何況死的這幾個不都是跟他有仇的嗎?”

    “可是——”葉關辰猶豫地看了許虎一眼,“這東西緊跟著他——野獸終究是野獸,養條狗還有可能咬了主人,更何況這東西……很難說什麼時候就會反咬一口。”

    “那也是他自找的。”管一恒把臥室每個角落都檢查了一遍,就擺出一副要走的架式,“咱們只要想辦法破了案子就行,也沒那麼多人手,他們不說,咱們也省事,反正他手也不是沒有人……”

    “這倒也是……”葉關辰仿佛還有幾分猶豫,“但恐怕也防不住……這東西,總在背後下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

    許虎斷斷續續地聽見他們的對話,只覺得後脖梗子直發涼,仿佛真有只野獸已經在自己背後,盯著自己的脖子齜出了牙。眼看管一恒和葉關辰拔腳就要走人,他終於忍不住了:“兩位警官,等等!”

    事情正像管一恒猜測的一樣,直到現在,死的人都是跟他有過衝突的,但誰知道那東西會不會哪天反過來咬他?這些神出鬼沒的死人腦袋已經讓他的神經繃得太緊了,就連李元那樣的刑警都險些被當場咬死,萬一這東西要來咬他……

    許虎目光忍不住再次環視四周,仿佛在玻璃窗外頭看見了一對綠瑩瑩的眼睛。再看眼前這兩個員警好像真的打算不管他的死活,終於沒勇氣再硬挺下去了:“其實這個,這個是第三個死者了……”

    第一個被咬掉腦袋的並不是陸銘,而是許虎的一個手下。那小子想要自立門戶卻被許虎發現,本來關起來預備著第二天從樓上扔下去,結果當夜,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就悄沒聲地擺在了許虎床頭上。直到他跑去關押的地方看的時候,門外看守的人還懵然不知。

    “你看見是什麼東西了嗎?”

    “是,是一條狗。”許虎咽了口唾沫,艱澀地說,“一條大狗。我醒來的時候它就在臥室視窗,然後一下子就不見了。”

 第74章 混沌

    窗外的陽光非常好,但講述的許虎卻覺得後背上陣陣發涼。

    這條狗——其實許虎自己也不是很肯定這究竟是不是條狗。他的臥室在三樓,窗外是一棵高大的銀杏樹,如果說是貓爬上來倒也正常,可是狗——誰見過會爬樹的狗呢?

    但他看見的又確實是狗,青灰色的長毛,嘴巴咧開,露著森森白牙,仿佛在笑。可是這笑容完全不像薩摩亞犬那麼可愛,反而是透著說不出的詭異,再加上那顆擺在床頭上幾乎近在咫尺的人頭,嚇得許虎當即就放開嗓門嚎了一聲。

    他這裏一喊,那狗臉立刻消失了,等他沖過去推開窗戶,窗外空空如也,發動了手下在整個別墅裏都搜了一遍,也沒找到半根狗毛。如果不是那顆人頭,一切都仿佛只是他做了個夢。

    “後來我把屍體處理了,沒敢驚動人……”許虎抱著頭,“一直都沒找到那狗,原以為這事就過去了,誰知道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一開臥室門,床上又一顆人頭……”

    那是陸銘的人頭,當時許虎還沒認出來,直到第二天在報紙上看見新聞,才想起來原來當天晚上曾經在k吧起過衝突。

    “我當時嚇得不輕,”許虎喃喃地說,“這別墅是不敢再住了,就搬去了狗場。”那邊養的全是凶犬,過去住也能壯壯膽。

    管一恒輕輕哼了一聲:“那條松獅也是被它咬死的吧?”幾條狗就能擋得住嗎?

    許虎苦著臉:“是。”

    那天到了狗場,看見一群兇悍的大型犬,許虎心裏多少是松了口氣的。這些狗隨便哪條放出去都不好對付,有它們在,怎麼也能嚇住點什麼吧?

    結果剛到晚上,他就知道自己打錯算盤了。

    說起來這些狗裏頭,許虎還是比較偏愛那條松獅的。他雖然是狗場的老闆,但平常也不能天天呆在狗場,更不可能親手餵養這些狗,所以名義上他是這些狗的主人,但實際上也不是條條狗都跟他親熱的。

    跟他最親熱的,當然就是那條松獅。這狗剛買回來的時候他在市內養過幾個月,後來個頭大了才送到狗場來,因此這狗真是視他為主人,比其餘的狗更安全些。

    那天晚上他到了狗場,就帶著這條松獅去溜達了,沒溜達幾步,就看見了一個青灰色的影子,就站在幾步開外,都不知道是從哪兒鑽出來的。

    當時許虎嚇了一跳,本能地把手裏的狗鏈往前一扯,讓松獅擋著自己。松獅這狗智商不算高,但被主人這麼一拽那還是能領會精神的,沖著前面那條陌生的狗就狂吠起來。

    不過也就只叫了兩聲,松獅就再也叫不出聲了——青灰色的影子一閃,許虎眼睜睜地看著那條狗像鬼影一樣跳上松獅的背部,只一甩頭,松獅碩大的腦袋就被它活生生扯了下來,鮮血四濺,有幾滴落在他的腳背上,像火星一般燙人。

    許虎簡直不知道自己當時都幹了些什麼,等到手下聽到他的喊聲跑過來,地上只剩下一具頭身分離的狗屍,那條青灰色的狗跟來時一樣,悄沒聲息地又消失了。

    “我……後來才想起來……”許虎拼命按著跳痛的太陽穴,“以前狗場裏如果有狗叫起來,其餘的狗也會有反應,但那天……”那天松獅狂吠的時候,其餘的四十幾條狗都像啞巴了一樣,趴在自己的窩裏一聲不出,只有那條傻松獅,愣愣地就對著敵人吠叫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智商太低感覺不到恐怖,還是因為主人就在身後,雖然害怕也不能後退……

    也就是松獅的死,讓許虎對那條青灰色的“狗”恐懼起來。之前這條狗殺死的兩個人都是跟他有衝突的,但現在殺掉的卻是他養的狗,那麼有沒有一天它會對他撲上來呢?

    雖然心裏害怕,可是李元等人來調查的時候,許虎還是沒敢說實話。怎麼說?說陸銘的腦袋是一條狗叼來的?現在狗呢?不見啦!鬼才會信啊!他能做的,就是叫人悄悄把陸銘的頭顱和松獅的屍身一起燒埋了,然後把人都聚在自己身邊壯膽。

    誰知道李元連整個狗場都沒有搜完,就被咬了。許虎當時一過去,就猜到肯定是那條“狗”幹的。可惜他心裏絲毫沒有高興輕鬆的意思,只覺得恐怖。更讓他恐怖的是,雖然他找不到那條“狗”的蹤影,可是整個狗場那些大型犬全部夾緊了尾巴的模樣,就讓他明白,那條“狗”就在狗場,就在他身邊。

    這種無處講述的恐怖最折磨人。有時候許虎都有點後悔當時沒跟李元說實話了。現在發現管一恒和葉關辰似乎發現了什麼,終於忍不住竹筒倒豆子一樣全說了出來。

    “兩位警官——”憋了一個來月的心事全倒出來,許虎倒覺得輕鬆了一點,“這個,這個東西,你們能抓住嗎?”

    葉關辰從窗口向外觀望,笑了笑:“聽起來這東西對許先生還是挺維護的嘛。”

    許虎擦了一把頭的冷汗:“葉警官別開玩笑了,這,這動不動就弄個腦袋來,誰也受不了啊……”這年頭人是能隨便死的嗎?三天兩頭的員警上門,就算不是他殺的人,這日子也沒法過了。

    葉關辰笑了一聲,沒說什麼。許虎眼巴巴地看著他,發現他沒有再說話的意思,終於忍不住追問:“葉警官,這個東西,這個東西怎麼辦?”

    “先放著吧。”葉關辰輕描淡寫,“看起來它一時也不會攻擊許先生,再說許先生也沒法給我們提供更多的線索,我想還是先去看看死亡現場,或許能找到點線索。”

    許虎頓時有些傻眼:“兩位警官,你們,你們不能就這麼走了啊……”如果說之前他還有一口氣硬挺著,那麼現在該說的都說了,這口氣也泄到了底,這倆人居然就打算一走了之,讓他怎麼辦啊?

    葉關辰矜持地瞥了他一眼:“許先生怕什麼?該怕的是我們這些辦案的才對。李隊長現在還躺在醫院呢,員警也是人,也害怕啊。”

    許虎心裏發涼,趕著說了一籮筐的好話,葉關辰才很勉強地摸了一張符給他:“貼身帶著,至少一個月之內能保證你平安無事。看見那東西也不必過於害怕,仔細注意一下它出現的規律,你能多提供一點線索,我們就能早點想出辦法來。”

    離開狗場,管一恒剛上車就轉頭看葉關辰:“怎麼了?你給他的那符不是清心符嗎?”

    沒錯,葉關辰給許虎的所謂“保命符”,其實就是一張簡單的清心符。這東西高級一點的,說是能令心智不迷,葉關辰給的這張簡單版的,其實就相當於一個薄荷糖的作用,給你提提神冷靜一下罷了。

    給這麼一張符,足以證明許虎現在並不危險,但葉關辰的眼神卻是與此完全不相符合的凝重,許虎看不出來,但管一恒看得出來。

    “是清心符。”葉關辰點點頭,打開手機徑直搜索天師協會的內部網站,“許虎那裏不必擔心,他不會有事。”

    但他的神色卻完全不像是沒事那麼輕鬆。管一恒一眼看見他熟練地用一個陌生的用戶名登上了網站,不由得眉毛一揚:“你知道那是什麼了?”其實剛才聽了許虎的描述,他也在腦海裏把所有與此相符的妖獸資料全部過了一遍,但一時怎麼也找不出正確的答案來,可是葉關辰顯然是已經心裏有譜了。這可真是——人比人要氣死人的。

    葉關辰苦笑了一下:“我倒但願是錯了。記得渾沌麼?”

    管一恒的文化課學得很好,葉關辰一提他就知道,但是不大對呀?

    “渾沌狀如黃囊,渾敦無面目,這個——”對不上號呀。

    渾沌此物,在《莊子》和《左傳》中都出現過,而《山海經》中另有一神名為“天山之神帝江”,從外貌描述上來說跟《莊子》裏的中央之帝渾沌頗為相似,一般被認為就是莊子所說的渾沌原形。但是無論從哪一條來說,都跟許虎的描述完全不同。

    葉關辰緩緩地說:“《神異經西荒經》。”

    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管一恒立刻就記起來了:“長毛四足,如犬,有腹無五臟?但,一般都認為這裏的渾沌不過是融合了古神話後再造出來的異聞,並不可信。”

    就是古書裏記的東西,也是不能全盤相信的。妖獸本來就是詭異難言的東西,再加上口口相傳,過程中免不了添油加醋,甚至是胡說八道,長久下來,不但有些東西與原形相去甚遠,甚至還有穿鑿附會乃至自己臆造的。《神異經》裏頭所說的這種渾沌,就被認為是附會出來的假貨之一。

    葉關辰卻搖了搖頭:“《神異經》裏還說,此物‘人有德行而往抵觸之,有凶德而往依憑之’。”也就是說,這個渾沌是個惡物,特別喜歡壞人,而厭恨好人。

    “所以它依附于許虎,而殘殺那些與許虎作對的人?”雖然葉關辰的觀點與教材裏頭講的矛盾,但管一恒絲毫沒有糾結,迅速就選擇了相信他。

    葉關辰搜索到“渾沌”的詞條,雖然已經認定《神異經》的記載乃是假的,但其內容作為歷史仍舊登在裏面,不過是注明了“穿鑿而來”。葉關辰修長的手指輕輕點了點:“看來這一條也要改一改了。”

    管一恒暫時沒有考慮那個:“既然它依附于許虎,那麼誘捕起來倒也不難了。”

    葉關辰點點頭:“也說不定它現在已經盯上了你我或者小成。”

    這話說得太過輕描淡寫,倒讓人有些毛骨悚然,管一恒不由得把油門又踩下去一點:“那得趕緊去醫院!”他們兩個不怕什麼,小成恐怕要吃虧。

    葉關辰頭也不抬:“我在成警官身上放了一張驅獸符,現在又是午時,陽氣正盛,不要緊。”

    管一恒看他仍舊眉頭緊皺,問道:“這渾沌很難對付?”

    “不。”葉關辰關掉手機,抬起頭來,眼神帶著一絲憂慮,“渾沌再強,總也有辦法對付,我怕的是——它並不在毀壞的那只鼎上。”

    管一恒一愣:“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葉關辰低聲而清晰地說,“恐怕還有別的鼎也開始損壞了。”

    “你確定?”管一恒的目光猛然銳利起來。一隻鼎上的妖獸現世就已經造成了這樣的麻煩和混亂,如果再來一隻鼎——不過,葉關辰是怎麼能確定的呢?

    “有八成的把握。”葉關辰沉吟了一下,“現在要說也說不太清楚,等這件事結束,你——願意跟我回我家一趟嗎?”

    “去西安?”管一恒微微皺了皺眉頭。老實說,一想起那個家是葉關辰和陸雲共有的,他就有點兒抵觸心理。

    葉關辰搖了搖頭:“我是說,我和我父親最早的家。不在西安,在四川。”

    “四川?”管一恒頗為驚訝,“你在四川還有個家?”

    葉關辰微微笑了笑:“是啊,在巫山腳下。那邊鐘靈毓秀,是種藥草的好地方。欒樹和玉紅草都是在那裏才種活的。而且那裏臨水,還能養些異獸飼喂睚眥。後來到了秦嶺,雖然地氣也厚,但畢竟風土不同,有些東西就養不成了。”

 

    “既然巫山好,為什麼後來又搬到西安了呢?”管一恒還是有點兒耿耿於懷,要是不搬去西安,說不準就不認識陸雲了。

    葉關辰輕輕歎了口氣:“武王姬發定都正在西安,我們曾經猜想,九鼎會不會就藏在秦嶺之中。可惜找了十幾年,仍舊一無所獲,反而是父親——”

    說到這裏,他把後半句話咽了,轉開頭看著窗外,另起了個話題:“我們搜索到的妖獸,大部分都在那邊,你過去看見了就明白。”

    他既然不想再說,管一恒也不會追問,點了點頭:“捉到混沌,我就跟你回家。”

    葉關辰眼睛裏有一絲笑意一掠而過:“好。”

    管一恒說了跟你回家四個字,又覺得仿佛是哪里有點兒不對勁似的,臉上微微有點發熱起來,連忙乾咳了一聲,問道:“那李隊現在怎麼辦?”

    “既然知道了原因,也就好辦了。”葉關辰不假思索地回答,“混沌本身便是惡氣所化,因此噬善人喜惡人,用來傷人的也是一腔惡氣。驅惡則莫過於壓勝,用一枚漢代的壓勝錢足矣。我身上雖然沒有,但能借來。”

    壓勝錢,其實就是民俗中所說的壓歲錢。這東西最早其實不是真錢,而是一種裝飾品,做成錢幣形狀,正面鑄吉祥用語,背面鑄瑞獸祥鳥的圖案,佩戴身上以求鎮惡驅邪。

    此物起於漢代,當時叫做壓勝錢或大壓勝錢;到了宋元時節就變成春節時分長輩給孩子的一些銅錢,讓他們把玩,以求平安吉祥;明清時才被正式叫做了壓歲錢。

    倘若是普通惡氣,一枚普通壓歲錢也就足夠用了,然而遇上混沌這樣的上古惡獸,還真得貨真價實的壓勝錢出馬不可。這東西雖然不算太常見,但收藏古錢的玩家手裏總歸有幾枚的。葉關辰在濱海的古玩圈子裏混了這麼久,借一枚壓勝錢來用用並不很難。

    葉關辰找的是古玩街上一家篆刻店的店主。老人姓顧,已經七十多歲,一頭雪白的頭髮,臉頰卻十分紅潤,見了葉關辰就笑:“葉先生,一向少見了。”

    葉關辰介紹了一下管一恒,就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顧老先生也很痛快:“不過是借用而已,葉先生開口,那還有什麼說的。”直接就從身上摸出來一串三枚銅錢,“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家裏人身上還有幾枚。”

    葉關辰一笑,從裏頭撿出來一枚桃形錢幣:“這一枚就夠了,不過要一個月之後才能奉還了。”

    顧老先生連忙把銅錢從紅繩上解下來:“不著急不著急。唉,現在肯戴這個的人不多了,我家裏那幾個孫子,沒一個肯戴的,還說我是老封建……”

    葉關辰笑著把銅錢收起來:“現在的年輕人都在城市裏生活,輕易也不去野外,碰不到什麼,自然不肯相信。不過您也不用擔心,總在城市之中,其實也用不大著的。”

    “咳!”顧老先生無奈地搖搖頭,“你說他們老實,其實也不老實!那不,我那個小孫子,今年一放暑假,還沒在家裏呆幾天呢,就跟著幾個同學跑到神農架去玩了。我給了他一枚辟毒驅邪的壓勝錢,死活不要,說什麼有驅蚊水就行了。這些毛孩子根本不知道厲害——最後我給他偷偷縫到背包裏頭去了,反正得讓他帶上。”

    葉關辰也搖了搖頭一笑:“做長輩的,總是這樣……”晚輩再不領情,長輩還是操心個沒完。

    李元還躺在醫院,所以葉關辰跟顧老先生說了幾句話也就告辭了。上了車,管一恒才問:“這麼痛快就借了?”

    好收藏的人,心愛的藏品連外人碰一碰都不願意,像顧老先生這樣隨身攜帶的愛物,居然說借就借一個月,未免也太大方了。

    葉關辰微微一笑,眼神裏也多了一絲得意:“我替顧老先生的夫人治過病,他總是記得。”

    管一恒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翹起大拇指:“厲害!”葉關辰雖然說得這麼輕描淡寫,但能讓顧老先生這麼大方,這病肯定不是什麼傷風感冒。

    葉關辰倒被他這麼直白的讚美搞得有點臉上發熱,生硬地把話題轉開:“顧老先生一輩子喜歡收藏古錢,他手裏這幾枚壓勝錢都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又是長期戴在身上,養足了人氣。等到了醫院,先泡一杯水給小成警官灑一灑,祛祛他身上的戾氣,然後讓李隊長貼身佩戴一個月,也就沒事了。只可惜現在的年輕人都不信這個,若不然去野外,尤其是一些深山密林的旅遊區,帶上它有益無害。”

    管一恒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眼他微微有些泛紅的耳根,跟著笑了一下:“現在的旅遊區應該也沒什麼事,只要他們不亂往深山裏跑就行了。”

    “也是。”葉關辰並不執著,把壓勝錢又揣了起來,“現在李隊長不要緊了,我們得琢磨一下怎麼抓混沌了。”

 第75章 難纏

    病房裏靜悄悄的,李元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一個小護士在旁邊調整點滴,小成卻不見了蹤影。

    “那位警官一早就去打水了。”小護士有點兒不太高興,“嫌水不開……脾氣也太大了……”看誰都瞪著一雙眼睛,本來不大的眼睛被那張黑臉兒一襯,太嚇人了。小護士工作時間還不很長,這麼凶的陪床還真沒怎麼見過。

    醫院裏的熱水,因為打水的病人太多,所以也很難等到完全燒開,大家都明白的,偏偏小成不肯湊合。

    “應該是去後院鍋爐房了吧,那邊沒人打水。”那地方是小護士特地指點給小成的,一來那邊確實沒有病人去打水,只是鍋爐房職工自己燒水喝,應該能打到開水;二來鍋爐房離得很遠,也是叫小成在太陽底下多走幾步。

    葉關辰一邊聽,一邊把那枚壓勝錢掏了出來。這枚錢幣鑄成桃形,正面有“趨吉避凶”四個字,反面則是一棵桃樹的模樣,四周有帶鉤紋。因為在顧老先生身上戴得久了,表面被摩挲得光滑明亮,隱隱有一層寶光似的。

    幾乎是這枚壓勝錢一拿出來,管一恒就覺得病房裏的空氣似乎起了點變化似的。原本在消毒水味道裏混雜的一種隱約的臭味似乎淡了很多。不過管一恒不長於分辨氣味,所以也不敢肯定自己的感覺對不對。

    葉關辰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一根紅繩來,就在病房裏編了起來,惹得小護士很稀奇地看了他好幾眼,才離開了病房。

    “小成怎麼還沒回來?”葉關辰十指飛舞,很快那紅繩就變成了一串小巧的花結,編到末尾要把壓勝錢串上的時候,小成還是蹤影全無,葉關辰也只好停下了手。

    壓勝錢掛到李元身上就不好再拿下來,當然是要先浸了水給小成祛了戾氣,但現在小成連個人影都沒有,打個水這是打到哪里去了?

    “不會是跟鍋爐房的人鬧起來了吧?”管一恒突然想到這種可能,立刻站了起來,“我去看看!”以小成現在的狀態,真要是跟人一語不合,馬上就動起手來也是有可能的。混沌雖然沒有直接咬傷他,但他緊跟著李元,難免沾染了惡氣,現在正是看誰都不順眼的時候,隨時都可能炸毛失控。

    葉關辰將尚未串上紅繩的壓勝錢塞進李元胸口的衣服裏,也跟著站了起來:“我跟你一起去。”

    醫院的鍋爐房離病房樓很遠。那裏原來是一片廠房,後來各工廠從市區向外遷,廠房就空置下來,被醫院買下,準備擴建幾處新的病房樓。

    買廠房不過是今年年初的事兒,仿佛是因為資金問題,到現在廠房還沒全拆掉,只是周邊一圈已經挖開,看起來越發的顯得破爛不堪。

    正是午後一點左右,陽光最熾烈的時候。濱海素有秋老虎的威名,這時候的太陽不比盛夏更弱,直上直下地落在身上,沒一會兒就曬得人全身發燙。

    不過現在管一恒和葉關辰卻都顧不上這熾熱的陽光了,兩人繞過一排大樹站到廠房邊上,臉色都有幾分凝重。

    這一排大樹都是原來工廠裏種的,算來都有五六十年的樹齡,棵棵都有兩人合抱那麼粗。樹幾乎都是松柏,中間夾雜了幾棵銀杏,遠遠望去就像一片小樹林似的。

    據說當初種這些樹就是為了將兩處工廠分隔開來,所以間距不遠,長到今天幾乎是一棵挨著一棵,若是離得稍遠一點兒,都看不清樹後的廠房,必得穿過來之後,才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不過在管一恒和葉關辰眼裏,這一片廠房卻完全不能給他們豁然開朗的感覺,而且正相反,明明頭頂是一輪烈日,這廠房給他們的感覺卻是涼颼颼的,從那些破敗的門窗裏,似乎正在吹出一股股涼風來,倒像個天然大空調似的。

    “這地方……”管一恒皺起了眉頭,“怎麼陰氣森森的?”

    “仿佛是塊舊墳地,也許曾經是亂葬崗。”葉關辰環視四周,“從前人氣重壓得住,現在——應該趕緊拆了廠房好好曬曬。也幸好有這些松柏,暫時還鬧不出什麼亂子。”

    古來墓地上皆種松柏,這是有講究的。一來可以防備一種喜歡在地下潛行並偷食人腦的怪獸,二來也是鎮邪驅魅。

    這舊廠房的地下,百十年前大約是一片亂墳崗子,雖則多年消磨,終究還有陰氣。當初建了廠房之後,因為人來人往陽氣旺盛,也就顯不出什麼來,現在人都遷走兩三年了,陽氣消散,陰氣也就漸漸反了上來,倘若不是這些松柏在四周鎮著,怕就要擴散開去了。

    不過有一利亦有一弊。如果沒有這些松柏,這幾年陰氣四散,自會被周圍的人氣銷鑠,固然會出些不大不小的事情,但也能將陰氣耗盡。現在這些松柏將陰氣盡鎖於廠房之內,周邊是不受影響了,卻在廢墟之上積壓了起來,以至於此刻這一片廢棄的廠房,已經充滿了從地下散逸出來的陰氣。

    醫院裏的當然沒有人會發現這一點,把鍋爐房設在這裏,不過是為了從外頭運煤方便,不至於打擾前面的門診和病房樓裏的病人,不過鍋爐房的職工卻覺得很好,因為這裏涼快。大概就是因為太涼快了,管一恒和葉關辰進去的時候,裏面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幾個職工全部橫七豎八躺在地上,仿佛睡著了。

    “只是中惡。”葉關辰看了一眼就做出了判斷,“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小成呢?”管一恒臉色冷了下來。混沌居然在白天就出現了,還是在正午時分陽氣最足的時候,實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應該是把混沌引開了。”葉關辰抬眼看著後面那一片廠房,“只有往那邊跑,混沌才肯跟了去。”午時是一天之內陽氣正氣最充足的時候,混沌這樣的惡獸,縱然再有道行,也是本能地畏懼和厭惡陽氣。如果不是這裏陰氣彌漫,混沌是萬萬不敢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管一恒忽然發現他臉色有些發白:“怎麼了?”

    “陰氣太重……”葉關辰握住手腕上的燭龍鱗,眉頭微皺。

    不等他說完,管一恒已經感覺到胸口的貝殼裏,馬銜也有幾分蠢蠢欲動。這裏的陰氣雖然還沒有濃厚到出現什麼有形的惡鬼惡靈,卻讓妖獸們覺得異常地興奮。

    “你控制不住睚眥?”管一恒瞬間就明白了。

    睚眥身為上古龍子,其妖力絕非普通妖獸可比。何況睚眥生性好殺,被陰氣一激,殺性頓起,在燭龍鱗裏頭便遊弋起來,嚇得土螻和騰蛇緊緊縮在一個小角上動都不敢動,只有幼幼憑藉著天生禦凶的能力,還能勉強把睚眥壓一壓。

    但是這麼一來,睚眥是萬萬不能放出來對付混沌了,否則只怕混沌還沒幹掉,睚眥自己已經凶性大發脫離控制,反過來攻擊管一恒和葉關辰了。

    不能驅動妖獸,就等於失了一大助力。管一恒想不到會有這一樁變故,正在沉吟,忽然聽見前面一聲槍響,頓時變了臉色:“小成!”

    這會兒已經顧不上仔細考慮如何對付混沌了,小成動槍,顯然是已經到緊急時刻,管一恒和葉關辰沒有絲毫猶豫,循著槍聲就沖進了廠房區裏。

    這些廠房當初都建得十分寬大,一間連著一間,跟迷宮似的。現在裏頭的車床之類都已經撤走,只剩下些殘樁釘子之類,風從破敗的窗戶裏吹進來,嗚嗚地響著竟如同鬼哭。如此一來,那聲槍響便引起了隱隱的回音,很難確定位置。

    廢置已久的車間裏仍舊有股機油味兒,還摻著隱隱的黴味兒,實在說不上好聞。管一恒豎起耳朵靜聽,葉關辰卻深深吸了口氣,指了指一個方向:“那邊有野獸的臭味。”

    話音未落,又是急促的兩聲槍響,正是從他所指的方向傳過來的。管一恒一手摸出符咒,一手扣住了七枚五銖錢,連門也不走,一腳踹開窗戶就翻了出去。

    兩間廠房之間有條長長的夾道,明明是白天,這條夾道卻有些暗,似乎陽光被什麼東西蒙住了似的。管一恒剛沿著夾道跑了一半,就聽前方嘩啦一聲,小成撞破玻璃,狼狽不堪地從裏頭滾了出來,後背上警服被撕破一大塊,整個上身都露了出來。

    他帶著一身玻璃渣沖出來的時候,還反手往背後又開了一槍。只見窗戶裏裏一條暗青色的影子一閃,幾乎已經追到了他的背後,又因為這一槍往後縮了一下。否則,恐怕他還沒有翻出窗戶,後頸就已經落到那東西的爪下了。

    “趴下!”管一恒厲聲喊了一聲,甩手就是一張符咒飛出去。

    薄薄的一張黃紙,飛旋出去卻像刀片一樣。小成往下一撲,符咒就緊貼著他的頭皮飛過去,正好打在緊追出窗戶的混沌身上。

    一聲狼嚎般的吼叫聲震得人耳朵嗡嗡地響。籠罩在混沌身體四周的灰霧猛地炸開,使它清晰地呈現在管一恒眼前:乍看倒很像一頭超大型的哈士奇犬,但青灰色的毛髮更長,肚腹也比一般的犬只更大。碩大的頭顱兩側,一對暗黃色的眼睛裏閃著陰沉的凶光,看著人的時候甚至比齜出唇外的利齒更讓人驚心。

    符咒擊中了混沌,但它全身長毛炸起,將符咒彈飛出去,在半空中爆成了一團紙屑。混沌的毛髮上出現一大片焦黑,不過顯然並沒有怎麼傷到它的身體。它只在窗臺上停了半秒鐘,就一蹬後腿向著管一恒撲了過來。

    混沌的速度比盤起的蛇出擊更快,幾乎化成了一條青灰色的光影,管一恒眼前甚至花了一下。不過他並沒有把精力放在看清混沌的動作上,而是甩手就擲出了四枚五銖錢,把另外三枚握在手心裏準備隨後攻擊。

    四枚五銖錢在半空中折射著淡金色光芒,形成一道無形的壁壘。青灰色的影子一頭撞了上來,噗地一聲悶響,四枚五銖錢飛了出去,混沌也被倒彈出去,嘩啦一聲撞碎了一面窗戶。它身前出現四塊拳頭大小的焦痕,仿佛被火燙過,焦痕正中清晰地顯出五銖錢的圖案。

    小成趁機從地上爬起來,躲到管一恒身後,飛快地換了個彈夾:“這就是咬傷隊長的那東西?”他剛才幾乎是死裏逃生,卻沒半點害怕,反而格外地興奮,眼睛都亮得像兩輪小太陽似的。管一恒百忙之中回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的瞳孔已經有點發黃,看起來跟混沌居然有點相似了。

    混沌蹲在窗臺上,對著小成又嚎叫了一聲。它的聲音像犬吠又像狼嚎,嘶啞含糊,還帶著奇怪的回音,好像肚子裏空空的,變成了一個大共鳴器似的。它嚎叫了一聲,就轉頭跳進了窗戶裏去,只餘下那低沉的叫聲還在夾道裏回蕩。

    “追!不能讓它跑了!”管一恒連彈出去的五銖錢都來不及撿,翻身也跟著跳進了窗戶裏。

    這處廠房裏還有些廢棄的機器和車床,高高低低地遮擋視線,正好有利於混沌的躲藏。管一恒只看見一條青灰色的尾巴一甩,混沌就消失在了車床後面,等他一步躥過去,混沌已經不見影了。

    低頭向車床下麵掃了一眼,那裏空無一物。管一恒剛要直起身來,忽然覺得脖子後面好像微微一涼,有種汗毛倒豎的感覺。他連頭都沒回,直接就往車床底下一撲。只聽身後喀嚓一聲,有什麼堅硬的東西狠狠咬上了車床的邊緣。

    從車床對面滾出來,管一恒就看見混沌正從車床上跳開,再次消失在一台機器後面,而車床生銹的金屬邊緣上,留下兩道深深的牙痕。

    雖然早有準備,但管一恒還是微微吸了口涼氣。混沌在書中的記載只說吃人,並沒具體形容過它的本事,就連天師內部網站的資料裏,也因為認定其只是神話衍變後人附會出來的東西,並沒有這方面的消息,因此直到現在,他才發現,混沌居然速度如此之快,牙口也是十二分的鋒利。就這個襲擊速度,李元只是被咬傷手臂真是要算走運了。

    這些念頭不過是在心裏一閃而過,還沒有想完,管一恒已經再次聽到身後有極細微的動靜。這次他沒有一味躲閃,而是在閃身的同時甩手擲了一張符咒出去。

    五雷符出手便一分為五,像扇面一樣鋪開,只要其中一張被外物觸動就會炸響,並引發其他四張,可算是大面積殺傷武器。

    混沌反應極快,一見幾張閃著金光的東西飛來,立刻扭身跳開。然而五張雷符鋪開,無論它如何敏捷,還是被一張雷符擦過後背,頓時只聽轟地一聲,一團紅火就炸了開來。接著其餘四張雷符一起炸響,一連串的悶響連混沌的嚎叫聲都壓了下去。

    小成已經跟著追了上來,看著眼前陷在一片火光中的混沌,舉槍就射。距離如此之近,混沌立刻挨了兩槍,嚎叫著帶著身上的火苗跳了開去。

    混沌本來是青灰色的粗糙皮毛,現下已經被燒成了焦黑色,兩顆子彈全打在它腹部,撕開兩個小洞,卻並沒有鮮血流出,裏頭反倒是黑洞洞的,好像腹腔裏空空的,並沒有內臟之類。

    混沌跳出雷符的轟炸範圍,立刻就想從窗戶邊逃走,但一頭撞上那只剩半邊玻璃的破窗戶,卻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砰地一聲悶響居然被彈了回來。管一恒抬頭一瞧,只見那一排窗戶上不知什麼時候都被貼上了黃色的符紙,葉關辰正站在窗外,手裏還拈著一張符,啪地一下貼上了最後一扇窗戶。

    管一恒百忙之中沖窗外的人一挑大拇指,然後一步躥到門口,堵住了廠房的大門,形成了一個甕中捉鼈之勢。除非混沌會穿牆,否則就休想逃掉!

    混沌被窗上的符彈了回來,就地打了個滾,一躥跳上了一台機床,惡狠狠地環視了一圈,大約是發現自己逃不出去,突然仰起頭,像狼一樣長聲嚎叫起來。

    這聲嚎叫出奇地低沉渾厚,在廠房裏居然引起了隱隱的回聲。隨著叫聲,連地面仿佛都有些輕微的震動,管一恒目光一掃,就見佈滿灰塵的深灰色水泥地面顏色越變越深,最後完全變成了黑色。再仔細瞧瞧,就能發現那黑色並不是地面的顏色,而是從地面裏升起了絲絲縷縷的黑氣,彼此扭絞盤旋,將地面完全遮住,仿佛鋪了一塊黑色的地毯一般。

    這些黑氣不但從地面,而且還從廠房的水泥牆壁裏細細地冒出來,甚至爬到玻璃上,又被葉關辰貼上的符咒擋住,仿佛貼了一層黑紙。一時之間,整間廠房都暗了下來,連溫度都似乎又低了幾度。

    “陰氣!”葉關辰在窗外脫口說了一句,上前一步想要翻窗進來,隨即卻又後退了一步,伸手握住了左腕上的手鏈,“一恒,小心!”

    其實不用他說,管一恒自己已經感覺到了,這些黑氣彌漫在廠房裏,雖然還沒有纏到他身上,但貝殼裏的馬銜卻像吃了興奮劑一樣,竟然左沖右突起來,似乎馬上就要破壁而出了。

    管一恒這裏分心控制馬銜的時候,混沌已經從機床上跳下來,在地上的黑氣中打起滾來。黑氣像被什麼吸引似的向它青灰色的皮毛裏滲透進去。混沌的皮毛顏色迅速變深,腹部兩個彈孔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癒合。

    混沌似乎極是舒服,猛然將身子一抖,整個身體都膨大了一圈,昂頭又發出一聲嚎叫。這一聲跟剛才又不大一樣,短促高亢,仿佛一個命令一般。管一恒眉頭剛剛一皺,眼角餘光就忽然看見一個人影向他撲了過來……

 第76章 收伏

    撲過來的人赫然就是小成!

    剛才管一恒堵住門口的時候,小成已經閃到牆角一台機床後面,舉槍瞄著混沌。然而就在管一恒分心去注意混沌召喚出來的陰氣之時,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摸到了管一恒旁邊,這會兒就直接撲了上來。

    他撲上來的姿勢極其怪異,是從地面撲躍,乍看居然與狼或狗有些相似。手裏的槍也不知什麼時候扔了,雙手十指箕張,從側面猛地搭上管一恒的肩膀,偏頭張嘴,就向他脖頸咬了上來。

    混沌似乎早就在等著這一刻了。小成兩手一抓住管一恒的肩頭,它就跟著撲了上來,就算管一恒能甩開小成,也完全沒有時間再躲開混沌了。

    葉關辰脫口驚呼,抬手一拳砸碎了玻璃,不管不顧就要驅動妖獸對混沌發起攻擊。卻見管一恒仿佛早有準備,猛然間彎腰展臂,一手扣住小成右肘,另一手勒在他後頸處,雙臂發力,一個過肩摔,把小成整個人都掀了起來,當成沙袋一樣對著混沌砸了過去。

    混沌已經撲了過來,這廠房雖然寬大,可是有廢棄的機床在,也並沒有多少騰挪轉移的地方,至少小成一米八的個頭擋在前頭,混沌的體積也跟小牛犢似的,是怎麼也不可能繞過小成再去咬管一恒了。

    葉關辰眼睜睜看著,先是一喜,隨即又變了臉色。原來混沌居然不避不讓,張嘴就勢往小成脖子上咬去。看來是並不在乎這個已經被陰氣迷失心智的幫手,而是咬死一個算一個了。

    到底是妖獸,怎麼可能還像人一般考慮周全,知道顧忌自己的幫手。何況小成雖然先被混沌的戾氣侵蝕,現在又被陰氣刺激發狂,但總歸是人類,與妖獸並非一族,即使暫時能聽混沌指揮,在混沌眼中也根本不算什麼,只怕是能用則用,不能用咬死也不可惜。

    一刹那間,這些念頭在葉關辰腦海中一閃而過,但這時候想什麼也是白搭了。本來就是變生肘腋之間,何況小成被摔出去,等於自己向混沌迎了過去,葉關辰只不過心念一動,混沌的利齒已經觸到了小成的脖頸。

    葉關辰猛地握住手鏈,準備先驅動睚眥放出龍威,只要混沌一下沒有咬斷小成的脖子,或許醫院還能搶救過來。

    然而睚眥的龍威尚未釋放,便聽到仿佛金鐵相擊的聲音,混沌的利齒間驟然迸出火花來,不像咬到了皮肉,倒像是咬在鐵板上,嗷地一聲猛然往後躥去。小成摔在地上,雖然跌得結實,脖子上卻並沒有葉關辰所想像的那般鮮血直濺,倒是混沌跳到了車床上四腳亂蹦,仿佛嘴裏含了團吐不出來的火炭一般,嗷嗷嗚嗚個沒完。

    管一恒冷笑了一下,彎腰從小成脖子後頭摸出三枚銅錢來。原來他剛才借著扳住小成脖子往外摔的時候,順手將餘下的三枚五銖錢按了上去,結了一個三角符陣。

    自然,三枚五銖錢結出的符陣也並沒有太大威力,可誰叫混沌別的地方不咬,偏偏就要咬小成的脖子呢?這一口等於是結結實實咬在符陣上,險些連四顆最長的犬牙都崩斷不說,符陣濺出的火花濺到嘴裏,那是正經的三昧火,對陰邪之物最為克制,沾皮蝕骨,直往肉裏鑽,可不是要燙得混沌亂跳亂叫?

    混沌這一下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終於看出來管一恒實在不好對付,一個轉身,沖著那扇被葉關辰砸破的窗戶就縱身一躍。窗戶被葉關辰自己砸破,上頭貼的符紙自然也就失了效用,居然是這間廠房唯一的逃生出口了。

    可惜葉關辰眼看管一恒已經無虞,反而占了上風,剛才那一絲慌亂和緊張已經全部消失,重新控制住了手鏈裏的妖獸。眼看混沌沖上來,而管一恒緊跟在後,雙手已經各結了一個手印,葉關辰靈光一閃,已經明白了管一恒的意思,右手在手鏈上輕輕一拍,睚眥的頭顱突然浮現出來,沖著混沌張口低吼了一聲。

    睚眥雖非真龍,卻是真龍之子,一聲吼叫,也有龍威四射。何況睚眥性主殺戮,這一聲吼叫之中,威嚴或有不足,殺氣卻是十成的。混沌雖然也是凶獸,但乍遇龍威,也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一下。

    這一下遲疑,管一恒已經沖到了混沌背後,兩手一合拽住了混沌的尾巴,吐氣開聲,把混沌整個掄了起來。

    此刻車間裏四處都有一絲絲的陰氣冒出來,好像一條條黑色的小蛇,扭曲著結成一團,鋪成一片。混沌剛才雖然被銅錢迸出的真火燒傷,可是就在車床上站了幾秒鐘的工夫,就有黑氣鑽進口腔裏,撲滅了那幾點火星,看起來又完好無損了。

    難怪混沌敢在這裏攻擊小成,這地方簡直就是它的主場,隨身自帶血瓶回血呢。這麼打下去,恐怕就成了個“打不死”,活像相聲裏說的——看著打倒了,晃晃悠悠它又站起來了,誰能耗得過?

    發現了這一點,管一恒在電光火石之間就確定了對付混沌的辦法。葉關辰和他心意相通,立刻放出睚眥龍威把混沌阻攔了一下,就讓管一恒乘機而入,抓住了混沌。

    混沌的體重大概只比一隻同等體型的狗略重一些,並沒有重逾千斤。然而那條尾巴看起來跟普通狗尾差不多,一抓上去卻像抓在了滿是鋼針的冰塊上,尖銳的寒氣刺皮入肉,鑽骨襲髓,倘若不是管一恒抓上去的時候已經先結了手印,恐怕這一下子兩隻手都要被凍成冰塊。

    混沌身在半空,還想扭頭回來撕咬管一恒。這麼一掙扎,那些尾毛更是根根直立,管一恒只覺得十根手指似乎都在一瞬間被鋼針刺穿了,險些沒有抓牢,居然就讓混沌扭回了身來。

    “小心!”葉關辰一眼看見混沌的利齒已經到了管一恒面前,手裏尚未畫完的符紙隨便一捏就擲了出來,正好打在混沌後頸上。

    雖然只是一張沒有畫完的符紙,但小小一個紙團落在混沌後頸上,卻好像一團火炭一般。混沌不由自主地一縮脖子,管一恒趁勢向後一撤步,混沌的兩排利齒就在他面前哢嚓一聲,咬了個空。

    管一恒躲過了這一下,怎麼還會給混沌第二次機會?強忍著雙手鑽心的疼痛,雙臂叫力,把混沌掄得像風車一樣,轉得混沌頭暈眼花,再也扭不回身來咬人。它一面掙扎一面大聲嘶叫,隨著這沙啞的聲音,地面上黑氣蒸騰,一直爬滿了牆壁和車窗。只可惜混沌整個身體都在半空中,無論如何也挨不著這些黑氣。管一恒順勢一面掄著它轉圈,一面向廠房門口走去。

    “嗷——”混沌眼看自己離廠房門口越來越近,叫聲頓時變了調。四面窗戶都被葉關辰貼了符咒之後,廠房外頭倒顯得格外明亮起來,只要被拖出去,就將暴露在正午的陽光下。

    隨著混沌變調的嚎叫聲,廠房地面和牆壁上冒出來的黑氣仿佛找到了目標,滾動著向管一恒湧過來,水草一般纏繞著他的雙腳,還企圖順著往上爬。管一恒越是往外走,這些黑氣就彙聚得越緊,一*的海浪一般,似乎想要將他直接埋起來。

    砰地一聲炸響,葉關辰從窗戶裏扔了一團符紙進來,管一恒面前的黑氣頓時被炸開一個缺口,露出底下灰色的水泥地面,恰好容得下一隻腳站立。

    管一恒一腳踏過去,第二團符紙又扔進來,在他前面再炸開一個缺口。兩人一個扔一個走,任由混沌像離水的魚一樣翻騰,終究還是被拖出了廠房。

    廠房門外是一個極小的院子,屋簷下還種著兩棵槐樹,雖然長得不高,樹蔭卻遮沒了大半個院子。槐是陰木,管一恒只能一路走到樹蔭外頭,這才狠狠地把混沌摜在了地上,自己跟著撲上去,掐住混沌的後頸,將它按在地上。

    混沌被摔在地上,撞了個七葷八素,正午的陽光落下來,仿佛千萬根鋼針直刺進皮毛裏。一縷縷黑煙從毛髮中升起,仿佛要四散逃命似的,卻都被陽光毫不留情地全部焚燒殆盡。

    混沌痛苦地嚎叫著,發了狠地掙扎,青灰色的毛髮像鋼針一樣全部乍開,讓它的身體陡然又變大了一圈。然而管一恒也發了狠,儘管指甲縫裏已經開始滲血,卻毫不放鬆。他雙手結印,壓在混沌身上就是重逾千斤,幾乎把混沌的臉都按到泥土裏去。

    在陽光下照耀了半天的泥土裏也充滿陽氣,地下的陰氣都不敢隨便出頭。混沌的毛髮漸漸從青灰褪為灰白,乍開的長毛也漸漸沒了力氣。葉關辰抓緊時機,啪地一張符紙貼在了它雙眼之間。

    這張輕飄飄的符紙一貼上,混沌的頭頓時向下一沉,仿佛腦門上壓的不是紙,而是一座山似的。葉關辰低喝一聲,符紙上用朱砂畫的線條驀然間像活了似的亮起來。混沌不停地嚎叫,身體卻不能控制地越縮越小,最後化作一道黑氣,像條蛇一般在空中扭動兩下,鑽進了符紙之中。

    葉關辰迅速將符紙折成方勝,又摸出四枚五銖錢,兩上兩下地將方勝夾在中間,用紅線迅速纏住,這才籲了口氣:“好了。”

    管一恒只覺得渾身都有些脫力似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也跟著長籲了口氣:“收了?怎麼沒收進燭龍鱗裏去?”這四枚五銖錢就是剛才他在廠房外面用來擊打混沌的,當時連收都沒來得及收,倒是葉關辰給撿了回來,此時用來鎮壓混沌,倒也合適。

    葉關辰也覺得一身的疲倦,勉強伸手去拉他:“這裏陰氣重,我本來就有些壓不住了,混沌又是惡氣十足。真要收進了燭龍鱗裏去,就怕引得睚眥殺性發作,鬧出什麼事來。再者混沌這種東西,乃是天地間惡濁之氣所化,說不上有什麼靈智,也難以驅使,不如直接鎮了,將來封進鼎裏去就是了,我也用不著它。先出去吧,馬上就要過了午時,陽光也不足了。”

    管一恒抬手讓他拉,兩人的手一握,管一恒就不由自主地往後一縮,悶哼了一聲。

    “怎麼了?”葉關辰嚇了一跳,撈起他的手,就見指甲裏全是淤血,十片指甲都成了紫黑色,輕輕一碰,就從指甲縫裏往外滲黑血,煞是駭人。

    “沒什麼,就是有點疼。”十指連心,管一恒額頭上直冒冷汗,卻不願意讓葉關辰擔心,“我也沒想到混沌的惡氣這麼厲害。倒是小成不知道怎麼樣,得先把他弄出來。”說著就要爬起來。

    葉關辰一把按住了他:“我去拖人。”一邊說,一邊摸出幾根紅繩,十指翻飛,把紅繩纏在管一恒手指根部。

    這些紅繩都是用朱砂水浸泡過的,一纏上去,管一恒指甲縫裏就有淡淡的黑氣冒出來。眼看著指甲上的紫黑色也慢慢褪去,葉關辰這才放心,連忙進廠房裏去,把還暈著的小成拖了出來,也擺在陽光底下暴曬。

    小成兩眼緊閉,牙卻不時地磨一下,好像在昏迷中還想咬誰似的。更可怕的是他臉色發青,露在外面的兩隻手上都有一層淡淡的青毛長了出來,指甲雖然還沒有變長,但十指屈曲,看起來也有些像獸爪了。

    正忙活著,就聽外頭有人大聲在問:“誰在裏頭?是小管嗎?”聲音有些中氣不足,但管一恒立刻就分辨了出來:“李隊?”

    李元搖搖晃晃地出現在廠房的另一個入口處,一手緊握著槍,受傷的手臂吊在胸前,指縫裏露出串著壓勝錢的紅穗:“這是怎麼了?”他臉色還蒼白,走路也不穩當,但已經完全不是剛才躺在床上那面如死灰的模樣了。

    “這壓勝錢果然有用。”管一恒略有幾分興奮地打量李元,“你覺得怎麼樣?”

    “小成怎麼了?”李元顧不上回答管一恒,有些踉蹌地走到小成身邊,緊張地看著他,“我醒過來聽見槍聲,估摸著在這個位置就摸過來了。他這是——還有你這手——這到底是怎麼了?”

    “沒事沒事。”管一恒擺了擺手,這會兒他的指甲已經變成了暗紅色,雖然看著還是嚇人,可比剛才強太多了,“小成是被混沌的戾氣侵體,引發了暴躁易怒,又被這裏的陰氣一激失了神智,並不要緊。”

    “混沌?”李元想了一下,“就是咬我的那條怪狗?是不是用這個能行?”說著,張開手露出掌心裏的壓勝錢,“這些天我昏昏沉沉的,只覺得身上冷得像躺在冰塊裏似的,想動也動不了。不過你們來看我我都知道,說話我也隱隱約約聽得見。剛才你們來了,把這個東西放在我胸口上,就覺得像放了個火爐似的,一會兒就暖和過來了。我坐起來的時候,把護士嚇了一跳,尖叫著就跑出去找醫生了。我急著過來,也沒管她,不知道這會兒病房亂成什麼樣了。”

    葉關辰已經用幾條紅繩分別繞在了小成的手腕腳腕和脖子上,這會兒走過來仔細看了看李元,微微一笑:“李隊長確實是一身正氣,換了別人不要說好得這麼快,能不能保住命都說不準了。”

    李元曬得黝黑的臉紅了一下,有些尷尬:“葉先生——這話說的……我這就是幹些該幹的事……都是你們拿來的這東西好用,那,給小成用了也能好吧?”

    葉關辰笑著擺擺手:“成警官不像你是直接被混沌咬傷的,一會兒回了病房,用水把這錢泡一泡,給他噴一噴祛祛邪氣就行了。他也是有正氣護身的,只是脾氣太急了,容易失控,所以才被混沌給迷了神智,要說受傷什麼的,倒是沒有。這枚壓勝錢還是李隊長戴著,你是實實在在被咬傷了,別看這會兒醒了,那是一股正氣護著心頭的一點真火,但身上應該還重得很吧?仍舊覺得手腳麻木冰涼是不是?”

    李元這會兒確實還是手腳冷得像泡在冰水裏,只有握在受傷的左手裏的壓勝錢源源不斷地傳遞出一股暖氣,才能支持著他一口氣走到這裏來,現在聽說小成沒事,這口氣一泄,就有點搖搖欲倒了,苦笑著說:“我這跑出來,倒給你們添麻煩了。那個,那個混沌呢?抓住了嗎?”

    葉關辰將紅線纏好的一疊銅錢對他晃了晃,笑著說:“在這裏呢。”

    李元仔細看過去,只見四枚銅錢中間夾了一小塊黃紙,正在莫名其妙,忽然覺得銅錢的方孔裏似乎映到了陽光,閃過一道淡金色的光芒,這光芒裏有道青灰色的影子,好像還在齜牙咧嘴地咆哮。

    雖然只是光芒這麼一閃,李元卻覺得自己看得清清楚楚,那道影子正是當時在狗場突然跳出來襲擊自己的那條怪犬,他耳朵裏甚至好像還聽見了一聲低啞的嚎叫。雖說他經過騰蛇事件,已經知道管一恒和葉關辰他們經手的都不是能以常理衡量的事兒,但畢竟並沒有親眼見識過,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這裏頭?”

    葉關辰含笑點頭:“暫時鎮在裏面,等回去再處理。”

    “不會再被它逃出來吧?”李元有些不放心。就這麼四枚銅錢夾著一張黃紙就行了?

    “別跑——”地上的小成忽然發出一聲含糊的聲音,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睛。就這一會兒,他手背上的青毛已經消失了,手指雖然還有些伸展不開,但也不再像獸爪一樣,只是看模樣還有點不大清醒。葉關辰把他也檢查了一下,笑了笑:“得,比我想的要好,雖然脾氣壞了點,但正氣足,沒事了。”

 第77章 傳染病

    雖然葉關辰說小成沒事了,但這意思不過是說小成沒有性命之憂,也不會再被混沌的戾氣所控制,但已經侵入體內的戾氣和陰氣,卻不僅僅是幾根紅繩就能驅得盡的。小成雖然醒了過來,可頭腦還有些昏沉,手腳也跟李元一樣,有些麻木冰涼,並不能活動自如。

    這下可累了葉關辰。管一恒倒是沒事,但兩手的淤血未散,一不小心碰到仍舊如同針紮一樣。葉關辰當然不肯讓他去扶小成或李元,於是自己左手一個右手一個,拖拖拉拉,終於回到了病房。

    病房裏正亂成一團。已經報了病危的患者突然間自己醒了,護士激動得連忙跑去找醫生,結果等醫生趕過來,患者不見了!大家正恨不得上天入地去找,患者又自己回來了,不但回來了,還帶回一個病人來--剛才那位眼睛瞪得像銅鈴的小員警,居然也一副半身不遂的模樣被架了回來!

    醫生簡直不知該做什麼了。是先治療這位新增患者,還是先檢查一下那位被認為必死無疑卻又偏偏活過來了的病人,看看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奇跡?

    可惜李元並沒給醫生這個機會。既然已經知道有壓勝錢就行了,那他當然不會再住院了,要知道刑警隊的財政也是很吃緊的,多住一天院,這錢報銷都是個麻煩呢。

    於是醫生只能萬般遺憾地看著眼前的”醫學奇跡”叫來一名員警辦出院手續,自己上了車一溜煙走了,根本沒給他機會研究”如何讓垂危狂犬病患者立刻康復”的課題。

    李元的情況比葉關辰想像的更好,小成也只需要用泡壓勝錢的水沐浴幾次就行,不會再出什麼變故,葉關辰就不想再在濱海耽擱時間了。管一恒也同意:”既然這樣,我們再去見見顧老先生,一是道謝,二是也要跟他說明一下,我們有事先走,過幾天李隊康復,會把壓勝錢送過去。另外,這枚壓勝錢要是不能再用了,我會想辦法找一枚來賠給他。”

    顧老先生倒很豁達,聽了管一恒的話直擺手:”見外了,這可就見外了啊。一枚古錢而已,要是真能幫上忙救了人,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要賠我?賠給我做什麼?放在抽屜裏發黴嗎?那豈不太浪費了?”

    老先生說罷,放聲大笑,倒弄得管一恒不好再說什麼,否則就有點太假,也辜負了老先生的好意。於是管一恒也不再說客氣話,站起來給顧老先生鄭重鞠了一躬:”我代表十三處感謝您的幫助。”

    ”可別可別--”顧老先生雙手連搖,”太客氣了,太客氣--”話沒說完,電話響了,只能歉意地向管葉兩人示意一下,轉身去接電話了。

    管一恒悄悄對葉關辰說:”該走了吧?也別總打擾老先生。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葉關辰忍不住想笑,剛點了點頭,就聽顧老先生那邊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小志,怎麼啦?好了好了,別著急,慢慢說啊--”

    別人家裏有事,就更不好多坐了,管一恒和葉關辰都站起身來,準備等顧老先生的電話打完就告辭。

    然而顧老先生這個電話居然很長,只聽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出來:”……什麼傳染病啊……你也被傳染了?”

    大約是老先生有些耳背的緣故,電話的音量調得很大,管一恒和葉關辰都是耳聰目明的人,隱隱約約都能聽見電話那端的人的聲音:”……我沒病,可是他們說要隔離……爺爺,怎麼辦啊……”

    ”別怕別怕--”顧老先生安慰著孫子,”不是沒病嗎?隔離就是一種措施,過一段時間他們確定你沒被傳染,自然就會放出來了。別怕啊,我叫你爸爸媽媽過去守著你,不用怕。”

    電話裏傳來年輕男孩子帶點哭腔的聲音:”爺爺,醫生說這種病從來沒見過……我們就在湖邊上宿營了一夜,第二天他們就都病了,只有我一個人沒事。員警來調查,我覺得他們好像懷疑我幹了什麼似的,我沒有啊……”

    ”好好,爺爺知道,當然不是你,這都是意外,都是意外……”顧老先生心疼地安慰孫子,恨不得自己能化成一縷電波順著電話傳送到孫子身邊去,”員警也就是問問話,既然醫生都說了是傳染病,當然就沒你的事了。你安心隔離,爺爺這就叫你爸爸媽媽過去,啊,好孩子,別怕別怕……”

    好容易放下電話,顧老先生帶點歉意地走出來:”真是不好意思,一個電話,讓你們等這麼久。孩子到底是年輕,遇點事就沉不住氣了,嚇得不輕。”說完,想到自己孫子其實也比管一恒小不了幾歲,不由得有些歎息,”還是經的事少啊,欠了磨練,看看你們--唉……”

    管一恒倒被他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了,給葉關辰使了個眼色,示意應該告辭了。但葉關辰卻微微皺著眉頭,並沒有走的意思,反而問道:”剛才我好像聽見,說是有什麼傳染病?”

    ”是啊。”顧老先生想起葉關辰也是醫生,連忙說,”小亮說,他們在湖邊上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來很多人就覺得頭暈頭痛,全身乏力,之後就發起低燒--唉,這些孩子也真是太無法無天了,明明景區有指定的旅遊路線,偏偏嫌人多,非要往偏僻的地方跑!那可是神農架,不是什麼公園的樹林子!”

    ”低燒之後呢?還有什麼症狀?”葉關辰眉頭皺得更緊,”這聽起來像是著涼了。”可如果僅僅是著涼,當地醫院又何必隔離呢。

    ”聽小亮說,他們本來還想繼續玩的,但才到中午,一個女孩子就突然呼吸急促像哮喘一樣,等他們回到景區,人就沒了--唉,好好的一個丫頭……送到醫院開始還說是病毒性心肌炎,後來那幾個孩子接二連三的都開始呼吸困難心律不齊,當地醫院就怕是什麼異樣的細菌病毒什麼的,把人都隔離了。現在除了小亮,都在病房裏救著呢。”

    顧老先生連連歎息,既有些慶倖自己的孫子沒事,又替其餘的孩子著急:”這幫孩子--家裏要知道了不得急死嗎……”

    管一恒也忍不住搖了搖頭。如今驢友流行,出門旅行長見識自然是件好事,無奈有些年輕人就是喜歡不走尋常路,偏偏要走一些別人沒走過的地方。最糟糕的是這些人並沒有做足野外生存的功課,最終反而是陷自己於險地。

    神農架是一片原始森林,面積足有三千二百多平方公里,雖然經過多年的開發,現在有大片的林場礦場和旅遊區,但更多的地方仍舊沒有探索明白,就連正經的科考隊進入都要認真做好準備,何況是這麼幾個年輕學生。只是說到傳染病倒是很奇怪,畢竟他們進入的地方還在景區的邊緣,如果真有感染力這麼強的未知病毒或細菌,好像也不該出現在這個地方。

    顧老先生心裏惦記著孫子,已經沒什麼心思再聊天了,葉關辰也不好多問,隨即向老先生告辭,兩人離開了顧家。

    按照計畫,他們要直奔機場,先坐飛機到重慶,然後前往巫山。小成和李元身體都還沒有複元,不能送他們了,派了隊裏一個員警開車送他們去機場。直到上了飛機,葉關辰都一直若有所思,沒有說話。

    管一恒把行李安置好,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想什麼呢?”

    ”總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對……”葉關辰揉了揉眉心,看了一眼管一恒,”把安全帶系上。”

    管一恒不怎麼喜歡系安全帶。不知是不是職業習慣,很多經常出外執行任務的天師都不喜歡身上攔這麼個東西,任何會束縛身體妨礙動作的東西他們都本能地反感。

    ”等一下再系,飛機還沒開……”管一恒話還沒說完,葉關辰已經側身過來,替他扣上了安全帶,他也只好摸摸鼻子,把下半句話咽了回去,改問道,”你是說那個新型的傳染病?”

    葉關辰眉頭仍舊習慣性地微微皺著,點了點頭:”如果真是傳染病,為什麼偏偏顧亮沒有被傳染?他們不是一起露營的嗎。”

    ”也許他抵抗力強……”管一恒隨口回答了一句,忽然揚起了眉,”你是說--壓勝錢?”

    當時去向顧老先生借壓勝錢的時候,顧老先生曾經隨口說起過,孫子出門去玩,他把一枚壓勝錢給孫子悄悄裝在了背包裏。這個孫子,顯然指的就是顧亮了。

    ”你的意思是說,顧亮之所以沒有病倒,是因為他身上帶的壓勝錢替他擋了邪氣?”管一恒不由自主地向葉關辰傾身過去,目光銳利起來,”所以他們在神農架遇到的,其實並不是傳染病?”

    葉關辰輕輕歎了口氣:”我確實很擔心。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吧,混沌恐怕並不在已知的那只鼎中,極有可能是有其他的鼎封印出現了鬆動。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可能有更多的妖獸……”

    管一恒當然記得葉關辰說過的話,但那時候畢竟只有一個混沌跑出來亂晃,而且葉關辰自己也沒有十分確定,所以他只是聽了一下,就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追捕混沌上。然而現在葉關辰舊事重提,還疑似又出現了一種妖獸,這事情就嚴重了。

    ”你能確定混沌是另外一隻鼎裏封印的妖獸?”

    ”有八成的把握。”葉關辰臉色不太好看,”當然還要回去才能確定,否則我也想去看看顧亮的。”

    管一恒沉吟了一下。葉關辰性情謹慎,他說有八成的把握,那基本上就是十成的確定了。

    ”這件事,我想先向十三處彙報一下,如果有出外人員方便,可以讓他們先去顧亮那裏瞭解一下情況。另外,我也想通知東方一聲。”

    按說這種事如果上報十三處,也應該同時給天師協會一個通知,但管一恒現在跟天師協會的關係實在是--尤其他還沒有親自確認有第二隻鼎出現了封印鬆動,這樣彙報上去,天師協會少不得有人說他虛張聲勢,萬一有人根本不重視,把這個通知扔在了一邊,那恐怕會耽擱了大事。倒不如通知東方瑜,即使並無根據,東方家也不會忽視此事。

    葉關辰猶豫了一下。如果要告知東方瑜,也就等於把關家的秘密不可避免地宣揚了出去。輕輕歎了口氣,葉關辰還是點了點頭:”你通知吧。”

    管一恒先給雲姨打了個電話,表示會儘快提交一份報告詳細講述混沌的事,之後又撥通了東方瑜的電話。

    東方瑜那邊的通訊信號相當不好,聲音都是斷斷續續的,管一恒說了幾句,眼看飛機就要起飛,廣播已經要求關閉手機,這才結束了對話:”東方他們去了雲南,正在查董涵那個玉石公司的事。”

    這件事實在是件得罪人的事,尤其是在周峻幾乎肯定會接任天師協會會長的情況下,大概也只有東方家會比較熱心來調查了。就這還是東方老爺子一力堅持的,當然這與東方家素來長於蔔筮之術,對於妖獸煉製成的法器需求不大也有關係。譬如說最善於捉妖的張家,因為對法器的需求也十分迫切,所以這次調查雖然是由張會長下達的命令,但也不過是只派出了一個中級天師前往罷了。

    ”查出什麼了嗎?”葉關辰對這件事十分關心。

    管一恒搖了搖頭:”東方沒有細說,但目前來看恐怕沒什麼進展。那個玉石公司最近開採的一條礦脈已經將近枯竭,他們現在就在礦山裏查看,可也沒有發現什麼。”

    ”已經將近枯竭……”葉關辰沉吟著,”這條礦脈開採了多久?”

    ”是一條小礦脈,價值大概在五六千萬。具體到底值多少錢,東方他們也只能從帳面上看一看。”畢竟天師們並不是礦業專家,對於古玉他們有精准的判斷眼光,可是對於開採的玉石究竟值到多少錢,可就沒多少人答得出來了。

    ”這麼說,現在並沒發現什麼不對的地方?”葉關辰皺著眉頭問。

    管一恒只能承認這個事實:”東方在想辦法找人查那個玉石公司的賬,但也不是一天兩天能辦到的。”無緣無故就要查一家合法公司的來往賬目哪有那麼容易,天師協會可不是稅務局。

    飛機發出轟隆的聲音,從跑道盡頭騰空而起,葉關辰靠在座椅靠背上,眉頭仍舊緊緊皺著:”如果能親眼看看他們開採過的礦脈就好了……”

    ”東方他們也正打算這麼幹,連已經開採空的廢棄礦山也會去勘查一下。”管一恒安慰著葉關辰,”如果有什麼不對,他會告訴我。你別再想這事了,休息一下吧。”燭龍鱗是好東西,然而在其中禁錮圈養太多妖獸,是件極其耗費精力的事,偏偏在這點上管一恒是根本幫不上忙的。

    葉關辰順從地閉上了眼睛,但仍然問了一句:”那麼有沒有人現在可以去看看顧亮?”

    ”暫時可能還沒有。”管一恒也皺起了眉頭,”雲姨說最近頻發山火,有人還說發現了球形閃電,所以處裏日常值班的人剛剛派出去,暫時沒有人在湖北執行任務。東方那邊也不行……”

    ”球形閃電?”葉關辰頭痛地睜開眼睛,”是真是假?”

    管一恒苦笑著聳了聳肩:”不知道……”

    如果換了從前,發現球形閃電這種說法怎麼也用不到十三處派人去調查,然而近年來妖獸出現的頻率確實是大大提高,以至於十三處不敢對任何可疑事件掉以輕心,也就造成了人手的緊張,真是捉襟見肘,根本忙不過來。

    ”算了。”葉關辰默默計算了一下巫山到神農架的距離,”還是我們回家之後再去看顧亮更快一些。”

    管一恒點點頭:”你先休息吧,等我們下了飛機再定這事也不遲。”

    葉關辰閉上了眼睛。在機艙的燈光照映下,他的睫毛在下眼瞼拖出一條長長的陰影,但仍舊遮不住那淡淡的青黑色。

    管一恒也靠在椅背上,默默地看著他。從在海邊那個小旅店裏短暫又克制地爆發過一次情感之後,兩人先是面對蚩吻和八歧大蛇,剛踏上海岸又追捕混沌,簡直忙得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不過這倒也正合了管一恒的意,事實上,他並不願意有什麼空閒時間。要空閒時間來做什麼呢?來思考他和葉關辰之間的關係?還是要回憶從前的仇恨?或者是想一想他們接下來要走的路?

    真是好笑,他和葉關辰還有什麼路可以一起往前走嗎?他們之間永遠都橫著一條越不過去的障礙,不管他們並肩走了多遠,這條障礙永遠都在,即便他們的手在此刻握得再緊,也會輕易被分開……

    管一恒用力閉了閉眼睛,打斷了自己的思緒。他腦子裏說著好笑的時候,心口卻是說不出的憋悶,好像有塊膠泥塞在那裏,連氣都透不過來。

    他凝視著葉關辰。

    葉關辰呼吸漸漸均勻,似乎睡著了,只是眉頭仍舊微微皺著,嘴唇也抿得很緊,仿佛在睡夢中也有放不開的憂鬱和煩惱。機艙裏不甚明亮的光線讓他的輪廓柔和,眉眼朦朧,似乎半點鋒芒都沒有,完全不像傳說中血腥殘忍的養妖族。管一恒就這麼一直看著他,直到眼睛酸得想流淚,他仍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葉關辰,生怕眼皮輕輕一動,就會有什麼東西從眼角流下來……

 第78章 回家

    </script>    唐人有詩雲: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管一恒其實對詩呀詞的並不怎麼感興趣,然而現在坐著一條小船順著水流在山峽間行駛的時候,也忍不住想起了這兩句詩。

    這是長江的一條支流,管一恒和葉關辰在重慶乘輪船到了巫山縣,然後又換乘了這條小船,七拐八拐的越走越深。正值秋高氣爽,天空一望碧藍,然而山峽之間仍舊籠罩著朦朧的雲霧,隨著山風不時變化著形態。

    小船在一個簡陋的青石碼頭停靠了下來。說是碼頭,其實不過是把高低不平的江岸砌上了幾塊青石,石頭末端懸了幾個破舊的輪胎,權做緩衝。

    不過小小的碼頭打掃得倒是很乾淨,青石倒映著午後的陽光,溫潤如玉。再往上是一條泥土的小路,雖然還算平整,卻十分狹窄,一直盤盤旋旋的,通向遠處的樹林。

    一輛破舊的麵包車停在碼頭上,車門都已經有些關不緊了,但擦得很乾淨。司機是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兒,用一口川普興高采烈地迎接葉關辰:”葉哥,好容易回來一趟,這次一定要在我家吃飯,我爺爺把臘肉都已經蒸上了!還有新做的涼粉,還有風乾栗子,都給你準備好了。我跟你說啊葉哥,你一定要來。今年這臘肉選的都是豬身上最好的肉,用純果木熏的,全按你的口味調的。”

    ”是嗎?”葉關辰笑了起來,”說得我都饞了。既然有臘肉和涼粉,那我只好去吃了。”

    男孩摸摸頭,高興地笑了起來。西斜的陽光落在他臉上,很純粹的年輕清爽。管一恒不知怎麼的看他有點不順眼,壓低聲音問葉關辰:”很熟的朋友?”

    ”葉哥是我們家恩人呢。”男孩子耳朵很尖地聽見了這句話,”那年我爸爸從山上摔下來,要不是遇上葉哥,恐怕現在……”

    葉關辰含笑擺了擺手:”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現在大叔健康得很,別總說那些晦氣的話。”

    男孩子果然不再提這事,轉而說起閒話來,都是些東家娶媳,西家嫁女,北家的孩子去上學之類。

    管一恒對這些人全然不知,自然是聽不明白的。然而天氣正晴朗,氣溫正合適,窗外的風景正怡人,而葉關辰和年輕男孩的聲音一個清朗一個柔和,聽在耳朵裏說不出的安寧適意,催人入眠……

    麵包車晃蕩了一下,像老牛似的吐出一口氣,停了下來。管一恒倏地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居然在車上睡著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整個人已經滑到了座位上,頭枕著葉關辰的腿,兩條長腿很委屈地垂在座位下麵。

    這個姿勢其實很不舒服,再加上面包車一路上顛簸個不停,絕不是睡覺的好地方。但管一恒居然就睡著了,而且還睡得很香,仿佛來到了葉關辰的家鄉,就讓他覺得格外舒坦似的。

    年輕男孩家裏姓趙,父母看上去就是老實巴交的人。趙父當年上山撿栗子摔了腿,正好被路過的葉關辰救了,自然全家都對他感激不盡。加上如今夫妻兩個都在替葉關辰照顧草藥園和茶園,既是恩人又是上司,見了面可不更是親近,端茶倒水,還有山上采下來的野果子曬乾了,一排七八樣擺開,紅的紅黃的黃,配上碧綠的茶水,倒是色香味俱全。

    趙家老爺子頭髮已經雪白,弄了個灶頭正在燜飯。灶裏燒的是正經的木柴,大鐵鍋裏飄出一種混合著米飯的甜香與臘肉的油香的氣息,頓時引得管一恒肚子裏咕嚕嚕叫個沒完。

    老爺子年紀雖不小,但臉色紅潤動作利索,真稱得上童顏鶴髮。聽見管一恒肚子裏唱空城計,哈哈直笑,連聲說:”再等等,再等等,飯馬上就好。這臘肉,要燜透了,油都浸到米飯裏才好吃。”

    管一恒頗覺得有幾分不好意思。一則到了陌生人家裏露出一副餓死鬼模樣實在丟臉,二則讓這麼大年紀的老人給自己做飯,自己也坐不住,索性到灶下幫著趙老爺子燒火,順便聊起天來。

    趙老爺子口齒清楚,且比兒子兒媳都要健談,管一恒只問一句,老爺子就能滔滔不絕地說上半天,只是口音比較重,管一恒得仔細聽著,有時候還要連猜帶蒙才能搞明白。

    趙家祖祖輩輩都住在這巫山之中,村子本來不大,後來山下城市日漸發達,交通便利起來,就有越來越多的人都下了山。現在村子裏只有幾十戶人家,基本上還都是老人了。

    就以趙家來說,一個孫子當然是在城裏念大學,將來畢業之後肯定也要在城裏找工作,那是絕對不會再回到村子裏來了。就是趙家父母兩個,如果不是因為趙父摔了腿,後來又替葉關辰看茶園,肯定現在也是在城裏打工呢。倒是村子裏,有五六戶人家都在替葉關辰打工。

    ”都是看茶園?”管一恒一邊問,一邊不由得看了葉關辰一眼,倒真看不出來,葉關辰還真蠻有錢的。

    ”是啊。”趙老爺子把灶裏的火弄得小小的,掀開沉重的木頭鍋蓋看了一眼,”飯快好了。這邊本來就出好茶,以前家家戶戶的也都自己伺候幾棵,都是會做的。就是地方實在偏,沒人愛來,自己做了茶去賣,也賣不了幾個錢。小葉這茶園一開,好幾家不用下山,都能掙錢了。”

    ”您老年紀這麼大了,也還滿山走?”管一恒頗覺佩服。

    趙老爺子頓時自豪地挺起胸膛:”那可不是!”抬手往窗外山上指了指,”小葉還有個草藥園子,比茶園還得往山上走,都是我照看!”

    ”您可真行!”管一恒由衷地說,”我要到您這麼大年紀還能腿腳這麼利索,那就有福了。”

    趙老爺子最愛聽這話,笑得見牙不見眼,吃飯的時候特地親自給管一恒盛了一大碗飯,飯上蓋滿了臘肉,一片片紅潤透明跟軟玉似的,噴香。

    除了臘肉,桌上也不過是幾樣青菜,再有一碗炒雞蛋,另有一碗當地自製的涼粉。說不上多麼豐盛,但東西新鮮,管一恒足足的又添了一碗飯。趙老爺子看他吃得香,樂得眉毛都要飛到頭頂上去,直嘮叨著已經準備了幾十斤臘肉,叫他走的時候帶上。

    在趙家吃這一頓飯的時候,那幾家在茶園裏做事的,也都陸陸續續過來,帶著各樣的土產,最多的當然還是臘肉了。於是等吃完飯要走的時候,小趙那輛破麵包車上已經堆了半車的東西。

    葉關辰的住處就在草藥園裏,處在半山腰上。山路狹窄,麵包車開出去一段就實在走不動了,這一大堆土產當然只能扛上山去。於是管一恒肩上背上全是包,仿佛一頭駱駝般跟小趙告別,開始往山上爬。

    時已傍晚,太陽在山尖上淺淺的只露著一線,映得滿山滿穀的濃雲薄霧都抹了一層胭脂似的,襯著此時仍舊綠如碧玉的山峰,當真是風景如畫。

    不過管一恒看的卻不是風景。他肩上背上壓著幾大包的臘肉和栗子,胳膊上掛了兩串臘腸,胸前還懸著一包茶葉,簡直連抬頭都有點困難。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從左往右,又從右往左看了半天,皺皺眉頭說:”雙龍匯?”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山勢迤邐,背載斜陽,如同一條金龍垂頭向下;而江水蜿蜒,披雲籠霧,猶如一條銀龍昂首向前,交匯於山谷之處。

    葉關辰微微一笑,點點頭:”當初把地點選在這裏,就是看上這裏的地勢,借來壓一壓妖獸的兇氣。我們出門在外的時候,即便符陣有些鬆動,也不致讓妖獸肆意橫行。”

    ”難怪你敢讓趙老爺子幫你照看草藥園呢。”否則萬一有個把妖獸跑出來,別說趙老爺子那麼大年紀了,就是這村子裏所有的人都綁一塊兒,恐怕都不夠妖獸吃的。

    葉關辰失笑:”你別小看老爺子,那可是難得的八字,雖輕,卻輕得恰到好處--沒有大福可享,一生清苦,卻是壽終之相。這樣的八字,進出我的草藥園,既不會被陰氣所擾,也不會因自身陽氣過重驚動妖獸。我可是很難得才能找到這麼個人幫我打理草藥園呢。”

    管一恒想起趙老爺子,不由得點了點頭。老爺子一輩子布衣蔬食,吃個臘肉就是無上美味了,城市裏的燈紅酒綠奢侈享受,老爺子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然而卻也有兒有孫,百病不生,快七十歲的人仍舊翻山越嶺如履平地,看起來能活到一百歲。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天色漸晚,太陽已經落到了山後頭,一輪明月在東邊露出了頭。

    路已經走到半山處,下頭的江流已經看不見了,只有極其細微的水流聲隱隱傳來,讓人恍惚覺得不像水聲,倒像是月光傾瀉下來的聲音。

    這一片山上原先大多都是野生茶樹,現在茶園也依著野茶樹的分佈建成一個個小塊,中間有些高大的喬木或竹林分隔開來,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原有的林木分佈,看起來十分自然,也將草藥園遮掩在了後面。

    管一恒跟著葉關辰穿過一處處茶園,又在一片毛竹林裏走了一會兒,才看見了竹林後面的草藥園。

    前面的茶園不過是把一片片的野茶樹中的雜樹雜草清除一下,就算個茶園了,連個籬笆都沒有,這個草藥園四周卻用竹籬圍了一圈兒。每根竹子都有手腕粗細,底下種著金銀花,這會兒還有黃白二色的花朵留在上頭。

    這籬笆搭得不高,看起來並沒什麼特殊的地方,上頭又是藤纏蔓繞,因此大部分人也不過是晃一眼就作罷,沒有注意到每根竹子上其實用小刀細緻地刻畫著花紋,紋路裏還沁著朱砂色。

    不過在管一恒眼裏,這圈籬笆此刻在月光下卻泛著絲絲的銀光。這銀光從每一根竹子上升起來,細如蛛絲,一直延伸到半空,在草藥園上空密密交織。遠遠望去,整個草藥園上頭仿佛扣了一張銀色的大網--這一圈籬笆,就是一個巨大的符陣。

    這圈籬笆對人來說卻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東西,好在這山上本來人少,因此乾脆連門都沒上,只在正面留了一個缺口出來,上頭用竹子紮了個月亮拱,任由金銀花藤攀爬上去,再垂拂下來,倒是十分雅致。

    晚風一吹,迎面帶來金銀花的香氣,令人心神為之一清。管一恒隨口便說:”這些花倒種得好,這是不是就叫垂花門?”

    一句話說得葉關辰險些笑岔了氣,手裏提的幾斤果乾都差點扔地上去:”垂……花……門……哈哈哈哈……你,你的知古課是怎麼學的?”

    知古課是天師行裏必學的一門課程。且不說妖鬼之物多有來歷,就說天師們降妖捉鬼所用的物件兒,許多都是古物。譬如古錢做成的金錢劍,古玉雕成的石敢當,傳下來的百年桃木把件兒,若是搞錯了,到時候拿著個膺品去捉妖,簡直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去開美國玩笑了。

    因著這個,天師們往往都是鑒古的好手以及半個歷史學家,像管一恒這樣把垂下花葉的拱門就叫垂花門的,簡直就是貽笑大方。

    管一恒的知古課確實學得一般。主要是他從前專修宵練劍,不大用什麼輔助的法器,所以鑒古對他而言用處有限。人的精力總不是無窮的,專注了這邊,那邊就難免輕忽,所以他這一門成績平平。尤其在古建築上,更是沒花什麼心思,什麼垂花門月亮門的,聽老師講完也就罷了。

    這會兒看葉關辰笑得前仰後合的,管一恒臉上也有點發熱,咳嗽了一聲,想掩飾地摸摸鼻子,雙手都拎滿了東西騰不出來,只好又把手放下,含糊地說:”那個……我成績不太好……”

    他一邊說一邊細看那拱門,只見是用幾根小指粗細的竹子編起來的,中間還夾著幾條褐色的東西,並不引人注目,卻是百年的桃根,竹子上刻畫的符紋也更複雜一些。畢竟這裏是趙老爺子天天出入的地方,既要能讓人進出無礙,又不能破壞符陣的完整,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管一恒從前對符咒也沒有十分精研,除了基本的幾十種之外,就是管家自創的一些符咒較為熟悉。不過連他都能看出來,眼前這個巨大的符陣其實大部分都是常用符紋,只是彼此之間交織結合極其巧妙,其威力遠非一加一等於二那麼簡單。

    管一恒正打算再好好琢磨琢磨這個符陣--之前他有宵練劍的時候,符咒用得少,現在宵練劍已經上交,以後恐怕還得靠符咒吃飯。眼前這個符陣大部分用的都是基本符咒,只是聯結方法巧妙,簡直就是個上好的範本,正好合適他現在學習--忽然間籬笆裏頭撲楞楞幾下拍動翅膀的聲音,一個腦袋橫裏探了出來,似乎打算伸頭來啄管一恒的鞋子:”鳧徯--”

    今天正是陰曆十六。俗話說得好,月是十六圓,一輪滾圓的明月雖然還沒有升到中天,但月光傾瀉下來,也把草藥園照得上下澄明,因此這腦袋伸出來,又近在眼前,管一恒簡直看得清清楚楚--這分明是一張人臉,然而卻偏偏長在個雞脖子上!

    黑夜,野山,一隻長著人臉的雞。這要是換個普通人來,大概立刻就會嚇出心臟病,管一恒卻只是低頭看了一眼,略微有些驚訝:”鳧徯?這是--跑出來了?”

    腦袋往前又探了探,鳧徯露出了整個身體,這是一隻人面雄雞,只是比普通雄雞要高大不少,尾羽高挑,五色具備,如果不看臉,還真是一隻十分雄壯的雞呢。它伸著頭想要來啄管一恒,但長喙才碰到銀色符陣,便如同啄在鋼板上一樣,叮一聲火星四濺,鳧徯被彈了回去。如是者三,鳧徯發現自己根本啄不到人,只得踱著方步走開了。

    葉關辰這時候才笑了笑:”跑不出來。”

    管一恒更加驚訝:”散養在園子裏?不怕嚇著趙老爺子?”就算老爺子心臟再好,看見一隻雞長著人臉也受不了吧。

    葉關辰笑著搖頭,指了指鳧徯頸上:”老爺子只會當成一隻普通的雞。”

    管一恒這才發現鳧徯的頸毛裏掛著個什麼東西,走動中也閃著微微的銀光,想來是一道幻形符,遮掩住了鳧徯的人面,在普通人眼中,這不過就是一隻特別大的雞罷了。

    不過,即使趙老爺子眼裏看起來只是一隻雞,鳧徯也終究是只妖獸,就這麼放著在園子裏自由活動?

    管一恒這話還沒問出口,葉關辰已經輕輕歎了口氣,邁進了園門:”其實不少妖獸都並不為害。譬如鳧徯,《山海經》所載不過是說'見則有兵',仿佛鳧徯出現便會帶來刀兵之禍。其實,鳧徯不過是其性屬金,易被同屬之物吸引,因此有刀兵之處,鳧徯也會跟著出現。前人不察,才會認為是鳧徯帶來的災禍。”

    ”見則有兵”與”有兵則見”完全是兩個概念,前者是災禍製造機,後者不過是個報喪的。而且古籍之中,此類記載多不勝數,什麼”見則其國有恐”啊,什麼”見則有大旱”啊,什麼”見則大雨”啊,簡直扳著指頭都數不過來。

    ”這麼說,其實這裏頭有不少誤解?”管一恒一瞬間就在腦子裏把這些能引發各種災禍的妖獸過了一遍。

    ”是。”葉關辰很乾脆地說,”前人記載多有混淆。譬如同樣是'見則有兵',鳧徯無害,犬也狼就有害。”

    犬也狼長得像狐狸,白尾長耳,《山海經》中記載同樣是”見則國內有兵”,聽起來跟鳧徯極其相似,想不到其中區別卻是本質性的。

    管一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半晌忽然問:”所以養妖一族……”他話沒有說完,但其中的意思葉關辰已經很明白了。妖獸並不是全部有害,所以養妖其實應該是個中性詞才對,只有豢養食人的妖獸才有違道德,而並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要聽到養妖兩個字,就如同見了洪水猛獸一般,必定要殺之而後快。

    葉關辰輕輕把跟在腳邊的鳧徯踢開,淡淡地說:”進去再說吧。”

 第79章 殘鼎

    草藥園地方實在不小。

    從生滿金銀花的拱門進去,四面全是藥田,種滿了黨參、天麻、靈芝之類的貴重藥材,空氣裏都彌漫著淡淡的藥香,跟葉關辰身上的味道很像。

    藥田中間有一條尺把寬的小路,蜿蜒著通向一座房子。房子前面有個水池,白石砌邊,裝有六個探出的龍頭,各自吐出一條細細的水流,沿著挖好的溝渠流入藥田之中。

    水池看起來不大,但裏面卻是個泉眼,清澈的泉水不時冒出一串泡泡。管一恒走過的時候往裏看了一眼,就聽啪啦一聲水花翻動,一條魚從水裏跳到了池子邊上,好奇地看了他幾眼,翻身又跳回去了。

    這個跳可不是鯉魚打挺的跳,而是真的用腳跳。這魚肚子下面長著兩隻雞腳,在池子裏遊動的時候還幫著扒拉。

    池子裏的魚還不只這一種,管一恒草草掃了一眼,就看見了四五個不同的品種:有的身體兩側生滿了小翅膀,少說也有四五對,亂七八糟地擺動著;有的看起來像被切掉了一半,遊起來歪歪倒倒;還有的發著紅光,活像一個小燈籠。而且水池其實很深,更深的地方還有幾個黑影,只是夜色之中實在看不清楚。

    ”這麼多?”饒是管一恒想到了這個草藥園就是葉關辰豢養妖獸的地方,但也沒想到一個水池裏就集中了丹魚、巢魚、王餘魚等這麼多稀罕品種,水底下的還不知道是什麼呢。

    ”都是些無害的東西,有時候還能拿來治病。”葉關辰把手伸進水池裏去,立刻有幾條丹魚遊過來好奇地囁囁他的手指,發現不是什麼好吃的,又擺著尾巴遊開去了。

    ”其實大部分妖獸,都並不似傳說中那般可怕。”葉關辰輕輕歎了口氣,彈了彈手上的水珠,邁步往房子門口走去,淡淡地說,”只不過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管一恒想說什麼,最後還是咽了回去。對妖獸來說,被錯劃歸到”有害”一類自然是悲劇,但對人類來說,相對卻是安全的。

    水池後面是一座小巧的單層別墅,通體潔白,近似歐風,使得門口走廊掛起的八盞紅色燈籠略有幾分不倫不類。

    燈籠看起來已經懸掛了很久,連紅紙都褪得微黃,只餘上頭的墨色仍舊鮮亮如同剛寫上去的。每盞燈籠上都有八面,每面上有個篆體字,分別寫著:乾、坤、巽、震、坎、離、艮、兌。

    山裏的夜風一陣陣的,不時吹得樹葉唰啦啦地擺動。然而無論風怎麼吹,廊下那八盞燈籠卻完全不受影響,全部按著相同的速度向著不同的方向緩慢旋轉,於是八個字的排列組合就緩慢而微妙地變化著,仿佛一組已經編好的程式似的。

    管一恒正仰頭細看,葉關辰已經推開大門走了進去,隨手按下開關,別墅裏忽然亮了起來。明亮的燈光絲毫沒有掩蓋燈籠的光線,反而令那八團紅光看起來更加顯眼,給山中秋夜平添了一筆豔色。

    別墅不大,內部陳設雅致,只是大約由於門窗多日沒有敞開,空氣不太新鮮。葉關辰放下手裏拎的兩個小袋子,轉身去推開窗戶:”把東西放下吧。辛苦了,我去收拾一下房間,一會兒燒水洗個澡。”

    管一恒終於可以卸下滿身的包袱,打量著別墅:”這是--”這裏的陳設風格與葉關辰在西安的那處住宅大相徑庭,尤其是一些邊角的小飾品,透著一股子女性的柔媚。

    ”這是我祖父給我母親蓋的別墅。”葉關辰打開窗子,轉回身來,帶著幾分懷念環視屋子,”祖父只有我母親一個女兒,對她非常寵愛。我母親身體不好,祖父就在這裏購買地皮建了藥田和別墅,讓她休養。從前這裏種的全是她需要的藥材,現在藥田已經改變了,但這裏的陳設沒有絲毫變動。”

    ”你祖父?”管一恒覺得這稱呼有點彆扭。

    葉關辰一笑:”是的。我說過的吧,我父親是入贅葉家的。成婚之後一直就住在這裏。我母親去世之後,”

    他的神情有些悵然。幼幼不知從哪里鑽了出來,爬到他肩膀上,用小腦袋蹭著他的臉,呦呦地小聲叫著。葉關辰摸了摸它熱乎乎的小身子,輕聲說:”我母親很喜歡貓狗之類的小動物,但是她有哮喘病,醫生嚴禁她接觸會掉毛的東西。所以我父親讓幼幼來陪她,因為幼幼是不會掉毛的。但是祖父不知道,所以在祖父面前母親是不敢跟幼幼親近的,不過祖父一轉身,她就會偷偷地抱抱幼幼。直到我六歲的時候,母親還經常做這種事,不過後來祖父去世,母親送殯的時候著了涼,身體很快就壞了下去,最後幾年一直躺在床上,連屋門都不能出,喝的藥把幼幼身上都熏出了藥味。父親為了治她的病,想方設法種出了欒樹,但是不知是不是沒有黑鯉膽的緣故,欒樹並沒有治好她的病……也,沒有治好父親……”

    聲音越來越低,管一恒沉默地走過去,展開雙臂抱住了葉關辰。他想說幾句話安慰一下葉關辰,但不知道該說什麼。眼看著親人躺在病榻之上纏綿不起的絕望,他也經歷過。父親管松過世之後,母親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中也迅速衰弱並故去,那時候管家的房間裏也同樣彌漫著濃厚的藥味,苦澀而絕望。

    他們本來該是同病相憐的,然而管家的悲劇,卻正是葉關辰的父親造成的……管一恒有千言萬語,最終卻也只能抱緊了葉關辰,說不出一句話來。幼幼在他們中間小聲地叫著,一會兒蹭蹭這個,一會兒蹭蹭那個。

    兩人默然地擁抱了一會兒,葉關辰從管一恒肩上抬起頭來,勉強笑了一下:”雖然是幾十年前建的別墅,但用了很多心思,這些年又改進過,水電都方便。你去洗個澡吧,我去收拾一下房間。”

    ”先看看鼎吧。”管一恒握著葉關辰的手沒放。不知是不是山裏冷的緣故,他覺得葉關辰的手掌涼涼的,讓他有點不放心。

    ”好吧。”葉關辰也沒有反對,”鼎在地下室。”

    從別墅裏一間不起眼的小房間走下去,是一圈螺旋形的鐵梯,雖然有些生銹,但居然十分寬敞,足夠管一恒和葉關辰兩人並肩而行還有寬裕。

    ”當初這裏放的是發電機,供應整個別墅用電。”葉關辰輕聲說,熟練地在黑暗中摸到開關,按了下去。

    啪地一聲,天花板上亮起了星辰一般的彩光。數百個乒乓球大小的燈泡星羅棋佈,分成青紅黑白黃五色,幾乎要閃得人眼花繚亂。在燈光下面,一隻將近一人高的三足鼎立在朱砂繪製的符陣中央,泛著暗青色的微光。

    管一恒謹慎地停住了腳。在普通人看來,這個面積幾乎相當於別墅一半的巨大地下室照明設計得很不怎麼樣,這些彩色燈泡更應該用在迪廳裏而不是住宅,雖然它們不閃爍,但看久了也容易讓眼睛疲勞,更不用說其實在照明方面效果真不怎麼樣。然而在內行人眼裏,頭頂的燈泡跟腳下的朱砂花紋一樣,都是一種符陣。青紅黑白黃五色,就是木火水金土五行,當然這跟真正的五行之力相比還要差些,但以電力催動,開啟關閉都要比朱砂繪製的符陣更靈活方便。

    ”這也是你父親自創的?”管一恒仔細看著那些燈泡。地面上朱砂繪製的是個巨大加強版的困獸符陣,而天花板上這個略有不同,在加強束縛的同時還有安撫的效果。

    ”對。有新的妖獸封印入鼎的時候就要打開這個符陣。跟我走,別踩到地上的符紋。”葉關辰往前走了幾步,帶著管一恒從朱砂符陣的空白處小心地走了進去。

    這鼎看起來並不是很好看,因為各個部分的顏色不怎麼一致。大體上來說都是銅銹的青綠色,但也有些地方很明顯是補上去的,還有銅的黃色,看上去好像打了幾塊補丁。

    鼎的左右兩耳都泛著嶄新的黃色,表面光滑,看上去像最普通的銅器。不過管一恒曾經見過這一對原裝的鼎耳,那上面應該分別是騰蛇與九嬰。

    葉關辰抬起左腕,露出編在紅繩中的燭龍鱗片,右手食指在鱗片側面一抹,看上去粗糙的鱗片立刻把他的食指劃出了一道傷口,鮮血滲了出來。

    被燭龍鱗片劃開的傷口看起來並不深,血也並不是泉眼一樣咕嘟咕嘟往外湧,然而直到葉關辰在一邊鼎耳上完成了一個複雜的導靈陣,他用來繪製符陣的指血都沒有止住。

    ”去!”葉關辰帶血的食指在燭龍鱗上一點,隨即一彈,一道黑影從鱗片中應手而起,隨著他從傷口裏彈出的一滴血珠,投入了符陣之中。頓時,光滑的黃銅鼎耳面上浮起無數細小的黑色符文,將血珠中的黑氣拉入了鼎耳之中。

    鼎耳表面像軟泥一樣蠕動起來,浮凸出水波與火焰的圖案,水火之間,一條蛇的形象也顯現出來。九顆頭雖小,但人面卻栩栩如生,十八隻眼睛睜開來看了看,最終都漸漸閉合,定格在一個仿佛睡去的畫面上。隨即原本黃亮的表面生滿銅銹,變成了與四周相同的青綠色。如果不是有人在一旁看著,現在已經完全分辨不出這曾經是一塊”補丁”了。

    葉關辰動作很快,但將九嬰封印入鼎似乎耗費了他許多精力,即使在彩色燈光照耀下,管一恒也發現他臉色蒼白了許多:”怎麼了?”

    ”沒事。”葉關辰捏住還在流血的食指,”封印是要消耗一些精血,不過九嬰封入鼎中,也就不必再用陽氣餵養,其實是減輕了很大的負擔。”

    管一恒眉頭一皺:”你教我怎麼封印。”

    葉關辰咳嗽了兩聲,笑了起來:”可以。不過這個封印比較麻煩,而且事關重大,你得多多練習才行。其實封印耗費的精力與妖獸本身也有關,九嬰兇悍,如果是封印土螻,就比這個省力多了。你別擔心,封印了九嬰,其餘的就不急了。”

    管一恒看著他的手指:”怎麼還在流血?欒樹葉呢?”

    ”口袋裏--”葉關辰有些困難地想伸手去掏,管一恒卻搶先一步從他褲兜裏摸出了那半片欒樹葉,塞進自己嘴裏嚼碎,敷在了傷口上。欒樹葉比黃連還苦,熬成藥湯還好,放在嘴裏嚼真是苦得人胃都要翻過來。

    ”其實我吃了就行……”葉關辰有些無奈地看著管一恒扭成了一團的臉。

    管一恒低頭看著他的手指很快止了血,悶聲說:”不就是有點苦,我受得了。別的事幫不上,這點事我總能做吧。”

    ”其實你幫了我很多……”沉默片刻,葉關辰才輕聲說,”倒是我,從開始的時候就在隱瞞--”

    ”別說這個。”管一恒立刻打斷了他,”以後都不要再提了。不是說來看鼎嗎?你說過懷疑混沌出自另一隻鼎,為什麼?”

    ”你看。”葉關辰輕輕地歎了口氣,從善如流地換了話題,指了指銅鼎,”這是關家幾代以來收集的妖獸,到現在,鼎雖不全,但也拼得差不多了。”

    管一恒小心地繞著銅鼎轉了一圈。鼎身上佈滿異獸圖案,有六足四翼的肥遺,豹身五尾的猙,一首十身的何羅魚,這是他見過的;另有六目三足的酸與,蛇身人足的人蛇,牛身蛇尾的蜚獸,形如孔雀的大風,長喙圓尾的焦明,不一而足,幾乎將整個鼎身都佈滿了。

    ”這裏是騰蛇的位置。”葉關辰指著另一隻空白的鼎耳,轉手又點了點另一邊的大片空白,”這裏是睚眥的位置,這裏該是土螻的位置,倒是這裏是一片空白,我想怕是要用馬銜填上了。”

    管一恒立刻聽出了不對勁的地方:”用馬銜填上?你是說,馬銜原本不在鼎中?”

    ”當初大禹治水,足跡遍佈九州,倒是四海只是水災平定之後走過一周,所以那些隱居海中,並沒有到陸地上興風作浪的妖獸,其實大多並未被封印入鼎。畢竟海域極大,能容萬物,妖獸只要不出來作惡,也難以捕捉。所以如蚩吻,馬銜,椒圖,贔屭之類,雖是上古妖獸威名赫赫,卻也未曾入鼎。”

    ”那麼這裏為什麼就不會是混沌的位置呢?”管一恒手指在鼎上虛點了點,”而且我覺得,這裏還有不少空白之處呢。”

    ”不,你沒有仔細看。”葉關辰搖搖頭,”再細看看,這麼多妖獸,並不是隨便就可以塞到一個鼎裏的。妖獸雖然都屬陰物,卻也有五行之分,強弱之別。譬如騰蛇屬水,九嬰卻是水火二屬,與騰蛇難以相容,因此要各分一耳,遙遙相對。而睚眥與混沌雖五行並不相克,但一者嗜殺一者極惡,如果二者相臨,可能惡而助殺,殺反造惡,就連鼎中的法陣都難以控制,因此睚眥之旁,不該有混沌的位置。”

    管一恒沉吟地點了點頭:”睚眥屬金,火克金,金克木,它旁邊的妖獸或者屬木,或者屬火?”

    ”是。”葉關辰微微一笑,”所以馬銜其實也並不合適,畢竟金生水,馬銜屬水,兩者相鄰,對馬銜有利。不過好在馬銜其實並非什麼特別強橫的妖獸,睚眥又是龍子,威壓眾妖,所以馬銜即使在這裏,也會被龍威所壓,並不敢肆虐。至於說那些空白之處,應該都是些弱小妖獸,做個填補罷了。”

    ”所以說,這鼎裏並沒有混沌的位置?”管一恒的眉毛擰了起來,把鼎上上下下又仔細打量了一番,忽然發現鼎底居然是破的,”這裏是怎麼回事?”

    這鼎顯然原本已經碎成了許多塊,關家數代搜尋,有些碎塊可能是原裝貨,有些卻是後來用銅重新鑄造了補上去的,即使還沒有封印妖獸的空白處,也都已經補好,唯有這鼎底,卻缺少了圓圓的一塊,破著一個大洞。

    葉關辰輕輕點了點頭:”我想讓你來看的就是這裏。鼎底,補不上。我父親試過很多次,沒有什麼金屬能補上那塊空缺,所以,這是一隻殘鼎。我父親研究了很久,覺得鼎底封印的妖獸,才是這鼎最重要的封印物件。”

 第80章 猜想

    管一恒原先以為,最糟糕的情況不過是又一隻鼎甚至更多的鼎封印出現鬆動,會有更多的妖獸陸陸續續冒出來,無論十三處還是天師協會都要忙起來,甚至來個疲於奔命。然而現在葉關辰卻對他說了一個可能更麻煩的猜想--銅鼎裏封印的這些妖獸還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鼎底中心位置裏的那個大傢伙,而這個大傢伙現在消失不見,還不能用別的妖獸代替!

    往好裏想,那個大傢伙在漫長的歲月中已經被消滅掉了,那麼麻煩來了,鼎底補不上,鼎內的封印法陣就不能自行運轉,這只鼎將永遠需要用外力來維持封印。

    這還是好的,因為畢竟還是有外力可以來維持的,只是麻煩並且要一直損耗各種法器而已。可是往壞處想,這只鼎主要的用處恐怕就是為了來封印那個大傢伙的,如果連睚眥這樣的龍之子都只是捎帶貨,那麼正主兒得有多可怕?難道會是一條真龍嗎?

    ”若是真龍,其實也許倒沒什麼可怕了。”葉關辰苦笑一下,”其實睚眥雖只是龍之子,但不過是貌不肖龍而已,若論妖力,不要說那些由蛇身魚身修煉而來的龍無法相比,就算是當初育出這龍九子的真龍,也未必就比它們更強。而且從這鼎中法陣來看,這鼎底封印的也不是龍。”

    銅鼎表面生滿了青鏽,但在五色燈光的映照下,從某個合適的角度看過去,會發現銅銹的表面有細小的黑色符紋一閃即逝,表明這不是一隻單純的鼎,而是一個以鼎的形式出現的組合符陣,那些鑄成鼎的金屬,不過是”骨”,真正令這鼎活起來的”血”和”肉”,其實是這些不停運轉的符紋。

    ”從我祖父那時--我是說葉氏的祖父,就已經將鼎的大致拼湊了起來,只是缺著幾個部分。那時候葉氏祖父就發現鼎中有這符陣,然而因為殘缺,並不能自如運轉。”葉關辰輕輕摸著還是黃銅色的那幾個部分,”我父親補上了幾處,也就對這符陣有了更深的瞭解,發現符陣中心正在鼎底。且符陣不單是封印了妖獸,還將所有妖獸之力引向鼎底,那裏,應該是陣眼。”

    ”將妖力引向鼎底?”管一恒對符咒的研究雖然不夠透徹,但也明白最基本的封印原則:或者將妖獸鎮壓,令其妖力不能外放;或者將妖力不斷外引吸收,令妖獸不能聚集足夠的力量衝破封印,就是沒聽說過將所有妖力引向陣眼的。

    ”如此一來,如果所有妖獸一起發力,豈不是很有可能衝破陣眼?”

    所謂陣眼,即是一個符陣的總控制中樞,這裏是最堅實的地方,但也是最脆弱的地方。必有重重防護,然而倘若被破,整個符陣也就完了。如果銅鼎將所有妖力引向陣眼,或許是想用妖力來護住陣眼,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卻也是給了妖獸攻擊陣眼的極好機會,這實在太冒險了。要知道這一隻銅鼎裏封印的是數十種妖獸,且一封就是千年萬年,那是一點亂子都不能出的。

    ”所以,我們推測,這個符陣主要不是用來封印這些妖獸的,而是要利用聚集的妖力,封印鼎底的那只--生物。”

    ”有什麼東西,還需要借用這許多妖獸之力來封印?”管一恒簡直有點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轉念想想,卻又覺得這實在是最合理的一種推測了。

    葉關辰細長的手指輕輕敲了敲鼎的下部:”此鼎曾經碎成數十塊,碎裂處並不規則,可只有鼎底這一處缺口,卻是正圓的,裂口處光滑,可見此處與鼎身其餘處不同,一定是鑄鼎時特別處理過的。”

    ”嗯。但那會是什麼東西?”管一恒皺眉苦思,”不會是--人吧?據傳大禹治水,瑤姬曾派遣天將前來相助,該不會是--”鳥盡弓藏,妖獸滅光,天將封印?

    ”不不不。”葉關辰有些哭笑不得,”數目不對。大禹身邊天將為七人,而鼎卻有九隻。”

    ”鼎有九隻,或許是因當時分為九州的緣故。”

    葉關辰搖搖手:”我想不至於此。關於這七名天將,傳說其結果有兩種:一位名叫繇餘的,接受了堯帝的封賞,在某地做了一名諸侯,死後掌管陰司;另外六位卻是回歸瑤姬身邊,得道成仙。倘若七人被封印了,不可能有兩種結局的傳說。若是只封印了六個,又沒有足夠的理由。”

    ”另外,大禹治平洪水之後,曾經將九州重新分割,面積過大者分為兩州或三州,偏僻荒涼之地則合二為一。如果是要封印七人,他完全可以將九州變為七州。既然鼎是九隻,我還是傾向于他要封印之物數目是九。否則多出來的那幾隻,符陣又要重新改換,鑄造方法自然也就不同了。”

    ”嗯。”管一恒不知不覺地點著頭,完全贊同了葉關辰的猜測,”九,九,這是什麼東西呢?就連龍九子都不夠資格,那到底會是什麼……”

    ”我也想了很久,但一直沒有答案--”葉關辰說著,忽然咳嗽了兩聲。

    管一恒立刻把九什麼玩藝從腦袋裏扔了出去,”這裏冷,既然今天不再封印妖獸,我們出去吧。有什麼問題,出去再想。”

    別墅最近的一次裝修也是五年前了,而且因為要最大限度地保持原貌,許多現代化的設施也沒法安裝,因此管一恒洗澡的浴室頗為簡陋,只裝了個笨重的大理石浴缸。然而這東西笨歸笨,泡個熱水澡卻是很舒服的,管一恒這一向洗戰鬥澡的,今天也多泡了半個小時。等他洗好出來,葉關辰已經給他收拾好房間了。

    ”這裏是我的臥室,這邊沒有合適的客房,你就先睡這裏吧。被褥都是前幾天趙老爺子曬過的。不過山裏有點冷--電褥子好像壞掉了,只好多蓋一床被子了。”

    管一恒並不覺得有什麼冷。以前在訓練營的時候軍事化管理,他們還在野外露宿過,現在有床有被的算什麼冷,更何況這還沒到冬天呢:”不要緊,我有被子就行。你快把頭髮擦幹。”

    葉關辰也洗了澡,頭髮還濕著,穿著一身淺藍色睡衣,臉上也明顯地露出了疲憊之色:”那就休息吧,我也去睡了。”

    被褥曬過,蓬鬆而柔軟,還著一股說不出的溫暖的氣息。管一恒卻有點睡不著,不自覺地豎著耳朵在聽葉關辰的動靜。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就發現,葉關辰還在外面客廳裏,雖然他的腳步放得很輕,但客廳是大理石地面,他穿的又是一雙塑膠底的鞋,無論如何也沒法做到悄無聲息,仍舊被管一恒聽到了。

    側耳聽了半天,管一恒確定葉關辰仍舊沒有回房間,忍不住起身推門出去,眼睛一掃就發現沙發上多出來一團:”你怎麼睡在這裏?”

    ”啊?”葉關辰不防他又出來了,連忙坐起身,”怎麼了,有事麼?”

    ”我說你呢,為什麼睡在沙發上!”管一恒皺著眉繞過沙發,”我占了你的臥室,再沒有房間了?”

    葉關辰有點尷尬:”不……是……”別墅裏房間當然有,但是--適合睡覺的被褥沒有了。

    說起來這得怪葉關辰自己。他長年在外奔波,別墅這裏一年也住不了幾個月,都是托趙老爺子照顧的。但因為地下室裏擺著那麼一口鼎,為了趙老爺子著想,葉關辰也不用他天天來打掃別墅,只要求每個月開窗通風即可。如果他要回來住,就提前幾天給老爺子打電話,把被褥拿出來曬曬。

    這些年別墅這裏都只有葉關辰一人居住,父母的臥室他是不想讓外人進去的,基本就是封存狀態;其餘的房間從前也有給傭人住的,也有客房,但這些年也都改做了它用。所以這次葉關辰忘記告訴趙老爺子帶了朋友回來,老爺子就想當然地只晾曬了他房間裏的被褥,於是現在,他連一條多餘的、沒有潮氣的被褥也找不出來了。

    山裏的潮濕之氣不是鬧著玩的。被子還可以勉強蓋蓋,睡在潮濕的褥子上不單是不舒服,還易得病。葉關辰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貼身養著這些妖獸,他可不敢睡潮褥子。

    好在客廳裏的沙發是貨真價實的真皮沙發,別看老式,品質過硬,並不怕潮濕。葉關辰翻了條潮得不那麼厲害的被子,決定就在沙發上湊合一夜了。好在身上還有一套棉布睡衣,而現在離天亮也沒有幾個小時了。

    管一恒卻不聽他的解釋:”你去臥室,我睡沙發。”

    ”這不行,沙發太短……”他睡已經很勉強,管一恒比他還要高半頭,會蜷得很難受。

    管一恒沒再說話,只是彎下腰摸了摸他露在被子外的腳。腳掌連著小腿都是冰涼的,管一恒直接掀了那床發潮的被子,一手攔過後背,一手摟著膝彎,在葉關辰的驚呼中把人橫抱了起來。

    ”一恒--”葉關辰有些無奈,還想盡力挽回一下,”我只是忘記讓老爺子多曬一床褥子,現在到天亮也沒多久了,我在沙發上歇一會兒就行……”

    管一恒一言不發,徑直把人抱進臥室,塞進了已經被他睡得溫熱的被窩:”那我去歇一會好了。”

    ”一恒……”葉關辰無計可施地拉住了他,”別,被子太潮……”

    管一恒站著沒動:”嗯?”

    葉關辰苦笑著還想說什麼,卻忍不住喉嚨一陣癢,又咳嗽了兩聲。管一恒沉默了一下,把他往床裏一推,自己也鑽進了被子。

    其實這張床還是挺寬大的,雖然不是雙人床,但兩個男人躺上去也足夠了,倒是被子就窄了一點兒,蓋著這邊那邊就露了風。管一恒覺得葉關辰一直悉悉索索的在動,不停地試圖把被子推到他這邊來。他推了兩回都被葉關辰推回來,一陣不耐煩,索性翻身摟住了人。

    這個動作有些不經大腦,管一恒抱住人的時候自己也有點僵硬,然而他隨即摸到了葉關辰的手,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涼冰冰的。頓時別的什麼想法都沒有了,他伸手把葉關辰的手拉過來攏在懷裏,又伸手去摸他的腳:”怎麼還這麼涼!”

    葉關辰整個人都縮了起來:”我一向是這樣……”自從養妖之後他越發畏寒畏濕,這也是為什麼一年裏大多數時間不在這裏居住的原因之一。

    管一恒有些惱怒地把葉關辰冰涼的腳夾在自己腿間,手乾脆揣到自己懷裏去了。他身上穿的是葉關辰的一套睡衣。兩人身材有些差異,管一恒看著並不是什麼膀大腰圓的塊頭,但肩背處頗有些肌肉,葉關辰的睡衣看起來只是略短一點,實際穿上之後緊巴巴的,扣子都只能系最下面的幾粒。現在折騰了這半天,乾脆全部開了,於是葉關辰的雙手就等於都貼在他胸膛上。

    管一恒的體溫比常人還要略高一點,二十幾歲的年紀,用老話說就是火力正壯,跟他睡在一起,就如同抱了個小暖爐。葉關辰今天封印九嬰已經耗了精血,雖然洗個熱水澡暖和了一點,可剛才在沙發上已經把那點暖和氣又跑光了。現在被管一恒抱在懷裏,開始還有些僵硬,但管一恒的體溫透過睡衣熏得他暖洋洋的,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下來。

    管一恒把人緊摟在懷裏,騰出一隻手來掖了掖葉關辰背後的被子,隨手焐了焐他微涼的臉:”冷成這樣怎麼不說?”

    葉關辰聽他話音裏有幾分火氣,乾咳了兩聲:”疏忽了……沒想到電褥子也會撿這時候壞……”

    ”我說你剛才為什麼不說!”管一恒提高了點聲音。

    葉關辰偷換話題的企圖被識破,只能埋下頭去繼續裝咳。他被管一恒緊緊摟著,稍一低頭就埋到了管一恒胸前。還濕著的頭髮涼冰冰地擦過管一恒的下巴,管一恒更惱火了:”不是讓你把頭髮擦幹嗎!”

    ”一恒--”葉關辰眼看把柄越來越多,只得轉換話題,”現在鼎也看過了,我們什麼時候動身去看看顧亮?”

    管一恒在黑暗中瞪著他的頭頂,最後也只能扯過枕巾胡亂把他的頭發包了包,悶聲說:”還有幾隻妖獸,不封印進鼎裏去?”

    ”混沌是不能封進這個鼎裏的,不過有五銖錢與符紙封鎮,並不消耗我的精力。至於土螻,只算是個小東西,雖說也食人為害,不過養在燭龍鱗裏也不費什麼力氣。”葉關辰沉吟了一下,才說,”至於騰蛇,其實只要不是饑餓難耐,性情比其他妖獸還算溫順,我想,先帶著它。”

    ”那馬銜和蚩吻呢?”管一恒問,”你不是說睚眥的位置旁邊還空著?放哪一個進去?”

    ”馬銜和蚩吻--我都想帶著。”

    ”都帶著?”管一恒驚訝地問,”馬銜也就罷了,蚩吻養起來難道不費力?再說你已有了睚眥和騰蛇,為什麼還要帶著蚩吻?”

    葉關辰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說:”你還記得我們在嵩山遇到的大火嗎?”

    ”當然。”他和葉關辰幾乎葬身火海,怎麼可能不記得。

    ”在那之前,你們曾經在懷柔遇了大火。”

    管一恒已經猜測到了他想說什麼:”還有在西安的時候,你也曾被火球襲擊過。你留著蚩吻馬銜騰蛇這些能用水的妖獸,是為了想對付--火?”

    ”對。”葉關辰在他懷裏動了動,”嵩山和懷柔的大火你是親眼見到的,在西安那次,如果不是睚眥替我硬擋了一下,恐怕我也會被燒成飛灰了。雖然幾次起火都有致旱的妖獸作祟,但那火勢實在太大,必定有一隻馭火的妖獸在場;且其馭火之能,遠在費准的火蛟之上。”

    ”會是什麼妖獸那麼厲害?”管一恒靈機一動,”會不會就是鼎底封印的那只妖獸?”

    ”我也曾猜想過,只是沒有任何證據,而且也想不出究竟是什麼妖獸。”

    ”或許是畢方?”管一恒首先就想到了這只善用火的妖獸。

    ”不。”葉關辰斷然否定了這個推測,”以前我曾經懷疑過是畢方,但自從嵩山大火之後,我就覺得不是畢方了。”

    ”這話怎麼說?”

    ”在嵩山上,我發現了被啄食過的肥遺的屍身,我懷疑捕食肥遺的就是那只妖獸,但從現場的痕跡來看,這妖獸有兩隻鳥足。”

    畢方此鳥,見則有火,然而其形狀卻類似一隻獨足鶴,有兩隻鳥足的,那一定不是畢方了。

    管一恒沉吟著:”可是你又怎麼斷定捕食肥遺的就是那只妖獸呢?”

    ”因為在懷柔,也失蹤了一隻幽昌。我很懷疑這只妖獸兩次出現,其實就是為了捕食火系妖獸。幽昌與肥遺都能致旱,顯然屬於火系,這只妖獸很可能通過吞食它們,增強自己的妖力。”

    ”妖獸還能這樣?”

    ”能。”葉關辰很肯定地回答,”這也是飼養妖獸的一種方法,尤其是妖獸受傷體弱的時候,吞食同系的妖獸,能夠令其恢復妖力。”

    ”也就是說,這只妖獸很可能是被人飼養的?”管一恒驚訝地問。

    葉關辰輕輕笑了一聲:”為什麼不可能呢?畢竟養妖一族,也並不是只有我關家一支。”

    ”董涵?”管一恒敏銳地問了出來,”你懷疑他在養妖?”

 第81章 噩夢

    到了這個時候,葉關辰也不再隱瞞了:”我一直都懷疑,費准那柄蛟煉劍,不像煉器,倒像養妖。將火蛟生抽脊骨,再以骨為容器溫養妖魂。此種養妖之法與我關家不同,但確確實實是養妖而非煉器。否則,火蛟不會有不肯聽從費准命令,臨陣退縮的表現。”

    法器,不過是一件無生命的工具,只有起不起作用,沒有聽不聽話的說法。只有本身還保存著生命的東西,才會有害怕退縮這種情緒。

    ”比起豢養完整的妖獸,妖魂因為是被從身體裏生抽出來,會喪失大部分記憶,只保留本能。且因為必須存身於自己的骨器之中,便更易於控制,當然,相對的妖力也會打些折扣。然而即使只有本能,也仍舊會有恐懼,有恐懼,便不會完全聽從指揮。”

    ”居然還有這種方法……”管一恒沉吟著,”這跟煉器的效果其實差不多吧?那何不乾脆就煉成法器呢,還省得養了吧?”

    ”這可比煉器要容易。”葉關辰肯定地說,”雖說要抽魂,但畢竟魂仍舊是生魂。而煉器卻是要將活的妖魂化為死器,還要保證其妖力仍能使用。由生而死,這裏頭的功夫可不是說說這麼簡單。就說東方瑜用的爻錢吧,不知要經過多少代人蔔筮之用,漸漸沾染天地靈氣及占卜人之精氣,這才能做法器使用。這十數代人的占卜其實就是煉器的過程。而董涵煉一柄蛟骨劍花了多少時候?”

    ”聽說是三個月。”管一恒恍然大悟,”要將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時間壓縮至幾個月……”這裏頭沒有大功夫怎麼成?

    葉關辰在他懷裏點了點頭:”煉器之法據說已然失傳了,有史可載的便是上古的幾位鑄劍師,如幹將莫邪,如歐冶子,然而他們煉成一劍,往往也要數年之久。董涵三個月煉成一件法器--我不敢說這世上絕對無人能做到,然而……”

    ”然而董涵幾乎不可能做到。”管一恒替他說完了後頭的話,”董涵總共煉了三件法器。雖然狐尾幡已經毀了,但犀角號還在。”如果讓葉關辰看看犀角號,也許能發現什麼。只是犀角號是天師協會的防禦重器,他現在已經被開除出了天師協會,恐怕是辦不到了。

    ”是。”葉關辰歎了口氣,”我曾經想去偷看犀角號,可惜未能成功。不過,正是狐尾幡的毀壞,讓我有了更深的懷疑--董涵所煉的狐尾幡裏也許根本就沒有獙獙的精魂,只是封存了一部分妖力而已。所以狐尾幡根本不是毀壞,而是用盡了其中的妖力,就只是一條狐尾了。”

    ”那真正的獙獙呢?”管一恒迅速捕捉到了葉關辰真正的意思,”獙獙能致旱,也是火行妖獸!”

    獙獙,幽昌,肥遺,三種能致旱的妖獸,全部失蹤了。肥遺乃是成群居住,誰也不知道數目,如果不是他們發現過被啄食殆盡的肥遺殘屍,八成還發現不了。至於獙獙,到現在眾人還以為狐尾幡是在打鬥中被毀壞,當然更不會疑心。只有幽昌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失蹤的,但是因為有葉關辰這個養妖族在,一口大黑鍋自然是由他來背了。算來算去,誰都不會算到董涵身上。就是管一恒自己,如果不是因為跟葉關辰交往至今,恐怕也萬萬不會懷疑董涵的。

    ”這麼說,董涵極可能私下裏是豢養著一隻妖獸,並且捕捉同系的妖獸來飼喂。然而幽昌位屬五鳳之一,已然是極兇悍的妖獸,能讓他捨得用幽昌來做飼料的,又該有多強大?”

    葉關辰沉默著沒說話。屋子裏安靜得嚇人。過了很久,葉關辰才緩緩地說:”如果董涵豢養的就是原本該封印在鼎底的那只妖獸,那麼,的確非常強大。”需要引鼎中其他妖獸之力幫助封印,那得有多厲害可想而知。

    ”不過,”葉關辰隨即又補充了幾句,”不管那只妖獸有多強大,至少現在它必定是沒有恢復的。否則董涵也不需要想方設法弄妖獸來飼喂了。我想,那東西八成就養在他的火齊鏡裏,也就是說,那東西現在的能力,與他火齊鏡發出的火焰實力差不多。在邙山的時候,他的火齊鏡威力還不算強大,不過現在又吞食過幽昌和肥遺,實力必然還會有提高。”

    管一恒猛然想起來:”東方他們還在調查董涵那個玉石公司,我得通知他一聲,千萬小心董涵!”

    ”是要通知,不過要等明天了吧。現在這個時間……”

    管一恒不用看表也知道,現在應該是淩晨一兩點鐘了,東方家注重養生,這時候如果沒什麼事,東方瑜應該正睡得香呢。他也只能把伸出去抓手機的胳膊再收回來:”說了這麼多,你也該休息了。睡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葉關辰是真的累了,沒幾分鐘呼吸就變得均勻悠長,倒是管一恒,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如果董涵真的是養妖一族的分支,那麼他豢養著那麼一隻強大的妖獸究竟是想要做什麼?如果這只妖獸就是鼎底的那只,那麼想要把鼎補全重新封印,就得要董涵交出那只妖獸。

    且不說董涵肯不肯,單說要怎麼證明董涵是在養妖就是個問題。以他協會理事的身份,又有許多急需法器的天師追捧,沒有鐵證是根本動不得的;就是十三處,沒有證據也不能隨便亂抓人。再說這妖獸是不是鼎底的那只也還不能確定,如果是還好,如果不是,又要到哪里去找鼎底的那只妖獸?那又會是只什麼妖獸呢?

    只有找到了鼎底的妖獸,補全銅鼎重新封印,葉關辰才不必再為養妖耗損元氣。無論如何,一定得找到那只妖獸。目前董涵算是唯一的線索,絕對不能放過。如果暫時找不到證據,那麼就只能去硬奪董涵的火齊鏡。畢竟葉關辰的身體,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他父親可是不到五十歲就去了……

    然而找到了之後呢?封印了所有的妖獸之後呢?是不是又要提起父親的仇,刀劍相向?真到了那個時候,難道他真能對葉關辰下殺手?

    管一恒下意識地收緊了手臂,引得葉關辰在他懷裏不太舒服地動了一下,卻沒有掙扎,只是額頭抵著他胸膛蹭了蹭,又睡了過去。

    管一恒想摸一下他的臉,但最後還是沒有動。他滿腦子亂糟糟的,仿佛有無數隻蜜蜂在裏頭嗡嗡,嗡得他頭昏腦脹。迷迷糊糊中,他忽然發覺懷裏的葉關辰不見了,窗外漆黑的天空卻染了一層火紅色,遠處隱隱傳來低沉的悶響,仿佛有什麼在爆炸。

    ”關辰!”管一恒直跳起來,幾下就套上衣服鞋子,直接從視窗翻了出去。只見草藥園上空的符陣已經消失,不遠處滾動著一個巨大的紅色火球,離得老遠都覺得熱烘烘的。

    火球上方,睚眥與騰蛇上下翻飛地攻擊。騰蛇展開重重雲霧裹在睚眥身上,睚眥披著這層霧甲一次次撲下去,從火球上撕拽下大團的火焰。

    ”關辰!”管一恒伸手去拽脖子上系著的貝殼,”馬銜出來!”

    可惜他的控獸術大概是新學的,到了這種時候竟然來了個時靈時不靈,雖然能感覺到貝殼裏的馬銜,但馬銜明顯是對這火球心生恐懼,管一恒的能力還不足以讓它克服恐懼沖出來作戰。

    火球裏突然爆發出一聲痛苦的嚎叫,管一恒的心猛地一揪,隨即聽出來這並不是葉關辰的聲音,倒像是--董涵!

    隨著這聲嚎叫,火球從內部炸開了,縮小了一半的蚩吻渾身帶火地沖出來,一團鳥形的火焰緊隨其後。眼看那赤紅色的喙就要追及蚩吻的尾巴,睚眥裹著團團雲霧沖了下來,長長的龍身像鎖鏈一般緊絞上了那火鳥的頸背,重重一收。

    火鳥嘶聲尖叫,睚眥身上的霧甲四分五裂,金色的龍身眨眼就焦糊了一層。睚眥發出痛苦的吼叫,鬆開了身體。

    不過就在睚眥撲下來的這短短一瞬,蚩吻已經轉回身來,一團白亮的水球從它口中沖出來,撞進了火鳥張開的鳥喙之中。這一團水是蚩吻所控的水之精華,看起來只有拳頭大小,然而一沖進火鳥口中,就轟然一聲炸開了滿天水花。

    堡壘總是最容易從內部攻破。火鳥身上熊熊燃燒的火焰能焚燒一切,又是一層可以再生的盔甲,就是睚眥鋒利的爪牙也撕不盡抓不穿,然而從內部炸開的水精卻像一支支水箭,衝破火焰,將火鳥撕成了許多碎塊,碎塊之間,飄起了一顆紅色的珠子。

    蚩吻頭頂上的火焰呼地分開,管一恒這才發現葉關辰居然一直伏在那裏。他身上包著一層薄薄的水膜,驅使著蚩吻直沖進炸裂的火焰中,伸手撈住了那顆紅色的珠子。

    就在他抓住珠子的同時,炸裂成碎塊的火鳥突然發出了低沉的嘯聲,所有的碎塊同時炸開,暴漲的火焰吞沒了蚩吻,蚩吻痛苦地嚎叫著,一扭身體把葉關辰甩了出來。

    ”關辰!”管一恒撲過去接住了葉關辰,但他身上已經被燒得一片焦黑,如同一根無生命的木頭一般落在他懷裏,還帶著火焰的殘溫。

    ”關辰……”管一恒覺得自己的胸口有什麼也跟著炸開了,帶來一種近乎窒息的痛苦。他雙手止不住地發著抖,根本不敢去用力碰觸葉關辰那燒焦的身體。

    ”一恒……”葉關辰的臉奇跡般地沒有被燒傷,火焰的紅光映照之下,他的眼睛越發黝黑深沉,”這個,補鼎……”他抬起被燒得失去了五指的焦黑手掌,掌心裏一顆火紅的珠子閃著微光。

    ”關辰……”管一恒已經說不出別的話了,他抬手想去抓葉關辰的手,卻又怕碰到他的傷處,”為什麼,這是,這是怎麼回事……”

    葉關辰的唇角微微向上揚了一下,眼尾也輕輕彎了起來:”一恒,別難過,我覺得這樣很好……”

    ”好什麼,好什麼!”管一恒大口喘著氣,胸口卻像被什麼牢牢堵住了,”為什麼不叫我,為什麼自己來,為什麼要去搶這東西!”

    ”鼎總要補全的,那時候,我也只能離開。”葉關辰的唇角漸漸流下一條血線,笑容卻仍舊溫柔,”現在,就在你懷裏離開,你會永遠記得我,可是等到鼎全之後,你卻會恨我。我,不想那樣……”

    ”不會,不會!”管一恒眼眶酸脹得厲害,從胸口沖不出來的那股子熱氣,從眼睛裏沖了出來,”那是上一代的仇恨,與你無關!”如果是他不孝,那麼就讓老天來懲罰他好了,天道輪回報應好還,只是不要用這種方式,不要傷到葉關辰!

    ”關辰,我,我不恨你,我--”如果說恨,他恨的是當年的錯誤為什麼會發生,再自私一點,他恨當年的錯為什麼會發生在自己父親的身上。但是無論怎麼樣的恨,他對葉關辰的愛已經不能自欺欺人,可是他還沒有說出來,就已經要失去葉關辰了。

    ”拿著這個,把鼎重新封印……”葉關辰明亮的雙眼漸漸黯淡下去,嘴唇失了血色,整個人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白,淡化……

    管一恒握住他托著珠子的手,混亂成一團的腦海裏模糊地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但看著葉關辰如同燃燒後的灰燼一般在自己懷裏漸漸消散,窒息讓他顧不上去思索別的,只能徒勞地收緊手臂,發出一聲受傷野獸般的痛喊:”關辰,關辰!”

    ”一恒,一恒,你醒醒!”有人抓著他的肩膀搖晃,讓管一恒猛地睜開了眼睛,”一恒,你怎麼了?”

    天色已經放亮,但窗外雷聲隆隆,黃豆大的雨點打得窗戶劈啪亂響,只有黯淡的光線照進來,勉強照亮了房間。但是這點光線已經足夠管一恒看得清清楚楚,他還在別墅的房間裏,還躺在床上,根本就沒有跑到外面去。

    而抓著他肩膀搖晃的人正是葉關辰,他好端端在他懷裏,緊挨著他的肌膚溫暖而光滑,並沒有被燒成一團焦炭。大概是被子裏有些熱,他的臉頰是淡淡的粉色,嘴唇血色充足,並沒有餘燼般的慘白,當然也沒有從唇角掛下的血線。

    ”關辰--”管一恒胸口窒息般的感覺還在,他下意識地把已經箍緊的雙臂又收緊了些,幾乎要把葉關辰揉進自己胸膛裏,”你,你沒事……”

    葉關辰睡得很香。也許是因為身邊有了個暖爐的緣故,連窗外的雷雨都沒有驚醒他,而是被腰上的手臂勒醒的。抱著他的人像瘋了一樣把他往懷裏摟,連肋骨和腰骨都開始抗議,他是好不容易才把胳膊掙脫出來,抓住了管一恒的肩頭用力搖晃。看著管一恒緊閉雙眼表情痛苦地喊著他的名字,臉上毫無血色,真把他嚇了個夠嗆。

    ”我沒事啊,我什麼事都沒有!”而且還睡得格外酣暢,”你做夢了嗎?還是哪里不舒服?”

    管一恒呆呆地看著那兩片張張合合的唇,突然低頭就吻了下去。這只是個夢,葉關辰並沒有死,他並沒有失去他,至少現在還沒有!

    ”一恒……唔……”葉關辰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壓了下去,他只來得及叫了一聲,後面的聲音就被吞沒了。與他難得溫暖的嘴唇相反,管一恒的嘴唇卻是冰涼的。

    他在害怕?葉關辰敏銳地察覺到了管一恒的情緒,他摟在他腰間的雙臂極其用力,可是手卻在不易察覺地發抖。一醒過來就問自己有沒有事,管一恒究竟做的是什麼夢,葉關辰覺得自己已經能猜到一點了。

    然而這不是動腦筋的時候。管一恒的嘴唇很快就由冰涼變得灼熱,他幾乎像要把葉關辰肺裏的空氣都抽光一樣吮吸著,葉關辰覺得頭腦已經因為缺氧有些混亂,等到管一恒放開他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手臂圈著管一恒的脖子,正在難以自控地回應著。

    ”一恒……”葉關辰用力眨了眨眼睛,發現他的臉色已經恢復,頓時覺得自己臉上有點發熱,下意識地想往後退。不管管一恒剛才做了什麼,很明顯他是夢魘之後舉動失常,而他自己卻是清醒的,實在不該這樣失態。

    ”別動。”葉關辰剛剛一動,管一恒的雙臂就又一緊,一條腿已經壓到了他身上,”什麼都別說,有什麼事我都能擔,但不能失去你!”

    葉關辰一動也不敢動了。清晨是男人容易衝動的時候,尤其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管一恒一條腿跨在他身上,腿間的硬物已經頂在他的小腹處,感覺清晰無比。這感覺跟他說出來的話對葉關辰一樣有衝擊力,葉關辰覺得自己的思維又有些混亂了:”一恒,一恒你在說什麼?你,你只是做夢而已,現在沒事了……”你現在只是因為夢魘而衝動地做出決定,那麼等你平靜下來,會不會後悔呢?求不得是痛苦,然而得而復失,是更大的痛苦。

    管一恒的回答是再次落下來的吻,他一隻手摟著葉關辰,一隻手伸下去一扯,葉關辰睡衣上的扣子就全部迸飛出去,衣襟散開,兩人的胸膛緊緊貼到了一起……

 第82章 歡悅

    窗外雷聲隆隆,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帶來刺眼的白光。

    葉關辰覺得這道閃電似乎就劈在自己腦海裏,眼前一片燦爛,他連自己是什麼時候癱軟下來的都不知道,還是身後小心探進來的手指喚回了神智:”一恒……”

    管一恒低頭堵上了他的嘴:”別說,什麼都別說……”他現在不想聽拒絕的話。

    葉關辰好不容易掙扎著透了口氣:”我是說……”自從把燭龍鱗從父親那裏接過來之後,他晚上的睡眠總是帶著些涼意,尤其冬天,沒有暖氣或者電褥子簡直沒法過。這還是頭一回,他居然覺得被窩裏熱得喘不過氣來,”床頭抽屜裏……有……護手霜……”他是第一次,如果就用自己剛才射的那點東西潤滑,那是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管一恒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低頭看看葉關辰紅潤微腫的嘴唇,心裏頓時一熱:”關辰--”

    葉關辰的眼睛不敢跟他對視,稍稍偏過頭去,從耳根處漫起一抹紅來,不怎麼自在地動了動:”到底……做不做?要是不--”他動作的幅度實在不大,主要是剛剛才那個過,身上還軟軟的沒什麼勁兒。但管一恒就壓在他身上,還有個很有精神的地方正頂著他,所以葉關辰雖然只是稍稍動了動,但……

    嘩啦一聲,抽屜幾乎被全拉了出來,幸好因為不常住的緣故,抽屜裏面沒裝什麼雜物,只有葉關辰慣用的香橙味護手霜和驅蚊水,所以倒還不至於出現一地雞毛的事故。

    葉關辰噗地笑出了聲,燙得幾乎要燒起來的臉頰倒稍微降了點溫,甚至敢於轉頭去看管一恒的臉了。

    這次換管一恒的臉唰地紅了:”看,看什麼!”他說歸說,臉紅歸臉紅,還是擰開護手霜的蓋子擠了一大堆在手心裏。

    香橙清新的氣味散發開來,葉關辰覺得有些過熱的空氣稍稍清涼了一些,剛才沸騰得要冒泡的神智似乎也恢復了點正常。看著管一恒急促卻有點笨拙的動作,他只覺得心裏有什麼地方融化了,軟得一塌糊塗。

    稍微掙扎了一下,葉關辰把頭側向一邊,低聲說:”還是讓我翻過去吧,這樣……方便……”也可以讓他不用對著管一恒的臉,否則他覺得自己在做什麼之前臉就會燒起來。

    應該說葉關辰這個選擇十分明智,畢竟這個姿勢還是比較……方便和容易的,尤其是在……大家都是新手的情況下……

    被子已經團成一團和枕頭一起塞在身下了,但因為身後緊貼著另一個人的胸膛,所以葉關辰居然也不覺得冷。或者說,這會兒他也顧不上什麼冷不冷的了,因為--他正在忍著疼。

    管一恒有理論知識,然而不很豐富,至於實踐經驗那是根本沒有的。不幸的是葉關辰也沒有,所以前戲做得不夠,於是現在兩個人真是--兵荒馬亂。

    管一恒一頭的汗,連動都不敢動,還怕葉關辰趴得不舒服,一隻手撈著他的腰:”疼嗎?”剛才他進去的時候,清楚地聽見葉關辰倒抽了口冷氣,那肯定是傷到了。而且他現在被卡得也是生疼,想退出來,一動葉關辰就抓緊了他的手臂,簡直是進退兩難。

    ”等……等,讓我,讓我……等一下……”葉關辰的手指掐進管一恒手臂,抽著氣斷斷續續地回答。真的是很疼,理論上來說他是知道第一次總免不了要疼,但沒想到會這麼疼。而且這種疼痛不像別的傷口可以硬忍,那裏的疼你越忍就沒法放鬆,越沒法放鬆就--越疼。

    管一恒簡直手足無措:”你忍一下,我這就出來,不,不做了……”就算他剛才有什麼無法抑制的衝動,現在也要被嚇回去了。葉關辰的身體繃得像根彈簧,還在不停地打顫,仿佛隨時都會折斷一樣。

    ”別動--”葉關辰把臉埋進手臂裏,”都會疼的,你先別動……”他能聽出來管一恒聲音都有些變了,顯然嚇著了。

    不過嚇著了也有點好處,至少沒有剛才那麼硬,葉關辰大喘了幾口氣,終於把身體放鬆了一些:”一恒……”

    ”我在,怎麼做?”管一恒急忙貼到他耳邊,”好點了嗎?我能退出來了嗎?”

    ”別退……”葉關辰覺得臉上剛下去點的溫度又上來了,也幸好他現在是背對著管一恒,否則他也不敢確定自己能不能張開嘴說這些話,”我好多了,你,你進來吧,慢一點。”

    ”啊?”管一恒以為是外頭雷雨之聲太大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葉關辰恨不得床上有個洞讓他鑽進去:”我說,能進來了……”

    ”你,你不疼了?”到底是年輕人,葉關辰只說了這一句,管一恒就覺得自己又有點興奮了,但是他總覺得似乎聞到了點血腥氣,心裏實在不踏實。

    葉關辰深呼吸了幾下,低聲說:”總歸是要疼的,你進來就是了……”

    他聲音略有些沙啞,管一恒聽在耳朵裏,只覺得心裏仿佛有個小鉤子似的勾得人直癢癢,卻又顧忌葉關辰受罪,猶豫著說:”真的行?”

    葉關辰實在不覺得自己有臉再邀請第四次,好在管一恒的臉就貼在他的臉旁邊,他索性轉過頭,就著這個彆扭的姿勢咬住了管一恒的耳朵:”嗯。”

    這一口咬下去,葉關辰立刻有點後悔,因為在他身後進了一半的東西比剛才又大了點,然而這時候再說不要也不行了,管一恒的呼吸猛地粗重起來,摟著他腰的手臂往後一拉,開始緩慢卻毫不停止地向他身體裏擠了進來。

    ”慢,慢點……”葉關辰大口喘著氣,極力地放鬆自己的身體。耳邊管一恒的呼吸又急又重,緊貼著他後背的胸膛又熱又燙,就跟進入他身體裏的那個東西一樣。葉關辰幾乎能感覺到,那個胸膛裏跳動的心臟,跟體內那個東西的脈動,節奏都是一樣的。

    ”關辰--”管一恒嘶啞地叫了一聲,臉頰緊貼著葉關辰頸側,像頭小狗似的亂拱亂蹭。他已經完全擠進了葉關辰體內,陷在了那濕熱溫軟之中,如果不是他還惦記著葉關辰是不是會疼,現在應該已經忍不住要開始衝撞了。而被壓抑住的沖-動無處發洩,他也只能在葉關辰身上蹭了。

    葉關辰被他蹭得心裏軟得一塌糊塗,雖然還有些不舒服,也勉強動了動身體:”……好了……唔--”突如其來的衝撞把他下面的話全逼了回去,化成一聲悶哼,真的--還是疼啊……

    不過這疼也沒疼多久,管一恒摟著他的腰衝撞了十幾下,葉關辰就覺得腰間的手臂一緊,管一恒的喘息聲猛地加重,體內的東西漸漸軟了下來。幾秒鐘後,管一恒悶悶地在他耳邊叫了一聲:”關辰--”帶著歉意,還有點羞愧。

    葉關辰知道他羞愧什麼--新手很容易犯的毛病--有點快。一時之間,葉關辰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了,只是放鬆身體側躺了下去,他跪得腿都有點累了啊。

    ”關辰--”管一恒從身後摟緊了他,臉還在他頸後悶悶地蹭來蹭去,”我……”真是沒臉說,他是爽了,雖然來得太快,但感覺實在很好,然而葉關辰顯然是根本沒有享受到的。

    葉關辰覺得自己現在無論有什麼反應,都不該是好笑。瞧瞧現在是個什麼情況,他被人上了,而且還--沒有得到什麼快-感,應該是還受了點傷。此情此景,他更應該哭上一哭比較合適吧?

    然而他現在確確實實的正在笑,雖然還沒有笑出聲,但嘴角就是不受控制地要往上揚。於是他反手回去摸了摸管一恒的臉,低聲笑道:”沒事的,我聽說新手都是這樣……”

    管一恒的臉已經燙得可以煎雞蛋了,他在葉關辰的手心裏蹭了蹭,羞愧地說:”但是你都沒有……”

    葉關辰覺得背後的人好像一頭小狗,耳朵都在沮喪地耷拉著,讓他心裏又熱又軟,忍不住撒了個小謊:”其實也有的……”管一恒最後頂的那幾下,好像是碰對了地方,只是在疼痛之中的快-感還不明顯,他就繳械了,所以葉關辰也不是很肯定。

    ”沒有……”管一恒伸手到他腿間,握住了那個沒精打采的地方。身體的反應是騙不了人的,尤其男人,根本就做不得假,爽沒爽,一摸就知道。

    葉關辰被戳破了謊言也不在意,摸著他滾燙的耳朵低笑了一聲:”那你幫我?”老實說他現在身體是不太舒服,可心情卻是輕飄飄的似乎能把人都浮起來。管一恒已經做出了選擇,還在發疼的身體告訴他這不是夢境,是真的。

    葉關辰自己也覺得有些驚訝,原來他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在管一恒身上傾注了這麼多的情感。之前他以為自己只是不想看到管一恒的掙扎痛苦,只是因為他的壓抑而覺得心情沉重。現在他才發現,其實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不只是管一恒,還有他自己。

    現在管一恒做出了選擇,他願意承擔一切,只求擁有葉關辰。這仿佛移走了葉關辰身上的一塊巨石,在管一恒剛剛表白的時候他還患得患失,很怕管一恒日後頂不住壓力反悔,會讓他比得不到更要痛苦。然而在那麼一場說不上歡悅的”交-歡”之後,葉關辰覺得自己仿佛是大徹大悟了,與其擔憂未來,不如享受眼前。就好比--他剛才是沒有享受到,但可以要求管一恒替他再服務一次。

    ”嗯--”管一恒手上還有殘餘的護膚霜,倒正方便了動作。他一邊替葉關辰服務,一邊迷戀地吻著他的頸後、耳垂、臉頰。其實他的技術算不上多好,而且虎口和掌心的繭子摸上去也並不很舒服,但他投入的熱情和迷戀卻讓葉關辰沉淪,情不自禁地轉過頭來迎上他的嘴唇,一面伸手去拉他的手,引著他讓自己更舒服些……

    窗外的雷聲已經停了,只有稀疏的雨滴還時不時地打著窗戶。雨後的空氣有些涼,然而屋子裏卻是熱烘烘的,至少葉關辰是這麼覺得。他躺在管一恒懷裏,呼吸還有些急促,身體已經從愉悅的頂峰放鬆了下來。管一恒把纏成一團的被子拉過來蓋住了他,小聲問:”舒服嗎?”

    ”嗯--”葉關辰懶洋洋地發出了一聲鼻音,側過頭用臉頰蹭了蹭管一恒,像只睡足的貓一樣。他聽到管一恒明顯地松了口氣,忍不住又笑了一下:”很舒服。”

    葉關辰的聲音原本就帶著點微微的沙啞,現在帶著幾分慵懶和憐愛地說出這句話來,管一恒只覺得心裏一動,小腹那團還沒完全熄滅的火焰呼地一下又燒了起來。

    ”哎--”因為兩個人貼得太緊,即便剛才換了個姿勢由跪而躺,管一恒也沒完全退出葉關辰的身體,所以現在葉關辰很清楚地感覺到,他體內的那個東西,又興奮起來了。

    管一恒摟著他,貼著他的耳朵小聲說:”關辰,再來一次好不好?這次我一定小心……”

    於是葉關辰剛在身上蓋了沒多久的被子,又被團一團塞到身下去了。倒好,因為管一恒剛才沒有退出去,所以倒是省了再進來的疼痛。

    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第一次總是比較容易繳械,不過也正因為年輕,他們很容易再來一次,而且這一次一般就--堅持的時間比較長一些了。

    管一恒其實是個好學生,無論是學捉妖還是學妖精打架都很快,尤其是當他用心想要取悅一個人的時候,那還是--見效甚快的。

    ”啊!一恒,一恒,慢,慢一點……”葉關辰情不自禁地往後仰頭,手指再次陷進了管一恒手臂的肌肉裏。不過這次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爽了。

    管一恒在他背後喘息著,不但沒有放慢速度,反而把他的腰又往後拉了拉,重重地衝撞了幾下。這幾下目標明確落點精准,葉關辰已經變調的□□陡然變成了失聲的叫喊,隨著管一恒最後的一輪衝刺拔了個高,又無力地墜落下來。

    管一恒大口喘著氣,緊抱著葉關辰倒在了床上。他還沒忘記伸手去摸葉關辰身前,那兒已經硬了起來,雖然還沒射,但隨著管一恒撫弄了幾下,葉關辰的身體也猛然繃緊,急喘著軟了下來。

    這不是同步的高-潮,但兩個人已經都享受到了。管一恒把被子重新拖出來,胡亂地蓋在兩人身上,就摟著葉關辰不想動了。

    雨已經完全停了,一線陽光透過雲層,照進屋子裏,落在葉關辰露在外面的肩頭上,那裏落了好幾個紅色的印子,都是管一恒親出來的,有些已經開始有發青的兆頭。

    ”疼嗎?”管一恒用嘴唇輕輕蹭著那些印子,小聲問,有些惴惴不安。

    ”不疼……”葉關辰可沒他那麼好精神,本來昨天晚上睡得就晚,大清早的連著兩次高-潮,舒服是很舒服,累也是真的累,懶懶的靠著他,一個字都不想說了。而且肩上這些印子算什麼,真正不舒服的是後面,愉悅之後現在就有些火辣辣的疼。管一恒沒經驗,全都射在裏面了,應該去洗洗才對。然而實在懶得動,葉關辰迷迷糊糊地把管一恒的手臂拉過來抱住:”再睡一會兒……”

    幾乎是說完這句話,葉關辰就睡了過去,再醒過來的時候,他覺得頭有點疼,一睜開眼睛就看見管一恒緊張的臉,張嘴說話的時候才發現嗓子也沙沙地不舒服:”一恒?”

    ”你在發燒。”管一恒簡直想抽自己一巴掌。葉關辰抱著他的手臂睡了,他也不敢動,生怕驚醒了他,於是跟著也迷糊了過去。結果兩個小時之後他醒過來,就發現葉關辰身上的溫度不正常了。

    ”你先喝杯水,家裏有退燒藥嗎?”

    ”發燒了?”葉關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並不覺得很熱,只是身上酸疼,半點力氣也沒有,”我知道了,先得洗一下,吃點欒樹葉就好了。”說起來後面疼得並不厲害,應該也沒有傷得多麼重,只不過他的身體確實不太好,又加上昨天晚上才耗費心血封印了九嬰,幾件事湊在一起,這才發起燒來。

    ”欒樹葉管用嗎?”管一恒緊張地問,”而且你在發燒,能洗澡嗎?”

    葉關辰哭笑不得:”我總得把--那個弄出來。而且不過是一點外傷,欒樹葉當然管用。”欒樹葉對於外傷的治療效果最好,就連管一恒的骨折也是靠著它,何況是一點點裂傷呢。

    ”哦,那我去放水。”管一恒喂著他喝了杯水,立刻跳下床去了浴室,十分鐘之後,葉關辰已經被他抱著進了浴缸,滿臉飛紅地在清潔身體了。

 第83章 探病

    \”別看了……\”雖然最親密的事已經做過了,但那畢竟是背對著,現在被管一恒這麼睜大了眼睛緊緊盯著,葉關辰真是彆扭得不行,死活不好意思把手指伸進自己身體裏去,“你出去等著,我自己會洗。”

    \”可是--\”管一恒伸手虛扶著葉關辰,一臉的不放心。

    \”你去做飯吧,我餓了。\”葉關辰想了想,指揮管一恒,\”廚房裏有米,煮點粥。昨天老爺子給裝了家裏做的米糕,還有蒸好的臘肉切一碟,用蒸鍋熱一熱。那個小罐子是醃的醬菜,可以拌粥吃。\”

    他說一句,管一恒就答應一聲,走到浴室門口又不放心地轉回頭來:\”我馬上回來,你洗完了先別起來,等我回來扶你。\”

    葉關辰繃著唇角答應了,等管一恒走了,才露出笑意來。別看管一恒平日裏看起來少年老成,一舉一動都有與年齡不符的穩重沉著,然而到底是年輕人,到了自己沒有經驗的地方,也會一樣的手忙腳亂了。到現在他上衣沒穿,隨隨便便套了條褲子,連褲鏈都忘記了拉,幸而別墅裏沒有第三個人,這要是在別的地方,丟臉就丟到大街上去了。唔,當然到時候丟的也不全是臉,還有--春光……

    葉關辰傷得不算厲害,然而管一恒進得有點深,儘量給自己清理了一下,最裏面的地方夠不到也只好不管它,吃了半片欒樹葉子了事。

    浴缸雖然老式,放滿了熱水泡起來還是很舒服的。葉關辰放鬆了躺在熱水裏,一會兒就有些昏昏欲睡。迷糊中聽到管一恒走了進來,輕聲叫他:\”關辰,關辰,別在這裏睡,會著涼……\”

    \”我沒睡。\”葉關辰睜開眼睛,扶著浴缸邊要起來。其實他是挺想睡的,然而肚子餓了,睡也睡不踏實。

    管一恒拿過旁邊的浴巾包住他,直接把人抱了出來:\”粥煮上了,馬上就好。\”

    葉關辰靠著他打了個呵欠:\”先隨便吃點,讓我再休息一下,晚上多做幾個菜。\”粥啊米糕啊什麼的,他是能當飯吃,然而管一恒正年輕,這些東西墊墊肚子還行,根本吃不飽的。別墅裏長久不住人,現成的飯菜一點都沒有,幸好

    管一恒皺眉:\”這怎麼行?你得休息--\”他話還沒說完,肚子裏就咕嚕一聲,響得葉關辰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管一恒臉紅到了耳朵根,結巴了一下,終於頹敗地說:\”要不然我去趙家,請他們做幾個菜吧……\”

    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管家的男人都是君子遠庖廚的,就算天師訓練營裏有野外生存訓練,次數也不多,能把肉啊蘑菇什麼的烤熟也就足夠應付了,至於說到炒菜做飯,那也就是個番茄炒蛋的水準,而且還不見得好吃。

    管一恒這會兒真有點後悔,早怎麼沒跟家裏廚子學一手呢,但凡他現在有一兩個菜能拿得手,也不必讓葉關辰累成這樣還得做飯。

    葉關辰伸開手讓他把睡衣給自己穿上,好笑地說:\”不用。做個菜而已,哪還用去趙家。\”十好幾裏山路呢,吃個飯跑那麼遠,菜拎回來都要涼了,\”哎,一恒,你--\”

    管一恒替他穿好衣服,彎腰又把他抱了起來:\”去吃飯啊,粥該好了。\”

    \”不是。\”葉關辰哭笑不得,\”我自己能走。\”洗澡都是抱進抱出,現在他衣服都穿好了,管一恒居然還打算抱他去吃飯嗎?

    \”你還傷著。\”管一恒堅持,猶豫了一下又問,\”應該先上藥吧?\”

    葉關辰的臉呼一下也紅了一層:\”我已經吃過欒樹葉了,你放我下來吧,沒事了。\”

    管一恒猶豫著沒放手:\”我看你臉色還是不大好。\”雖然熱水泡出了一點血色,但看葉關辰眉梢眼角都是疲態,很顯然不是什麼精神十足的樣子,\”算了,還是我抱你過去吧,總共也就這幾步路。\”

    葉關辰又是無奈又是窩心,索性也不拒絕了,抬手摟著管一恒的脖子靠在他肩上。絨布睡衣還是有點薄,管一恒又沒穿上衣,熱烘烘的體溫透過睡衣的布料,熏得人暖暖的舒服。從臥室到廚房沒幾步路,葉關辰又覺得有點昏昏欲睡了。

    老實說,管一恒這粥也煮得不怎麼樣,米放多了,水放少了,煮的時間還不太夠,雖不至於夾生,但米吃在嘴裏也發硬。管一恒自己扒了一口--沒錯,就是扒,這粥煮得快要跟乾飯差不多了--臉色就尷尬起來:\”這個--我再去煮一鍋吧。\”上次他養傷的時候,葉關辰天天換著花樣給他做飯,這次輪到他了,就給傷患喝這個?

    葉關辰嘗了一口,笑了起來:\”不用了,這個也還可以的。\”

    管一恒覺得臉上更臊得慌了:\”下次我會多放點水……\”

    葉關辰強忍著笑點了點頭。

    雖然粥熬成了乾飯,但兩人都餓了。葉關辰精神還不太好,吃了半碗\”粥\”,兩塊米糕,兩片臘肉,就歪到沙發上去養神了。管一恒把剩下的飯菜一掃而空,摸出手機給東方瑜打電話。

    山裏的信號實在是很糟糕,如果不是事情實在重要,管一恒就要受不了這種斷斷續續每講一分鐘就要花30秒重新撥通一次的通話方式了。好在他是在跟東方瑜通話,儘管不能詳細地舉列出所有的證據--照這個掉線頻率得講得明天早晨去--但他仍然能對東方瑜說:\”總之不管怎樣,你一定要小心董涵!我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隨便就聽信了誰,這些事等見面了可以再細細討論,但你現在必須小心,尤其要注意他的火齊鏡!\”

    \”我知道了。\”東方瑜在電話裏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他現在已經猜到管一恒是和誰在一起,更知道他這些話的由來,然而能讓管一恒專門打電話來叮囑,且鄭重其事,那是寧可信其有了。他跟管一恒這麼多年的交情,縱然不信葉關辰,也不能不信管一恒。更何況他現在就在董涵的地盤上,提高警惕,有益無害。

    \”你還在雲南?\”聽東方瑜答得也鄭重,管一恒稍稍放心。

    \”對。這邊的賬查不出什麼大問題,我打算這幾天去他們的礦場看看。\”東方瑜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問,\”你現在在哪兒?\”

    \”在巫山。\”管一恒也很明白他問的是什麼,\”有個朋友的孫子在這邊遇上點怪事,這幾天我們就去看看。\”

    這句\”我們\”讓東方瑜默然了,在電話又滋啦滋啦響了一會並且自動掛斷之後,他再沒有撥過來。

    管一恒拿著電話出了會兒神,轉頭跟葉關辰說:\”雲南那邊還沒查出什麼不對來。\”

    葉關辰雖然閉著眼睛,但一直在聽他說話,點點頭說:\”帳面上多半是看不出什麼的,董涵也不是要洗錢,還是得看看他們的礦石才行。回頭我們也去雲南一趟吧。\”

    管一恒略微有些猶豫。他雖然已經被吊銷了天師執照,但有東方家和管家的支持,非正式地操舊業,只要別太囂張,大家也會睜一眼閉一眼。然而葉關辰就不同了,他現在在天師協會還掛著通輯令呢,如果出現在東方瑜等人面前,就算東方瑜不動手,也有的是人動手:\”不太……安全吧……\”

    \”我們悄悄的去?\”葉關辰含著笑,睜開眼看著他,帶幾分頑皮地歪了歪頭,\”當然,先去看看顧亮。\”

    管一恒下意識地吞咽了一下,坐到他身邊:\”先休息幾天,你--\”

    \”我已經吃了欒樹葉,明天就沒事了。\”葉關辰再次強調,\”欒樹葉的功效,你也知道的。\”根本用不著把他像易碎的玻璃製品似的看管著。

    管一恒眉毛擰得緊緊的:\”那也得休息幾天,我聽說--\”

    葉關辰看他猛地把後面的話咽了回去,耳根子又泛了紅,心裏居然癢癢的,故意問了一句:\”聽說什麼?\”

    管一恒滿臉通紅。這年頭有網路,各種知識的獲取不要太方便,就算管一恒從前對這些事不怎麼上心,那多少也知道一點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樣,說到底男人--嗯,那個地方生來也不是為了那什麼的,所以更容易受傷。而且今天早晨他做的顯然是不怎麼高明,否則葉關辰怎麼會發起燒來。

    葉關辰看他紅著臉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我真的沒事,你不用這麼緊張。\”

    管一恒把他的手壓在自己臉上,像蚊子似的說了一句:\”我,我做的不好……\”

    葉關辰直接笑出了聲,雙手捧著他的臉,額頭抵上他的額頭,低聲笑:\”其實很好了。\”管一恒做出的選擇,對他來說已經很好了。

    雖然葉關辰說自己沒事,甚至為了證明當天晚上就做了四個菜,但管一恒還是堅持又休息了一天,兩人才動身往顧亮那邊去了。

    顧亮還住在當地的傳染病醫院裏,不過醫院已經基本斷定他並沒有被傳染,只不過為了謹慎起見,還是要讓他隔離滿一個月。他的父母都過來了,聽說他沒事之後,顧父回了濱海,顧母留下來陪他。管一恒和葉關辰去的時候,亮了一下證件,醫院也就允許他們去探望了。

    顧母是曾經見過葉關辰的,知道他是顧老先生的朋友,又聽他們說是顧老先生拜託來看看的,頓時很是熱情,又是倒水又是削水果。她也很健談,沒等葉關辰多問,就講了她來醫院之後看到的事

    \”已經死了三個人了。唉,都是年紀輕輕的,家裏人哭得不行……\”她說著,抬手就給了旁邊的顧亮一巴掌,聲音裏帶了點後怕的哭腔,\”叫你們別亂跑,從來不聽話!看看你那幾個同學,這要是你也--媽也沒法活了!\”

    顧亮以前也不是個聽話的孩子,說起來十□□歲的男孩子,大部分都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對家長的話用不著言聽計從,要不然也不會一群人非得跑去探什麼險了。不過經了這一次,他乖得跟小白兔似的,聽了老媽教訓,一個字都不敢反駁。

    葉關辰素來很善於跟中年婦女打交道,幾句話就說得顧母仿又抹淚又點頭的,只差拉著他的手叫一聲知音了。葉關辰一說想問顧亮幾句話,顧母就立刻轉向顧亮:\”小亮你好好跟葉先生講講,知道什麼就說詳細點啊。我再去買點水果,你們談,你們談。\”

    顧亮經了這一次,是真的老實了,管一恒問什麼他就答什麼,讓他反復回想細節,他也一點沒有不耐煩:\”……當時實在沒有感覺有什麼問題,那個湖很小,但是風景很好,我們就在湖邊上過了一夜。其實大家都帶著驅蚊水什麼的,根本連蟲子都沒咬我們,我們也沒亂吃東西,真是不知道究竟怎麼感染上的。要不是,要不是爺爺給我的那個銅錢變了顏色,我本來以為是在旅遊區吃了什麼東西才病的……\”

    他說到這裏,臉上露出了一點恐懼:\”爺爺跟我說我沒事,這個--這個,真的有那種,那種髒東西嗎?\”他本來是不信的,總覺得爺爺是封建迷信,但這次他是親眼看見自己的銅錢由黃亮變成灰黑,真是不信也不行了。

    葉關辰沒有正面回答他,只問:\”能讓我們看看那枚壓勝錢嗎?\”

    顧亮馬上從脖子上扯出一條紅繩:\”我不敢拿下來……\”這東西是他去上大學的時候顧老先生掖在他行李裏的,他隨手就拿來當了個手機鏈。在湖邊過了一夜之後,他就發現這枚不用擦拭都一直金黃錚亮的銅錢,忽然變成了灰黑色。開始他還沒在意,直到其餘的同學莫名其妙開始發燒之後,他才覺得有點不對,趕緊把銅錢系到了脖子上。等進了醫院,陸續死了幾個人之後,這銅錢他就根本不敢離身了。

    葉關辰和管一恒就著他手裏看了一下。這枚壓勝錢有杏子大小,是簡單的圓形,但是中間的圖案卻頗為複雜,是一根桃枝上立著一隻很像雞的鳥。銅錢表面是灰黑色,但這顏色不像是銅錢本身變了色,倒像是上頭蒙了一層灰似的,只有那個圖案還泛著點黃亮的顏色。

    \”重明鳥,\”葉關辰掃了一眼,\”驅魅。桃枝,辟邪。戴著這個,還真是邪祟不侵。\”

    顧亮打了個哆嗦,抬起眼睛來看著葉關辰:\”葉大哥,真是,真是這個錢幫我擋了邪嗎?可是我用它碰過我的同學,沒用啊。\”他漸漸開始發抖,抖得跟片風裏的楊樹葉子似的,\”是不是應該給她戴上?要是她戴了是不是就會好了?我,我沒敢摘下來,要是當時我摘下來,我會死嗎?\”

    他越說聲音越小,最後雙手捂住了臉。這次出遊,他害怕的不只是出了這樣的怪事,他還害怕自己。那個女孩子是他喜歡的,雖然還沒有正式表白過,但他總以為自己肯為她做任何事--事實上平常他也確實給那女孩子做過很多事--但是事到臨頭他才發現,他怕死,就連把銅錢摘下來給別人戴上都不敢,哪怕他覺得自己是很喜歡很喜歡那個女孩子的。

    剛到醫院的時候,他還陷在恐懼之中一時想不到,現在被感染的危險基本消除,對靈魂的拷問聲音就漸漸響亮起來,讓他吃不香睡不穩。母親和醫生都以為他是嚇得太厲害了,卻不知道他害怕的是看見了自己靈魂裏見不得光的一面。他幾乎是每天都在不停地問自己:如果當時摘下來,會死嗎?如果不會死,那麼要是他當時就把銅錢給女孩子戴上,能救她嗎?

    葉關辰看了這個瑟縮的大男孩一眼,仔細地觀察了一番那枚壓勝錢,才平緩地說:\”從現在你說的情況來看,問題就出在你們露營的那個地方。我現在還不能下結論,不過我覺得--只要離開那個地方你就安全了,如果出來之後你摘下這枚壓勝錢,也不會有事。\”

    顧亮猛地把身體弓得又厲害了些。葉關辰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不過,既然你的同學已經在湖邊出了事,即使你再把壓勝錢給她戴上,也未必會有用。誰都怕死,或許你應該多學一點東西,那麼以後再遇到類似的事情,你至少知道在什麼情況下既能保住自己,又能想辦法去救你的同學。\”

    從病房裏出來,管一恒和葉關辰還能聽到顧亮低低的嗚咽聲。管一恒看了葉關辰一眼,低聲說:\”壓勝錢驅不了其他人身上的邪氣嗎?\”

    \”這個反應比較奇怪,不像鬼物陰邪,也不像瘟毒瘴氣。\”葉關辰輕輕歎了口氣,\”具體的,還得再去看看那幾個得病的學生才知道。如果真是病,病入肌體,壓勝錢也未必有什麼作用。再者,不過是個大孩子,生死關前,又何必太苛求……\”

 第84章 射影

    雖然名義上都叫隔離區,但幾個得病的學生住的地方跟顧亮完全無法相比,真是戒備森嚴。管一恒和葉關辰包得跟粽子一樣,才被允許走進病房近距離接觸病人。

    病床上總共躺著四個學生,兩男兩女,全是面色青黑枯槁,兩眼緊閉,幾乎看不出呼吸。主治醫師頂著兩個黑眼圈,看起來跟床上的病人已經頗有些相似,一臉陰鬱地跟他們說:”目前這幾位病人病情還算穩定,我們正在會診,爭取儘快研究出一個有效的方案……”

    也就是說,目前根本沒辦法。

    不過管一恒和葉關辰倒是很能理解醫生。即使是看慣了生死,即使病人本來素不相識,也沒有醫生願意看著一條活生生的命在自己面前漸漸消失的,有辦法他們怎麼會不願意去想呢?何況看這裏進進出出的醫生護士的臉色,就知道他們這些日子也是勞心勞力。

    葉關辰把主治醫師請到一邊,拿出管一恒的證件給他看過:”我們是來調查這件事的,其實我們很懷疑這不是什麼傳染病,所以想向您諮詢一下,希望能夠得到一點線索。”

    醫生把管一恒的證件仔細看了半天,有些猶豫:”這個--國安十三處……你們是管什麼的?”

    葉關辰微笑:”就是專門管一些別的部門解決不了的,或者找不到原因的事情。至於具體的責任,希望您能理解,我們有保密制度。”

    醫生還是沒完全搞明白葉關辰的意思,不過他至少明白了葉關辰不是來問責的,於是謹慎地說:”說起來這種傳染病真是很奇怪,我們現在暫時還沒有找到引起傳染的病毒或細菌……”他停頓了一下,觀察了一下葉關辰和管一恒的表情,發現這兩人居然露出一種”果然如此”的神色,心裏就又放心了一點,”其實我們也懷疑這可能不是傳染病,做過幾次動物試驗,並不感染……”

    ”那您覺得這幾位病人現在是個什麼情況呢?”

    醫生想了想,仍舊很謹慎地說:”這幾個病人入院的時候都已經不同程度地頭痛昏迷併發低燒。開始我們曾懷疑是心肌炎,但使用對症藥物無效。儘管我們進行輸液,儘量給他們補充營養,但是吸收很困難。已經死亡的三位病人都死于心臟衰竭,其餘人開始的時候情況稍好些,心臟衰竭速度也慢,但糟糕的是現在各器官都跟著在衰竭下去……如果情況一直得不到改善,恐怕所有的人都會死於營養不良……我們試過了各種藥物,完全沒有任何作用,一點都沒有。唯一起作用的其實是營養液,但隨著身體的衰竭,營養吸收速度下降,補充跟不上損耗,所以……”

    這話說得還是比較含蓄的,並沒有確切地說這不是傳染病什麼的,但對葉關辰和管一恒來說已經足夠了。

    走出醫院,管一恒張開手掌,露出手心裏捏成一團的符紙:”擦過了,沒有反應,果然不是鬼祟陰邪了。”葉關辰跟醫生說話的時候,他已經悄悄拿符紙把幾個學生的手都擦過了。

    ”也不是瘴氣邪毒之類。”葉關辰若有所思,”否則醫生總能找到一點端倪的。”

    ”有什麼妖物是能令人發熱昏迷,五內衰竭的嗎?”

    ”發熱昏迷是有的,然而如果是被妖物所迷,多半有誕語。”葉關辰沉吟著,”但妖物千千萬,也未必我們就都知曉,看來,還是要去那個湖看看。”

    根據顧亮的描述,管一恒和葉關辰到底還是找到了那個小湖。當然這實在不容易,因為當時顧亮這一群熊孩子們”不走尋常路”,在山裏亂鑽一通,後來居然沒有迷路,也算他們很有福氣了。

    ”應該就是這裏了……”繞過兩棵並生的大樹,前方便出現了一片平緩的草坡。有條小河從高處山坡的樹林中鑽出來,蜿蜒向下,因為這片草坡坡度平緩,河水就在這裏積聚成了一個小湖。

    湖並不很深,但湖底長滿水草,水面上還浮著睡蓮葉片,幾朵晚開的淺黃色睡蓮像玉石雕出來的一樣,襯著綠色葉片,的確是美景。如果今天不是陰天,夕陽金紅色的陽光照下來肯定會更加漂亮。

    不過管一恒和葉關辰可沒有欣賞風景的意思,兩人在岸邊草地上找到了顧亮等人宿營留下的痕跡,就開始按著顧亮的描述還原起當時的場景來。

    ”顧亮他們就是從這裏走過來的,在這裏安了帳篷。”葉關辰站在安設帳篷的痕跡上,左右環視,”幾個男學生去撿樹枝點火,女孩子留在原地收拾東西。顧亮回來的時候,看見於珍先去了湖邊。”

    於珍就是第一個死去的女孩子,也就是病症最重的那個。因為她長得漂亮,因此有意無意總有點兒搞特殊的意思。在別的女孩子都還在佈置帳篷和營地的時候,她先跑到湖邊去看睡蓮了。

    管一恒一把摟住了葉關辰的腰:”你幹什麼?”

    ”去湖邊看看啊。”葉關辰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我先去。”管一恒把他往身後一拉,右手捏著三枚五銖錢,左手握著葉關辰用桃木片趕雕出來的仿製壓勝錢,舉步往湖邊走過去。

    走到近前,才發現湖水的確非常清澈,如果不是湖底長滿水草,肯定一眼就能看到底。一般來說,這麼清澈的活水裏,很難有什麼積存的邪氣惡瘴之類。而湖如此清淺,也就不大可能淹出個水鬼來。

    管一恒在水邊上站了好一會兒,左手裏那枚仿製壓勝錢也毫無動靜:”好像沒事……”這壓勝錢雖然是葉關辰趕制出來的,比不上顧老先生那些流傳已久的東西好,但勝在材料是百年桃木,論辟邪效果也不差,現在毫無反應,那十有八-九是沒什麼事。

    ”不過你還是別走太近。”管一恒伸手把葉關辰攔在身後,”以防萬一。”

    ”其實也不用這麼草木皆兵……”葉關辰有些無奈,”雖說是仿製品,但我也有幾分自信,既然毫無動靜,至少現在應該是沒什麼事。”管一恒的手很堅定地攔著,他也只能從他身後探頭往湖裏看。雖然他覺得管一恒有點小心太過,但--誰不喜歡被愛人關心呢?

    管一恒搖搖頭:”雖然壓勝錢沒有反應,但這個湖還是不對勁--我不是說你做的壓勝錢有問題--是這個湖,太乾淨了。”

    ”沒錯。”葉關辰也皺起了眉。他看了這一會兒也發現了,湖裏沒魚也就算了,連一般喜歡在水中生活的蟲子都沒有,實在是乾淨得很詭異。

    ”我想下去看看。”管一恒蹲下來往湖水裏看,”今天這光線不行。”可能是要下雨,天空一直烏雲密佈,尤其現在已經是黃昏,光線更加黯淡,水草之間有沒有東西就看不清楚了。

    葉關辰一把拉住他:”不行!什麼都還沒弄清楚,你不能貿然下水。要下水也等明天,出了太陽再說。”陽光是天然的驅邪抑惡小幫手,不管對付什麼東西,有陽光就比沒陽光好。

    管一恒現在手裏沒有宵練劍,也不敢太過冒險,而且眼看著天色更陰,雨馬上就要落下來,兩人就在樹林邊上安下帳篷,點起火來煮速食麵。

    葉關辰還帶了蒸好切片的臘肉,放到麵湯裏一燙,扔上一大包壓縮蔬菜,還有趙家送的最後幾塊米糕,算得上一頓豐富的晚餐了。

    兩人才煮好麵條,雨就落了下來,並不大,卻涼冰冰的,帶著寒意往骨頭裏鑽。兩人只好滅掉火,捧著麵條鑽進了帳篷裏。

    ”冷嗎?”管一恒把一條小毛巾被披在葉關辰身上。雖然帳篷底是防水的,還鋪了一層毯子,但地上的涼意是擋不住的。他倒不覺得,葉關辰卻是畏寒的。

    ”沒事。”速食麵的調料包是香辣的,為了驅寒,葉關辰把調料全放進去了,連麵湯都喝了下去,辣得嘴唇殷紅,一邊說話一邊吸氣,轉頭找水,”給我瓶水。”

    ”不能喝涼水。”管一恒把礦泉水往旁邊一推,離開他的手,”那鍋裏有熱的。”

    ”辣呀……”葉關辰直吸氣,”熱水怎麼喝得下去。”那不是越喝越辣嗎?

    他嘴唇上現在還沾著點辣油,亮亮的,管一恒看了一會兒,伸手摟著他的腰就吻了上去,含含糊糊地說:”我幫你……”

    兩個人的嘴唇分開的時候,葉關辰已經躺到毯子上去了,管一恒俯在他身上,親著他的嘴角,小聲問:”還辣嗎?”

    ”你也是辣的,當然還辣。”葉關辰也小聲回答,一邊伸手去解他的腰帶。

    ”在這不行吧……”管一恒耳根子頓時紅了起來,”要著涼……再說你那個,能行嗎?”

    ”誰說是我要……”葉關辰臉也紅了,”我只是幫幫你……”他已經感覺到管一恒頂著他的那個部位了。

    管一恒的臉更紅了。到底是年輕人,所謂食髓知味,更何況上次嘗過甜頭之後,這幾天都沒有做過,這會兒稍微一擦槍,他就想走火了。

    然而這個地方實在不怎麼合適。雖說外頭風雨裏頭*也只差一個字,但涼氣襲人,而且連護手霜都沒有呢,管一恒一想到葉關辰發燒的模樣,就覺得心有餘悸。

    葉關辰解開他的腰帶,順手在他腰上掐了一下:”把燈關了。”

    燈一關,外面的細雨聲好像更清晰了。管一恒稍微抬身讓葉關辰把他的腰帶抽開,小聲說:”上次也是下著雨……”

    葉關辰在他胸口笑了一聲:”你怎麼還記這個……”

    其實管一恒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啥。葉關辰的手一伸進他衣服裏面,他就有點語無倫次了。雖然覺得實在太窘迫,可是要拒絕又捨不得,緊張之下只好胡言亂語了。

    ”下雨比較有情調?”葉關辰到底是比他大幾歲的,而且現在局面顯然掌握在他手裏,所以也從容得多,一面手上動作,一面低聲笑著調戲人。

    管一恒呼吸急促,摟在葉關辰腰上的手下意識地握緊,把他往自己懷里拉了拉,順著他的衣服就摸了進去。

    ”你這樣我都沒法活動了……”葉關辰感覺著管一恒帶著薄繭的手掌在腰背上撫摸,呼吸也重了起來。

    ”我也想幫你--”管一恒胡亂扯著他的腰帶。

    黑暗之中,兩人的褲子都褪了下去,管一恒雖然說幫,但實際操作的是葉關辰。他的手掌微涼而柔軟,保養仔細的手指靈活地把兩人握在一起,每一下滑動都引發低沉粗重的喘息……

    良久,帳篷裏的呼吸聲才平靜下來,管一恒的手還落在葉關辰臀上,意猶未盡地揉捏著。葉關辰頭抵著他胸膛放鬆了身體,回手打了他一下:”先擦乾淨……”雖說是一起做的,但兩人出來的時間卻不一樣,一邊高-潮一邊還得繼續手工勞動很辛苦的好嗎?享受的那個傢伙卻一點不幫忙,還在那兒捏來捏去……

    管一恒摸來一包餐巾紙,摸索著先胡亂抹了抹自己,再給葉關辰仔細擦拭了,忍不住把那個已經放鬆下來的東西握在手裏把玩了一下,引得葉關辰又給了他一巴掌:”幹什麼!”

    ”就摸一下……”管一恒把毛巾被拉過來給兩人蓋上,也不提褲子,手指輕輕撫摸著那個懶洋洋的傢伙,”有點涼……”

    葉關辰無奈地戳了戳他的胸口:”你--睡覺吧。”管一恒對他的身體總有極大的興趣,摸一下就摸一下吧。

    □□之後,睡眠似乎格外酣美,葉關辰的睡眠本來不是太好,卻也很快就睡著了--雖然褲子還沒提上,某個部位還跟人蹭在一處呢。

    不過沒多久他就醒了,因為管一恒坐了起來。

    ”怎麼了?”葉關辰有些迷糊地伸手摸了摸。

    ”去解個手……”管一恒連忙給他掖被子,”吵醒你了?”

    ”我也去吧。”晚上喝了太多麵湯,不醒也就算了,一醒過來就覺得非去卸載一下不可了。

    雨已經停了,帳篷門一拉開,居然透進來一片明亮的月光--大半輪明月高掛中天,照得四下皆白,簡直比今天白天還明亮。

    雨後的空氣透著涼意,在樹林邊上放完水,葉關辰也沒睡意了:”今天晚上月色真不錯,有點酒就好了。”對月飲酒,何等愜意,可惜現在他們是在荒郊野外,只有一小瓶醫用酒精,喝起來味道實在不佳。

    ”等去你的草藥園再喝。”管一恒摟著他的肩膀把人圈在懷裏,”冷嗎?回帳篷裏吧,別著涼了。”

    ”噓--你聽。”葉關辰突然抓住他的手,打斷了他的話。

    四野皆靜,只有草叢裏最後幾隻秋蟲發出軟弱無力的調子,無端地帶出些淒涼,倒越發顯得這裏安靜。不過在這寂靜之中,斷斷續續的有噗噗的聲音,很輕,好像有什麼人在吹氣。這聲音東一聲西一聲的,然而傳過來的方向,正是那個小湖。

    管一恒和葉關辰同時把手抄進褲袋,左手壓勝錢,右手符咒,對看一眼,彎下-身體向湖邊摸了過去。

    湖水淺處長著幾叢香蒲,雖然葉片已經發黃,但還頑強地立在那裏。管一恒就借著這幾叢香蒲的遮掩摸到湖邊,然而借著月光可以看見,湖面上安安靜靜,除了已經閉合花瓣的睡蓮,什麼都沒有。

    月光如銀,一直照到了水面之下,能看見那些水草的上半部分因為水流而輕輕搖晃著。管一恒眯起眼睛仔細看,那吹氣的聲音卻不再響了,一切都很正常,好像他們剛才聽錯了似的。

    管一恒試探著往前探了探身,他仿佛看見水草底部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月光從他背後照過來,把他的影子投了短短的一段在湖面上。湖水極其平靜,那影子也就很穩定地呆在那裏,只是因為水流,邊緣有點波動。

    ”噗--”一聲輕微的聲音響起,就在湖水裏,離管一恒不遠。

    雖然什麼都沒看見,但訓練出來的反應讓管一恒下意識地往下一伏,他的影子也跟著往下一縮,不知從哪兒落下個什麼東西,像是一粒砂子,就落在他的影子剛剛投射的那一小塊水面上,漾開一個小而淺的漣漪。

    ”一恒,快退!”葉關辰猛地在他後面拉了一下,揚手扔出一個東西,打碎了他在水面上的影子。

    影子破碎的同時,平靜的湖面上噗噗聲群起,一朵朵極小的水花綻開,從水花裏射出一顆顆砂粒,像下雨似的對管一恒的影子落下來。

    管一恒就地一滾,從湖岸邊滾開。因為打滾,他的影子緊緊地縮在身下,跟著他骨碌碌後退。那些砂粒也緊跟著噴過來,追著他的影子唰啦啦地落下,直到管一恒滾出十幾米遠,才滾出了砂粒的射程。從湖面上,東一個西一個的,浮起了一些小小的黑影。

 第85章 蜮

    月光明亮,照著那些小小的黑影,呈半球形浮凸在水面上,像是一隻只烏龜,慢吞吞地向湖岸移動。

    ”什麼東西?”管一恒單膝跪地,壓低身體,五銖錢在手指間叮噹作響,隨時都準備擲出去。

    葉關辰在後面繼續拉他:”別站在這裏,這些東西太多了,再退再退,退到樹影裏去。”

    管一恒一面後退,一面還是甩手擲了一枚五銖錢過去。這些黑影行動並不迅速,五銖錢劃過一道金光,準確地擊中了一隻剛把身體潛下去一半的黑影,叮地一聲好像撞上了石頭,甚至還迸出點火花來,黑影半球形的背殼啪地一聲碎了一塊,五銖錢也被彈了回來。

    謹慎起見,管一恒用符咒墊手接住了這枚五銖錢,出乎意料之外,五銖錢上乾乾淨淨,符咒也乾乾淨淨,並沒有沾染變色,就好像剛才它真的只是擊中了一塊石頭而已。而那個被擊中的倒楣蛋,看起來也只是背殼碎了一塊,仍舊還浮在水面上遊動,顯然並沒有受到致命傷害。

    這倒讓管一恒當真吃了一驚。五銖錢輕且薄,擲出去絕對不像子彈一樣打哪碎哪,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其中的法力擊碎了對方的陰氣或妖力或別的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倘若對付的是普通生物,它也就相當於彈弓打出去的一顆石子兒,打破皮是有的,打斷骨頭是不可能的。

    但是現在被擊中的那個東西實在太古怪了。說它是什麼邪物吧,五銖錢上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沾染;說它不是邪物吧,五銖錢又能擊傷它,而且看起來不止是蹭破皮那麼簡單。說玄妙一點,這東西似乎介於正邪之間,又似活物而非活物,好生奇怪。

    ”果然難消滅。”葉關辰拉著他一直退後,直退到樹影裏,”要是我沒弄錯的話,這個是蜮。”

    管一恒一時想不起來:”什麼玉?”

    ”是蜮,就是短狐。顧亮他們就是遇上了這些東西,被含沙射影了。”

    ”短狐!”管一恒猛然記了起來。

    《搜神記》中曾有記載,江淮間有物,其名曰蜮,一曰短狐,能含沙射人,所中者則身體筋急、頭痛、發熱,劇者至死。這種東西既不會咬人也不會抓人,但能口含沙粒噴射,射中人體會生毒瘡,若射中人的影子也能令人致病,後世含沙射影這個成語,就是由此而生。

    ”這就是蜮?”管一恒眼看那些黑影爬上了湖岸,其實顏色是青灰色的,看起來像一隻大號的甲蟲,又像一隻只小鱉,笨拙地邁動著短腿,向他們爬過來。

    ”嗯,我也只是聽父親說過,並沒有親眼所見。”葉關辰拉著管一恒爬上了一棵大樹,那些蜮在樹底下來回打轉,但既不會爬樹,口中噴出的砂粒也射不到這麼高,重重樹影掩蓋之下又找不到兩人的影子,也只能幹瞪眼而已。

    ”看來它們爬不上來。”葉關辰舒了口氣,”等到天亮就好。這些東西天亮就該回到水裏去了。只是,蜮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出現呢?”

    管一恒想的是另外一件事:”這東西背甲這麼堅硬,五銖錢居然只能打碎一塊?”剛才被擊中的那只蜮也跟著爬了上來,背甲雖然碎裂,但傷口裏黑沉沉的,看不到血肉,行動起來好像也沒什麼妨礙,至少並不比它的同類爬得更慢。

    ”這東西很是奇怪。說是妖獸,可它本身無害,既不像混沌就是一團戾氣,也不像蜚獸渾身帶毒,碰一碰就是死。但說它無害,噴出的沙粒中人即病,究竟奧妙何在,至今也沒有人弄得明白。”葉關辰回憶著父親當年的講述,”聽父親說,我曾祖父曾經遇到過一隻,只要封了它的嘴讓它不能吐沙,甚至可以隨便拿在手中把玩,就像無害的龜鱉一般。不過此物五行屬木,你的五銖錢屬金,能擊碎它的背甲大概還是因著金克木的原因吧。”

    管一恒實在沒想到蜮這東西竟然這麼古怪:”這麼說只要不被它吐沙擊中,可以下手就抓?”

    ”理論上來說是的。”葉關辰指了指樹下黑壓壓的一片,”但是這麼多,你能保證自己能躲開所有的砂粒嗎?”這可不是身體躲開就行了的,連影子也不能被擊中啊。

    ”壓勝錢--”管一恒想起了顧亮。

    ”不成!”葉關辰斷然否定,”顧亮他們來的時候還是白天,蜮都潛在水中,大概也就只有靠岸邊近些的三五隻吐沙射影,所以顧亮的壓勝錢能擋上一擋。最先到水邊來的那個女學生站得最久,影子肯定是被多次射中,所以發病最早,也最嚴重。現在還活著的那幾個學生,影子被射中的次數更少,因此病情緩慢。由此看來,一枚壓勝錢未必擋得住幾次射影,你不能冒險!”

    管一恒低頭看看樹下面那些緩慢動來動去的”鱉”,也覺得頭皮有點發毛。這裏大概有五六十只,如果一起噴起沙來,憑他的身手,保證自己身體不沾砂粒還可以,但是影子--有誰會時時注意自己的影子,更何況影子這東西並不完全聽你指揮,它還要聽光線的指揮,這難度就是呈平方立方式地增長了。

    ”如果它們都回到湖中,將其困住倒是不難……”無非是繞著湖繪一個巨大的困獸符咒,這個只是時間問題吧。但是之後呢?難道就要一直困著它們?符陣也是有使用時限的,難道要派人每年來加固符陣?就算能做到,也不能保證再沒有像顧亮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跑來自找麻煩呀。

    ”要是宵練劍還在,或許我可以一試。”

    ”試什麼呀。”葉關辰瞪了他一眼,”你要把它們都消滅光?那用什麼填進鼎裏去?”

    ”鼎--你是說,這也是從鼎中逃出來的妖獸?”管一恒一拍腦門,他還是習慣性思維,見妖獸就滅,一時還真沒想到封印。

    ”有一隻混沌,就可能有第二隻,或者說,第二批……”

    ”所以還要活捉……”管一恒皺起眉頭,”這麼多,難道用網裝起來拖走?”

    ”嗯?”葉關辰眉毛卻微微一揚,”並無不可啊。不過,應該用箱子裝。”蜮這東西,除了含沙射影的本事令人防不勝防之外,其實並沒什麼大能耐,完全可以像運螃蟹一樣裝箱搬運,當然,要弄個結實一點的箱子。

    ”還是弄個水箱吧。”管一恒隨口說,”這東西不是白天就要潛回水中去麼,肯定不能缺水。問題是要怎麼把它們裝箱。”他說著,摸了摸葉關辰的臉,拉開外衣把他摟進懷裏,”冷不冷?”樹梢上小風嗖嗖的,實在不怎麼暖和,葉關辰的臉很快就被吹得冰涼了。

    ”沒事,離天亮也沒有多久了。”葉關辰往他懷裏靠了靠,不怎麼在意地說,”弄個水箱倒不錯。這麼說的話,其實可以安裝抽水機連水一起抽起來,然後裝網過濾,最後裝箱。”

    ”這主意不錯。”管一恒馬上應和,一面握著葉關辰的手替他取暖,”先用困獸符困住,別讓它們順河逃了,之後就抽水--不過這得運台大口徑的抽水機來吧,要不然堵了管子怎麼辦……”

    他正在東拉西扯,葉關辰卻忽然反手抓住了他的手:”不對,這些蜮是不能缺水的,那它們很有可能就是順著這條河遷移到這個湖裏來的。”

    ”那肯定是啊。”管一恒覺得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麼,”既然離不開水,當然是順流而下最方便--你是說--這條河的上游可能就是……”可能就是藏鼎之處?

    ”至少,也是一條線索。”葉關辰目光閃亮,”或者會離藏鼎之處很近也說不定。”

    管一恒略微一想就打定了主意:”明天先用符陣困住這些蜮,然後我們逆流而上去找一找。”

    經過昨天一場夜雨,今天的天氣十分之好,秋高氣爽,萬里無雲。那些蜮在啟明星剛剛升起的時候就退回了湖水裏,像一塊塊石頭一樣沉了下去,隱沒入水草中不見了,地面上只留下星星點點銀白色的砂子,然而陽光一出就如晨露一般消失了。

    為了讓自己的影子不落到水面上,管一恒繞著湖邊畫符咒的時候真是十分辛苦,有時候甚至只能匍匐前進,等他畫完最後一筆,已經在雨後的草地上滾了一身泥。

    符陣合龍,細細的金光閃起,仿佛把陽光擰成了線織就一張金網,從四周向湖中心包了過去。

    平靜的水面浮起無數水泡,一隻只蜮從水草中鑽出來,在陽光下不敢露出水面,胡亂地往外噴吐著砂粒,一時間只聽見噗噗亂響,連成一片。

    可惜這些砂粒對細如發絲的金線毫無作用,金網越壓越低,一直壓進水中,將所有的蜮都壓了下去。有幾隻比較聰明的,撲騰著試圖從小湖的出水口逃出去,卻被金網彈了回來,重新消失在水草裏。

    管一恒籲出一口氣,從地上站起來。這個符陣能將所有的蜮都困在這小湖裏,如果他們真能順著小河找到八鼎的線索,隨時可以回來提起這張金網,把所有的蜮來個一網打盡。當然,等拖出水來之後怎麼處理,還要考慮一下。

    往森林裏走,可不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繪完了符陣,確定這些蜮暫時不能出來作祟之後,管一恒和葉關辰回到旅遊區,又補充了一些東西,再次進了山。

    那條河水流不大,越往上游走越是像蛇一樣往密林裏鑽。幸而已經是秋天,氣候高爽,樹葉搖落,路不難走,叮咬人的蚊蟲也少了許多。加上葉關辰有特製的驅蟲丸,塞一丸在身上,那些在秋風裏苟延殘喘的蚊蟲也只能離得遠遠的了。

    ”這河道慢慢窄起來了,估計離源頭不太遠了。”黃昏時分,在山坡上找了一塊樹木稀疏的地方生火宿營,管一恒把一段水道來回走了兩遍,逮了兩條魚回來,”一路上都沒再發現蜮的活動蹤跡,估計都在那個湖裏了。這倒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要是散得到處都是,這深山老林的,找都找不著。”

    葉關辰把魚剖開洗淨,灑上鹽和胡椒粉,一邊在火上翻烤一邊招呼他:”先把褲子脫下來烤烤,別傻愣愣的就穿著濕褲子。山裏的水涼,剛下去不覺得,呆得久了涼氣能鑽骨頭,你也少下水。有壓縮餅乾和牛肉幹呢,出門在外湊合一點,要想吃魚,等回去了我天天做給你吃,偏撿這時候……”

    管一恒吐了吐舌頭,乾脆利索地扒了褲子晾在火邊,光著兩條腿就坐到葉關辰身邊去了。其實他並不一定要吃魚,但這次為防在山裏要跋涉很久,背包裏背的都是壓縮餅乾風乾牛肉之類能填飽肚子卻口味不佳的食品。昨天他就看葉關辰就著方便蔬菜湯往下嚥壓縮餅乾咽得十分辛苦,所以今天才下水撈了兩條魚來給他換換口味。

    葉關辰好氣又好笑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找東西蓋上點呀,這麼光溜溜的像什麼樣子,也不怕著涼!”不知是不是下定決心之後反而放下了心裏的負擔,管一恒到現在才漸漸露出了點與年齡相符的孩子氣,當然也只是在他面前。

    管一恒隨手拉了件外衣把腿蓋了蓋,就伸手摟住葉關辰的腰,下巴擱在他肩頭上看他烤魚:”走了兩天了,你累不累?”

    葉關辰從魚背上撕下一小條肉,回手就塞到他嘴裏:”味道怎麼樣?其實這兩天走得不算快,我以前跟父親也進過山,不算什麼。”

    管一恒眉頭擰了擰,沒說話。葉關辰說的從前自然是他二十出頭的時候,可那時候燭龍鱗還沒戴在他手上,他的身體當然也比現在好。不過他沒提這事,吸溜著涼氣吃了那條滾燙的魚肉,就從葉關辰手裏接過烤魚,撕開了吹一吹往他嘴裏喂:”味道真好,你吃。”

    兩人膩膩歪歪地吃了兩條魚,管一恒的褲子也烤幹了,葉關辰把褲子抖了抖:”快點穿上,別以為在火堆邊上就不怕涼,小心被蟲子咬了。”

    管一恒一臉耍賴的模樣,靠著他蹭來蹭去,就是不老老實實配合:”不想穿……”

    葉關辰好不容易給他把褲腿套上,提到膝蓋上,已經出了一頭汗,簡直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索性停下來問:”你想幹嗎?”

    管一恒臉上微微紅了紅,到底不好意思,伸手自己去提褲子:”沒想幹嗎……”其實他真的也沒想做什麼,只是想跟葉關辰膩一膩而已。畢竟白天鑽林爬山的,葉關辰已經夠累了,雖然他有這個體力,但捨不得葉關辰太辛苦。

    葉關辰乾咳了一聲,按住管一恒的手,抬頭在他嘴角親了一下,引得管一恒轉頭來追逐他的嘴唇,下面就把手伸進了管一恒的內褲裏。

    管一恒不由自主地打個了哆嗦,摟著葉關辰往自己懷裏揉。葉關辰貼著他的嘴唇,小聲說:”你得有點節制,不然對身體不好,別覺得年輕就不當回事。”年輕人,免不了熱衷一些,但次數太多就怕傷身了。管一恒其實已經有所克制,但是現在整天翻山越嶺的,白天累晚上再忙,殊非養身之道。

    管一恒被他說得臉上能攤雞蛋了,一頭栽在葉關辰頸側,粗重地喘息著,感受他的手靈活地打著圈兒揉弄。管家當然也是講究養生的,對年輕子弟的管教很嚴,縱-欲傷身是肯定不許的。在遇到葉關辰之前,管一恒雖然算不上清心寡欲,但也不大跟自己的手打交道,可是如今在葉關辰身邊,他時時都有種想跟這個人親近再親近的感覺。可以說,他把從父親死後就積攢了十年的情緒,都用在這個人身上了。

    火焰輕快地跳動,木柴燃燒時的劈啪聲掩蓋了管一恒陡然放鬆下來的急喘。葉關辰替他把腰帶系好,剛想去洗手就被拉住了,耳畔有滾熱的呼吸,伴隨著微帶嘶啞的聲音:”我就是想--跟你再近點……”近到肌膚相貼,近到一直把你摟在懷裏,再確定一下--你是我的。

 第86章 遇虎

    </script>    走到第四天,小河已經變成了涓涓細流的溪水,大約是到了枯水季節,時斷時續,有些地方甚至是從堆積的落葉底下鑽過去的。

    噗地一聲,葉關辰一隻腳又陷到落葉裏去了,抬起腳已經灌了滿鞋子的泥水。落葉堆平了一切,從上面根本分辨不出哪里是乾燥的地面,哪里又是尚未完全乾涸的河床。

    ”時候也不早了,不然今天就先停下來吧。”管一恒皺著眉頭看了看前方仿佛連綿無盡的樹木。這裏喬木參天,枝葉蔽日,即使是樹葉零落的秋天,林中也比外頭天黑得更早。

    葉關辰也跟著向遠處看了看:”還是再走幾步,看看能不能找個更安全的地方宿營。”

    管一恒硬把他的背包接過來扛到自己肩上:”明天再走一天,如果還是沒有線索,我們就先回去吧。”他們帶的食品和飲水雖然儘量節約,也已經消耗一大半了。溪流蜿蜒曲折,循水而行多繞了許多路,再加上在密林中行進,消耗要比他們預想的更大,硬走下去顯然很不明智,要知道,即使找到了線索,他們還得往回走呢。

    ”行。”葉關辰並不反對,”不過水流已經這麼細小,源頭也快該到了。”

    循著落葉下細微的水聲,他們又往前走了一個小時,終於在天完全黑透之前,找到了一個土洞。這是兩棵擠在一處的風倒木,樹幹下正好形成了一個能容納兩三人的空間,一邊被新長出來的灌木遮擋,看上去倒像個天然樹洞。

    管一恒搶著在洞前面清掃出一小塊空地來點上火煮湯,順手把在路上撿到的一小堆板栗埋進熱灰裏,轉頭看見葉關辰脫了濕透的鞋襪,忙招呼他:”快過來暖暖腳。”

    葉關辰把浸透了水的鞋子擱在火邊,在管一恒身邊坐下,隨手把乾糧也取出來放在火上烤,一面有幾分憂心地說:”今天晚上咱們還是輪流守夜吧。”

    從小湖邊溯流直上的第二天,他們兩個人就是輪流守夜的,晚上的火也不敢熄滅。已經離開了旅遊區,難保沒有傷人的野獸,一個野外帳篷可抵不住猛獸一撲,當然不敢兩人一起都睡死過去。

    管一恒伸長腿,讓葉關辰把光腳踩在他腳上,看了他一眼:”怎麼?”本來就是輪流守夜,現在葉關辰還要再說一遍,這就肯定有點什麼事了。

    ”不好說……”葉關辰像怕冷似的抱了抱自己肩頭,”你沒發覺從今天中午開始,我們走過的樹林裏就沒見什麼野獸嗎?”

    神農架森林裏有一千多種動物,雖然這幾天他們並沒碰到華南虎金錢豹之類的大型猛獸,但地下跑的兔子野鼠,草裏鑽的蜥蜴遊蛇,樹梢頂的猴子飛鳥,時不時的就會打身邊經過,即使你看不見它們,卻也能聽見聲音。

    ”倒是覺得這一段路挺安靜的,多半會有老虎。不過我們點著火,問題應該不會太大。”管一恒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不過沿路並沒看見老虎的腳印或糞便,他也就沒很放在心上。

    葉關辰搖了搖頭:”恐怕不是老虎。大型猛獸是要進食的,它的勢力範圍之內必須有足夠的動物供它捕獵,如果所到之處一無所有,豈不要餓死嗎?”

    管一恒的眉頭頓時擰了起來。論在野外的經驗,他還是比不上葉關辰,畢竟他也就是十八歲之後在天師訓練營裏有過幾次野外拉練,那時候教官當然不會真的選擇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

    後來做實習天師,最遠也就是城市或鄉村附近的山野,而且還是跟著正式天師,很多事都是他們在操心。這麼算起來,上次去紮龍自然保護區,已經是他走得最”遠”的一次了,然而那次還有保護區的嚮導帶路呢。

    ”會是--”如果蜮真是從這裏來的,那麼這附近極有可能出現妖獸。

    葉關辰還是搖搖頭:”說不準。總之我們今天晚上要小心。”

    有了這番談話,兩個人都不可能安心休息了。吃過簡單的晚飯,管一恒就把火堆熄滅,只留下幾塊紅炭埋在灰燼裏,需要把火再燒起來的時候只要扒開灰堆往上加柴就行。再把帳篷鋪在風倒木下面,自己坐在邊緣處守夜。

    葉關辰裹著毯子躺在裏面,懷裏抱著一把烤好的栗子,像小老鼠似的發出喀喀的聲音剝殼。他的鞋子還沒完全幹,管一恒把他的光腳拉過來揣在自己肚子上,靜靜坐著,側耳傾聽四周的動靜。過了一會兒,一隻手伸過來,給他嘴裏塞了兩顆還溫熱的栗子。

    ”怎麼還不睡。”管一恒拉著那只手捏了捏,”別剝了,快睡。”

    葉關辰把剝出來的栗子包好揣在懷裏,剛閉上眼睛,就聽見遠處隱隱傳來了動靜,越走越近,還有星星點點的亮光。管一恒迅速起身,循著聲音摸了過去。葉關辰把東西收拾起來,打好背包,正在穿鞋子,管一恒又悄悄摸了回來,低聲說:”有不少人,看方向似乎也是往這邊來的。”

    ”是幹什麼的?”葉關辰稍稍鬆口氣。

    管一恒皺著眉頭,半天才說:”我看,像是來偷獵的。一共十來個人,幾乎人人都帶著槍。”

    神農架森林裏有六十多種國家重點保護動物,華南虎,金絲猴之類尤其珍貴,也就尤其容易引來盜獵者。

    ”怎麼辦?”葉關辰也皺起眉頭,”跟著他們看看?”

    管一恒猶豫著沒說話。對方有十幾個人,手持槍械,遠不是他們這兩個良民能對付得了的。如果這裏離有人居住的地方近,他們還可以儘快報警,現在卻是根本不可能的。更何況,他們還有別的事要做。

    ”算了。”葉關辰自己推翻了自己的決定,”我們躲起來吧。”盜獵者多半都是些亡命之徒,又在這種遠離人煙無法無天的地方,他們兩人不但不應該靠近,為安全計還應該離得遠遠的才對。

    管一恒把炭火徹底踩滅,又鋪上些枯葉,再把風倒木下收拾乾淨,清除了兩人留下的足跡,便跟葉關辰背起背包,撿了不遠處一棵大樹爬了上去。

    這棵樹得有百多年的樹齡,枝葉伸開如同屋頂一般,黑夜之中藏住兩個人簡直易如反掌。管一恒和葉關辰在樹杈上坐穩了沒一會兒,就看見點點的光亮走了近來,總共是十二個人,全是壯年男人,排成兩行,頭尾各有兩人拿著軍用手電筒照明,走在中間的兩人看起來像個首領,邊走還邊在交談。

    這些人大約根本沒有想到森林裏還會有別人,也就根本沒有注意到風倒木附近有什麼痕跡,毫不在意地走了過去。隊尾的一個被斜伸出來的一條樹根絆了一下,險些栽倒,頓時引來幾聲壓低的哄笑:”棍子,跟你老婆幹多了吧,腿軟得連路都走不了啦?”

    ”放屁!”棍子站穩腳跟就呸了一口,”老子都多久沒抱上老婆了。這趟幹完了,老子就回家過年去。”

    ”都小聲點!”中間的人回頭喝斥了一句,”別給我把老虎驚跑了。要是能再逮只老虎,保你們都有錢回家過個肥年。”

    另一人笑呵呵地說:”其實沒這老虎也夠了,這趟運氣不錯了,二十多張猴皮,還有一張豹皮呢。”

    ”嗯。”首領心情似乎也很好,”這趟大家幹得都不錯,再加把勁,弄到這頭老虎,虎皮虎骨給大傢伙平分!”

    這話鼓起了幹勁,一群人都興奮了起來,棍子隨口說:”就是這老虎太能藏了,也不知道那陷阱管不管用--”

    他話音剛落,遠處陡然響起了一聲長嘯,帶著痛苦和憤怒,在山林之中引起了陣陣迴響。

    ”成了!”棍子一拍大腿,第一個叫了出來,”肯定是踩夾子了!”

    ”走!”首領沉聲命令,”不准亂開槍,皮子要是打壞了就賣不了好價錢。獨眼準備好了,到時候你來開槍,給我看准了再打!”

    一群人亂哄哄地沖著虎嘯聲處就過去了,大樹上管一恒吐了口氣,咬牙罵了一句:”混蛋!”

    葉關辰無聲地拍了拍他的手。現在他們對此毫無辦法,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了。

    管一恒靜靜坐了片刻,恨恨地說:”現在咱們是離開,還是等天亮?”

    ”離開吧。萬一這些人到天亮還沒走,反而容易發現我們。不如趁這個時候往前走,好在咱們和他們的方向不一樣,走遠一點就沒事了。估計他們得手之後肯定是要出去了。”

    天黑之前他們就看好了溪水上游的方向,是現在這群盜獵者路線的西北方,兩人從樹上悄沒聲地滑下來,向著自己的方向走去。

    低沉而短促的虎嘯聲隱隱傳來,管一恒和葉關辰才走出幾十米,就聽見了砰的一聲槍響。槍響過後,傳來的卻是一聲更高亢的嘯叫,緊接著又是砰砰兩聲。

    ”到底是把皮子打壞了?”管一恒譏諷地說了一句,後半句話卻被一聲慘號打斷了。虎嘯傳來的方向亂成一團,砰砰的槍響伴隨著淒厲的慘叫,瞬間把山間的夜攪了個亂七八糟。

    ”怎麼回事?”管一恒腳步一停,隨即又邁開了步子,”我們走。”

    顯然,這些人設下的陷阱並沒有能陷住老虎,現在他們大概倒成了老虎的獵物了。雖然說聽任老虎咬死人似乎有點冷酷,但這也算是咎由自取,何況就算他們肯過去幫忙,這些人領不領情還不一定呢。說不定這頭得救,那頭就為了掩藏自己的身份殺人滅口了。

    葉關辰卻猛地一拉他的手:”你聽!”

    管一恒側耳細聽,槍聲和慘叫聲正在往他們這邊靠近,混亂的叫喊聲中,隱約能分辨出斷續的幾個字:”怪物呀……快開槍……打不進去……”

    不約而同地,管一恒和葉關辰同時邁開了腳步,循著聲音飛奔過去。如果是老虎在反獵這些盜獵者,他們可以不管,但如果是怪物……

    從對面奔跑過來的盜獵者已經折掉了將近一半,獨眼已經不見了,剩下的人一個個慌慌張張,有人身上還帶著血,邊跑邊往後開槍。首領跑在最前頭,一邊跑還一邊喊:”開槍,開槍啊,攔住它!”

    棍子拖著一條已經不靈活的腿跑在最後,嘴裏叼著手電筒,兩手緊握著槍不停回頭射擊。忽然間他腳下一絆摔倒在地,手電筒的白光一下子隨著他的跌倒射向天空,照見了撲擊到他上方的一頭野獸的腹部。

    ”啊--”棍子瘋狂地大叫,手電筒掉下去滾到一邊。他舉起槍對著空中扣動扳機,子彈卻什麼都沒打中。一條極其靈活的影子在半空中一扭就躲開了他的槍口,輕盈地落在他身側,一隻爪子往下一劃,棍子的頭就歪到一邊,瞪大了雙眼。他脖子上像泉水似的湧出鮮血,痙攣的手指還在扳動著槍機。

    跑在他前頭的兩個人恐懼地大叫,一起舉槍上肩。然而他們的槍才舉起來,那野獸已經嗖地跳進黑暗之中,消失了蹤影。

    這兩人在隊伍裏的時候都不負責照明,現在就只剩下了滾在棍子身邊的手電筒還在發亮,其餘地方全是黑的。黑暗讓兩人更加恐懼,下意識地轉身就跑。然而他們剛一轉身,那個黑影就又跳到了他們背後,速度之快仿佛它原本就在那裏似的。

    一個人只叫出半聲,脖子就被重重一擊打斷,一頭栽倒在草叢裏。另一個神經質地號叫著要轉身,迎來的卻是一張血盆大口。他的叫聲陡然變成了拉風箱一樣的聲音,脖子上破開的大洞漏著氣。他歪歪地倒下去,後背還沒有觸到地面,黑影已經從他頭上躍過去,追向了前面的幾個人。

    夜色中的原始森林連條路都沒有,地面上滿是樹根和野草,好像無數根絆馬索,就算管一恒和葉關辰身手再好,一路上也跌絆了幾次,等他們沖過去的時候,十二個盜獵者只剩下了三個人,正背靠背站成一個三角形。一隻手電筒握在首領手中,慌亂地向周圍的黑暗中亂照。

    ”誰!”手電筒光掃到了管一恒,首領尖銳地叫起來,隨即發現那是個人,馬上大叫,”是誰,快救救我們!”

    ”嗷--”高亢的虎嘯聲從黑暗中響起來,首領猛地把手電筒轉向那裏,白色光圈裏,一個影子慢慢踱了出來。

    第一眼看過去,這黑影的輪廓像極了一頭較小的老虎,身上也是黃底黑道的皮毛。然而當這東西的全身都出現在手電筒光下之時,首領倒抽一口氣,牙齒打戰:”這,這是什麼東西……”

    露在光圈裏的腦袋上生的卻是一張人面,不過乍看上去很難確定這張臉是人是鬼,因為像人一樣的雙眼下面生的不是人類的口鼻,卻是一個突出的豬鼻子,下面接著一張帶獠牙的嘴。

    一時間只能聽見幾個盜獵者的牙齒相互撞擊的聲音,一股臊氣彌漫開來,已經有兩個人尿了褲子。

    ”鬼,鬼……妖怪……”首領並不比自己的手下強,哆嗦著語無倫次,猛然轉向管一恒和葉關辰這邊拔腿就跑,同時嘶聲大叫,”救命!”

    不過他一動,那怪獸也動了。它比真正的老虎還要強健,只輕輕一跳就跳到了首領身後,整個龐大的身軀猛地壓到首領身上,頓時把他壓倒在地,胸腔中的空氣噗一聲被擠出來,叫喊聲也戛然而止,只剩下了呵呵的喘息聲。

    ”檮杌。”管一恒和葉關辰幾乎是同時說出了這個名字。

    《神異經·西荒經》載:西方荒中有獸焉,其狀如虎而犬毛,人面虎足豬口牙,尾長一丈八尺,攪亂荒中,名為檮杌。

    檮杌此獸,在某些方面跟混沌相似,皆是天地惡氣所鐘。這群盜獵者以為自己發現的是老虎的蹤跡,其實遇到的卻是檮杌。

    首領被壓得眼珠子都要暴出來,剩下的兩個人下意識地扣動扳機,然而檮杌嗖地一下跳開,一顆子彈擊中它的後腿,卻被彈了開去;另一顆子彈則打中了首領的後背,首領彈了一下就不動了。

    檮杌根本無所謂地蹬了一下後腿,被子彈擊中的地方連血都不見。它並沒把後面出現的這兩個人放在眼裏,大模大樣地轉向餘下的兩個盜獵者,惡意地張開那張像豬的嘴,打了個呵欠,露出裏面完全不是豬可能長的鋒利牙齒。

    一個盜獵者腿一軟就跪了下去,另一個已經控制不住地哭得涕淚水滿面,邊哭邊胡亂扣動著扳機,把所有的子彈都打了出去。

    檮杌像貓戲鼠一般左跳右跳,子彈全部落了空。槍膛空了,盜獵者手忙腳亂去摸彈夾,檮杌就在這時一躍而起,拖著死神的陰影撲了過去。

    兩個盜獵者同時發出一聲尖叫,一個抱住頭,另一個瘋狂地四肢並用往後退。不過檮杌並沒有撲到它們身上,噗地一聲悶響,空氣中漫起一股焦糊的氣味,檮杌在半空中一聲怒叫,身體一歪,斜斜地落到一邊。

    它猛地轉過身體,怒視著一直在黑暗中站著的那兩個人。那兩人從開始就站著沒動,它還以為是嚇呆了,沒想到會在這時候偷襲它。它發力起跳的後腿上被一團灼熱的東西擊中,連子彈都打不進去的皮毛被燎掉了一塊,形成一個碗口大的傷口,血肉焦糊。

 第87章 雙妖

    </script>    檮杌抬起受傷的後腿,想舔一舔。但是那個位置實在彆扭,它夠不到。

    傷口持續不斷地疼痛,仿佛裏頭有無數蟲子在鑽咬一般。當然檮杌還從來沒有被蟲子咬過,做不出這個比喻,只是本能地覺得傷口裏仍舊有什麼東西在撕扯著它,說不出的難受,也說不出的危險。

    這兩個人--它仔細審視--看起來跟剛才它殺掉的那些完全不同,他們站在那裏,看見它既沒有欣喜若狂地呼叫,也沒有徒勞地胡亂攻擊,更沒有崩潰地大叫大吼。

    檮杌有點摸不透情況,然而天性中的惡讓它很快就不考慮這些,低沉地吼叫一聲,它拿出最快的速度,縱身撲了過去,揚起爪子,向著右邊那個人腦袋拍去。它看得清楚,剛才擊傷自己的那個東西,是左邊的人扔出來的。欺軟怕硬是所有生物的劣天性,它當然也懂得的。

    這一下疾撲快如閃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它的爪子已經要拍到那個人頭頂了。這一下只要拍實,立刻就能打碎他的頭頂;即使他能躲一下,臉上的皮肉也會被全抓下來。檮杌下意識地齜出獠牙,空氣中的血腥氣讓它興奮,已經多久沒有嗅到過這種美妙的氣味了?它沉睡得太久了。

 

    一團黑氣猛地跟檮杌撞在了一起,黑氣被打得倒飛出去,檮杌的前爪卻被什麼鋒利的東西直接穿透了,它發出一聲嚎叫,剛落在地上,就有三點金光穿透黑暗沖了過來。

    檮杌現在只有三條腿能站住,一條後腿還在作痛。這三點金光來的時機太好,正是它剛剛落地還來不及發力跳起的時候,站在那裏像個靶子。

    金光看著並不起眼,像三隻飛得太快的螢火蟲而已,但是檮杌敏銳地從上面嗅到了一種氣味,就像是後腿傷口處的味道。這一刻妖獸超越普通野獸的本能發揮了作用,它就地一滾,揚起受傷的前爪,迎向三點金光。

    轟地一聲,三點金光被檮杌像拍蚊子一樣拍滅了,可是檮杌的前爪與金光接觸的地方猛地炸開,整只爪子都像爛棉花一樣軟軟地垂了下來。檮杌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那聲音已經不像虎嘯而像殺豬了--用三條腿猛地發力,幾乎變成了一團黑光,直沖向擲出金光的人。

    即使有土螻正面硬抗了檮杌的衝擊,但因為離得太近,葉關辰還是被檮杌帶起的風刮得往旁邊踉蹌了一步,站穩腳跟的時候就看見檮杌拍開管一恒的三枚五銖錢,拖著已經廢掉的一隻前爪發起的攻擊。

    這一撲比剛才更快,管一恒抬手扔出三張五雷符,自己就地一滾,閃到樹後。轟轟轟五雷符在空中連環炸響,然而檮杌速度太快,五雷符只炸掉了它半截尾巴。哢嚓一聲,兩人合抱的大樹被檮杌從中撞斷,那只完好的前爪伸了出去,狠狠地抓向樹後的管一恒。

    \\\”榴榴!\\\”清脆的叫聲突然在近前響了起來。比起檮杌能震得人耳朵發疼的嚎叫,天狗的音量跟只普通小狗沒什麼太大區別,然而這是天生能夠禦凶的靈獸,即便檮杌這樣的上古凶獸,乍一聽這聲音也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伸出去的爪子遲疑了那麼一瞬,管一恒已經翻身閃開了。

    \\\”榴榴!\\\”天狗幼幼大聲叫著,撲上去要咬。別看大小懸殊,一物降一物,幼幼是絲毫不怕檮杌的。

    然而檮杌畢竟是上古凶獸,幼幼雖然不怕它,卻沒有它跑得快,加上短腿短腳,才撲上去,檮杌已經嘩啦一聲撞倒一片灌木,撒腿就跑。儘管只有三條腿可用,動作卻仍舊快如閃電,一躍就在黑暗中消失了。

    幼幼撲了個空,險些撞上樹,連忙在空中急刹車,一屁股坐倒,轉頭看著葉關辰,慚愧地低下了小腦袋。

    \\\”傷到沒有?\\\”葉關辰飛奔過來拉起管一恒,伸手去摸他胸口。森林裏樹木太多,睚眥這樣的龐然大物放出來反而束手束腳不夠靈活;土螻速度又不夠快,所以他才把幼幼放了出來。雖然已經考慮周全,但眼看著剛才檮杌那一下實在太快,倘若不忌憚幼幼,管一恒現在已經被開膛破腹了。

    \\\”沒事。幼幼來得真及時。\\\”管一恒抬手把小天狗撈過來摸了摸毛,幼幼開心地跳到他肩上蹭了蹭臉。

    兩個倖存的盜獵者到現在才回過神來,驚駭地看著憑空出現的幼幼,哆嗦著聲音求救:\\\”那,那是什麼東西?求求你們,送我們出山--\\\”

    管一恒頭都不轉,逕自問葉關辰:\\\”怎麼辦?\\\”

    \\\”追。\\\”葉關辰拋了拋從地上撿起來的五銖錢,在手電筒光照下,五銖錢上頭隱約纏著一絲黑氣,那是剛才在檮杌身上沾染的惡氣,\\\”有這個,幼幼就能找著它,跑不了。檮杌在這裏出現,說不定我們真是找對了地方。\\\”

    兩個盜獵者眼看著救命稻草根本正眼都沒看他們就離開了,簡直目瞪口呆:\\\”別走,我們給錢,我們給錢!\\\”

    手電筒光迅速遠去,消失在密林裏,周圍只剩下了同伴身體被撕裂而彌漫出來的血腥氣。兩人腿都軟得跟麵條似的,勉強相互支持著才能站起來:\\\”怎,怎麼辦?\\\”

    \\\”走啊。\\\”另一個環視四周,眼裏露出些貪婪,\\\”這樣也好,東西就是咱們兩個分了。\\\”雖說沒打著老虎,可有那二十多張金絲猴皮,還有一張小豹皮,兩個人分,簡直是賺大了。

    \\\”對對。\\\”另一個恍然大悟,一時間也忘記了害怕,\\\”走走走,別等那兩人回來,萬一是員警怎麼辦?\\\”

    兩人從地上把裝滿毛皮的背包撿起來,看也不看首領已經被壓扁的屍體,拔腿往來路走,生怕剛才離開的那兩個人再回來。

    他們在這附近已經轉了十幾天,地形基本上已經摸熟,即使密林中根本沒有路,兩人還是能找到正確的方向。

    \\\”這次真是發了……\\\”其中一個顛了顛背上沉重的分量,只覺得無數粉紅色的鈔票在眼前飛舞,\\\”幹一票頂一年!\\\”

    \\\”就是,咱們命--\\\”最後一個字消失在喉嚨裏,變成漏氣的呵呵聲,前頭的人悚然回頭,只看見同伴的腦袋歪下來,一頭母豹正從他後背上跳開,落在路邊,一對在黑暗中綠光瑩瑩的眼睛已經盯住了他。

    \\\”什麼--\\\”這人後退一步,驚慌地舉起槍,\\\”滾遠點,跟著我幹什--\\\”他忽然想起了背包裏那張小金錢豹的皮,連忙把背包扯下來扔在地上,\\\”還給你,還給你,別追我了,你的小崽子不是我打死的,是獨眼!\\\”

    母豹低頭聞了聞背包,忽然用爪子飛快地扒起來。背包被扯破,露出一張剝下來不久的豹皮,上頭甚至還連著一個腦袋。母豹低頭去拱那扁平的皮和冰冷的腦袋,當發現毫無回應的時候,它發出了一聲粗啞的低號。

    豹子的聲音遠不如獅虎那麼宏亮,因此聽起來更像是在哭號。它最後舔了一下那個擱在地上的小腦袋,就抬起頭來,把綠幽幽的目光投向了那個剛才背著它孩子的皮的人。

    最後一個盜獵者這才想起來自己手中的槍,連忙端起來就扣動扳機。他手抖得厲害,第一槍擦著母豹的脖子打空,再扣第二下的時候卻只聽見撞針撞擊的空音--子彈已經在對付檮杌的時候差不多用完了。

    盜獵者抖著手去衣兜裏摸子彈,母豹卻再沒給他機會,撲上來用力撞倒他。這人倒在地上,用槍擋住母豹的腦袋,破著嗓子大喊:\\\”救命,救命--\\\”剛才他唯恐管一恒和葉關辰回來,現在卻後悔死了自己跑得太快,離他們太遠。

    密林中回蕩著野獸嗚嗚的咆哮和人變了調的號叫,還有翻滾著壓倒灌木和野草的聲音,大約十分鐘之後,一切都安靜了下來。一頭母豹從樹叢裏鑽出來,一瘸一拐地走到背包邊上,再次舔了舔那張豹皮……

    管一恒和葉關辰隱約也聽見了後面的聲音,尤其是人的聲音尖銳刺耳,很有穿透力,因此猛然斷絕的時候也十分明顯。但是兩人誰都沒有回頭,跟著前面帶路的幼幼奔跑。他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至於那兩個盜獵者,落得什麼下場也是報應。

    晨曦在天邊抹上了一筆魚肚白,樹林裏的光線已經能讓眼睛勉強看見東西了。幼幼猛地停了下來,對著前方大聲叫著,貓一樣的尾巴豎了起來,炸得像個刷子一樣。

    \\\”不只是檮杌。\\\”葉關辰也停下了腳步,右手按住左腕上的手鏈,目光緊緊地盯著前方。那裏是一面山崖,爬滿了藤蔓和野草,如果不是一線清泉掛下來,在模糊的天光下幾乎難以發現崖壁上那道狹窄的縫隙。

    幼幼像激怒的貓一樣弓起了後背,對著那條縫隙低聲咆哮。石縫裏露出檮杌半截燒焦的尾巴,像挑釁一樣晃了晃。在縫隙上方,一個看起來很像猴子的腦袋探了出來,似乎有些好奇地打量著下方。

    \\\”那是--雍和?\\\”管一恒有些詫異,\\\”幼幼怕雍和?\\\”這東西外形類猴,的確有令人驚恐的奪魄之能,但以幼幼禦凶的天性,也不至於這樣吧?

    葉關辰盯著那條石縫,搖了搖頭:\\\”不。幼幼並不怕雍和。幼幼怕的,是那條石縫裏的東西。一恒,我們很可能找對地方了。\\\”

    說是石縫,其實就是個狹窄的山洞入口,否則檮杌塊頭不小,也根本鑽不進去。然而有檮杌那麼一堵,那個入口就再容不下什麼了,就連雍和都是從上頭探出身體來的,抓住了洞口的藤蔓晃來晃去。

    管一恒眯起眼睛。雍和看起來像只大馬猴,褐黃色的皮毛並不怎麼起眼,只有臉上那一雙赤紅的眼睛,顯示出與普通猴子完全不同的詭異。

    這雙眼睛裏仿佛是一片血海,管一恒看了一會兒,就覺得自己仿佛也沒淹沒在一片鮮紅之中,四周除了這鮮紅看不到任何東西,不由得心裏隱隱有些發寒,連忙把目光移開了。連他這樣受過訓練的天師都要忍不住心生恐懼,難怪這東西一旦出現,能夠引得舉國生恐,果然是詭異之妖。

    雍和發現管一恒居然若無其事地把目光移開了,而沒有像它從前遇到過的那些人一樣,被自己注視片刻就崩潰哭號,甚至是自己殺死自己,頓時也覺得奇怪起來,嗖地一下從石縫裏躥了出來,懸掛在藤蔓上盯著管一恒看。

    葉關辰皺了皺眉,低聲說:\\\”小心這東西的爪子,看起來十分鋒利,恐怕不遜於檮杌。\\\”雍和的爪子烏黑,爪尖反著微光,可見其鋒銳。而且這東西的速度也不遜於檮杌,更能拽著藤蔓高來高去,絕對不比檮杌好對付。

    \\\”我們現在怎麼辦?\\\”管一恒解下背包拋在地上,活動了一下手臂準備戰鬥,\\\”要不要試試對付那條日本狗的方法?\\\”

    對付日本狗,指的是在西安大雁塔北廣場上,管一恒在戰鬥中劃出符陣,將犬鬼困在其中的辦法。檮杌已經吃過了他們兩人的虧,雍和既然外形似猴,其智商也類似靈長類,比一般妖獸更為機警,如果他們先布好符陣再來引敵,恐怕這兩隻妖獸都不會上當的。

    \\\”太危險了。\\\”葉關辰緩緩搖了搖頭,\\\”這兩隻妖獸隨便哪只都不是犬鬼能比的,而我如果不放出睚眥,根本只會拖累你,可是如果放出睚眥,這符陣--\\\”符陣可不分家養妖獸和野生妖獸,只要在符陣範圍之內的,統統拿下。

    所以當時在大雁塔前時,葉關辰只放出睚眥和騰蛇到高空之中對付八歧大蛇,卻沒有用別的妖獸來近距離對付犬鬼跟寺川綾。雖然這裏頭有他怕洩漏身份的原因,但更多的還是顧忌到符陣的威力。到時候把自家妖獸也困進去了,這是幫忙還是搗亂呢?

    管一恒眉毛一豎:\\\”你不要動手,讓幼幼幫幫我的忙,能牽制住一個就行。\\\”葉關辰單論打架確實要差一些,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願意讓他再耗損精力操縱妖獸。

    葉關辰搖頭:\\\”不行,太危險,不能這樣。\\\”他望著那條石縫,\\\”你能看清那個入口裏面是不是一樣狹窄嗎?\\\”

    管一恒剛才已經仔細觀察過了,雖然光線不太夠,但離得不遠,他勉強能看見那道縫隙仿佛是在巨大的山石裏硬劈了一刀,既深且窄。或許是某次地震,造成了整座山崖的開裂,裂隙一直通到崖頂,應該是所謂的一線天地形。既然這樣,至少從入口進去的一段路,地形不大可能豁然開朗。

    \\\”把它們都逼進入口裏去。\\\”葉關辰斷然說,\\\”地形狹窄,就抹殺了它們行動迅速的優勢,用符網捕捉。\\\”他一邊說,一邊從背包裏取出一束紅繩來。

    這紅繩很細,但每一根上都打著些結子,每根繩上的結子大小和距離都不同;總共十六根,一端巧妙地編在一起,形成一個指肚大小的八卦圖,另一端散著,如果抖開來,會比較像多了八條腿的蜘蛛。

    管一恒驚訝地看了看這束紅繩。用浸過朱砂的紅繩縛妖,由來已久,然而一根紅繩的力量終究有限,如果要縛住大型妖獸,往往需要多人協力,就好像在西安的時候,幾名天師聯手捆縛九嬰一樣。

    然而葉關辰拿出來的這束紅繩,卻是用極其巧妙的辦法將紅繩組成了符陣,紅繩上打的結子看著很雜亂,但全部抖開的時候就會彼此呼應。除非實在是超大型的妖獸,否則被這紅繩罩上,十有八-九跑不掉。

    \\\”我用睚眥逼它們進石縫裏去,其他的事就靠你了。\\\”葉關辰說完,又猶豫了一下,\\\”如果裏面地勢不利,你立刻退出來,不要勉強。\\\”

    要用這符網捕捉檮杌和雍和,就要近距離戰鬥,萬一地形判斷失誤,裏面有足夠的空間讓兩隻妖獸騰挪,那管一恒就危險了。葉關辰雖然提出了最有效的戰鬥方案,可是紅繩遞出去,他又有些猶豫地不想鬆手:\\\”不然,我們再設陷阱……\\\”那會耗很多時間,但是更安全一些。

    管一恒從他手裏抽走了那束紅繩,順便一摟他的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放心,我會小心。\\\”想設陷阱來坑檮杌和雍和,還不知要花多少時間,他們攜帶的物資根本就不夠。就算夠吧,萬一檮杌和雍和跑了呢?偌大的原始森林,這兩隻妖獸就像魚游大海,一輩子找不到都有可能。

    金光一閃,睚眥沖天而起,身在半空,掀起的風已經吹得雍和在藤蔓上滴溜溜打轉。龍子的威勢鋪天蓋地地衝擊過去,雍和唧地一聲,轉身攀著藤蔓就往山崖頂上爬。

    葉關辰倒沒想到這傢伙第一反應並不是縮進石縫裏去。不過他操縱睚眥多年,用起來得心應手,手指微動,睚眥便一尾巴扇了過去。尾巴還沒到,疾風先到,雍和立腳不住,只得轉頭往另一個方向騰躍。

    這東西跳起來比真的猴子還要靈活百倍,在山崖上如履平地。下頭檮杌也感覺到了危險,但凶性發作,不但不退,反而用三條腿沖出石縫,一躍向睚眥咬了過去。

    睚眥居於空中,進退都更靈活,扭身擺尾避開檮杌的大口,甩尾抽向檮杌腦袋。噗地一聲,檮杌只剩下大半截的尾巴也甩過來。一條龍尾與一條虎尾相撞,睚眥在半空中不好借力,被撞得退出去十幾米遠,檮杌則重重撞在山崖上,爪子抓著石頭發出刺耳的吱吱聲,才算沒有滾下去。

    雍和借機就逃,不過一轉頭就見眼前一片雲霧彌漫,一條銀白色的蛇身從雲中蜿蜒而出,瞬間就到了眼前。蛇身之長,將去路完全堵住,雍和畢竟不會飛行,騰蛇盤據半邊山崖,它也只能掉轉頭去,換個方向再逃。

    如果是在森林裏,檮杌有能力與睚眥一戰,至少也能逃跑。然而現在在陡峭的山崖上,睚眥占了飛行之利,檮杌就落了下風。雍和則更不是騰蛇的對手,幾次險些被騰蛇纏住,雖然鋒利的爪子也在騰蛇身上抓出了幾道傷口,但放在騰蛇龐大的身體上也根本算不了什麼重傷。

    眼看睚眥和騰蛇有合圍之勢,雍和唧地一聲尖叫,兩隻妖獸不約而同掉轉頭去,一起鑽進了石縫之中。

 第88章 擒妖

    石縫狹窄,僅容一人,檮杌與雍和一起往裏擠,雖然是一上一下,但一時也有點卡住了。

    管一恒在四隻妖獸捉對大戰的時候,已經悄悄掩近了石縫,藏身在一塊石頭後面。短短一段路,他用了二十多分鐘才爬上來。一來山崖陡峭,二來幾隻妖獸打得飛砂走石疾風撲面,身手略差的恐怕早就要被掀下去了。也就是他從小以宵練劍為主,做過更多的身體訓練,如果換了那些以占卜寫符為主的後勤型天師,根本別想爬上這山崖來。

    檮杌和雍和在進洞的一刹那發現了管一恒,但管一恒已經一躍而出,甩手把紅繩符網投了出去。

    十六根紅繩撒開,罩向洞口,檮杌和雍和同時發出一聲驚叫,用力向裏擠。到底還是雍和身體較小,搶先一步鑽進石縫,檮杌慢了一步,紅繩落在了它後半個身體上。

    檮杌大聲嚎叫,用力一撲擠進了石縫,管一恒無暇多想,右手摸出桃木筆,左手扳著洞口用力一拉,也跟著躥了進去。

    裏面果然是一條狹長的石洞,僅上方有一線微弱的天光,石壁潮濕陰冷,有水從上方嘩啦啦地淌下來,聚集到洞底又流出去。

    管一恒從外面進來,眼前光線驟然暗淡,一時間什麼都看不見。他迅速團身,先甩了一張符咒出去。黃色符紙瞬間化成一隻小鳥在他頭頂一旋,周圍的空氣裏便有肉眼無法覺察的輕微變化,仿佛往平靜的水面投了一塊小石頭,激起一圈淺淺的漣漪一般。

    也虧得他先做了自我保護,幾乎是符紙剛剛出手,一隻爪子就無聲無息地抓到了他的頭頂。雍和先進了石洞,居然沒有往裏面逃跑,而是隱身在石洞上方,就等著偷襲。

    撲的一聲,小黃鳥已經被雍和的爪子抓了個粉碎,雍和的爪子也被小黃鳥嘴尖啄中,彈了開去。那鋒利爪尖從管一恒頭頂劃過,一路削斷了十幾根頭髮。倘若管一恒剛才沒有先團身再甩符,雍和這一下子就能給他頭上開了天窗。

    雖說對危險早有心理準備,管一恒也驚得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往旁邊一閃,背靠石洞壁,手指一晃,又夾出兩張符咒來。

    雍和一擊不中,已經攀援到山洞上方,對著下頭齜牙裂嘴地叫著。它的叫聲不高,卻是異常的刺耳,在石洞中引起詭異的回音,仿佛山洞深處有無數鬼魂在嚎叫,隨時都會沖出來似的,聽得人頭皮發麻後背發涼。

    檮杌已經被紅繩符網完全包裹起來了。十六根紅繩猶如章魚的腕足一般,一觸到檮杌的身體就自動伸展,一根根深深勒進檮杌的皮毛之中。

    紅繩收成一束的時候看不出來,現在全部捆在檮杌身體上,就能看出端倪了。因為打著奇怪的結子,紅繩並不是滑順的直線,而是彎彎曲曲,如同符咒上的筆劃;再配上那些結子,就是一個精簡版的困獸符陣。十六根紅繩頂端編織的八卦圖微微發亮,那微光沿著紅繩傳遞到每個結子上,如同有生命一般。

    管一恒心裏暗暗佩服制做這符網的人。符咒可以精簡,甚至可以依照各人的能力與習慣進行各種變形,然而這必須在對符咒有深度瞭解的情況之下才能做到。符咒中的哪幾筆作用不大可以省去,哪幾筆雖然起到重要作用但可以用別的筆劃代替,這些改變不是吃透了符咒學的人絕對做不出來。而眼前這張符網,簡直可以拿來做完美的教科書典範了。

    這繩網看著細細的,似乎一用力就能扯斷,但檮杌只是翻滾咆哮,卻無論如何都掙扎不出來。那些結子深深陷進皮毛下面,仿佛吸血的蚊蟲一般在不斷吸取它的妖力。檮杌越是掙扎,妖力流失就越快,隨著妖力流失,它的身體也漸漸縮小,繩網於是就收得更緊……

    雍和眼看檮杌被紅繩包成了一團,知道來者不善。它可沒忘記外面還有一條銀白的大蛇,一條連檮杌都能壓制的怪龍,還有一隻雖然個頭小卻氣勢逼人的狸貓。想要往外逃是不可能了,如果往裏逃--它用一對赤紅的眼睛往山洞深處看了看,驀地轉回身來對管一恒嘶聲尖叫起來--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它也不想回到那個地方去。

    尖叫聲刺得管一恒兩耳發麻。隨著雍和的尖叫,山洞裏仿佛起了一陣冷風,吹得人毛骨悚然。風中似乎混雜著許多聲音,有恐懼的喘息,有痛苦的哭號,還有歇斯底里的尖叫。一時之間狹窄的山洞好像成了地獄,把世人各種各樣的恐懼都呈現在你的眼前。

    管一恒閉了閉眼。即便心智堅強如他,眼前也出現了幻覺。不是地獄的刀山血海,而是一條空曠的走廊。

    他站在走廊中間,往左看:一個男人躺在那裏,從胸口到小腹是長長的傷口,內臟都翻了出來。那是他的父親管松。

    走廊的另一端站著個女人,她是活著的,但臉色蒼白,倚著牆壁,仿佛隨時都會倒下去。那是他的母親,一個身體不太好的女人,丈夫過世之後她就迅速地垮了下來,每天都在不停地吃藥吃藥。

    管一恒不知道他最害怕的究竟是哪一樣。是父親的驟然離世,還是眼看著母親衰弱下去而不能挽救。

    一聲輕輕的歎息從身邊傳來,管一恒一轉頭,就看見葉關辰站在那裏,他用複雜的目光看著管松的屍體,嘴唇微動,無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隨即他的身體就漸漸淡去,像一個幻影一般消散了。

    ”關辰!”管一恒猛地發出一聲大叫,不管不顧地伸手去拉。父親已逝,母親已逝,縱然他再痛苦再惶然,這一切也已經發生過了,他改變不了過去。現在他能做的,只有留住葉關辰。

    ”嘟--”低沉的鳴聲響在耳邊,如同晨鐘暮鼓,警人魂魄。

    管一恒猛地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呆立在那裏,雙手垂下,原本握在手中的符咒和桃木筆都落在地上。隨即他就聽見頭頂劈啪一聲炸響,一抬頭,雍和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潛到他上方,兩隻爪子一起對著他頭頂惡狠狠抓了下來。這聲炸響卻是一張符紙化成的黃鳥擋在上方,被雍和抓了個粉碎的聲音。

    耳邊還回蕩著那低沉的聲音,仿佛牛角吹出的號聲,在山洞裏滾動迴響,頑強地抵抗著雍和那鬼哭般的叫聲。

    雍和一抓不中,接著發現管一恒已經清醒,立刻一轉身就往洞頂攀援。

    管一恒此刻神智清明,知道自己剛才被雍和的叫聲迷智奪魄,險些就被開了瓢,一股怒氣直從胸口撞了上來--最珍視的親人和愛人,卻被雍和拿來作祟。眼看雍和要跑,他突然一腳蹬上洞壁,借力一躍,拼著自己肩膀撞在高處的石頭上,一把揪住了雍和的短尾巴,狠狠往下一拽。

    砰地一聲,雍和從高處摔下來,尾巴幾乎被活生生扯掉。接著管一恒落下來,狠狠砸在它身上。

    雍和一聲尖叫還沒出口,就被管一恒一膝蓋頂回了肚子裏,如果不是身為妖獸,估計這一下子五臟六腑都要被擠出來。管一恒不等它掄起爪子,就一手一邊攥住兩隻前爪,狠狠把雍和壓在地上。雍和唧唧叫著想咬他,無奈脖子短,夠不著。

    山洞狹窄,雍和想把管一恒掀翻,但管一恒用肩膀牢牢撐著旁邊的洞壁,堅決不讓雍和翻身。桃木筆就落在旁邊,管一恒用一隻腳一勾,將桃木筆勾得□□地下石縫中,斜著豎了起來。隨即他猛推雍和,將雍和的身體推得撞上了桃木筆尖。

    雍和從那麼高的地方摔到石頭上也沒見受傷,這看起來並不鋒利的桃木筆卻毫無阻礙地刺進了它的皮肉。一股黑氣從傷口冒出來,雍和尖聲叫喚著,半邊身體明顯地萎縮,失去了力氣。管一恒乘機摸出一條紅繩,三下兩下纏住了雍和的脖子。

    這條紅繩是管一恒自己的,屬於天師必備工具之一。由三股紅線編織,朱砂水浸過,再在正午陽光下曬乾。既能捆妖縛鬼,實在沒有法器的時候還能當鞭子抵擋一時。

    真正講究的紅繩要九浸九曬,編織的手法也有奧妙。管一恒這條屬於普通製品,只經過三浸三曬,編的也是一般的縛妖結。不過雍和被桃木筆戳傷,紅繩又纏在要害處,卻是掙脫不開。管一恒隨即又一張符咒拍在它頭頂,雍和不甘心地嘶叫著,漸漸縮小,變成了一隻普通獼猴大小,脖子上被一條紅繩牢牢系住。

    管一恒松一口氣,這才覺得肩膀上撞傷的地方隱隱作痛,身上也沒了力氣。他用另一隻手撐著石壁站起來,一回身看見葉關辰站在洞口,臉色煞白地看著他,手裏捏著個半寸長短的白色東西。

    ”你怎麼樣?”目光一對,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問了出來。

    ”你臉色怎麼這麼白,是操縱騰蛇和睚眥太費心力了?”還是管一恒搶了先,幾步走到葉關辰身邊,伸手去摸他的臉。

    葉關辰一巴掌把他的手打了下來:”你剛才在做什麼!被雍和迷了心魄了?醒過來怎麼不退,怎麼竟然去扯雍和的尾巴!”

    他臉色發白根本不是因為操縱妖獸費力,完全是被管一恒嚇的。才進山洞他就看見管一恒跟個固定靶子似的站在那兒,雍和的爪子已經要掏到他頭頂了。急切之中他一邊飛符一邊示警,結果管一恒清醒過來居然不是後退躲避,而是跳起來把雍和拽了下來!

    要知道雍和動作靈活爪子鋒利,近身肉搏簡直太佔優勢,管一恒身手再好,當時卻是赤手空拳,怎麼能跟雍和的爪牙相比?偏偏山洞如此狹窄,妖獸放不出來;他自己身手平平,過去了也只是給管一恒添亂,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跟雍和扭成一團,這顆心在胸口狂跳,跳得氣都上不來。

    管一恒一愣,聽葉關辰的聲音都有些發抖,連忙解釋:”我沒事,沒受傷。”

    ”這次沒受傷,下次呢?”葉關辰也不知是嚇的還是氣的,手都在抖,”你太冒險了!人跟妖獸能比嗎,一個不當心命就沒了!你是天師,不是街頭混混來打架!”

    管一恒摸摸頭,沒話說了。其實他也知道自己當時確實有點衝動,最妥當的辦法應該是先後退。畢竟檮杌已經□□翻了,再拿下雍和只是時間問題,無非是多費一番手腳罷了。

    但那一刻他是真的怒火中燒,只想著絕不能讓雍和跑了,不假思索地就出了手,現在回想起來也真是太過托大,萬一哪一下動作失誤,那麼近的距離,雍和立刻就能把他的心肝脾肺腎都掏出來。

    ”我知道了,下次一定不再犯了。”管一恒老老實實低頭認錯。從前在天師訓練營教官就說他有衝動犯險的毛病,這好幾年了還是沒有能全部改掉。

    ”真的沒受傷?”葉關辰訓了他一頓,狂跳的心總算歸回了原位,轉而心疼起來,”我看你肩膀在石頭上撞了一下來著。”

    管一恒不敢隱瞞:”是撞了一下,現在有點疼,胳膊好像有點抬不起來。”

    ”我看看。”葉關辰忙忙地去扒他的衣服,”你看看,皮都擦掉了一大塊!你就不知道疼嗎?”雖然有衣服墊著,但傷處依然有些滲血,周圍更隱隱青紫,可想而知撞得夠狠。

    管一恒傻笑了幾聲,無話可說。誰能不知道疼啊,又不是木頭人,可是當時那是真顧不上了。不過這話說出來也還是會挨訓,所以他索性不說了。

    幸好並不是皮肉直接蹭在石頭上,傷口還是乾淨的,只需要用水沖洗一下就可以上藥。然而水都扔在下面的背包裏,葉關辰正要回去撿,管一恒自己扭頭看了看:”其實舔舔就行了。”

    他真是順口就說出來的。這傷主要是撞在石頭上造成的軟組織挫傷,擦破的地方不多,只滲了點血絲出來。以前他訓練或者出差的時候,手上經常有這樣的擦傷劃傷,累極了的時候連藥都懶得上,乾脆舔舔就完。畢竟唾液天然的有殺菌作用,處理小傷口很是方便。

    葉關辰伸手就擰了他腰一把:”怎麼那麼不講究!”嘴裏說著,他卻低頭湊了過去。

    ”哎--”管一恒後知後覺地叫了半聲就沒動靜了。葉關辰溫軟的舌尖從他傷口上滑過去,說不出是痛是麻是癢,觸電般的感覺從肩膀上放射開去,半邊身子都軟了,偏偏有個部位反而精神起來。

    葉關辰把他的傷口真的反復舔了兩遍,才拿出一片欒樹葉子,一半塞進管一恒嘴裏,一半自己嚼碎了敷在傷口上,再用紗布纏了一圈。做這些的時候他一直不抬頭,纏完了紗布才悶聲說:”我去看看檮杌,你自己把衣服扣上。”

    管一恒從背後看見他泛紅的耳根,心裏頓時一熱,亦步亦趨地跟過去:”檮杌捆得牢著呢,這符網是誰做的?太厲害了。”

    葉關辰現在臉都滾燙,心裏暗罵自己是不是鬼迷心竅了。有欒樹葉在,這樣的皮肉傷根本不用處理,直接把樹葉碎片敷上就行了,而他居然真的就舔了,這不是脫褲子那個--多此一舉嗎?簡直,簡直就是瞬間腦抽了啊。

    臉上滾燙,心裏發慌,說的話也有些前言不搭後語:”是困獸符與吸靈符合二為一再簡化的。這兩種符在基本結構上十分相似,細節也有些可以相互代替。其實如果把所有的符咒都仔細分解,能分解出三十多種基本結構,區別只不過在於組合的方式以及某些特殊細節--”

    葉關辰的話音戛然而止,他總算發現自己根本是答非所問,頓時臉更紅了,頭都不敢抬地把已經被壓縮成一團黃黑氣體的檮杌提起來,勉強鎮定地說:”檮杌捆得還算結實,雍和怎麼樣?別被它跑了。”

    管一恒心裏跟揣了個兔子似的,很想把葉關辰轉過來好好親一口,但看著葉關辰已經通紅的耳朵,還是壓制住了,指著他手裏的東西轉換了話題:”這是什麼,一個哨子?”

    說到這個,葉關辰就自然了許多,隨手遞給他看:”這是一段雷獸骨,偶然在古玩市場上得到的,賣主以為是化石。拿來之後做了個哨子,吹起來可以警人心神,就帶在身上了。”

    管一恒微微吃了一驚:”雷獸骨?難怪可以驚醒我。”

    雷獸,又名雷神,當初骨頭是被黃帝拿來做鼓棰的。夔牛皮鼓,雷獸骨棰,一擊聲傳五百里。黃帝與蚩尤戰,蚩尤縱大風雨,又召喚無數精魅來迷惑黃帝將士,黃帝便制了此鼓,三通鼓響,精魅消散,將士清明。這哨子雖然只是雷獸一根趾骨,但用來警醒管一恒這樣本來就心智堅定的人,已經足夠了。

    ”你到底當時是怎麼了?”葉關辰覺得臉上的溫度下去了,才轉過身來問。

    管一恒沉默了一下,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回頭再說,我們現在怎麼辦?”

    葉關辰點點頭,沒有追問,轉頭向石洞深處看了看:”我們進去看看。如果我沒猜錯,也許我們要找的目標,已經不遠了。”

 第89章 藏鼎

    石洞狹長,越往前走就越能看得出來,這的確就是在整座山崖之中裂開的一條巨大縫隙,完全天然形成,非人力所能及。

    路十分難走,兩邊石壁始終往下淌著水,彙集在腳下,每一步都踩得噗噗作響。且那縫隙有的地方一直裂到極深的下方,黑黝黝的看不到底,雖然其寬度還不至於能讓人掉下去,總歸有些危險。

    管一恒在前開道,葉關辰一手拎著檮杌一手牽著雍和跟在後面,越往裏走就越黑暗,一隻手電筒根本照不透這黑暗,隱隱給人一種難以形容的壓力。

    不知走了多久,管一恒覺得已經深入了山腹之時,迎面吹來的風忽然變大了些,預示著前方的山洞多半是開闊了些。管一恒立刻關掉了手電筒,片刻後眼睛適應了黑暗,能看得出前方隱隱有了一絲光亮。

    ”小心。”葉關辰壓低聲音,喚出了幼幼蹲在自己肩膀上,”先看清楚,不要莽撞。”

    管一恒答應一聲,輕手輕腳摸了過去。葉關辰與他保持距離,以免他在突如其來的戰鬥中沒有騰挪閃躲的空間。

    再走幾步,前方愈發明亮了,已經能看清楚通道逐漸變寬,地面上堆著些碎石,清澈的水從中間流過。

    再走幾步,前方的管一恒忽然反手做了個手勢,葉關辰立刻停步,管一恒則放輕腳步上前--裂縫已經到了出口,明亮的白光照進來,難道前面已經是露天的了?

    管一恒的身影消失在出口,片刻之後,葉關辰聽到他抽了口氣:”關辰,快來!”

    裂縫之外是一個巨大的山洞,白光並非是露天的日光,而是來自山洞四壁鑲嵌的八顆明珠--每顆都有人頭大小,按八卦方位排列,照亮了整個山洞,以及山洞內擺設的九隻大鼎。

    ”禹九鼎,果然在這裏……”葉關辰喃喃地說,眼睛已經不知道該看哪里了。

    這山洞呈半球形,四壁都有人工開鑿過的痕跡,應當是利用了原有的山洞擴大而成。洞頂不知哪里嘩嘩地流下水來,管一恒用手電筒照了照,但洞頂有的縫隙實在太深,看不清楚水來自哪里,但想來是地面上的泉水或河水,從哪條縫隙裏漏了下來。

    水流到地上,沿著人工挖鑿出的淺槽,彎彎曲曲地流淌,形成一個類似回字的圖形。這水本來應該彙聚到山洞中央的一個小池裏,但也許是地震或者別的什麼變化,在山洞壁上劈出了一條巨大裂縫,通向了山壁之外,就是管一恒和葉關辰走進來的那條通道。

    而地面上的水流也因此半途改道,順著裂縫流了出去,再加上從頭頂漏下的水,就匯成了那條送出了蜮的水流。

    ”這是聚靈陣。”葉關辰仔細看著水流構成的圖案,”還有些變化。九隻鼎,九九之數,綿綿不絕。”他抬頭環視四周,”夜明之珠,鯨魚之目,這樣的大手筆,就是普通一國之君也難以做到。”

    《述異記》有記載:南海有明珠,即鯨魚目瞳,謂之夜光。

    管一恒當然讀過《述異記》,但這麼多年他還真沒見過真正的夜光珠,市面上所謂的夜明珠,都是螢石類,放出的一般也是綠色的螢光。而山洞裏這八顆明珠,放出的卻是柔和而明亮的白光,仿佛八盞巨大的燈,足夠照亮整個山洞。這樣的手筆,的確是驚世駭俗。

    ”周文王?”管一恒也喃喃地說。

    ”應該是了。”葉關辰指著八顆明珠旁邊刻出的符文,再指指地上的水流,”世傳伏羲氏創先天易,神農氏創連山易,軒轅氏創歸藏易,周文王合諸易而造《周易》。如今連山易與歸藏易都已失傳,唯遺周易。這裏的符文和水流符陣,便有連山易與歸藏易的手法,與後世所演的周易有所不同,卻又糅和得極好,非周文王不可。”

    管一恒環視四周:”他哪里來的這些珍寶?”八顆夜明珠旁邊還各有五色石鑲嵌成的八卦圖,紅的是瑪瑙,白的是硨磲,綠的是碧玉,黃的是水晶,黑的是黑矅石,在當時都算得珍寶了。

    葉關辰淡淡地說:”紂建鹿台,聚天下珍寶,周滅紂,紂王于鹿台衣寶玉自焚。不過這些珍寶並非火能燒得盡的,撲滅了火,珍寶自然歸周。周文王不寶珠玉,大約是都拿來建了這裏。”

    他這時候才轉頭望向山洞中間的九鼎,輕聲說:”他要用這九隻鼎來佈陣,保周家氣脈萬萬年。九九是無盡之數,九宮八卦,調轉天地,如果不是這九鼎中有一只是假的,也許周朝就真能綿延不絕了。”

    九隻鼎看起來是一般大小,其形制都跟葉關辰家地下室裏那一隻完全相同,只是每只鼎上所鑄的妖獸形象不同。每只鼎都被彎曲的水流環繞相聯,形成一個整體。在鯨目明珠的照耀下,這些鼎上的圖形栩栩如生,似乎呼之欲出。千百妖獸齊聚,透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威壓,就連天生禦凶的幼幼,到了這裏都似乎有些畏縮,把小身子用力地偎在葉關辰頸間,像個毛圍脖似的。

    不過一眼看過去,就能發現其中有一隻鼎顏色特別黯淡,上頭生的銅銹格外厚重,厚到連鼎上的圖案都完全看不清楚了,完全沒有其餘八鼎那種無形的威壓。

    ”這只是假的。”葉關辰走過去,用一根手指戳了一下左邊的鼎耳。

    這只鼎耳上鑄的應該是騰蛇,蛇頭攀在鼎耳頂端,還伸出一根蛇信在口外。然而現在蛇信已經不見了,鼎耳上堆滿厚厚的綠鏽,葉關辰拿手一戳,半截鼎耳居然就掉了下來。

    ”這裏潮濕陰暗,又有陣法消耗,非金鐵之英不能維持。”葉關辰譏諷地笑了笑,”這些凡銅怎麼頂得住?八隻真鼎,保了周朝八百年,並非薑子牙之功啊。”

    管一恒站在裂縫附近的那只鼎旁邊,”這只的封印已經鬆動了。”那鼎上有幾塊地方雖然也布著薄薄的銅銹,但鑄印的圖案已經消失,變成了光滑的空白。裂縫正是穿過了這只鼎的腳下,破壞了環繞著它的水流,將水引向了山外。

    ”蜮就是從這裏逃出去的。”葉關辰彎下腰,摸了摸一隻鼎足。鼎有三足,其餘兩足上一隻鑄著一個小孩模樣的精怪,雙手抱著鼎足;另一隻上則是條蟲子,卻生著一張人面;唯有這只足是光滑的,想來原本就該封印著蜮才是。

    環繞九鼎的水流本來都不曾接觸到鼎足,只是從它的腹下及鼎足旁邊流過去,然而這條新生的裂縫恰巧在這只鼎足下面,於是鼎稍稍有些欹斜,鼎足陷在了水中,蜮就是沿著這條水流逃走的。

    ”這裏應該是檮杌的位置。”葉關辰點了點鼎腹處的一處空白。剛才他只戳了一下那假鼎,就沾了一手的綠鏽,而這真鼎上的銅銹卻仿佛用顏色染上去的,隨便他怎麼摸都不沾手,不像是銹蝕,倒像是某種保護層了。

    管一恒看了看:”因為旁邊這只妖獸是--商羊?”

    葉關辰笑了:”孺子可教也。”

    空白旁邊鑄的是一隻怪鳥,只長著一隻腳,舒展著翅膀仿佛在跳。這些鼎上所有的圖案都是浮鑄的,在珠光照耀下栩栩如生。但這只鼎上的妖獸卻是特別的生動,尤其是這只商羊,仿佛隨時都會從鼎裏掙出來似的。管一恒正在仔細觀察,突然間看見商羊的眼睛竟然動了一下。

    ”它在動!”管一恒下意識地已經摸出了符咒,險些抬手就糊商羊一臉。任是誰在這種地方突然發現鼎上的圖案是活的,都會嚇一大跳吧。

    葉關辰倒是很隨意地嗯了一聲:”春秋時期,商羊曾至齊,齊侯大怪,召孔子問之。孔子答此為商羊,見之則急告民整治溝渠,預防大雨。可見商羊雖然也為災,但若能識其警報,也能預防災禍。這與檮杌全然為惡又有所不同,所以將兩獸放在一起,也能起到一點克制的作用。現在檮杌跑了,商羊失去了克制,當然也要漸漸開始掙脫封印了。其實你如果去仔細看看咱們地下室裏那只鼎,凡空白處旁邊的妖獸,有時候也會眨眨眼睛動動翅膀,就是因為封印不完全的原因。”

    ”可是我還是不太明白。”管一恒警惕地盯著商羊,”我剛剛才想到,其實檮杌可以放在這裏,同理,混沌也可以啊。為什麼你不說這是混沌的位置?”

    葉關辰失笑:”剛剛還誇你孺子可教呢……你好好看看,其餘幾個空白的地方,哪里該是混沌的位置?”

    管一恒臉上一熱,繞著鼎仔細看了一圈,才略有些猶豫地點了一個位置:”這裏?”

    ”理由呢?”葉關辰含笑問,並不先回答他是對是錯。

    管一恒抓了抓頭髮,莫名地覺得有點像上學的時候回答老師的問題,既覺得能答對,又害怕萬一答錯:”因為這旁邊的是狴犴。狴犴為龍九子,好訟,能明辨是非,秉公而斷。而混沌顛倒善惡,食善人護惡人,所以要把狴犴安排在它旁邊,以便制衡。”

    葉關辰這才真的笑了:”嗯,這答得好。”

    狴犴形似虎,又名憲章,常裝飾在獄門或公堂上,算是比較常見的紋飾。葉關辰看著這只端坐的狴犴,輕輕歎了口氣:”龍之九子中,除了了睚眥好殺之外,其餘並無惡行,狴犴更是明公之獸,然而現在也被封印在這鼎裏……”為了制衡混沌,犧牲了狴犴的自由。

    管一恒沉默著沒有說話。許多天師都認為,妖獸”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只有錯放,沒有錯殺的,然而仔細想想,有多少妖獸真的是惡不可恕呢?

    如狴犴這種,雖然有威,但如果沒有人先去激怒它,它一般是不會傷人的。更不必說性好音樂的囚牛,或者只愛負重的贔屭,其實都與人無大害。更甚者有些妖獸還可入藥,更是有益無害了。可是就因為它們是妖獸,所以被殺被滅,都被認為是理所應當的……

    葉關辰默默地站了片刻,自己搖了搖頭:”畢竟時代已經不同了,養妖一族原本是想要以妖制妖,並與一些無大害的妖獸和平相處。然而如今這個時代,已經沒有妖獸的容身之處,養妖也畢竟是不合時宜的事了。”

    科技的發達,城市的擴張,連普通野獸的生活空間都被擠壓,何況本應該生活在深山大澤這些人跡不至之處的妖獸呢?而時代已經不再需要養妖,也許把它們封印起來,反倒是最好的結局。

    ”補全九鼎,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關家最後的使命也就結束了。”葉關辰輕輕歎了口氣,把檮杌拖過來,又從口袋裏掏出鎮壓著混沌的五銖錢,開始施法將它們重新封印回鼎中去。

    檮杌和混沌化成兩線烏光歸於鼎中,空白的部分重新浮現出圖案,原本似乎馬上就要掙破鼎面飛出來的商羊垂下一點翅膀,又變成了一個安靜的圖案。

    鼎上還有最後一處空白,那是雍和的位置。旁邊鑄的圖案是個無頭鬼,張著手臂亂抓亂舞。葉關辰臉色有些蒼白,看著卻噗地笑出了聲:”無頭便不知恐懼,這倒也想得好。”

    ”你還能堅持嗎?”管一恒一直在旁邊仔細觀察著他封印的手法,”要不然我來,你在旁邊指點我?”

    葉關辰想了想,點了點頭:”你跟雍和交過手,應該有所瞭解。封印的手法基本是固定的,但也可以因妖而異,略加變動。你先想想,可以用什麼辦法?”

    管一恒已經發覺他三次封印妖物用的手法的確有細微的不同,但現在葉關辰這麼一說,才覺得恍然大悟:”譬如封印九嬰,既要止水,又要治火。土克水,而水克火,所以五行之中用土之法,最為有效?”

    葉關辰含笑點頭。管一恒得到肯定,下面的話就更流利了:”雍和制恐,而旁有無頭鬼,無頭即無智,無智即不知恐懼。所以封印雍和,應特別封印其靈識。”

    ”很好。”葉關辰讚賞地點頭,”你學得很快。那來試試吧,沒關係,如果一遍封印不好,還可以取下來再封印。”

    ”還能取下來?”管一恒大為驚訝。他一直到這時候才敢自告奮勇,就是怕封印不好導致整個鼎的符陣都出現破綻,沒想到居然還能再拿下來的?

    葉關辰微微一笑:”原本封印的那些不敢動,你封印上去的,我還是有辦法拿下來的。”

    管一恒嘴角往下垮了垮:”就是說我手法太差……”

    葉關辰笑出聲來,抬手摸了摸他的臉:”不是。一來我仔細研究過你們管家慣用的手法,二來你當著我的面封印,難道我還不會照葫蘆畫瓢反推過來嗎?”他略有幾分傲氣地說,”別說你並不以封印畫符見長,就算是朱家的畫符手法,我看過一次也能拆解個七八分。”

    ”我要五體投地了……”管一恒感歎。

    葉關辰眼睛微彎:”養妖也要多用符咒,這是我的看家本領,自然拿手。你以前學的重點不是這個,當然就差一點。不過你學得很快的,過不了多久就不比我差什麼了。”

    管一恒握住他的手在自己臉上又蹭了蹭,誠心誠意地說:”還是比不上你。”這說的是實話,葉關辰於符咒之學有特別的靈氣,所謂天才,指的就是這種人。一流的天師可以通過嚴苛的訓練教育出來,但超一流的不能。

    葉關辰眼睛更彎了,顯然對愛人的讚美頗有幾分得意,手指在他臉上劃了劃,才把手抽回來:”好了,不要扯東扯西的,認真一點,封印吧。”

    第一次封印,雖然葉關辰說封不好還可以取下來,但管一恒仍舊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哪個男人也不願意示弱,尤其是在自己的愛人面前,總希望做到最好。他先琢磨了一會兒,又在地上畫了個草圖,然後才咬破食指,在鼎身上用血畫出符印,將雍和重新封進了鼎中。

    眼看著平滑的鼎面上漸漸浮起雍和的身影,保持著一個跳躍的姿勢,眼睛卻是空洞無神的,管一恒微微籲了口氣。不用葉關辰說,他也知道這是成功了。

    葉關辰一直在旁邊注視著,隨時準備出手查缺補漏。雖然他剛才那麼安慰管一恒,但其實這鼎本身就是個極複雜的符陣,真要是封印進去再拿出來,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他雖能做到,卻要耗費許多心血精力,到時候管一恒肯定會因為心疼而內疚的,他可不願意發生這樣的事。

    好在管一恒做得十分圓滿,葉關辰也悄悄松了口氣,眉眼彎彎地說:”很好啊,一次成功,值得表揚。”

    管一恒回手摟住他的腰,臉貼到他頰側:”光表揚不行吧,是不是應該有獎勵?”

    ”獎勵你個栗子吃。”葉關辰抬手在他頭頂鑿了個爆栗,”好了,現在,我們可以來看看,這鼎底究竟封印的是什麼了。”

 第90章 金烏

    鼎很大,鼎底離地不到半米高,然而兩人彎腰下去,卻發現鼎底是一個光滑的平面,仿佛一輪滿月,什麼圖案都沒有。

    ”沒有妖獸?”管一恒索性爬了進去,用手電筒仔細地照了又照,摸了又摸。然而那層薄薄的銅銹下面確實是空白的,別說沒有浮凸的圖案,就連描畫上去的都沒有。

    ”這不可能!”葉關辰也爬了進去,”這上面有相同的符文,不可能沒有封印妖獸!”手電筒光照射下,銅銹表面不時有細小的黑色符文閃動浮現,跟鼎身其他部分的符文顯然同出一脈,可見也是用來封印妖獸的。

    兩人並肩躺在鼎底下,面面相覷。如果沒有妖獸,為什麼葉家別墅裏的那只鼎,底下破了個圓洞還補不上?管一恒不信邪地又挨個鼎下面都爬了一遍,然而所有的鼎都是一個樣子:四周鑄滿妖獸,鼎底卻有一塊圓圓的空白。

    ”這怎麼回事?”管一恒爬得一身一臉的灰,隨手在地上的水渠裏掬點水抹了抹臉,”難道我們猜錯了?”大禹真的只是要封印這些妖獸,並沒有九個大boss需要對付?

    ”絕不可能。”葉關辰斬釘截鐵,”這鼎上的符文我和父親研究了很久,鼎底一定有東西,否則整個符陣都不穩定,就像沒有壓艙物的船,風浪一大就會翻掉。”

    他心情有些煩躁--找了這麼久的八鼎終於出現,卻是推翻了他之前的設想,就等於把前面所做的努力一下子抹殺了一大半。家裏那只鼎要怎麼才能補全?這股子煩悶無處發洩,轉頭瞪了管一恒一眼:”那麼涼的水,別拿來就洗臉!一點不注意身體。”

    管一恒無端挨了罵,不敢反駁,連忙撩起衣角把臉擦幹,隨口說:”也許他不是用來封印什麼,而是拿來煉化呢?”

    ”你還不如說是直接拿來煮熟。”葉關辰又瞪了他一眼,”這不是煉化的符陣,難道你連這個也分辨不出?”

    管一恒又挨駡,只得咧了咧嘴:”其實煮也說不--哎?”

    葉關辰被他突然跳起來嚇了一跳:”怎麼了?水不對嗎?”

    ”不是,你等一下。”管一恒來不及多說,扳著鼎口一個翻身,就爬到鼎上面去了。他把手電筒往鼎裏一照,立刻回頭叫葉關辰:”快來,在這裏!”

    葉關辰跟著他爬上去,兩人坐在鼎口上往下看,只見鼎內壁光滑如鏡,鼎底卻有一個浮凸出來的圓形,圓形中浮鑄著一個圖案,看起來像一隻烏鴉。

    ”三足烏!”葉關辰脫口而出,恍然大悟,”九鼎,封印的是九烏,是當初羿射九日,射下來的日之精!”

    鼎底的妖獸看起來很像普通的烏鴉,只是仔細看看,會發現在尾部多了一隻足,只是這只足只有另外兩隻足的一半長短,並不落地,而是翹在後面,看起來並不起支撐身體的作用。

    鼎外壁佈滿了綠色的銅銹,但鼎內壁卻仍舊保持著銅質的黃亮,尤其是底部的三足烏圖案,擺在這山洞裏已經過了數千年,卻既無銹蝕,又無積塵。手電筒光一耀,看起來竟像是一輪太陽落在了鼎底,太陽之中還有一隻三足烏。

    ”居然是--三足金烏……”管一恒喃喃,抬頭看了葉關辰一眼,後者也正怔怔地看著他,”居然是這個……”

    堯之時,十日並出,為天下大災。羿煉神箭,仰天射日,落其九,消弭了這場大禍。

    按神話所說,羿射落的這九個太陽,落入了東海,化成了無數的礁石。然而有點常識的現代人都知道,太陽的體積比地球不知大了多少,別說落下來九個,就是落下一個來,也足夠把地球砸個粉碎。

    因此,這所謂的十日並出,並不是真的有了十個太陽,而是九隻妖獸與太陽同時出現,造成了極其罕見的大旱災。這九隻妖獸就是所謂的日中金烏,因有三足而被稱為三足烏,又稱日之精。所以,羿射下的也不是九個太陽,正是這九隻妖獸。

    ”也就是說,羿的神箭並沒能將三足烏射死?”管一恒疑惑地問,”三足烏有這麼厲害?”

    葉關辰緩緩地搖搖頭:”三足烏,可不是普通妖獸能比……”現出妖身之時能與太陽爭輝,九隻妖獸齊出,天下旱至溝渠皆幹,死傷以百萬計,以當時的人口推算,實在是曠世之災禍。由此可見,三足烏的威力,乃是龍九子這等上古凶獸都無法比擬的。

    ”三足烏被稱為日之精,這稱號可不是隨便能叫的。你知道風生獸吧?”

    ”知道。”管一恒略一思索就記起來了,”見載于《抱樸子》,似貂青色,大如狸,火燒不死,以錘鍛其頭數千下乃死;死而張其口向風,須臾便活。”

    葉關辰點點頭:”此物又被稱為風母,只要有風,就有可能復活。那麼三足烏乃日之精,恐怕有日光在,其精魂就不死。所以羿雖然將其射了下來,但只傷未死,也找不到殺死的方法,最後只能封在了這裏。”

    管一恒皺起眉頭:”封印三足烏,為什麼還要弄這些妖獸?”

    葉關辰歎了口氣:”這我倒能想到一點兒。三足烏既然不死,那麼對其封印就要儘量穩妥,且是外力難以損壞的。比起符紙、玉鎮、桃符這些東西,當然是金鐵之物最為牢固了。然而三足烏屬火,火克金,金鐵雖然牢固,用來封鎮三足烏卻是不行,因此要在鼎中加入其他妖獸,用它們的陰氣來鎮壓三足物的陽氣,以免過不了多久,這鼎就自己熔融了。這也只是我自己的一點猜想,不知究竟對不對,或許禹有別的想法也未可知。”

    管一恒搖搖頭:”我覺得你猜的多半是對的。妖獸畢竟屬陰物,縱然是那些火行妖獸,也終歸是陰氣所結。只有三足烏居然是日之精,必然無陰純陽,實在是妖獸中的異數,難怪要用這許多妖獸來牽制鎮壓了。”

    ”是啊。”葉關辰也有些感歎,”如果不是這樣,三足烏也不會讓禹如此棘手,以至於最後只能封在鼎中而不能消滅。”

    管一恒抬頭看了看山洞頂:”難怪姬昌要把九鼎擺在這裏,又引來水佈陣,而不是用那些玉石珍寶列符陣……”不見天日,以水克火,才能給九鼎再加上一層保險。

    ”只可惜這裏只有八鼎。”葉關辰歎了口氣,”周文王機關算盡,卻也被別人算計,偷換了一鼎,導致周朝氣數隻維繫了八百年。”

    管一恒不以為然:”世上哪有不敗的朝代,就算這九鼎都是真的,也不可能保周朝千年萬年長的。不過這山洞怎麼會突然裂了呢?當初修建這裏的時候,必然是完好的。而且這山壁這麼厚,沒有大地震,怎麼會開裂呢?”

    葉關辰搖了搖頭,欲言又止。管一恒看出他是想到了什麼,追問:”你是怎麼想的?”

    葉關辰輕輕歎了口氣:”三足烏是日之精,太陽有了變化,三足烏自然也會有變化。”

    ”太陽?”管一恒莫名其妙,雖然知道身在山洞之中,還是忍不住抬頭往上看了看,”太陽有什麼變化?”

    ”沒有嗎?”葉關辰反問他,”這麼多年--尤其是近些年來,太陽沒有變化嗎?太陽本身就算沒有變化,它對地球的影響沒有變化嗎?或者說,地球本身對於太陽的接受方式,沒有變化嗎?”

    管一恒皺著眉頭想了半天,才試探著說:”臭氧黑洞,氣溫升高?”

    葉關辰又歎了口氣:”我也只是想想而已。這條裂縫顯然出現並不很久,否則到現在不會只逃了蜮、檮杌和雍和三個。至於這幾年為什麼會出現這條裂縫,我只能想到這個。當然,也不排除另一種可能--地殼運動,把山壁擠出了裂縫,也未可知。”

    管一恒不說話了。兩人默然地站了一會兒,管一恒指了指地下的水流:”這個怎麼辦?”

    ”這不難,把裂縫堵上,讓水流回歸原位即可。這陣法雖然因為九鼎八真一假,不可能如周文王所設想維持什麼氣運,但禁錮九鼎倒是十分有效。將來我們把那只鼎補全之後也送過來,再將這裏的符陣稍加變動就行了。九鼎放在這樣的地方,算是最合適的了。”

    ”可是逃走的那只三足烏--”管一恒轉頭看著葉關辰,”會是在董涵手裏?”能養在火齊鏡中,捕捉火系妖獸飼養,聽起來,各個方面都符合。不過,三足烏會吸人血嗎?

    葉關辰顯然也想到了當初騰蛇案件中死法詭異的周建國,也皺起了眉頭:”也許不是同一只妖獸……如果那只方皇是董涵所養,那麼他可以養一隻妖獸,當然也可以養兩隻三隻。而且我記得當初朱岩曾說過,那佛頭上的氣息非鬼非生物,很是奇怪,並不像是一般妖獸。”

    說到朱岩,管一恒不由得沉默了,半晌才說:”不管是什麼玩藝兒,我總要把它揪出來,替朱岩報仇。”

    既然已經見到了三足烏的真容,兩人也不再多停留,用沙石堵住裂縫,讓水流歸位,之後就從來路退了出去。

    ”水流歸位,鼎內的其他妖獸至少在短時間內不會有什麼異動。”葉關辰在石縫出口處連設了三重符陣,一面說,”我們現在回去想辦法把蜮弄出來?”

    ”這件事可以交給十三處辦。”管一恒替他打下手,”要弄設備,十三處更方便一些。我倒想,儘快趕去雲南那邊,我實在不放心董涵。”

    ”這也好。”葉關辰畫完最後一筆,符陣合龍,三重銀光在石縫兩邊一閃,仿佛三張蜘蛛網,將石縫牢牢封住,隨即消失在了佈滿石壁的藤蔓野草之中,”那我們就走吧。”

    來的時候為了尋路,走了四天多,回去就快多了。在路上,兩人看見了散落一路的盜獵隊的屍體。

    ”聚起來先用樹枝蓋一蓋吧,出去了報警,讓員警來查身份吧。”管一恒拎了拎那兩個裝金絲猴皮的背包,”算了,這個也放在這裏,都等員警來看吧,我們帶兩張出去,報警的時候做個證據就是了。”

    十二具屍體全部殘缺不全,尤其是最開始被檮杌攻擊的那幾具,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獨眼的身體甚至被從中撕成了兩半,內臟流了一地,慘不忍睹。還保有全屍的幾具,也被小野獸啃咬,皮肉殘缺不全。倒是背包裏的金絲猴皮還保存得很完整,頗令人覺得有幾分諷刺。

    管一恒在一具屍體上找到一個錢夾,裏頭有張小孩子的照片,是個五六歲大的女孩兒,笑得十分天真可愛。看看照片,再看看那張小豹皮,還有猴皮裏極小的那兩張,管一恒忍不住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自己也有孩子……”

    ”他們怎麼會想到這個呢。”葉關辰把砍下的荊棘蓋在屍體上,四邊壓上幾塊石頭,輕輕地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些人眼裏已經沒有別的生命了。”

    背包裏多兩張猴皮並沒有增加多少份量,兩天之後的黃昏,兩人走出了森林,進入了旅遊區。葉關辰去報警,管一恒就給雲姨打了個電話。

    ”找到了禹九鼎?”雲姨的聲音也失去了平日的鎮定,”好小子,你真行啊!蜮的事?放心,我立刻就調人過去,你在那邊等著……怎麼,要去雲南?”

    ”嗯。”管一恒簡單把葉關辰的推測說了說,”我還是得去看看。”

    ”那你去吧。”雲姨拍板,”這邊的事不用你管了,我會調人先把蜮收起來,封印的事,可以等你們辦完了雲南的事再說。雲南那邊現在也有兩個人,到了那邊你可以聯繫他們幫忙……”

    管一恒結束了跟雲姨的電話,看葉關辰還在那邊做筆錄,索性再給東方瑜打個電話,然而撥了幾次,電話裏傳出的都是呆板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怎麼了?”葉關辰做完筆錄過來,見管一恒眉頭緊皺,忍不住問,”出什麼事了?”

    ”手機總是撥不通。”管一恒想了想,正準備去撥東方琳的電話,手機忽然響了,一看上面的名字,恰巧就是東方琳,”小琳--”

    ”一恒,你在哪兒?”東方琳的聲音裏微微帶了點哭腔。

    管一恒心裏頓時一緊:”怎麼了?是不是你哥出了什麼事?”

    ”哥失蹤了,一鳴也受傷了。”東方琳一下子忍不住哭了出來,”我已經給爺爺打了電話,可是爺爺身體不好也不能現在過來--嗚嗚,一恒,怎麼辦?”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管一恒連忙安慰她,”別哭,我現在在湖北,馬上就去買機票過去。你們現在在哪里?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東方琳哭著斷斷續續說了一會兒,管一恒才知道東方瑜四天以前去廢棄的礦場探查,現在人影不見,也聯繫不上。而管一鳴是因為接了一個樟柳神的任務去了昆明,東方琳原本無事,跟著他去看看熱鬧。

    兩人在昆明解決了樟柳神,卻聽說附近連起了幾次火災。因為有嵩山大火和懷柔山火在前,管一鳴對火災格外警惕,立刻就去查了。這一查就跑到了瑞麗附近,卻被突如其來的山火圍住燒傷。因為知道東方瑜正在瑞麗查董涵的玉石公司,東方琳連忙就給哥哥打了電話,得到的消息卻是東方瑜失聯。現在她就在醫院裏,守著昏迷的管一鳴,惦記著失蹤的哥哥,自接觸天師行以來從沒出過這麼大的事,心裏真是害怕極了。

    ”當時一鳴自己出去的,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被火圍住了……”東方琳哭得更厲害了,”我應該跟他一起去……”但是那天她覺得有點累,就偷了懶,而且一連幾天都沒打聽到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她和管一鳴都有些放鬆了警惕,誰知道就在這時候出了事呢?

    管一恒耐著性子問:”先別哭,一鳴的傷勢怎麼樣?醫生是怎麼說的?”

    ”醫生說他吸進了很多煙所以才昏迷,燒傷還不是很厲害,能醒過來就沒事了--可是他現在還沒醒……嗚嗚嗚……”

    ”那麼醫生說該什麼時候醒過來?”

    ”醫生說再等等……”

    管一恒微微松了口氣。醫生既然這麼說,看來管一鳴的情況還不是太糟糕,只是東方琳從沒有經歷過這種事,又趕上東方瑜也一起失蹤,所以心裏害怕才亂了方寸。

    ”好了,不要這麼害怕,醫生既然這樣說了,一鳴應該會很快醒過來。你哥哥的事--當時應該還有別的人一起過去,他們在找嗎?”

    ”都在找,協會還派了人過來,當地員警也來幫忙,可是一點蹤跡都沒有……”東方琳抽泣著說,”一恒,你能快點來嗎?”

    ”我這就去買飛機票。你別慌,我立刻就去……”

 第91章 尋找

    </script>    坐了幾個小時的飛機,管一恒和葉關辰到了昆明。

    管一鳴就在昆明市的醫院裏,管一恒到的時候,他已經醒了過來,趴在床上,一見管一恒就叫了一聲哥,神色有幾分慚愧:“是我太大意了……”查了幾天沒有什麼可疑之處,心裏就放鬆了警惕,否則也不至於此。

    管一恒沒心思批評他:“傷到了哪里?”聽管一鳴的聲音都是嘶啞的。

    管一鳴醒過來,東方琳也就鎮定了很多,替他回答:“燒傷了好幾處,醫生說都不是很厲害,主要是吸入濃煙傷到了呼吸道,現在肺都有些感染,幸好控制住了,但是還要觀察一周,怕出現那個什麼呼吸功能衰竭。”

    管一鳴連忙說:“沒那麼嚴重,要不是有燒傷,現在都可以出院了。”

    “你快別說話了,聽嗓子啞成什麼樣了。”東方琳紅著眼圈阻攔他,“醫生都說了,呼吸衰竭有可能在受傷三五天之後才出現體征,很危險的。而且你背上燒傷那麼一大塊,醫生都說要植皮了,你還不當回事呢……”說著就抹眼淚。

    管一鳴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啞著嗓子說:“我不說了,我不說了,你快別哭了。”

    “不說了還在說!”東方琳氣得想打他,又無處下手,“不許再說了!”

    葉關辰在旁邊看著,微微笑了笑,轉身倒了杯熱水,取出一片欒樹葉子撕碎泡進去,過了一會兒,端給東方琳一杯綠色的液體:“給他喝了吧。”

    “這是什麼?”杯子裏的液體散發著苦澀的藥味,東方琳有些疑惑,“醫生已經給他用藥了,他現在不能亂吃東西……”

    管一恒一聞那個味道就知道是欒樹葉子:“喝吧,是好東西。”

    東方琳半信半疑地端過去喂了管一鳴一口,藥水一入口,管一鳴就咳嗆起來,嚇得她連忙收手:“這是什麼啊?”

    管一恒悠哉遊哉地抱著手看:“繼續喂,他就是怕苦而已。”欒樹葉子那個苦味兒,他可是領教過的。以前他還是半片半片的用,現在整整一片葉子泡水,夠管一鳴喝一壺的。

    葉關辰失笑:“你們兄弟兩個倒真是像……”都這麼怕吃藥。

    管一恒耳根微微一紅,乾咳了一聲:“我們打小身體都不錯,很少吃藥……”偶爾得病,兄弟兩個都是死活不肯吃藥,硬抗的。為此,小時候還被打過屁股,不過這話就不用說出來了。

    管一鳴雖然也怕吃藥,但欒樹葉水入口之後,原本灼熱發疼的喉嚨就覺得一陣微微的清涼。之前說話呼吸都會疼痛,如果咳嗆更是撕裂一般,現在連咳了幾聲,卻並沒那麼痛苦。他立刻就知道這的確是好東西,二話不說,從東方琳手裏接過水杯,捏著鼻子就灌了下去。

    一杯藥水下肚,管一鳴只覺得舌頭根都麻了,要不是還有人在眼前,真恨不得把舌頭吐出來晾一晾。不過藥水喝下去,一線清涼也順著喉頭一路沖到了胸腹,接著轉為溫熱,從胸口慢慢發散開來,十分舒服。

    東方琳一直緊張地盯著他,看他閉上了眼睛,連忙問:“怎麼了?”

    “舒服多了。”管一鳴睜開眼睛,聲音已經沒有剛才那麼嘶啞,“這是什麼藥?”

    管一恒咳嗽了一聲:“這個你先別管,總之是好東西,你的傷很快就會好。行了,要是能說話,給我講講你是怎麼被燒傷的吧。聽完了,我得趕緊去找東方。”

    管一鳴的講述並不複雜,再加上東方琳的補充,很快就把整件事情說了個明白。在昆明,他們聽說附近郊區連續發生了幾次火災,於是一路追查到了瑞麗,卻正好趕上當地警方逮住了縱火犯——這是個剛放出來的,縱火純粹是報復社會,於是又被抓進去了。

    “我就是去最後一處縱火地點看看。”這人在最後一次縱火的時候被當地護林隊抓了個正著,火頭還沒起來就被撲滅了。既然已經證實是人為放火而不是出現了什麼妖獸,管一鳴提起來的那股勁也松了,決定去看一眼就收拾東西回協會交任務,誰知道就是這走過場的一趟,就讓他受了傷。

    “點火的地方已經被撲滅了,我去的時候護林隊正要下山,我想隨便看看,確定一下沒事就算了。誰知道我才到那裏,就發現遠處也在冒煙,本以為是那人可能設了兩個起火點,護林隊沒有發現,誰知我趕過去的時候,只見草地上焦黑一片卻並不見火。我覺得奇怪,正要再轉轉,四面的樹林忽然一下子就起了火,把我圍住了……”幸而護林隊沒有走遠,看見煙也趕了過來。

    “他們說趕上來的時候,火已經快熄滅了,只有一鳴在,差點把一鳴當成縱火的。”東方琳憤憤地說,“幸好我們帶著證件,又讓協會給當地警察局打了電話。”

    “也就是說,你並沒看見什麼,然而火勢是突然燒起來,又是突然熄滅的?”葉關辰在旁邊問了一句。

    “應該是這麼說。”管一鳴認真地回答,“火勢起得很快,我大概十幾分鐘就被嗆暈了,在我暈倒之前的時間裏,絕對沒有人來救火,但是護林隊趕上來的時候,火已經快要熄滅,這之間相隔也只有十分鐘左右。不要說他們沒有看見救火的人,就算有,十分鐘也很難把這樣的火撲滅。”

    很好,這下雖然沒有妖獸,但也肯定是有蹊蹺了。

    “協會派了幾個人過來,現在有一個正在查山火的事,其餘的人都去找我哥哥了。”現在管一鳴已經沒有大礙,東方琳又想起了哥哥,眼淚汪汪地說,“我也想去找哥哥。”

    管一鳴心疼地看著她:“你想去就去吧,現在我也沒什麼事了,有醫生看著呢。”

    管一恒皺起眉頭:“東方還不知是出了什麼事,你還是不要去了吧。”東方琳雖然有天賦,但畢竟不是正式天師,還沒有出過什麼任務呢。單看這次管一鳴受傷,她就慌手慌腳,真遇上什麼事恐怕連自保的能力都不足,更別指望幫什麼忙了。

    葉關辰卻低聲說:“還是讓東方小姐一起去吧。別忘了,你現在已經不是協會的人,如果沒有人從中聯繫,即使他們有什麼線索也不會跟你說的。只不過東方小姐即使去了,最好也不要以身試險,如果有了線索,我和一恒會盡力去尋找的。”

    這話提醒了管一恒。別說董涵那些人了,就是協會裏其他人,現在見了他恐怕也跟陌生人一樣,除非東方琳說找了他們幫忙,否則誰會給他提供線索:“你說得對。那我們現在就動身吧。既然有人在查,失火的事就暫時先放一放,找東方要緊。”

    瑞麗是西南邊境上的一個口岸城市,毗鄰緬甸的口岸城市木姐,是通向東南亞和南亞的金大門。這裏還是古代南方絲路的重要通道,中緬兩國貿易的中轉站,還是“中緬”、“中印”公路的交匯點,十分熱鬧繁華。

    因為屬於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瑞麗街頭走動的人有一大半穿著豔麗的民族服裝,戴著特色飾物,能讓第一次來的人看得眼花繚亂。

    不過管一恒等人卻沒有這個心思。他們一到瑞麗,就直奔董涵入股的那個玉石公司。

    因為瑞麗是重要的珠寶集散地,本地的珠寶玉石公司很多,管一恒等人繞了一圈,才在一處街道上找到了那個毫無特色的五色玉石公司門面。

    別看外頭不起眼,一進去卻是珠光寶氣,迎面的櫃面上擺著緬甸出產的紅藍寶石和翡翠,兩邊則是充滿少數民族風情的金銀首飾,滿滿當當擺了一屋子。

    櫃面後面坐的女孩子穿著傣族服飾,卻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東方琳說明了身份,她就立刻打了個電話,沒有多久,費准和一個中年男人就一起走了進來。

    東方琳一見那個中年男人就跑了過去:“八叔,哥哥有消息了嗎?”

    東方八叔雖然是本支,但天賦平平,到現在也才是個實習天師。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水準,雖然還保持著東方家子弟日常功課的習慣,但本人已經不再參加天師任務,轉而去經營家族產業了。

    在這方面他倒是個能幹的好手,目前在廣西經營水果生意,東方瑜出事,東方老爺子就近把他調了過來,還帶了手下幾個人,一起來瑞麗幫忙。

    見東方琳問,他眉頭緊鎖地搖了搖頭:“現在還沒有消息,琳琳你不要著急。”

    “都五天了……”東方琳怎麼能不著急,簡直是要急死了,“那個礦場在哪里?我要去看看!”

    “都已經去找過好幾次了。”東方八叔歎了口氣。東方瑜就是要去礦場才失蹤的,那地方當然被列為第一搜尋地點,就差把整個礦場翻過來了。然而東方瑜好像人間蒸發,半點消息都沒有。

    “八叔你帶我去看看!”東方琳靈光一閃,“我去那裏占卜一下!”她和東方瑜是親兄妹,利用親人之間的血脈聯繫,或許能有所發現。

    “那好。”東方八叔也覺得這是個辦法。之前當然已經有人在礦場做過占卜和搜靈了,但一無所獲。不過東方琳畢竟與東方瑜血緣最近,效果可能不同,“咱們現在就去。”

    “等一下。”費准一直沒說話,現在看管一恒和葉關辰跟著東方琳要走,這才開口,“這誰啊?這兩位是誰啊?”

    他陰陽怪氣的,手卻已經摸到了蛟骨劍上:“這位先生好像不是協會的人吧?還有這位,怎麼看著像協會通緝令上的人啊?”

    東方八叔愣了一下:“琳琳?這是——”他現在不怎麼關心天師行的事了,管一恒他是認識的,卻不知道他被協會開除的事,至於葉關辰那就更不用說了。

    東方琳漲紅了臉:“他們是我請來幫忙找哥哥的。費准,這種時候你不要找麻煩!”

    費准眉毛一挑:“麻煩?我看是麻煩找上門來了。我說東方大小姐,協會的通緝令不會沒看過吧?”他看這些嫡支子弟是最不順眼的。他自己是費家的旁支,女朋友東方瑛是東方家的旁支,打小就要付出比嫡支子弟更多的努力,所以心理上難免有些不平衡。

    而且東方琳天賦很不錯,卻不是那麼努力,父兄對她也不做什麼嚴格要求,直到現在還只是個實習天師,連出任務的資格都不大夠。費准最恨這種有天賦有資源卻不努力的人,如果不是因為東方瑛也姓東方,還要在家族裏尋求庇護和幫助,他對東方琳說話就更要不客氣了。

    東方琳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她將來就算不打算以天師為職業,但掛著天師的名頭就要受協會的管束,通緝令她可以消極對待,但不能阻攔別人執行命令。

    “你是怕我們查出什麼對董先生不利的真相嗎?”葉關辰在旁邊淡淡地問了一句。

    費准嗤地笑了一聲:“真相?什麼真相?真相不是你趁亂收走了騰蛇嗎?真相不是你大鬧農家樂偷走了九嬰和猙嗎?真相不是你當年不但從管家弄走睚眥,還搞死了好幾條人命嗎?這還用查?”

    管一恒眉梢一跳,冷冷地說:“你好像忘記了,周建國是怎麼死的,朱岩是怎麼死的,現在東方瑜又是為什麼失蹤的?”

    “這種事不是應該問葉先生嗎?”費准嗤笑,“哦,還得加上幽昌是怎麼不見的吧?說起來管一恒我還真是佩服你,殺父之仇都可以不當一回事,厲害厲害!”

    管一恒眉毛直豎了起來,費准這一刀可真是捅中了位置。葉關辰連忙拉了他一下,淡淡地說:“費先生不用夾槍帶棒,真要是這樣鬥嘴,鬥到明天也不會有結果的。譬如說費先生這麼維護董先生,是因為在本家得不到支持,所以另投明主嗎?費先生自己也知道,這裏頭對不上的細節有不少,是準備為了自己的利益掩耳盜鈴?據我看費先生似乎也還不是這樣的人。”

    葉關辰這一番話,真是連拉帶打,句句都說在費准心上。他跟著董涵,當然是因為董涵給他煉製了一把蛟骨劍,就這一件法器,比他在費家這些年得到的資源都貴重。然而他也不是僅僅為了能得到法器,更多的是認可董涵煉器的觀念,佩服他的本事,而不是為了利益連天師的原則都放棄了。

    “好,我可以帶你們去。”費准咬了咬牙。葉關辰先還了他一刀,捅得他憋屈得要死,之後又恰到好處地捧了他一句,把他捧到高臺上下不來了。他的脾氣是最受不得有人潑髒水,要是不查個水落石出,他就總覺得別人都會認為他是有私心了:“不過如果這次你們還拿不出證據來,別怪我要動手了。”

    葉關辰神色如常:“天師協會不是已經下發通緝令了嗎?到時候不只費先生,別的天師也都會動手,我還能跑到哪兒去?”

    “不用別人,我也能抓住你!”費准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沉著臉轉身往外走。他知道葉關辰用的是激將法,可惜他就是不能不吃這一套,反正他是做不到任人譏謗不定如山的。

    一輛車把一行人拉到了瑞麗市下屬的弄島鎮,五色玉石公司在這裏有一個倉庫,之前東方瑜也是從這裏開始探查的。此刻,一群天師都聚集在這裏,一見管一恒和葉關辰,臉上都或多或少露出些古怪神色來。

    管一恒一眼就看見了之前合作過的朱文,便徑直走了過去:“還沒有找到人嗎?”

    朱文看了一眼他身邊的管一恒,沒有多說什麼,只回答道:“沒有。正準備擴大搜索範圍,有可能要往邊境上走。”之前在長島捕捉馬銜的時候,他得了葉關辰九張鎮水珠的符文圖樣,對他的觀感有些改變,因此現在還能比較心平氣和地說話。

    但朱文沉得住氣,別人沉不住氣,那邊已經有幾個天師皺起了眉頭,看著費准:“這是怎麼回事?”

    東方琳往前站了一步:“這兩位是我請來幫我尋找我哥哥的,有什麼事情,也等找到我哥哥再說好嗎?”

    來的這幾個天師雖然都比她年長,但出身不顯,東方琳搬出了東方家來,再有費准說話,他們雖然心裏不悅,倒也不好說什麼。誰都知道管一恒很得東方老爺子喜愛,就跟另一個孫子似的,沒必要為了一個葉關辰得罪東方家。至於董涵這邊,那不是有費准做主麼?就算真有什麼事也是他擔著。

    這些人裏,朱文是跟東方瑜一起來查五色玉石公司的。朱岩的死一直是朱家極其重視的事,雖然許多證據都指向葉關辰,但不可否認,與朱岩死狀完全相同的周建國,他死亡的時候董涵也在現場。而且兩次死人都出現了玉石,朱家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派出朱文來一起查賬,已經隱晦地表明瞭他們的態度——半點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無論是誰。

    管一恒也是因為這個,才開口就選擇跟朱文說話:“朱先生跟東方一起來的,能不能跟我們說說詳細情況?”

 第92章 礦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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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文能提供的情況其實也並沒有很多。

    關於賬目這一方面,就像之前東方瑜在電話裏跟管一恒說過的,沒查出什麼問題。避稅當然是免不了的,然而還屬於合法的,何況他們也不是稅務局,本來目的也不是這個。

    不過東方瑜還是理出了一點思路:這個公司在最近十年連續發現了四條玉石礦脈,其中兩條是在新疆發現的,兩條是三年前他們搬遷到雲南來之後發現的。這四條礦脈兩西兩南離著十萬八千里,但每條的產量卻都基本相同,這實在是有點奇怪。東方瑜對地質問題不內行,但礦脈離得如此之遠,產量卻如此相似,怎麼都覺得太過湊巧了,因此在帳面還沒有查完的時候,他就提出要去廢棄的礦場走走。

    去第一個礦場的時候朱文是一起的,地方並不遠,但積水嚴重,兩人並沒發現什麼不對。去第二個礦場時,董涵忽然要去緬甸的木姐市一趟,東方瑜不放心就讓朱文跟著去--其實也是個監視的意思--他則獨自去了礦場。等朱文從木姐回來,才發現東方瑜失去了聯繫。

    ”董涵去木姐幹什麼?”

    ”是他的公司買了一批翡翠原石,讓他去掌掌眼。”

    管一恒眉毛一揚:”他們公司自己有礦脈,怎麼還去緬甸買原石?”

    朱文回答:”他們最後一條礦脈在今年年初就開挖完了,現在已經初步斷定絕產。說起來他們發現的這四條礦脈,基本都是挖掘一年左右就完了,但是董涵不是答應了協會給一筆贊助麼,現在資金有點緊張,一時又沒有新的礦脈發現,他們就去緬甸弄了一批賭石。”

    賭石是翡翠行業裏常見的活動,指的是購買原石,成交後自己切割。

    翡翠原石外面包裹著一層風化的外皮,隔著外皮很難判斷裏面究竟有沒有翡翠,成色又如何。雖然許多人研究翡翠多年,提出了什麼蟒帶松花之類的特徵,但準確率仍然很不穩定,好了一夜暴富,不好傾家蕩產。因此這種行為被稱為”賭”,謂其風險就跟賭博一樣,甚至可能比那還大些。

    ”這時候去賭石?”管一恒疑惑起來。賭石這種事實在是沒准的,一夜暴富的固然有,連內褲都賠光的更多,一個正經做生意的公司,實在不應該去幹這種事。

    葉關辰忽然問:”賭漲了嗎?”賭漲,指的是原石切割開後有翡翠,其價值遠遠高過買價。

    朱文看了他一眼,還是回答了:”不知道。這批石頭買回來還沒有切,估計是沒時間吧?”

    葉關辰想了想,又問了一句:”買了多少石頭?”

    ”一大堆。”朱文想了想,”聽說花了兩三千萬。我看董涵的意思,這批石頭很不錯,切開之後能值很多錢。”

    葉關辰微微挑了挑眉:”是嗎?石頭的品相很好?”

    朱文坦白地說:”我不懂這個,看不出來。但董涵看起來特別高興的樣子,我聽他跟去的那個人說,這一批石頭肯定大漲。”

    ”那批石頭放在哪兒了?”

    ”好像是瑞麗的倉庫吧,我們在瑞麗跟運貨的人分的手。”

    東方琳看他們忽然討論起了賭石,已經等著發急了:”我們先去礦場,石頭的事回頭再說不行嗎?”

    葉關辰跟著往外走,又問了一句:”董先生呢?”

    跟著他們往外走的費准涼涼地回答:”帶著一隊人在外頭找人呢,這幾天大家都忙。要不是你們突然過來,我現在也在外頭找人。”

    五色玉石公司這兩個礦場都在南姑河上游。這裏是邊境上的寶玉石礦帶,主要出產紅、藍寶石,近百年來先後辦過幾十個大大小小的寶石場,但因為寶石分散,開採費用太高,缺乏投資價值,所以慢慢的都關閉了。倒是不少寶石被山水沖到河裏,沉積在河床泥沙之中,如果去淘,時常都有收穫,漸漸的在這一段形成了一個淘寶場,頗負盛名。

    東方瑜失蹤的那個礦場要沿著南姑河一直往上走,直走到將它分支出來的南畹河邊。

    南畹河附近也分佈著不少礦場,大大小小把地面挖得跟麻子臉似的,不過真正找到值得開採的礦脈的,這一帶也只有五色玉石公司的這條翡翠礦脈了。

    礦場的形狀看起來像個水盆,大體呈圓形,越往下越窄,旁邊堆著開採出來的廢石,路頗為難走。

    ”我們已經把這裏全翻了一遍,沒有找到任何線索,也沒有打鬥過的痕跡。”跟著他們來的一個當地員警對東方琳說,”有沒有可能當事人是自己離開的?目前我們已經擴大了搜索範圍,但是仍舊沒有進展。”

    因為此地幾乎就在中緬邊境線上,除了偷渡客和走私者之外,還有販毒分子,所以當地警方對任何失蹤案件都倍加重視。然而他們大多信仰佛教,對天師這個行當並無瞭解,也沒什麼好感。報案說是失蹤,可現場毫無掙扎打鬥的痕跡,可見人是自己離開的,會不會已經鑽進密林企圖出境,又或者根本沒有這個失蹤者,只是干擾當地警方?

    有了這些懷疑,當地派出所就派了個年輕員警跟著他們過來,說是陪同並向失蹤者家屬解釋一下搜索進度,其實也有點監視和觀察的意思。

    礦坑很深,底部全是積水,足有兩米深,東方琳原本想下到礦坑底,現在也只能在礦坑中部的一處平臺上點起了三炷香。

    這是東方家特製的通神香,香炷細如線,點燃之後差不多只要三分鐘就會燃盡。但在這三分鐘內,據說能將占卜者的準確率提高一成。

    這香的原料配方是東方家的不傳之秘,而且據說制做者本身還有種種的限制,因此每年成品不過五十根,東方琳一次就拿出三根來,能將自己的占卜準確率提高三成,也算是大手筆了。

    通神香點燃,香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短,三股淡白的煙氣不是直升,而是橫著蜿蜒開來,蟠龍一般繚繞在東方琳身周,將她籠了進去。

    東方琳用的是扶乩法,外出無沙盤,她用的是特製的鋼筆,筆中灌著朱砂水,立在一塊平滑的石頭上,就可以作法了。

    煙氣繚繞,東方琳盤膝閉目,只用一根食指輕輕按著筆頭,讓筆直豎起來,左手結了個印,嘴裏低低念誦。漸漸的,那筆開始在石頭上自己滑動了起來。

    旁邊的員警是傣族人,自小就是虔誠的佛教徒,看東方琳這樣子忍不住搖頭,退到一邊雙手合什,也小聲誦起經文來。

    葉關辰就在旁邊,一聽見他念誦經文,立刻轉過身去:”同志,麻煩你暫停一下。”

    年輕員警一愣,有些不悅地停下:”什麼事?”

    他沒有看見,但其他人都發現了--在他念誦佛教經文的時候,通神香那三股煙氣忽然有一部分向他飄過去,蟠龍之形頓時亂了,連東方琳的手都抖了一下,順暢滑動的筆也停了下來。

    東方琳的眼皮一動,忍不住要睜開眼睛,葉關辰看得清清楚楚,立刻說:”不要分心,繼續!”

    然而東方琳到底是年輕,雖然強行忍住沒有睜眼,但手指按著的朱砂筆卻胡亂打起轉來。

    通神香眼看已經燃到了底,東方琳勉強鎮定著,扶著筆劃出一個字,三縷煙氣便四散開來,筆啪地一聲倒在石頭上,停了下來。

    ”你幹什麼?”東方琳呼地站起來,沖著那年輕員警大喊:”誰讓你這時候誦經的!你搗什麼亂!”

    年輕員警想回駁兩句,但見東方琳喊著眼圈就紅了,激動得渾身打顫,旁邊一群人都是臉色陰沉地看向自己,才覺得自己大概是闖禍了,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乾咳一聲說:”我只是念念經文,也沒做什麼。”

    ”你還要做什麼!”東方琳氣得雙手發抖,”誰讓你念經文的,要念經文你去寺廟裏念,在這兒念什麼念!誰請你來念了!”

    葉關辰推了管一恒一下,管一恒走過去抓著東方琳的肩頭輕輕晃了晃:”琳琳,別激動,先看看乩上說了什麼。”

    葉關辰轉頭問那年輕員警:”你剛才念的是什麼經文?”

    年輕員警自覺並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更沒有打擾東方琳”裝神弄鬼”,於是臉色也不大好看,*地回答:”金剛經!”

    葉關辰點了點頭。《金剛經》又名《金剛般若多羅蜜經》,”般若”是梵語,意為大智慧,”金剛”則是喻指,是說這智慧如同金剛一般鋒利無比,能破除世間一切煩惱與偏見。”波羅蜜”則是指超越了生死而達到解脫的彼岸。經題的全義便是說以金剛一樣無堅不摧的大智慧,破除一切煩惱執著,超越生死而達到永恆安樂的歸宿。

    既然金剛經指的是用大智慧破除一切煩惱執著,其實也就是破除迷霧尋到真相,而扶乩則是在重重迷霧中尋找指點,說起來倒是不謀而合。所以這年輕員警念誦金剛經,對扶乩本身還有點助益。然而畢竟佛道兩家,其法大相徑庭,只有真正的智慧圓融之人才能將之並行,互為助益,東方琳卻遠遠沒有達到這種境界。而且《金剛經》太過剛猛,扶乩請的卻是鬼仙,氣場本就不合,因此反而□□擾了。

    東方琳被管一恒安撫了幾句,情緒平靜了些,回頭去看自己扶乩的結果。只見發白的石頭面上,朱砂線畫得亂七八糟,幾乎看不出寫的是什麼,急得她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別急別急。”管一恒心裏也著急。通神香珍貴稀少,東方琳這是為了哥哥把所有的家當都拿出來了,如果這次失敗,這會兒到哪再去找通神香?東方瑜已經失蹤了五天,時間再拖延一分鐘,他的生命危險就多一分。

    ”這好像--是個玉字。”朱文仔細地看了半天,他善畫符咒,對線條和圖案最為敏感,在一團亂七八糟中終於分辨出了一個字。

    朱文這麼一說,其餘人也就看得比較明白了。朱砂筆劃出了一大團線條,然而都比較纖細,只有構成玉字的那幾筆較粗一些。乍看好像攪成一團的亂毛線,但仔細去看,玉字就漸漸浮現出來,十分清楚了。

    ”玉?”東方琳拼命地想,”玉字做何解?哥哥確實是因為玉的事才來的,這裏以前也是玉礦,但,但--”這對東方瑜現在的去向卻是毫無啟發啊。

    葉關辰沉吟了一下,問:”你剛才扶乩時,問的是什麼?”

    東方琳想了想:”開始是問哥哥的去向,但,但後來覺得煙氣變化,我一害怕,就想哥哥會不會是已經出事了,香煙示警。最後來,我心裏亂糟糟的……”

    這話說得旁邊幾個也會扶乩的天師暗暗搖頭。請乩的問題是要一個一個的問,有問才有答,像東方琳這樣,自己心裏都亂七八糟不知問的什麼,要乩仙如何作答呢?難怪扶乩出來這麼一團亂麻,這基本上等於是失敗了。

    東方琳的眼淚一下子止不住了,捂著臉幾乎要崩潰地哭出來。葉關辰卻微微搖了搖頭:”未必。你先不要著急。也就是說,你既問了你哥哥的去向,又問了他是否安好?”

    ”應該是……”東方琳勉強忍著啜泣,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看著他,”這個,這個玉字是對的麼?我沒失敗嗎?”

    葉關辰低頭仔細看著石頭上的痕跡。費准很想諷刺兩句--養妖的居然也懂扶乩嗎?然而看東方琳那模樣,好像葉關辰就是她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倘若現在否定葉關辰,無疑是先把東方琳打垮了。於是話都到了嘴邊,費准還是給咽下去了,只說:”你看仔細一點啊,別瞎解,反而耽誤了找人。”

    ”你哥哥現在應該還活著。”葉關辰並沒在意費准的話,”雖然亂成一團,但這個玉字是連貫完整的,並無破碎之感。朱先生覺得是不是這樣?”

    朱文點了點頭:”是完整的。”

    一個字寫出來,雖然是由各自獨立的筆劃構成,但其結構應該是完整的,倘若結構散掉,這個字就算是碎了。畫符也是如此,符咒由許多細部組成,有人畫出來便是完整的,有人畫得不好,中間的靈氣就無法貫通,這個符便不成為符,只是一堆亂七八糟的圖案罷了。

    朱家長于畫符,對於字也好符也好甚至是畫也好,究竟是完整還是散碎,自然格外敏感。

    ”你問了你哥哥是否安好,乩複'未曾玉碎',那就是人還平安,至少現在還活著。”葉關辰輕輕敲了敲石面,肯定地說。

    ”真的?”東方琳頓時眼睛一亮,隨即又有些猶豫,”這,這是不是太簡單了……”

    旁邊一個也會扶乩的天師低頭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目前來說,如果這次扶乩是成功的,那麼如此解釋並無不妥。”

    ”但人現在在哪兒呢?”費准忍不住問。

    ”應該也在這個玉字裏。”葉關辰沉吟著,”為玉而來,自然也是因玉失蹤,還是要在玉上下功夫。”

    費准翻了個白眼:”這跟沒說一樣好吧?現在哪兒有玉?”他說到這裏,忽然恍悟,”你不會是想去看那批賭石吧?”現在五色玉石公司手裏的玉,可不就剩下那一大批賭石了嗎?

    ”還是你要說,玉石公司名字裏也帶個'玉'字,所以東方瑜失蹤,還是要找玉石公司?”費准冷笑,”哎,我倒忘記了啊,東方瑜自己的名字裏不也有玉嗎,那是他自己把自己搞丟了唄?哦哦,就連東方小姐的名字也是玉的意思,是不是還應該問問東方小姐,是不是她把自己哥哥弄沒了?”

    ”你--”東方琳怒目而視。

    ”說這些沒用。”葉關辰對他的諷刺不為所動,”既然乩複給出了玉的線索,當然都要查一查。”

    ”查吧查吧。”費准冷笑,”最好你們能在那堆賭石裏把東方瑜給找出來,否則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同行的另外幾位天師都沉默著。他們當然沒忘記葉關辰的名字還掛在通緝令上,也不是非常贊同葉關辰的分析,然而他們也不能否認,目前這也是唯一的線索了。如果說不查,萬一葉關辰是對的,卻因為他們的阻撓導致東方瑜有什麼危險,這責任他們可也擔不起。

    ”既然這樣,就去看一下吧,反正看一看也不會有什麼損失。”最後還是朱文出來說了話,”反正到時候小費你也在旁邊,我們大家都一起,不會有什麼人做手腳的。”

    費准冷笑了一聲:”行啊,那就準備準備,再回瑞麗吧。不過這麼跑來跑去的,要是耽誤了時間,可不是我們負責任。”

 第93章 點石成玉

    費准憋了一肚子火,走路都帶風,開個車門摔摔打打,無時無刻不在表示他心情很不好。可惜管一恒和葉關辰都不吃他這一套,只管和東方琳湊在一起說話。

    ”十三處能不能想辦法逼著五色公司切開這批石頭?”

    ”怎麼了?”管一恒敏銳地問,”你覺得這批石頭本身有問題?”

    ”玉從石中出。”葉關辰的手指在膝上輕輕劃著這個字,”有通神香在,東方小姐跟東方天師又是親兄妹,乩複是不會錯的。但我現在想來想去,只有這一批賭石,恰好是在東方天師失蹤那幾天運來的。而且賭石這種事,三分靠功夫,七分靠運氣。有道是神仙難斷寸玉,切垮還是切漲,就是再有經驗的人也難免走眼,董涵怎麼就有這麼大的把握,居然敢把公司剩餘的流動資金全部拿去賭?如果石頭裏不出翠,五色公司豈不完了?”

    東方琳聽得有些糊塗:”賭石我是聽說過一點,都說一刀窮一刀富,確實很難把握。不過,這都是他們公司自己的事,跟我哥有什麼關係呢?”

    管一恒卻揚起了眉毛:”點石成玉?”

    葉關辰微微點了點頭。

    管一恒腦海裏瞬間轉過了幾幅畫面:周建國乾癟的屍體,旁邊箱子裏的石佛頭變成了玉佛頭;還有朱岩屍體下面發現的幾顆石子大小的玉料。一個念頭從他心裏浮上來:”你是說,董涵無所謂買到的石頭裏究竟出不出翠……”

    葉關辰輕聲更正:”或者他運來的根本不是賭石,也根本沒有花多少錢。”運來的就算是純粹的石頭又怎麼樣,他有辦法把這些石頭全部變成玉,又何必要去賭呢?

    管一恒皺起眉頭:”究竟裏面是什麼,總得切開看看……十三處管不到一家公司的內部事務……不然,我們自己想想辦法?”偷偷去弄一塊石頭切一下應該還做得到。

    葉關辰搖頭:”聽說這一次運了一大批石頭來,一塊兩塊的,未必就有用。”董涵也是個精明人,做戲還是會的,把所有石頭都變成玉,這賭中率太驚世駭俗,他大概不會做。

    東方八叔在一邊聽著,這時候壓低聲音說:”也許有辦法。”他輕輕咳嗽了一聲,看董涵和費准離得都遠,才接著往下說,”老爺子派我過來的時候說了,小瑜在失蹤前給他打過電話,說要逼一逼董涵。他答應的贊助還有一筆沒到位,別人不好催他,周副會長卻可以催的。”

    管一恒微微一愣,隨即笑了:”八叔說得沒錯。”周峻對會長的位置盯得緊,這幾筆贊助是他的殺手鐧,東方長庚那邊拿會長選舉的事吊一吊他,周峻就肯定會打電話來催董涵。董涵就指靠著周峻給他撐腰,怎麼能不儘快籌辦?可是現在五色玉石公司帳面上已經沒有大筆的流動資金,不開這批賭石,除非他們會印鈔。

    東方八叔笑了笑,轉身打電話去了。東方琳滿心擔憂,問葉關辰:”葉先生,這批石頭裏真能找到我哥失蹤的線索?他真的沒事嗎?”她不是很關心董涵能不能點石成玉,只擔憂東方瑜。

    她善扶乩,卻並不善於解乩,這次又被人干擾,心裏簡直七上八下根本靜不下來,只能再向葉關辰求證,也顧不得他是什麼養妖族了。

    ”至少現在還沒有生命危險。”葉關辰溫和地安慰她,”這點我可以肯定。”

    ”可是已經五天了……”東方琳喃喃,”也不知他現在在哪里,說不定沒水也沒吃的……”如果是這樣,就算現在沒有生命危險,過幾天也會有了。

    葉關辰沒說話,只是跟管一恒對看了一眼。他們兩個心裏都明白,即便能揭穿董涵點石成玉的把戲,這也跟找到東方瑜沒關係,但東方瑜的失蹤,董涵一定知道些什麼,只有戳破董涵的身份,把他抓起來,才能逼問出東方瑜的線索。

    費准開車,一路上專撿坑坑窪窪的地方走,把大家都顛得骨頭要散的時候,總算回到了弄島鎮的辦公點。

    不過下車他就高興了,因為辦公點門前好幾個人,他一眼就看見一個高挑的年輕女孩背影:”阿瑛!你們也回來了。”

    東方瑛轉過頭來,隨即看見了東方八叔和東方琳,”八叔,琳琳,你們也來了。”

    ”十二姐。”東方琳不怎麼熱絡地招呼了一聲,”原來你也來了,我都不知道。”

    東方瑛有些窘迫地笑了笑:”我也是才知道--之前因為有個朋友托我來查件事的,走到了這邊來,聽說十弟失蹤,我就來幫忙,好歹多一個人多個幫手……”她是旁支,見了東方瑜東方琳這些嫡支的子弟,向來是有些拘謹的。而且她說是在找東方瑜,順手還能找找她要找的人,有點兒假公濟私的意思,底氣就略有不足。

    ”那有什麼線索嗎?”東方琳抱著點希望地問。她並不怎麼關心東方瑛的事,所以沒有聽出來,只是問東方瑜的下落。

    東方瑛搖了搖頭:”我跟著張伯父走了一趟東邊,董理事帶人走了北邊,都還沒有找到人。”

 

    東方琳失望地點了點頭,下車去跟張家來的那位打招呼去了。

    查五色玉石公司的事,是由張家人領頭的,為的是顯示公平。東方瑜這也是後來才過來的,還是搭了朱文的道兒,否則就憑他跟管一恒的關係,就要避嫌。

    張家這位是嫡支子弟,外人都叫張七。按五大家族的關係,東方琳要叫他一聲七伯。

    張七今年將近五十歲,論行內的天賦不算太高,但處事素來公正,因此涉及到協會內部衝突的事件,一貫交由他來主持,總能做到不偏不倚,讓大家都沒話說。就好比當年管家睚眥傷人那件事,也是當時才三十幾歲的張七做了最後處置的。周峻雖然心有不甘,但也挑不出什麼毛病,只能暗暗地恨著管家。

    管一恒也過去打了個招呼:”七先生。”管家雖然也算是傳承久遠,但比張家這樣的大家族還差得太多,雖然他跟東方瑜東方琳從小一起長大,也見過張七幾次,但東方兄妹可以叫七伯,他可不能跟著叫這麼熱乎。

    張七有一張國字臉,本身就生得威嚴,再加上永遠面色肅然,有調皮的年輕天師背後偷偷管他叫活判官,其實是十分貼切的。

    現在這位活判官看見管一恒,兩道濃眉就皺了皺:”你怎麼在這裏?”

    管一恒早有準備:”東方天師失蹤,于私我是他的朋友,于公,十三處對這件事很關心。”

    ”你該避嫌。”張七簡單地說。

    ”我已經被協會開除,無論做什麼都不會影響到協會的決定,無所謂避嫌。”管一恒也很快地回答。

    張七點了點頭,表示接受他的解釋。也就是說管一恒可以留下來,但是無論他說什麼,張七都不一定會聽。然後他抬抬下巴,點了點葉關辰:”那是誰?”

    管一恒鎮定地回答:”十三處暫定的證人,葉關辰,現在協助調查。”

    ”證人?”費准剛跟東方瑛說了幾句話,走過來就聽見管一恒的話,險些要跳起來:”什麼證人?你是怕七先生抓他,瞎扯的吧?”

    管一恒給了他淡淡的一眼:”我早就知道七先生在這裏,難道要到現在才想起來關辰的身份?”

    費准被他這一眼看得直想暴跳。其實管一恒並沒有露出什麼譏諷的神色,事實上他少年老成,自從父母都過世之後,臉上表情就不多,也就是現在對著葉關辰才豐富一些。然而費准就覺得不舒服,仿佛自己被人當成了傻子似的,當即就變了臉:”說他是證人,你也有點證據!還協助調查,調查什麼?別告訴我十三處也開始調查別人的帳目了。”

    ”當然不是。”管一恒早就想好了對策,尤其是現在已經找到了九鼎,這還真不是假話,”這是十三處的秘密案件。”

    ”哈!”費准怪笑一聲,”還秘密案件了?你還有什麼秘密的,不是都告訴人了嗎?”

    他說的人當然是指葉關辰,張七也看著管一恒,雖然沒說話,顯然也同意費准的看法。管一恒為什麼被開除出天師協會,他也是非常清楚的。

    管一恒面無表情地拿出十三處的證件對費准亮了亮,沒說話。十三處隸屬國安,國家安全部門在辦秘密案件的時候,難道還要廣而告之?天師協會與十三處算是合作關係,但是一個屬民間組織,一個是國家部門,真要有什麼衝突的時候就是那句話了:公民有義務配合,明白嗎?

    這一套當然不好直接對張七擺出來,畢竟張七的身份在那裏,這是給十三處拉仇恨,不利於合作。然而對費准亮一亮卻毫無壓力,旁邊的張七也就明白意思了。這說不上殺雞儆猴,但其作用也差不多,既表示了對張七的尊重,又給了他壓力。

    張七皺起眉頭,但沒有說話。他當然不像費准那麼毛燥,而且葉關辰雖然在天師協會的通緝令上,但張七比一般天師知道的內情更多,譬如說這次來查董涵入股的這家玉石公司,不就是因為管一恒曾經提出過的問題嗎?而管一恒那次的發言,要說沒有受到葉關辰這個通緝犯的影響,鬼才相信。

    於是這事就有點微妙了。葉關辰是通緝犯;他導致了一名優秀年輕天師--管一恒被吊銷執照,開除出協會;然而正是管一恒被開除之前的一番發言,使得協會決定調查董涵。呵呵呵,您說現在協會的天平在向誰傾斜呢,是董涵嗎?

    當然不是。真是向董涵傾斜的話,會因為一名被開除的天師發言,就調查一位常任理事?

    張七處事向來令人信服,絕不只是因為他正直。公平這個東西很奇妙,絕對的公平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相對公平。而相對公平涉及的方面就太多了,一個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是根本找不到這東西的。而張七顯然不是。

    ”十三處暫定的證人,協助調查?”張七沉聲重複了一遍。

    ”對。”管一恒鎮定地點頭。即便張七現在就去十三處問,雲姨也會給他一個肯定的答復。

    張七點了點頭:”協會有義務配合政府部門,但是,你已經被吊銷了天師執照,而他還在通緝令上,十三處也沒有正式檔讓協會取消通緝令。”

    管一恒馬上點頭:”我明白。”張七的意思就是在說,管一恒不許使用法術,而葉關辰最好少說話,更不要想借著十三處來對五色公司的事指手劃腳。但是反過來說,葉關辰如果用法術,天師協會管不著,而管一恒是十三處的正式工作人員,是可以對天師協會提出一定要求的,只要不是干涉協會內部的決定就行。

    也就是說,管一恒不能讓張七判定董涵有問題,但他可以要求看看協會的調查成果,或者要求協會調查哪一方面。這已經是給了管一恒極大的權力了。

    費准還沒有反應過來,董涵卻從旁邊走了過來:”原來是小管來了。哦,還有葉先生啊,真是稀客。”

    他看起來並沒有因為被查就有什麼變化,還是那麼未語先笑的模樣,不過眼神卻是冷森森的。剛才張七的話他已經聽見了,比起還有點嫩的費准,他可是一下子就聽出了張七的弦外之音。

    管一恒對他當然是十分反感,冷淡地說:”我們是來找東方的。”

    ”哦,聽說你們去了礦場,找到什麼線索了嗎?”董涵仍舊笑眯眯的,絲毫不以管一恒的態度為忤,反而露出一副關切的神色。

    ”東方小姐扶乩,給了一個玉字,所以這位葉先生想要看看公司的那批賭石。”費准陰陽怪氣地說。

    ”看那批石頭?”董涵揚了揚眉毛,一臉驚訝,”難道說東方瑜會在那批石頭裏?”

    費准嗤地冷笑了一聲。葉關辰卻只是笑了笑:”既然扶乩得出這個玉字,那麼與玉有關的線索都不能放過不是嗎?董理事一定也想儘快找到人吧。”

    ”當然當然。”董涵好脾氣地點頭,”如果能幫上忙,我們當然是很願意的。”

    ”那就太感謝董理事如此通情達理了。”葉關辰溫和地說,”說起來,賭石可是一門功夫。這次有董理事掌眼,這批石頭想必是大漲了吧?”

    董涵笑著搖搖頭:”現在還沒有切開,我也不敢誇這個口呢。”

    ”還沒有切開?”葉關辰微一挑眉,”石頭已經拉回來好幾天了吧?”

    ”葉先生博聞廣識,不過在這上頭大概就不瞭解了。賭石這種事呢,三分也得求老天保佑。所以切石可不是隨便什麼時候都能切的,這得選了黃道吉日,先焚香供奉,才敢下刀。”

    管一恒看他裝模作樣的就不舒服,冷笑一聲:”居然還有這樣的講究?石頭買回來,裏頭有沒有玉不是已經定了?難道燒燒香,沒玉的也會生出玉來?”

    ”話不能這麼說麼。”董涵笑眯眯地回答,”玉這東西,可不是普通物件。從前進山采玉,都要用白雞白狗白鹽祭山神,山神高興了,你才能采到寶。這切玉也是一樣,總要神明歡喜,才能保佑開石見寶。這也是這一行裏的規矩,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馬虎不得。”

    管一恒和葉關辰對看了一眼:果然,董涵不肯當著他們的面切石,這石頭要是沒鬼就怪了。

    ”那麼我們什麼時候可以看看這批石頭?”管一恒直截了當地問,”這總用不到黃道吉日了吧?”

    ”我去打個電話。”董涵仍舊笑眯眯的,”石頭鎖在地下室,要拿到鑰匙才能開門。不如我們先回市里住下,這樣也不耽擱時間。”

    張七帶頭,東方琳,東方家八叔和朱文都跟著,其餘幾名天師卻都以繼續尋找東方瑜為由,沒有回去瑞麗市。他們都是出身平平,既不敢得罪東方家,也不願意得罪會煉器的董涵,還是躲開的好,省得不小心當了炮灰。。

    董涵當然是帶著費准,那麼東方瑛也跟著,不過她倒不是為了看石頭,主要是為了自己手頭的任務。

    ”我有個朋友,她認識的一個網友,六年前在和田旅遊的時候走失了,一直沒有找到。”東方瑛略有些惴惴地向東方八叔解釋,”上個月我去那邊出差,順便替她占了一卦,線索指向雲南,我就過來看看……”

    東方琳心不在焉地聽著,東方瑛瞧了瞧她的臉色,補充說:”我這幾天也給十弟占了一卦,覺得十弟現在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但是人究竟在哪里,實在找不到線索。”

    ”你占到哪一卦?”東方琳一聽這個,頓時精神起來。

    東方瑛用的也是易蔔:”既濟,六二。”

    ”婦喪其茀,勿逐,七日得?”東方琳眼睛亮了一下。這一卦的意思很明白,是說丟了就丟了,不要刻意去找,也能找得回來。

    ”嗯。”東方瑛有些含糊地答了一聲。其實她占這一卦的時候心思也有些亂,一面想著東方瑜,一面還想著自己在找的那個人,所以占出的卦來究竟是對應了東方瑜還是那個失蹤者,她也不太敢肯定。

    ”太好了!”東方琳其實也不見得就對東方瑛的占卜結果這麼信任,但現在有好消息她總是高興的,而且這一卦跟他們現在的做法也有相通之處:查的是賭石,看起來跟東方瑜似乎沒有直接關係,但說不定就誤打誤撞正中了目標。

    於是一輛車,載著一群天師,還有東方琳的希望,又開向了瑞麗市。

 第94章 圈套

    </script>    車到瑞麗市內,天已經快黑了,五色公司的老闆果然不在。

    ”董顧問,老闆出去了,地下室的鑰匙我們沒有,是打不開的。”看店面的換了個小夥子,一臉為難。

    董涵回過身來,沖管一恒等人攤了攤手:”這可沒辦法了。我雖然在公司裏有股份,可是只分紅,沒有實權。現在鑰匙不在,實在是打不開門。我看,這時間也不早了,大家休息一下,我打個電話,老闆最晚明天也就回來了。”

    既然五色公司口徑一致地表示老闆不在,就算明知道他們是拖延時間,那也沒什麼辦法,總不能把人家地下室的門砸開硬進吧?

    東方琳急得頭上冒火,要不是有葉關辰說東方瑜沒事的話在前頭,她當場就得炸起來。

    五色公司的小夥子姓鄭,很是殷勤,先去馬路對面的旅館裏訂了房間,又在附近一家本地風味的餐廳裏訂了包間,笑嘻嘻說是老闆趕不回來,特地讓他代為招待諸位”董顧問的朋友”,嘗嘗本地特色。

    飯總歸是要吃的,東方琳雖然不痛快,還是被東方八叔拉著一起去了。

    這餐廳以傣族菜肴為主,什麼牛撒苤、醬燒田螺、涼拌魚生、酸扒菜,風味獨特,都是在別的地方很難吃到的。還有餌絲米線,各種粑粑,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

    董涵滿面春風,指著菜肴一盤盤介紹。費准極其捧場,不但自己吃,還給東方瑛夾,真是大快朵頤,滿座就數他吃得歡,一邊吃一邊還用眼角瞥著管一恒幾人。

    東方瑛有些尷尬,轉頭向東方八叔和東方琳笑著說:”八叔,琳琳,先吃飯吧。琳琳,這個菜味道都不錯的,你喜歡吃哪個?”

    東方琳沉著臉不說話。費准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給東方瑛夾了一筷子魚生:”阿瑛,吃。你這次過來是查什麼人?小鄭是本地人,說不定能幫上忙。”

    東方瑛因為是旁支,見了嫡支子弟難免要趨奉一二,但畢竟也是年輕人,自尊心強。她這樣陪著笑臉,東方琳還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心裏也不舒服起來,索性轉頭去跟費准說話了:”那太好了,我正發愁呢。這邊的人講話我有些聽不懂,挺難辦的。”

    ”這邊傣族人多,講漢話沒那麼好,正常的。你到底找什麼人?”

    東方瑛從手機裏調出一張照片給他看:”就是這個人。我那個朋友--你也知道的,就是蘇姐。”

    ”是蘇玉嗎?”費准想了想,”就是你那回說,在外地丟了錢包,她借你錢買車票的那個瘸--那個坐輪椅的?這男的是她什麼人?”

    ”對,就是她。”東方瑛有些傷感,”這個說是網友,其實是蘇姐男朋友,要不是當時失蹤了,他們可能早就結婚了。這些年蘇姐都沒忘記他,聽說我要去和田,特地托我給他在當地寺廟上炷香。其實這幾年她自己在家裏不知上過多少次香了,但她腿那樣,和田是去不了的。”

    ”嗯,然後呢?”

    ”然後我怕他是在野外出事,成了孤魂野鬼,就占了一卦,誰知道卦象不在本地,卻指到這邊來了。難道說是人沒死?畢竟當初也只說是失蹤,警方並沒找到屍體。”

    ”哦--”費准其實對別人的男朋友並不怎麼很關心,他關心的是東方瑛,既然東方瑛承過蘇玉的情,那他也該幫忙,”你把照片傳給我,我明天給小鄭看,問問他能不能幫幫忙。”

    東方瑛把照片傳給他,還補充:”他叫秦宇。”

    包間裏氣氛並不熱烈,張七素來的不大說話,東方琳根本沒有說話的心情,管一恒和葉關辰則是不宜開口,於是除了東方八叔和朱文還對董涵的話禮貌性回應幾句之外,也就聽見他和東方瑛說話了。

    聽見秦宇這個名字,董涵的眉梢不易察覺地一跳。他就坐在費准旁邊,狀似無意地側頭看了看:”挺年輕的一個小夥子啊。”

    ”就是。”費准也看了看,”怎麼在新疆失蹤,卦象能指到雲南來,別是遇上人販子了吧,不過人販子都是拐賣婦女兒童,拐個男人也沒用啊……”

    他叨叨逼逼,惹得東方瑛輕輕掐了他一下:”別瞎說,這是蘇姐男朋友呢……”

    費准連忙陪笑:”我就隨便說說。你放心,我明天就找小鄭,一定盯著他找人幫忙。”

    董涵若有所思地問:”小瑛啊,你在和田占的那一卦是怎麼說的?”

    東方瑛答道:”恒卦九四,田無禽。秦宇的魂魄根本不在當地。之後連得蹇卦和解卦,都是利西南,我就過來了。在路上打聽到一點消息,有人曾經在火車上見過秦宇,那趟車的終點站就是瑞麗。”

    董涵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麼,只是之後他的話顯然少了些,大家不怎麼熱絡地坐了一會兒,便回了旅館。

    為了避嫌,董涵跟他們一樣住在旅館裏。總共九個人,董涵以尊重為名,給張七訂了個單人間,其餘八個人則訂了四個雙人間,不過都在同一層樓上,彼此相鄰。

    ”哪位願意跟我住一個房間啊?”董涵笑眯眯地開口。

    ”當然我了。”費准翻了個白眼。東方瑛和東方琳兩個女人自然要住一間,他心裏不怎麼情願。

    東方八叔左右看了看,笑嘻嘻地說:”還是我跟董理事住一間房吧。說起來,我對董理事的煉器之術一直很是欽佩,總想請教請教,只是沒有機會。”

    這當然是託辭。東方八叔年輕的時候倒確實是會製作法器,但不過是桃符、靈牌、石敢當之類,而且早就轉去東方家的企業裏主事了,現在又想請教煉器,顯然是信口一說。且不論董涵這獨門秘術肯不肯教,就算教了,以他的資質也未必學得來。

    費准撇了撇嘴,不過沒有說話。在他看來,董涵身正不怕影子斜,別說東方八叔,就算張七跟他住一個房間,又能怎麼樣呢?

    董涵仍舊是笑容滿面地答應了,臨走拍了拍費准的肩膀,小聲說:”別老拉著個臉,對小瑛不好。你要是不願意她住那個房間,晚上叫她出來,另開個房間就是了。”說完擠擠眼睛,跟東方八叔一起回房間了。

    既然有東方八叔監視著董涵,其餘人也都回了自己房間。

    管一恒進屋先檢查了一下,確定沒裝什麼監控器,才從背後摟住了葉關辰:”東方真的沒事?”其實他跟東方琳一樣,心裏都有些不踏實,畢竟扶乩出的那個玉字也太簡單了,可表達的意思很模糊。

    葉關辰正打開背包往外拿洗漱用具,感覺管一恒的臉貼在自己臉頰上,知道他心裏不安,反手摸了摸他的臉:”至少現在沒事。”

    管一恒籲了口氣,在他臉上蹭了蹭:”那我就放心了。你今天晚上怎麼都不說話?”其實是在回瑞麗的路上葉關辰也基本上沒怎麼說話。當然有張七等人同車,說話不太方便,但葉關辰跟他甚至沒什麼交流,這就不大對勁了。

    葉關辰輕輕歎了口氣:”我一直在想那個玉字,一定還有別的解釋,只是一時沒有頭緒。”

    一般扶乩出來的批復都較為複雜,像東方琳這次這樣只批出一個字來的極其少見,等於從扶乩變成了測字,雖然批出的這個字十分正確,卻又多了一道解字的手續。

    測字之術,以解為要。隨手所寫或所拈之字,雖冥冥中暗合運數,卻是要解得妥當方能窺破天機。然而這個玉字太簡單太直接,反而難以解釋。雖然大家都知道,東方瑜正是因著查玉才會失蹤,可是他具體會在哪里,卻是實在解不出來。

    管一恒抱著他輕輕晃了晃:”算了,先休息,你也不要硬想了。”解字講究靈機一動,那才是真實,勉強硬湊上去的解釋,多半都離題萬里。

    ”恐怕也休息不好啊。”葉關辰又歎了口氣,”去洗漱吧,晚上都要睜著一隻眼睛,明天就要開地下室讓我們看那些石頭,我猜董涵今天晚上一定要動手腳,八叔未必盯得住他。”

    管一恒恨恨地說:”應該讓七先生跟他一個房間才對。”

    ”也不一定。”葉關辰又搖搖頭,”七先生處事公正,鐵腕無情,但在道術上卻也未必就強過董涵。董涵--極可能一向是深藏不露的。”

    ”得了,我不睡了。”管一恒一邊進浴室一邊說,”我就瞪大了眼睛盯著隔壁,有點動靜我踢門就進去。”

    葉關辰被他逗笑了,手裏拿著個玻璃杯也跟著進來:”也不用那麼緊張,我在五色公司那個走廊裏留了個東西,如果半夜有人摸到那兒去--”他接了滿滿一杯水,把手裏的一張符扔進水中。

    那張符紙是薄薄的米白色,半透明,上頭用朱砂畫著個圖案。落入水中,米白色的紙居然融化了,只留下朱砂色的圖案漂在水面上。燈光之下,水面漸漸變成了鏡面一般的銀白色,朱砂色圖案仿佛嵌在其中,稍稍高出杯口,卻沒有絲毫水滴溢出來。

    ”圓光術?”管一恒已經脫了衣服準備洗澡,又被吸引著跟他走了出來,”不大像--”

    ”是改造過的,與傳訊術結合。”葉關辰解釋,”從這邊不能像圓光術一般觀察到那邊,但那邊如有動靜,這水面就會炸開。哎,脫得光溜溜的出來做什麼,快去洗澡!”

    管一恒抱著他不撒手:”讓我抱抱,不冷。”

    葉關辰在他腰上擰了一下:”小心走火。好了好了,快去洗澡,洗完再抱。”

    所謂的洗完再抱,不是指妖精打架。既然防著夜裏有事,自然都得養精蓄銳,兩人洗完澡出來,把衣服都穿得整整齊齊,並肩躺在床上說話。

    屋裏只開著地燈,水杯在燈光裏閃著淡紅的光,好像一盞小燈。管一恒摟著葉關辰擠在一張床上,忽然想起來那張融化的紙:”那符紙是怎麼做的,為什麼能化在水裏?”

    葉關辰頭枕在他肩上,低聲笑起來:”那個啊,那個是糯米紙。圓光術本是不用符紙的,傳訊術卻非用符紙不可。可是符紙浸在水裏,又會影響圓光術,我就用糯米紙寫符,入水就化掉了。”

    圓光術是用鏡子來觀察遠處情景的道術,或者使用水、冰之類近似鏡面的物質也可,但要求內裏澄明清透,如果有雜質,就會影響圓光術的觀察品質,因此並不用符紙。

    ”糯米紙……”管一恒握著他的手擺弄他修長的手指,低聲悶笑,”虧你想得出來……”

    葉關辰用另一隻手點點他的額頭:”道法天地,無物不可為符咒,無物不可成法器,只要善於運用。你既然要學符咒,就得多動腦筋,不能一味倚仗那些靈物。”

    ”謝老師教導。”管一恒去蹭懷裏人的臉,”老師再教導教導?”

    葉關辰忍不住笑出聲來,去推他的腦袋:”教導什麼?別胡鬧。”

    兩人挨挨蹭蹭的膩歪了一會兒,葉關辰有幾分倦意地打了個呵欠,管一恒心疼地摸摸他的臉:”你睡會兒,我盯著,再說還有你的符呢。”

    葉關辰這幾天奔波不停,又勞心又勞力,他身體比不上管一恒,確實累了,眼睛一閉,一會兒呼吸就均勻悠長起來。

    管一恒借著微弱的燈光看著他,覺得他的臉色又蒼白了一點,嘴唇只有一層淡淡的血色,心裏就覺得像被什麼東西揪著。如今燭龍鱗裏還養著睚眥、騰蛇和土螻,馬銜雖然是住在貝殼裏,過段時間也得安撫一二,都要耗費葉關辰的精力,以至於他身手雖然好,耐力卻是不足,稍微累到臉色就難看。這樣下去,也不知能堅持多久。必須早些把九鼎補全,儘快送去那山洞裏封印,才能永絕後患。

    砰!

    管一恒正在胡思亂想,桌上的水杯突然一晃,水中鑲嵌的朱砂圖案突然炸開,水潑了一地。

    葉關辰猛然驚醒,兩人奪門而出,管一恒一腳踹在隔壁房間的門上,門應聲而開,居然是虛掩的。屋裏兩張床空著一張,東方八叔在這麼大的動靜裏還睡著不醒,顯然是中了招,而董涵已經不在屋裏了。

    ”走!”管一恒只看了一眼就轉頭沖下了樓。小旅館就在五色公司對面,現在店門關著,側面卻開了一扇窗。這窗不高,管一恒連助跑都用不著就翻了進去,葉關辰緊隨其後,扔出一張明光符,照亮了走廊:”有血!”

    的確有血,而且淋淋漓漓,一直通往地下室的方向。血色鮮明,尚未乾涸,可見時間不久。

    走廊裏連燈都沒有,全靠明光符照亮。但能看得清楚,地下室的門只是虛掩著,並沒有鎖上。管一恒猛地把門推開,葉關辰配合默契地扔進了一張高效明光符,在黑暗中頓時亮起了一輪小太陽似的。如果裏面有生物,不管是人是獸,都會被這突如其來的強光照得短暫失明。而管一恒戴上墨鏡,緊跟著沖了進去。

    葉關辰扔進符之後,就喚出了幼幼,緊貼在門外預備隨時援手。但門裏並沒傳出打鬥的動靜,倒是管一恒倒抽了口氣:”關辰,不好!快拿藥來。”

    ”怎麼?”葉關辰心裏一緊,油然而生一種不祥的預感。一步跨進門去,他的眼睛頓時被血色刺痛了。

    明光符的光亮已經轉為柔和,但並不能掩住那四濺的鮮血對人的刺激。幾十塊石頭就沒有一塊是乾淨的,最大的那塊石頭尤其像被潑了一桶似的,血泊中有個人仰躺在那裏,胸前幾道傷口一直劃到小腹,皮肉翻卷,內臟流出。

    血也濺到了那人臉上,淩亂的黑髮被血粘在頸側,那張臉兩人都認識,正是東方瑛。她手裏還捏著七星劍,無力地垂在一灘鮮血之中。

    ”還有氣!”管一恒已經把東方瑛的頭托了起來,手指按在她頸側的大動脈上。

    葉關辰急忙摸出一個小盒子,取了兩片欒樹葉子,揉碎了就往東方瑛嘴裏塞。只是這麼一動,東方瑛嘴裏就吐出血來,樹葉隨著鮮血流出來,根本喂不下去。

    ”……”東方瑛嘴唇動了動,握著七星劍的右手抬了抬,又垂了下去。她似乎很想睜開眼睛,但抬手的這個動作消耗了她全部的力氣,於是她的眼睛終究是沒有睜開。

    ”是誰殺了她?”管一恒環視四周。

    地下室裏空蕩蕩的,並沒有第四個人。只有幼幼像只小狗似的,湊到東方瑛手邊上,在七星劍上抽著鼻子嗅來嗅去。

    ”不好!”葉關辰突然一把拉起管一恒,”我們快走,這是個圈套!我們上當了。”

    管一恒也猛然醒悟過來:”是董--”

    他話還沒說完,外頭走廊裏已經傳來了腳步聲。地下室連個窗戶都沒有,管一恒只好跟葉關辰奪門而出。才一出門就有一束手電光照過來,費准在前,張七等人在後,都順著走廊沖了進來。

 第95章 其義自現

    ”你們--”費准的眼睛第一下就落到了管一恒身上,”你身上的血哪來的!”

    管一恒剛剛抱起過東方瑛,胸前沾染了血跡。沒等他回答,費准已經看到了他身後地下室裏的一地鮮紅:”阿瑛!”

    ”我們趕過來的時候,她已經這樣了。”深吸口氣,管一恒面對張七,”關辰想給她喂藥,但喂不進去,血就是那時候沾上的。我們出來的時候踢開過203房間,八叔在昏睡,董涵不在。”

    ”董涵在。”張七緩緩地說,”我們聽見動靜出來的時候,董涵和東方定都在房間裏昏睡。”

    管一恒瞳孔一縮。董涵這個圈套布得著實不錯,也許他踢門而入的時候,董涵根本就在房間裏,只是刻意裝出不在的樣子,引著他們往地下室而來。他正想再說什麼,葉關辰突然將他往旁邊一推,反手揮出,土螻裹著一團黑氣,撞上了從背後沖過來的火蛟,各自倒飛三尺。

    費准像瘋了似的沖出來,揮舞蛟骨劍沖著葉關辰就來了:”把你的睚眥放出來,沖我來!你殺個女人算什麼!”

    ”不是--”管一恒還想解釋,葉關辰卻突然沉聲喝道:”走!”

    一瞬間,睚眥和騰蛇同時沖了出來。

    狹窄的走廊裏根本容不下這兩頭龐然大物,騰蛇頭尾一擺,走廊上的幾扇窗戶就全都飛了出去。

    ”站住!”張七大喝,一甩手,一條鞭子像靈蛇一般躥出來,啪地一聲抽在騰蛇尾巴上,抽得騰蛇噝噝一聲,銀白的鱗甲爆開一條血線。

    這一鞭如果抽在騰蛇的七寸處,就不是皮開肉綻這麼簡單了。騰蛇吃痛,本能地縮起身體,露出了葉關辰。張七再一甩手,呼嘯的皮鞭直卷葉關辰腰間。土螻再次沖出來,但剛才硬撞火蛟已經消耗了許多,這一下只減緩了皮鞭的速度,就一頭鑽回了燭龍鱗裏。

    眼看葉關辰才翻到窗臺上,鞭梢已經到了他後背。突然旁邊一隻手伸過來,管一恒緊握一張符,猛地一擋。符紙爆開金光,被張七一鞭抽得粉碎,但管一恒已經護著葉關辰越窗而出,沖進了夜色裏。

    主人走了,睚眥一爪子拍翻火蛟,跟騰蛇一起化作一金一銀兩道流光,也沖出了窗外。費准跟瘋了一樣要追出去,被張七攔住了:”我們攔不住兩大妖獸。”尤其是睚眥,實在太兇悍,他們這些人裏只有費准算是戰鬥型,朱文是後勤類,張七雖然能打,身手卻也不算上佳,貿然追出去只能是送死,”我會發加急通緝令,通緝他們兩個,並要求十三處開除管一恒,配合通緝。”

    費准眼珠子都是紅的,根本不聽張七說什麼,拎著蛟骨劍就要衝出去。

    朱文幫著張七從後頭架住了他:”小費!看看你的火蛟!”

    費准瞥了一眼,只見火蛟剛才被睚眥拍了一爪子,現在正縮在走廊角上,半條尾巴都幾乎被撕了下來,顯然暫時不宜再戰鬥了。

    朱文看他冷靜了一點,放開了手,抬腳往地下室走:”先,先安頓一下東方天師吧。”

    費准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他流著淚轉身回去,用外衣裹起了東方瑛血肉模糊的身體,嗚咽出聲:”我不該跟她分開追的,我應該跟她在一起……”

    朱文在旁邊看著,忽然問:”你們追什麼?”

    費准呆呆地看著東方瑛的臉,用手去理她淩亂的頭髮,顛三倒四地說:”我們在大堂裏說話,看見有一道光從門外過去,是四爪,龍形,是睚眥,一定是睚眥!我們追出門,睚眥往左邊跑了,還有個人影往右邊跑,我們就分開追,我追睚眥,她追人……我不該離開她的,這是調虎離山!我就不該去追……管一恒,葉關辰,我跟你們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他一邊跟瘋了一樣念叨,一邊把人抱起來就往外走。這時候東方琳才跑了過來,一見這血淋淋的場面,臉都白了:”十二姐怎麼了?”

    費准一肚子憤怒和傷心,霎時都找到了宣洩的出口,沖著她聲嘶力竭地大喊:”怎麼了?你眼瞎看不見嗎?現在小瑛死了,你高興了嗎?”

    東方琳被撲面而來的血腥氣沖得後退了一步:”死,死了?十二姐怎麼死的?”她對東方瑛態度的確不好,但那不過是嫡支和旁支子弟之間的矛盾疏遠罷了,再怎麼說都姓東方,自己的堂姐幾個小時前還活蹦亂跳,現在就已經死了,這衝擊實在太大。

    ”你還有臉問!”費准仿佛被點著的爆竹,死瞪著她,”就是你帶來的那兩個混蛋!姓管的和姓葉的!你是跟他們串通好了的吧?小瑛什麼地方得罪了你,讓你帶人來殺自己堂姐!”他吼的聲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嘶啞,眼淚模糊了眼睛,他用肩膀狠狠頂了東方琳一下,把她頂到一邊,抱著東方瑛大步走出去了。

    東方琳被他撞到走廊牆上,木然地站了一會兒,有些茫然地問張七:”張七伯,這是怎麼回事?”

    張七沉著臉看著她,半天才問:”小琳,你知道管一恒和葉關辰在做什麼嗎?”

    東方琳一臉茫然:”什麼?”

    ”他們剛剛放出妖獸,從這兒沖出去。”張七沉聲說,”我們趕過來的時候,親眼看見他們兩個剛從地下室出來,而東方瑛的屍體,就在地下室裏。”

    東方琳仿佛頭上被人打了一棍子,本能地反駁:”不可能!他們是來幫忙找我哥哥的,殺十二姐幹什麼?”

    張七看著她:”你和東方瑛住一間房間,知道她什麼時候出來的嗎?”

    ”不知道。十二姐跟費准一起出去了,根本就沒回房間。”東方琳絕對不相信人是管一恒和葉關辰殺的。

    張七沉吟了一下,回頭看了看地下室:”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是管一恒和葉關辰要來地下室,本想調開費准和東方瑛,但被東方瑛追上,所以殺害了她。”

    東方琳也快瘋了:”不!可!能!”

    朱文在旁邊聽了半天,這時候才伸出了一隻手,手上托著一塊抹了些血漬的手絹:”東方瑛嘴邊有些粉末,還有一些順著血流到了地上,有一股藥味。”

    張七眉頭微皺,接過來聞了聞:”這是什麼藥?”

    朱文搖頭:”分辨不出,但是聞了之後覺得頭腦清醒,可以肯定不是會令人神智昏迷的東西。”

    張七看著他:”你的意思……”

    ”如果這藥末不是用來迷昏東方瑛的,那就有可能是救人的。”朱文簡單地說。

    ”救人?”東方琳喃喃地說,忽然眼睛一亮,”會不會是葉關辰的藥?我聽哥哥說過,他有種藥能治外傷,非常靈驗!會不會,會不會是他們想救十二姐……”

    張七沉吟著:”但也不能排除他們失手傷到東方瑛,之後想要挽救……”

    朱文沒說話。他只是把自己觀察到的事說出來,至於情況到底如何,他不想現在下結論。他現在既不相信董涵,但也不能相信管一恒和葉關辰。畢竟殺人和救人,這之間相差太遠,一句話就是從天到地的距離。在沒有切實證據之前,他不會多說。

    東方琳還想說什麼,張七擺了擺手:”先找到他們再說,發通緝令。”

    東方琳幾乎要跳起來:”我哥哥還沒找到!”東方瑜還沒找回來,又要通緝管一恒了?

    張七沉聲說:”但東方瑛的屍體傷痕,確實是傷在睚眥爪下。”

    這話連東方琳也無可反駁,半天才勉強說:”有爪子的妖獸也不只睚眥一隻……”

    ”但此地還有別的妖獸嗎?”張七微有幾分怒色,”小琳,人非草木,不能無情,然而不能因為親疏之別,就罔顧人命顛倒黑白!”

    東方琳漲紅了臉:”七伯,我不是因為這個。我和我哥哥跟一恒都是一起長大的,他的為人我們最清楚。我絕不相信他會殺我十二姐,這裏頭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張七神色和緩了一點:”管家那孩子不會動手,但還有一個養妖族呢。如果不是他殺人,為什麼要逃?”

    東方琳啞了,望著窗外的夜色,她恨不得現在就沖出去找到管一恒,問一問他為什麼要跑,為什麼不留下來解釋清楚!

    這個問題,管一恒現在正在問葉關辰。

    瑞麗市的夜生活並不豐富,很多條街道現在已經連燈光都沒有,黑洞洞的空無一人。他們兩個就站在一條小巷裏,前方是空蕩蕩的馬路,後面是一堵不高的牆。

    騰蛇伸展開身體,把還在滲血的尾巴伸到管一恒身前,碩大的蛇頭擱在他肩上,撒嬌似的磨蹭著。

    葉關辰正把一片欒樹葉子撕碎往傷口上敷,聽了管一恒的問話笑了一下:”解釋?你看費准的樣子,會聽我們解釋嗎?說不清的。”

    管一恒皺緊眉頭:”我可以制得住費准。七先生為人公正,我們仔細解釋一下,他會聽的。”

    葉關辰替騰蛇敷完傷,哄小孩一樣拍了拍蛇頭,將它收回燭龍鱗中,轉向管一恒:”他聽是會聽的,但是--第一,董涵設的這個圈套不算天衣無縫,可針對我們卻是恰到好處。不說東方瑛死了,費准會發瘋,對我們恨之入骨,就說東方瑛的死因,我和睚眥怎麼能擺脫嫌疑?還有,東方瑛死在地下室裏,總是想看那批賭石的不是我們嗎?”

    管一恒張了張嘴,眉頭皺得更緊:”東方瑛到底是怎麼死的?如果只看傷痕,確實……”

    ”所以,我是脫不了嫌疑的。”葉關辰輕輕歎了口氣,”我們用那批賭石把董涵逼得退無可退,他就來了個反戈一擊。現在想想,我當時留下那張符的時候,他大概就已經發現了,然後將計就計……好手法。”

    管一恒恨恨地往牆上捶了一拳:”也怪我當時太心急,看見董涵不在床上就立刻離開了,應該把七先生和朱文都叫起來,那董涵就無可遁形了。”

    ”這事得怪我們兩個。”葉關辰心疼地把他的手拉過來揉了揉,”眼看勝利在望,就大意了。董涵就是抓住我們這個破綻才成功。”

    ”可是他也不是沒有破綻。”管一恒還是有些不太服氣,”我們如果不走,總能找到他的破綻--”

    葉關辰笑了笑:”我們走了,也仍舊有人找他的破綻。”

    ”你說八叔?”管一恒搖搖頭,”八叔未必能知道自己是怎麼著了道的……”

    ”不是東方八叔。”葉關辰意味深長,”我說的是朱先生。”

    ”朱文?”管一恒怔了一下,”他能找到什麼破綻?”

    ”朱先生一直對董涵並不相信,如果有破綻,他肯定能找到。譬如說,我們給東方瑛喂過的藥。這事我們自己來說,董涵不知有多少話在等著我們,但是如果由朱文來說,七先生就要多考慮幾分。”

    ”不錯,只要有疑心,很多線索都會慢慢浮現出來,由別人找到,比我們找出來更有說服力。”管一恒眼睛一亮,隨即又歎了口氣,”但東方瑛屍體上的傷痕--想不到最後害了她。董涵也夠狠,東方瑛那是費准的女朋友,費准對他真算是忠心耿耿了,他就算要陷害我們,難道不能找個別人?”

    葉關辰目光微閃:”就是因為屍體的傷痕對我們太過不利,所以我們才不能留下來。不過死者是東方瑛--這個人選,恐怕不是董涵隨便找的。”

    ”當然。”管一恒恨恨地說,”她死了,費准就恨透我們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葉關辰若有所思地搖搖頭,”我總覺得不只是因為這個原因。”

    ”那還能因為什麼?”管一恒有幾分煩躁地抓抓頭髮,”一團亂麻!”

    ”不完全是亂麻。”葉關辰思索著,”隱隱約約的有頭緒在,只是現在抓不住。”一陣涼風吹過來,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衣襟。

    管一恒連忙摟住他:”冷嗎?”兩人從旅館裏出來得太急,外套都沒來得及穿。瑞麗地處南邊,即使深秋也並不冷。管一恒是根本不覺得有什麼,但葉關辰剛才同時操縱了騰蛇和睚眥,顯然又有些精力損耗才會畏涼。

    ”我們先另找個旅館住下。”管一恒摸著他的手發涼,連忙打斷他的思索,”有什麼也先找地方住下再說,別在這裏吹著風想。”

    葉關辰一邊跟著他往小巷外走,一邊仍在思索,隨口說:”靈機稍縱即逝,現在抓不住,下一分鐘說不定就想不起來了。你以為是讀書嗎?還能讀書百遍,其義自現?”

    ”怎麼了?”管一恒發現他突然站住了腳,不由得疑惑。

    ”其義自現,其義自現,現……”葉關辰站著一動不動,喃喃重複了幾遍,突然一把抓住管一恒,”我知道東方瑜在哪里了!”

    ”在哪里?”管一恒連忙問。

    ”就在那個礦場裏!”葉關辰拉著他拔腿就跑,”快,我們找車去礦場!玉在石中,我早該想到的。快去,否則東方瑜可能要堅持不住了!”

    半夜三更,好不容易他們才攔住一輛正準備收工回家的計程車。司機一聽他們居然是要去礦場,頓時大搖其頭:”半夜三更的往弄島那邊跑,還要進山?不行不行,我這破車進山非顛散了架不可。而且那種地方有什麼好去的?”現在往那邊跑得整夜開車,而且半夜跑來說要進山--司機瞥了瞥管一恒和葉關辰,如果不是這兩人長得太好,他真有點懷疑是不是什麼在逃的毒販子之類了。

    葉關辰摸出錢包,直接抽了一迭粉紅票子給他:”這是兩千五。等這一趟跑完,我取了錢再給你這個數。”

    跑一趟車掙五千,司機眼睛一亮,同意了。

    坐上了車,管一恒才緩過氣來問葉關辰:”為什麼說東方在那裏?就因為玉在石中?瑜也是玉沒錯,但石頭到處都有……”

    ”不只是為這個。”葉關辰低聲解釋,”你還記得吧,東方小姐說她當時被打擾,心思紛亂,既問了哥哥的安危,又想知道哥哥的下落?”

    ”當然。”這是扶乩之忌,管一恒當然記得清楚,”難道說,乩複將這兩個問題都回答了?”

    葉關辰笑了笑:”東方家的通神香難道是白點的嗎?玉而未碎,說的是東方瑜安然無恙;而玉字可見,便是個現字,說的是東方瑜就在現場!”

    ”現--”管一恒喃喃地說,”現場是石頭,所以,玉在石中?”

    ”沒錯,而且就在我們腳下。”葉關辰肯定地說,”礦坑底部有一人多深的積水,我當時就覺得有些奇怪。水面附近的石壁上沒有一點青苔,如果是雨後或地下上來的積水,時間久了總會生些青苔的。所以這水要麼是最近幾天才有的,要麼從前沒有這樣深,生著青苔的位置比這要低得多,被水淹沒了。”

    ”這水是要掩蓋住東方留下的痕跡!”管一恒拳頭在手心裏一擊,”所以東方是在礦坑底下?那他還能活著嗎?”

    ”至少當時他還活著。”葉關辰望瞭望車窗外已經微微透出點魚肚白的天色,”我們現在趕過去,應該還來得及……”

 第96章 玉之精

    有五千塊這根大胡蘿蔔吊在眼前,計程車司機果然跟驢一樣苦幹,吭吃吭吃開了一夜車,在天明的時候趕到了礦場附近。

    他這輛車真是破得不像樣,雖然外表擦得很乾淨,但按年數來說已經應該報廢了,要讓這麼輛車順著坑坑窪窪的山路開進去,鐵定是有去無回。於是葉關辰讓他把車停在山下,摘下手錶抵押給了司機:”我們可能要一天時間才能下來,麻煩你在這裏等一下。”要是這輛車走了,附近可再沒計程車好叫。

    司機拿著那塊表看了看,拿不准價值,但摸摸兜裏已經揣著的兩千五百塊,還是答應了。於是管一恒和葉關辰背著從加油站買來的橙汁和餅乾,往礦場跑去。

    一離了司機的眼,葉關辰就放出了騰蛇,翻身跳上蛇背:”上來!”從這裏到礦場還有很長一段路,上次來的時候光開車就開了兩小時,現在要靠兩條腿跑豈不要累死,更不用說礦場那裏可能還有一場大戰等著他們呢--能困住東方瑜達六七天之久的豈是什麼好對付的貨色?尤其是,東方瑜現在性命可能危在旦夕,時間能節約一點是一點吧。

    管一恒當然很明白這個道理,所以雖然心疼葉關辰又要耗費精力,也沒有阻攔,跟著也跳上騰蛇後背,坐在葉關辰身後,摟住了他的腰。

    騰蛇在山路上飛快地滑行,路邊的草被它唰唰地壓倒一片。在崎嶇顛簸的地方,這速度比開車也不差,只是為了避免擦到腿腳,葉關辰和管一恒必須把腿抬起來,不能跟騎馬一樣坐得那麼自在。

    葉關辰是盤膝坐在蛇背上的,儘管蛇身不停隨著地勢起伏,他仍舊跟坐蓮台似的穩穩當當,連晃都不晃。管一恒沒他這功夫,只能跟著騰蛇前俯後仰,下巴不時地磕在葉關辰肩上,說話都要擔心咬到舌頭:”你覺得會是什麼困住了--呃--東方?會是--噢--符陣嗎?”

    葉關辰有些無奈地側過身去,一手環過他後背,儘量扶一扶他:”如果是符陣,我倒覺得未必能困得住東方瑜。畢竟董涵看來也並不是擅長符咒佈陣的。但如果說是妖獸--在礦場我又沒感覺到任何靈力波動,也不像有什麼活物。”

    ”不像活物?”管一恒念叨了一遍,忽然靈機一動,”你知道嗎,關於那個玉佛頭,朱岩當時曾經說過一番話,他說,玉佛頭上留下的氣息,不像活物。”

    葉關辰倏然回頭:”朱岩說的?”

    ”對。”管一恒將朱岩對玉佛頭的一番分析復述了一遍,”他對玉石是內行,又有自己獨創的符咒,總之按他的意思,那玉不像是任何已知的玉類,上頭的氣息也不是活物所留。”

    ”不像已知的玉類……”葉關辰重複了一遍,若有所思,”讓我想想,好像,是有這種東西……”

    管一恒疑惑地問:”有這樣的妖獸?我查過資料,似乎並沒有。而且朱岩說了,那不是活物。妖獸無論如何,總算是活物吧。”

    ”妖獸是沒有,但點石成玉的,或許真的有……”葉關辰思索著說,”等我們到了那裏看一下,大約答案就可以出來了。不過,倘若真是那東西,恐怕現有的符咒不太好用--要是宵練劍在就好了。”

    管一恒眉毛一揚:”究竟是什麼?”居然連符咒都不好用?

    ”很可能,是岱委。”

    ”岱委?”管一恒脫口而出,”玉之精,岱委?”

    葉關辰已經把身上的符咒都摸了出來,飛快地翻了翻:”不錯。玉之精名岱委,形如美女,凡有美玉處,便有可能形成此物。我也只是在古書中看過,從來沒有親眼見到。如果真是玉之精華,自然就不是活物了。”

    管一恒回憶著學過的知識:”的確,《地鏡圖》中說,二月山中草木發光下垂之地有玉,玉之精如美女,名岱委。不過,卻沒有說過岱委能夠點石成玉。”

    ”的確沒有說過。但是,你讀過《述異記》吧,裏頭有銀井的故事,說桂陽郡本有銀井,後村人見三白衣皓發老叟離開,銀井便不再生銀。這白衣老叟也屬銀之精,既然銀精離開便不再生銀,那麼反過來說,銀精定居何處,何處便能生銀了。”

    管一恒眼睛一亮:”所以玉之精應該也能如此?不過,要是這麼說,董涵--”

    葉關辰點了點頭:”所以五色玉石公司所謂的發現礦脈,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天然形成的礦脈。”

    ”難道全是岱委所為?”管一恒驚訝地說,”但既然岱委能形成玉石礦脈,為什麼不索性造一個大的,怎麼四條礦脈都是開採一年左右就絕產?這樣豈不是很麻煩,還從新疆遷移到雲南來?”

    ”從新疆遷移到雲南來……”葉關辰忽然想起,”你記得朱天師說他們是什麼時候把公司遷過來的嗎?是說三年前?”

    ”對。”管一恒肯定地說,”朱文是這麼說的。”其實兩人記憶力都很好,葉關辰這麼一問也不過是想再肯定一下罷了。

    ”三年--”葉關辰剛想說話,礦場已經近在眼前,”這件事先等一下,找到東方瑜再說不遲。”

    礦坑底部仍舊是深深的積水,但騰蛇只在上頭盤旋了兩圈,將近兩米深的積水就化為雲霧,環繞騰蛇周身,被帶飛了起來,露出了坑底的石頭。

    ”果然有玉!”管一恒第一個下到坑底,立刻就發現了蹊蹺之處。

    坑底的石頭是白色與淺褐色,緊靠底部生有一圈十幾釐米寬的青苔,石頭也被漬成了暗綠色,顯示出那一圈才是原本應有的積水。而現在,就在底部附近,白褐色的坑壁上出現了一個碧綠色不太規則的圓形,直徑一米五左右。

    ”這是--”葉關辰震驚地伸手觸摸了一下那一片綠色,”是翡翠?不,不太像……”

    ”應該是玉佛頭的材質。”管一恒緩緩地說,”這塊玉石,全都是與玉佛頭相同的材質,或者至少是很相似。我對玉石的瞭解當然比不上朱岩,但把已經看過的玉石擺在眼前做個比較,我還勉強能做得到。”

    沒錯,呈現在坑壁上的綠色圓形,就是一塊巨大的玉石,在陽光照耀之下顯得碧綠澄澈,竟是一塊質地顏色都極好的玉石。這塊巨大的玉石嵌入坑壁,不知往裏延伸了多遠。如果被經營玉石的人發現,只怕會驚喜得馬上得腦溢血。

    ”東方會在這裏面?他是被這些玉石困住了?”管一恒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他是發現了什麼?快把土螻叫出來,把這些玉石鑿開。”

    葉關辰一按燭龍鱗,土螻裹著一團黑氣冒了出來,他隨手摸出一張符,啪地在土螻頭頂一按,土螻便化作了符紙上一個羊一般的圖形。葉關辰將符紙遞給管一恒:”你來控制土螻,我要準備點東西。”

    ”我來?”管一恒倒愣了一下。

    ”對啊。”葉關辰已經摸出了一卷紅線,”你來控制土螻,這對理解符咒也有好處。岱委既然不是活物,我們手頭的符咒就都不太合用,之前用來捕捉檮杌的符網也不能用,我得重編一條出來。”

    管一恒自收伏馬銜到現在,多少也掌握了一點控制妖獸的方法,只是沒有仔細研究。在別墅時葉關辰倒是教了他一些,卻又沒有實踐過,現在拿著這張符咒,一時有幾分手忙腳亂起來。好在現在控制土螻是要鑿碎這些玉石,即使不那麼精准也無所謂,正好練手。

    土螻的四隻角無堅不摧,偶爾撞在旁邊的石頭上便是轟一聲一個大洞,然而鑿上那塊玉石時卻只飛濺出一塊塊碎石,顯然這玉石比普通石頭堅硬得多,甚至比一般稱為”硬玉”的翡翠更硬一些。

    葉關辰在旁邊,十指翻飛地將一卷紅線搓成紅繩,一邊還時不時提點管一恒幾句。土螻像根釘子一般,漸漸鑿入這塊價值連城的玉石之中,硬生生地開出了一條能容一人彎腰通過的隧道。

    好在隧道並不很深,管一恒和葉關辰一前一後鑽進去,走了十幾米,就見前方已經不是玉石,而變回了普通的石壁。幼幼從燭龍鱗裏鑽出來,湊在石壁上嗅了嗅,沖著一個地方呦呦地叫了兩聲。

    ”就在這後面。”葉關辰拍拍石壁,裏頭果然發出空空的聲音,”輕一些,別傷到東方瑜。”

    土螻只把最長的兩隻角往石壁上一劃,碎石就嘩啦啦地落下來,露出了裏面一個狹窄的石室。石室上方有一道狹窄的裂縫,透進一道黯淡的光線,照亮了裂縫下方坐著的一個人。這人盤膝而坐,後背倚著石壁,頭垂在一邊,已經失去了知覺,正是東方瑜。

    ”東方!”管一恒一陣狂喜,猛地向前一步,就覺得撞上了什麼粘稠的東西,居然舉步維艱。而在他前頭的土螻,撞碎了石壁之後當然也就撞在這層看不見的東西上,只聽噗地一聲,空氣中有微微的紅光閃現,土螻竟然被彈飛了出去。

    ”是他設下的屏障。”葉關辰一把拉住管一恒,指了指東方瑜身前。東方瑜面前的地面上,有一圈奇異的符文,顏色深褐,竟然是用血畫出來的。

    葉關辰注目那圈符文,沉聲說:”他就是用這個擋住岱委的,不然岱委早已讓玉石生滿了這個石室。”到時候東方瑜就會被封在玉石裏頭,好像被封在琥珀裏的小蟲子一樣。

    他一邊說,一邊也咬破手指,在空氣中畫起來。隨著他的劃動,空氣裏漸漸浮現出一堵半透明的”牆壁”,裏頭鑲嵌著深紅色的紋路,跟東方瑜用血畫出的符文一模一樣。

    ”破!”葉關辰在這”牆壁”上畫完另一組符紋,隨手招過土螻往上一撞,”牆壁”應聲而散。

    管一恒在旁邊看著,發現葉關辰畫的符紋很像是東方瑜那組符文的反向描畫。雖然說還需要借助土螻的外力,但這短短時間之內不過是看了看東方瑜的符紋,就能反向破解,實在是常人所不及。

    他驀然想到葉關辰曾經說過的話--難怪他有如此的自信,果然在符咒上有獨特的造詣。不過,既然是這樣,為什麼在破解封印睚眥的靈牌時會出錯,將睚眥放了出來呢?

    不過這念頭也只是在腦海中一閃,”牆壁”已經被打破,管一恒一步就跨進去,直奔東方瑜:”東方!”

    東方瑜臉色如土,臉頰凹陷,嘴唇乾裂,凝固著血塊,管一恒才碰到他的肩膀,他就順著石壁倒了下去。

    ”先喂他喝點。”葉關辰掏出橙汁遞過去,拉起東方瑜的手腕,細細給他把脈,”還好,這是因為幾天沒有進食飲水,又失血,身體太過虛弱,不過還沒有生命危險。”

    管一恒放平東方瑜的頭,小心地往他嘴裏灌了幾口橙汁,眼看他嘴唇終於動了動,將橙汁咽了下去,不由松了口氣:”沒有生命危險就好。”

    葉關辰從地上撿起幾粒果核:”被困的時候他身上還帶了個木瓜,謝天謝地。”

    瑞麗一帶隨處可見賣芒果、木瓜、甘蔗一類水果的小攤,都切成小塊,用竹簽串起來或者用保鮮膜裹好,方便立即食用。東方瑜顯然是來礦場之前順便在路邊買了一塊木瓜帶在身上,被困在石室裏的時候,他就靠這塊木瓜熬到了現在。否則在失血之後又有五六天沒有滴水入口,他恐怕早就不行了。

    ”嗯--”東方瑜發出一聲低微的□□,頭動了一動,嘴唇下意識地咂了咂,似乎是嘗出了嘴裏橙汁的味道。

    ”東方,東方!”管一恒連忙把他的頭再抬高一點,又灌了兩口橙汁進去。這次東方瑜自己開始大口吞咽,喝了半瓶橙汁,他終於睜開了眼睛。

    ”東方?”管一恒驚喜地低下頭去,”是我,你能認得出來嗎?”

    石室裏只有通道口透進的光線,東方瑜虛弱地看了一會兒,臉上露出一點笑容:”一恒,你,終於來了……”

    ”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管一恒連忙把餅乾掏出來,”你能吃點東西嗎?”

    東方瑜急迫地抬起手想去抓餅乾,然而手抬到一半,他又改了方向,指指自己身後:”先,先打開,裏面有,一具屍體。”

    ”屍體?”管一恒疑惑地抬頭,晃了晃符紙,土螻再次飛了出來。

    ”這是什麼?”因為光線黯淡,東方瑜到現在才發現旁邊還有個人,”這不是葉--一恒,你,你這是,養妖?”

    葉關辰平靜地從管一恒手裏接過符紙:”我來吧。”隨即控制著土螻往石壁上輕輕一劃,用四角劃出一個圓圈。在他手裏,土螻的動作更加精確,既沒有碎石飛濺,也沒有泥沙簌落,一塊圓形石板乾淨俐落地斜倒了下來,露出後面綠色的玉石,玉石裏面,隱約可見一具乾癟的屍體。

    ”東方,你就是發現了這個?”管一恒摸出一張明光符,晃亮了湊到玉石前面。不管玉石如何澄澈無雜質,總不可能像玻璃一樣透明,所以即使有光照,也只能看見一個大概模樣。然而這已經夠了,裏面那具屍體乾癟的模樣,跟當初的周建國一模一樣!

    東方瑜盯著葉關辰看了幾秒鐘,虛弱地回答:”我在礦坑底部發現有燒過符紙的痕跡,結果挖出了這條通道,在裏面發現了這具屍體。本來我要把他挖出來帶回去,誰知道--”

    他說到這裏,忽然停下了。管一恒瞳孔微微一縮,正要回身,葉關辰已經握住了他的手腕,低聲說:”不要回頭。”

    管一恒覺得手裏多了一團柔軟的東西,輕輕一撚,已經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了--就是葉關辰剛才在通道外面搓好的紅繩。

    葉關辰控制著土螻,開始挖掘玉石裏的屍體,一面若無其事地問:”只有這個礦場有屍體?”

    東方瑜眯起眼睛,用眼角余光看向通道的入口處,淡淡地回答:”現在想來,在那個礦場應該也有。但那個礦坑積水比較嚴重,我當時沒有發現。這個礦坑滲水性好,積水很淺,才被我發現了痕跡。”

    ”但我們來的時候,外面的礦坑裏積水有將近兩米深。”葉關辰隨口回答。

    ”那應該是把我封在這裏之後,又把地下水引了上來淹沒了洞口。”東方瑜也平靜地回答。

    兩人一問一答,似乎都沒有注意到,通道的入口透進的光線漸漸黯淡直到消失,只剩下手電筒的亮光。已經被鑿開的通道四壁無聲無息地又長出綠色的玉石,像一張正在合攏的嘴巴一般,慢慢地閉上了嘴唇……

 第97章 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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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室裏,管一恒面對著石室後壁,雙手執著紅繩,借著身體的遮擋緩緩展開。

    手電筒的光並不明亮,照著這面石壁,就照不到其餘的地方。黑暗之中,綠色的玉石從通道口延伸進來,如果現在有人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那玉石仿佛新生的血肉一般,不易覺察地蠕動著生長。

    這綠玉先是堵住了通道,然後從東方瑜先前守住的那面石壁延伸進來,悄沒聲兒地往上蔓延到石室頂端,再像什麼粘稠的液體一樣從頂上向下流淌。

    土螻跟老鼠嗑東西似的鑿著那玉裏的屍體,玉壁越鑿越薄,裏面的屍體也越看越清楚,管一恒三人似乎都被逐漸清晰起來的人臉吸引了,聚精會神地盯著那玉壁。

    突然之間,就在阻擋在屍體臉前面的最後一塊玉石被鑿下來的時候,葉關辰猛地把手一翻,手電筒的光柱翻向上方,照亮了頭頂的石壁。

    那裏已經變成了綠色,事實上,整個石室幾乎就變成了一個玉質的空心球,他們三人就好像關在魚缸裏的魚,除了石室角上那道裂縫,幾乎再也沒有縫隙可逃。

    從這綠色的玉層之中,已經浮出一個人形。這人形生著一張美麗的臉,修長的頸項,勻稱的雙肩,圓潤的雙臂,豐胸,細腰,如果不是整體都呈現著跟玉層一樣的綠色,簡直就算得上是個絕代佳人。

    這個上半身都從玉石層裏探出來的美人,在手電筒光柱的照射下冒著幽幽的綠光,兩條藕一般的手臂已經探到了管一恒的脖子旁邊,顯然是打算勒住了脖子把人提上去。

    光柱猛然打在臉上,美人的眼睛反射著無機質的微光,居然像個活人一樣眨了眨眼睛,嗖地就向玉石層裏縮進去。不過管一恒比它的動作更快,手裏的紅繩瞬間就在那兩條手臂上繞了一圈,緊緊勒住。

    美人張開的手掌像融化的黃油一樣軟化下來,十根纖長的手指融化成一團,變成了一根圓溜溜的玉石柱子。然而這根紅繩卻隨著它的軟化而收緊,硬是勒進了玉石柱子裏,並沒有滑脫。

    玉石美人迅速往玉層裏縮,腰、胸、肩、頸,短短幾秒鐘就消失在了玉層之中;最後,頭和手臂也縮了進去。葉關辰扔出一張明光符,強光照射之下,玉壁顯得更加澄澈,依稀能看見一個人形正在玉石之中向後移動,然而已經變成兩根柱子的手臂,仍舊被紅繩束在一起。

    紅繩的一部分已經被拉進了玉石裏,管一恒被拉得雙腳懸空,向上升去。岱委遠離石室的速度不慢,他的一隻手已經被拉進了玉石層裏,好像伸進水裏似的,沒有遇到絲毫阻力。

    葉關辰撲上去想拉住管一恒,管一恒卻在半空中身子一長,雙腳鉤住了剛才土螻開鑿屍體時挖出來的那個洞,吐氣開聲,狠狠往下一拽。

    他用的這根紅繩看起來很細,又是葉關辰匆忙之中搓出來的,只有普通棉繩粗細,應該很容易崩斷才是。可偏偏這根繩子居然牢固無比,管一恒這狠狠一扯,繞在自己手上的一段已經深深勒進了皮肉裏,卻硬是把自己的手從玉石裏拔了出來。就連正向上移動的岱委也被他扯出了半個身子。

    管一恒反應極快,一腳在洞壁上一蹬,左臂箍住岱委的頭,右手就把多餘出來的一段紅繩繞到了岱委脖子上。

    岱委發出一聲仿佛石塊摩擦的聲音,張開嘴扭頭就往管一恒胳膊上咬。光照之下,那兩片原本輪廓美麗如花瓣一般的嘴唇一張,居然一直咧到了耳根,露出來的牙齒像石頭的茬口一樣尖銳。

    葉關辰手指一動,土螻猛衝上去,撞在岱委的臉上。玉雕美人般的半邊臉當即被撞出了一個凹洞,上好的玉石碎片飛濺,岱委的頭也被撞歪,管一恒趁機將紅繩連繞兩圈,縱身往下一跳,借著身體的重量狠狠一墜,將岱委硬生生地從玉石層裏扯了出來。

    岱委的身體完全脫出玉層,看起來就如一個赤-裸的美女,身材凸凹有致,如果不是遍體綠色,的確很能引人遐思。可惜石室裏三個男人都沒有這等旖旎心思,岱委才被拽出來,管一恒就飛撲上去,將岱委猛地一掀,面朝下按在了地上。

    岱委雖然被按住,腦袋卻詭異地轉了三百六十度,絲毫沒有阻礙地張口再咬。不過這次不等它張嘴,葉關辰已經搶過來,把一團紅線塞進了它嘴裏。管一恒配合默契地將紅繩再在岱委嘴上一繞,用力勒緊,岱委頓時好像戴上了籠頭的狗,幹叫喚咬不到人了。

    ”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東方瑜之前被困的時候,只看見了綠色的玉石層,岱委卻是被他的符文”牆壁”逼在了外面,並沒能窺其全貌。

    ”玉之精,岱委。”葉關辰簡單地回答。

    ”居然是這玩藝兒……”東方瑜看著岱委像離水的魚一樣打挺,忍不住皺眉,”現在怎麼辦?”

    葉關辰低頭看著這東西,沉默片刻,微微一笑:”當然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管一恒收緊紅繩,岱委被勒得亂撲棱,身體不甘願地縮小,最後凝成一尊拳頭大小的玉石人像,在光照下澄明透澈,仿佛一塊玻璃種的極品翡翠。管一恒隨手把紅繩打了個死結,這才敢放手,齜牙咧嘴地站起來:”這東西夠硬的。”

    葉關辰卷起他的褲腿看了看,只見露出來的半截小腿上一塊塊青紫,全是被岱委在掙扎中磕碰出來的。別看這東西能如人一般活動就覺得是柔軟的,其實全身都比石頭還要堅硬,管一恒等於是把自己往石頭上撞,不磕一身青紫才怪。

    ”等回去買藥油給你揉一揉。”葉關辰心疼地輕輕按了按他小腿迎面骨上一塊最大的磕傷,幸好還沒有破皮滲血。

    管一恒自己倒不是很在意,磕傷當時疼,過後就好得多,他稍微活動了一下就覺得沒大礙了,轉頭去看從石壁裏鑿出來的那具乾屍:”怎麼覺得有點眼熟……”

 

    葉關辰放下他的褲腿,站起身來:”是秦宇。”

    ”秦宇?”管一恒連忙用手電筒照著又仔細看了看。屍體的面部皮膚乾癟下陷,要仔細端詳才能看出一點相似之處來,”是東方瑛要找的那個人?”

    ”沒錯。”葉關辰淡淡地說,”顱骨形狀符合,就是他。五色玉石公司所謂找到的礦脈,應該都是岱委食人之後生長出來的。三年前他們離開新疆轉戰雲南,大概就是因為在新疆殺人時引起了關注,所以才離開。至於秦宇--一個在新疆失蹤的遊客,恐怕也很少有人會想到他居然被帶到了雲南,做了第三條礦脈的祭品。難怪五色公司找到的每條礦脈產量都差不多,想來岱委吃掉一個人的產量,大概就是這麼多了。”

    他看了一眼東方瑜,沒有再說什麼。但東方瑜已經非常明白,如果他死在這裏,五色玉石公司大概過不多久就會宣佈在這個礦坑裏又發現了新礦脈了。

    ”所以董涵殺東方瑛並不是隨便找了個目標,而是怕她繼續查秦宇的事!”管一恒一拳捶在石壁上,”他已經殺了多少人了!”

    ”十二妹?”剛才鬥岱委時強撐的那股勁已經過去,東方瑜躺在地上幾乎動彈不得,但聽見東方瑛被殺,還是驚訝地張口問。

    管一恒替他撕開餅乾包裝,遞到嘴邊,簡單地把東方瑛之死說了一遍:”……董涵這個圈套倒真是一石二鳥,現在東方瑛死了,費准恨不得把我們扒了皮,估計琳琳現在也尷尬了。”

    東方瑜吃了幾片餅乾,稍微恢復了一點,沉吟著說:”可是十二妹的傷口--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傷的?岱委完全不是這樣。”岱委是吸食血肉,周建國秦宇等人的乾屍就是鐵證。

    葉關辰正指揮著土螻再次鑿開通道,聞言淡淡地說:”能造成那種傷痕的不是獸爪就是鳥爪,模仿起來並不難。”他沒說出口的一句話是,也沒有幾個人真正看過睚眥造成的傷口,畢竟當年管松出事的時候,這些人都不曾親睹。不過這話說出來難免又勾起兩人之間的仇怨,自然以不提為宜。

    ”獸爪?鳥爪?”東方瑜還有些迷惑。

    管一恒已經明白了:”三足烏!這麼說,三足烏就在董涵手裏!”

    ”是極有可能。”葉關辰糾正他,”沒有親眼見到之間,還不能下結論。不過,八-九不離十了。”

    ”三足烏又是怎麼回事?”東方瑜餅乾放在嘴邊都忘記了吃,”你們這是--”好像發生了很多事一樣。

    管一恒於是又給他大體講了講發現藏鼎之處的事。這次東方瑜真是驚訝萬分了:”原來,原來都是真的……”他心情複雜地看向葉關辰,原來一直以來這個養妖族人的猜測都是真的,他收集妖獸竟然真的不是為了害人或利己,而是為了重新修補禹鼎,將三足烏永久封印!

    所以他一直以來都並沒有害過人,甚至連十幾年前在管家偷走睚眥,似乎也是情有可原了。那麼,他和管一恒之間的仇恨,似乎也就不是那麼牢不可破了,難怪剛才看他們兩個的舉動,就是格外親近的模樣。

    東方瑜心裏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目光在葉關辰和管一恒之間轉來轉去,想說話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半天才問:”那現在怎麼辦?”

    石室裏光線昏暗,管一恒並沒有發現他的注視,看著他吃了半包餅乾,說話的聲音也不再那麼一絲兩氣,便起身走過去接替葉關辰操縱土螻,隨口回答:”當然是回去!現在你沒事,咱們當然是回去揭穿董涵了。”

    ”是要揭穿董涵,可不能就這樣回去。”葉關辰倚著石壁站著,淡淡地說,”雖然捉到了岱委,但誰能證明岱委是由董涵指揮的呢?畢竟東方天師被困在這裏的時候,從頭到尾也沒有見過董涵。”

    東方瑜苦笑了一下:”即使見過,也是口說無憑。董涵身後還有周峻,單憑我說話是不行的。”

    ”對……”管一恒皺起眉頭,”要揭穿董涵,就要一舉成功,否則被他狡辯一番,以後再想抓住他的狐狸尾巴就更難了。”

    葉關辰微微一笑:”所以我才說,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們想找東方天師,董涵卻是最希望我們找不到人,如果他知道東方天師還活著,會怎麼樣呢?”

    管一恒猜得沒錯,現在東方琳的情況確實是十分尷尬。一群來尋找東方瑜的天師都齊聚瑞麗。東方瑜失蹤已經有七天,到了這時候,如果他的確是被困在什麼地方,那麼生還希望已經非常渺茫了。而偏偏這個時候,東方瑛又慘死,局面簡直是一團亂。張七只得把眾人召集起來,先討論一下這件事。

    費准就坐在東方琳對面。如果不是董涵醒了過來攔住他,他現在大概已經瘋狂地沖出去尋找管一恒和葉關辰了。現在他正瞪著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東方琳。

    ”……當時我聽見一點動靜,才睜開眼睛就看見一道五彩流光,之後就人事不省了。直到七先生把我叫醒,我才知道發生了那麼多事……”董涵做完陳述,對東方八叔示意了一下,就坐下了。

    東方八叔的話很簡單:”我也是看見一道五彩光之後昏睡過去的,那時候應該是十一點左右。我記得窗戶是打開的,但遮著窗簾,可是我並沒聽到窗簾被掀動的聲音。”

 

    ”所以說你覺得那道彩光不是從窗外飛進來的?”張七沉吟地問。

    費准呼地站了起來:”那你的意思是說這彩光是屋子裏的人放出來的,跟管一恒和那個養妖族無關了?阿瑛好歹也姓東方,你們也太不拿她當人看了吧!她一條命都沒了,就為了幫你們找東方瑜!現在她被人害了,你們是打算顛倒黑白,還是根本就沒把她放在心上,根本不想替她報仇!”

    他連禮貌都不管了,手幾乎要點到東方八叔臉上去。董涵連忙起身攔著他:”小費,小費你冷靜點,我想東方天師不是這個意思。再說,還有七先生在呢。”

    東方琳嘴唇顫抖,眼睛也瞪圓了,正想要站起來反駁,東方八叔卻一手壓住了她,冷靜地說:”既然七先生問我,我就該把當時聽到看到的事都說出來,至於究竟這代表了什麼,自然有七先生判斷。你剛才也說了,東方瑛是東方家的子弟,如果是要說嫡支旁支的事,我覺得就不用拿來在這裏討論了吧。”

    張七皺著眉頭看了看費准,抬手壓了壓:”小費,先坐下。我已經向協會通報,發了通緝令,如果他們真是兇手,肯定是逃不過的。”

    費准兩眼赤紅地坐下了,董涵正要跟著坐下,手機忽然在口袋裏震動起來,他向張七歉意地做了個手勢,退出了房間。

    ”什麼事……誰,誰找到了?”

    ”顧問,好像就是你們要找的那個人,姓東方的。”電話裏的人興奮地說,”剛才第二醫院那邊來了個電話,說弄島鎮醫院轉來一個病人,身份證上寫的名字就是東方瑜。”

    董涵的手微微一顫,沉聲問:”你確定?那病人現在什麼樣?”

    ”醫院說這個病人脫水,營養不良,正在昏迷。據說這人是昏倒在路上,被看見的人送到弄島鎮醫院的。但是那邊醫院治療條件不行,所以才把人又轉到這邊醫院來。”

    ”他現在還昏迷?”董涵聲音微微提高,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壓低了聲音,”那他能醒過來嗎?”

    ”醫院說雖然營養不良很嚴重,還有失血,但是沒有生命危險,應該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上午就能醒吧。”

    董涵的手指不自覺地握緊了手機:”是嗎?那太好了。他在哪個病房?”

    聽完了對面的回答,他敷衍地說了兩句就掛斷了,緊緊地握起手指,在走廊裏踱了兩步,然後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轉身回了房間,含著笑容又坐下了。

    他進去之後,東方八叔的手機也收到一條短信,他低頭看了一眼,臉色立刻變了,但隨即控制住自己,把手機塞回口袋,依然坐著沒動。

    其實這討論會也討論不出什麼來。人人都聽得出來,東方八叔的說法還是有意為管一恒開脫,但東方瑛屍體上的傷口卻是無可辯駁的鐵證,不管他說什麼,都洗脫不了葉關辰的嫌疑。所以最後的結果也就是確定了對管一恒和葉關辰發通緝令,先把人抓到再說。至於東方瑜,雖然仍舊要找,但說實在的,找了這麼多天都毫無蹤跡,大家心裏對於東方瑜是否還活著,已經不抱太大希望了。

    討論結束,眾人紛紛起身離開,東方八叔看著董涵摟著費准的肩膀一邊安慰一邊走出去,這才起身攔住了張七:”七先生,有件事,我想跟您說一下。”

 第98章 揭穿

    瑞麗第二醫院醫療條件不錯,但規模並不大,病房樓不過是一座二層的小樓,晚上把大門一鎖,保安也只在院子裏巡視一下,一切都很安靜。( 小說閱讀最佳體驗盡在【】)

    今天晚上的月亮只是一彎月牙,還時不時被飄來的雲彩遮住,於是院子裏便一陣微亮,一陣又漆黑。

    兩個保安聊著天從院子裏走過,在他們背後,一個人影從樹蔭裏閃出來,借著黑暗潛行到了小樓下面,爬上一樓的窗臺。

    第二醫院的病房較為寬敞,層高有四米左右,即使站在一樓的窗臺上,也夠不到二樓的窗臺。人影手縮在袖子裏似乎動了動,一條赤紅色的蛇形物從他袖口裏溜出來,貼在牆壁上,成了一個踏腳處。人影就踩著這個蛇形物,略有些吃力地翻上了二樓窗臺。

    因為瑞麗天氣溫暖,病房的窗戶並沒有關,人影輕手輕腳地蹲在窗臺上,向房間裏仔細看了一會兒,才悄悄翻了進去。

    病房裏總共兩個人。一個年輕的小護士坐在一邊的椅子上,歪著頭打瞌睡;病床上則有個人靜靜躺著,手臂打著點滴,一堆測血壓心跳的儀器在床頭櫃上不時發出滴滴嘟嘟的響聲,越發顯得房間裏十分安靜。

    走廊上的燈光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照進來,雖然不太清楚,卻也能看清人的輪廓。人影先確認了椅子上坐著的確實是個年輕小護士,而病房裏也沒有第三個人,這才慢慢向病床邊走去。

    病床上的人瘦得皮包骨頭,但借著微弱的光線仍舊能辨認出來,確實是東方瑜。人影低頭看了片刻,緩緩抬起手掌,掌心裏紅光微微一閃,一隻鳥爪猛然伸出來,抓向東方瑜的胸口。

    鳥爪已將觸到東方瑜胸前,床上的東方瑜突然睜開了眼睛,噗地從嘴裏吐出一枚貝殼來。

    這枚貝殼看起來小巧玲瓏,跟沿海城市那種十塊錢買三個的所謂特產貝殼沒什麼兩樣,然而才被東方瑜吐出來,就紫光一閃,無端噴出一條水流,沖向那鳥爪。與此同時,病房門被人一腳踢開,一張明光符扔進來,將整個病房照得如同白晝,也照亮了那個悄悄潛進來的人影。

    水流與鳥爪相觸,只聽嗤地一聲,鳥爪上突然燃起一層紅色火焰,將水流蒸發成一片白氣。鳥爪去勢未盡,只頓了一頓,又繼續向東方瑜抓去。

    不過這一抓終究沒有抓得下去,因為門被踢開的時候,一條鞭子也如靈蛇般捲進來,啪地一聲抽在鳥爪上。皮鞭上頓時焦黑了一塊,但鳥爪也被抽得縮了回去。張七第一個從門外進來,目光冰冷:”董理事,你這是想幹什麼?”

    對東方瑜下手的人穿一身黑色武服,在明光符的光亮照耀之下無可遁形,被人看得清清楚楚--正是董涵。

    東方瑜從床上撐起身體,抖了抖蓋在身上的棉被,削瘦的臉上浮起一個譏諷的笑:”董理事在礦場沒能把我活活餓死渴死,現在親自來下手了?”那棉被已經被鳥爪抓開四條長長的口子,裏頭薄薄的棉絮都露了出來。

    董涵二話不說,目光一掃從門口沖進來的幾個天師,把手一揚,一道五彩流光從他袖子裏沖出來,他本人則轉頭就往窗口退。

    五彩流光一出現,連張七都覺得腦袋轟地一聲,眼前景物扭曲混亂。好在他有所準備,身上已經攜帶了朱文畫的清心符,因此只是短暫地神智昏亂了幾秒鐘就清醒了過來,一鞭子沖著這道五彩流光抽過去。

    他這條鞭子可不是什麼牛皮馬皮編制的,而是用的犼皮。

    犼是一種看起來像兔子似的異獸,兩耳尖長,身長不過尺許,卻是獅虎皆畏。在《偃曝餘談》上甚至記載說犼能搏龍,勝利之後就以龍為食,可見神異。

    這條犼皮做的鞭子,長足有八尺,顏色墨黑烏亮,由六根細皮條編制而成。看著不起眼,可是之前抽在騰蛇身上,都能將那堅硬的鱗甲抽得爆裂開來,可見不是凡物。

    五色流光速度飛快,張七這一鞭子下去只掃到了一點尾巴。不過這已經夠了,只聽啪地一聲輕響,流光被打得飛了出去,撞在牆上又彈落地面。這時候才能看清楚,這東西其實是條尺把長的蛇形物,身上有五色鱗甲,微微發光,難怪飛起來仿佛一道五彩流光。只是這東西沒有尾巴,反而是兩端各長了一顆頭,看上去仿佛還生成人臉的模樣,十分詭異。

    ”方皇!”張七脫口而出,眉毛陡然豎了起來。如果說剛才董涵手中突然出現一隻鳥爪,還說明不了什麼問題,那麼現在方皇全須全尾地出現,就足以證明了董涵的身份--他,用的也是養妖之法!

    不過這裏耽擱了幾秒鐘,董涵已經從窗戶上翻了下去,方皇唧唧叫了兩聲,正要飛起來追出去,呼地一聲一條火蛟已經沖過去按住了它,嘴邊一個火球要吐未吐,嚇得方皇不敢亂動了。

    ”小費--”張七話音沒落,費准已經從他身邊沖過去,跟著從窗戶跳出去了。

    董涵發力狂奔,沖向醫院後門小巷裏停著的車,一邊跑,他還一邊警惕地注意著四周。

    剛才他蹲在病房窗臺上觀察的時候,其實已經潛心感覺了一下屋內是否有布下符陣法器的動靜,直到確定並沒有,這才進入病房。事實上,他的感覺也並沒有錯,坐在屋裏的那個小護士是個真的護士,而躺在床上的東方瑜,手裏沒有任何能抵擋攻擊的符咒,身周也沒有布下防護符陣。正因如此,他才覺得東方瑜確實在昏睡,敢於放心大膽地下了殺手。

    萬沒想到,東方瑜居然是在嘴裏含了一顆貝殼,而且貝殼裏養了一隻妖獸。

    董涵簡直有十成十的把握,那貝殼和妖獸絕對是葉關辰給東方瑜的!能掩蓋住妖獸的妖力波動,又不會封印妖獸的行動,除了同為養妖一族的葉關辰,別人沒這麼好的手法。所以也就是在那一瞬間,董涵就知道自己上當了。他用東方瑛給管一恒和葉關辰下了個周密的圈套,現在人家也同樣回敬了他一次。

    雖然一時還想不出來,葉關辰和管一恒究竟是怎麼找到東方瑜的,但已經確定管葉二人跟東方瑜有聯繫,董涵自然知道,這兩人肯定就在附近。

    果然,才出醫院後門不遠,董涵就看見一個人站在自己的車旁邊,正是管一恒。

    腳步一頓,董涵一轉頭,就看見葉關辰從另一邊踱出來,兩人成犄角之勢,把他夾在了中間。

    索性站住腳,董涵微微一笑:”兩位,又見面了。”

    ”董涵!”後面傳來費准一聲大吼,他第一個從醫院裏追了出來,倒提著蛟骨劍,一步步地向董涵走過來,”是你殺了阿瑛?”

    費准聲音嘶啞,帶著點顫抖。事實擺在眼前,有東方瑜身上那條棉被被撕破的痕跡為證,東方瑛的死已經在睚眥之外有了另一個答案。

    可是他又實在並不願意相信。畢竟董涵對他一直不錯,給他煉製了蛟骨劍,帶著他出任務,指點他的道術。費准是費家旁支,父母早亡,跟著天賦平平的叔叔過日子,家境說個窘迫並不為過。即便他在天師一道上展現出了些天賦,家族的資源也沒有向他傾斜多少。

    相比之下,董涵對他可算亦師亦父,真要計較起來,甚至比他那個沒有多少記憶的父親還要親近一些。在費准心裏,董涵對他既照顧,又有煉器的本事,還頗為熱心天師協會的事情,如果說他心裏有個父親的形象,那麼多半也就是董涵這樣差不多了。

    正因如此,費准一直牢牢地跟著董涵。並不像費家有些眼紅的人說的酸話那般,就只是看中了董涵煉器的本事,更多的倒是將他立為了自己的榜樣。所以董涵說的話,他言聽計從深信不疑,董涵做的事,他豁出自己也要支持。

    然而,到了今天,他心裏眼裏一直以來的偶像,已經碎裂崩塌了。這麼多年他除了董涵之外,就只愛一個東方瑛。他覺得他和東方瑛同病相憐,又是志趣相投,已經打定了主意等自己成了正式天師,最好能在協會裏得到一個職位,就向東方瑛求婚。

    結果,他這頭才跟東方瑛說了自己的想法,得到東方瑛一個溫柔中帶著害羞的微笑,一同憧憬了一下未來的生活,譬如在什麼地方租間房子,怎麼攢夠了首付之後就貸款買一處小的房產,夠兩個人住就行……幾分鐘後,東方瑛就死在了他的面前,甚至在他去抱她的時候,她的身體還是柔軟溫暖的。

    現在,殺害東方瑛的兇手就站在他面前,卻是他一直視為師甚至視為父的人。他覺得自己的聲音都不是從嗓子裏發出來的,是從心窩裏一絲絲扯出來的血肉:”是你嗎?你為什麼,為什麼要殺阿瑛?”

    ”因為東方瑛在查找秦宇的下落,而秦宇正是他帶到雲南來的,並且已經祭了玉石礦。”葉關辰無聲地歎了口氣,回答費准。

    張七等人這時候也追了上來,東方八叔冷冷地說:”董涵,你是束手就擒呢,還是讓大家動手?”

    董涵這時候才轉過身去,他並不看費准,卻對張七笑了笑:”七先生,你們都出來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張七微微一怔,葉關辰卻突然變了臉色:”東方瑜!”

    董涵哈哈大笑,突然把手一張,掌心裏一面小鏡子滴溜溜一轉,一道紅光向著費准射了過去。費准下意識地橫起蛟骨劍一擋,只聽哢嚓一聲,蛟骨劍應聲斷為兩截,從醫院裏頓時發出一聲高亢的嘯叫之聲。

    ”他要操縱火蛟!”葉關辰大喊,手指一動,土螻已經向董涵沖了過去。

    董涵突然咬破舌尖,對著手裏的火齊鏡噴了一口,只聽轟地一聲,一團火焰騰空而起,嚇得土螻沖到半途又繞個圈退了回來。

    那火焰向兩邊一張,探出兩扇翅膀,騰空而起。董涵一伸手,不知他手上戴了什麼東西,居然伸進火焰裏,似乎抓住了什麼,也跟著離地飛起。另一隻手向著醫院的方向一指,又一聲嘯叫,病房樓二樓視窗突然躥出火苗,整個小樓霎時就烈焰騰騰,要化為火海。

    董涵一動,張七就一鞭子抽了過來,但他的犼皮鞭接觸到那團火焰,居然嗤地一聲被燒斷了一截。那火焰看起來像只鳥,只比普通烏鴉略大一些,但帶著董涵這麼個大活人,居然絲毫不費力氣,沖天而起,迅速向著遠處飛去。

    費准大吼一聲,使盡渾身力氣把半截蛟骨劍向董涵擲了過去。只是無論他如何催動,蛟骨劍都再也不會冒出火焰,雖然劃過費准腰間,但只是劃出一道傷口,簡直就像一把普通的菜刀,可能還沒菜刀鋒利。

    ”董涵!”費准撕心裂肺地吼了一聲,恨不得自己也能長出翅膀追上去。董涵人在半空,不知做了個什麼動作,那火焰鳥一轉頭,一個火球砰地擊路邊一座小樓,頓時又是黑煙滾滾。

    這下也沒有人顧得上去追董涵了。張七大喊:”快打119!”東方八叔已經轉頭就往醫院裏跑去。為了不引起董涵警惕,今天來醫院的天師並不多,現在救火都要來不及,哪里還能騰得出人手去抓董涵?

    醫院裏已經亂了套,火警鈴聲到處都在響,病人和醫生的叫喊聲求救聲此起彼伏。火蛟像瘋了一般,從這個窗戶躥出來,又從那個窗戶躥進去,帶著渾身的火焰四處點火。方皇跟著它,引發了更大的混亂。

    而被火球擊中的那座小樓,情況比醫院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幸而火球打中的是頂樓,雖然被擊中的那戶人家轟一聲就成了火海,但其餘的住戶卻還有路可逃,亂紛紛都在往樓下跑。

    葉關辰目光一冷,咬破右手食指,按上了左腕的燭龍鱗。頓時金光一閃,直躥天空,一條巨大的魚形異獸在夜空中展開身體,仰頭噴出一口氣,幾秒鐘後,天空毫無預兆地落下了黃豆大小的雨點。

    蚩吻舒展身體,擺了擺尾巴,一股風便沖著醫院小樓吹過去,卷著急雨從窗戶裏撲了進去。葉關辰一面指揮蚩吻,一面沖管一恒喊了一聲:”馬銜!”

    管一恒在他出聲之前就已經拔腿往醫院跑去了。小樓裏黑煙滾滾,他用外套捂著口鼻沖進東方瑜的病房,只見馬銜在東方瑜身周盤旋,病房裏到處都是它噴出的水,倒是半點火也燒不起來了。

    ”你在這裏別動,我去滅火。”管一恒從東方瑜手裏拿過貝殼,匆匆交待了一句,就沖出了病房。

    走廊裏煙霧騰騰,已經目不能視物,倒正好方便了管一恒。不必怕被普通人看見什麼,他一拍貝殼,馬銜便伸出頭來,像個高壓水龍一般,沖著走廊吐出了一股水柱。

    之前在礦場操縱土螻鑿石時,管一恒還沒有這麼清楚地感覺到靈力的流失,現在指揮的是體積大了許多的馬銜,感覺就完全不同了。而蚩吻的體積又是馬銜的數倍之大,可想而知現在葉關辰有多費力,他得儘快捉到火蛟,才能去幫葉關辰。

    走廊裏咳嗽聲叫喊聲亂成一片,管一恒看見一抹五色流光在煙霧裏一閃,知道是方皇肆虐,只是無暇分心去捉。

    住院的病人多數行動不便,有些半夜還要輸液,更甚者還有如東方瑜這般掛著無數儀器的。這會兒要往外跑,丁鈴噹啷不知帶倒了多少東西,還有從病床上摔下來摔傷了哪里,以及根本下不來只能喊救命的。

    管一恒一腳踢開一間病房的門,沖裏頭噴出一股水,將才燒起來的床單打濕,喊道:”別害怕,消防隊已經來救火了,沒事!”

    其實火蛟真正點燃的房間並不算多,大部分只是它帶著火躥進躥出,燒焦了窗簾床單,只要鎮定一點,自己也能撲滅。有一些房間甚至火蛟根本沒有經過,只是走廊上的火焰燒著了房門。然而煙霧騰騰,病人心裏自然害怕,再加上方皇到處亂竄製造混亂,把醫生護士也都弄得昏亂驚慌,才搞成眼下這個局面。

    管一恒操縱著馬銜在走廊裏不停地噴水,火勢很快就控制住了,只有煙霧一時消不去,還是妨礙視線。管一恒索性把走廊上的窗戶踹碎,讓吹進來的風形成對流,好儘快把煙霧吹散。

    他正在煙霧中向前推進,忽然一個中年男子架著個老太太踉踉蹌蹌地出現在煙霧中,正擋在他前面。

    馬銜噴出的水能媲美高壓水龍,即使減小了力量,也能把人沖個仰八叉。中年男子一隻手還撐著拐杖,老太太嚇得不輕手腳都哆嗦,倘若被馬銜噴水一沖,躺在地上簡直是一定的。

    管一恒下意識地將手一握,制止了馬銜噴水。恰在此時,旁邊一間病房的房門轟然炸飛,火蛟從裏頭沖了出來。

 第99章 醫院大戰

    管一恒猛地往前一撲,橫起手臂一揮,將那扇馬上就要砸到老太太頭上的門板打飛了出去。在這一刹那,他露在衣袖外的手臂皮膚上忽然閃爍起一片淡淡的銀光,仿佛生出一層鱗甲一般,門板被打得裂成兩半,他的手卻毫髮未損。

    火蛟咆哮著,張嘴沖管一恒噴出一條火舌,火焰未到面前,已經覺得熱氣襲人,皮膚似乎都會被烤焦。

    管一恒穩穩站著沒動。剛才揮拳硬抗門板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在長島時葉關辰徒手掙斷手銬的情景。

    葉關辰當然沒有那種臂力,他當時露在外面的皮膚泛起金光,其實是把睚眥浮在自己體表,暫時得其助力,才硬生生地掙斷了碳鋼手銬。這是對妖獸的又一種操縱方法,比直接指揮妖獸沖出去廝殺省力,但控制精度卻要求更高。

    管一恒就是在那一瞬間突然領悟到了這一點,將馬銜浮在自己手臂上,一拳把門板打成了兩半。現在,他迎著火蛟撲過來的身影,不但不退,反而迎頭一拳打了上去。他從頭到腳都包裹上了一層水膜,火蛟噴出的熱焰讓水膜不斷地蒸發,但隨即就有更多的水補充進來,始終維持著一層完整的水膜。

    這層水膜最大的問題是阻礙呼吸,不過幾十秒鐘內倒還不成問題。管一恒屏住氣,腰腿發力,一拳精准地擊中了火蛟的鼻子。

    火蛟完全沒有想到會有人頂著它噴的火焰沖過來,才一晃神,就被重重擊中。對任何獸類而言,鼻子都是個脆弱的部位,妖獸雖然兇悍,卻也擺脫不了身為獸類的限制。這一拳挨得結結實實,登時打得火蛟嗷地一聲嚎叫,倒退幾米,連噴了一半的火都吞了回去,胡亂地擺著腦袋,試圖緩解從鼻子一直擴散到脊樑上的酸痛之感。

    管一恒趁著火蛟後退的機會,撤掉水膜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在身周再裹了一層水膜,猛撲了上去。

    火蛟正在甩著腦袋,剛剛挨過那陣酸疼,就覺得背上一重,管一恒已經一躍而起,直接騎上了蛟背,兩腿緊夾蛟身,展開一條紅繩,就往火蛟脖子上勒去。

    蛇有七寸,擊之必死。蛟龍其實也有這麼個位置,雖然不像蛇那麼致命,但被人重重夾著也本能地感覺到危險。火蛟長嚎一聲,扭動脖子想轉回頭去沖騎著自己的那人噴火。但管一恒的位置極好,正在火蛟頸後略靠下一點的地方,火蛟再怎麼扭頭,也不可能直接把火噴到他身上。

    不過即使如此,已經瘋狂的火蛟周身都有一層火焰,管一恒不得不全力維持那層水膜,否則立刻就會被烤成焦炭。既要維持水膜,就不能呼吸,他現在就靠著騎上來之前深呼吸的那一口氧氣,竭盡全力夾住火蛟,把紅繩從它頜下繞了過去,狠狠一勒。

    火蛟被勒得呼吸不暢,索性落下地來,在走廊裏翻騰打滾,想要把管一恒甩下來。管一恒背上腿上頭上都被撞了幾下,憋在肺裏的那口氣漸漸消耗完畢,眼前開始因缺氧而發黑。

    然而到了此時已經騎虎難下,一旦鬆手,火蛟立刻就能噴火反擊,更不用說旁邊還有母子兩個一瘸一拐的沒逃遠。管一恒在漸漸有些昏沉的神智裏分出一縷清明,調動馬銜的銀鱗浮現在自己雙腿上,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夾,只聽喀啦一聲,火蛟翻騰的身體一下癱軟了下來。

    管一恒乘機用紅繩飛快地纏繞捆綁,最後一個結打完,火蛟周身火焰退去,縮小成了半尺長短。管一恒摸出一張符拍上去,紅光一閃,火蛟化為符紙上一個紅色的圖案,周圍的溫度一下子降了下來,管一恒這才能撤掉水膜,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火蛟被收伏,病房走廊裏的煙霧一時卻散不掉,到處仍舊是尖叫和奔跑的人,甚至能聽到有人直接從二樓的窗戶裏跳了出去。如果不是因為病房樓不高,恐怕這一下子就要摔死好幾個。

    管一恒喘著氣,還沒從地上爬起來,就被人踩了兩腳,一個大概是來陪床的大胖子呼哧帶喘地從他身邊過去,一腳就踩在他小腿上。要不是馬銜的鱗片還浮在腿上沒有消失,管一恒這條腿都要被他踩斷。

    剛才走廊裏的火苗堵住了一部分人不能出來,現在火熄了,亂跑的人反而多了起來。管一恒幾次看見方皇從煙霧裏躥過,只是在這種情況下實在難以抓住。張七等人也趕了過來,可是對著這麼多瘋跑的醫生護士病人家屬,即使天師也起不了什麼作用,反而被推得東倒西歪。張七也想出手捕捉方皇,然而四周都是人,他怕鞭子傷人,也是投鼠忌器。

    ”嗚--”一陣低沉的牛角號般的聲音忽然在一片混亂中響了起來。這聲音聽著低而啞,在一片尖叫嘶喊聲中本該被淹沒才是,但偏偏這聲音雖然不響亮,卻清晰地傳進了每個人耳朵裏,像一片溫暖的羽毛一般從心上拂過,瞬間就能撫平人心中的恐懼和慌亂,讓人不自覺地安靜下來。

    管一恒從地上扶起一個扭了腳的年輕女人,把她推到牆邊免得被人踩踏,抬頭看去,葉關辰淋得透濕,臉色蒼白地從病房樓大門走進來,嘴裏含著那枚雷獸骨哨,幾乎是使盡最後的力氣在吹。

    雷獸骨哨的響聲終於驅散了方皇帶來的混亂,醫生護士最先清醒過來,連忙去救護病人。絕大多數人都記不得剛才發生了什麼,只知道是因為起火而逃跑出來。只有少數人在方皇出現之前先看到了火蛟,現在清醒過來,不由得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怎麼回事,我好像看見一條龍,帶著火--”

    話還沒說完,忽然有人走過來在他肩膀上一拍,隨即一張黃色的紙片在眼前晃了晃:”剛才你說什麼來著?”

    ”啊?”那人愣了一下,忽然想不起自己剛才在說什麼了,”我說起火來著,好像看見了,看見什麼來著?”

    ”看見突然躥出來的火苗了吧?”來人介面,”我也看見了,真跟火龍一樣,呼一下著起來,真是嚇人。”他一邊說,一邊抬手似乎不經意地在這人眉心抹了一下。

    ”對啊對啊。”那人仿佛找到了知音,連連點頭,”就是,是不是煤氣管道爆炸了,躥出來的火太嚇人了……”

    這樣的談話在人群中有過兩三次,關於這次起火的口徑就統一為管道爆炸了,至於那躥出來的火苗有多長多嚇人,有些甚至是從病房門口躥進來,又從窗戶躥出去,也就隨便人去說了。

    管一恒顧不上管這些,搶過去先扶住葉關辰:”那邊火撲滅了?”要不然葉關辰也不能收了蚩吻過來。

    葉關辰疲倦地點點頭:”三足烏噴吐的火球格外難以澆滅,總算是好了。方皇呢?”

    ”還沒捉到。”管一恒皺眉,”煙霧到現在還沒全散,幾次看見方皇,都沒捉到。”

    ”不能讓它跑了--”葉關辰直起腰,卻覺得頭有些暈。他和管一恒半夜爬起來捉董涵不成,租車直奔礦場,又跟岱委鬥了一場。之後再馬不停蹄安排下針對董涵的陷阱,接著就是操縱蚩吻下這一場大雨,這整整兩天,幾乎是連口氣都沒放鬆喘一下。管一恒身體好,連番惡鬥倒沒覺得什麼,他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你別管了,我去找。”管一恒不由分說將他扶到牆邊,找了塊還算乾燥的地方讓他坐下,從他嘴裏把雷獸骨哨拿出來,銜進自己嘴裏,”你在這裏等。”

    ”等等。”葉關辰勉強抬了抬手,”幼幼給你用。方皇長年跟著董涵,應該也帶了些董涵的氣味。幼幼見過董涵,能幫上忙。”

    幼幼積極地從葉關辰肩上跳進管一恒懷裏,先蹭了蹭他,之後就跳上他肩頭,昂首挺胸地像只小狗般蹲坐,抽動著小鼻子嗅起來。

    儘管眼前狼藉,管一恒還是忍不住被幼幼逗得笑了一笑,握了一下葉關辰的手,轉頭帶著幼幼向二樓跑了過去。

    現在樓道裏的煙霧已經散了一些,醫生和病人都已經到了一樓,走廊裏空空蕩蕩,只有幾扇被踹壞撞壞的門在輕輕晃悠。

    幼幼不停地抽動小鼻子,小腦袋轉來轉去,沖著走廊兩邊的病房左嗅一下右嗅一下,忽然從管一恒肩頭一躍跳下去,直沖向了走廊盡頭的房間。

    那正是東方瑜住的病房,所有的病人都張張皇皇地逃下了樓,連一些腿腳不便的老人都被陪床的兒女連背帶抱地弄了下去,只有東方瑜聽了管一恒的話,仍舊在病房裏沒動彈。這會兒他當然既沒有摔到也沒有磕碰著哪里,然而情況也並不很輕鬆--管一恒一腳踢開門沖進去的時候,他正雙手各捏一張符咒,緊閉眼睛靠在床頭,方皇在病房裏一圈圈地翻飛,幾次衝擊,都被東方瑜手裏的符咒攔了下來。

    門一開,東方瑜下意識就睜開了眼睛,卻正對上方皇雙頭上的四隻小眼睛,頓時眼前一花,恍惚覺得從門口撲進來的是一隻巨大的鳥爪,下意識地雙手一揚,兩張符咒就都沖著管一恒飛了過去。

    符咒看著輕飄飄的,才擲出來,就在半空中劃了兩道半圓的弧線,合在了一處,頓時管一恒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八卦陣,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轉動不休,將管一恒擋在了門外。

    方皇四顆綠豆般的黑眼珠子一轉,嗖地就往窗外飛。幼幼榴地叫了一聲,縱身一跳要去撲咬,卻從驚門沖了進去,不知怎麼的腳下一軟,一頭栽了個筋斗下去。幸而管一恒反應得快,伸手揪住它的尾巴,將它扯了回來,才沒有困在陣中。

    管一恒其實在東方瑜眼睛一睜的時候就知道不好,立刻用力吹響了雷獸骨哨,只是符咒眨眼間便合二為一,雷獸骨哨吹出的聲音似乎也被八卦陣阻隔,竟然傳不到病房裏去。

    眼見方皇就要飛出窗外,管一恒突然退出病房,往相鄰的病房裏沖進去。這裏當然沒有什麼阻攔,管一恒縱身上了窗臺,正好看見方皇從旁邊窗戶裏飛出來,已經打算揚長而去。

    ”嗚--”雷獸骨哨低沉的聲音瞬間鳴響,方皇首尾兩端同時一顫,在半空中頓了一頓。這一刹那,管一恒已經踩著窗臺全力一躍。在衣服遮擋之下,他全身都隱隱泛出銀鱗,這一躍將近十二米,如同一支疾射的箭,在半空中一把抓住了方皇。

    方皇被雷獸骨哨吹出的聲音干擾了一下,才回過神就發現已經被攥住,立刻嘶的一聲,兩個頭一起轉過來,同時咬在管一恒手上。它口中長有兩排尖牙,雖然細碎卻十分銳利,足夠咬破厚厚的牛皮來吸血,然而這會兒咬在管一恒手上,卻好像咬在了石頭上,險些把自己牙崩了。

    砰地一聲,管一恒扯著方皇一起摔在地上。雖然體表都由馬銜的鱗片保護著,但他的身體還是人的身體,頓時震得胸口一陣氣血翻湧,五臟都有點移位的感覺。方皇還在他手裏拼命掙扎,管一恒憋著口氣摸出張符咒啪地將它夾在中間,化為紙片上一個紅色蟲形圖案,再將符咒折好,這才長長吐出口氣,往地上一躺,一點也不想動了。

    四肢百骸都像散了架一樣酸痛不堪,但最難受的是胸口那種空蕩蕩的感覺,仿佛有什麼東西被掏空了一樣。管一恒知道,這是因為連續操縱馬銜,靈力耗損太過的原因。說起來他操縱馬銜到現在也不過一兩個小時,體內的靈力就已經被耗得乾乾淨淨,沒有一天恢復不過來。那麼葉關辰長年累月地養著睚眥這樣的龐然大物,現在又加上騰蛇、蚩吻,只有比他消耗更多……

    不過,雖然疲勞難受,但管一恒卻覺得心頭通明。這一場戰鬥雖然消耗得厲害,但對他也是幫助良多--現在他已經參悟到更細緻地操縱妖獸的方法,而且一通百通,在旁的方面也有了進益。畢竟不管是操縱妖獸,還是使用符咒,究其本原都是靠靈力的運轉,所謂觸類旁通,也就是如此了。

    ”一恒!”東方琳喊著,第一個朝他跑過來,”你怎麼樣?”

    ”沒事。”管一恒勉強撐著從地上坐起來,沖她笑了一下,”你哥怎麼樣?”

    ”哥沒事了。”東方琳擦了一把眼淚,”七伯給他用了清心咒,他已經清醒了。你們,你們都嚇死我了。”

    管一恒略帶歉意地笑了笑。為了怕東方琳太年輕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他只把陷阱的安排告訴了東方八叔,東方琳是完全被蒙在鼓裏的,因此她看見瘦得皮包骨頭的東方瑜時真是嚇了一大跳。之後這場惡戰就不用說了,就在剛才她從一樓走廊的窗戶親眼看見管一恒從空中摔下來,因為有衣服遮擋,看不到管一恒身上的異常,真把小姑娘嚇得不輕。

    張七等人跟著過來,管一恒雖然說自己並沒有摔傷,但張七等人仍舊堅持他必須要做個檢查。鑒於第二醫院現在已經雞飛狗跳,原有的病人都要考慮轉到別的醫院去治療,所以管一恒就直接被送到了管一鳴所在的醫院,經過一通超聲檢查確定並沒有內臟出血之後,就被硬塞進了管一鳴的病房。

    ”哥?”管一鳴並不知道這幾天發生的事,見管一恒也被送進來,驚訝地就想坐起來,”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這幾天他在床上躺得幾乎要長毛了,打電話給東方琳,東方琳怕他聽說了管一恒的事情硬要出院,只說東方瑜還沒有找到,一切都瞞著他。

    ”我什麼事也沒有。”管一恒苦笑著攤攤手,”七先生硬要我也來住院。”

    ”我看你臉色不好。”管一鳴不相信,”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管一恒歎氣:”只是體力透支而已,讓小琳給你講吧。”他說著,眼睛就往病房門口看去。這一路兵荒馬亂的,他被人按著檢查了這個又檢查那個,一群天師都擠在眼前,反而把葉關辰不知擠到哪里去了。

    ”唉,出了好多事……”東方琳才說了一句,就看見了扶著牆走進來的東方瑜,”哥,你怎麼不好好躺著,出來幹嗎!”東方瑜當然也被轉到了這個醫院,現在應該是在繼續輸液才對。

    東方瑜對一臉驚訝的管一鳴點了點頭,目光就轉向了管一恒:”一恒……真是,對不起……”如果他當時沒睜開眼睛,沒被方皇迷惑神智,沒有擲出符咒,管一恒在病房裏大約就能解決方皇,也不必從那麼高的地方硬摔下來。

    管一恒不在意地擺擺手:”這有什麼。我也沒事不是嗎?倒是你,現在應該還要繼續治療吧?”

    ”不過是輸液而已。”東方瑜微微一笑,”其實我自己能進飲食,輸不輸液都無關緊要了。”

    ”那也還是該聽醫生的。”管一恒一邊說一邊已經有點心不在焉,看張七等人都不在,翻身就坐了起來要下床,”關辰呢?”

    東方瑜沉默了一下:”剛才看見他在跟費准說話。”

 第100章 驗火

    </script>    ”跟費准說什麼!”管一恒噌地跳了起來。萬一費准發起瘋來傷了葉關辰怎麼辦?

 

    ”沒說什麼。”葉關辰從門口走了進來,微微含笑,”我只是告訴他,幼幼從東方瑛天師的劍尖上嗅到了三足烏的血。”

    幼幼蹲在他肩上,一看見管一恒就跳了下來,幾步躥到他懷裏,一臉委屈地哼唧起來。管一恒伸手摸摸它的頭:”這是怎麼了?”

    葉關辰含笑看了東方瑜一眼:”沒什麼。幼幼覺得居然沒能咬住方皇,很沒面子。”

    他這麼一說,幼幼更委屈了,一邊拿腦袋在管一恒手心裏蹭,一邊沖著東方瑜榴榴叫了兩聲,仿佛表示這全怪東方瑜。管一恒失笑:”這也不怪你呀,好了好了,知道你很努力了。沒事,沒事……”

    東方瑜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微微低了低頭:”既然你沒事,我就放心了。我的病房在隔壁,先回去了。”

    ”你回去好好休息。”管一恒並沒注意到他的變化,笑著對東方琳說,”快扶扶你哥,看他這樣還硬撐呢。”

    他一邊說,一邊自己下床拉住了葉關辰:”你跟費准說什麼呢?其實你才該好好休息,快坐下。”

    東方瑜看了一眼他們交握的手,沉默地轉頭出去了。管一鳴瞪大眼,半天才說:”哥,這位是--”看見幼幼,他已經猜到葉關辰的身份,但萬沒想到堂哥居然就公然跟這個養妖族如此親熱,難道說真已經把伯父的大仇都拋到腦後了?

    管一恒咳了一聲,把這幾天發生的事簡單地說了一下。他敍事的口才平平,因此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也被說得味同嚼蠟。不過管一鳴身為天師,自然能從其中聽出該聽的東西,忍不住越聽眉毛皺得越緊:”這麼說,果然是董涵那個傢伙處處搗鬼?”

    管一恒點點頭:”不過現在已經揭穿了他的真面目,也算值得了。接下來抓捕就是了。”

    葉關辰微微搖了搖頭:”我聽見七先生已經打電話回協會,對董涵執行特級通緝。不過,中國地方這麼大,董涵手裏又握著三足烏,恐怕不是這麼容易的事。”

    管一鳴立刻從病床上跳了起來:”那就去抓啊!現在他應該還沒逃出雲南,再拖下去豈不是更難抓?走走,別耽誤時間了!”

    東方琳把東方瑜送回病房,剛剛回來就聽見管一鳴在叫喚著要出院,頓時豎起眉毛,怒氣衝衝地進來,抬手就掐了管一鳴一把:”受傷了就老老實實躺著行不行?你還想幹嗎?這幾天我都快瘋了,你受傷,我哥失蹤,一恒他們又被冤枉,現在總算真相大白了,你讓我喘口氣不行嗎?折騰什麼!”

    管一鳴頓時慫了:”沒想幹嗎,我這幾天不是都很老實嘛……”

    ”那是我沒告訴你!”東方琳嗤之以鼻,”我要是跟你說了,你肯定早就偷偷出院了。”

    管一鳴蔫蔫地說:”其實我的傷已經好了,上次哥給我喝的那個苦藥特別管用,當天晚上傷口就開始收口了。我本來想這幾天就辦出院手續然後去幫你們--”他在東方琳的怒目之下越說聲音越低,”是真的……”

    ”醫生說了你能出院了嗎?”東方琳瞪著他。

    管一鳴苦笑:”這我怎麼跟醫生說……”傷口的這種恢復速度完全是不正常的,說出來醫生不得把他當怪物看嗎?

    管一恒看著東方琳教訓管一鳴,笑了笑沒插口,轉向葉關辰低聲問:”費准到底跟你說了什麼?你臉色也不好,要不然躺下來休息一會兒?估計七先生跟協會報告完這件事就會過來,到時候我跟他說不用住院,我們就能走了。”

    有了今天這一出,張七等人對上葉關辰就頗有幾分尷尬。管一恒的通緝令自然是馬上就取消了,但葉關辰雖然洗脫了殺害朱岩的罪名,卻還有偷盜九嬰和猙的事實;可是細究起來,他又幫助過天師協會不少,不說別的,就是剛才撲滅大火,不還是他喚出蚩吻降的雨嗎?於是這通緝令到底是取消好呢還是不取消呢?

    這麼一來,幾位天師都不知道該跟葉關辰說什麼,既不能捉他,又不好親近,只好視而不見,把他當透明人了。管一恒當然不願意葉關辰在這裏彆扭地呆著,而且他身上也沒有什麼重傷,所以並不打算住院。如果不是因為管一鳴在這裏,而東方瑜也必須治療,他剛才做完超聲檢查就準備走了。

    葉關辰一直摸著幼幼的背毛,含笑聽著東方琳說話,這時候才擺了擺手,清清嗓子說:”不忙,我有幾句話想問問小管天師。”

    這自然指的是管一鳴。管一鳴不大自在地咳嗽了一聲:”葉先生有什麼事?”剛才管一恒的話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葉關辰一直在幫助他,這次更是操縱蚩吻滅火,救了許多人,如果現在擺出仇人的姿態,似乎也實在不大合適。

    ”我想讓小管天師感覺一下這個。”葉關辰拿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符紙,”這裏頭的火是我從三足烏噴出的火球裏截取下來的,跟你遇到的山火感覺一樣嗎?”

    ”這--”管一鳴目瞪口呆,”這也能感覺出來嗎?”其實他還想問,這火也是能用符紙截下來的嗎?

    到底是兄弟,管一恒居然看懂了堂弟臉上糾結的神情:”雷火符難道不是蘊含了雷火之精嗎?”

    ”那,那不一樣啊……”管一鳴喃喃地說。雷火符乃是符文本身生雷火,符紙不過是個載體,其實畫在哪里都一樣管用。但葉關辰這個,是將外來的火焰吸入符紙,原理完全不同啊。

    葉關辰微微一笑,看一眼管一恒,仿佛在課堂上提問的老師,點了一個優秀學生起來回答問題似的。

    管一恒想了想,答道:”困獸符可困妖獸,當然也包括吐火噴水之妖,所以這符紙應以吸靈、困獸符為基礎,加以變化……”

    葉關辰笑著點了點頭,低聲說:”舉一而反三,可複也。”

    管一恒也笑了起來。舉一反三典出《論語》,其原句是”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葉關辰現在反過來用,是誇獎他學得好。”那你什麼時候再教我點?”

    他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往葉關辰身邊靠了靠,幾乎是貼在葉關辰耳邊說話了。東方琳默然看著他們,輕輕咬了咬嘴唇,把目光移開了。

    管一鳴倒沒注意到堂哥這太過親密的舉動,他正在繼續目瞪口呆中。以某符文為基礎,加以變化,形成新的符文,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一個符文,你若不是將其完全吃透,明白這一筆一劃都有什麼作用,又何談修改變化?否則朱岩一個隻會畫符的天師,哪來那麼重要的地位?更不必說,葉關辰這是在兩個符文的基礎上進行組合變化了。

    而且堂哥又是怎麼能答出這個問題的?管家從來不以畫符見長,只有大伯父管松在封印符咒上頗有造詣,管一恒則一直是使用宵練劍的。怎麼才幾個月不見,堂哥在符咒上就這般精通了?

    ”小管天師?”葉關辰在他面前晃了晃那張符紙,”這個維持時間不能太久--”

    ”哦哦,那我試試吧。”管一鳴收回如同脫韁野馬般亂跑的思緒,打起全副精神正襟危坐。管一恒剛才提到困妖,他倒有了點觸類旁通的想法,似乎知道如何感受這火焰是否不同了。

    葉關辰用兩根手指將那符紙小心展開,符紙完全展開的一刹那,一片火苗猛撲了出來,熱氣騰騰,撲面欲焦。火苗一起,符紙頓時化為飛灰。按說可燃的紙都沒有了,火苗也該熄滅才是,可這團火苗不但不滅,反而更是熊熊燃燒起來,看這樣子,只要讓它接觸到什麼東西,一定立刻就會將其燒成灰燼。

    火苗晃晃悠悠從空中下落,眼看就要接觸到地面時,葉關辰掌心忽然噴出一股水流,將火苗包裹其中。噝噝之聲不絕於耳,白霧蒸騰,火苗慢慢縮小,終於完全熄滅。

    管一鳴坐在床上,皺眉苦思。葉關辰看他一眼,慢悠悠地說:”這是憑感覺的事,不用多想。一想就錯。”

    ”這個……”管一鳴猶豫地說,”感覺--是有點不一樣。那山火很大,但感覺上似乎沒有這種火焰更……怎麼說呢,這個感覺更危險,可是,似乎不太像火……”

    葉關辰笑了:”不是不太像火,是不太像普通的火吧?一恒,你弟弟感覺也很敏銳,天賦過人。”

    管一恒抬了抬下巴:”當然了,不看是誰弟弟。”

    管一鳴略有幾分驚訝地看了看堂哥。小時候兄弟兩個還是挺親近的,就是自從管一恒的父母過世之後,他的性情就漸漸沉默,難以親近。再加上管竹總是拿他來跟管一鳴比較,每次比完了就少不了要罵管一鳴一頓,久而久之,本來親近的堂哥就成了最討厭的”別人家的孩子”。兄弟兩個自然是日漸疏遠,而管一鳴也早就習慣了在家裏永遠得不到一句讚美的情況。

    這會兒管一恒一臉得意地說著這句話,這種場景,在管一鳴記憶裏已經很久都找不到了。他還記得,上次在帝都天師協會總部,管一恒被開除出協會,吊銷天師資格的時候,他是什麼樣子--沉默,冷峻,眉頭總是展不開的。可這才過了幾個月而已,他就好像換了個人一樣,眉眼都似乎活了起來,似乎又像他小時候記憶裏那個活潑要強,卻對他頗為護短的堂哥了。

    這些變化,難道是那個養妖族帶來的?管一鳴不自覺地悄悄打量了一下含笑的葉關辰。如今這個資訊爆炸的年代,他又不是與世隔絕,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多少都知道一點兒。管一恒和葉關辰看起來,真的不像僅僅是朋友或者合作夥伴什麼的,難道說他們……

    ”既然小管天師也覺得這兩種火拼不一樣,那麼我想,我們得去火場那一帶看看了。”葉關辰敏銳地注意到了管一鳴的目光,對他微微一笑,”如果不是三足烏,那麼就應該是另一隻火系妖獸。”

    管一鳴問道:”要收妖?”

    ”對。火系妖獸尤其要收,不能讓它落到董涵手裏。”

    ”董涵?”東方琳連忙問,”他不是已經跑了,難道說,他還敢留下來收妖嗎?”

    ”並不能排除這種可能。”葉關辰點點頭,”今天我們在第二醫院突然動手,董涵為什麼會逃跑?”

    東方琳不明白他的意思:”他這些陰謀都被我們發現了,不跑還等什麼呢?”

    管一恒卻捕捉到了重點:”關辰你的意思是說,他的三足烏沒有恢復,不是我們的對手。他不能把我們全部滅口,所以才逃跑的?”

    ”全部滅口?”東方琳悚然,”他,他敢這樣?”

    ”也對--”管一鳴介面,”他要是能把人都滅口,誰還知道這些事都是他幹的?他當然還可以大搖大擺地回協會去,繼續當他的常任理事啊。”

    葉關辰含笑點頭:”當初九隻三足烏齊出,如同十日經天,可見三足烏威勢。如果不是羿以全副精血煉神箭,還射不下三足烏。即使這樣,也不過是傷而不死。禹取九州之金,封天下妖獸共鎮之,可見禹也沒有手段將三足烏殺死。這樣的妖獸,倘若不是傷勢未愈,恐怕我們今天聯手也不是它的對手。”

    管一鳴還有些不解:”這跟收火系妖獸有什麼關係?”

    ”據我推斷,董涵應該是用火系妖獸來飼喂三足烏,為其養傷。”葉關辰溫和地回答,”之前他企圖偷盜九嬰,還從懷柔山火中收走幽昌,以及突然失效的狐尾幡,這都可以做為佐證。當然,我也不能保證我所推測的全部正確,但這種事,不能大意。”

    ”我懂。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管一鳴頓時精神起來,”那就趕緊動身吧?這事趕早不趕晚,萬一董涵真的膽大包天,沒有逃走,還留在本地尋找那只妖獸,咱們豈不是一舉兩得?”

    ”你怎麼能去!”東方琳板著臉,”你在住院。”

    ”哎呀我真的早就好了!”管一鳴急了,索性背過身去扒自己的衣服,”你看看,真的全都好了!”

    東方琳還沒制止,管一鳴已經把後背的衣服撩起來了。年輕人的後背還有些單薄,脊樑骨像一串珠子似的看得清楚,但辛勤的訓練讓他已經有了肌肉的輪廓,緊致的皮膚被太陽曬成了蜂蜜色,顯得上頭幾大塊粉紅色的新生皮膚格外明顯。

    東方琳還沒親眼看見過他的傷口,只聽醫生說傷得嚴重,現在才發現傷處面積比她想的還大,忍不住心裏一酸:”你都沒說你傷得這麼重。”在她面前還一直笑嘻嘻的,弄得她都以為其實沒受什麼重傷。

    ”這有什麼,都好了。”管一鳴一時衝動把自己衣服扒了,隨即醒悟過來,訕訕地把衣服再套上,”這樣我可以出院了吧?”

    葉關辰來回觀察著這兩個年輕人,這時候笑了笑:”要是東方小姐還擔心,那可以再吃一次藥。”

    ”別!”管一鳴想起那苦得連舌頭都要掉了的藥湯子,頓時扭曲了臉,”這麼好的藥,不能浪費。”

    東方琳板起臉:”你都多大了還怕吃藥!”

    ”我哪怕了,那藥是難得的……”管一鳴死要面子地硬撐。

    管一恒偷偷笑了一下,拉著葉關辰說去辦出院手續,抱著幼幼走出了病房:”剛才你跟費准到底說什麼啊?他有沒有給你氣受?”

    ”他還能給我什麼氣受……”葉關辰失笑,”他只是想問問我,董涵這是為什麼。看得出來,他雖然脾氣差,但他的信念其實跟董涵是完全不同的。東方瑛的死,對他不單是失去了心愛的人,也是一種覺得偶像崩潰的感覺。”

    ”雙重打擊,我明白。”管一恒低聲說。其實當初在朱岩屍體旁邊看見葉關辰的時候,他也跟費准現在一樣,只不過他終究比費准要幸運得多了。

    ”所以我們一定要抓住董涵!”管一恒緊緊握起拳頭,”他害死了那麼多人。”

    ”一恒,”葉關辰忽然說,略微有些猶豫的樣子,但還是問了,”十年前那次--當時在你們家裏的,都有些什麼人?有董涵嗎?”

    ”應該沒有。”管一恒想了想,”為什麼忽然問這個?”

    ”費准把他的蛟骨劍給我看了,雖然已經斷成了兩截,但其中所用的符陣卻還有跡可循……”葉關辰若有所思,”現在我也說不好,只是覺得這手法似曾相識。但如果董涵那天並不在你家,有可能是我想錯了。”

 第102章 畢方

    幼幼這麼一叫,火堆邊上的三個人都跳了起來。

    管一恒幾腳踩滅了火堆,然而火雖然滅了,煙一時卻散不去。幸而火點起時間不久,煙氣尚未升得太高,葉關辰手指在燭龍鱗上一抹,一股風吹出來,將煙霧橫著吹散在林間,只要不走到近前,就幾乎看不出來了。

    幼幼已經跳到地上,跟個滾動的小毛球一樣輕巧地向一個方向跑去,費准緊追在後,管一恒和葉關辰用幾根樹枝遮掩了生火的痕跡,也跟著奔跑起來。

    幼幼身小體輕,在草樹間跑起來毫無障礙,管一恒三人可就不行了。許多地方幼幼嗖地就鑽了過去,他們卻還得繞路而行,幸好幼幼跑跑停停,三人才沒有追丟。

    不過跑了一段路之後,不用幼幼指引,三人也已經聽見了前面的聲音,再跑幾步,幼幼猛地就停了下來。

    前方是一片略為敞亮的空地,樹木比之旁邊要稀疏一些,不過高大的喬木上依舊爬滿了攀援植物,在上空勾肩搭背,組成了一張大網。

    網上此刻正有一根藤蔓似的東西在慢吞吞地滑動,因為身披著與眾多攀援植物相似的棕綠色外皮,所以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這是一條蟒蛇。

    ”就是這個?”費准貼著一棵樹站著,一臉喪氣。還當幼幼發現了董涵的蹤跡,原來只是帶他們來看一條蟒蛇?雲南這地方別的不多,蛇卻不少見,這條蟒蛇只得小孩子手腕粗細,不到兩米長,根本算不了什麼。

    剛才的警惕勁兒一下子沒了,費准正打算從藏身的樹後面出來,卻被葉關辰一個手勢制止了。

    ”看蛇頭……”葉關辰用口形示意。

    費准有幾分疑惑地抬頭再看。初時沒有看見什麼,這條蟒蛇懶洋洋地附在一條人臂粗的藤蔓上,整個身體幾乎跟藤蔓合二為一,什麼也看不出來。然而足足過了十分鐘,這條蛇終於動了一下,將腦袋昂了起來。這一瞬間,費准在它淺色的下頜上看見了一點紅色的東西,似乎是一道紅色的紋路,從蟒蛇的下巴一直延伸下去,只是因為蛇類總是肚皮貼著地面或樹幹遊動,無法看清全貌罷了。

    幼幼似乎很明白不要驚動獵物的道理,已經不叫了,卻一個勁把小腦袋往上抬,顯然帶大家來就是為了看這條蟒蛇的。

    如此一來,這蟒蛇肚皮上的紅色紋路,就很可疑了。

    費准看了一會兒,就轉頭也用口形詢問葉關辰,要不要他上去把這條蛇捉下來。蛇攀在高處自然難捉,但費准自忖這樣一條一米多長的小蟒蛇,他還能對付得了。

    葉關辰卻輕輕搖了搖頭,拉著管一恒,悄無聲息地跟費准會合,注視著那條蛇爬遠,才低聲說:”我們跟上它。蛇腹上畫的,如果我沒想錯,應該是一種傳訊符。”

    ”傳訊符?”費准和管一恒一起想了想,都沒想到哪種傳訊符符合蛇下頜上露出來的那一部分紋路。

    ”……是養妖族特有的傳訊符。”葉關辰緩緩地說,”下在所豢養的妖獸身上,如有異動,即可向飼主傳訊。”他看了費准一眼,”之前,董涵在火蛟身上,其實也下過類似的符咒,不過那種更高級一些,必要時候還可以刺激乃至反制妖獸。”

    ”所以--”費准眼睛猛地一亮,”這條蛇是董涵養的妖獸?不過,這看起來……”就是一條普通的蟒蛇啊。

    葉關辰點點頭,把聲音壓得極低,眼睛還注視著那條慢慢溜走的蛇:”這的確是條普通的蟒蛇,但腹上的傳訊符,十之八-九就是董涵所繪。這不是為了豢養這條蛇,只是為了隨時知道它的動靜。蛇就像鉤上的餌,而傳訊符就是那條魚線。”

    ”餌?”管一恒眉毛一揚,”董涵是想釣什麼魚?”

    兩人對看一眼,心裏都已經明白了。費准雖然有些迷糊,但幾秒鐘之後也反應了過來:”董涵果然是想捉到那只火系妖獸?”

    葉關辰點頭:”不過我想,費准放出來的誘餌恐怕並不只這一條蛇,只是這一條被我們遇上了。幼幼應該是嗅出了蛇身上董涵的氣味。”

    ”這也能聞得出來?”費准難以置信,”天狗的嗅覺這麼強?”就算受過最系統訓練的優秀警犬,恐怕也難從一條密林中的蛇身上嗅出它主人留下的一點氣味,更何況剛才幼幼發現的時候,他們離這條蛇還有一段距離呢。

    葉關辰微微一笑,示意他們可以起身跟上那條蟒蛇:”幼幼所嗅的氣味,不是指人的體味,而是指董涵特有的靈力波動。這就好比熟悉董涵繪製符咒手法的人,能夠從一個符咒上找到董涵留下的痕跡一樣。不過幼幼天生就是可辟邪的靈獸,對靈力的探測範圍要比我們更遠,感覺也比我們更加敏銳罷了。”

    他一邊說,一邊折了一張傳訊符,對著符紙低聲說了找到這條蛇的事,並要管一鳴等人如未找到有價值的蹤跡就儘快趕過來。說完,他把折成紙鶴形狀的傳訊符一抖,符紙便化為一隻黃色山雀模樣的小鳥,拍拍翅膀飛了。

    費准若有所思。管一恒卻忽然因為葉關辰這番話想起了另一件事:”費准,你是什麼時候認識董涵的?”

    ”啊?”費准怔了一下才回答,”有將近十年吧。”

    ”將近十年了?”管一恒立刻追問,”那你對他常來往的朋友熟悉嗎?”

    ”知道一些。”費准還在思索葉關辰剛才所說的話,心不在焉地回答,”他交遊廣泛,幾乎人人都能說得上話,有來有往的朋友也多得很,我也只知道這幾年來往比較密切的那些,算算也有四五十人。”他雖然認識董涵比較早,但也只是從天師訓練營畢業後這三四年才緊跟在董涵身邊,之前的事情當然不會很熟悉。

    葉關辰現在已經知道管一恒要問什麼了。果然管一恒繼續問道:”十年前我家那件事你也知道,當時在我家的那幾位天師,跟董涵有沒有什麼交情,你知道嗎?”

    費准的思路被連續打斷,只好把剛剛冒頭的想法按下,仔細考慮起管一恒問的問題來。十年前的睚眥傷人事件牽連著養妖族,死傷的人裏又有幾個極有天賦的年輕天師,所以鬧得很大,餘波綿延數年,所以費准當然也清楚。

    ”說起來,那當然就是周淵關係最親近了吧?”費准把當時涉事的幾個年輕天師逐一想過,不是十分肯定地說,”這幾個人,家裏跟他都有點交情,我剛才不是說了,他交遊廣泛,又--有點真本事,好為人師,像張家鐘家那樣的名門子弟也就罷了,一般沒有什麼門戶的天師,或者像我這樣不受關注的旁支,有不少都受過他的指點,關係當然會好。不過真要說最交好的,還是周淵。”

    費准並沒有很明白管一恒的詢問有什麼含意,只是按著自己的想法說下去:”他跟周副會長的關係你們肯定也知道。據我所知,他們認識很早。周副會長本人極有天賦,而且很--熱心於協會的事……”

    這是一種婉轉的說法了,費准心裏還是尊重周峻的,所以不願直說周峻熱衷仕途:”一個人精力總是有限,周副會長的父母早逝,夫人又是個普通人,儘管周淵天賦過人,也需要有人指導。周副會長沒有那麼多時間,所以董涵應該是教導過周淵很多。”

    他猶豫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董涵有一次誇獎過我,說我在某些方面不比周淵遜色,還說了幾件周淵小時候的往事,所以我想,他們應該是十分親近的。”

    葉關辰目光微微一閃:”董涵教導過周淵?”

    ”沒錯。”費准很肯定地說,”這點我可以肯定。有時候周副會長跟董涵說話,偶爾也會提起周淵,聽周副會長的話,確實是這樣。”

    葉關辰眼睛微微閃亮,輕聲問:”都教導過什麼,你知道嗎?”

    費准搖頭:”具體到教導過什麼,我可就不清楚了。”這畢竟是太細節的事情,周峻跟董涵就算偶爾回憶從前,也不會細說,畢竟對周峻而言,周淵是心裏永遠拔不出來的一根刺,細談他從前的事,就等於不停地觸動這根刺,當然是不願意多提的。

    ”那,董涵都教過你什麼?”葉關辰略一沉吟,換了個方向發問,”煉器?”

    ”這倒沒有。”費准冷笑了一聲,現在已經知道董涵所謂的煉器根本就是個騙局,當初董涵的所作所為,現在想起來就全是造作了,”他說我功夫還不到,至少要扎扎實實學上五六年,才能接手。就是他自己,也是三十歲之後才對煉器略窺門徑的。”

    ”不過--”嘲諷過後,費准還是說了幾句實在話,”在別的方面,他確實對我有過諸多指點。”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對董涵推崇至此,”從前沒有蛟骨劍的時候,我用的幾件法器,如桃木劍、石敢當之類,都是他送我的,還教我用符。比訓練營的教官教得還要通透些。”

    葉關辰追問:”他教你的用符方法,有什麼特點嗎?”

    ”這……”費准卻說不出來了。實在以他的水準,還沒有到能清楚分辨各人繪符特點的地步,而且有了蛟骨劍之後,他對符咒的修學就有幾分懈怠了。

    ”這麼說吧,董涵有留給你的繪好的符咒嗎?”

    ”這個應該還有幾張。”費准想了想,”他當初教授我基本符咒的時候,給我繪製過一整套。後來有些我自己繪不好的,出任務的時候用掉了,還有幾張,保存在家裏。你要這個?我可以打電話回去,讓家裏人找出來寄過來。”他雖然不知道葉關辰為什麼要董涵繪好的符咒,但答應得很痛快。

    ”那就太好了。”葉關辰對他點點頭,”多謝費心了。”

    費准臉上微微紅了一下,嘟囔了一句:”這算什麼費心,說起來以前我誤會了你們……”他自尊心還是太強,道歉的話說到一半又低了下去。

    葉關辰微微一笑,指了指前面滑遊的蟒蛇:”我們快點跟上去吧,別讓它跑了。”

    在森林裏跟蹤一條蟒蛇,又不驚動它,可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幸好這條蟒蛇看起來懶洋洋的,行動並不迅速,又有幼幼這個追蹤好手在,他們才一直遠遠地綴著,沒有丟失目標。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在森林之中,黑夜來得更快一些。然而森林並不因為黑夜的來臨而寧靜,反而是更活躍了起來,到處都傳來悉悉率率的聲音,夜行的動物出動了。

    黑夜之中,蟒蛇的行動也加快了,跟蹤起來也就更困難。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足足走了半夜,蟒蛇在枝頭上不知纏住了一隻什麼鳥,緩慢地吞食起來。

    ”它倒吃得香……”費准拿起水壺往嘴裏灌了一口涼水,看著樹梢上盤起身體慢慢向下吞咽的蛇影,喃喃地說了一句。

    管一恒忍不住笑了一聲,摸出水壺擰開蓋子遞給葉關辰:”喝點水。吃塊餅乾還是肉脯?”

    葉關辰有些疲乏:”不怎麼餓……”

    ”這還有一小盒醃酸筍,吃一塊開開胃?”管一恒摸索了一條樹根坐下,摟著他坐在自己腿上,”這蛇至少要吃一小時,吃完了估計也不會立刻跑,要不然你把鞋子脫了,我給你按摩一下?”

    雖然在黑暗之中,葉關辰也覺得臉上微微有些發熱:”不用。”他察覺管一恒的手已經摸到他的鞋子上,連忙把腳縮了縮,”到處都是蟲子,不好脫鞋。”

    ”這倒也是。”管一恒把肉脯和酸筍都塞到他手裏,彎腰在他膝蓋到小腿之間揉捏起來,”也不知道我們運氣怎麼樣……”如果是別的鉤上了魚,他們可就趕不上了。

    ”即使不是這一條,相隔也不會太遠。”葉關辰覺得酸脹的小腿鬆快了許多,輕輕籲了口氣,靠在管一恒肩上吃了一塊酸筍,果然覺得有了食欲,”董涵如果把餌放得太多太分散,即使有三足烏代步,他自己也會有趕不上的可能,所以如果有動靜,也應該就在這一帶。”

    兩人低聲說了這番話,就安靜了下來,默默地吃起東西。大約四十分鐘手,樹梢上的蛇已經將整只大鳥吞了下去,蛇腹中部明顯地鼓起一段,在樹枝上盤了起來,似乎準備要休息了。

    蛇休息,人當然也只能休息。管一恒正在想如何能讓葉關辰歇得舒服一些,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雜亂的聲音,隨即樹林之間忽然亮了一些。

    在樹下坐得昏昏欲睡的三人立刻都抬起頭來,便見茂密的枝葉間仿佛有一團光亮的東西正向這邊移動,與此同時,樹梢上休息的蟒蛇也昂起了頭,然後迅速沿著樹枝向前滑行,竟似乎是遇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急著逃命一般。

    蟒蛇看著笨重,可是全力遊動起來速度也著實不慢,只聽見一陣細碎的聲音,蟒蛇已經逃出了很遠。而這種細碎的聲音還不止響在樹梢上,從那光亮傳過來的方向,還有類似的聲音,正在從後面趕上來,很快就到了他們身邊。

    葉關辰一翻手掌,一張明光符從他指縫裏透出幾線微光,在腳邊的草叢裏照了一下:”也是蛇!”一條有鮮豔花紋的蛇正從他鞋面上躥了過去。

    片刻之間,三人腳下和頭頂都響起了這種聲音,黑夜之中看不清楚,然而可想而知,那都是一條條大大小小的蛇。即使三人並不怕蛇,但也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竟不敢放開明光符去照亮四周。

    不過也用不著明光符了,從後面飛過來的光團很快就到了三人頭頂,從樹枝的縫隙裏,三人同時看清了--那是一隻看起來像鶴的鳥,羽毛深青,卻有一個赤紅的頭頂,乍看像只染了色的丹頂鶴。

    ”這是--”費准不知不覺出了聲音。

    正在此時,這只鳥就在離他們不遠處的地方倏地向下一落,伸出長長的腿,一爪就將樹枝上的一條大蛇抓了起來。在這一瞬間,三人都看清楚了,這只鳥只有一條腿。

    ”畢方!”管一恒脫口而出,”火之精,畢方!”這一定就是當時燒傷管一鳴的那只火系妖獸,也就是董涵正在搜索的目標。

    ”我倒不知道,畢方吃蛇……”費准目瞪口呆地看著畢方在半空中喙爪並用,將那條大蛇扯成幾截就吞了下去。那條蛇也有一米長短,但在畢方爪下卻是輕而易舉就被撕裂,完全沒有半點還手之力。

    管一恒也從沒聽說過:”只知道畢方食火……”書上也是這麼說的。

    葉關辰微微一笑:”如果畢方食火,那所到之處又怎麼會致火呢?倒是畢方似鶴,食爬行類從屬性上來說也正常。”

    畢方吞完一條蛇,立刻又向前追去。它並不理睬那些小蛇,只撿著大的抓。管一恒三人連忙跟隨上去,只見畢方頃刻之間又吞掉了一條大蛇,再接下來,它就盯上了那條腹部畫著符文的蟒蛇--在這逃命的蛇群之中,它算是目前最大的一條了。

 第103章 黃雀在後

    大大小小的蛇都在逃命,因為畢方從上方飛翔而來,許多原本爬在樹上的蛇都順著樹幹遊了下來,拼命往草叢和灌木叢中鑽,有些甚至往石縫或鼠洞裏躲,可那條腹有符文的蟒蛇不知道為什麼,仍舊在樹梢上滑行,遇到兩樹之間實在沒有攀援植物相連,甚至會彈躍過去。【 更新快&nbp;&nbp;請搜索】也就是這樣的亞熱帶森林,樹木茂密,挨挨擠擠,才能讓它始終在樹上遊動。

    費准手握符咒,躍躍欲試:”畢方飛得太高了,要不然我爬到樹上去?”如果站到樹枝上,或許擲出的符咒能夠能夠擊中畢方。

    ”不要著急。”葉關辰一邊跟著跑,一邊不疾不徐地說,”這蟒蛇有古怪,看看再說。再者我們捕捉畢方,也是為了對付董涵,如果畢方不攻擊這條蟒蛇,董涵未必會來。”

    費准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螳螂捕蟬……”

    葉關辰笑了一笑:”黃雀在後。”畢方是蟬,董涵是螳螂,那麼他們就要做黃雀。

    畢方早就盯上了那條蟒蛇,既然這傻東西還一直在樹梢上跑,對它自然是件好事,捕捉起來就更容易了。

    一振發著微光的羽毛,畢方直沖而下,寬大的翅膀輕輕一扇,就讓它的身體輕而易舉地停在空中,伸出獨足,將剛剛昂起頭的蟒蛇一把抓住。

    這個位置抓得極其巧妙,正在蟒蛇頸下七寸處,令得蛇頭不能轉過來噬咬。不過蟒蛇不是毒蛇,並非靠毒牙取勝,而是善於盤纏敵手。畢方才抓住蛇頸,粗大的蛇身已經翻卷上來,順著它的長腿往上盤去。

    畢方似鶴,腿既瘦且長,一條不到兩米長的蟒蛇還不夠將它連身帶腿都纏起來,因此並不在乎,只是拍動翅膀往上一飛,想要把蟒蛇提起來。一旦提到空中,蟒蛇向上盤卷的力量會因自身體重而減弱,更好對付。

    然而它剛發力一提,將蛇頭提離樹枝,露出繪在淺色腹部的全部符文之時,朱紅色的符文突然微微放光,無數縷紅線從蛇腹處鑽出,一部分牢牢纏住了樹枝,另一部分則纏住了畢方的爪子,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開始向下拉扯畢方。

    ”劈劈!”畢方發出低微的叫聲,聽起來仿佛木頭在火焰中燃燒的裂響,不仔細聽幾乎聽不見,發力再提。

    哢嚓一聲,整根粗大的樹枝都被折斷,卻卡在了其餘的樹枝裏。除非畢方能把一整棵樹都拔起來,否則恐怕是提不起這條蟒蛇的。

    畢方此刻已經感覺到了危險,趾爪鬆開蟒蛇,想要放棄獵物飛走。然而那一縷縷的紅線牢牢地纏住它的爪子,甚至還順著腿往上延伸。而蟒蛇已經從它的爪下脫出來,盤卷上了它的身體。

    管一恒三人在樹下仰頭看著,都有些驚訝。這條蟒蛇現在看起來已經不太像條蛇了,紅線從它的腹部鑽出來,將腹部的鱗甲都掀了開來,血淋淋的已經能看見裏面的肉。然而它卻像完全不知自己受傷一樣,硬是卷住畢方的身體,強力收縮。

    ”居然是傀儡術……”葉關辰喃喃地說。

    森林之中黑暗一片,即使有些星月之光從枝葉縫隙裏漏進來,也根本不足以照明。只是畢方的羽毛如同籠著一層微焰般發光,才能讓人勉強看清楚,那條蟒蛇身周也有一根根的紅線,一端似乎紮根於它的鱗甲血肉之中,另一端則向外伸出,消失在夜色之中。這樣看起來,的確是很像舞臺上的提線木偶,一舉一動都為人所操縱。

    ”傀儡術,不是只能對無生命之物使用嗎?”管一恒低聲問。這一門起始於工家,最初是控制木偶,後來逐漸演化到能控制屍首。細算起來,所謂的湘西趕屍,乃至煉製屍傀之類,均出此源。不過,卻是只能控制無生命之物,才能得心應手,而眼前這條蟒蛇,卻肯定是活著的。

    ”這是利用了蛇遇襲後的天性反應。”葉關辰盯著拼命卷纏的蟒蛇,不無遺憾地說,”論起來,董涵也算得天賦過人胸有溝壑,居然能想到這一點。可惜,他運用道術倒知道順其自然,做人卻不是如此了。”

    畢方紮開兩扇翅膀,拼命反抗。然而它天生只有一足,且鶴足前三趾長而後一趾既高且短,如果立在樹枝上,後趾不能配合前三趾握住樹枝,這麼一撲騰,頓時從樹枝上掉了下來。偏偏那些紅線又將它的爪子與樹枝纏在一起,不能脫開,就變成了頭下腳上,倒吊空中。

    這麼一來,越發失去了著力點,畢方胡亂撲騰著,蟒蛇卻借機向下一滑,纏上了它的長頸。

    ”劈劈!”畢方周身深青色的羽毛忽然明亮起來,顏色漸淡,一層紅黃色的火焰從羽毛上冒了出來,包裹住蛇身,頓時騰起一股類似烤肉的味道。

    蟒蛇的鱗甲迅速發黑,接著碳化開裂,烤肉的香味很快轉為焚燒血肉的焦臭味,一條蛇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血肉銷蝕,最後只剩下一副白骨。

    然而那些紅線卻並不因畢方的火焰而全部消失,雖然也有許多被燒斷,但仍有一些留存。於是已經變成了骨架的蛇,仍舊死死地勒著畢方不放。

    不過很快,白生生的骨頭也開始焦化,終於在畢方一掙之下,崩成了一塊塊的碎片,紅線也全部燒斷。畢方的爪子終於得到自由,向下落去。

    它落下的時候仍舊是頭下腳上,於是一邊下落一邊拍著被勒掉了幾根羽毛的翅膀,想要把身體倒轉過來。然而樹枝橫斜,畢方身體又大,兩翅展開有兩米多寬,在樹枝的空隙裏根本施展不開,反而有被卡住的危險。

    眼看畢方撲騰著已經要把身體轉過來了,費准有些著急地轉眼去看葉關辰,突然躲在葉關辰懷裏的幼幼猛地把小腦袋探了出來,葉關辰立刻打個手勢,撚滅手中的明光符,三人同時往草叢裏伏了下去。

    畢方的羽毛發著光,仿佛一盞仙鶴燈似的,然而在它身周光照不到的黑暗中,突然又有無數根紅線像蛇一樣躥出來,瞬間就搭上它的身體,將它纏了起來。

    畢方還沒有完全翻轉過來,正在狼狽地掙扎,冷不防遭到這樣的襲擊,頓時劈劈地叫喚起來,周身再次騰起火焰。然而這些紅線跟燒不盡一樣,斷了一根又生一根,沒完沒了。畢方大聲叫喚著,突然張開嘴,沖著黑暗之中吐出了一團火焰。

    火焰落處,呼地就燒著一片。火光騰騰,照亮了黑暗之中的一個人影--董涵躲在一棵樹後,雙手十指張張合合,一道道紅線從他指間射-出來,層層纏上畢方的身體。

    轟!畢方噴出更大的火球,董涵身前的那棵三人合抱的大樹頓時化成了焦炭,隔著幾步幾外的草木都劈啪地響著,自己燒了起來。然而董涵卻站著一動不動,仿佛撲面而來的熱火對他毫無影響。

    管一恒眯眼一看,輕輕戳了一下葉關辰。董涵胸前用一根紅繩掛著火齊鏡,此刻鏡面已經被火光染成紅色,跳動的火焰映在巴掌大的鏡子裏,仿佛整個鏡面都在流動,如同水中漩渦般,將四周的火焰熱氣都向裏吸去。在漩渦的中心,隱隱約約浮現一個黑影,似乎是一隻鳥的模樣。

    葉關辰皺了皺眉,忽然抬頭向上看去:”你弟弟他們來了。”一隻小黃雀才飛過來,便被熱焰烤焦,化為一隻紙折的鳥,跌落了下來。

    ”太好了!”管一恒一把接住紙鳥,腦海裏已經擬定了一個計畫,”叫一鳴帶著劍過來,韓峰遠處支援,東方的八卦符由朱文掌握,聽我命令動手。”

    如果換了別的時候,傳訊符的動靜未必瞞得過董涵,然而此刻他全心都在對付畢方上,並無精力分心去注意四周。且從傀儡蟒遭到畢方攻擊時起,一直沒有外力打擾,因此他著實沒想到,還有人一直追蹤,卻能忍得住沒有動手收伏畢方的。

    畢方是火之精,自出現在天地之間,還真是少有受到今夜這般的挫折。幾次都掙不脫那些附骨之疽般的紅線,終於發起凶性來,長長地唳叫一聲,身周紅光大盛,亮度逐漸提升,直至其中隱隱夾了些藍白之色,方才一張嘴,噴出了長長的一條烈焰。

    這條烈焰卻不是紅色,而是金黃之色了。火焰的顏色與溫度密切相關,這樣金黃之火,已經能達到攝氏一千三百度左右,才一噴出來,附近的草木枝葉就全部無風自動,捲曲焦化,所向披靡。

    畢方與董涵之間的空氣因為高熱而扭曲波動起來,董涵不自覺地眯了眯眼睛,胸前的火齊鏡突然放出一道白光,一隻鳥從鏡子裏沖出來,展開翅膀擋在他身前。

    這鳥只有普通烏鴉大小,羽毛看起來像是黑色,卻又鍍著一層金光。鳥身雖小,金光伸展開去卻像一柄大傘,遮住了董涵。饒是如此,董涵額前的幾根頭髮也被高熱灼得彎曲起來。

    三足烏之前已經在火齊鏡中吸收了畢方噴出的火焰,此刻一沖出來,就張口一吸,那條金黃的烈焰尚未完全鋪開,就已經被它吸入了腹中。只聽一聲痛快的啼鳴,三足烏羽毛上的金光立刻更明亮了一些。

    畢方噴出這條火焰,董涵操縱的那些紅線已經禁受不住,全部從中燒斷,倒卷回了董涵手中。畢方終於掙得自由,雙翅猛拍,無數羽毛像火箭般沖著三足烏疾射,每一片上都微微閃著金白色光芒。

    此刻周圍的樹木都已經直接被炭化了,稍稍一碰就像灰燼般垮成一堆,倒是騰出了足夠的空間。三足烏上下飛舞,畢方那一片片高熱的羽毛一接觸到它的體表就被吸收了進去,化成了身周的金光。三足烏雖然被這雨點一樣的羽箭攻擊打得連連後退,卻像是越來越精神了。

    畢方終於發現自己的攻擊似乎適得其反,立刻獨足在地上用力一蹬,兩扇翅膀一拍,騰空而起,轉身就逃。現在它頭頂上已經空出了一大片,逃起來方便無比。

    然而三足烏的速度更快,只見它身周的金光一收,整只鳥化為一道金箭,一閃就到了畢方上空,沖著它頭頂的丹頂就啄。那姿態,像極了海東青捕天鵝,竟有鷹隼一般的犀利。

    畢方頭上這枚丹頂雖小,卻是它全身精華所在,一旦被三足烏啄去,那偌大的身軀便將化為飛灰,毫無意義。因此一覺危險,便竭力將長頸彎下去,藏到一扇翅膀之下。

 

    只聽一聲低啞的劈劈鳴叫,其中帶著難以形容的淒厲,空中瞬間迸出無數火星,顏色深紅,仿佛鮮血一般落下來。畢方的一扇翅膀已經被三足烏硬生生地撕下來,化為一團火焰被它吞了下去。

    畢方嘶叫著,從翅膀斷裂處又燃起一團火焰,重新化為一扇翅膀。只是這只翅膀比舊翅明顯小了一圈,而它的身體也縮小了一些,掉轉頭來,就向樹林深處鑽去。

    三足烏卻更加精神抖擻起來,在半空中打個盤旋,追著又啄。眼看這一啄畢方躲避不及,即使不被啄中丹頂,也會被啄斷頭頸,萬萬無可避免,遠處的董涵已經雙眼發亮,似乎預備慶祝勝利了。

    突然之間一道水龍從樹後躥了出來,迎頭擊中了三足烏。強勁的水流落在三足烏的羽毛上,瞬間白霧蒸騰,方圓十數米都被籠罩在水霧之中,什麼都看不見了。

    董涵一驚,立刻伸手去摸胸前的火齊鏡,要將三足烏召喚回來。但他剛一伸手,忽然一縷風聲從背後襲來,他顧不上召喚三足烏,就地一轉轉到旁邊的樹後,就聽噗地一聲,半截蛟骨劍釘在樹幹上,還在微微顫動。

    就在董涵遇襲的同時,三足烏已經騰空而起,脫出了霧氣的籠罩。噴射而來的水流雖然強勁,但不到身前就被它的火焰蒸發,對它並沒造成多大傷害。不過它才飛起來,迎頭一道淡淡的銀光就到了眼前。

    這道光柔和如同天上的月光墜落,但在三足烏的感覺中,卻是一道徹骨的寒氣。它本能地感覺到危險,嘎地鳴叫一聲,噴出一團火球,自己猛搧翅膀往後一閃。然而火球被銀光從中剖為兩半,速度竟然絲毫不減,三足烏連連後退,足足退出將近三十米,銀光來勢才衰竭,顯露出它的原形--居然是一把看起來如同透明的劍,握在一個年輕男人手中。

    三足烏毫不猶豫地搧動翅膀,要飛回董涵那邊。剛才它雖然退得快,也有幾片羽毛被劍氣削落,化成幾團小火球墜落在地。它感覺到危險,已經顧不上再捕捉畢方了。只是它才向上飛起一米高,就感覺到一陣無形的吸力從下方傳來,將它硬生生地拉了下去。一個中年男人從另一棵樹後走出來,兩手各執一張符紙,在黑暗中泛起淡金色的光芒。

    ”董涵!”費准從黑暗中一步步走出來,手裏緊握著東方瑛的七星劍,”你總算來了。”

    董涵什麼也沒說,抬手結印就按在火齊鏡上,然而剛一按上去,他的臉色就是一變--他還能感覺得到與三足烏的聯繫,卻無法將它召喚回來了。

    ”在幹嗎呢?”管一鳴從另一邊走出來,手裏卻拿著根甩棍--是從韓峰那裏借來的--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自己手心,”召喚你的三腳烏鴉啊?來呀來呀。”

    董涵再退一步,後背已經抵上了一棵大樹,頓時心裏微微一涼。剛才三足烏和畢方搏鬥時騰起來的火焰讓他一退再退,沒想到居然退到了一個難以騰挪的地方,現在費准和管一鳴一左一右,已經成犄角之勢將他夾起來了。

    他下意識地轉頭向三足烏的方向望去,此刻那蒸騰的水霧已經消散大半,能夠看得清楚了。三足烏離他其實也就是不到一百米的距離,正在離地兩米左右的位置撲騰著翅膀左沖右突,卻往往飛出幾米就莫名其妙地自己拐了個彎,三繞兩繞又回到原地了。

    夜色之中,董涵看得清清楚楚,三足烏身周有一個巨大的八卦陣,正環繞著它緩緩轉動。三足烏不識得陣法,每每從其中一個缺口沖出去,卻因為所進的並非生門,所以繞了一圈又一圈,卻始終被困在陣中。

    這個八卦陣董涵也認得,分明是東方家的一件著名法器--八卦符。這符據說是東方家一位精研八卦的祖先所繪,用的不是普通符紙,而是一種火光獸的毛所織的布,繪圖的顏料則混入龍涎,因而水火無損。

    東方家雖是大家族,但這樣的法器也並不很多,東方瑜因是這一代子弟中的佼佼者,又出身嫡系本支,才能拿到。沒想到他人已經回了東方家,符卻留了下來。說起來這種符也不是人人都能用的,偏偏朱家本身就是符咒見長,別人一時學不會使用的符,對他們來說卻不難。

    辨認出是八卦陣,董涵倒放心了。這八卦符別人不知道,他卻是早通過在東方家認識的朋友得到了一些資料的。三足烏不識陣法,自然沖不出來,但有他指揮,要出陣卻不難。

    不過他剛剛握緊火齊鏡,費准已經第一個沖了上來:”董涵!你是怎麼殺了阿瑛的,就怎麼償命吧!”

 第104章 突變

    火場之中,一時兵荒馬亂。

    第一個醒悟過來的是畢方。眼看三足烏不知怎麼跟個沒頭蒼蠅似的只管兜著圈子亂飛,畢方果斷地扭頭就逃,大小不一的兩扇翅膀一通亂搧,飛出了一道波浪線。

    不過也就才飛了十幾米,猛聽空中”榴榴”一聲叫,一個小影子倏地撲了下來,正落在畢方背上。畢方從未聽過這樣的叫聲,然而本能地覺得畏懼,狠狠打了個機靈,竟然不敢向外噴吐火球,只上下亂飛,想把背上的小東西抖下來。

    幼幼到底還是太小了些,儘管拿爪子狠抓著畢方的羽毛,仍舊立足不穩,到底滑了下來,帶下幾片青色的羽毛,一落地就化成了火。

    畢方背上一輕,連忙振翅高飛,才一上沖,就有一張網自上而下兜頭罩了過來,一根根的網繩比剛才的傀儡蟒還要靈活,才沾上一點就像活的一般伸展開來,瞬間就將畢方捆成了個粽子。

    今晚簡直是畢方有生以來最受挫折打擊的一天。被困在網中越捆越緊的畢方又發出”劈劈”的叫聲,全身冒起了金白色的火焰,這已經是它拼盡全力的一搏了。

    束縛著畢方的繩網瞬間就被火焰吞沒,然而此時一股冰涼的水兜頭澆了下來,嘩地一聲,霧氣蒸騰。

    畢方乃火之精,然而這澆下來的水卻是蚩吻體內所蘊的北海玄陰之水,其涼如冰。一水一火,一極冷一極熱,兩下一激,火遇水而滅,水遇火而消,一時形成了膠著狀態。

    然而畢方終究吃虧在已經被符網束住,此消彼長,水火相抗,火焰便漸漸矮了下去,水卻是源源不斷,終於嗤地一聲火焰熄滅,一股涼水兜頭就把畢方澆成了落湯雞。

    葉關辰一拍燭龍鱗,止住蚩吻噴水,一手拉住符網的綱繩,趁著畢方被水澆得蔫蔫的時候,猛力一抽。畢方拍著濕透的羽毛還想掙扎,卻終於無力回天,化作一道紅光投進燭龍鱗中,在黃白色的龍鱗表面印上了一個淡淡的鳥形暗影。

    這邊收伏了畢方,那邊費准和管一鳴處卻是異變陡生。

    費准慣用蛟骨劍,自然是走搏擊路線的;管一鳴與管一恒相似,身手當然也是不錯。相形之下,董涵年紀略長,論打,還真抵擋不住這兩個年輕人的聯手進擊,幾下就被逼到了絕處。

    管一鳴或許還惦記著抓個活的,費准可沒有這種心思,見董涵後背已經貼到樹上,退無可退,毫不猶豫前沖一步,七星劍對著董涵胸口就刺了下去。

    董涵似乎是實在無路可退了,竟然伸出一隻手向費准的劍鋒迎了過來。

    東方瑛這把七星劍是黃銅打造,為防誤傷人,連刃都沒有開。然而到底是金屬之器,手勁大的人用力捅下去,一樣能捅死人。何況劍柄雕刻北斗七星圖,引北斗之精入劍,乃是一件法器。

    《北斗治法武威經》中雲:第一天樞,字司命;第二天任,字司祿;第三天柱,字祿存;第四天心,字延壽;第五三禽,字益算;第六天輔,字度厄;第七天沖,字上生……各有職掌。因此七星劍引入北斗七星之精,無論人鬼精妖,被其所傷即可損其祿、其命、其壽、其智。

    董涵伸出手來擋在胸前,費准索性就把七星劍對準董涵掌心刺了過去,反正即使不捅在要害,只要見了血,一樣要精元大傷。

    眼看劍尖已經到了董涵手掌,費准突然聽到葉關辰一聲大喊:”小心他的手!”隨即自己手上就傳來阻力,七星劍竟被董涵的手擋住,根本刺不下去。

    火光照耀中,董涵的右手泛著淡淡的銀光,仿佛皮膚上貼著一層極薄的什麼東西,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然而就是這薄薄的一層東西,竟然擋住了七星劍。董涵嘴角陡然彎起一個獰笑,死死握住七星劍劍身,噗地一口血水噴了出來。

    隨著血水噴出,董涵身前猛地出現了一頭犀牛的虛影。這虛影只有真犀牛的一半大小,皮色青如海水,頭頂一隻犀角卻通透如水晶一般。才一出現,就將頭一低,沖著費准抵了過來。

    ”辟塵犀!”管一恒一眼看見,頓時變了臉色。這就是董涵當年煉製的第一件法器犀角號所用的辟塵犀!果然與蛟骨劍一樣,他根本沒有將妖獸真的煉成法器,而是豢養在了妖獸自身的骨角之中。

    也許是煉製方法不,又或者因為犀角號遠在天師協會總部,董涵並不能隔著千萬裏不驚動任何人地將其召喚過來,他此刻召出來的不是活的辟塵犀,而是犀魂。

    費准很想後退,但他已經與董涵貼得太近,而辟塵犀身長一米半,幾乎是在出現的同時,犀角就已經抵到了費准的胸腹。

    一咬牙,費准不但不退,反而左手一揚,並起劍指,狠狠朝董涵臉上插去。董涵一偏頭,費准的兩指就插-進了他的右眼。

    噗地一聲輕響,董涵狂吼一聲,左眼鮮血飛濺。而費准身子一抖,犀魂已經透體而過,仿佛根本不曾遇到什麼障礙似的。

    犀魂並無實體,然而這一抵之後,頭頂那根水晶般透明的犀角中,便有一條紅線自角尖延伸下來,直通到角底。費准身體晃了晃,仰面慢慢倒了下去。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董涵一手捂著眼睛,拋了七星劍就要轉身,卻只聽風聲疾響,連忙往旁邊一歪頭,金屬棍身擦過耳朵,狠狠落在他肩上,發出哢嚓一聲,明顯是骨頭被打裂的聲音。

    董涵悶哼一聲,反手聽風辨位,一把又抓住了管一鳴揮過來的甩棍,口中低嘯,犀魂便調轉頭來,沖著管一鳴又低頭沖過來。

    費准是出其不意,管一鳴卻是早有防備,知道樹木石頭怕也擋不住這無形之物,一轉就貼到董涵身後,抽不出甩棍,就提起膝蓋照著董涵後腰就頂。

    董涵左眼被費准插了個稀爛,殘破的眼球已經脫落出來,稍稍一動就牽扯得疼痛鑽心。左肩鎖骨也被打裂,整條左臂都動彈不得。然而這傷痛卻讓他越發狠了起來,摸出一張符紙啪地一下貼在眼眶上,將眼珠塞了回去,自己右手握著奪來的甩棍,反捅管一鳴,將他逼退幾步,隨即一躍,閃到了犀魂背後。

    這一切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費准倒下,董涵受傷,管一恒腳步一動,就想往這邊過來。然而董涵借著犀魂庇護,已經操縱著三足烏從生門沖進,三拐兩繞,沖出了八卦陣。朱文雖然竭力催動陣法,然而他到底用八卦符並不熟練,三足烏又是極強的妖獸,單是抵擋這日中之火便要耗費精力,一心二用之下,究竟是讓三足烏脫出了符陣。

    三足烏在陣中被繞得昏頭昏腦,才一脫身出來,頓時大發凶性,一張口就是一道白色火焰直沖出來,竟如同陽光一般熾烈。

    這是真正的日中之火,馬銜在貝殼之中都感覺到危險,不待管一恒催動就噴出一條水龍來。只是這條水龍還沒碰上那白色火焰就已經化為烏有,連點霧氣都沒蒸騰出來。

    突然出現的辟塵犀扭轉了戰局。三足烏這上古妖獸,一道日中真火噴出來,朱文身周的辟火符呼地一聲化為灰燼,如果不是他退得快,恐怕自己也要化為飛灰了。

    管一恒躬身低頭,雙手緊握宵練劍豎於身前,將撲面而來的高熱分為兩半。熱浪左右鋪開,所到之處草化飛灰,樹化焦炭。宵練劍嗡嗡作響,似乎馬上就要抵擋不住,隨時都會折斷一般。

    驀然間一股冰冷的暗藍色水流從上方瀑布般傾瀉而下,如同一海的水都傾瀉下來似的,硬生生把白色火龍的勢頭往下壓了一壓。

    銀光一閃,管一恒居然就在這一瞬間,跨步繞開火龍頭部,狠狠一劍斬了下去。銀光如閃電一般,從水流中穿過,斬入三足烏身畔的金光中。

    夜色昏暗,三足烏的火焰過於明亮,逼得人不敢直視,因此即使離得近的朱文也沒有看清,宵練劍的銀光穿過水流之後,竟然被染上了一抹藍得發黑的顏色。這道暗色的光看起來不如銀光那麼顯眼,卻是引了海水的玄陰之氣,竟然無聲無息地斬開了那圈金光,落在三足烏的後背上。

    ”嘎--”一聲嘶啞的鳴叫震得人耳膜像被沙子摩擦一般難受,白色火龍如同無根之木,轟然崩潰,三足烏沖天而起,管一恒則被震得倒飛了出去。

    這樣的混亂之中,誰也沒注意到,董涵胸前懸掛的火齊鏡啪地一聲,碎為了一大一小兩半。管一恒這一劍妙到極處,引著玄陰之水的精粹衝開三足烏身周的大日之光,正正斬中了三足烏。如果不是董涵以火齊鏡為三足烏做了一層防護,現在被斬下一段來的,就是三足烏了。

    饒是如此,三足烏身周的金光也黯淡了一些。不過已經脫出符陣,也就沒有什麼再能限制得住它,半空中一個折回,就朝董涵那邊沖了過去。

    ”一鳴閃開!”管一恒人還在半空,已經放聲大喊,奮力將宵練劍向三足烏擲了過去。

    董涵滿面披血,一隻獨眼裏全是戾氣,雙手結印一合,就要指揮辟塵犀與三足烏夾攻管一鳴。他有把握,距離如此之近,兩隻妖獸只要三秒鐘就能結果管一鳴,之後逃走,時間足夠!

    砰地一聲槍響,遙遙傳來。已經蓄勢前沖的辟塵犀水晶般的獨角上突然多了個小洞,一枚白色金屬彈丸從中穿過,消失在空氣中。

    犀魂明明是無形之物,子彈穿過它本應該與穿過空氣一樣,該擊中它身後的東西才對。然而這枚子彈穿過辟塵犀之後卻消失了,而辟塵犀的角卻從那個小洞開始,出現了一道裂紋。

    裂紋迅速向下伸展,分出更多的枝岔,不過一秒鐘的時間,水晶般的獨角已經佈滿裂紋,緊接著嘩啦一聲,碎成了一堆發光的塵埃。辟塵犀青色的身軀隨之一抖,也無聲無息地消散在空氣中。

    管一鳴抓住這個空隙,向前一撲沖出包圍圈,奪命狂奔。

    辟塵犀魂就在眼前被擊散,董涵獨眼的瞳孔猛地一縮。他很想操縱三足烏從背後給管一鳴來一下,但終究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縱身一躍,用那只泛著銀光的右手抓住三足烏的爪子,淩空而起。

    三足烏在空中轉頭,狠狠噴了一團火球下來。一道火牆轟然樹起,將管一恒等人隔離在了火牆這一邊。

    管一恒被震飛出去,然而還沒有撞到樹上,就覺得後背一暖,有個東西承著他向後飛了十幾米,卸去了沖勢,讓他輕輕滑到了地上,雖然胸口氣血翻湧,卻並沒有摔到哪里。回頭一瞧,卻是一隻大鵲,沖他嘎地叫了一聲,盤旋一下,一頭紮進了葉關辰腕上的燭龍鱗裏。

    三足烏已遠去,雖然噴出的火球燒起了沖天大火,但有蚩吻和馬銜在,滅火也不需多少時間,更不會讓火勢再蔓延開去。不過要想滅火之後再去追董涵,卻也不可能了。

    管一鳴和朱文已經圍到了費准身邊。

    費准身上看起來沒有任何傷痕,連衣服都是完完整整毫無破損的,然而從他口鼻之中卻一起流出暗紅的血,在臉側的地上積了一灘。

    朱文臉色冷得能刮下一層霜來,小心地解開他的衣服,就見從胸到腹,有一條長長的暗青色瘀痕,青痕中間又透出暗紅色,好像被一刀剖開身體,露出了內臟一般。

    ”董……”費准嘴唇微微一動,就又有大股的血湧出來,全是暗紅色的,仿佛已經完全失去了生機。

    ”我們一定會抓住他!”管一鳴狠狠地說。

    ”逃……”費准已經黯淡的眼睛忽然又亮了起來,顯然有這一件心事,讓他吊著這口氣不肯死。

    管一恒腳一落地就去摸身上的欒樹葉,手腕卻被人輕輕握住了。他一回頭,就看見葉關辰對他搖了搖頭。

    ”沒辦法了。”葉關辰的聲音有些沙啞,臉色因為屢次操縱蚩吻而有些蒼白,”辟塵犀屬木。”木有生,這一擊傷的不是骨肉臟腑,而是生機……

    欒樹葉能治的是外傷,即使費准現在被砍掉了半個身體,欒樹葉都能止血生肌,至少吊住他的命,爭取到醫院搶救治療的時間。然而辟塵犀直接穿過他的五臟,傷的卻是他的生命根本,如今生機都從臟腑之中流失,那是除非有傳說中起死回生的神藥返魂香,否則都救不了的。

    葉關辰雖然種活了許多珍異藥物,卻終究還沒有本事配出返魂香。那味藥的原料返魂木,只生在傳說中的仙境西海聚窟洲,並非人力所能取得。

    管一恒沉默片刻,走到費准身邊,單膝跪了下去:”你戳瞎了董涵一隻眼睛,他現在手裏的底牌大概也只剩下了三足烏。”他低頭看著費准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對天起誓,一定會親手斬殺董涵,滅他三魂七魄,永不入輪回!”

    費准看了他一會兒,仿佛思維已經遲鈍,一時不能明白似的。過了幾秒鐘,他眼睛裏有了一點笑意,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一聲謝謝。然而聲音還沒有發出來,最後一絲生機就從他眼睛裏散去。他安靜地躺在地上,瞳孔漸漸放大,卻始終睜著眼睛,沒有合上。

    管一恒伸出手想把他的眼皮抹下來,想了想,又收回了手:”你就看著吧,等到董涵伏法的那天,你再安心閉眼。”

    朱文轉過頭去,用力咳嗽了一聲,沉聲說:”董涵受了傷,總歸要醫治的,我現在就通知警方,在各個醫院排查。”

    管一恒點了點頭,心裏卻明白,失去一隻眼睛不是什麼致命傷,董涵未必會急著去瑞麗附近的醫院醫治。而中國如此之大,像北京上海這樣的超級城市每天不知有多少人因為類似的傷去醫院就診,如果讓警方一個個去排查,全國的員警都出動也不夠。朱文這樣做,不過是盡人事罷了。

    管一鳴借著去撿宵練劍的功夫調整好了表情,轉回來問:”董涵那只手是怎麼回事?看著好像戴了什麼東西,不是金剛符之類。”如果不是他的手突然連七星劍都能抓住,局面不會變化到這種地步。

    葉關辰歎了口氣:”我應該早點想到的。三足烏周身浴火,董涵居然能用手直接抓住鳥足,他這只手上必定有蹊蹺。只是那時候疏忽了,如果早點提醒……”或許費准有所準備,就不會沖得離董涵那麼近,以至於根本沒有避開辟塵犀的空間。

    ”這與你無關,我們都沒想到!”管一恒沉聲打斷葉關辰的自責,”不過那到底是什麼?”

    ”可能是員嶠山冰蠶吐絲做的手套。”

    冰蠶產自海外員嶠山,據說長七寸,黑色,有角有鱗。用霜雪覆蓋才會結繭,繭長一尺,有五彩顏色。繅出絲來織成錦,入水不濡,入火不燒。

    ”董涵怎麼會有這個?”員嶠山與聚窟洲一樣,都是凡人可望不可即的仙境,如今已經根本沒有機會能去了。

    ”唐堯之時,海人曾獻冰蠶繭,堯以為黼黻。”葉關辰緩緩地說,”董涵祖上就是為堯養龍的董父,能得到一點冰蠶絲也有可能。”

    管一恒默然聽了,半晌才說:”不管他手裏還有什麼東西,我都會親手砍了他。現在,我們先把費准送回去吧。”

 第105章 當年

    天師協會總部,凡是有顏色的擺設都收了起來,到處都透著肅穆悲傷。

    葉關辰站在總部的大門前,靜靜看著那兩扇大門。鋼化玻璃門四角雕飾的雪花圖案已經被塗黑,還貼了小小的白色紙花,一白一黑,仿佛透著難言的哀傷。

    管一恒站在他身邊,默默等了一會兒,輕聲問:”不想進去?”他被吊銷的執照已經歸還,然而葉關辰的身份卻還是有點尷尬的。

    ”不是。”葉關辰微微笑了一下,目光中卻有幾分悵惘,”其實關家幾代都覺得,養妖的,也是天師。”只是從來不得天師行認同罷了。

    管一鳴年紀雖輕,對於這種求認同而不可得的心思卻很能深刻體會,嗤了一聲說:”是不是的,也不用別人說。”就譬如他,究竟成不成材,也不用老爹來判斷。

    葉關辰不禁笑了一下:”一鳴說得對。那就進去吧。”

    管一恒也覺得堂弟說得對,只是身為協會的註冊天師,站在總部大門前說這種話,實在也不是很合適,只好警告地看了管一鳴一眼,推門走了進去。

    總部今天來的人相當多,除了一部分在外執行任務的天師,能過來的都過來了。管一恒一進去,就看見東方長庚身邊帶著東方瑜和東方琳,在大廳裏坐著跟人說話。看見他們,東方琳先跳起來迎了過來:”一恒,一鳴!葉先生……”

    看見她,管一鳴就不覺露出了笑臉:”瑜哥身體好點了?”

    ”好多了。”東方琳上下打量他,”我聽說你差點被辟塵犀和三足烏傷著?”

    ”沒有。”管一鳴伸伸胳膊示意自己全身上下都是囫圇的、能動的,”辟塵犀被十三處的韓大哥一槍打散了,三足烏也沒來得及傷我。”

    ”那就好。”東方琳指了指另一邊,”聽說那天犀角號突然開裂,雖然沒變成兩半,但裂縫從角尖到角根,基本上不能用了。”

    她跟管一鳴嘀嘀咕咕,第一次忘記了先去問管一恒的安危。東方瑜在一邊看了一會兒,慢慢走了過來:”一恒,聽說你也受傷了?”

    ”也不算受傷,就是當時震了一下,關辰接住了我,根本就沒摔到。”管一恒笑著打量他,”看你的氣色好多了,我就放心了。”

    東方瑜張了張嘴,竟不知道再該說什麼好了,半天才擠出來一句:”可惜也沒能幫上你們的忙。要是我不回來就好了……”由他來操縱八卦符,三足烏即使有董涵操縱,也未必能從八卦陣中突圍。

    管一恒拍了拍他的肩膀:”這說的什麼話。要是這樣,我們六個人都沒拿下董涵,更該惶恐了。”他雖然在笑,眼睛裏卻是冰冷的,”放心,董涵跑不了,早晚有一天--”後面的話管一恒沒有說出來,只是又重重地拍了拍東方瑜,就拉著葉關辰往東方長庚那邊走過去了。

    ”一恒回來了?”東方長庚年紀雖大,眼睛不花,早就看見了管一恒,就等著著他過來,”這位就是葉先生了?”

    ”您叫他關辰就好。”管一恒毫不見外地把葉關辰推到東方長庚面前,”要不是關辰,我沒那麼快能找到東方。您知道的,我在拆字上不怎麼開竅。”

    之前跟東方長庚聊天的幾個人都是年近五十的中高級天師,雖然不是名門大族,可也是各家的家長,這才能到協會副會長面前來說家常。現在看管家這個孩子就這麼光明正大地把一個養妖族推過來到東方長庚面前表功,忍不住都有些嘴角抽搐。

    東方長庚倒是絲毫不以為意。他年紀長,這一輩子出得人群入得荒山,什麼妖魔鬼怪沒見過?世事看得通透,就沒有什麼能讓人大驚小怪了,溫和地對葉關辰一笑:”老頭子以老賣老,就不客氣了。說起來,小瑜一回來就跟我說了,要不是關辰,他現在已經在石頭裏化成枯骨了。這趟既然來了,好歹也得抽個空去家裏坐坐,聽說你是懂茶的,來陪老頭子喝杯茶。如今這些年輕人,有一個算一個,都不好這一口了,好茶給他們喝了,也是糟塌。”說著,瞪了管一恒一眼。

    管一恒只是笑。葉關辰也微笑:”您不嫌棄,我自然求之不得。現在真正的好茶難得,我聽一恒說您這裏多有珍品,托您的福,我也就有口福了。”

    ”果然你懂行。”東方長庚更高興了,”我有幾兩真正的野茶,不給這些外行糟塌,咱們撿個好天氣,慢慢地品。”

    ”爺爺找著對飲的人,已經不打算要孫子們了吧……”東方瑜已經調整好了表情,笑著走過來湊趣。

    ”當然。”東方長庚故意拿嫌棄的目光打量孫子,”不然難道讓你們這些只知道牛嚼牡丹的傢伙糟塌我的好茶?”

    東方瑜喊冤:”爺爺,您是不是忘了,您那收藏裏頭還有些是我給您帶回來的呢……”

    ”是嗎?”東方長庚舉眼望天,”我怎麼不記得了……”

    幾人說笑了幾句,東方長庚才放嚴肅了臉上的表情:”一會兒,就要開會了。”

    這次的會議內容很多。頭一項,就是朱文、東方瑛和費准的追悼會。

    朱文去世雖然早,但那時候兇手未明,朱家堅持要先弄清真相,所以人一直沒有下葬。現在董涵的真面目已經揭開,協會方面便決定一併舉行追悼會。

    東方瑛和費准都是世家子弟,朱文在協會裏又素來受人尊重,因此大部分天師這次都是沖著他們的追悼會來的,畢竟後面的會議不是所有人都能參加的,中低級天師基本上不可能與會。

    追悼會上同時會宣佈對董涵的一級通緝令,並公佈董涵已知的惡行,以及他手中現在有一隻超級妖獸的情況,讓所有人都提高警惕。

    追悼會之後,就是高級天師才能參加的會議了,管一恒要在會議上做一次關於九鼎的報告,因為內容太過重要,所以不能、也沒有必要把這件事傳播給所有人知道。甚至能聽取報告的高級天師,也要守口如瓶。等九鼎被重新封印之後,連會議資料也會加密保存,無許可權者不能調閱。

    ”報告我都準備好了。”管一恒並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從頭到尾他對九鼎的事情簡直再清楚不過,一樁一件都在心裏,做報告甚至不用打草稿。

    而且現在九鼎事件其實已經到了尾聲,在回來的路上管一恒接到了雲姨的電話,她已經組織人手,租借設備去那個小湖把所有的蜮都打撈了上來,現在就養在十三處,只等著葉關辰重新把它們封印到鼎裏去。

    九鼎所在的山洞,當然也已經由十三處看守了起來。在這件事上,天師協會主要協助緝拿董涵,對九鼎不會插手,甚至連九鼎具體被封印的位置都不需要知道。

    ”協會對關辰的事怎麼說?”葉關辰的名字現在還在通緝令上掛著呢。

    東方長庚花白的眉毛也微微皺了皺:”一恒啊,畢竟還有十年前那件事……”睚眥事件死傷數名天師,無論如何也是抹不平的。何況,周峻也絕對不會讓兒子的死就這麼被抹過去。事實上葉關辰今天出現在這裏,周峻都是非常惱火的,只是因為他在董涵的事裏牽涉太深,現在還在例行調查中,所以不好態度太強硬。

    葉關辰一直含笑聽著管一恒說話,這時候在後面輕輕拉了管一恒一下,管一恒便換了話題:”周副會長呢?”

    ”他在佈置靈堂。”東方長庚以為他是要去找周峻說這件事,連忙勸阻,”這是張會長的意思……”

    ”您放心,我不是要說這件事。”管一恒擺擺手,”您先坐,我和關辰另有件事要問他,正好這會兒人少,先找他談談。”

    總部的靈堂並不大,但佈置得整潔肅穆,是為出任務時犧牲的天師專門建的。自從總部建立以來,在這個靈堂裏已經送走了上百位天師,無論級別高低,只要是在任務中犧牲的,都會在這裏召開追悼會。

    靈堂牆上並排懸掛著朱文、東方瑛和費准的黑白相片。朱文的相片上掛著白花,東方瑛和費准的相片則緊緊挨著,用紅綢裝飾--之前兩家的父母已經決定,雖然不會正式舉辦陰婚,但在兩家人心目中,已經都同意他們是夫妻了,這次的追悼會,其實也是讓行內人都來見證一下他們的關係,說是追悼亦可,說是賀喜--亦可。

    佈置靈堂這種事,總部自然有實習天師來做,根本用不著周峻。但現在靈堂裏只有周峻一個人,已經擺好了供果香爐,又拿著抹布在擦那些邊邊角角的地方。其實那裏已經很乾淨了,他卻拿著布擦了又擦,似乎一刻都不想閑著。

    ”周副會長。”管一恒對他雖然還有些厭煩,但看他現在這樣子,也覺得有些可憐。周峻的人品他還是信得過的,雖然有些太過於熱衷仕途,但也沒有用過什麼令人不齒的陰私手段。現在倒是被董涵帶累得,恐怕在眾人面前都抬不起頭來了。之前跟他競爭副會長的那幾位,想必是不會放過他的。

    周峻回頭看見是他,眉毛習慣性地就皺了起來,及至看到葉關辰,眉毛乾脆直接豎了起來:”管天師,你把誰帶來了?這是總部!”看他的模樣,如果不是管一恒擋在前頭,估計他現在就要動手了。

    ”九鼎事件,關辰是有功之臣。”管一恒直截了當地說。

    周峻險些沒被他噎死,卻又無可反駁。天師協會這些年來,以他和董涵為首的一系主張以妖煉器,另有些人雖然沒他們這麼激進,但也覺得妖物”非我族類”,”人人得而誅之”,沒有一個想過妖獸還是有用處的,更不要提想過九鼎的存在了。因此九鼎事件,天師協會是半點功勞沒有。這麼重大的一件事,八成功勞都要歸葉關辰,天師協會卻出了個潛藏的大反派董涵,真是叫他這個副會長,在葉關辰面前也覺得臉上無光。

    ”是我有件事想問一下周副會長。”葉關辰溫和地解釋,”這個問題得到答案之後,我不會在這裏久留。”

    ”什麼事?”周峻想到死在睚眥爪下的兒子,就覺得很難控制自己。

    ”聽說董涵也曾經指導過周淵天師,我想問一下,他是否教過周淵天師如何解符?”

    周淵這個名字一說出來,周峻的眉頭就止不住地跳,勉強壓制著冷冷地說:”你問這個幹什麼?董涵當初指點過很多人--”

    ”我沒有意思評論董涵到底跟誰更親近一些,”葉關辰擺擺手,”我只是想知道,董涵是否教過周淵天師解符?”

    周峻很不願意提起早亡的兒子,更何況是在殺兒子的兇手面前。但葉關辰因九鼎事件正是得意的時候,他也只能咬牙忍了,沉聲說:”大約是教過。那又怎樣?”

    管一恒也看著葉關辰。這件事,葉關辰一直沒有跟他細說,他也很想知道,周淵是否跟董涵學過解符,究竟有什麼意義。

    葉關辰沉默了幾秒鐘,才緩緩地說:”當時我和先父潛入管家,因怕驚動管家眾人,沒有直接拿走封印睚眥的桃符,而是想解開封印,將睚眥偷出來。”

    這件事天師協會無人不知,周峻不耐煩地聽著。

    ”先父曾經仔細研究過管大先生的繪符手法,原是應該能夠順利解開的,可是--卻失了手,竟然沒能將睚眥直接引渡到燭龍鱗中,卻被它自桃符中逃了出來。事後先父仔細回憶,才發現那道封印已經被人動過。確切地說,已經有人解過那道封印了,雖然沒能完全解開,卻也將三重封鎖中解開了一重,所以先父才失了手。”

    這就跟掄錘子砸牆一樣,原想著砸掉一半就行,誰知道隔壁已經砸掉了一半,於是一錘子下去就全部嘩啦了。

    周峻開始不耐煩,聽到這會兒臉色已經不好看了:”葉先生不會是說,那封印是犬子解過的吧?”

    葉關辰輕輕歎了口氣:”當時先父並不知道是誰解過的。不過我細細研究過董涵所謂煉製的蛟骨劍。那蛟骨劍,其實就是封印火蛟的一件法器,其中的用符手法,與當初在桃符上解印的手法極其相似。並且,當時周淵天師就在管家。”

    砰地一聲,周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上頭的供果都跳了跳:”葉關辰!你這是什麼意思?想把睚眥殺人的事扣在我兒子頭上?他人都死了,你還要往他頭上潑髒水?你以為我現在受董涵連累,就好欺負了?這個副會長我不當了,你也休想冤枉我兒子!”

    他說著,手上已經摸出了七星劍:”來來,你把睚眥放出來,我也見識見識你們養妖一族的本事!”

    ”周副會長稍安勿躁。”葉關辰卻歎了口氣,往後退了半步示意自己並不打算動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如果我有意抹黑周淵天師,就不會私下裏過來找周副會長談了,完全可以讓一恒在會議上公開提出,到時候天師協會自然會派人調查。”

    周峻嘴唇顫抖。葉關辰說得不錯,如果這件事公開提出來,他本來就跟董涵交往密切,所以此事一定會讓協會格外關注。除非最後協會能查到確鑿的證據證明周淵根本沒有碰過那桃符,否則他的嫌疑就洗不清。然而事情總是這樣的,要證明你做過什麼容易,可要想證明你沒做過什麼,那就難了。

    ”淵兒去動那封印幹什麼?”周峻終於能說出話來,”難道你要說他想偷睚眥?我知道你懷疑我想用睚眥煉器,可是誰都知道睚眥是管松收伏的,即使淵兒偷了,除非一輩子不拿出來用,否則立刻就會被發現!”

    ”並不是偷走。”葉關辰輕聲說,”我只是懷疑,周淵天師可能被董涵蠱惑,想把睚眥放出來鬧事。這樣就能證明,封印妖獸並不安全,只有將妖獸煉成法器才能永絕後患。”

    周峻張了張嘴,說不出反駁的話來。當時協會內部對妖獸的處理方法的確有分歧,少部分人以管松為代表,認為無罪之妖也有生存的權利,而煉器太過殘忍。如果周淵真的能把睚眥放出來鬧一鬧,那麼所有的人就算為了自己的安全,也會支持煉器這一處理方法的。這的確是非常有利於周峻一方的法子。

    ”但是--”周峻有些茫然地反駁,”睚眥是龍之子,真要是放出來,淵兒首當其衝。他有什麼本事擋得住睚眥,難道他不怕死嗎?”

    ”從前先父也是疑心這件事,所以一直不敢確認,不過,去過雲南這一趟,答案倒是找到了。”

    ”什麼?”周峻還是茫然。

    管一恒卻是眉毛一揚:”岱委!”

    葉關辰對他笑了笑:”不錯。龍之為物,畏楝葉及五色絲,而愛美玉、空青。睚眥乃龍之子,雖好殺,卻也不免有此習性。只是普通美玉尚無法吸引睚眥,可是董涵手中有玉之精岱委,極品美玉,唾手可得。”

    這件事對周峻無疑是當頭一棒。他為了這個最有天賦的兒子的枉死恨了十年,如今卻有人跟他說,這件事根本就是他兒子惹出來的,不但他自己死得咎由自取,還害了別人。苦主翻成了兇手,讓他如何受得了?

    他失魂落魄似地站了片刻,才勉強說:”這,這有證據麼?極品美玉,我,我當真沒有見過淵兒手裏有……”

    葉關辰看他幾分鐘之內仿佛就老了十歲似的,心裏不由得有幾分憐憫,正要說話,就聽門口有人顫聲說:”我,我看見的。周淵來我家的時候,身上確實帶著一塊極品美玉!”

 第106章 出櫃

    周峻在佈置靈堂,人人都知道他現在心情不佳,因此有意無意都不過來,讓他自己靜靜地待著。後來管一恒和葉關辰過來找他,大家都看在眼裏。管家與周家多年舊怨,無人不知,但凡有點眼色的更是遠遠走開。何況還有東方長庚坐鎮,就算有好奇或想看笑話的,礙著他也不好往前湊。

    正因如此,管一恒三人說話也都沒有什麼太大顧忌,沒防到居然還有人過來。三人一起回頭,就見站在門口的人是管竹。

    管竹原只知道費准和東方瑛犧牲,是來參加追悼會的。到了帝都才知道自己兒子和侄子也參與其中,簡直驚出一身冷汗。進了總部先看見管一鳴活蹦亂跳,心裏略松,轉頭就找管一恒。別人還要避著點他們三人的談話,他卻是不用避諱的,走了過來正好聽見這段對話。

    ”二叔,你看見什麼了?”管一恒本來也要打算要向家裏人再求證的,看見管竹正中下懷,立刻把人拉了進來。

    周淵當時身上所攜帶的那塊美玉,管竹印象極其深刻。

    岱委用周建國的石佛頭化成的那塊玉石已經是晶瑩通透,質地上佳。然而那種色澤質地,其實更類翡翠,而中國人的傳統之中,玉以白為佳,以潤為上,頂尖美玉,有羊脂之稱。

    周淵所攜帶的,就是一塊頂級的羊脂美玉。顏色潔白無瑕,既無綹裂,又無雜質,就算與真正的羊脂比起來也不會顯出半點青色。其光澤更是溫潤如同凝脂,瑩瑩一層寶光,看上去光滑柔潤,視覺上甚至會覺得那是軟的。

    ”是一枚玉龍。”管竹幾乎不用回憶就能說出來那塊玉的所有細節。絕大部分天師對玉都頗有研究,管竹當然也見過不少好玉,然而質地如此出色的,卻是生平僅見,”有手掌長,刀工簡練,卻頗為傳神。這也罷了,最要緊的,玉質實在是頂尖的,看了之後,會讓人覺得那龍身體是軟的,活的,從前只聽說過軟玉溫香,真看了這塊玉,才知道何謂軟玉。”

    軟玉溫香當然不是拿來形容玉的,然而此時此刻,也只有用這個詞兒,管竹才能表達出自己的感覺。

    ”周淵一直將玉龍貼身帶著,我也是偶然間看見。看他的意思,並不願意被人看見,我也是因覺那玉質實在罕見,且其中靈氣充沛,似是上好的古玉,但看其質地寶光,卻又不像是盤出來的,所以厚著臉皮仔細看了看。”

    年代久遠的古玉,不管是埋在地下,還是收藏在什麼地方,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歲月的侵蝕。或被風化,或有沁色,即使是特意珍藏秘斂的,也與新玉有所區別。有些古玉經盤玩之後,會有一層寶光,然而這種寶光與新玉本身所有的寶光也是不同的。

    管竹不算是鑒古的高手,然而新玉舊玉卻還是分得出來的。他比周淵年長十多歲,如果不是因為覺得那塊玉實在特別,也不會厚著臉皮非要看個晚輩的東西。

    周峻茫然地站著,喃喃地說:”玉龍?我,我沒有見過。就是淵兒--的遺物裏,也沒有這個東西。”

    一枚玉龍其實還算不上鐵證,然而周峻卻無法自欺欺人。那樣頂尖的美玉,如果要買至少要數十萬,周淵當時二十幾歲,根本沒有這樣一筆能自由挪用的資金。如果是有人贈送,他為什麼不告訴父親呢?

    周峻有一瞬間心裏想過管竹是不是在說謊,但隨即就自己推翻了這個想法。這些年他與管家相看兩厭,然而在這件事上,如果管家有心開脫,當時就可以提出各種藉口,而不是一言不發地承認下來,背負著這個罪名十年之久。更何況,董涵所操縱的岱委,正為這枚玉龍的存在提供了可能性和證據。

    ”遺物中沒有也很正常。”葉關辰輕聲說,”這枚玉龍很可能就是岱委的化身之一,既然事情不成,岱委自然被董涵召回,不會給人留下如此明顯的把柄。所以我想,當時董涵也很可能就在管家附近。”

    管竹的眉毛猛地一跳:”難道說--”

    ”您是知道什麼?”葉關辰敏銳地注視著他。

    ”的確--”管竹喃喃地說,”當時我曾在家附近的地方發現了一種奇怪的痕跡,懷疑是某種妖獸。但是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而是--”他有些艱難地說出最後一句話,”悄悄拿了宵練劍,自己出去了……”

    這是他十年來心頭的一塊瘡疤,從不敢去觸碰。

    雖然只比管松小幾歲,但成就,他遠遠不如兄長。曾經他一直都不服氣,認為兄長之所以成就更大,是因為他是長子,拿到了祖上留下來的宵練劍。所以那天,兄長成功捕捉睚眥,在天師行內引起轟動,他的心裏卻很不舒服。

    因此在發現那疑似妖獸行蹤的痕跡時,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而是偷偷取走宵練劍,自己去捕捉了。可是他並沒有找到妖獸,而管家卻在那段時間裏出事了。

    十年來,午夜夢回的時候,管竹都忍不住要想:如果他不是那麼想著自己立功,如果當時他沒有拿走宵練劍,如果宵練劍還在管鬆手裏,那麼兄長或許並不會身亡。

    這種負罪感讓管竹心裏仿佛壓了一塊石頭,沉甸甸的幾乎喘不過氣來。所以十年來他把全部心血都灌注在侄子管一恒身上,甚至因而忽視了自己的兒子管一鳴。可是無論怎麼做,他的兄長都不可能再回來,他的大嫂也不可能複生,他的侄子也不可能不再做孤兒了。

    ”是什麼蹤跡?”管一恒沒有注意到管竹隱含著痛苦的表情,只是追問。

    管竹微微閉了閉眼睛。再提起當年的事,就像他把自己的靈魂再拉出來拷問一次:”當時沒有想明白,只是感覺到有火之氣,雖然極其微弱,但極為精粹。現在想來,也許就是三足烏?只是當時我搜索出很遠,卻最終什麼都沒發現。”

    葉關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董涵大約也是怕周淵不能控制睚眥,反而被其所傷,所以就潛在管家周圍,預備隨時援手。但因周淵沒能解開封印,所以他放棄計畫離開了。我想他離開的時候,大約是把岱委也帶走了,否則,周淵或許不會……”

    龍愛美玉,睚眥為龍之子,也有此愛好。如果周淵身上當時還帶著那枚羊脂玉龍,睚眥至少不會主動攻擊他。

    周峻怔怔地站著,頭慢慢地垂了下去,垂得太低,以至於脊背似乎都彎了一點:”淵兒,他居然,居然是--”居然真的是自己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葉關辰輕輕拉了管一恒一下,悄悄退了出來,關上了靈堂的門。隔著門,他們隱隱約約仿佛聽見了幾聲嗚咽,仿佛從什麼地方硬擠出來的。

    ”原來是這樣……”管竹也有些茫然。十年來的想法一朝被推翻,他倒不知該用什麼態度對葉關辰了。固然是他們父子兩個從桃符裏放出了睚眥,然而如果不是周淵先動了手腳,其實後果不致如此慘烈,管松也不會死。所以這仇,到底要算在誰頭上?

    ”二叔,這就是關辰。”管一恒出了一會兒神,首先反應了過來,輕輕扶著葉關辰的肩頭把他往前推了推。

    對於他來說,這簡直不啻於一個喜訊,他和葉關辰之間,從此不再隔著那樣一道底下插滿了利刃的溝壑了。雖然在這之前他已經決定,即使要用身體從利刃上一寸寸滾過去,他也要跟葉關辰在一起,但現在事情忽然有了這樣的變化,他當然是求之不得。

    ”哦,哦,我知道,我知道……”管竹有些混亂地點了點頭,”葉先生--”

    ”二叔,您叫他關辰吧。”管一恒聲音不高,語氣卻不容反駁,”他,是我男朋友。”

    ”哦,好--什麼!”管竹胡亂地答應了兩聲,猛然反應過來,”一恒,你說什麼!”他知道管一恒對葉關辰一直很有好感,然而男朋友是怎麼回事!

    他這一聲太過響亮,大廳裏不少天師都悄悄轉過頭來看著。管竹剛才是嚇了一跳,這會兒反應過來,連忙壓低聲音,就要拉著管一恒往角落裏走:”去那邊說。”

    管一恒穩穩站著沒動,輕輕把叔叔的手拉開反握在自己手裏:”二叔,我說關辰是我的--愛人。”

    他聲音並不高。但是這會兒不知多少人都偷偷地注意著這邊,大廳裏連說話的人都沒幾個了,頓時安靜了許多。這些天師都是耳聰目明的,把他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頓時大廳裏有一瞬間靜得針落可聞,之後就好像突然多了無數蚊子,嗡嗡嚶嚶的此起彼伏。

    管竹覺得自己好像迎頭挨了一棍子,氣都有些喘不過來:”一恒,你,你到底在說什麼……”已經顧不上有沒有人在注意了,他緊抓住管一恒的手,”你,你別開玩笑,二叔,二叔身體不好……”

    ”二叔。”管一恒微微低下眼睛,有些抱歉,”對不起。不過,您沒聽錯,關辰的確是我的愛人。我和他,是肯定要在一起的。”

    管竹疑心自己可能一瞬間得了帕金森病,否則手不會抖得跟雞爪瘋似的停都停不下來。他艱難地用眼睛在管一恒臉上來回掃了幾遍,確定侄子是一臉的堅定之後,又顫巍巍地把目光轉向葉關辰,仿佛想從他這裏得到個答案似的。

    葉關辰正用複雜的目光注視著管一恒的側臉。說實在的,即使是在別墅裏,他向管一恒敞開身心的時候,思想深處也還有那麼一絲的搖擺和懷疑,並不敢完全相信管一恒以後面對家人會堅定不動搖。

    他其實是預備著將來會受傷的。即使不說管松之死,只說他和管一恒同為男子,想要在一起就要面對巨大的阻力。畢竟管一恒是管家長孫,如管家這樣的家族,傳宗接代的責任可能比普通家庭更重。

    葉關辰甚至想過,如果將來有那麼一天管一恒會放手,他也認了,只要曾經擁有過,哪怕之後的傷會更重。然而他實在沒想到,管一恒會在管竹面前這樣坦白而堅定地承認兩人的關係,甚至毫不避諱這滿大廳的天師。

    既然管一恒已經把擔子挑到了自己肩膀上,那麼做為他的愛人,理所應當該分擔一二才是。葉關辰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向管竹略一躬身:”是的。二叔。”

    東方家幾祖孫離得並不很遠,當然全都聽見了。東方琳下意識地抓住了管一鳴的手:”一鳴,那--你哥剛才說什麼……”

    管一鳴扭頭看著堂哥,嘴張得能塞進個雞蛋,半天才哢哢地把腦袋轉回來,一臉的不可思議:”我的媽--我哥居然真說了……”這一路上他其實都已經猜到了,畢竟這種事現在也不算什麼曠世奇聞,然而公開出櫃,還出得如此底氣十足輕描淡寫從容不迫的,大約也就是他這堂兄僅此一家了吧?

    東方瑜閉了閉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直視前方那兩個並肩而立的人。沒有絲毫粉飾和遮掩,兩人就那麼站著,肩膀輕輕挨著,沒有多少親昵的動作,卻分明讓人覺得他們是一體的。坦白,誠懇,不像他,就算想要接近還要用妹妹做個藉口……

    ”真沒想到……”東方琳喃喃地說,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東方長庚,”爺爺,這--”

    東方長庚也有片刻的驚訝,但他畢竟經過見過的太多,片刻之後就恢復了自然,反而笑了笑:”這小子……”

    ”我爸會不會犯心臟病……”管一鳴咧了咧嘴。

    ”這有好多人……”東方琳現在才反應過來這是大庭廣眾,”要說也悄悄地說呀,這--這算怎麼回事啊。這麼一來,別人怎麼看他?”別看大部分人平日裏都冠冕堂皇地說什麼這平等那平等的,然而世事從來就不是會完全公平的,管一恒再有才華,頂了出櫃的名聲,日後在天師協會裏也免不得要受到種種影響。

    ”誠者,天之道了。思誠者,人之道也。”東方長庚慢悠悠地背誦著,”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琳琳啊,你把從前學的東西都忘了嗎?”

    ”那哪能呢……”東方琳連忙抱住祖父的手臂,撒嬌地笑,”我只是覺得,覺得……咳,爺爺,至誠很難啊……”

    東方長庚哈哈大笑起來,摸了摸孫女的頭,沒再就這個問題說下去。東方琳說得沒錯,至誠是太難了,所以至誠而不能使人感動,那是不會有的事啊。

    老爺子笑完,就站了起來:”好了好了,人都來齊了吧,追悼會該開始了。”先給管竹留出一點時間,讓他消化消化這個消息吧,別真驚出什麼毛病來,那可不好。

    追悼會簡單而肅穆,由東方長庚親致了悼詞,之後眾人輪流為三人獻上一朵白花,也就結束了。大部分中低級天師自行散去,少數高級天師進入二樓會議室,聽取管一恒關於九鼎的報告。

    東方瑜還沒有資格參加這樣的會議,而葉關辰則是不打算進去戳那些高級天師們的眼,兩人在已經安靜下來的大廳裏迎面碰見,東方瑜指了指隔壁的咖啡吧:”去坐坐嗎?”

    兩人找了個角落坐下來。這個時候咖啡吧裏幾乎沒有人,只有輕快的音樂伴著咖啡微苦的香氣。東方瑜沉默片刻,還是先開了口:”我不如你。”

    葉關辰微微一笑:”我癡長了幾歲。”

    這話說得不卑不亢,東方瑜無言以對,半天才說:”關家血脈,葉先生也情願到這一代就斷了嗎?”說起來管家還有個管一鳴,關家可就葉關辰一個了。

    葉關辰這次真的笑了:”血脈--養妖一族之所以有這個名字,在於養妖之術。所以令養妖一族傳承的,不是血脈而是養妖術。如果我想將養妖術傳承下去,只要收徒就可以了。至於說關氏血脈,你剛才不是也叫我葉先生的嗎?”他早就不姓關了,真要計較起來,關氏一族已經無人。

    東方瑜苦笑:”我的確不如你通透。”

    葉關辰欠了欠身:”不過是我的責任輕些罷了。”他只有一個入贅了妻族的父親,不像東方瑜,身後站著的是整個東方家族,這是靠山,但也是責任。

    ”不--”東方瑜有些出神,”即使沒有這些責任,我也未必有你的勇氣。”

    葉關辰終於不再謙讓,抬起眼睛微微一笑:”是。否則我如何與一恒相配?”

    東方瑜靜靜看了他片刻,頹然垂下眼簾,不再談這個話題:”董涵帶著三足烏失蹤,想要再找到他恐怕難了。”

    ”也許不難。”葉關辰也從善如流地換了話題,”他總要讓三足烏恢復元氣,那就還需要飼喂火系妖獸。然而現在火蛟也好,畢方也好,都在我們手裏。”

    東方瑜猛地抬起頭:”你的意思是說,他會來找我們?他敢來找我們?”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的麼?

    ”如果要他帶著三足烏一輩子東躲西藏,他要三足烏又有什麼用呢?”葉關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悠然反問。

 第107章 報告

    ”現在既要搜捕董涵,又要提防他狗急跳牆。”九鼎的報告結束之後,管一恒也是這麼說,”很有可能,他現在已經跟隨我們來了帝都。”

    ”他敢到這邊來?”一名高級天師微微皺眉,”他現在受了傷,又上了通緝令,應該是逃竄才對吧?”

    管一恒搖搖頭:”大隱隱於市。他瞎了一隻眼睛,這樣的傷勢越是在大城市治療,越不易引人注目。另外,他還要殺人。”

    ”還要殺人?”周峻一直默不作聲地聽著,這時候才猛地抬頭,憤怒地問,”他還想殺誰?”

    ”隨便什麼人。”管一恒沖周峻點點頭,”這幾天我調閱了一下他曾經出任務的報告,發現他每次任務都能完成,然而每次都要死人--我是指,在他接手任務到達指定地點之後。”

    東方長庚摸了摸白鬍子:”你的意思是說,他利用職務之便,殺人飼妖?”接手任務之後仍舊會死人,這是每個天師都曾經遇到過的事。畢竟他們面對的可能是妖是鬼是精是怪,比普通殺人犯更加來無影去蹤,也更加難以用常理推定和預測。

    除了那些剛開始實習的准天師們之外,凡是獨立執行過任務的天師,級別越高,所遇到的鬼怪妖物也就越厲害越棘手,死人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可以說,在座的這些高級天師們,還沒有一個可以說,自己接手的所有任務都能迎刃而解,不死一人。

    因此,在天師行內,是有允許死亡率的。除非判定死亡是由於天師的失誤引起,否則不會對執行任務的天師進行處罰。譬如騰蛇事件之中,周建國的死亡就屬於允許範圍,因為不是由於管一恒對騰蛇攻擊不力而導致的;倒是那名被騰蛇一出現就掃飛到了牆上的主持人之死,管一恒要負一部分責任。

    正因為任務有死亡率,所以董涵每次任務都死人就被忽視了,因為這些死亡極少是由於他的失誤引起的,大約有八成的死亡都不能歸責於他。

    何況董涵自成為常任理事之後,接手的任務便是少而精,每次任務之間相隔的時間較長,就更不引人注目了。直到現在管一恒把所有的資料都串起來展示在眾人面前,大家才發現,原來他是每次出任務都死人的。在天師之中,不死一人的固然沒有,但每次都必死一人的,大約也只有董涵了。

    ”董涵家族得到三足烏已經有數千年,但在漫長的歷史中,一直沒有三足烏出世的記載,甚至連疑似的也沒有。”管一恒將葉關辰跟他說過的話慢慢復述出來,”可見三足烏被後羿射落的時候,受傷確實太重。”

    ”而火齊鏡,據《拾遺記》記載,大約出現在周靈王時期,那麼董家用火齊鏡來溫養三足烏,也至少是有兩千年了。董家蟄伏如此之久,一直飼養著三足烏,必定是想著一鳴驚人。”

    東方長庚微微點頭:”董父以豢龍得近於堯。然而堯是聖君,不寶異物,不奇淫技。只是他禪位於舜之後退居離宮,舜欲使其晚年得一娛樂,才讓董父攜龍在旁,以供一笑。堯也僅視之為戲,並不曾因為豢龍技而重用董父。”

    豢龍之術,聽著簡單,卻是一項真正的奇技。龍者,鱗蟲之長,可大可小,可隱可現,春分則登天,秋分則潛淵,能呼風喚雨騰雲駕霧,乃是近神的靈物,多少年來都被視為君王的代表。單看中國歷史中有多少關於龍的神話就知道它的地位了。

    這樣的神物,除了諸神能駕馭之外,就只有傳說中的三皇五帝有幸乘坐。而董父做為一介凡人,卻能豢養指揮龍,豈不要算是個神技麼?倘若他遇到的是別的君王,大約要將他禮為上賓,視為神人,只可惜他遇到的卻是堯和舜這樣的聖君。

    堯這位元聖君,史書記載他”其仕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雲”。這樣的智者,治天下五十年,而天下人不知其功,是真正的潛移默化,不事張揚,甚至不是治民,而是化民。

    這樣一位聖君,雖然敬神明,卻不肯搞些神神秘秘的舉動,不肯利用神明來嚇唬統治百姓。甚至終其一生,他本人身上連一個類似神跡的傳說都沒有。連舜都被傳說死後升天,二妻化為湘君湘夫人;堯卻是”死葬于谷林”,明確地表示他並未成仙。

    碰上這樣的君王,董父也就只能是個動物園飼養員了。之後的舜,也是堯親自挑出來的繼承人,在品性上與堯有諸多相似之處,同樣並沒有提升董父的地位。

    董父此人,卻是個熱衷於仕途之人。他師從郭支學習豢龍之技,然而郭支最後帶著自己豢養的龍隱于山野,他卻以豢龍之技入朝,想要得寵於君前。

    然而他歷經了兩代君王,都只被視為一個”匠人”,甚至在炮製了諸龍騰飛的奇景瑞兆之後,也不過得了小小一塊封地,被賜了董姓而已,離他的目標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董父在堯舜兩朝都不得志,而之後的禹自己就有號令陰陽的能力,豢龍之技在他面前自然也算不得什麼了。

    董父一生大志沒有實現,但從禹那裏,他卻受到了啟發。大約是他終於發現,豢龍獻瑞雖然好聽卻不實用,因此他為後世子孫指出了另一條道路--用妖物去戰鬥,有了實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其實說起來,豢養妖物這種事,最早可以追溯到蚩尤那裏,蚩尤曾經豢養過一種能迷幻人心的精怪,只要在陣前搖頭一笑,就能令對方士兵迷惑混亂。後來還是黃帝制出了夔牛鼓、雷獸棰,才用鼓聲破了這一戰法。

    蚩尤所用的那種精怪,其實是倚仗著蚩尤七十二兄弟的特異之處,臨時從山中捕捉而來,並非真正意義上的豢養。然而即使這樣,也讓黃帝吃了大虧。而禹據說是得到過西王母的教授,能夠驅令鬼神,所以才能平治四海,建立聲望,並繼舜之後登上了君王之位。

    董父目睹了禹的登基,重新規劃了自己的目標。然而那時候他年紀已長,有心無力,而且九州的妖物都被禹封印入了九鼎之中,他即使有了新計畫,也沒有了能夠實現目標的工具--一隻頂級妖獸。

    董父的後代就此蟄伏了下來,一邊完善著養妖之法,一邊等待著機會。終於,商滅周興之後,周文王重新動用了禹所鑄的九鼎,要聚天下氣運于周,保姬氏子孫千年萬代之福。董父的後代就抓緊這個機會,破開其中的一隻鼎的封印,偷走了封印在鼎底的三足烏。

    如果三足烏不是被後羿的神箭重傷,恐怕董父的後代也偷不走它。然而偷到手之後的問題就來了--三足烏確實是頂尖的妖獸,可是如何讓它恢復元氣呢?

    妖物食人,要養妖,就要用人命去填。可是用誰的命呢?董父的後代因此爭執起來,分裂成了兩派。一派認為,成大事不拘小節,犧牲幾條人命不算什麼。而另一派則認為,當時天下已經安定,不要說隨意殺傷人命是敗德惡行,就算能將三足烏培養出來,又有什麼用呢?

    在從夏到周的數百年裏,因為姓氏的變化,董父的後人其實已經分成了姓董和姓關的兩大主支,不過對外他們仍舊是一族。現在起爭執的,基本也就是這兩支,董氏一支主張豢養,關氏一支卻反對。

    兩方誰也說不服誰,於是大家各行其事。然而外人並不知道他們的爭執,只知道養妖一族要以人飼妖,於是養妖族臭名昭著,而三足烏的恢復卻極其的緩慢……

    ”妖要食人,然而人只能維持它生存的需要,對它傷勢的恢復作用卻不大。董氏一支雖然後來又想辦法竊取到了火齊鏡來溫養三足烏,但也收效甚微。”管一恒頓了一頓,略有些歉意,”抱歉,我說得太遠了點……”

    ”不,不。”張會長今天也來了,一直微微含笑聽著,這時候挪動了一下身體,”你說得很好,這段歷史是怎麼查到的?”

    管一恒很坦白地說:”是關辰告訴我的。雖然數千年來經過諸多變遷,即使是他對祖先的事情也不是非常清楚,但結合歷史和諸多資料,以及他所傳承的養妖術的一些內容,最後還是整理出了一段相對完整的史料。”

    ”很好。繼續說。”

    管一恒點點頭:”三足烏一直恢復緩慢,董氏一支最後找到了用同系妖獸飼喂的方法--我們很懷疑,這個方法就是董涵找到的。”

    張會長徐徐點了點頭:”的確。董涵雖然心術不正,但論其天賦和能力,確實出類拔萃。他能找到這個方法,並不令人驚訝。”

    管一恒笑了笑:”其實這個方法如果有心,也並不需要直到董涵這一代才找到。可是從堯舜直到如今,時代越發展,養妖之術的用武之地也越小了。董氏一族的後人,應該是大部分都在時代的洪流中對三足烏失去了信心和興趣,並不想再把時間和精力花費在這個似乎永遠不會恢復的東西上,自然也就不會去思索新的方法了。”

    一眾天師不由自主地都在點頭。隨著時代的發展,科技迅速進步,已經成了這個世界的主導力量。現在誰統治還要靠妖獸的震懾力呢?沒看他們這些天師出個任務都要悄沒聲兒的,儘量不驚動民眾麼?妖鬼之說,的確已經遠離了社會主流,只偶爾會掀起一小朵浪花,不會、也不必為眾人所知了。

    既然如此,想依靠三足烏一鳴驚人甚至有所建樹,也就漸漸成為了一件不太可能的事。董氏族人當然不再願意為了這麼個渺茫且沒啥用處的目標再費心費力,有這時間不如開個公司好好經營,還更能在社會中立足呢。於是一傳再傳,現在還肯豢養三足烏的,也許就只剩下了董涵一個人。

    ”關辰說過,等九鼎封印,他會將養妖術僅做為一種技術,在十三處留下學習資料。這不是為了養妖術的傳承,而是為了防備將來萬一有一天九鼎又會出現什麼問題,也許還需要養妖之術。”

    張會長毫不吝惜地點頭讚美:”葉先生胸懷博大,遠勝常人。”

    管一恒為這句稱讚微微一笑,向台下鞠了一躬:”我的報告就至此結束了,之後對董涵的追捕,十三處還需要協會大力協助。另外,我要在這轉述關辰的一句話:養妖族,也同樣是天師。”

    張會長笑起來:”你說得很對,養妖族同樣是天師,那你跟協會也不用這麼劃清界限吧?董涵是協會內部的敗類,即使沒有十三處的需要,我們也會全力抓捕他。而且你的執照已經恢復了,難道是還在記恨之前我們的誤解嗎?”

    管一恒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老實說,的確還是有那麼點的……”當初他兢兢業業的出任務,卻被吊銷了執照開除出協會,雖說那件事主要是董涵借機興風作浪,葉關辰的情況又比較複雜無法解釋清楚,但總歸少年意氣,說一點都不介意那真是不可能的。而且,他還替葉關辰有點抱不平。

    張會長大笑,扶著拐杖站起身來:”的確,我老頭子身為會長,應該為當日的錯誤判決對你說一聲對不起,還有那位葉先生,我也應該向他致歉。”

    ”別別--”管一恒頓時有點慌了手腳。張會長在這件事裏本來就並沒有什麼錯誤,何況以他的年齡和資歷,管一恒哪能受他的道歉,”我沒這個意思。剛才聽您親口說了,養妖族同樣是天師,這就夠了。”

    ”關於葉先生的貢獻,我們會另外召開會議討論。”張會長笑眯眯地說,”如果葉先生願意,我其實很想聘請他作為協會的常任理事,並負責天師們的訓練和教導。當然,這件事,可能還需要你從中斡旋啦。你現在又是協會的人了,總不能不同意吧?我可是就為了這個,才趕緊讓人把你的執照重新制做的。”

    老爺子說話風趣,管一恒低頭想了想,也笑了:”等九鼎重新封印,我想關辰應該很願意做這件事。”

    葉關辰多年養妖,陽氣難免耗損,雖然他實戰經驗豐富,但單論身體,並不合適再上一線了。但他天賦出眾,如果就此告別天師行,實在是極大的浪費和損失。張會長請他來講課,那真是再合適不過。要知道很多自己會學的人,那未必會教,而葉關辰自己學得既好,又會教導人,雲姨早就打著主意想外聘他了。不過十三處的工作內容跟天師協會不完全相同,葉關辰的能力在十三處不能百分百的發揮,還是天師協會更適合他。

    張會長哈哈大笑:”好極了。那這件大事可就拜託給你了。”

    管一恒對他笑笑,低頭示意,退出了會議室。下面就是高級天師們要商議如何追捕董涵的事,這屬於高層的會議,管一恒雖然在九鼎事件裏立下大功,但他現在的身份還不能參加這樣的會議。

    管竹跟熱鍋螞蟻似的在會議室外面打轉,一見侄子出來,連忙過去:”一恒,你,你說的--咳,一恒,叔叔有話跟你說,咱們找個地方坐一會兒。”

    管一恒早想到出櫃之後叔叔會有什麼樣的反應,跟著他走到一間空辦公室:”叔叔,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

    管竹腦子裏亂昏昏的:”等等一恒,我是說--唉,剛才我見了朱文,他說他已經向協會提出申請,認為你可以免積分升中級天師了。”

    天師級別與個人能力有關,但主要還要靠任務積分。管一恒成為初級天師的時候是要靠考核的,但再要往上升級就要積攢任務積分,這個數量可是不少。

    但也有特殊情況,就是天師本人的能力遠遠超過現有級別的時候,那麼即使積分不夠,只要有更高級別的天師代他提出申請,再有半數以上的高級天師同意,就可以免除積分限制而升級。不過為了避嫌,提出申請的天師與要升級的天師不得有三代以內的親戚關係。

    天師行內部也是有競爭的,各家族之間的競爭可能更厲害一些。既然不是親戚,那誰耐煩替外人提這申請?恐怕巴不得其他家族的子弟升級得更慢點呢。所以這種情況實在稀罕。現在朱文肯提出這個申請,管竹也是頗為驚喜。

    ”哦。那是要謝謝了朱天師。”管一恒倒不是太以為意。他現在的能力比之一般中級天師可能還要高一些,本事學到手就是自己的,至於頭銜到底是初級還是中級,他倒並不在乎。不過朱文的好意還是要接受的,很顯然,這是因為他找到了殺朱岩的真凶,朱家對他的一種感謝。

    ”是啊是啊……”管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叔叔。”管一恒看他混亂的樣子,笑了,”家裏還有一鳴,我看他說不定很快就要跟琳琳結婚了,到時候叔叔你就等著抱孫子。至於我,我真的已經打定了主意,您不用再說了。老實說,不管您再說什麼,我還是一句話--我要跟關辰在一起。”

    管竹看著侄子,毫無辦法。這個侄子是他從小就喜歡的,後來大哥去世,他就拿侄子當成了親生兒子,甚至比親生兒子還要疼愛,卻少了一點強硬管教的底氣。現在管一恒話雖溫和,語氣卻十分堅定,管竹就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侄子的脾氣他也是知道的,一旦拿定了主意,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管一恒笑著拍了拍叔叔的手:”叔,那我先走了。我還得陪關辰去見他的一個朋友。叔,放心吧。”

 第108章 月中桂

    </script>    管一恒所說的葉關辰的朋友,是指陸雲。

    老實說,要不是葉關辰提起來,管一恒簡直已經快要把這個人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自打在西安表白不成,陸雲好像就銷聲匿跡了。或許他跟葉關辰還偶有聯繫,但對管一恒來說,已經完全是個不相干的人了。當然,如果葉關辰要去見這個人,那當然還得有他在旁邊陪著才行。

    ”其實幾年之前陸家的生意就往京津一帶傾斜了,畢竟是首都。現在西安那邊雖然說是總部,其實重點已經轉移到這邊的分公司了。阿雲每年一大半的時間都在這邊,如果沒有什麼事情,也不經常回西安。”坐在計程車上,葉關辰輕聲說著話,把陸家的生意簡單說了一下。

    管一恒對此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只是喜歡聽葉關辰說話,至於有關於陸雲的內容,可以自動過濾。

    ”阿雲幾個月都沒跟我聯繫,我打電話問過公司幾次,聽說他現在行蹤不定,也不經常在公司,所以……”葉關辰有幾分歉意地看著管一恒,”畢竟是認識了二十多年的朋友,雖然--我不會答應他什麼,但不管怎麼說,我也在公司掛著顧問的名頭,既然來了,總要去看看……”

    管一恒聽見他說不會答應陸雲什麼,就全部放心了,很大方地說:”當然,這是應該的。朋友--”他本來想說朋友總歸是朋友,但話到嘴邊還是不由自主地改了,”就算不是朋友,怎麼說還是合作夥伴呢,是應該去看看。”

    葉關辰看了他一會兒,笑了起來:”其實我今天過去,還打算跟阿雲談一下,把我的股份撤出來。”

    ”哦--啊?”管一恒正拿著葉關辰的手,把他修長的手指捏來捏去,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猛然覺得不對,”什麼,撤股份?”

    ”對。”葉關辰忍著笑看他。管一恒剛才擺出一臉的大度,可是手在下面把他的手指捏來捏去,嘴裏的話說了一半又把朋友特意改成合作夥伴,顯然根本不是像臉上表現的那麼大方。他一向說話都直來直去,現在這麼口不應心,一邊假大方一邊吃醋,看著實在有趣兒。

    ”為什麼?”管一恒先是高興,隨即又覺得這樣不對,”關辰,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坐直了,考慮了一下才說,”我心裏是有點酸溜溜的,不過,既然你對他並沒有那樣的意思,那你們的正常來往,我當然不能阻止。畢竟你們是多年的朋友,何況撤股什麼的,會對生意有影響吧?這樣,對陸先生也不太公平。所以你不用因為我撤股,只要--嗯,只要除了必要的生意往來,不要常見面就是了,行嗎?當然,如果他以後對你不再有那種想法,那時候大家繼續做朋友就更好了。”

    葉關辰忍不住笑得靠在了椅背上。管一恒的臉騰地紅了,撲上來壓住他:”笑什麼!”

    葉關辰笑得身上發軟,抬手摸摸他的頭髮,小聲說:”還有司機呢。”

    帝都的馬路上照例堵車,這會兒車開得像烏龜爬一樣,司機閑極無聊,免不了從後視鏡裏看幾眼。到底是首都的司機,見多識廣,並沒有對兩個男人靠這麼近大驚小怪,聽見葉關辰的話,還馬上識相地吹起口哨,擺出一副”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會聽,你們隨便”的架式。

    管一恒悻悻地坐正,小聲嘀咕:”我說的可都是真心話。”

    葉關辰笑著在下頭拍拍他的手:”我知道。不過,公司裏我的股份本來不多,因為指導草藥種植,阿雲特地多分了我兩股,算是技術入股。可是最近這段時間,我對公司的事基本上不怎麼過問,以後大概也會這樣。既然如此,我再拿著那部分技術股份就不太合適了。所以這次我去跟阿雲談談,技術股份是肯定不能要了,投入的資金如果阿雲同意,我就慢慢撤出來。也不著急,公司什麼時候資金方便,什麼時候再撤。”

    管一恒心裏高興,情不自禁又扒到他身上去了:”我以後也會努力掙錢……”

    葉關辰失笑:”好。”十三處就是個公務員待遇,天師協會更屬於民間組織,不管是工資還是任務補貼,也就是那麼回事。管一恒就算拿兩份工資,其實也沒有多少錢。說起來,許多天師做這個工作也並不是為了錢,更多的倒是為了遂自己的志向。

    管一恒自己也知道,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知道沒有多少錢……不過,其實我也會看風水……”這個倒是能掙錢的,現在有錢人多,為了能佈置個好風水,並不吝惜錢財。

    ”不用。”葉關辰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臉,”以前我養妖,身體耗損厲害,為了補益身體,開銷才大。等九鼎封印,就不需要這些了。看風水這種事,不闖出名氣也不好辦,何況人家可能更相信年紀大的'大師',你啊,'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那些人不會相信,你也不合適對人低聲下氣。”這跟做生意一樣,一開始難免要遭人白眼,他捨不得。

    管一恒把下巴擱在他葉關辰肩上出了一會神,才輕聲說:”其實我知道幹這一行發不了財。可是老天既然給了我這個能力,我就應該做點什麼。”

    葉關辰用臉頰蹭了蹭他的臉頰:”我明白。從我祖父開始就辛辛苦苦地收妖養妖,也是因為我們覺得,應該做點什麼……”說到底,天師這個行業,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行業,許多天師兢兢業業一輩子,也不過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應該用自己的能力為這世界做點什麼,而不是只顧著為自己謀私利。

    陸家的分公司在三環。寸土寸金的地方,也占了小半層寫字樓。前臺接待的年輕女孩子不認識葉關辰,只說:”陸總出去了。”倒是從裏面出來的一個男人一見看見葉關辰,頓時驚喜:”葉顧問!快裏邊請。前臺剛來的,沒見過您。”

    這人管一恒也認識,就是當初在紮龍自然保護區跟著陸雲的黃助理。他也還記得管一恒,客氣地笑著打招呼:”是管警官吧,不知道今天過來是--”

    ”一恒跟我一起過來的。”葉關辰笑笑,”剛才聽人說,陸總出去了?”

    黃助理忙著把他們讓進去,端茶倒水:”哎,陸總這一陣子,經常往外跑。好在最近沒什麼事,生意也都挺順利的,陸總也得閒……對了,去年您弄的那個靈芝養顏丸,今年開始上銷量了,這是財務報告--”

    葉關辰抬手攔了攔他:”不用了。我又不是財務顧問。有你們陸總,還有你,這些我都沒必要看。”

    黃助理年紀雖然不大,卻是陸雲的心腹,聞言就笑:”您這麼說我都惶恐了,生怕哪天業績下滑,我都沒臉站到您跟前來。”

    ”我發現你個子不見長,這張嘴的功夫倒是又精進了。”葉關辰笑著點了點他,”少跟我胡說八道的。業績下滑也不用到我跟前來,有你們陸總抽你呢。”

    ”看您說的。我這都二十六了,哪還能長個呢……”黃助理沒皮沒臉地笑,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油嘴滑舌。”葉關辰笑著瞪他一眼,”什麼味道?好像桂花香。你們用了這個味道的空氣清新劑?不知道你們陸總不大喜歡桂花麼?”

    黃助理一拍大腿:”咳,就說這事呢。您去看看,已經把原來的會議室改成桂花陳列室了,全是陸總這些日子搜集回來的!我也知道陸總不喜歡桂花那味兒,可--可這半年多好像突然轉了性了,到處去搜羅。”

    ”他搜集桂花?”葉關辰也覺得奇怪了,”在哪?帶我去看看。他這是怎麼回事,說了是要做什麼用的麼?”

    ”沒有啊。”黃助理連忙起身,帶著他們往走廊盡頭的一間大房間走去,”我問過,陸總沒搭理我。不過要說這弄回來的品種都不錯,您看現在這個時候了,居然有幾盆還在開花,香味好像也跟一般的桂花不大一樣。您是內行,您來看看。”

    這會議室很大,但現在擺得好像小型的室內植物園一樣,高高矮矮的全是桂花。有些長成了小樹一般,有些才只種在巴掌大的小花盆裏。

    ”前些日子這屋裏味才濃呢。”黃助理顯然被荼毒了,”全開起花來,真是叫人有點受不了。進來澆個水都能熏暈了,我都不敢讓陸總澆水……”

    葉關辰微微皺眉,把一盆盆桂花全部看過:”確實都是好品種,不過--”也沒有什麼特別出色特異的。

    黃助理也很無奈:”陸總現在就是專搞這事兒。只要聽說誰家有好桂花,立刻就跑去。前幾天吧,特別喜歡這盆小的,說這麼小就能開花,花期還比別的都長,搞不好就是什麼月中桂。結果這幾天花開敗了,又出去找新的了,說是要去密雲還是哪里的……”

    他在那裏絮絮叨叨,卻半天聽不見葉關辰說話,抬頭一瞧才發現葉關辰在出神:”葉顧問--”

    葉關辰回過神來,神色複雜地看了看這屋子桂花,輕聲說:”小黃,等陸總回來你跟他說,就說是我說的,月中桂是找不到的,讓他不要再這麼辛苦費力了。”

    他說著,歎了口氣,轉身往外走:”既然他今天不在,那我不等他了。什麼時候回來,給我打個電話,我再過來。”

    黃助理連聲答應,把他們送了出來。

    走出寫字樓,一直都沒說話的管一恒才悶悶地說:”他在找月中桂--是為你找的嗎?”雖然他還沒想明白這月中桂有什麼用,但聽葉關辰說的話,也知道陸雲是在為誰忙活。

    ”你知道迷獸香的成份嗎?”葉關辰也是沉默了片刻,才輕聲說。

    管一恒立刻就明白了:”玉紅草和月中桂子?”

    ”對。這兩樣東西都是我祖父偶然間在山市中得來的,現在玉紅草的果實還有一顆,然而月中桂子已經用完了。”

    ”所以--迷獸香已經用完了?”管一恒突然想到,自從收伏九嬰之後,葉關辰就從來沒有再用過迷獸香。

    葉關辰點了點頭:”已經配好的,都用完了。如果有迷獸香,大盈江畔那一戰,費准未必會死。”如果能使用迷獸香,即使強如三足烏也不能免疫,只可惜……

    ”所以陸雲要去找月中桂……”

    葉關辰苦笑一下:”月中桂並不是真的生在月中。或者說,我們天師所說的月,不是現在的月球。”

    這是當然的。人類已經把月球上搜了個差不多,可既沒看見有桂樹和吳剛,也沒看見有嫦娥或玉兔。

    ”我們一般所說的月,其實指的是太陰。太陰之精,即是三足蟾。所謂的月中桂,也就是得過太陰之精滋潤的桂樹。”葉關辰悠悠地,像講故事一般說著,”三足蟾喜食桂花所引來的逐香之蟲,但其一吸,入口的不僅有蟲,還可能誤食桂子,於是就再吐出來。這樣一吸一吐,桂子在體內走了一遭,便為太陰之精所浸潤,成為月中桂子。”

    這個連管一恒也是聞所未聞了:”那麼,豈不是本來就沒有吳剛和嫦娥,也沒有桂樹經天,玉兔搗藥……”

    葉關辰笑起來:”虧你也是讀古書的,難道不知道所謂月中玉兔,本來就是由蟾蜍誤轉而來?《楚辭·天問》中說'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後人多以'顧望之兔'來解釋顧菟,然而聞一多在《天問釋天》裏已經舉證過,顧菟就是蟾蜍。”

    管一恒抓抓耳朵:”這個……”他真沒注意。說起來他念書得算個實用主義者,像玉兔這種神話動物究竟是怎麼出現的,蟾蜍如何轉為玉兔等考據類的資料,他頂多浮光掠影地看一看,就扔到腦袋後邊去了。

    葉關辰在他頭上敲了一下:”丟人。”

    管一恒嘿嘿一笑:”你知道就行了。”

    葉關辰笑著無奈搖頭,繼續說:”有關月中桂子落的傳說你總聽過吧。”

    管一恒想了想,不怎麼有底氣地回答:”據說杭州每到中秋,常有桂子從天而落,都傳為吳剛砍桂樹,震動桂子下落人間。杭州武林山還有月桂峰,據說是月中桂子落在此山,生成桂樹什麼什麼的……”

    葉關辰一臉無奈地看著他:”什麼叫'什麼什麼的',語焉不詳,可見讀書也沒有好好讀。其實月桂子落的傳說不止在杭州,具體有哪些地方,你自己回去查書。而吳剛伐月桂的傳說起于隋唐,月桂落子的傳說則起於武則天時代。不過傳說以杭州為盛,也是有道理的。蘇杭一帶好種桂花,當然更易引來逐香蟲和三足蟾,所以落下的月桂子也更多一些。”

    管一恒聽得津津有味:”這麼說,月桂子應該不難得才對啊……”

    葉關辰搖搖頭:”時人將三足蟾吐出的桂子都稱為月桂子,其實並不是。傳說中從天而降的月桂子,有各種顏色,而實際上桂子並沒有那麼多顏色,而是因為被太陰之精浸潤程度不同,就出現了各種顏色。其中,只有被太陰之精完全浸潤的,顏色潔白如月的那種,才是真正的月桂子。也只有這樣的月桂子可以種活,結出的桂實,也還是月桂子。而那些浸潤並不完全的,既不能得足夠的太陰之精,又失去了凡間桂樹的活力,落地即死,不能再種的。”

    管一恒喃喃道:”難怪月桂子難得……”要想被太陰之精浸潤完全,就得在三足蟾肚子裏多呆一會兒,然而三足蟾吃了就吐,只有最早吃進去最晚吐出來的,才有可能變成真正的月中桂子。

    葉關辰歎口氣:”即使月桂子能種,種活的也非常少,因為對土壤的要求非常嚴格。當初我祖父在山市總共得到了十枚月桂子,他用各種土壤種過五枚,但是沒有一枚能種活的,全部都爛在泥土裏;最後剩下五枚,實在捨不得再種了。”

    ”那,我們能再去山市上找找嗎?”

    ”太難了……”葉關辰還是搖頭,”山市條件苛刻,更勝過鬼市和海市。我和父親這麼多年隻找到過一次,規模很小,並沒有多少特別的東西。”

    鬼市,海市和山市,是人與鬼怪精靈可交易的三大地點。

    其中鬼市最為常見,因為陰陽無處不在,只要有足夠的能力,找到交匯的那一點,或者能溝通陰陽,破開它們之間的那一層界,就可以到達。

    海市則在海上,因其縹緲無定,幻真幻假,被稱為海市蜃樓。海市主要是海中精怪們的集市,本身數量並不少,然而因為海洋面積太大,海市的地點又不確定,並且受到一些光線變化的干擾,所以人類很難找到。

    比較起來,山市現在已經是最稀罕的了。

    與海市相似,山市需要有特定的地點。海市在海上,山市就在山中,出現在集市上的,多是山中精怪。

    如果僅僅是這樣,看起來山市要比海市更易尋一些,畢竟進山總比出海要容易一些。然而這些年來,人類的城市面積日漸擴張,將山野之地擠得越來越小。多年前人跡罕至的高山深谷,如今也多被開發,採礦、伐木、旅遊,人類的腳步幾乎踏遍了所有的山林。從前生活在深山之中的精怪,現在幾乎連棲身之地都沒有了,哪里還有地方擺開集市呢。

    葉關辰的父親費了十多年的時間才找到一個山市,但那次的山市已經很是寒酸,出現在長白山深處,多數的商品是東北土產。當然也有好東西,比如人參精的花果,或者修煉多年的鹿精的茸角。葉關辰的父親從那次山市上換到了不少補益元氣的東西,然而像一般出現在南方的月桂子這種東西,卻是沒有找到。

 第109章 耶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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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桂子已經很難得到,陸雲只是個普通人,當然更不可能去找到山市進行交換。所以他另闢蹊徑,想要找到月桂子種出來的月桂花。

    ”其實這個……更難……”天下的桂花何止千千萬,月桂子種出來的簡直是千萬中都取不出一來,陸雲想要找到月桂花,簡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何況,阿雲他根本不知道月桂花是什麼樣。”葉關辰有些悵然,”以前我跟他說過杭州武林山的月桂峰,傳說曾經有月中桂子墜落此峰,生成一株月桂花。在《月桂峰詩序》裏提過,其花白,其實丹。除此之外,基本上沒有關於月桂花的記載了。阿雲現在去找,也只知道是要找白色的桂花……”這根本就是盲人撒破網,大海去撈針了。

    ”你已經留了話給他,想來他聽了也能明白的。”管一恒倒是能理解陸雲的心情--想為所愛的人做些什麼,卻完全無能為力。他現在盲目的尋找,不過是為了想給自己一點安慰,想找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罷了。等他自己想明白了,就會放棄這種徒勞的做法。這很殘忍,但卻是最理智的作法。

    ”好了--”管一恒看看四周沒什麼人,就展臂摟住了葉關辰的腰,又把頭挨在他肩上,”別想他了,來想想我們嘛。”

    ”想我們什麼?”葉關辰話音裏就帶了一絲笑意,”我怎麼從前沒發現,你這麼--”愛撒嬌。

    ”怎麼啦?”管一恒很不滿意,”我們有很多事要想好不好。你看,我已經答應了張會長,等封印九鼎之後,讓你去天師協會做老師。還有雲姨那邊,也早跟我打了招呼,時不時的還要請你過去做個講座啊培訓什麼的。那,我們是不是需要在帝都附近買套房子,免得你跑來跑去……”

    他說著,就有些窘迫地抓了抓耳朵:”要在帝都買,我實在是買不起。不過協會的訓練營一般也會設在帝都周邊,比如承德和張家口。我們在那邊弄套房子倒還可以……”

    葉關辰笑起來:”你考慮得也太長遠了。依我說,如果為了這個就買套房子實在沒有必要,訓練營也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開的不是嗎?如果有需要,臨時租一套住幾個月也就是了。我覺得這個應該先考慮你的方便。”

    ”我不需要啊。”管一恒無所謂地擺擺手,”我到處跑,如果不出任務,十三處那邊也有宿舍。我只是覺得,巫山那邊的別墅很好,可是不太方便……而且,我也想給咱們兩個人買一套房子……”是他們兩個人的家。

    ”嗯。”葉關辰眼角微彎,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溫柔笑意。巫山的那處別墅,是他的家,然而更多的是他的父親和母親生活的痕跡,代表著他們的愛情和回憶。而他和管一恒的家,可以只要小小的一套,佈置得簡簡單單,或許沙發上還東一件西一件扔著衣服,門口歪歪倒倒擺著好幾雙鞋子,有點亂,卻溫馨……

    ”不過,我們先想想別的事吧。”葉關辰眼尖地看見有人走過來,在管一恒腰上輕輕捅了一下,”那些都是九鼎封印以後再考慮的事情了。”現在應該考慮封印九鼎的事,也就是說,考慮如何抓捕董涵的事。

    管一恒不大情願地站直身體,放開手臂:”協會那邊在商議,十三處也在搜捕。”自從打神農架森林出來,兩人就像兩個陀螺一樣轉個沒完,跑了雲南跑帝都,而且都跟別人在一起,連個獨處時間都沒有,更不用說親熱親熱了。

    按雲姨的想法,是叫葉關辰把火蛟和畢方都留在十三處,董涵如果想要,只能自己來取。只是這個陷阱有點太過明顯,董涵只要謹慎一些就不可能上當。要怎麼逼得他明知是陷阱還要來跳,需要費點力氣。

    ”董涵會來的。”葉關辰卻很篤定,”他已經瘋魔了,不將三足烏溫養圓滿,他是不會甘休的。”

    ”你說他到底圖什麼?”管一恒覺得無法理解蛇精病的想法,”要圖名,沒有三足烏,他在協會裏也很受人尊重了,你看費准以前對他崇拜的那樣兒,肯定還有不少年輕人都是這樣。”

    葉關辰失笑:”老氣橫秋的。說人家是年輕人,費准比你還大幾歲呢吧?”

    管一恒很正經地擺擺手:”這不是年齡的問題--要說利,有了岱委,他要多少錢沒有呢?幹什麼就非要養三足烏?看他年紀也不小了,董氏一支說不定就剩下他一個了,既不成家也不留後,就算養出了三足烏,傳給誰?”真是無法理解。

    葉關辰笑了笑:”也許就因為是這樣,才更執著。名利皆唾手可得,他倒不稀罕了。族人已經煙消雲散,又沒有後人,他就只剩下了三足烏。所以我說,他已經瘋魔了,三足烏是他心中的執念,從先祖直到現在。這就像賭紅了眼的人,投入得越多,越是不能放手。”

    ”反正就是神經病。”管一恒哼了一聲,”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覺得雲姨的辦法不錯。火蛟和畢方都帶在你身上,這也不太合適。你看,不如放到我身上怎麼樣?”

    ”幹嗎要放到你身上?”葉關辰白了他一眼。在回帝都的路上,管一恒就開始纏著要讓他把畢方轉給他攜帶,已經被拒絕兩次了,眼下這又開始舊事重提。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嘛……”

    葉關辰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他當然知道管一恒是什麼意思。畢方比火蛟對三足烏的補益顯然更大,畢方帶在誰身上,董涵的攻擊目標就更可能是誰。

    ”給我吧,給我吧。”管一恒扒著他不放,”其實董涵也未必會來的。再說我和你一直在一起,放在我身上還是放在你身上,那不都一樣嘛。”

    葉關辰微微皺了皺眉:”我總覺得董涵最後還是會找上我。火蛟和畢方即使不在我手裏,他也一樣會找我的。”

    ”東方曾經想占上一卦來著……”

    葉關辰搖了搖頭:”不必了。不到萬不得已,我其實並不喜歡占卜。”他微微笑了一下,平素溫和內斂的臉上帶出幾分傲然,”命在我手,人定勝天,無須占卜。”

    管一恒定定地看著葉關辰。他這麼纏著葉關辰要畢方,是因為大盈江畔費准的犧牲,一直不斷地在他夢中出現。不同於東方瑛的殉職,費准是在他眼前,在他們看起來穩占上風大局將定的時候,突然被辟塵犀魂殺死的。

    ”一恒,”葉關辰也注視著他,”你在害怕什麼?”

    管一恒嘴唇動了動,說不出話來。他在害怕什麼?他還能害怕什麼呢?

    ”我認識的管一恒,從來都不知道什麼叫退縮。”葉關辰微微笑著,”我到現在都記得,你帶著一條還沒完全癒合的手臂就跳在九嬰身上的場景。知道嗎?當時簡直要嚇死我了,可是你--傻大膽一樣,根本就不管不顧。”

    管一恒低下了頭。他明白葉關辰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但這不是他想不害怕就不害怕的。人也許都是這樣,在無欲無求的時候便也無所畏懼,而一旦有了牽掛,就有了弱點。當初他跳到九嬰身上掄劍就砍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還要害怕,緊張的人反而是葉關辰不是嗎?可見--大家都是一樣的,葉關辰在安慰他的同時,難道就不是也在擔心著他嗎?

    ”我沒有想過會輸給董涵。”葉關辰仍舊微微笑著,伸出手來在衣袖的遮掩下拉住了管一恒的手,”兩軍相逢勇者勝。何況敵寡我眾,董涵已經走到末路,怕的應該是他,而不是我們。”

    他頓了一頓,緩緩地說:”一恒,很有可能,董涵會想到辦法躲開其他人,最後跟你或我單獨對上。如果到了那個時候,誰軟弱,誰害怕,誰就會失去先手。”

    他微微昂起頭,眼角眉梢都帶上了一種少見的鋒銳:”他或許覺得自己擔著董氏一族最後的希望,而我卻也擔著關氏一族洗刷名聲的願望。沒有迷獸香,論控妖之術,我也並不輸給他。一恒,你不必總覺得我弱不禁風好嗎?”

    管一恒咧了咧嘴,笑容卻有點勉強。葉關辰不由得好笑:”笑得比哭還難看啊。勝利就在眼前了,你怎麼反而這樣了?”

    管一恒不說話,葉關辰手指在他掌心裏輕輕撓了撓,彎起眼睛一笑:”好了好了,現在我們來談一件更重要的事吧。”

    ”什麼事?”管一恒被他撓得心裏一陣微微酸澀的柔軟,卻又有些癢癢的。

    ”就是三足烏重新封印的問題。”

    ”重新封印?”管一恒打起精神,卻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重新封印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有啊。”葉關辰歎了口氣,”我說過的吧,火克金,所以禹用九州之金鑄鼎來封印三足烏,還要同時封入許多妖獸,用它們的陰氣來鎮壓三足烏的陽氣,否則僅憑九州之金,日久天長是鎮不住三足烏的。”

    管一恒點點頭:”是啊。我們現在不是也在這樣做嗎?”

    葉關辰把手一攤:”可是,禹所鎮的是重傷之後的三足烏,我們現在要封印的,卻是已經溫養了數千年,已經吞食過獙獙、肥遺和幽昌,或者還吞食過別的我們不知道的妖獸的三足烏。鼎若不補全,符陣便不能完整地發揮作用,可是以三足烏現在的狀態,我們用的又不是當初鑄鼎的九州之金,恐怕這鼎根本就補不全。”

    管一恒過了幾秒鐘才明白他的意思。要補鼎,就要先把三足烏鎮在黃銅之中,然後將這塊銅補到鼎底上去。然而三足烏屬火,火可克金,如今九州之金已盡,三足烏卻溫養得將要圓滿,恐怕根本找不出一塊能夠將它鎮住的金屬了。如果還沒等把鎮著三足烏的銅盤嵌到鼎上,銅盤就被火所化,那這鼎可要怎麼個補法?

    ”九州之金,現在找不到了嗎?”

    葉關辰直搖頭:”別說九州之金的提煉方法根本不曾有記載,就算有,也未必鎮得住如今的三足烏。畢竟,火本就克金,用金鎮三足烏,本來就有所缺陷。”天生五行便相克,這是無可改變的。

    管一恒思索著:”要說只有水克火,但水無定形,不能拿來補鼎。那只有土了……不過,什麼土能鎮住三足烏呢……”

    ”我這幾天也在想。”葉關辰拉著他的手慢慢往前走,”只是暫時還沒有想出來,你也幫我想想,集思廣益麼。”

    已經是十二月了,帝都天氣十分寒冷,然而華燈初上,街上一對對走的都是青年男女,相當熱鬧。

    ”今天這是什麼節日嗎?”葉關辰這些日子也過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這會兒看見各個商家門口都擺出了一棵棵的假樅樹,才忽然反應過來,”是耶誕節了嗎?”

    ”啊?”管一恒還在思索土鎮火的事兒,心不在焉地抬頭一瞧,滿眼都是青年男女興奮的笑臉,頓時把三足烏暫時扔到了腦後,”對啊,馬上就耶誕節了。走走走,我們去買禮物吧。”

    葉關辰被他說風就是雨的脾氣搞得沒辦法,被他拖著走:”哪有這樣當面買禮物的……去買什麼啊?”

    ”當面買有什麼不好的。”管一恒很不以為然,”這樣不是可以保證買到的禮物肯定是喜歡的嗎?萬一送了別人根本不想要的禮物,豈不更糟糕。你想要什麼?”

    葉關辰哭笑不得:”這個,我一時還真想不到。其實我也很少收禮物。”

    管一恒有點酸溜溜地捏捏他的手:”你家阿雲都不給你送禮物的嗎?”

    醋罎子其實是種頗難對付的生物,蓋因其發起攻擊的時候常常不分時間地點,無規律、無道理,難以安撫。更重要的是醋罎子發起的攻擊,往往是你既捨不得抵抗,又捨不得反擊的。

    ”你喜歡什麼呢?”葉關辰是聰明人,知道這時候不應該繼續提到陸雲,否則無論他和陸雲有沒有互送禮物,後果都不會太好。

    葉關辰一邊說,一邊已經去摸錢包,暗自慶倖自己出門的時候東西總是帶得很齊全:”我帶了卡,現在我們挨家店逛過去,喜歡什麼就買好不好?”

    管一恒剛要咧嘴,忽然覺得好像哪里不對,但他想了想也沒想明白,索性一併拋到腦後去了:”你還沒說喜歡什麼呢。我也帶了卡的。”

    這個問題真難回答。葉關辰也很少逛街,老實說他的衣食住行,其實很大程度上是陸雲負責的,而他本人除了對茶有特別的喜好之外,別的方面並沒有多少要求。但是這種話現在怎麼可以說出來?饒是葉關辰心有七竅,一時之間也只能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幸而管一恒並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他站在路口往前看去,街道兩邊的商店亮起了各種顏色的霓虹燈門牌,他一眼就看見了其中一個:”我們去那裏!”

    ”那裏”是一家老牌子的銀樓,管一恒拉著葉關辰就往裏走:”我們去買戒指吧。”

    ”戒指?”葉關辰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隨即就覺得,這個主意真是相當不錯啊,”好。不過,你二叔那裏……”

    管一恒的眼睛已經被櫃檯裏一排排的戒指吸引住了,頭也不抬地說:”我都已經跟二叔說得很明白了。二叔現在可能還有點接受不了,畢竟--其實我自己都不知道會像今天這樣……不過再過一段時間,二叔就會接受了。”

    他終於抬起頭來,臉上還有點發紅,神色卻帶點頑皮:”二叔一向疼我,只要是我說的事,最後他都會聽我的。”

    葉關辰也忍不住笑了:”你已經去過我家了,說起來我也應該去正式拜訪一下二叔才對。”當然,可憐的管竹現在應該是不太喜歡他的拜訪的。

    管一恒想了一下:”過年的時候吧。按規矩也應該是這樣的。雖然二叔這個年可能就過不好了。”

    兩人相對而笑,頗有點狼狽為奸的意思。

    銀樓的售貨員已經走了過來:”請問兩位要看點什麼?”

    戒指是管一恒要來買的,現在被售貨員一問,卻有點臉紅了:”唔--我想,看看婚戒。”

    葉關辰含笑在旁邊站著,卻發現年輕的售貨員小姑娘眼睛嗖地就亮了,像探照燈一樣在管一恒臉上掃完了,又往他的臉上掃:”先生是說婚戒嗎?是指--男女式樣的還是……”

    ”還有不是男女式樣的嗎?”葉關辰脫口而出。其實他進來的時候想的是買兩隻男式戒指,管一恒說要看婚戒的時候,他因為感動一時沒有想到,這會兒才想起來,婚戒當然是一男一女的式樣,那他和管一恒難道要有一個人戴女式戒指嗎?那可不要啊。然而現在聽售貨員這個意思,難道還有男男式樣的?

    ”是我們兩個戴。”管一恒在同時說話,隨即有點懊惱,也想到了婚戒樣式的問題,”那就選兩隻一樣的吧。”

    ”不不不!”售貨員小姑娘眼睛亮亮的,甚至讓葉關辰覺得仿佛有點賊光似的,”其實,啊,兩位來看看這一款。”她殷勤地拿出一個盒子來,”這一款戒指總共有四種樣式,顧客可以自由組合……”

    盒子裏擺了四隻白金戒指,兩隻男式,兩隻女式。主要圖案都是一枝植物,在細節上略做變化,男式略寬,鑲嵌著小粒的白色鑽石;女式更細巧些,鑲的是小粒紅寶石。

    ”這個是對應今年耶誕節推出的新品。”小姑娘熱情地介紹著,”這圖案是槲寄生。兩位一定聽說過,槲寄生代表著希望和豐饒。在英國有一句家喻戶曉的話--沒有槲寄生就沒有幸福。槲寄生有紅色或白色的漿果,紅色漿果代表女性的生命力,白色漿果則代表男性的生殖力,合在一起就是多子多孫的--”

    小姑娘說到這裏,突然發現自己興奮過頭說錯了話,眼前是兩個男人,講什麼多子多孫呢。她連忙把後面幾個字咽回去,迅速地重新打起話頭:”在耶誕節期間,站在槲寄生下相互親吻的人就可以得到幸福。這款戒指的寓意就是--戴著這款戒指的人在婚禮上相互親吻,一生都會得到槲寄生的祝福,永遠幸福快樂。兩位可以選擇這兩隻男式的,您看,圖案相似卻略有不同,但擺在一起就會形成一顆心的形狀。”

    她一邊說一邊把兩隻男戒並在一起,果然各自向不同方向彎轉的槲寄生便形成了心形,兩顆小粒鑽石則被圈在心形裏面。

    這款戒指的設計師一定是英國人。小姑娘一面演示,一面在心裏嘀咕。不過可真是合適啊,兩男兩女,自由選擇,一切要求都能滿足……

 第110章 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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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袋裏各揣著一枚戒指,管一恒和葉關辰從銀樓裏走了出來。熱情過頭的售貨員還送了他們一個槲寄生花環,雖然只是塑膠的,但做得頗為精緻。

    ”兩位交換戒指的時候,可以把它懸掛起來。”小姑娘很興奮地一直送到店門外,”在槲寄生下親吻,永遠都會幸福喲……”

    ”好的,好的……”連葉關辰都有些招架不住這寒流一樣的熱情,簡直是落荒而逃。

    管一恒比他跑得還快,已經溜下了臺階,走過了兩個店面才停下腳步,長出一口氣:”我的媽呀……”

    葉關辰笑得說不出話來:”是你要來買戒指的,怎麼跑得這麼快。”

    管一恒拍著胸膛,一臉的菜色:”我也不知道,這售貨員簡直熱情得太可怕了。我怎麼覺得,怎麼覺得……好像被狼盯上似的。”

    ”別胡說八道了。”葉關辰笑得不行,”難道你還怕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嗎?”

    管一恒做了個鬼臉:”我的確覺得她好像比妖獸還要嚇人一點,被她盯得後背發毛了。”

    ”不過--”他拎起手裏的槲寄生花環看了看,”這個東西倒還不錯。我們現在就找個地方把它掛起來,然後戴戒指吧!”

    葉關辰又無奈了:”你這脾氣,真是說風就是雨。其實--你說這個售貨員可怕也有道理,我們兩個中國人,為什麼要買槲寄生的戒指啊……”這東西在中國唯一的用處就是入藥啊,哪有什麼象徵。

    管一恒卻是興致勃勃拉著他就走:”這有什麼。結婚戴戒指本來就是外國傳進來的風俗,用西方的吉祥圖案有什麼不好。你要是覺得不合適,我們還可以去打兩把長命鎖戴著,就用五福捧壽的圖案怎麼樣?”

    ”又胡說八道了!”葉關辰覺得自己今天要活活笑死在街上,走路都要沒力氣了,”長命鎖是給小孩子戴的,五福捧壽那是祝壽的圖案,根本與婚禮無關好不好。”

    管一恒一邊走一邊尋找能懸掛槲寄生花環的地方,隨口繼續胡說八道:”也對哦。那我們的傳統婚禮用什麼來著?啊對了,用雁!我們一人打一隻小金雁戴著?不過雁好像是聘禮,送出去就再沒它什麼事了。婚禮當天應該'剪發結同心'--哎喲這可難了,難道打兩束黃金頭髮嗎?”

    ”行了行了。”葉關辰不得不停下腳步,免得自己笑岔氣,”別說了,我走不動了,讓我先笑一會兒。”

    ”有什麼好笑的。”管一恒拉著他,眼睛亮得跟天上的星子似的,”我在說認真的呢。或者我們去打兩個黃金同心結也行--啊!我想到了!”

    葉關辰看著管一恒年輕的臉。眉心中有一道與年齡不相符的細紋,那是十年來時常皺著眉頭留下的。然而現在兩道濃黑的眉毛是展開的,甚至有幾分眉飛色舞的孩子氣。葉關辰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只留下眼睛裏的溫柔和認真:”想到了什麼?”

    ”小玉瓢,怎麼樣?”管一恒雙眼亮晶晶地盯著他,”一人一個,用紅繩串起來戴著。”

    葉關辰沉吟了一下:”是--合巹之意?”

    合巹,即是成婚的意思。巹是一種瓠瓜,也就是葫蘆,可以用來做瓢。此禮始于周朝,是將一個匏瓜剖成兩個瓢,用線將柄相連,新郎新娘各拿一瓢飲酒,即為合巹酒,乃是象徵婚姻將兩人連為一體。

    ”對啊!”管一恒一臉熱切,”這個怎麼樣?”

    ”聽起來不錯。”葉關辰微笑,”葫蘆又有福祿之意,一舉兩得。”

    ”那就這麼定了。”管一恒高高興興地點頭,”我去找一塊好玉,從同一塊玉裏雕出來的,寓意更好。”

    葉關辰含笑:”不用了。這戒指是你買的,那玉應該我出。我有一塊玉,也是關氏祖父從山市上換來的,據說是在藍田種出的玉。”

    管一恒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藍田種玉?”

    藍田種玉的故事見載於《搜神記》,說的是楊伯雍得神人相贈一鬥石子,雲種下可得玉。楊如其言,果然數歲之後見玉子生石上。後楊向徐氏求女,徐氏要一雙白璧做聘禮,楊于玉田中取白璧五雙,遂得娶佳婦。

    藍田玉在礦物學上屬於蛇紋石類,在玉質上比不上和田玉,然而論歷史之悠久則要勝過。最著名的便是秦始皇令李斯采藍田玉制玉璽,上書:受命于天,既壽永昌。漢樂府則有詩雲: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可見藍田玉早就為人所寶。

    而且有藍田種玉的故事在前,又有李商隱”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的名句在後,用藍田玉雕合巹之瓢,其寓意簡直不要更合適。尤其是,如果這塊玉真是玉田所種出來的,那就是稀世之寶了。

    葉關辰笑笑:”關氏祖父是從一位樹精處換到的此玉,它自稱生在玉田附近,如果是真的,那麼這玉大約也是真的。不過--雖說山市上不許欺詐,但這樹精也未必就真的清楚玉的來歷,所以……不過那倒確實是一塊天生玉璧,並沒有人工雕琢的痕跡也是真的。”

    據故事所說,藍田種玉,種出的天然就是白色璧玉,無須任何雕琢。管一恒不由得也好奇起來:”真的?是放在巫山那邊嗎?我都沒看見。”

    葉關辰臉上也微微泛起一絲紅暈:”一直都放在我母親那裏--咳,以前總說要給她未來的兒媳做聘禮……”然而他二十歲的時候就發現這一輩子都不大可能有媳婦了,加上母親早已過世,那塊玉璧就算做了遺物,一直放在父母的臥室中。

    ”那就應該是給我的嘍。”管一恒沾沾自喜地搓著手,”太好了。東方家裏有一位老叔,玉雕手藝沒得說,回頭我就找他去。不過天生的玉璧極其少見,雕成別的東西會不會太可惜了……”

    葉關辰覺得今天晚上比前三十二年加起來笑得都多:”怎麼,成了你的東西就捨不得了?其實那塊玉也不大,拳頭大小,除了顏色潔白無瑕和形狀特異之外,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再說白璧成雙才珍貴,單獨一塊的話,不如剖開雕了,我們一人戴一個。這樣--”他眨眨眼睛,”戒指也是你出的,玉墜也是你出的,就都是你給我的了。”

    管一恒嘿嘿一笑:”這麼一想也對啊。那就這樣吧。現在,我們先找個地方掛上這個花環……”

    ”你怎麼還記得這事……”葉關辰扶額,”回去再掛不行嗎?”

    ”我等不及。”管一恒終於發現了一棵合適的樹,跑過去把花環掛在了最低的樹枝上,”快點過來。在室外,才是天地為證。”

    這棵樹並不在主幹道上,而是隱在一個路口,背著路燈,只有微微的光線投過來,在樹下灑出一小片陰影。

    管一恒就站在那樹影裏,回頭向著葉關辰招手。他的臉隱在樹影裏,只能看見一個輪廓,不太清楚,卻是棱角分明。這一年裏,他曬黑了些,也瘦了一點兒,然而面容卻由少年向青年又轉化了幾分,更多了一些成熟和堅毅。暗影之中,他的眼睛卻明亮得驚人,讓人不由自主地就想深深凝視,被他吸引過去。

    葉關辰覺得自己現在就被吸引了。依著他的性情,絕對不肯在大街上太過親熱的,然而現在被管一恒那麼興奮那麼期待地看著,就覺得腳好像不太聽使喚,自己就走過去了。

    還好這條小路並沒有多少人走,更沒有人注意到樹影裏還站著兩個人。管一恒掏出裝戒指的盒子,打開來,把那枚左旋圖案的白金戒取了出來,開心地向葉關辰伸手。

    葉關辰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出去,放在他手心裏。

    兩人的手幾乎一樣大,不過管一恒的手掌方正,手指有力,虎口處有明顯的繭子。而葉關辰手掌窄長,手指也細長,指甲修剪得整齊圓潤,膚色比管一恒的要淺得多,即使在昏暗的燈光下也能看得出來。

    管一恒握著葉關辰的手,把戒指小心翼翼套上了他的無名指。然後咧嘴笑著,把自己的手伸給葉關辰。

    他笑得特別開心,露出兩排白而整齊的牙,引得葉關辰也微笑起來,拿出一枚右旋圖案的戒指,套進了他的無名指。

    兩根手指靠在一起,左旋和右旋的槲寄生枝合成一顆完整的心形,代表白色漿果的兩顆鑽石很小,但切工不錯。燈光從樹影裏裏落下來,映著兩顆鑽石閃閃發光,就像兩顆小小的星星,肩並肩落在了心裏。

    ”現在可以親吻了……”管一恒低聲說,摟住了葉關辰的腰。

    他比葉關辰要高,一米八出頭的年輕人,肩寬腰窄,肌肉線條並不是一塊塊凸起的明顯,卻是精幹結實,沒有一絲贅肉。修長的手臂,摟在人腰上的時候就能感覺到力量,帶著青年人所特有的鋒銳感,像只正準備出擊的豹子。

    但是臉上還帶著幾分少年人的稚氣,眉眼之間的情緒不能完全掩飾住,有愛慕,有歡喜,還有一點點的忐忑不安。

    葉關辰稍稍抬頭,看進管一恒的眼睛裏,隨即唇角一彎,微微閉上眼睛,就感覺到兩瓣灼熱乾燥的嘴唇壓了下來。有點兒粗糙,卻像團火一樣給人以溫暖。

    管一恒不自覺地把手臂收緊了些。葉關辰的身材保持得極好,他身形修長,腰尤其細韌,雖然現在穿得厚厚的,摟在臂彎裏的感覺不如在床上那麼清晰,而且接觸不到那緊致的肌膚,還有往下的曲線……

    葉關辰覺得管一恒的吻忽然急切了起來,一隻手還從腰上往臀部滑了下去,不由得睜開眼睛:”一恒。”這是在大街上啊……

    管一恒把他用力往懷裏壓了壓,狠狠地用舌頭勾住他的,粗暴地纏綿了幾秒鐘,這才微微喘息地鬆開:”我們回去吧!”已經好多天都沒……

    管一恒在十三處那邊有宿舍,但是幾個人合住一套房,每人分個小間,專門給單身未婚人員住的,帶人回去可就不合適了。

    所以他們現在住的,是天師協會在附近旅館給訂的大床房。協會訂房的時候當然準備訂雙人標間,但管一恒以便宜省錢為理由,自己提出換了個大床房。

    旅館的房間,床單被褥都是略嫌粗糙的米白色,只在上頭橫鋪了一條紫紅色絲絨床巾。葉關辰被管一恒壓在上頭,濃重的紫紅色襯著他象牙色的身體,有種難以形容的冶豔。

    管一恒從他的嘴唇一直吻到鎖骨,喃喃地說:”關辰,你現在是我的人了。”

    葉關辰摟著他的脖子,兩條修長的腿夾著他的腰,呼吸急促:”早不就……是你的人了嗎……”

    ”那不一樣……”管一恒把自己重重沖進他體內,”要跟家裏說了,過了明路,求了婚,才算數……”按中國的傳統習慣,的確是這樣的,兩情相悅之後,便要公諸於眾,否則藏著掖著可算什麼呢?外室,私情,不敢帶出來見人嗎?

    葉關辰被他撞得猛一哆嗦,雙腿不由自主地夾緊,整個身體都繃了起來,大口喘息著,勉強能說出話來:”嗯--”這一瞬間他忽然有些遺憾,遺憾他的父母親人都已經過世,再也沒有機會把管一恒帶到他們面前,鄭重其事地告訴他們:這是我的愛人,是我選定了要共度一生的人。

    這一聲”嗯”前面還算肯定,後面就有點變調,明顯地劃了個曲線,抑揚頓挫起來。聽在管一恒耳朵裏,仿佛在火堆上又潑了一瓢油似的,呼一下燒得更旺。

    ”一恒……慢,慢點……”葉關辰後背深深陷在床墊裏,幾乎能感覺得到裏面的鋼絲了。後背被硌得有點疼,可是從身體內部洶湧燃燒起來的快意,卻似乎因為這些微的疼痛而更加逼人。

    管一恒含著他胸前已經硬挺起來的小粒,含糊地答應了一聲,稍稍放慢了速度,卻像發洩不滿似的咬了葉關辰一口。有些尖銳的疼痛夾雜著麻癢,順著脊椎向下沖去,直到腰間,刺激得葉關辰失聲尖叫了一聲:”你!”這個壞蛋!

    管一恒沒顧得上聽,因為他被下面那種驟然夾緊用力吸吮的感覺刺激得--出來了。幾下急促的抽動之後,他一頭栽在葉關辰肩上,喘了幾口氣,悶悶地在那浸了一層薄汗的肩頭又咬了一口。

    ”做什麼又咬我……”葉關辰呼吸還有些急促,啞聲抱怨。他還沒出來,管一恒射得太快,最後幾下有些急急忙忙的,還沒有把他送上最高峰就停了下來,總讓人覺得仿佛還有哪里的癢處沒有搔到似的,意有不足。

    ”都怪你--”管一恒恨恨地說。不光葉關辰覺得不足,他也一樣。可恨那一下子,收都收不住,倉促地就……

    葉關辰有些混亂的思維要冷卻了一點兒才能明白管一恒的意思,頓時噗地笑了出來:”這怎麼怪我,是你挑的事兒,做了又不負責嗎?嗯?”最後一個音柔軟地彎了一下,仿佛一根手指在哪里俏皮而挑逗地撓了撓。

    管一恒年輕的身體頓時又興奮了起來。年輕人就是這點好,雖然有時候容易繳械,但重整旗鼓也快。

    葉關辰敏感地覺得身體裏還沒退出去的傢伙又鬥志昂揚了起來,不由得動了動身體,在管一恒結實的小腹上摩擦了一下:”快點……”不上不下的感覺很難受,從前他還真不知道自己的*也會如此強烈,居然也有催著別人快點的時候。

    因為自小就接觸妖獸,雖然養妖的主要是他的父親,但妖獸屬陰,接觸過多總歸免不了被陰剝陽,雖然身體無損,陽氣還是較常人弱些。因此別家少年血氣方剛的時候,他卻並沒有那麼旺盛的精力和*,不說無欲無求,卻也比一般人淡漠許多。

    他是跟陸雲一起長大的,自然知道十七八歲的陸雲是什麼樣子,而他自己又是什麼樣子。有個正常的年輕人在身邊比著,就很容易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後來陸雲對他生了朋友兄弟之外的感情,曾經借著各種機會暗示過,當然也包括身體上的……然而他似乎--從來沒有回應過,不僅是情,還有欲。

    所以生命裏的前三十二年,在普通男人應該是最為容易衝動,*強烈的年頭裏,他卻跟個和尚差不多,自己都覺得自己六根已經清淨了。然而碰到了管一恒之後,他才知道,原來六根仍在,只是以前沒有對上正確的人。

    ”關辰,關辰--”管一恒看身下人白皙的臉頰上浮著淺淺的紅暈,連胸口都像抹了一層胭脂,浮著薄薄一層汗意,像美玉又潤了一層脂,只覺得心裏總是填不滿,恨不得把這個人都塞進去才好,”我們這算是洞房花燭了吧?”

    ”嗯--”葉關辰手指下意識在他背上抓了一下。他的指甲修剪打磨得仔細,並不會抓傷皮膚,只是有一絲微痛。然而這個時候,一絲細微的疼痛只會更添情趣,管一恒抽了口涼氣,猛地往後一撤,又狠狠沖了進去……

 第111章 失蹤

    雲散雨收之後,整個房間裏都是那種味道,讓人雖然身體已經滿足了,心裏卻還有點意猶未盡似的。

    葉關辰覺得全身的骨頭似乎都要散了,懶懶地躺在床上,一根指頭都不想動。

    旅館是有浴缸的,但管一恒可不敢讓葉關辰去泡,只好拿毛巾浸了熱水,拿來細細給葉關辰擦身,還要小心不要弄濕了床,免得晚上沒法睡覺。

    折騰了半天,他才去自己草草沖了個澡,回來摟著葉關辰躺下了。

    因為擦了身,葉關辰的皮膚又變得微涼,貼著管一恒灼熱的身體,就覺得格外舒服,懶洋洋地往他懷裏挪了挪,臀不小心蹭過下頭,就聽見管一恒似乎又抽了口氣,頓時警惕:"不行了。"

    "我還行呢。"管一恒故意把他又往懷裏摟了摟,順手摸摸那挺翹的臀部。

    "我不行了,好不好--"葉關辰舉手投降。到底是三十來歲的人了,比不得二十出頭的小夥子猛。要是再來一次,他這腰明天別要了。

    管一恒其實也只是說說。再來一輪他當然沒問題,但並不想把葉關辰累得爬不起來。畢竟這不是在自己家裏,而且還有個董涵跟埋下的地雷似的,不知什麼時候會爆炸。

    "睡吧,時候也不早了。"管一恒手移到葉關辰腰上輕輕推捏著,低聲說。

    他手掌很熱,推拿起來輕柔而不失力道,格外舒服。葉關辰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呵欠,眼皮漸漸沉重,卻又貪戀這溫馨的氣氛,捨不得睡,閉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明天做什麼呢?"

    "去十三處,見見雲姨吧。"管一恒早就籌畫好了,"雲姨,就像我媽一樣……"

    自打管松夫婦先後過世,管竹對侄子當然是比親爹還好,但嬸娘比起親娘來就差很多了。

    其實這事也不能全怪管一恒的嬸嬸。任是哪個女人,願意對侄子好,卻不會願意看見丈夫一味地關心侄子,卻把自己兒子扔在腦後的。管松對侄兒越是體貼入微,管一恒就越是能感覺到嬸嬸的態度冷淡疏遠。

    相比之下,十三處的雲姨對他來說,倒是極類似母親的存在。

    雲姨也要算命運多舛。因為天生一雙陰陽眼,她小時候一直被親人認為精神方面有些疾病,屢次就醫。如果不是因為她年紀稍長之後自己查了些資料,半猜半蒙地弄明白了自己的與眾不同,學會了偽裝常人,恐怕就會被繼母直接送進精神病院了。

    然而因為這"精神不大正常"的名聲,雲姨二十六了還沒個男朋友。三線小城市,女人過了二十五還沒結婚就要被人側目而視。雲姨在家裏被繼母指桑駡槐,連父親也頗多不滿,索性離開故鄉,一路漂流到了帝都。

    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這話放在雲姨身上真是無比正確。進了帝都,她從飯店裏的服務員開始,兩年就成了大堂經理。然後,她碰到了現在的丈夫,十三處的一名外線人員,孔晉禮。

    孔晉禮算起來還是孔子後人,不過孔聖人不語怪力亂神,這位卻是從小就對怪力亂神的事最感興趣。他跟雲姨恰好相反,出任務都要靠後勤給強開天眼,然而靈力充沛,別人的雷火符一張能召下三道雷來,他就能召下五道來。在十三處人送外號"盲炮"。

    當時孔晉禮正在追蹤一隻惡鬼,然而追擊時間過長,他出門前被強開的天眼馬上就要過期。眼看著視野之內的景象漸漸清晰,而鬼影卻消失了,孔晉禮正在著急要被這惡鬼溜了,卻聽旁邊有個女人的聲音沖著他尖叫:"在垃圾箱後面的牆縫裏!"

    當時孔晉禮全副心神都在任務上,只想著倘若讓這惡鬼跑了,至少還得多害死幾個人,哪顧得上想想是誰提醒的,一張符就扔了過去。五道雷連環轟炸之後,那女人松了口氣:"炸碎了。"

    孔晉禮走過去用符一抹,果然牆縫處呈現出一個被炸得四分五裂的黑色人形。這時候他才想起來,轉頭一看,一個穿著朱紅色旗袍的女人縮在路燈杆後面,這時候才走出來。

    雲姨也是剛剛下班。她在家裏的時候只上到職業高中,到了帝都就想要再讀書。正規大學那是不可能考了,只能參加自學考試。她文化底子薄,只能花錢去上輔導班。於是雖然當了大堂經理,經濟上也十分窘迫,除了酒店給做的制服,連換洗衣服也沒幾件。

    然而就是有那麼種女人,硬是能把酒店制服給穿出手工旗袍的味道來。孔晉禮一向都是關心女鬼多過女人,三十多了還打著光棍兒,也不知怎麼的一見雲姨,忽然就開了竅了。

    之後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十三處多了一個天生陰陽眼的後勤,而孔晉禮多了個女朋友。雲姨的才能在十三處完全發揮出來,才五年就坐到了副處長的位置,統領全局,以至於那幾年誰都說孔晉林走狗屎運,出一趟任務就賺一個能幹媳婦。

    不過一線畢竟是最危險的地方,孔晉禮沒有陰陽眼是個極大的弱點,偏偏他靈力又太強,去執行的都是重要任務,風險度自然也就高。四十歲那年,他在一次任務中受傷,不但靈力耗損此後如同常人,而且生育能力也受到了影響,而那時候,他和雲姨還沒有孩子。

    之後孔晉禮就退居二線,去檔案處做管理工作了。他和雲姨之間依舊是鶼鰈情深,可是不可能有孩子了。大約正是因為如此,他們夫妻倆對十三處的年輕人都十分關心,尤其是管一恒,最得他們夫妻的喜歡。孔晉禮在檔案處,工作上的聯繫還少一些,雲姨卻是直屬上司,對管一恒處處關切,讓他在母親過世之後,又一次感覺到了母親一般的溫暖。所以管一恒現在有了心愛的人,就很想帶去給雲姨見一見。

    雖然到十三處工作也不過才兩年,但在管一恒嘴裏說起來,卻有很多值得回憶的事情,其中又是與雲姨有關的最多。

    "雲姨最大的本領不是有陰陽眼,而是她最知道派誰去做什麼任務最合適。"管一恒回憶著,"這似乎也是天生的能力,一份案件轉到她那裏,不管情況寫得清楚還是糊塗,她看一眼,就知道該讓誰去辦。"

    "唔,這個能力真是了不得……"葉關辰也聽得起了興趣,"這個--有一點慧眼的意思了啊。"

    慧眼是佛教五眼之一,亦稱靈眼,指的是能透過表相照見真實的智慧之眼。雲姨這種看了報告就知道誰適合接下任務的能力,她自己或者並沒有意識到,但實際上,她是通過送來的報告在一定程度上窺見了案件的真相,所以才下意識地知道自己手下的工作人員誰的能力更適合。

    "處長也說這話,曾經還想研究一下雲姨的能力,不過後來也沒有這個時間精力,不了了之了。"

    十三處的處長主要負責的是跟人打交道。比如每年從上頭弄多少資金來啊;比如手下有任務沒有完成要如何對有關部門交代啊;比如任務雖然完成了但死了人或者有經濟損失該怎麼處理後事啊;再比如哪里有個發現了特殊能力的人要怎麼去挖過來啊。林林總總,麻煩得要死,纏得他並沒有多少精力再去做別的事。

    何況雲姨自己對自己的能力也沒有很清楚的概念,這種能力似乎又不是能複製的,研究起來肯定很費時費力,研究清楚了也沒有多大實用價值。於是處長也只是想了一想就放棄了,只是對雲姨更加看重,多加了好些工作給她而已。

    葉關辰聽得又好笑起來:"這麼說,有慧眼也沒什麼好處麼。"結果只是工作量增加而已,待遇上似乎也沒有提高啊。

    "雲姨自己也這麼說。"管一恒也好笑,"有時候工作不順,她生起氣來就說拿著賣白菜的錢,卻要操著賣□□的心,簡直不划算,還不如當初做大堂經理有前途呢。有時候說得多了,就要掐孔叔,說都怪他把她拉到十三處來的。"

    "難怪雖然有陰陽眼,卻沒有靈力。"葉關辰笑完了,若有所思,"陰陽眼是因為本身靈力所至才能開啟,慧眼卻是果報所得,緣於前世。既然能照破表相直視真實,當然也能勘破幻境,見鬼識妖。倒是孔先生這種情況比較有趣,如此充溢的靈力,居然不曾發於外自開天眼。不過,也許正因為他無天眼,靈力便無可外泄,於體內流轉孕育數十年,才能如此豐沛。只是可惜,傷了靈脈靈體,以致於無嗣……"

    "是啊。"管一恒歎了口氣,"孔叔和雲姨都很喜歡孩子的。孔叔當初還差點養一隻小鬼,後來被雲姨給罵了才算完。"

    葉關辰搖搖頭:"這太不靠譜了。人鬼殊途,陰陽有道,小鬼終究不能當做孩子的。如果喜歡孩子,可以去領養一個麼。"

    "雲姨覺得她現在太忙,孔叔又不會做家務,領養來孩子怕照顧不好。她說將來退休了,或許會領養一個。"

    "這可難了。"葉關辰的困意又上來了,"說不定到了七十歲,她還在十三處辛勤工作,哪有時間□□呢。"慧眼可沒有退休時間的限制,只要果報時間還在,一輩子都能用。

    管一恒看他眼睛已經閉上,說話也慢悠悠的,聲音還越來越低,知道他真的想睡了,便胡亂應了一聲,不再說話。果然沒一分鐘,葉關辰的呼吸就變得均勻平順,沉入了夢鄉。

    管一恒從背後抱著他,手臂伸在他頸下,還能感覺到微溫的呼吸吹在自己皮膚上。葉關辰的身體自然地微微側彎,恰好貼在他的懷裏,像一對勺子似的無比契合。

    這麼抱著人,管一恒反而有點捨不得睡了。自從在別墅裏那一夜他下定了決心,就覺得時間寶貴無比,跟葉關辰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十分值得珍惜。正因為珍惜,就很怕失去,很不想讓他有任何危險。

    今天去陸雲的公司,讓管一恒驀然發現自己其實還是挺粗心的。迷獸香這麼重要的東西,他居然一直不曾想到是不是用完了。相比起陸雲到處去找月桂花的做法,自己這個情人真顯得不夠體貼呢,一下子就被比下去了。

    竹馬竹馬這種東西是怪煩人的,屬於打不得罵不得卻又輕敵不得的生物。雖然葉關辰態度是很明確的,但誰知道陸雲是怎麼想的,誰知道他現在把自己定位在純粹的朋友還是執著的追求者呢?這麼一想,管一恒就決定了,這幾天無論如何還得陪著葉關辰去見陸雲一次,好把他們倆人手上的戒指炫一炫,往陸雲心口上再鍥一根釘子。

    安靜的黑夜之中,小管同志帶著初起的危機意識,懷裏抱著心愛的人,既幸福又苦惱地睡去了……

    適當的床上運動有利於身心健康。這句話對管一恒來說十分之恰當,只要看他雖然睡眠有點不足,但第二天仍舊精神奕奕,走路都帶風的模樣就知道了。就連雲姨一見到他,也不由得眉毛一揚:"喲,還以為你在雲南跑這一趟累得不輕,現在看起來精神抖擻啊。"

    管一恒的臉皮還是不夠厚,雲姨這話沒別的意思,他卻自己頓時就想歪了,耳根子就有點泛紅,強裝鎮定地把葉關辰推到前面:"雲姨,這就是關辰。"

    "久仰了。"雲姨客氣地伸出手來跟葉關辰相握,"韓峰回來,對葉先生讚不絕口,我就厚著臉皮想通過一恒請葉先生來給他們指點一二,希望葉先生得閒的時候能來幾次可好?"

    她說話很直接,但態度卻非常誠懇,並不會讓人覺得有被強迫的不舒服。何況她和管一恒既是上司又是長輩的關係,葉關辰怎麼可能不答應?正準備含笑應下,管一恒在他背後已經伸手握住他的手,抬起來晃了晃:"雲姨別葉先生葉先生的叫,叫關辰就行了。"

    雲姨今年四十出頭,比葉關辰大了十歲,這個年齡差距,說是同輩也行,說是長輩也勉強。然而既然是有求於人,當然是要放到同輩的位置上來對話,卻不防管一恒自說自話的就給葉關辰降了一輩兒。正不知葉關辰心裏什麼想法,就看見了管一恒故意抬起來的手,以及兩人手指上的戒指。

    這兩枚戒指乍一看還當是同款的,要仔細看才能發覺有些差異,然而不管仔細不仔細地看,只要長著眼睛就能看出來,這兩枚戒指--不,確切地說,是戴著這兩枚戒指的人,肯定有點兒不尋常的關係。

    雲姨又不是瞎子,正相反,她還有一雙疑似慧眼的眼睛。而且這種事根本還用不到勘破什麼表相就能看到真實,雲姨頓時就揚起了眉毛,馬上想到自己剛才說精神抖擻的時候管一恒臉紅的模樣,轉眼間就發現了真相:"你們--"

    "這是我的愛人。"管一恒眉開眼笑,"我帶他來見見雲姨。"

    雲姨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倒不是她覺得這事多麼離經叛道罪不容誅,而是單純的驚訝。管一恒自進了十三處是個什麼樣子,她可是看得明明白白的。這小子一心就想著捉妖和報仇,身邊有個東方琳都絲毫不開竅,怎麼才幾個月而已,居然就把人帶到她眼前來了?還這麼眉開眼笑的模樣,看著都不像他了。

    尤其是--據她所知,這個葉關辰仿佛跟管一恒父親的死,有點關係吧?

    不過想歸想,雲姨還是比較迅速地做出了反應:"跟家裏說了嗎?"

    "說了。"雖然目前看來二叔反應還有點激烈,不過總會好的。

    "那就好。這麼說,我得準備紅包嘍?"雲姨當然不會掃管一恒的興,有什麼事可以過後細細再問,"這樣的話,講課的事就沒問題了吧?"

    葉關辰跟雲姨到底是不熟,微微有些窘迫地笑了笑:"沒有問題。"

    "雲姨,講課的事回頭再定,孔叔今天在嗎?"

    "不在。處裏從柳州挑了個人過來,他去看看。怎麼,你還有什麼事要找他?"

    管一恒嘿嘿笑了一下:"我想問問孔叔,知不知道山市。"孔晉禮出外經驗豐富,在檔案室又能接觸到許多資料,要打聽什麼事當然問他了。

    "山市啊……"雲姨摸了摸下巴,"倒好像聽他說過,據說是現在已經絕跡了。你問這個幹什麼?是想找什麼東西?"

    "嗯。我想找月桂子。"管一恒一提到山市,就感覺葉關辰與他交握的手指忽然緊了緊,於是安撫地捏了捏葉關辰的手。

    "月桂子啊……"雲姨仰頭想了想,"我好像聽他說過,孔家仿佛有,不知是真是假。"

    "真的?"管一恒眼睛一亮,"孔叔現在方便接電話嗎?我問問他。"

    "就急成這樣?"雲姨睨他一眼,"人下午就回來了,幾個小時都等不了?"

    管一恒只笑,正要去摸手機,葉關辰的手機忽然很沒眼力勁兒地響了起來。管一恒伸向自己口袋的手一轉,從葉關辰口袋裏把手機撈了出來,看了一眼,按下接聽鍵送到他耳邊:"那個黃助理。"

    "小黃啊,什麼事?"葉關辰還不習慣在雲姨眼前這麼親近,臉上微微發熱,不過下一刻他就顧不得了,"你說什麼?阿雲失蹤了?確定嗎?"

 第112章 綁架

    作者有話要說:  一寫到占卜就慢啊,合適的卦象好難找……

    陸雲的失蹤是黃助理發現的。

    這幾個月他四處去搜集桂花,時常不在公司裏。正趕上最近生意順當,公司運轉正常,老闆在與不在妨礙不大,下頭的人自然也就不在意了。

    只有黃助理與陸雲聯繫最緊密,不管有事沒事,每天下班的時候都固定要打個電話給他,至少問一問晚上在哪兒過夜。結果昨天晚上六點鐘一打電話,手機已關機。

    初時黃助理還當是偶然,誰知他在公司等到九點鐘也不見陸雲回來,連打電話,依舊是關機,心裏就急了。

    根據陸雲車上安裝的定位系統,黃助理在寒風中找到了他的車--只有車,沒有人。

    車是停在五環上一家花卉市場附近的,不用說,陸雲肯定是到這兒來找桂花的。這家花卉市場規模頗大,黃助理在車裏過了一夜,第二天花卉市場一開門,他就進去挨著攤位打聽,終於在一家賣蝴蝶蘭的攤位上打聽到了消息。

    "是有這麼個人來著。"賣蝴蝶蘭的女攤主對陸雲印象還挺深,一者陸雲也是高大帥氣,穿著得體,看起來就是年輕有為的模樣,這樣的人誰都喜歡多看幾眼的。二者他到處打聽桂花,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

    "上次他來過,就在我旁邊這個攤子上買了一盆銀桂。當時我聽見他還跟老闆說,讓他給打聽打聽,有沒有人手裏有好桂花。因為他就只要開白花的銀桂,所以我還記得。"

    桂花有金桂,銀桂,丹桂,四季桂等不同品種,說不上哪種更珍貴,一般來買花的人都只管看花開得好不好,快要過年,倒是金桂和丹桂的顏色更討喜一些。倒少有人像陸雲這樣,只要開白花的銀桂,且並不是為了這時候擺在家裏看的。

    "對了,還說不要嫁接的,就要用種子種出來的。"女攤主聳了聳肩,"現在哪有那麼多種出來的,大部分都是嫁接。"供市內擺放的盆栽桂花,用嫁接法生長快,如果用桂子去種,得幾年才能上市。

    "我旁邊這攤子,老闆有個朋友家在杭州那邊,說是有個桂花園。老闆答應跟朋友聯繫一下,替他問問,所以說好了這幾天過來聽消息的。"女攤主記性頗好,回憶著,"昨天他過來,老闆說問過了,這個時候桂花都謝了,他挺失望的,就走了。我好像--好像看見他往外走的時候,有個人過去跟他說話來著。"

    這個時候,到花卉市場來買花的人實在不少,女攤主在忙著做生意的時候還能注意這個,得益于陸雲的好外貌。不過,畢竟帥哥是別人家的,生意卻是自己的,女攤主也就看了一眼,就回頭去做她的生意了,至於陸雲往哪里走,她卻再沒有注意。

    "那人長什麼模樣……看不清啊,戴了一副大墨鏡的。覺得應該不年輕了吧,雖然看不見臉,但體形不像小夥子,再我可就真不知道了。"

    "你打聽到的就是這些?"葉關辰聽完黃助理的話,眉頭緊皺,"車上有發現什麼嗎?"他和管一恒由十三處的車送了過來,現在就站在陸雲的車前面。

    "沒有。"黃助理早已經把車裏全檢查過一遍了,"我來的時候車門鎖著,車上只有個公事包,錢包手機車鑰匙什麼的都不在。"

    "有搏鬥痕跡嗎?"管一恒問了一句。

    "沒有沒有。"黃助理也是個細心的人,當時就全部檢查過了,"問題是這邊沒有攝像頭,想查也沒法查。"車身上沒有搏鬥痕跡,那麼陸雲下車的時候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但是他在從市場出來的時候怎麼樣,那就說不定了。

    黃助理天寒地凍地在車上熬了一夜,這會兒已經凍感冒了,吸著鼻涕問:"葉顧問你看,要不要報警?我真怕--陸總會不會被人綁架了?那女攤主說最後看見有人上來跟陸總搭話,說不定那人把陸總給弄走了呢?"

    "報警也要失蹤超過24小時才能立案。"葉關辰沉著臉,"到現在阿雲的手機還是關機嗎?"

    "剛剛才撥過一遍,關機。"黃助理每隔一小時就撥一次陸雲的手機,但是無一例外,全部是關機。

    "如果在這裏沒有搏鬥,那麼在市場裏就更不可能了。"管一恒環視四周,"來往的人這麼多,打起來不可能沒人看見。所以陸雲一定是自願跟著別人走的。"

    黃助理連連點頭:"我也這麼想的。其實我挺懷疑,別是陸總這陣子到處買桂花讓人留心上了,拿桂花把他騙走了吧?"

    這個卻是大有可能的,只不過,陸雲雖然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但在帝都這樣的地方還算不得什麼聞名的大公司,當然也就不會有人專門報導他的愛好或行蹤,那麼能知道他在到處買桂花的,只有公司裏這些人。

    "他們知道陸總在買花,但除非盯梢,不然不會知道陸總來了這個市場。"連黃助理都不知道陸雲天天在哪里跑,只有每天下班的時候通個電話,才知道陸雲在哪里。

    管一恒立刻做了決定:"去交警隊調查,看有沒有人跟蹤陸雲的車。"

    有十三處的關係在,他們在交警隊調出了近幾天陸雲的行車記錄。但是折騰了將近十個小時之後,得出的結論卻讓人失望--並沒有什麼車輛在跟蹤陸雲。無論陸雲的車是從住處還是公司出來,一切都很正常。交警隊甚至找出了陸雲今天從住處直到花卉市場這一路上所有的記錄,確定並沒有任何一輛車有跟蹤的嫌疑。

    從交警隊出來,天色已黑。黃助理忙活這一天,感冒更重了。葉關辰強迫他回家休息,自己和管一恒去報警立案。不過兩人心裏都明白,這樣沒頭沒尾的失蹤案,員警恐怕也指望不上。

    "雖然沒有找到跟蹤的人,但我覺得黃助理說得沒錯,陸雲十有八九是被人拿桂花釣走了。"管一恒開著車,沉吟地說,"在花卉市場裏,這樣才是最順理成章的,也是陸雲最不設防的。"

    你在市場裏買花沒有買到,忽然旁邊有個人跟你說,他有一盆花,那麼你跟著過去看看,簡直是最正常不過了。

    "如果花在市場裏,那麼看過之後阿雲去哪里了?"葉關辰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難道是打暈了塞進裝花的車裏運走了?這不太可能。"花卉市場的攤位只是在地上劃個方框出來就算數,並不是分隔成獨立的小空間。別說打暈一個大活人了,你打暈一隻貓,旁邊都會有人看見。

    "但如果花在別的地方,阿雲一定會開車的。花卉市場四周的街道上也是人來車往的,想強行把人弄走,在市場外面也不太可能。難道那人說花就在附近,阿雲就步行跟他去看了?"然後弄到僻靜地方或者家裏打暈,這倒是最有可能的。

    管一恒皺眉:"我想陸雲不會這麼沒有警惕□□?"陸雲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再說這年頭就算小孩都不會隨便跟陌生人走。

    "我就怕--阿雲自恃身手好,又只顧著找花……"葉關辰的眼裏,一抹內疚含在深深的擔憂之中,濃得化不開。陸雲是為了替他找月中桂才出的事,那時候陸雲說不定滿腦子都是找桂花,滿心想的都是找到月中桂子就能幫助到心愛的人,也或許還想著有那麼一絲希望能感動心上人。如果月中桂就是他的救命稻草,那麼一時忘記了謹慎和防備也不無可能。

    "如果是綁架,那肯定要跟我們聯繫的。"管一恒一手握方向盤,一手伸過來摟了摟葉關辰的肩,"我們再等等。"綁架就是為了求財,不聯繫人勒索錢財,綁來做什麼?

    "我們是不是不該報警?"葉關辰有些後悔起來,"萬一……"

    "我們該相信員警。"管一恒握握他的肩頭,"員警會盡力。"雖然以他和葉關辰個人的能力來說,普通員警還真比不了,然而對於老百姓來說,應該、也只能去相信員警。

    "員警找,我們也找。一定能找到,別擔心。"

    "我怎麼能不擔心……"葉關辰苦笑,"萬一那人只是想搶阿雲身上的錢,把他--"

    "把他殺了嗎?"管一恒搖頭,"你別胡思亂想。真要是搶劫殺人,屍體早該被發現了。再說,就為了身上帶的那點錢殺人?這情況太少見了。"一個人身上能帶多少現金?現在又不是從前,很多人出門以刷卡為主,為了搶個錢包殺人實在太不划算。當然不排除的確會有這種人,也不排除在搶劫過程中一時昏頭來個"激情殺人",但如果是那樣,屍體應該很容易發現。

    葉關辰雙手搓了搓臉:"但願……"昨天晚上鬧得有點晚,今天又遇上這種事,他乏得厲害,頭腦都有點昏沉了。

    "咱們去吃飯,你得好好睡一覺。"管一恒收回手,打方向盤把車停到一家粥店門口,"要是實在不放心,我打電話給東方,請他占一卦。"

    東方家的卦從不輕占,可不是現在擺在寺廟裏的那種籤筒,放個十塊錢就能去搖一搖的。東方家眾人,但凡以蔔筮見長者,一年中能占幾卦都是有限制的。以東方瑜而言,一年最多十卦,再多不但消耗精力,而且未必準確,反而損了自己的名頭。像東方長庚這種,一年不過三卦,要找他得排隊,除非是人命大事,又能走關係,否則別想插隊。

    占這樣的卦,當然是要有代價的。管一恒和東方瑜關係雖好,但東方瑜的卦數屬於整個家族,管一恒要求他占一卦,也同樣要欠人情。人情這東西,好欠不好還,好一點僅限於他和東方瑜之間,搞不好的話就等於是管家欠東方家了。

    葉關辰低頭想了想:"如果東方天師有興趣,我還有一塊光明砂,中指長短,品相尚可。"

    光明砂其實就是朱砂的一種,之前管一恒所用過的辰砂也是這種東西。不過光明砂的品相比辰砂更好,被稱為天地自然之寶,據《黃冶論》載,說光明砂蘊藏於石室之間,產於有靈氣的砂床之上,如初生芙蓉,紅葩未坼,光明外澈,故稱光明砂。

    朱砂本身辟惡安魂,光明砂其效最著,只是也最少見。一塊中指長短的光明砂,即使是在東方家,拿來換年輕子弟的一卦也足夠了。

    見管一恒想拒絕,葉關辰擺了擺手:"既然是我要求蔔,當然要拿出東西來換。"

    管一恒皺皺眉:"多了……"僅以一卦而論,不值這樣一塊光明砂。

    "這是求的急卦。不然東方天師那邊跟家裏也不好說。"卜卦是一個價,要插隊又是另一個價了。葉關辰不想讓管一恒欠東方瑜的人情,就如同他不想白拿陸雲的股份一樣。東方瑜對管一恒的心思,他比管一恒看得還清楚,只可笑管一恒這個傢伙,吃他的醋吃得倒痛快,對自己身邊擺著的大醋缸卻視而不見。

    "東方不會--"管一恒本想說東方瑜不會計較,但轉念一想,葉關辰一定是因為不想他去欠人情,後半句話頓時咽了回去,"好,我跟他說。以後有機會,我再給你找更好的。"

    葉關辰雖然掛念著陸雲,也不由得心裏柔軟甜蜜,笑了笑輕聲說:"不用著急。這個是我年紀小的時候總做噩夢才用,現在也不用了,放著也是白放著。"小孩子魂魄本來不牢固,身邊又多妖獸,陰氣侵襲,時常在夢裏離魂,所以父親特意尋了這塊光明砂來安魂。後來年紀長大,魂魄自然安定,也就用不著格外尋些物件來鎮著了。

    兩人進了粥店裏坐定,點了幾樣粥和菜,管一恒就給東方瑜打了電話。東方瑜的聲音蔫蔫的,聽起來沒什麼精神,聽說是葉關辰的朋友失蹤,仍舊沒精打采:"中指長短的光明砂?你跟我還這麼外道。再說了,老實說我現在的卦還值不了這個錢呢。"

    "不是。"管一恒連忙解釋,"是關辰請你蔔一卦。再說了,這是中途□□來的,又已經到年尾了……"這時候突然有所變動,是挺麻煩的一件事,很有可能把別人已經定好的一卦就給推到明年去了。這樣,東方家也是要得罪人的,少不得要付出點什麼。

    "我明白了。"東方瑜輕輕歎了口氣,"我要焚香占卦。等我一會兒。"葉關辰這是,不想再讓管一恒欠他的人情啊。從前他可以為了管一恒隨便破例,但現在,有人重新劃出了他們之間的規矩。

    葉關辰沒有什麼胃口,拿勺子攪著粥碗只是不往嘴裏送。

    "你得吃東西。"管一恒放下手機,給他換了一碗粥,"你有點亂了方寸了。"之前董涵的事都不要求蔔,這會兒居然拿出光明砂來換東方瑜一卦。

    葉關辰苦笑了一下:"多少覺得……有點對不住他……"

    管一恒輕輕拍拍他的手,挾菜到他盤子裏:"我明白。不過不吃飽了,怎麼有力氣去找人?"

    葉關辰沒再說話,把他挾過來的菜都吃了,雖然看他吃得味同嚼蠟,但畢竟連菜帶粥吃了不少。管一恒一直盯著他吃夠了,這才自己把剩下的都一掃而空。正準備結帳走人,東方瑜的電話過來了。

    "占得鼎卦九四。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東方瑜的聲音裏有幾分不解,"這卦的意思你也知道的,難道是他這個朋友好心辦了壞事,把自己陷進去了?"

    管一恒頓時苦笑。鼎卦九四說的就是幫忙幫過了頭,折了鼎足,傾倒了鼎中王公的美食,因而獲罪。陸雲可不就是這麼回事麼。因為想幫忙找月中桂,反而把自己搞失蹤了。

    "可是,這對找人沒什麼幫助啊……你卜卦的時候,求問的是什麼?"

    "問的是此人為何失蹤啊。"東方瑜歎氣,"也許我功夫還是不到。要麼--我替你再找個人占一卦?"

    管一恒猶豫了一下:"先不要吧,我,我再問問關辰好了。"東方瑜是東方家的後起之秀,有些長輩都不如他,如果他都不行,再找的人那個價格,可未必是他們出得起的。

    "不必了。"葉關辰忽然開口,"多謝東方天師,這一卦占得很准,東方天師造詣不凡。"

    "你明白了?"管一恒詫異地看著他,"這個--"要說准也很准,料中了全部情況,可是,根本就沒有說明,陸雲被誰帶走了啊。

    "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葉關辰緩緩地說,"鼎卦。一開始就說得非常明白了,阿雲失蹤,是因為鼎。"

    管一恒驀然一驚:"你是說--"

    因為鼎。陸雲跟鼎有什麼關係?跟他們有關係的鼎,只有禹九鼎。那麼帶走陸雲的人,豈不是明擺著的嗎?

    "是董涵。"葉關辰目光冰冷,"我早該想到的。他想得到畢方,卻又不想面對整個十三處和天師協會。他要把對手儘量減少。那麼,他就得有談判的資本,這個資本,就是人質了。他綁架了阿雲,就可以要求我拿畢方和火蛟去換。並且,他還可以要求只許我一個人過去。董涵啊,他又在死局裏做出了活眼。"

 第113章 啟發

    "真不用我們幫忙去找?"雲姨皺眉看著管一恒。

    管一恒搖頭:"不用,只要員警就行了。關辰的意思是,不要打草驚蛇。就讓董涵以為我們還沒有發現帶走陸雲的是他,這樣最好。"

    雲姨歎了口氣:"可是也要找啊。不把人救出來,對方就掌握了主動。對了,你那天過來不是要找你孔叔嗎?月桂子的事我跟他說過了,他說孔家確實有。"

    管一恒頓時眼睛一亮,激動地上前一步:"真的有嗎?那,能不能交換?孔家要什麼,我都去想辦法!"

    "是曾經有過。"一個中年男人從門外走進來。這人應該已經是近五十的年紀了,鬢邊星星點點現出銀絲,走起路來還有點跛。但他後背筆直,精神飽滿,說話的聲音更是宏亮,又實在不像個年近半百的人。

    "孔叔!"管一恒高興地上前一步,隨即猛然醒悟他話裏的意思,"曾經是什麼意思?"

    "臭小子,見了孔叔連個禮也不行,就知道問月桂子!"孔晉禮瞪大眼睛,作勢要打。

    管一恒並不躲,任由他的巴掌落在自己身上,只管追問:"孔叔你快說啊,曾經是什麼意思?現在沒有了?"

    孔晉禮拍了他一下,沒好氣地說:"你找這東西幹什麼?孔家以前有過,都試著下種了,可惜只種活了一棵。"

    "種活了!"管一恒險些跳起來,"那結子了嗎?"月桂花結出來的桂子,其效用與月中桂子相似,只是藥效差一些,需要用更大的劑量。

    孔晉禮搖頭:"沒有。聽說種了十年,去年才勉強開了幾枝花,但不結子。仿佛說是地氣不足。怎麼,你要這東西究竟做什麼啊?"

    "是為了配藥……"管一恒失望之極,顧不得講迷獸香,又問,"那孔叔,你見過山市嗎?"

    "唉--"孔晉禮歎了口氣,一臉遺憾,"山市啊……有一回我在太和山裏碰到過一次,可惜沒人帶著,走了一天也只在山市邊上打轉,不得其門而入啊。說來說去,還是不開竅。"他就吃虧在沒有一雙好用的眼睛上,那時候他在迷霧之中都聽見了山市里的談話聲,可轉來轉去就是找不到地方。

    "不過那也是二十年之前的事了,我後來還帶著人又去過一次太和山,裏頭完全不一樣了,精怪都散了,滿山遍野都乾乾淨淨的,再沒有山市了。"

    雲姨在旁邊聽著,這時候才問:"說了半天,一恒你要這月桂子究竟配什麼藥?沒有可代替的麼?"

    管一恒這才簡單地講了講迷獸香:"我本來想,趁著董涵還沒有露面這幾天,如果能弄到月桂子配出迷獸香……"可惜現在,已有的路都斷了。

    "就算孔家有也來不及吧?"孔晉禮搖搖頭,"董涵抓了人,還沒有跟你們聯繫?"

    "還沒有。"管一恒冷笑了一聲,"關辰猜測,他的傷應該是還沒有好,只不過知道我們已經到了帝都,關辰肯定會阻止陸雲再這麼亂找桂花,他要是再不下手,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孔晉禮有幾分感歎:"董涵我也見過幾次,看著溫文爾雅、又是博學多才的一個人,怎麼居然會搞到這麼喪心病狂。太可惜了。"

    雲姨卻嗤了一聲:"博學多才跟喪心病狂有什麼關係,沒聽說過'就怕流氓有文化'麼?就是有本事的人,壞起來才真叫壞。算算時間,他從雲南一逃,就直奔帝都來盯上陸雲了。那時候誰會想到,他敢往最危險的地方跑?他肯定是早就打上陸雲的主意了。這份心機,難怪在雲南能掀了局。"

    管一恒默然點頭。的確,就連葉關辰都沒想到,董涵居然會盯上看起來毫不相關的陸雲,以至於又再一次讓他從落盡下風變成了掌握主動。

    "算啦。"雲姨說完了,又拍拍管一恒的肩,"這也怪不得你們。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誰沒有個親朋好友的,真要護也護不過來。說到底,人都得靠自己。"

    孔晉禮在旁邊小聲抗議:"你還可以靠我啊……"

    雲姨拿白眼翻他:"靠你什麼?靠你幫我安排人出任務嗎?"

    孔晉禮乾咳一聲:"晚輩們面前,給我留點面子好嗎?那我現在是靠不大住了,以前還是靠得住的嘛……"

    饒是管一恒滿腹心事,也忍不住笑了笑:"孔叔,你現在也很靠得住的。"

    孔晉禮眉飛色舞:"那當然的。我跟你說,你雲姨到現在還怕黑,那晚上全靠--嗷!"

    雲姨不動聲色地從他胳膊內側收回手,若無其事地彈了彈指尖:"那這迷獸香配不了,就沒法捉三足烏了?"

    管一恒的笑容才露出來就消散了,半晌才喃喃地說:"關辰似乎,並不關心迷獸香的事……"

    的確,今天他要來向孔晉禮詢問月桂子的事,可是葉關辰甚至沒有跟他一起來,而是在家裏查資料。

    雲姨眉毛一揚:"他有辦法捕捉三足烏?"

    管一恒有點迷惑地搖搖頭:"關辰一直在想,究竟什麼樣的土能經得起太陽真火的灼燒。否則即使殺了董涵,三足烏還是沒法封印到鼎中去。"

    "這是不是想得太遠了?"雲姨也疑惑起來,"三足烏還沒抓到呢……"

    管一恒搖搖頭:"不知道。關辰說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要好好想想。"

    雲姨忍不住也要拿白眼翻他:"所以你就跑出來啦?傻小子!我看你是要被別人拿得死死的了。瞧這點出息。"

    孔晉禮替管一恒辯護:"什麼啊,一恒像我,有點怕老婆而已。"

    雲姨嗤地笑出來:"臉皮厚。好了,別說那麼多沒用的。你不是總自稱見識得多嘛,快幫一恒想想,究竟什麼土能經得起太陽真火?"

    這下可把孔晉禮難住了,抓耳撓腮一會兒才歎氣:"這--一時還真想不出來。當初十日並出,銷金焦土,只有後羿用自己的精血心力所煉成的神箭才射下了九烏,只可惜那神箭,並沒有人知道是用什麼鑄成的。"

    雲姨撇撇嘴:"不外乎是金屬的吧。不是說'真金不怕火煉'麼。"

    孔晉禮擺擺手:"不怕火煉只是說不會被燒焦。神箭能射落九烏,不在於箭本身,在於其中所蘊含的後羿的靈力。"

    "這還用你說,好像我是個笨蛋似的。"雲姨沖他翻翻眼,"現在說的是土,是土!"

    孔晉禮苦著臉:"真想不出來。哎,不過那個董涵不是用火齊鏡來養三足烏的嗎?那你們還用火齊鏡拘著它不就行了?"

    管一恒搖頭:"關辰說恐怕不行。養妖與鎮妖不同。三足烏是自己願意呆在火齊鏡裏,火齊鏡才能留得住它。如果是要封印,三足烏一旦反抗起來,火齊鏡也是銅質,照樣會被融化。"

    "那,小葉那個養妖的什麼燭龍鱗,也不行嗎?"

    管一恒還是搖頭:"關辰說燭龍雖然有大神通,但《淮南子》裏說得清楚,它'蔽於委羽之山,不見日',可見愛陰惡陽,必然不行。"

    雲姨皺眉:"這麼一說,三足烏簡直沒治了?那萬一有一天它不服董涵的管了,董涵有什麼辦法能制得住它?就不怕養虎為患嗎?"

    孔晉禮若有所思地點頭:"這倒是個問題……但也許他有足夠的能力制得住三足烏,又或許用了什麼辦法能令三足烏聽命於他不會反叛?"

    在十三處呆了兩個小時,最後得到的結果卻有些令人失望,管一恒也只得怏怏地辭別雲姨和孔晉禮,又去警察局轉了一圈,問了問找人的進度,而後回到了旅館。

    一進房間,管一恒就聞到一股子煙味,不由得皺起眉頭。

    葉關辰正倚在沙發上,手指裏夾著一根煙,卻並沒有抽,只是出神地坐著。

    管一恒過去把他的煙抽下來,在煙灰缸裏撚熄。看見裏面有好幾個煙頭,眉頭就擰得更緊:"吃中飯了嗎?"

    "哦--"葉關辰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回來了?"

    管一恒過去把窗戶打開一條縫,讓風斜吹一下,散一散屋裏的煙味兒:"沒吃飯吧?"

    葉關辰有點尷尬地咳嗽了一下:"正想去,還沒來得及……"

    "已經兩點了!"管一恒把手錶舉到他眼前,"還不吃午飯,像話嗎?是誰說吃飯要按時,不然對胃不好的?"

    這是把當初葉關辰教訓他的話全盤又糊回葉關辰臉上了。

    "我這就去。"葉關辰從善如流地起身,"你吃了嗎?"

    管一恒板著臉:"我就知道你會忘記吃飯,所以特意回來陪你一塊吃。"當然這不是真的,其實是他一路上總琢磨月桂子的事,也把吃飯忘到了腦後。

    葉關辰笑笑,並不打算戳穿他:"那我們去哪里吃?"

    "外面有點冷,叫外賣吧。"管一恒打電話點了餐,放下電話就見葉關辰又在那裏出神,於是放輕腳步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輕輕摟住他的腰。

    "見到孔先生了嗎?"葉關辰出了一會兒神,隨手摸摸他的臉。

    "見到了。只是--孔家的月桂子已經沒有了。"管一恒有些沮喪。

    葉關辰笑笑,用手溫一溫他被風吹得冰涼的耳朵:"沒關係。其實,就算有迷獸香,董涵到時候也不會允許我帶過去的。"

    管一恒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有些煩躁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他有一種十分憋屈的感覺,卻又難以形容,表達不出,仿佛狗咬刺蝟無處下嘴。

    葉關辰倒笑了,手捂在他的耳朵上,輕輕捏著玩:"我說過了,別著急,也別害怕。"

    "我不可能不害怕。"管一恒低下頭,方便葉關辰捏他的耳朵,"現在是董涵在掌握主動了。"以前總有他在葉關辰身邊,但現在,只要董涵一句話,葉關辰就只能單獨去面對那個瘋子,而他卻幫不上忙。

    "不。"葉關辰卻搖了搖頭,"董涵已經走到窮途末路,除了繼續飼喂三足烏之外已經別無退路。一個連選擇都沒有的人,永遠也沒有主動了。"

    "但是--"管一恒覺得簡直有點難以溝通了,"你就這麼放心?就這麼--這麼肯定?"肯定自己一定能贏?老實說真要打起來,恐怕他們也只有蚩吻的北海玄陰之水能克制一下三足烏的太陽真火,但就大盈江畔的戰鬥來看,這種克制還不到能夠壓制三足烏的地步。

    大盈江邊他們能占了上風,是因為隔離了董涵和三足烏,然而現在想來,如果當時董涵沒有召出辟塵犀魂,而是被費准幹掉了,那麼之後他們是否能收服三足烏,其實也還不能肯定呢。

    "所以我在想啊。"葉關辰溫柔地笑笑,"我在想辦法,你不是也在想辦法嗎?"

    "可我沒想到。"管一恒把臉埋到他肩上,悶悶地說,"越是幫不上忙,我就越著急。今天問過孔叔,孔叔也想不到有什麼東西能經得住太陽真火。東方爺爺那邊我也問了,答案也是一樣的……"

    其實都用不著問別人,葉關辰自己就是個活動的資料庫,他都想不出來,別人恐怕也不會有什麼好主意。

    "別急啊。"葉關辰手指在他頭髮裏輕輕穿梭著,笑了一下,"急了,就會亂了方寸--哎,你居然有三個發旋呢。"

    管一恒的頭呼地就準備抬起來,卻被葉關辰又安撫地按了下去:"好了好了,你說說,今天去十三處都說了些什麼?"

    除了在床上,葉關辰的聲音總是那麼不溫不火,不緊不慢,有一種能令人安靜的力量,仿佛念安魂咒似的。管一恒的脖子梗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放鬆下來,把今天跟雲姨和孔叔的對話幾乎是一字不差地復述了出來。

    這兩天,葉關辰在旅館裏不肯出門,他就到處去跑,拜訪每個以見識廣博出名的天師,再回來把跟他們的對話講給葉關辰聽。只是他不知道這對葉關辰究竟有什麼幫助,因為跟每個人談話的結果最後基本上都是一樣的--沒人能想得出來,什麼東西可以對付得了太陽真火。

    "怕老婆……"葉關辰輕聲笑起來,很有興味似的輕輕揪一下管一恒的耳朵,"嗯,其實你的耳朵還真的挺軟和的。"

    管一恒用力在他肩上蹭了一下。他真的很焦躁,因為他總是不能相信葉關辰真的可以這麼平靜,他很怕葉關辰是準備到時候跟董涵來個同歸於盡什麼的--因為下定決心去犧牲,所以特別平靜,這種情況,電影電視上演得太多了。

    要不是葉關辰壓著,管一恒都想直接去求東方長庚蔔一卦,找出董涵的藏身之處,然後自己去跟他拼了。然而總算他還保持著一絲理智,知道董涵這樣的人,很難用一卦來找到。而且即使找到了,他也並沒有收服三足烏的能力。如果只是殺了董涵卻放跑了三足烏,恐怕是更大的災難。

    "哦,好了好了--"葉關辰像哄小孩子一樣抱著他輕輕搖了搖,"繼續說繼續說,我聽著呢。其實我挺高興啊,你怕老婆不是很好麼。"

    管一恒悶悶地嘟囔:"我不是說這個不好……"怕老婆麼?那沒什麼。他的老婆不就是葉關辰,怕葉關辰有什麼不好?

    葉關辰輕笑了一聲:"嗯,我知道。那咱們說好了,你得一輩子怕老婆啊。"

    "好。"管一恒雙手摟著葉關辰的腰,在他頸窩裏蹭蹭。因為他比葉關辰高,所以這個動作做起來頗有點兒彆扭和滑稽。葉關辰於是低聲笑起來:"那就說定了。來,繼續說吧,下面你們說了什麼?"

    管一恒又蹭了蹭,才把下面的對話說出來。兩人就這麼相擁著靠在沙發上低聲私語,屋子裏又寧靜又溫暖。

    "孔叔說,也許董涵有能完全制服三足烏的辦法--"管一恒說到這裏,忽然感覺到葉關辰揉捏他耳朵的手停了,"關辰?"

    葉關辰臉上的微笑已經散去,神色若有所思:"孔叔說得不錯。這一點,我居然一直疏忽了。"

    "疏忽了什麼?是說董涵有制服三足烏的辦法?"管一恒有點不太明白,"他能養妖,當然能制服三足烏了。"

    "不,不是這樣。"葉關辰微微眯起眼睛,"妖獸多凶,你要飼養它們,就要有能壓制得住它們的能力。無論如何飼養,都不可能抹去妖物的本性。比如睚眥這樣的凶獸,如果你沒有完全壓制它的能力,那麼如果有一天它厭煩了你的操縱,突然發了凶性的時候怎麼辦?這可不是養了一條狗,不會因為你給它吃喝就永遠對你忠心耿耿的。"

    "就是說,董涵一定也防備著三足烏的傷勢完全恢復之後,會反噬主人?"管一恒明白了,"他一定還有後手?會是什麼?有什麼厲害的符咒?"

    葉關辰斷然否定:"符咒可能是有的,但董涵的水準,還不足以畫出能毀滅三足烏的符咒。他一定還要靠別的東西。"

    管一恒突發奇想:"會不會是鼎腹缺的那一塊兒?"

    葉關辰笑起來:"不會。九州之金再厲害,沒有眾多妖獸也鎮不住三足烏,一定是另外一件東西,並且董涵一定貼身帶著它。"

    管一恒又有點煩躁:"貼身帶著,那咱們怎麼能知道是什麼東西啊!"這種眼看著有了線索,卻又找不出來頭緒的感覺真是讓人難受。

    "也許--"葉關辰剛說了兩個字,手機就響了。他拿過手機看了一眼,眉梢猛然一跳:"是--阿雲的號碼……"

 第114章 約戰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去跟親戚聚會,所以更新晚了,大家見諒……

    陸雲失蹤三天,手機也關機三天,這個時候忽然出現以他的號碼撥過來的電話,那麼打電話的目的,已經不言自明。

    葉關辰握著手機看了幾秒鐘,按下了免提鍵:"阿雲?"

    "哈哈--"手機裏傳出來的聲音很熟悉,但大約是因為經過了信號的變化,與董涵平日裏的聲音略有些不同,雖然還是溫文爾雅的,卻仿佛多了一絲張狂,"抱歉得很啊葉先生,不是你的阿雲呢。"

    "董涵?"葉關辰聲音猛然提高,好像之前根本沒有料到會是董涵打來電話,"怎麼是你?阿雲呢?你把他怎麼樣了!"

    董涵又笑了:"放心放心,陸先生很好呢。哦,想來不說幾句話葉先生也不會相信,那--陸先生,來跟你的心上人說句話吧?"

    電話那邊卻是沉默的。葉關辰等了幾秒鐘,試探著喊了一聲:"阿雲?"

    仍舊沒有陸雲的回答,傳來的卻是董涵的聲音:"陸先生,說話啊。"

    還是沒聲音。沉默持續了十秒左右,董涵的聲音有點不耐煩了:"陸先生,趕緊說句話吧……你倒是說話啊!媽的,張嘴說話!"

    砰地一聲悶響,葉關辰眉梢不由自主地一跳:"董涵!你在幹什麼!"

    董涵對電話這邊的喝問充耳不聞:"讓你說話!你他媽張嘴說話!聾了還是啞巴了?說話,說話,說話!"他完全不復剛通話時那種斯文勁兒,聲調越來越高,伴隨著一聲聲的悶響,最後幾乎成了嘶吼。

    "你住手!"葉關辰眼睛都有些發紅,大吼了一聲,"你再動阿雲一下,我現在就把火蛟和畢方全部毀掉!"

    拳打腳踢的聲音終於停了下來,董涵喘著氣,語氣陰森森的:"葉關辰,你要是動火蛟和畢方,那我就把你的阿雲一點點拆了喂給三足烏,你信不信?"

    葉關辰並不回答,只是冷冷地說:"打開視頻通話。你總不至於連這個也不會吧。"

    董涵似乎愣了一下,隨後悻悻地罵了一句娘:"等著!"

    管一恒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地聽著,這時候捂住手機,低聲說:"他有點不正常了。"

    董涵素來對外示人的形象都是溫文爾雅的,欲言先笑,不出惡語。哪怕這是偽裝,他也一直偽裝得很好。然而剛才,開始通話的時候他還能保持著之前的斯文勁兒,可陸雲不過是短暫的沉默,就打破了他的偽裝,讓他暴躁起來。可見此人現在的心態已經完全不能保持平衡,正處在一個隨時都會失控的邊限上。

    葉關辰點了點頭。手機螢幕一亮,出現了董涵的臉。他戴著一副墨鏡,一隻鏡片後面露出紗布的邊角。從前他總是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臉瘦了不少,下巴底下還有沒刮乾淨的胡茬。

    手機裏的圖像晃動了一下,應該是董涵把手機轉了過去:"看見了嗎?"

    葉關辰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阿雲!"

    這是一間狹小的房間,只有一扇小窗戶透進點光線。陸雲被反綁雙手扔在牆角,臉上還留著剛才被董涵打出來的青瘀痕跡。聽見葉關辰的聲音,他抬起頭來,一看見遞到眼前的手機螢幕,立刻把頭扭開。

    董涵粗暴地揪住他的頭髮,硬把他扯得轉過臉來:"看好了,是不是他?現在,咱們可以談談了吧?"

    這句話一說出來,陸雲仿佛被針紮了似的,嗖地跳了起來,一頭把董涵撞開,嘶聲大喊:"關辰!別理他!不要來!別聽他的!"

    他應該是幾天水米未進,臉憔悴得不像樣子,即使在手機裏也能清楚看見嘴唇上乾裂出血的口子,這一喊又被扯開滲血,聲音更是嘶啞。但這一頭撞得卻結結實實,正撞在董涵的墨鏡上,而墨鏡後面就是那只被戳瞎了的眼睛。

    由於手機握在董涵手裏,角度不對,所以管一恒和葉關辰並沒有看見董涵是什麼表情,但卻看見了猛然在螢幕裏放大的陸雲的頭頂,之後手機就飛了出去,摔在地上。

    管一恒不由自主地眼角肌肉就是一抽,似乎感覺到了那種疼痛。陸雲已經被餓了幾天,即使是突如其來的爆發實際上也沒有很大的力量,偏偏他是撞在董涵的傷處上,只聽半聲慘叫,董涵踉踉蹌蹌地跌了開去。

    "阿雲--"葉關辰急忙要阻止他,"你不要著急--"

    話猶未了,董涵已經緩過勁來,一腳就踢在陸雲小腹上。

    陸雲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人都被踢得橫飛出了手機螢幕。人影一晃,董涵捂著傷處從手機上跨過,鏡頭裏只能看見他上半身的背影不停地晃動,伴隨著破口大駡的聲音,還有不停地悶響。

    "董涵!你住手!住手!"葉關辰大吼。從董涵的動作就能判斷出來,他現在是在發狠地用腳踢踹陸雲。

    "你再不住手,我現在就滅了畢方!"他摸出封印著畢方的符紙一晃,畢方在裏頭發出一聲劈劈的叫喚,終於讓董涵停了下來。

    紗布上已經見了鮮紅,鏡框還在董涵臉上留下一個赤紅的壓痕,現在已經往暗青色上轉化,襯著他臉上猙獰的表情,格外駭人。

    董涵沖著手機螢幕看了看,終於還是彎腰把手機撿了起來,先向著陸雲那邊晃了晃。映進鏡頭裏的人在地上蜷成一團,雙手無力地護著頭臉。但這保護顯然沒有什麼很好的效果,他眼角已經被踢裂,鮮血糊了半邊臉,其餘看不見的青紫,想必只會更多。

    "你再動一下手試試看。"葉關辰早就料到董涵是要拿陸雲來要脅他,卻沒想到董涵現在如此暴躁瘋狂,而陸雲又如此倔強,以至於被打成這樣子。他竭力控制住臉上的表情,雙手拇食二指分別捏住符紙一角,似乎隨時可以將符紙一撕兩半。

    董涵看了幾秒鐘,突然咧開嘴笑了:"畢方沒了,我就用他喂三足烏。"他現在這種表情,這個笑比不笑還要嚇人,兩排牙齒露出來,如同隨時準備逮著個人咬一口,哪還有當初那種高人風範。

    葉關辰不動聲色:"三足烏吃人有用嗎?如果我沒說錯,即使幽昌也不足以讓三足烏恢復,只有畢方是最合適的吧。"

    董涵嘴角抽搐了一下,惡狠狠地說:"你不想要他的命了?也是,雖然聽說你和這位陸先生早就有一腿,不過你現在跟管家那小子勾搭上了,有了新歡,舊愛不要也罷。"他說話的口氣漸漸平靜下來,言詞卻極盡刻薄。

    葉關辰卻是仍舊不為所動:"我是打算要他的命的,只不知道你到底要不要畢方。我怎麼記得,剛才有人說要談一談的。"

    眼睛那劇烈的疼痛已經漸漸減輕,董涵的理智也回來了:"是啊,我是說要談談來著。葉先生,今晚12點鐘,到花卉市場來吧。記得只能你一個人。哦,還要帶上火蛟和玉精,畢竟它們本來就是我的;當然了,還要有畢方。"

    他頓了一下,在葉關辰說話之前又補了一句:"險些忘記了。除了我說的之外,其餘的妖獸,你一隻也不准帶來。只要我看見第二個人或者第四只妖獸,那你這位青梅竹馬的陸先生,就只好讓我的三足烏加餐了。"

    他說完話,也不等葉關辰回答,就掛斷了電話。

    手機螢幕暗下來,管一恒立刻就忍不住了:"你不能一個人去!"

    葉關辰搖了搖頭:"你也知道,只能我自己去。"

    管一恒急得在原地轉了兩圈:"但是--"

    葉關辰抬手止住了他的話:"你注意到了嗎,董涵說要玉精。"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這麼不緊不慢的!管一恒覺得自己都像熱鍋上的螞蟻了:"火蛟和玉精他不都要嗎?說這原來就是他的東西。"

    "不對。"葉關辰用手機抵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他為什麼沒要方皇呢?"

    管一恒怔了一下,浮躁的情緒被壓下去一點,皺起了眉頭:"方皇?對啊,方皇也是他的東西……你的意思是--"一個念頭猛然在腦海裏閃過,他抬頭看著葉關辰,對方也正抬眼看過來。

    "之前孔叔說過,董涵也許有制服三足烏的辦法。"葉關辰的聲音仍舊很鎮定,絲毫不因迫在眉睫的危險和可能解決危險的方法而激動。

    "對!"管一恒卻沒有他這份冷靜,情不自禁地走了兩步,"現在他說是要自己的東西,可卻忘記提方皇,顯然,方皇對他而言,遠不如玉精重要,甚至在找藉口的時候,都忘記了還有方皇。"

    葉關辰緩緩點頭:"火蛟和畢方可以用來飼喂三足烏,那麼玉精有什麼好處呢?"

    "但是--玉精難道能克制三足烏?"答案呼之欲出的時候,管一恒反而有些猶豫了。無論從哪個方面看,玉精都不像是三足烏的對手啊。

    葉關辰默然幾秒,輕聲念道:"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真玉燒三日不熱……"管一恒也輕聲地說。

    葉關辰念的兩句詩出自白居易《放言五首》之三,其原意是說對事物的判斷,有待於時間的證明。而管一恒所念的,卻是白居易自己對這句詩的注釋,其本自《淮南子》中所載"錘山之玉,炊以爐炭,三日三夜而色澤不變"。

    當然,色澤不變與燒之不熱還是有區別的,所以許多人都覺得,這注釋根本是白居易自己亂寫的,當不得真。然而此時此刻念出來,卻有一種另外的滋味。

    "玉精,就是真玉。"再也沒有比玉精更真的玉了。

    "所以,它能抵禦太陽真火?"管一恒喃喃地說,"可是玉精怎麼看都……"弱兮兮啊。

    葉關辰微微一笑:"玉精本身未必是三足烏的對手,但它所凝成的真玉,卻並不怕太陽真火的焚燒,所以,它可以用來封印三足烏。當然,必須有人輔助。"

    玉精不畏太陽真火,就可以做為封印三足烏的載體,然而玉精並不懂封印,必須有懂得的人操縱著它,形成封印。

    "這個,就是董涵對付三足烏的最後底牌。"葉關辰肯定地說,"所以他當時一聽說東方瑜沒有死,就立刻跑去了醫院。他最著急的可能還不是把東方瑜滅口,而是要把玉精拿回來,否則一旦三足烏恢復圓滿,他可能也會掌控不住。"

    他長身而起,目光明亮:"一恒,現在你不用擔心了。"

    "怎麼可能!"管一恒險些跳起來,"玉精不怕太陽真火,可也並不代表三足烏就好對付!"能用來封印是一回事,能不能使用是另外一回事,至於能不能封印成功,那更是另外的另外一回事了。

    葉關辰抬手按在他肩頭上:"然而現在的情況,只能我自己去。"

    "那我現在通知協會和十三處。"管一恒拿起手機就要撥號,"可以先把四周佈防。協會也就罷了,十三處的人他認識得很少,一定有辦法。"

    葉關辰搖搖頭:"一恒,你也該知道,要辨認天師,並不靠眼睛。"

    一名天師,身上必然有靈力的波動,只要感覺到這個,無論你認不認識他,都能辨認出他的身份。人在這方面的感覺大約還遲鈍一些,但妖獸就敏銳得多,更不必說專門用來警戒的辨靈符之類。

    "十三處也有普通人,不是天師的那種!"管一恒急切地說。當然,普通人來對付董涵,要面對的危險必然更大一些。

    葉關辰沉吟了一下,還是說:"一恒,我覺得董涵很可能並不在花卉市場。"

    管一恒是關心則亂,但葉關辰這麼一說,他也頓時明白了過來:"之前他們在的那間屋子……"

    剛才他們在手機裏並沒有看見小屋的全貌,但也看見了一部分。小屋的牆壁是磚牆,只在上頭塗了一層泥,雖然只是一晃眼,卻也看得出來是凹凸不平。窗戶很小,窗框還是舊木頭的,上頭塗的紅漆已然乾裂。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像是帝都的房子。

    "但現在離午夜還早,他即使從外面過來,時間也足夠的。"現在才下午三點鐘,離約定好的午夜十二點還差著足足九個小時呢。

    葉關辰笑著搖了搖頭:"你覺得董涵會長途跋涉的來見我嗎?他給出了這麼充裕的時間,是讓我們來佈置怎麼抓他的嗎?"

    管一恒沉默了。很顯然,董涵不會。

    "所以,最後的見面地點,肯定不會在花卉市場。我懷疑董涵現在根本就不在帝都,大約在周邊的城鎮,甚至是在山村裏。我們總不能讓人把帝都四周的城鎮全都佈防吧。"葉關辰拍拍管一恒的肩頭,"現在,與其考慮這個,不如給我時間來熟悉一下玉精,免得到時候用得不熟練,影響戰鬥。"

    管一恒覺得自己肯定要瘋了。這個時候他什麼都不能做,甚至不能多跟葉關辰說幾句話,因為那會耽誤他的時間,妨礙他熟悉如何使用玉精。

    他只能起身到房間外頭,在走廊裏來回走了幾趟,把發燙的額頭抵在走廊盡頭冰冷的窗戶上站了良久,才慢慢冷靜下來,摸出手機,給孔晉禮打了個電話:"孔叔。"

    "哎,一恒,什麼事?是董涵有消息了嗎?"孔晉禮敏銳地聽出了他聲音裏洶湧的感情波動,"出了什麼事?"

    管一恒深吸口氣:"不,孔叔。我只是想問問你,靈竅未開是什麼感覺?已經開了靈竅的人,能不能再將靈竅封上?"

    孔晉禮被他問糊塗了:"封靈竅?為什麼?"

    "孔叔,那天你說,因為未開天眼,你找不到山市。可是你在山市邊上走了很久,卻也沒有驚動山市里的精怪,對嗎?"

    孔晉禮這下明白了:"你是說,要斂去自己的靈力,不為人所覺察?這個,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拿來問他剛剛好,因為他就是一個有靈力卻絲毫不外泄的人,就連出任務都得靠同事給強開天眼。所以對於任何通過靈力來探查的人或妖來說,他根本是不存在的。然而反過來,對於那些人或妖的威脅,他也無法感知。

    "這是一種……"孔晉禮搜腸刮肚地想表達自己的感覺,"對外,你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對內,你的靈力運轉如圓,首尾相接,沒有絲毫外泄……但是,這很難!"

    他的聲音裏也有些苦惱:"這很難,一恒。人可以閉目不視,可以塞耳不聞,但難以抑制這種想看,想聽的感覺。因為對我們來說,外界總是有危險,我們越是有這種探知危險的能力,就會越想去探知。一旦有了想探知的欲望,靈力就會不由自主地外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必須要完全放棄對自己的保護,必須不想看,不想聽,哪怕危險已經在你面前,你必須不想知道。你明白嗎?"

    "其實我也做不到。"孔晉禮輕聲歎息,"尤其在我被招入十三處,被強開過天眼之後。每次天眼時限過去,我又重回到那種閉目塞聽的境況裏,那種感覺--那種無法保護自己的感覺……要怎麼形容呢?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去看,想去聽,只是我的靈竅完全無法自己從內部打開,我做不到而已……人總會想保護自己,這是不可抵禦的本能,你明白嗎?"

    "不可抵禦的本能……"管一恒喃喃重複著,"不想看,不想聽……孔叔,我明白了,謝謝你。"掛斷電話,他聽見身後有腳步聲,轉頭便看見一個外送員抱著個食盒上來:"是302房間點的外賣嗎?"

    "對。是我要的。"管一恒接過飯盒,轉身推開了門,"關辰,吃飯。"吃過飯,你去應你的約,我,也會做我的事。

 第115章 信任

    午夜十二點鐘。

    如果是夏季,這個時候帝都應該還是燈火通明歡聲笑語的,但時已寒冬,冷風呼嘯之中只有計程車匆匆駛過。

    花卉市場在五環,本來位置就稍嫌偏僻,現在更是一片漆黑,只有路燈的光白慘慘地照著,仿佛鋪了一地霜似的。

    葉關辰開著車,在花卉市場正門停下了,看看手錶,時針和分針正好在最頂端匯合,午夜十二點正。他推開車門,四周空蕩蕩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這是真正的連鬼影都不見,空氣裏乾乾淨淨,因此一點靈力的波動就像在寂靜之中落地的針一樣,雖然聲音極其細微,卻仍舊可以被捕捉到。葉關辰抬頭看去,花卉市場大門旁邊的一棵冬青樹上,有一小點黃色在路燈光下微微閃動。

    這顏色葉關辰簡直太眼熟了,或者說每個天師都對這種顏色最為熟悉--那是普通符紙的顏色。

    一隻黃紙折成的小鳥被塞在冬青樹叢深處,看起來好像哪個小孩子的惡作劇,一般都不會有人注意。不過葉關辰伸手把它拿出來之後,紙鳥忽然拍了拍翅膀,董涵的聲音傳了出來:"不錯,葉先生很守約。現在向左轉,看見那個小花園了嗎?穿過它,到另一個出口去。"

    那是一塊三角綠地,原來生長著幾棵國槐和雪松,棵棵都有五六十年的樹齡。這樣的樹,在開發建設的時候應該保護,於是就圍繞著它們建了一個小花園,也好供附近社區的老人早晚來走動幾步,呼吸一下新鮮氧氣。

    花園建得頗具匠心,除了幾棵大樹之外,還有些年頭不短的冬青女貞之類也保存了下來。設計者別出心裁地將石子路在樹中間繞來繞去,很有曲徑通幽的意趣。只是裏面居然沒有照明,外頭的路燈光又被大樹擋住,便是一團的黑咕隆咚。一個人走進去,外面根本看不見,就連腳步聲都被柔軟的地面吸收,似乎是被一張嘴吞了進去,再無消息。

    黃色的紙鳥在前頭拍著翅膀帶路,小小的身體上發出淡淡的黃光,仿佛一隻大號螢火蟲,七扭八拐的,從另一個出口將葉關辰帶了出去。

    這個小花園有四五個出口,分別對應著不同的馬路,葉關辰走出來的這個地方,跟他下車的地方已經完全相反,不過也是一樣的空蕩蕩。

    紙鳥引著葉關辰順著寬闊的馬路一直走下去。雖然是紙折的,翅膀撲打起來卻像真鳥一樣靈活,而且毫無聲息。葉關辰也不出聲,於是馬路上就只能聽見他輕微的腳步聲,仿佛一直要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似的。

    足足走過了三個路口,拐了兩個彎,花卉市場已經被遠遠扔在身後,葉關辰才看見路邊停了一輛破舊的麵包車。紙鳥飛過去,用喙點了點車窗玻璃,喀的一聲輕響,車門自己打開了。

    車雖破,但能開。車鑰匙就插在那裏,紙鳥飛進車裏,就往前擋風玻璃上一撞,噗地一聲輕響,它展開成一張紙片,貼在玻璃上。紙片上畫著一副手繪地圖,歪歪扭扭的,不過還算清楚。目的地用一個圓圈圈出來,裏頭寫著兩個字:懷柔。

    麵包車向懷柔開過去的時候,管一恒正坐在十三處的辦公室裏,看著技術員在擺弄一台電腦,嘴裏還念念有詞:"稍等啊,馬上就找到,馬上就找到……哎,在這裏,六環上的長青花卉市場。哎,車停了,人下車了,那邊好像有個東西。"

    電腦螢幕分成兩塊,左邊是調用了交警的信號,用最近處的一個攝像頭追蹤葉關辰的車。不過在夜色之中,只能看見葉關辰推門下車,走到一個冬青樹叢面前站了站,就轉頭向右,走出了攝像頭的拍攝範圍之外。

    "應該是符鳥。"雲姨在旁邊瞅了一眼圖像中那很不起眼的一點黃色,"顯然,對方早有準備,不會讓他開自己的車過去的。"

    電腦螢幕右面則是一個小紅點,正在一副地圖上緩慢移動。技術員一邊監控,一邊誇張地拍了拍胸口:"幸好管哥早有準備,如果只靠GPS,肯定跟丟啦。"

    這個小技術員姓金,名科,是十三處唯一一個毫無異能的普通人,只是電腦技術出色,包辦了十三處所有需要用到先進科技的工作。不過也正因全無異能,所以十三處很多工都並不讓他知道全部,到現在他也只知道十三處經常處理一些靈異案件,真正見過的也無非是折符成鳥,畫地成牢這種小把戲罷了。

    不過管一恒倒覺得,金科有一點絕對是超越常人的,那就是--不好奇。

    如果換了別人,在這樣一個奇怪的地方工作,同事們顯然的都不同凡常,工作的內容更是充滿了神秘色彩,時不時地還能讓他窺見一二,那麼,想要知道得更多,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偏偏金科就能管得住自己。從他頭一天到十三處來,雲姨就告訴過他,除了交代給他的工作,他無須做任務事,不必主動給任何同事幫忙,同時也不許向任何同事打聽,因為知道得太多,對他不好。

    這當然是雲姨對金科的一種保護。一個尋常人,最安全的辦法莫過於永遠不知道那些事情。因為不知道,就不會注意;因為不注意,就不會去求知;因為不求知,就可以不主動涉入那個世界;而不涉入那個世界,就是對他最大的保護。

    好奇心害死貓,這是一條真理。對於一個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人來說,永遠將他隔絕在危險之外,才是最好的。

    不過人人都知道的道理,未必人人都做得到。至少管一恒覺得自己就做不到。如果完全不知道也就罷了,可你明明看到了冰山一角,難道就不想去看看冰山的全貌嗎?

    金科不想。他完美地做到了雲姨的要求,從來不主動去打聽。譬如他剛才在監視器裏看見了一點黃色,他說的是"那裏有個東西",而不是"那是什麼東西"。

    隨著科技的進步,即使天師也需要高科技產品的支援,所以十三處早就有了技術員。然而金科的前三任都只在這裏工作了不到一年,之後就被抹去了這段記憶送還原工作單位,原因就是他們不由自主地會好奇,於是慢慢地陷進去。

    其中問題最嚴重的一個,是對陰間特別好奇,以至於中元節那天晚上回家,在社區前的十字路口,被來搶紙灰的陰鬼纏上,大病一場。

    當天晚上在那個時段走過那個十字路口的人共有八個,都是普通人,但只有他被纏上了。十三處派人過去看他的時候,發現他手上腿上都有陰鬼拉扯挽抱的印子,就是這些接觸讓陰氣浸入他體內,從而生病。

    其實這人並沒有開陰陽眼,他也看不見陰鬼。然而孔晉禮後來給管一恒講過,說他對這些太感興趣了,只要遇到與陰間有關的事,比如說看見路口燒紙錢留下的灰燼,就會情不自禁地往這方面去想。

    "陰陽說是相隔,其實仍舊有著聯繫。"管一恒還記得孔晉禮當時是這麼說的,"人生於陰陽二氣,天然的就是陰陽之間的聯繫。沒有任何靈力的人,這種聯繫在他身上就極其微弱,然而當你有心去追尋的時候,這種聯繫就會因為你的願力而緊密起來。所以他雖然看不見陰鬼,卻因他追尋陰鬼的願力而與其產生了聯繫。人本為陽,陽可絕陰,可他在追尋陰間的時候,自然就打開了身上那層陽氣的保護層,從而讓那些陰鬼有了機會,能夠接觸到他。"

    這人撿回一條命之後,就被送走了。之後連接兩任技術員,都是才有了好奇的苗頭,就被雲姨打發回原處了。唯有金科已經工作了四年。別看他今年才二十二,可在十三處的資歷比管一恒還長呢。不過他還在上大學,一般只是在週末和假期到十三處來工作。

    "信號挺穩定的,看起來是沒問題了……"金科一邊擺弄著滑鼠在電腦螢幕上點來點去,一邊念叨。或許是壓抑好奇心挺辛苦,他養成了話嘮的習慣,不管別人理不理他,自己隨時都能自得其樂地說起話來。

    "車也已經給你準備好了。"雲姨看一眼沉默的管一恒,"是從車行租來的,保證沒有靈力殘留。你什麼時候出發?"

    金科追蹤的那個紅點,是他安在葉關辰身上的一個追蹤器,小小的一個,粘在內褲裏,因為怕被發現,每隔五分鐘會發一次信號。因為董涵不許葉關辰帶手機,就只能另安追蹤器了。

    "等一會吧。"管一恒抬起頭,"跟得太近恐怕被董涵發現,我等確定了關辰去的方向再出發。雲姨你去休息吧,我跟小金說說話。"

    雲姨猶豫了一下,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看看管一恒的神色,還是點頭出去了。金科斜眼看看他,嘿嘿一笑:"管哥,有什麼事我還能幫上忙?"

    金科之所以會在十三處悶成個話嘮,是因為大家都不怎麼跟他說話。倒不是說大家排斥他,而是因為雲姨有規定不許告訴金科那些事,而在這裏工作的人,整天接觸的還不都是那些事,就算隨便聊天,不出三句話也會拐到這上頭來。於是大家為了不說漏嘴,都儘量減少跟金科的交流,管一恒當然也不例外。現在他忽然說要跟金科說說話,這可有點違反規定的嫌疑了。

    管一恒也笑了笑:"放心,我不違反規定。就是想問問你,來處裏這麼久了,你是怎麼做到完全不好奇的?"

    "啊?"金科萬沒想到他問的居然是這個問題,不過他只是啊了一聲,就把後頭的疑問全部壓下了,"這個啊……這個居然也能算個問題啊……"

    "怎麼不算?"管一恒看著他,"換了別人,肯定要問我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而你沒有。"不是不想問,而是在問題剛起的時候就壓下去了。

    金科抓了抓頭髮:"這個事……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啊。這不是紀律麼?我剛進處裏的時候,雲姨就跟我說了。前頭那位出的事我也知道,那我哪還敢好奇啊?"

    管一恒還是搖頭:"不是。"第一個人出的事,第二個和第三個技術員也同樣是一進處裏就被告知了,然而他們卻都沒有能壓住自己的好奇心。

    金科煩惱地抓著頭髮,搜腸刮肚尋找著解釋的詞句,但最後還是敗下陣來:"這我真說不清楚啊……"

    管一恒低頭想了想:"那麼換個問法。你沒想過學一點對付那些東西的本事嗎?"

    金科撓了撓下巴,想了一會兒:"其實吧,好像也想過的。來了處裏之後,平常偶然聽見你們說話,我也多少知道一點,這世上真有那個。有時候在學校裏吧,晚上走夜路也會有點害怕,也想過要是學一點本事,我就用不著害怕了。"

    "那為什麼沒有繼續想呢?"管一恒眼也不眨地盯著他。

    這次金科回答得倒很快:"因為雲姨跟我說了,我知道得越多,好奇心越大,危險就越大。如果我不知道,不關心,危險反而小得多。"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偶然捲入了危險之中呢?不知道不關心,並不等於能保證你永遠不會有危險。"

    "這倒是的。老話不都說麼,天有不測風雲。閉門家中坐,禍都能從天上來呢。"金科笑了笑,這時候他倒有了幾分不符合年齡的世故和灑脫,"但是這種事怎麼料得定呢?既然是根本無法預料的事,我幹嗎想那麼多呢?幹嗎不就聽雲姨的話呢?"

    管一恒喃喃地說:"因為無法預料所以不去想嗎?"

    "是啊。"金科聳聳肩,"管哥你不知道吧,我爸是六年前出車禍死的。那天他帶我去買東西,過馬路的時候就在我眼前被撞飛了。那之後有好長的時間,我連馬路都不敢過,就怕也會突然跑出輛車來,把我也撞死。"

    他臉上露出點苦笑,不大像平常那個沒心沒肺一樣的話嘮金科了:"我有將近半年的時間,因為不敢過馬路,只好休學。找了幾個心理診所,都沒什麼好轉。後來還是我媽跟我說,人誰不死啊,可是別讓自己給嚇死。總不能因為被蛇咬過一口,就對所有的井繩都不相信了。後來我進了處裏,雲姨跟我說了規定。那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好,所以我相信她的話啊--好奇心對我沒好處,不好奇,反而能最大限度保護我。那管哥你說,我不聽她的要聽誰的?至於說會不會有那麼一天,我會覺得--啊,就是書到用時方恨少那個意思吧,真要到了那一步,也是我運氣不好吧,並不是雲姨說得不對。咳,我也不知道有沒有說清楚。總之嘍,我就記得我媽說的話,我自己要小心,可是也得信任別人。"

    他有幾分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髮,顯然對自己這番顛三倒四的話有些心虛,目光一轉落到電腦螢幕上,連忙岔開話題:"管哥你看!移動速度加快了,人已經出了六環,我瞧著這方向,怎麼好像往懷柔去了。"

    "懷柔?"管一恒略略一思索,頓時想到了一個地方,"我知道了。麻煩你幫我把信號隨時發到我手機上。"

    "沒問題。"金科包拍胸脯,"這方面管哥你信我就行了,絕對不帶耽誤事的!"

    管一恒對他點點頭,起身走出十三處,在馬路對面找到了租來的車,點火,起動,踩下油門。

    是說信任嗎?因為信任,所以不去聽,不去問,不去想?因為信任,所以可以不害怕,甚至不會想著要保護自己?因為信任,所以知道那個人會做好自己的事,而自己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不過,即使兩個人事先沒有溝通過,也能彼此信任嗎?

    那麼葉關辰信任他嗎?葉關辰明明是準備一個人去戰鬥的,並沒有打算讓他也插手啊。如果說也有信任,那葉關辰的信任是什麼呢?而他,又能擔得起葉關辰的信任嗎?

 第116章 高論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除夕快樂啊

    管一恒跟金科談話的時候,葉關辰已經驅車離開帝都,向懷柔而去。

    半夜三更的,馬路上終於沒有擁堵的汽車長龍,兩個小時之後,他在懷柔的馬路上拋錨了。

    葉關辰看著油表的指針已經降到底,一陣無語。隨他再怎麼仔細,也沒想到董涵給準備了車,居然不準備汽油。這大半夜的在懷柔拋了錨,左看右看附近都沒有加油站,讓他怎麼辦?

    不過隨即他就明白了點什麼,下車去把後備箱一掀開,果然一隻黃色符鳥就貼在後蓋上,董涵的聲音傳出來:"時間還早,葉先生走幾步吧。上次我們在山上見過面,這次就還在老地方吧。"

    這個老地方指的是當時起了山火的地方,從這裏開始步行,五六個小時之後大概可以到達。葉關辰苦笑一下,把車扔在路邊,開始用雙腳丈量起懷柔的馬路來。

    這個時候,管一恒離懷柔還有半個小時左右的車程。金科一直在注意著追蹤器的信號,馬上提醒他:"葉先生的速度慢下來了。我估計了一下,像是步行的速度。"

    管一恒冷笑了一下:"就知道他還有別的花樣。"追蹤一個人總比追蹤一輛車要更難一些,"再幫我確認一下,信號移動方向是不是向著今年懷柔發生山火的地點去的。"

    這個問題其實在他心裏已經有了答案。果然幾秒鐘後,金科傳來了肯定的答復:"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是的。"

    地點確定,管一恒反而不急了。葉關辰靠走的,得天亮才能到地頭,而且少不得累個夠嗆。董涵這個混蛋,仗著人質在手,這是可著勁的折騰葉關辰呢。

    "那你幫我盯一下,如果前進速度有變化,馬上提醒我。如果沒有的話,就把信號發到我手機上就行,不必再通話了。"

    "好。"金科仍舊秉承著不多問不多想的原則,痛快地答應,不再說話了。

    管一恒也把車停到了路邊。他不知道董涵能夠在什麼距離就發現靈力波動,但至少不封鎖靈竅,他不敢進懷柔地界。好在葉關辰步行赴約,倒留給了他足夠的時間來準備。

    封靈竅的方法是有的,但基本上,這是一種懲罰的手法,專門用來對付違反規定的天師。稍稍溫和一點的,是用符封印;如果有為害社會的,就直接用棗核釘在脊椎部位下七枚,乾脆封住靈脈。

    但無論哪種方法,它都是通過外力施加的,自己要怎麼封,這還真沒什麼人試過。

    要知道符這種東西,不是說像窗花似的,畫好了剪出來往窗戶上一粘就頂用。符紙在使用的時候,必須輸入靈力才能啟動,哪怕再高級的符紙,效果堪比□□,你不啟動也不會炸。

    這下問題就來了。要封靈竅,你要對符紙輸入靈力。然而如果輸入靈力,你這靈竅就不可能全部封上,否則你從哪里對符紙輸入靈力呢?這就跟自己沒法把自己憋死一個道理。

    所以,只有孔晉禮說的那個方法,才能用來自封靈力。那就是讓靈力全部在內部流轉,不許它向外伸展一絲一毫。然而靈力是隨著意識而動的,這就不單是要求你不看不聽不知,更要求你不"想"看,不"想"聽,不"想"知。

    是的,就是想都不行,必須要像金科一樣,把"想"的念頭都完全抑制下去,一絲一毫的好奇之心都不能有。

    然而對管一恒來說,這遠遠不是好奇心那麼簡單。這次是要對上董涵,封住了靈竅,就等於蒙住了眼睛,堵住了耳朵,即使危險已經在你身後,你也完全不知。就是過馬路,這種情況都很危險,更何況汽車與三足烏相比,簡直就是小彈弓對迫擊炮了。除非,除非葉關辰能夠吸引住董涵和三足烏全部的注意力,讓他們無暇去觀看周邊還有沒有別人。

    所以這就是金科所說的信任嗎?管一恒仰靠在座椅背上,長長吐了口氣。葉關辰出門的時候,他把追蹤器親手給他安在了身上,那時候葉關辰什麼也沒說,只是摸摸他的臉,對他笑了一下。

    那麼葉關辰在那時候就已經猜到他一定會跟過來了吧?但是能猜到他會用這種方式躲避董涵的警戒嗎?還是說,不管葉關辰能不能猜到他所用的方式,都會替他吸引住董涵和三足烏的注意?

    無數的念頭在腦海裏一一閃過,然後逐一被排除掉。混亂的思緒被漸漸理順,仿佛清澈的水流沖走了阻礙和雜質,變得一清到底,流暢自如。

    肉眼不可見的靈力從四散漸漸變為圓轉流動,每在體內流走一周,就將外溢的靈力收回來一些。如果現在有人能內視,大約可以看見管一恒體內如同一個漩渦,一圈圈地旋轉,慢慢將所有的靈力都吸收進漩渦裏。又好像一個毛球,被一隻看不見的手輕輕摩挲著,將豎起來的絲毛都抹得貼服下去,變成一個光滑的圓球……

    天色將明的時候,葉關辰已經走到了那片被火焚燒過的次生林邊。

    上次的山火著實不小,整片山坡都跟被人剃了禿頭似的,雖然秋天補種上了樹苗,可一棵棵細溜溜的跟豆芽菜一樣,稀稀拉拉,也只是把禿子變成了癩痢頭,美觀不到哪里去。

    葉關辰在樹林邊上停下了腳步。他雖然自小就跟著父親訓練,身手比起普通人來高明許多,然而多年養妖,陽氣卻虛。這一口氣走了五個小時,已經累得不輕了。

    天光已經亮起來,眼前的樹林看得清清楚楚,目光所及之處,並不見董涵的蹤影,顯然是怕他還沒累垮,非要讓他再走一段不可了。

    明知道董涵是打著這個主意,葉關辰也只能喘了幾口氣,抬腳往樹林裏走去。

    不過他才跨進林中,就聽見頭頂上悉悉索索的,一抬頭,第三只符鳥正在他頭上撲騰翅膀,見他抬眼看來,轉身就往樹林裏飛去。

    上次的山火燒出了好大一片焦土,足足又走了將近一個小時,前方的樹林才茂密起來,顯然已經走到了火場的邊緣。

    符鳥在這裏停了下來,董涵帶笑的聲音也從樹林裏傳了出來:"葉先生來得很快啊。"

    戲終於要開場了。葉關辰眼睛微微一眯,緩步往樹林裏走,一面不緊不慢地回答:"讓董理事久等了。"

    這一片樹林少說也是已經生長了十年以上的,其茂密程度跟前頭那些年頭短的次生林不可同日而語,走在裏頭,光線都顯得黯淡了些。再加上天光還不夠明亮,葉關辰一時還真沒發現董涵在哪里,還是聽見前方傳來一陣沉悶的唔唔嗯嗯的聲音,才發現是陸雲。

    陸雲臉上的傷已經全轉成了青紫色,還有幾處高高腫起,簡直面目全非。他捆在樹上,嘴上封著膠帶,只能從鼻子裏發出點聲音,拼命地想用眼睛示意葉關辰不要過去。

    "阿雲。"葉關辰嗓子裏哽了一下,勉強維持著平靜,喊了一聲,"你還好嗎?"

    陸雲用力地搖著頭,雖然不能說話,但意思已經非常明白了。葉關辰深吸口氣,也用眼睛示意他不要激動,轉頭對著旁邊的一棵大樹開口:"董理事,既然叫我來,怎麼又不見面了?"

    "哈哈--"董涵的身影果然從樹後冒了出來,"葉先生還是這麼耳聰目明啊。"

    他穿著一身黑衣服,在黎明時分的樹林裏跟個鬼影似的晃蕩。臉上的墨鏡也不見了,直白地露著一塊雪白的紗布,跟身上的黑衣相互映襯,莫名地就讓人想到殯儀館裏的顏色。

    雖然他離陸雲還有幾步距離,然而陸雲被捆著的那棵樹上,正用根紅繩掛著一塊殘缺的鏡片,鏡面裏隱隱映出一隻鳥的影子。

    葉關辰看著那塊火齊鏡的殘片:"我過來了,董先生是不是也該放人了?"

    "別急別急。"董涵嘿嘿一笑,"我要的東西呢?"

    葉關辰把雙手張開。左手心裏握著兩張符紙,一張上頭印著紅色的火蛟,一張上頭印著深青色的畢方;右手裏拿的則是一尊只有手指長的翡翠小像。

    "且慢。"董涵把手一抬,"葉先生先別過來。你本事太大,手裏的底牌又多,我可真是不大放心呢。"

    葉關辰把雙手衣袖都往上提了提,示意自己並沒有戴燭龍鱗手鏈。董涵卻仍舊搖頭:"一塊龍鱗,往哪里不能掖呢。我看,葉先生還是把衣服脫一脫吧,否則這口袋裏啊,衣襯裏啊,我總不能一一的去搜吧?"

    葉關辰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董先生,現在是十二月。"董涵自己毛衣大衣的一層又一層,讓他脫衣服……

    董涵嘿嘿笑了兩聲:"有火蛟和畢方在,葉先生要取個暖還不容易嗎?脫吧脫吧,不然的話,我倒是能等,這位陸先生麼--"

    陸雲身上穿的也不多,只有一件毛衣而已,在冷風裏大概已經被捆了很久,嘴唇都凍得青紫。葉關辰看了一眼,沒說什麼,抬手拉開了羽絨服的拉鏈。

    陸雲嘴裏發出含糊的聲音,瞪著董涵的眼睛裏幾乎能飛出刀子來。可惜董涵完全不為所動,只是盯著葉關辰。

    葉關辰脫得身上只剩一件襯衣和一條秋褲,這才停下手來,把襯衣扣子也解開,兩手提著衣襟抖了抖,示意裏面並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再藏東西:"這樣可以了嗎?"

    董涵還是搖頭:"對不住啦,褲子和鞋襪都要脫下來。"

    葉關辰搖頭一笑,果然乾脆地坐到地上,開始脫鞋襪。他脫衣服的時候,一直把兩張符咒和玉精握在手裏,絲毫也不影響動作。封印著火蛟的符紙微微泛起紅光,讓他身周的空氣都變得溫暖起來。

    董涵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忽然說:"你驅妖的手段實在比我更精妙。果然是你們那一支當初得了養妖術的精髓,難怪會被賜關姓了。"關者,豢也,正是因為豢龍術精妙,才會得此賜姓。

    葉關辰一面解著鞋帶,一面頭也不抬地道:"其實精不精妙的,如今也沒有什麼大用處了。"

    "怎麼沒有用處!"也不知這話刺到了董涵哪根神經,他立刻就跳了,"養妖術比起那些符籙法器不知高明多少,如何叫沒有什麼大用處!"

    他連葉關辰脫不脫衣服也不管了,當即就滔滔不絕起來:"符籙乃是模仿天地之道,又經簡化,錄入符紙之中,以靈力催動。聽起來玄之又玄,用起來似乎也方便,其實分明是無能直接調動天地元氣,必要將其轉化方可使用。譬如植物利用陽光,人又食植物,中間隔了一層,就不知浪費了多少。若是人也能直接利用陽光,豈不更直指本質,方便快捷。"

    這論調聽起來頗為驚世駭俗,然而也自有一番道理。只是天地之道至大,人只能總結其中一部分規律並加以利用,已經是人之智了。若說直接將天地之道歸為己,那恐怕真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董涵可不管葉關辰對他投以什麼眼神,只管發表自己的高論:"法器比之符籙略勝一籌,至少是將靈力直接蘊含其中加以使用,更貼近本原。可是承載靈力之物又太過稀罕,且煉器之法同樣有所損耗,論起浪費來實在是一樣的。"

    他說得興起,簡直有些手舞足蹈了:"唯有養妖之術,乃是驅妖為用。妖者,便是天地間戾氣、元氣、靈氣所化,更近于大道。且不必經過煉化,便毫無損失。"他有些厭惡地看了看那微微發著紅光的火蛟,"這只東西,若不是當時為掩人耳目,抽了骨出來,只能豢靈,又怎會如此之弱。簡直暴殄天物!"

    葉關辰一邊慢吞吞地脫著鞋襪,一邊聽著他的高論,這時候才問了一句:"那又怎麼樣呢?"

    董涵被他問得愣了一下:"什,什麼?"

    "我是說,養妖之術即使比符籙和法器更高明,那又怎麼樣呢?"

    "什麼叫那又怎麼樣?"董涵的臉都有點扭曲,"既然養妖術更高明,當然要推行開來。養妖一族一直背負著惡名,被天師界所不齒,說白了還是因為強大的妖獸太少,都被禹封進了九鼎之中。如果能找出九鼎,養妖一族便能恢復昔日榮光--不,還能更進一步,居於天師首位!到時候,什麼張家鐘家東方家,全都不值一提。"

    他說著話,忽然仿佛聽到什麼動靜似的,頭下意識地要往一邊轉。但葉關辰就在這個時候波瀾不驚地問了一句:"然後呢?"

    "什麼然後呢!"董涵頓時激動起來,顧不得別的,直直盯著他,"你也是養妖族,實力遠在如今這些所謂的高級天師之上。你我聯手,天師協會根本無人能與我們抗衡。我倒是不明白了,你為什麼總要跟我作對?從前也就罷了,現在你明明已知道我的身份,為什麼還要如此?"

    葉關辰脫下鞋襪,拍拍手站了起來:"其實我也不明白,你這樣千方百計要養得三足烏復原,又是為什麼?即使它真的復原如初,你又想怎麼樣呢?難道靠著它去一統天下不成?現在這個年代,你難道還想稱王稱帝嗎?"

    董涵剛才那黃河水一般滔滔不絕的話語仿佛突然被堵住了,張了張嘴,居然說不出話來。

    葉關辰氣定神閑地站著。他現在身上只剩一條白色內褲,還光著腳,但看他的神態,卻沒有半點的不自然:"其實你早該知道了。為什麼董氏一支養三足烏養了數千年,卻一直沒有讓其恢復圓滿?不是前面沒有出現過驚才絕豔的子弟,也不是沒有人想到過用火系妖獸飼喂的方法,而是他們都發現了,養妖已經沒有前途。"

    "你胡說!"董涵神色猛然猙獰起來,從剛才的興奮模式一下子就轉入了暴躁模式,"有了三足烏,天師行中還有誰能與我相比?"

    "然後呢?"葉關辰再次反問,"以人養妖,這是違背天師行基本規定的。縱然你勝過了所有的天師,又有什麼用?就如你現在這樣,我們數人聯手都沒能在大盈江拿下你,可你還不是如同喪家之犬,要見我都得先綁架了阿雲?"

    董涵嘴角抽搐,眼角肌肉更跟抽筋似的跳個不停:"那是因為你們先下手偷走了畢方!只要我的三足烏吃了畢方,就能恢復圓滿。到時候誰是喪家之犬,還不一定呢!"

    他惡狠狠地瞪著葉關辰,伸出手來:"把火蛟、玉精和畢方給我!我會讓你看看,毫髮無損的三足烏是何等威力。我知道你有九鼎的線索,如果一隻三足烏還不夠,那麼九隻呢?"

    葉關辰才沉默了一下,他就一握拳,火齊鏡裏頓時傳出一聲沙啞的嘎叫,一道火焰像翅膀似的從鏡面裏探出來,啪地抽在陸雲身上。只聽陸雲一聲悶哼,毛衣的整條左邊袖子頓時化為飛灰,露出來的手臂上被燙起了一層水泡。

    "你住手!"葉關辰的臉色頓時變了。

    燒傷的疼痛最甚,陸雲死死的咬著牙,兩邊面頰都繃起一塊肌肉,頭用力頂在樹幹上。

    董涵絲毫不為所動,只是陰森森地笑了一下:"現在,把東西給我,否則再來一次恐怕就要抽到陸先生臉上了。挺好看的一張臉,要是燙成癩□□也怪可惜的。"

    葉關辰緊閉著嘴唇,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董涵制止:"東西扔過來就可以了,說實在的你身手不錯,我也不得不防啊。"

    葉關辰胸膛起伏,幾秒鐘後才冷冷地說:"那你接著。"他一揚手,將兩張符紙和一個翡翠小像一起向董涵拋了過去。

 第117章 決戰一

    作者有話要說:  咳,昨天食言了,真是對不住大家。過年實在是沉不下心來碼字,那啥,容我偷偷懶吧,多補免費的兩千字,給大家賠罪。那個,反正已經到結尾了,更新不大準時的話,大家就原諒我一下吧……抱頭爬走

    符紙和翡翠小像一起劃過空中,帶起紅綠青三種顏色的微光。董涵警惕地盯著這三道弧線,並沒有伸手去接,反而是左手五指結印微微一動。

    三足烏從火齊鏡裏探出頭來,尖銳的嘴喙幾乎就點在陸雲頭頂上,雖然是收斂著身周的真火,仍舊將陸雲頭頂的發絲灼焦了幾根。那意思很明白--扔過來的符紙和翡翠小像如果有什麼不對,三足烏馬上就會一口啄穿陸雲的頭。

    葉關辰卻只是站著不動,臉上微微帶著點譏諷的笑,似乎是很看不上董涵這草木皆兵的模樣。果然,符紙和翡翠小像都安全著陸在董涵面前的地上,沒有任何反應,毫無疑問地證明了董涵就是在自己嚇唬自己。

    雖然如此,董涵可並沒有消除警惕之心,一面仍舊指揮著三足烏盯著陸雲,一面自己慢慢彎腰,將符紙和翡翠小像撿了起來。

    東西到了手中,董涵這才算放了心。他將三樣東西在手裏掂了掂,試出其上並沒有做什麼手腳,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葉先生還是個守信的人。"

    "那董理事也應該守信吧。"葉關辰淡淡地說,看著陸雲,"東西給你了,人也該還給我才對。"

    董涵嘿嘿一笑,沒有說話,目光卻向四周掃視過去:"說實在的,我還真有點懷疑,葉先生真是自己來的?"

    葉關辰心裏咯噔了一下,臉上神色卻絲毫不動:"我是不是自己來的,董理事難道不知道?別說人了,我身上有沒有帶什麼東西,董理事也明白得很吧?"他抬起雙臂,譏諷地道,"即使董理事年紀太大,靈力敏銳度不成了,至少眼睛也應該看得清楚吧--哦,我倒忘記了,董理事現在眼睛不大方便呢。"

    這句話可真是戳到了董涵的痛處。大盈江邊他雖然扭轉了局面,卻被費准戳瞎了一隻眼睛。縱然他有再大的本事,能將重傷的三足烏溫養圓滿,卻也沒辦法給自己再生一隻眼睛。就算將來縱橫天師行內無敵手,到底也是個獨眼龍。

    董涵素來是個很注意形象的人。在他心目中,一個養妖師理當是學識過人風度翩翩,能夠從容指揮妖獸戰鬥,自己卻是點塵不沾身的。他在天師協會內部那溫文爾雅的形象,一則是為了博取眾人的好感,二則也正是他自己所希望成為的那種人。

    然而現在被費准一指頭戳成了獨眼龍,再怎麼學識淵博鎮定自若,獨眼龍的形象也好看不到哪里去。這個翩翩君子模樣的養妖師,就成了他永遠達不到的目標了。

    一想到即使三足烏能恢復到巔峰狀態,自己也不可能圓滿地達成所有心願,董涵心裏就覺得無法形容地憤怒和煩躁。再看葉關辰,就格外地覺得不順眼。

    說起來,就連董涵也得承認,葉關辰的形象更符合他對養妖師的期待和想像。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說的就是葉關辰這樣的人。即使現在衣冠不整,仍舊不影響他從容自若的風度。

    這種你一心想要達成的目標永遠沒有了希望,而旁人卻已經輕鬆達到的感覺,不是當事人,無法理解其中那無法訴之於口的羡慕嫉妒恨。董涵頭腦一熱,根本不假思索地輕輕一擺手,三足烏便嘶啞地嘎叫了一聲,一道細細的火線從口中噴出,沖著葉關辰就掃了過來。

    這一瞬間,董涵似乎感覺到一絲靈力波動突然出現,然而還沒等他細細感覺一下,葉關辰那裏已經雙手結印向前平推,呯一聲悶響,三足烏噴出的火線被擊成無數細碎的火團,四處亂迸。加上葉關辰被震得向四面散開的靈力,空氣之中一片混亂,剛才那一絲若有若無的靈力自然就再也找不到了。

    "董理事這是要出爾反爾?"葉關辰雖然擊退了三足烏的攻擊,左肩上也被迸開的火花灼傷了一塊。看著不怎麼起眼的小小火焰一沾皮膚,頓時燒出一塊焦黑,且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四面擴大。血水從龜裂的皮膚裏滲出來,竟然也如沸水一般,流到哪里就將完好的皮膚也燙起水泡。

    葉關辰右手手指一圈,四面草木齊搖,一縷淡綠色水氣被他收在指尖,像塊膠布似的按在傷口處。只聽滋滋聲響,傷口白霧騰騰,半晌才散去。傷口總算不再擴大,然而焦黑之外還環繞著一圈水泡,足有核桃大小,瞧著十分駭人。

    "收靈術……"董涵一半震驚一半也有些佩服,"居然也能用在草木之上?果然我所不如……不過,沒想到葉先生竟然真的連張符紙都沒有帶。"

    收靈術原是養妖八法之一,用以在短時間內大量吸收妖獸的妖力,使其妖力暫時枯竭,以便捕捉或馴服。董涵當然也是會這法子的,然而還從來沒有想到過用這種方法吸收草木之中的水氣和生機,用來治療燒傷。

    只不過收靈術運用不易,遠不如一張符紙來得方便,葉關辰雖止住了傷口擴大,但顯然十分吃力,倘若身上帶著符紙,必不會用這等方法。而且這收集到的水氣和生機只能通過身體接觸來傳遞,所以葉關辰能治自己的傷,卻不能隔空將水氣傳送到陸雲的傷口上去。

    "嘖嘖--"董涵搖著頭,"果然這世上真有驚才絕豔之人,真是令人難以望其項背。葉先生這樣的人才,我還真不敢放你回去。"

    葉關辰後退一步:"董涵,你果然要食言了?"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董涵僅剩的一隻眼睛裏射出陰冷的光,仿佛蛇眼一般,"除了今天這機會,我恐怕再也殺不了你。就算三足烏溫養完全,也是不行。"

    他嘴裏說著,結的手印輕輕變化,三足烏的身體便從火齊鏡裏慢慢脫出,帶著一團金光出現在空中,一雙鳥眼也緊緊地盯著葉關辰。

    "你不是覺得有了三足烏就能橫行天下嗎?"葉關辰光著腳站在冰冷的樹林裏,身上還帶著傷,因為失去了火蛟取暖,嘴唇已經被凍得發紫,說話的時候牙關都不由自主在打架,這也讓董涵終於確定,他身上除了火蛟、畢方和玉精之外,連張符紙也沒帶。

    不過即使凍成這樣,葉關辰說起話來還是那麼不疾不徐,聲音溫潤之中帶著幾分諷刺:"連對付我都要如此大費周章,這三足烏又有什麼用呢?"

    董涵陰沉地一笑:"葉先生太謙虛了。天師行裏,你是翹楚,能與你比肩的有幾個?你也不必再拖延時間了,我知道你不可能一個人來,必然還有別人在後頭。我若是再跟你說幾句話,恐怕你的後援就要到了。所以,別再後退,也別再想著反抗了。三足烏若是一擊再殺不掉你,那死的就是這位陸先生。"

    他一舉手,三足烏倏地舉頭長鳴,沙啞的聲音仿佛號角似的一層層蕩開去。隨著這聲嘎叫,三足烏周身金光大盛,兩扇漆黑的翅膀也變成了金色的火焰一般,輕輕扇動,向前緩緩飛來。

    董涵卻向後退去,站到了陸雲身邊。他左手結印控制三足烏,右手抓著兩張符紙,手指輕輕彈動,封印著火蛟的符紙呼地一聲燒成了紙灰,火蛟從中沖出來,轉了一圈兒,懸停在陸雲頭頂,一隻前爪已經蓄勢待發,隨時都能往陸雲頭上抓過去。

    董涵微微含笑,笑容卻跟樹林裏的冷風一樣叫人打心裏涼出來:"葉先生,怎麼樣呢,您選哪一樣?"他嘴裏雖然是在問葉關辰,手上動作卻絲毫不停,左手向前一推,三足烏雙翅一振,就向葉關辰俯衝了過來。

    兩人之間的距離雖然不近,但三足烏的速度疾如閃電,不過一振翅就可以沖到葉關辰眼前。陸雲猛地掙扎起來,一雙眼睛裏充滿血絲,幾乎要瞪了出來。然而他身上牢牢纏了十來圈膠帶,一時無論如何也掙不開。

    葉關辰瞳孔微微收縮,猛然大喝了一聲:"一恒!"

    隨著他的喊聲,一股強烈的靈力波動猛然從董涵身後傳來。這波動出現得太突然,仿佛是憑空從天上掉下來的一般。董涵在勝券在握的時候猝遭襲擊,下意識地回頭看去。

    這一轉頭,便覺得眉心之間一涼,竟然是有什麼東西已經襲到了眼前。董涵到底也是久經戰陣,右手一抬,火蛟猛然擺尾,啪地一聲仿佛擊中了什麼東西一般,火星四濺。而對面的樹後,卻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管一恒。他頭上身上都沾滿了枯草落葉,

    這一下變故陡行,三足烏為董涵所操縱,與他心智相通。董涵驚而回首,三足烏也不免受到影響,半空之中扭頭回望,前沖的勢頭便微微一頓。

    就在這一頓的瞬間,葉關辰一聲長喝,雙手在空中同時結了個古怪的手印,分別向左右一劃,董涵就覺得右手裏握的翡翠小像仿佛突然活了過來,泥鰍般地一扭,竟從他手心裏滑了出去。

    本來一隻手要捏著符紙和翡翠小像,又要結印喚出火蛟就有些彆扭,故而董涵只是用兩根手指挾著翡翠小像。畢竟他已經確認過玉精只是被封印,上頭並沒有被留下什麼可供操作的線索--譬如說傀儡術的印記之類。

    因此現在玉精猛然活起來,兩根手指就根本夾不住它,讓它一下子就溜了出去。

    這一系列變故真如電光石火。管一恒突然出現襲擊董涵,三足烏受驚回首,以及玉精脫出封印,幾乎是發生在同一瞬間。

    董涵雖然早料到了葉關辰一定還有後援,然而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管一恒居然已經潛伏到了他的身後。這一瞬間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他早已探查過方圓百米之內,完全沒有任何靈力波動,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須知靈力波動這種東西,並不是你動手的時候才會顯現出來。就譬如一張繪好的符紙,雖然還沒有人催動使用,但其中的靈力也在時刻不停地循著符印的筆劃來回流淌鼓動,就如同人的血管一般,用靈力探查,便能感覺到其中時刻不停的脈動。

    而董涵出身養妖一族,因為要搜捕及馴養妖獸,對於靈力的感覺更是敏銳。董涵自信百米之內,就算有人遺下一張符紙,他都能感覺得到。可是現在,明明在他之前的感覺中一片空白的地方,卻陡然多了個人。管一恒究竟是用了什麼辦法,竟然能讓他沒感覺到絲毫的靈力波動呢?這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跟活人沒有了心跳一個樣,如何能做到呢?

    這些念頭在董涵的腦海裏像走馬燈似的一一閃過,卻並沒有時間讓他多想。因為脫離了封印的玉精岱委,突然化成一片流動的綠色大網,向三足烏包裹了上去。

    小小一尊手指長短的翡翠小像,化成的綠色流光看起來薄如蟬翼,織成的網更是像紙糊的一樣,澄澈透明,似乎三足烏只要扇動翅膀的力氣稍微大一點兒,就能將這張網撕成碎片。

    然而事實卻絕非如此。仿佛有只看不見的手在張網引綱,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經將三足烏裹在了其中。三足烏嘎聲大叫,兩扇翅膀用力撲打,周身頓時騰起金白色的太陽真火,居然如臨大敵,上來就用了殺招。

    可是這綠色的網卻絲毫不受影響。金白色的刺目火光中,一線線的綠光仍舊如同有生命一般歡快地流動,且還在頂著火光向內收緊。三足烏那只較小的爪子倏然伸長,對著綠網就抓。可是爪子才碰到網線,就仿佛抓在玻璃牆面上,居然發出刺耳的吱嘎之聲,繼而被反彈了回來。

    這都不過是發生在幾秒鐘內的事情,幾秒鐘之後,董涵已經從震驚中清醒了過來。或者說,是更大的震驚讓他不得不拋開關于管一恒能避開他的探查方法的思索,先來面對眼前的情況。

    別人或者不知道,然而董涵自己非常清楚,玉精岱委完全不只是用來製造玉石礦脈掙錢的。如果岱委真的只有這一個用處,那他根本不必每隔兩三年才讓它製造一次礦脈,要知道吃一個人所獲得的能量,足夠岱委製造一條礦脈還有多餘。而岱委每年吃掉的人,卻絕不止一個。

    利用出任務的機會,董涵每年可以得到三四條人命,這裏頭少說也有一半用來喂了岱委。其中只有少部分是讓岱委製造礦脈,而大部分則是讓它能始終保持旺盛的精力和巔峰狀態,以便在需要的時候可以克制三足烏。

    關於岱委對三足烏的作用,這是個秘密。或者說,至少董涵認為,這是董氏一支的不傳之秘。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岱委之名,少見于經傳,有些天師甚至看見了都不認得這是什麼。且岱委雖能食人,卻不比一般妖獸爪牙猙獰,能撲善噬,就是當初用它來對付東方瑜,也不過是把人困在石頭裏,慢慢地熬死。如果論戰鬥力,那恐怕誰也不會想把岱委與凶名在外的三足烏相提並論。

    然而世間萬物,大抵都是一物降一物,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譬如說除了能製造礦脈之外別無大用的岱委,居然就能抵擋得住三足烏太陽真火的燒灼。

    倘若沒有天師的插手,岱委對三足烏而言也算不得什麼。雖則能抗得住太陽真火,但也造不成什麼威脅,不過就是一塊石頭罷了。然而此刻,在天師靈力操縱之下,岱委這真玉之精便可化為封印三足烏牢籠,且比之什麼禁靈符困獸符錮妖符都要好用,因為它天生來就不懼三足烏,正可相克。

    這個秘密,董氏一支在很久之前就知道了,否則,他們也不敢去偷禹鼎內封印的三足烏。然而因為三足烏始終不曾複元,所以岱委從來沒有派上真正的用場,這個秘密也一直都是個秘密。董涵實在想不明白,葉關辰是怎麼知道的?還有,葉關辰是如何能操縱岱委的?

    養妖之法頗為複雜。要得到一隻馴養服帖的妖獸,首先當然是捕捉,其次便是禁錮,最後才是馴化。這些過程中,都要借助符籙的幫助。所謂的馴養成功,其實是將操控的符籙融入妖獸體內,從而控制其妖力靈智,達到如臂使指的效果。

    譬如董涵自己所使用的就是傀儡符。他雖將火蛟抽出脊骨化為妖魂豢養於骨劍中,但傀儡符已然融其魂中,因此在醫院的時候,他擊斷骨劍,就是毀了骨劍上原本所繪的操控符籙,又催動火蛟魂魄之中的傀儡符取而代之,這才能控制火蛟在醫院裏大肆縱火。

    然而剛才董涵明明探查過,岱委身上絕對沒有這類的符籙!那麼葉關辰究竟用的是什麼法子?

    混亂之中,董涵腦海裏忽然劃過了一個聲音:"養妖,並不一定要用符籙。"

    這是他的曾祖父的聲音。曾祖父是個天生便無靈力之人,生下的兒子孫子靈力也都平平,如果不是董涵出生不久就顯示了過人的天賦,恐怕董氏一支就此便會斷了。

    曾祖父雖無靈力,壽命卻極長,董涵出生的時候,他還是個紅光滿面的老人,看起來比兒子的精神都健旺。他雖然不能用術法,卻喜歡研究這些。

    董涵還記得,他五歲的時候就開始跟著祖父學習符籙,到了十歲上要求更為嚴格。有一天他因為一個複雜的符籙總是畫不好而挨了手板,曾祖父心疼地護著他,由此跟祖父起了衝突。就是在那時候,曾祖父說,養妖,並不一定要用符籙,真正使用的其實應該是靈力。

    但是曾祖父自己根本沒有靈力,所以他這句話只是讓祖父嗤之以鼻,就連董涵自己都沒放在心上。然而不知怎麼的,現在他卻突然想起了這句話。不僅如此,他還想起了自己剛才那一番滔滔不絕的高論。他自己不是也說,符籙只是對天地規則的一種總結,並不是天地靈氣的本質嗎?既然符籙根本不是本質,那麼曾祖父所說的話豈不正是正確的?

    也就是說,葉關辰已經能夠拋開符籙,以靈力馴妖了?

 第118章 決戰二

    作者有話要說:  啊,過年懶了,於是……咳咳……今天年也過完了,再也沒有偷懶的藉口了,於是就更新……這一段寫得真艱難啊,不知道最後能不能寫明白我想表達的東西,大家看得懂不?

    董涵此刻的心情,用羡慕嫉妒恨都不足以形容。不過他到底也算得上梟雄一類的人物,在這種時候沒有因為嫉妒而發狂地催動三足烏,卻手腕一轉,讓火蛟向著陸雲撲了過去。同時抬手把封印著畢方的符紙湊到嘴邊,咬住一角就猛地一撕。

    這當然不是隨便撕開一張紙那麼簡單。別看畫著符的黃紙像假冒偽劣門產品似的好像一揉就碎,但其實如果不解開封印,你拿剪子來都剪不開它。董涵的這一撕,當然首先是解印,其次才是撕的動作。按照正常步驟,這一下把符紙只要撕破,畢方就會破印而出。

    董涵並不指望現在就能控制畢方。他自知沒有那個本事,能夠馬上操縱一隻陌生的妖獸。不過他的目的也不是操縱,而是讓畢方攪亂場面。

    短短瞬間他已經看清了形勢。葉關辰與管一恒離他都在幾十米之外,離得最近的就是陸雲。他現在只有攻擊陸雲,才能同時引得葉關辰和管一恒分心。然後他放出畢方,此地的一場山火就無可避免。

    畢方的能力與幽昌頗為不同。幽昌可以致旱千里,然而論局部縱火能力則遠不如畢方。只要畢方放出來,以其凶性,方圓百里皆要化為火海。這附近還有村莊,他就不信管一恒和葉關辰能不管那些居民的性命。到時候局面一亂,他拼著這次不要畢方,也要把玉精和三足烏都搶回來。

    然而世事大抵不如意者為□□,心想事成則總是少數。董涵用牙咬住了符紙一角用力一撕--火光微濺,符紙沒有撕破。

    董涵只覺得牙齒一陣酸痛,仿佛齒間咬的不是一張薄薄黃紙,而是一塊堅韌的皮革。不過這會兒他顧不上牙齒的感覺,只忙著用靈力再向符紙裏探查--明明他剛才已經解開了封印,為什麼符紙仍舊撕不破?

    "你的解符功夫還差得遠呢!"管一恒在幾十米外發出了尖銳的嘲諷。十年前,就是董涵教出了個二半吊子的周淵,將管松對睚眥的封印胡亂破解,雖然沒有成功,卻破壞了封印,導致之後的解印失誤,放出了睚眥,釀成了血案。周淵當場身死,董涵這個始作俑者卻一直逍遙法外到如今!

    董涵猛地抬頭,一隻獨眼狠狠盯著管一恒:"你居然不救--"他居然不急著去救陸雲?難道是要讓陸雲死?

    不過還沒等他說完這句話,管一恒已經駢起右手食中二指,遙遙向著火蛟一劃。

    初生的陽光落下來,仿佛被他的指尖牽引著,拉出長長一條金線,又仿佛一柄透明的光劍,就像原本的宵練劍一般。

    金線劃向火蛟的尾部,還沒接觸到的時候,火蛟突然仿佛受到了極大威脅一般,猛地咆哮著往旁邊躲避。它本來是直沖著陸雲去的,這時候被阻擋,一個打滾翻了開去,卻噴出一個火球,仍舊向陸雲飛了過去。

    火蛟所噴出的火比之畢方和三足烏當然遠遠不如,但對付一個普通人,卻足夠把他變成個燒豬頭。如果葉關辰和管一恒不去救,陸雲就算不當場來個腦袋炸裂,也活不了多久。

    董涵下意識地用眼角餘光瞥了一下葉關辰。陸雲對管一恒而言只算個見過幾面的陌生人,卻是葉關辰的好友,他不信葉關辰就不會因此分心。三足烏豈是好對付的?只要葉關辰分心……

    一眼看過去,董涵心裏頓時一沉。三足烏身上白光大盛,猶如一個小太陽,只要看上一眼就雙目刺痛不敢直視。然而岱委化出的綠色大網卻仍舊牢牢地包裹著它,一點點向內收緊。

    而葉關辰已經在冰冷的地上趺坐,雙手結印,五心朝天。不要說分心來看陸雲,他連眼睛都微闔了起來,倒是雙眉之間有一團淡淡亮光,竟然是用天眼代替了肉眼。很顯然,他現在全副精力都在控制岱委包圍三足烏,根本沒有分出一絲一毫來關注旁人。

    他難道不要陸雲的命了?董涵有些混亂地想。

    不過他這想法才一閃念,就聽見嗤啦一聲,陸雲不知什麼時候竟掙開了那些膠帶,一頭滾到地上,於是火蛟吐出的火球就打在樹幹上,嘭地一聲將大樹燒焦了一片,火星四濺。陸雲卻連打幾個滾,雖然狼狽不堪,卻逃了開去。

    這個時候,董涵才在火光映照之中發現了樹幹上的一點閃亮。那是一塊碎冰,被火蛟吐出的火球一烤,正在迅速融化。原來剛才火蛟甩尾打飛的東西就是這塊冰,因為透明,所以董涵在昏暗的光線中竟然沒有看清。

    凍得堅硬的冰,帶著鋒利的茬口,雖然不如金屬的刀片那麼好用,但被火蛟大力拍飛,劃過樹幹的時候也足以把好幾層膠帶割破。再加上陸雲的竭力掙扎,終於掙開了束縛。

    他很明白自己是個累贅,顧不得胳膊上的燙傷劇痛,從地上爬起來就往遠處跑。火蛟嘶叫著還要衝他噴火,管一恒卻再次駢指一劃,一道金光斬過火蛟的尾部,那條尾巴立刻像被砸斷了骨頭似的軟軟耷拉下來,而火蛟慘聲嘶叫,一回頭就是一口大火向他噴了過來。

    管一恒的動作卻比陸雲要敏捷得多。他一邊閃避,一邊還用左手虛虛往地上抓。一層白色的霜牆呼地在他身前樹立起來,正撞上火蛟噴出的火焰。轟一聲霜氣炸開,火焰也化為了無數細小的火星,而管一恒早往後閃出幾步,繞到一棵樹後。火星霜氣打得周圍樹木上全是黑色的小洞,他卻安然無恙。

    "收靈術?"董涵臉色唰地變了,"葉關辰,你居然把養妖一族的收靈術傳給了外人!"管一恒剛才所用的手法與葉關辰雖有細節上的不同,其本質卻一模一樣。只不過葉關辰收取的是草木之中的生機,用來給自己療傷;管一恒收取的卻是泥土之中的嚴寒之氣,用來抵擋火蛟所噴出的火焰。

    一個收取的是有生命的靈氣,另一個收取的是無生命的五行之氣。相比之下,管一恒的手法難度要低得多,然而董涵身為養妖一族後裔,怎麼看不出來後者只是前者的初級版本,其本源根本同出一家。

    葉關辰仍舊如同老僧入定,連眼睫都不曾動一動。倒是管一恒冷笑了一聲:"你不是也教過周淵嗎?"

    "那不一樣!"董涵臉漲得通紅,憤怒得無以言表,"收靈術是養妖八法,我族的不傳之秘!葉關辰,你這個叛徒!"

    葉關辰依舊不言不動,只有結印的雙手十指在緩緩變化,控制著綠色玉網逐步收緊。董涵的質問吼叫,他似乎根本聽而不聞。

    "叛徒?"管一恒冷笑,"如果洗清本族罪名也叫叛徒,那麼倒行逆施,令養妖一族被人人喊打的人,又是什麼?何況所謂養妖八法,歸宗溯源,不過也就是靈力的不同使用方法罷了,與符籙法器並無不同。你能將解符之法教給周淵,關辰為什麼就不能將養妖之法尋個傳人?"

    董涵一隻獨眼也變得血紅:"傳人?你姓管,既不姓關,也不姓董,你算什麼傳人!養妖秘法,傳子不傳女,傳媳不傳婿,不是外姓人能染指的!葉關辰,先祖的規矩,你竟然無視!"

    葉關辰下垂的眼簾終於微微抬起:"養妖一族本無姓,董也罷,關也罷,不過都是賜姓。所謂流傳,傳的不是血脈,而是術法;繼承的不應是妖獸,而應是馴妖之心。"他終於看向董涵,徐徐地道,"祖上的路,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開口說話的時候,結的手印就不得不停止了變化,岱委化成的綠色玉網向裏收緊的速度便相應地緩慢了下來。

    便在此時,董涵突然一拳打在自己胸口,噗地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來,全吐在結印的右手上。

    只見血漬仿佛什麼活物一般,瞬間就扭動著鑽進了董涵手心裏,董涵猛地咳嗽起來,臉色瞬間便有些發白。不過這絲毫不影響他手上的動作,五指一輪,一個鮮紅的手印便從手掌中脫出來,嗖地沖向那綠色玉網,啪地一聲就拍在網上。

    這個手印與董涵右手所結的印一模一樣,只是全由殷紅的血霧組成,看起來輕飄飄的,似乎隨時都會被三足烏噴出的太陽真火蒸發殆盡。

    然而這血霧手印拍在玉網上,卻像一隻真手一般,猛地活動起來,抓住了玉網就向外一扯。只聽劈啪之聲不斷,岱委所化成的大網,竟然硬生生被扯開了一個豁口。三足烏趁機從缺口處伸出了頭,轟地一聲,一條淡紅色的火焰從鳥喙中沖出,直掃葉關辰。

    這一道火焰顏色淡紅,卻不是因為它的溫度低,而是一道白色火焰,染上了鮮血的紅光。

    "焚血助靈術!"葉關辰瞳孔猛然收縮了一下。

    助靈術是養妖八法中最後一法,也是最少使用的法子。

    其實控制妖獸本來就要消耗靈力,尤其是對未曾馴服的妖獸,幾乎是要養妖人先用靈力控制妖獸全身靈脈,才能如臂使指。

    然而助靈一術,卻是在短時間內將大量靈力輸入妖獸體內,助其攻擊的法子。普通助靈術只是由養妖人輸入靈力,後果頂多是透支靈力過於疲勞;而焚血助靈術,用的卻是養妖人的心血。

    別看董涵只是吐了一口血,但那是他自震心脈所吐的心頭血,一口出來,連自己的壽命都要受到影響,其實是預支了福壽來求這一刻的強大,倒跟一些玄幻小說上講的什麼天魔解體大法頗為相似。

    這一瞬間,三足烏噴出來的火焰等於它與董涵二人的合力,淡紅色的火舌剛剛吐出來,四周的空氣便因高溫而扭曲,甚至連束縛在三足烏頭頸附近的綠色玉線也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缺口眼看著就變大了些。

    對著這一道能令人立刻化為飛灰的火舌,葉關辰卻紋絲未動。他非但沒有跳起身來躲閃,反而把剛剛張開的眼睛又闔上了,十指微動,竟然一心只操縱著岱委重新化出幾縷玉線來織補被撕開的缺口,對已經逼到眼前的死神卻全然無視了。

    一片耀眼的金光炸開,管一恒已經從十幾米外沖了過來,悍然擋在了葉關辰身前。他雙臂交叉在面前,結印的雙手從天空之中引下無數的金線,如扇面般鋪開,硬生生跟三足烏噴出的淡紅色火舌撞在了一起。

    董涵在推出鮮血手印之後便掉頭就跑。三足烏已經發狂,噴出來的這道火舌再也沒有什麼顧忌,不要說成為攻擊目標的葉關辰,就是火舌所及之處,周圍數米之內的生物也將無一生還。就連董涵自己,眼下已經沒有能夠抵擋這太陽真火的符咒或法器,也不得不避其鋒芒。

    他一邊退開,一邊回頭看了一眼沖上來的管一恒,看到他竟然是要硬擋火舌,獨眼之中頓時露出了猙獰的笑意。

    三足烏噴出的這道火舌,只有蚩吻體內蘊含的北海玄陰之水才是相克之物,除此之外,倘若管一恒能聚集起足夠的寒氣,或者可以兩相抵消。除此之外,無論用什麼硬抗,都不能避免火焰四濺。

    這可不是火蛟吐出的火球那麼簡單,被打散之後不過燒焦幾塊樹皮草皮。太陽真火的高溫一旦發散開來,足以將方圓數十米都變為熔爐。不管是管一恒還是葉關辰,都沒有防護符咒或法器,因此管一恒將火舌撞散的時候,也就是他們被高溫燒灼成兩具焦屍的時候。

    論對三足烏的瞭解,沒有人比他更深刻了。董涵幾乎是愉悅地想。沒有蚩吻,沒有騰蛇,沒有馬銜,如果葉關辰自己出手,或許能夠聚集起足夠的冰寒之氣抵銷這股火舌。但他居然完全放棄了抵抗,而任由一個剛剛學會聚靈術的管一恒來硬抗三足烏。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信任?但,假如信任錯了人呢……

    假如信任錯了人,結果或許就是兩個人一起--董涵的視野裏充滿了刺眼的金白色光芒,他腳下不停,嘴角卻彎起了勝利的笑容--只要葉關辰和管一恒都完了,三足烏他自然還能收回來。到時候,三足烏,岱委,畢方和火蛟都在手中,還有誰能阻止他將三足烏溫養圓滿呢?雖然,溫養圓滿之後究竟會怎麼樣,他還沒有仔細地去想……

    腳底下似乎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董涵一個踉蹌,伸手胡亂扶了一把。眼睛被亮光刺得睜不開,他也不知道抓到了什麼,只覺得仿佛有什麼細線一樣的東西纏掛了上來,手和腿忽然就有些彆扭了起來。

 

    他眯著眼睛低頭去看,但一片金色之中並不能看見什麼,剛要試著再往前邁步,忽然呼地一聲,有人從旁邊撲了上來,一把將他撲倒,揮拳就打。

    "陸雲!"董涵眯著眼睛,從來人身上帶著的一股燒焦氣味中分辨出了是誰。這小子居然還沒逃走!

    陸雲一言不發,翻到董涵身上,一手掐著董涵的脖子,一手揮拳狠打。他一條手臂都燒得不成樣子,在地上一滾,許多水泡都被壓破,血水直滴到董涵臉上。他卻像完全不知道疼痛一樣,一拳一拳只管打。

    董涵雙手都結著印,一時應對不及,臉上就狠狠挨了一拳。陸雲下手刁鑽,只沖著他瞎掉的那只眼睛下手,一拳就打得董涵疼痛鑽心,幾乎慘叫出來。

    橫豎此刻三足烏也跑不了。董涵心一橫,兩手同時放棄了結印,一把就抓在陸雲受傷的手臂上。

    已經被燒爛的皮肉被董涵硬生生撕下來一條,陸雲疼得發抖,手臂上吃不住勁,肚子上被董涵趁機狠狠頂了一膝蓋,將他從身上掀了下來。

    "既然不走,那就別走了。"董涵喘著氣,一手捂著眼睛,一手結印向空中一招,火蛟拖著一截不好使的尾巴沖下來,一爪子就向陸雲胸口抓來。

    一線金光忽然在兩根矮樹枝之間亮起來,接著又是一根,然後是第三根,第四根……一根根細細的金線在樹叢中草叢中閃亮起來,仿佛張起了一張巨大的網。火蛟才沖下來就撞在網上,那些金線仿佛有什麼粘性似的,火蛟就像撞上了蜘蛛網的飛蟲,越是掙扎反而被粘得越緊了。

    "這是什麼?"董涵一骨碌就要爬起來,然而才撐起一半身體就又跌了下去,他左右看了看,才發現自己身周也是這些細細的金線,在剛才跟陸雲的纏鬥中,他也已經被這些金線裹了一身,看起來比火蛟更像一隻被蛛絲纏住的蟲子。

    "符網?"董涵試圖用手指去拉粘在身上的金線,然而那金線若有若無,用手指去接觸似乎空無一物,然而一不小心,手指就粘在了金線上再也脫不開。

    "怎麼可能有符網!"董涵幾乎是發狂地左右張望。他竟感覺不到符咒的存在,這些網仿佛是由靈力天然形成,首尾相接,運轉如環,根本找不到源頭或是陣眼。

    難道是管一恒那小子悄悄布下的?董涵只覺得完全不敢相信。正因為這些靈力網線是自然形成,所以才讓他之前沒有感覺到任何特別的靈力波動。這些網線就如同陽光或是風那樣,沒有絲毫人工製造的痕跡。

    "靈力本天然……"董涵喃喃出聲,眼睛越瞪越大。以他的天賦,也不過才能對這自然之道得窺門徑,管一恒之前是什麼水準他很清楚,怎麼可能在短短一年之間就登堂入室,甚至能真的能不憑藉任何符咒或法器就布下這樣的靈網?

    現在想來,剛才他覺得腿上被什麼絆住,應該就是這些網線了。也怪光線太過明亮,竟然讓他沒能發現--董涵猛然回頭,剛才那刺眼的亮光為什麼黯淡了,否則他現在也不能看見這些網線的微弱金光才對……

 第119章 決戰三

    其實,並不是三足烏噴出的火舌光亮有所減弱,相反,那條火舌幾乎已經變成了純白色,且厚重如同有形之物,上頭浮著一層雖然輕薄卻異常鮮豔的血色,教人根本不敢直視。

    然而這樣熾烈的火焰撞上管一恒身前的金光,卻並沒有火星撞地球一般的轟然爆炸,反而像是沖進了漩渦之中一般,竟然沒有一線光芒或一點火星外泄。

    管一恒左腿在前,右腿在後,緊緊繃著弓箭步。如果仔細觀察,能發現他的腳下已經出現了兩條短短的擦痕,竟然是被火舌的衝擊力推得在漸漸後退。

    然而他雙臂交叉在面前,沉腰低頭,金光像水波一樣起伏不休,似乎隨時都會被擊破,卻始終苦苦支撐,沒有碎裂。

    董涵顧不得金光刺眼,死死地盯著那波動的光幕,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管一恒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子,竟然能頂得住他與三足烏的合力一擊。

    不過漸漸地,他終於從那金光中辨認出了兩種不同的光線。一種顏色金黃,是從天空向下流動,聚集在管一恒雙臂之上,撐起了那片金光牆幕--這種光線的顏色,與現在網住他的靈力線顯然是相同的。

    而另一種光線顏色金白,卻是從牆幕之中流動出來,反向天空升去。這一下一上的兩種光線交織在一起,卻又互不干擾地自由流動,從而形成了金光中心的那個漩渦。

    董涵的瞳孔猛地收縮起來。他在金白色的光線中發現了一層極其淺淡的血色,也就是說,自下而上倒流向天空的,正是三足烏噴吐而出的那道純白火舌,或者說,是三足烏用來攻擊的靈力。

    董涵不由自主地抬頭向上看去。管一恒頭頂上方的樹枝已經被燒成灰燼,露出一塊明亮的天空。天是難得地藍,帶著幾分冷意,顯得特別高遠,以至於從上而下的光線看不見源頭,自下而上的光線也找不到終點。

    不過董涵並不必親眼看見,他已經明白了。金黃的光線是引來的日光,源頭便是東方初升的朝陽;而金白色的光線的終點同樣是那輪朝陽。陽光雖非真火,卻同樣來自太陽,自然與三足烏所噴吐的太陽真火能夠相互吸引融合。管一恒正是引來了太陽之光,吸引融合三足烏噴吐的真火,再反送回陽光之中。

    如此一來,太陽真火的高溫全被送至高空,管一恒身周溫度並無多大變化。更不必說被他護在身後的葉關辰,更是毫髮無傷,始終垂目端坐。而空中那張玉網的缺口已經漸漸被補起來,三足烏的頸子已經被玉線緊緊勒住,不得不向後縮頭了。

    "不,這不可能……"董涵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的這幾個字。這才是真正的圓轉如環,自然之道。取之於日,還之於日,他潛心多年都沒能參破的一層,竟然輕輕鬆松就被管一恒突破了?

    這不可能!還是因為三足烏的攻擊不夠淩厲的緣故!如果現在三足烏已經溫養圓滿,處於巔峰狀態,那管一恒是絕對接不下的,葉關辰也絕不可能封印得住!

    "管一恒,我看你究竟能撐多久!"董涵雙臂都被金色的日光線纏縛著無法動彈,卻是可以結手印的。索性咬破舌尖,噗地一口鮮血又噴了出去。

    這一口血顏色深紅,細看裏頭似乎還夾雜著點點鮮紅的微光。一口血吐出來,董涵原本烏黑的雙鬢竟然映著日光有了星星點點的白色。

    深紅的鮮血噴出來卻沒有落地,而是聚做一顆滴溜溜打轉的珠子,嗖地從玉網破損處鑽了進去。只聽三足烏一聲嘶啞的嘎叫,如同鶴唳九天,在樹林裏引起了連環迴響,似乎群山呼應一般。

    金白色的太陽真火再次爆發般熊熊燃燒起來,岱委發出吃痛的尖叫,綠色的玉線仿佛一瞬間也失去了光彩,只聽劈啪連聲,好幾根玉線斷裂,三足烏連爪子也伸出來了兩隻。

    白色火舌蒙上了一層鮮血般的紅光,反而沒有剛才那麼明亮,無端地多了幾分詭異和陰森之感,威力卻是大增。管一恒的弓箭步都紮不住,蹬蹬蹬往後連退幾步,幾根頭髮瞬間就被燎焦了。

    撲面而來的熱氣令管一恒不得不把靈力逼出去,將金光牆幕又加厚了一些。然而用在對抗上的靈力多了,用來融合轉流的靈力就少了。金光中心的漩渦旋轉速度明顯地放慢了下來,轉送上天空的金白色光線頓時減少。

    送出去的減少,迎面壓過來的卻多了,管一恒所承受的壓力頓時更大,就逼得他不得不分出更多的靈力來抵擋,於是那漩渦就轉動得更慢。如此一來,不過是十幾秒鐘的時間,周圍的空氣已經因為高溫而扭曲起來,地面上的冰雪迅速化成泥水,離得最近的樹枝開始焦枯。再這樣下去,只怕一場大火馬上就要燒起來了。

    管一恒額頭上汗水涔涔而下。他雙臂交叉擋在面前,此刻衣袖已經因為高溫而焦化,手臂仿佛被按在滾燙的鐵板上,疼得鑽心。但是他剛才退了幾步,就已經退到葉關辰身邊了,如果再退,就等於把葉關辰擺在了三足烏面前。

    葉關辰結印的十指仿佛被什麼纏住了,每一個變化都十分艱難。管一恒一退,他就感覺到四周的空氣忽然升了溫,撲面而來的熱風幾乎要把鼻腔都烤焦了似的。

    雖然閉著眼,但眉間天目已開,董涵那一口心頭血葉關辰也看得清清楚楚。管一恒布下的靈力線已經是計算得極好了,然而董涵畢竟老道,天賦也是過人,拼了十幾年的福壽一口血噴出來,誰也攔不住。

    三足烏得了這一份助力,立刻精神大振,太陽真火洶湧而出,岱委都有些抵抗不住。葉關辰只思考了幾秒鐘就咬破舌尖,一口血水也吐了出來。

    岱委幻化出的綠玉網線本已細得如同發絲一般,看起來隨時都會繃斷的樣子。葉關辰這一口血吐出來,那網線突然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粗了起來,仔細看去,碧綠的顏色裏還浮起一線線的紅絲,仿佛兩色絲線擰在了一起。

    三足烏立刻感覺到了身周的束縛力量再次加大,頸子上更是漸漸被勒緊。雖是妖獸,憑著本能它也能明白:此時此刻,不是它先衝破管一恒的抵抗,將那兩個人全部燒成灰燼;就是管一恒護住了葉關辰,而葉關辰得以從容將它重新關入網中。

    生死存亡之際,三足烏也是發起狂來,任由玉線緊緊勒住頸子,只管把全身的力氣都化作一團熾火噴吐出來。

    管一恒的衣袖已經化成飛灰片片飄落,露出的手臂上皮膚通紅,眼見著就有水泡一片片地浮起來,面前的金光牆幕如同烙鐵,偏偏還是他自己撐開的,連縮手都不行。

    葉關辰吐出一口血,臉色頓時蒼白了一層。他心裏有數,只要再有十幾分鐘,他就能讓三足烏制伏,前提是,管一恒要能頂得住這十幾分鐘。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胸口氣血翻湧,連說話也覺得氣息不勻。葉關辰睜開眼睛,抬頭看著管一恒,"大盈,若沖,其用,不窮……上善,若水,上德,若穀……再,大膽一些……"管一恒已經登堂入室,現在要做的,只是比剛才做得再好一些,再巧一些。

    管一恒牙關緊咬,忍受著雙臂油煎一般的疼痛。他知道自己不能退,可是三足烏這樣孤注一擲的攻擊,他也不敢肯定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葉關辰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他的耳中,在混沌一片的思想中似乎注入了一絲清涼。大成若缺,大盈若沖,這幾句話,葉關辰在大盈江畔就跟他說過,之後他在回北京的路上,就細讀了《道德經》,的確多有感觸。可以說,他能那麼快就領悟到如何將自己的靈氣隱藏起來,又能不著痕跡地布下那些靈力絲線,都要多虧得了葉關辰這句提點,回頭細讀了《道德經》。

    就是在剛才,他沖出來擋在葉關辰面前,抵擋了三足烏的攻擊之時,其實還不是很明白自己的想法,只是自然而然就那麼做了。現在聽見葉關辰念出的這幾句話,他才突然明白自己的做法已經暗合自然之道。

    只是,即使自然之道,所能承受的也有所限制。譬如容器能盛水,可是它也只能盛下有限的容量,如果有更多的水傾倒下來,也只能溢出外面,甚至可能將容器撐破。所以三足烏突然得到董涵拼了壽命的加持之時,他本能地要將這些突然增加的靈力拒之門外,免得"容器"被撐破。可聽葉關辰的意思,難道是說……

    "上善若水,上德若谷……"管一恒已經發焦的嘴唇微微翕動,喃喃地隨著葉關辰低低念誦。

    董涵噴出那口血,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突然被抽去了一大半似的,原本只是輕輕纏裹在身上的金線頓時有了重量,竟壓得他爬不起身了,只能撐著頭直勾勾地去看三足烏那邊--只要三足烏能燒死管一恒,那麼一切就都能再翻過來!

    眼看管一恒被沖得步步後退,董涵離著幾十米也能看見他兩條手臂上燒灼出的紅色漸漸擴大,似乎馬上就要抵擋不住。董涵平常自詡頗有涵養,素以泰山崩於面前而色不變為自豪,到了此時此刻,卻覺得胸口呯呯亂跳,眼睛一眨不眨,直到被明亮的光線刺得實在受不住,才閉了閉眼睛。

    也不過只閉了片刻,眼裏被刺出的淚水才幹了些,他就忍不住再睜開眼睛看過去。然而就在他閉目休養的這片刻之間,管一恒身前的金光牆幕之中,那個漩渦竟然又加速旋轉起來。不但如此,就連漩渦的面積也比之前更大。

    董涵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金光牆幕比剛才更薄了一些,且在三足烏的火舌噴吐之下向內凹進,表面且還不停地波動起伏,看起來似乎隨時都會被撕成碎片似的。可是在董涵眼中,卻明明白白地看出來,自漩渦中拉出來升上天空的金白色光線,比剛才多了一倍有餘。也就是說,管一恒對三足烏噴吐來的太陽真火的轉化處理速度,要比剛才快了一倍!這意味著,管一恒非但沒有支持不住,反而比剛才更加遊刃有餘了。

    這怎麼可能!董涵極力掙扎著想爬起來。只是他剛剛拼著損了十幾年的福壽噴出那口血,現在靈力幾乎損耗殆盡,被粘在身上的靈力線壓得根本動彈不得,只能暗自為三足烏鼓勁。雖然心裏已經覺得多半不好,卻仍舊抓著最後一絲希望,只盼三足烏能突然爆發,一口火把管一恒燒死。

    然而事情卻並不像他希望的那般發展。管一恒身前的金光牆幕起伏越大,漩渦轉動的速度便越快,看上去猶如起伏的海面一般,無論三足烏吐出多少真火,都被這金光之海吞了進去,不留一點痕跡。

    三足烏嘶啞的嘎叫聲漸低,純白色的火舌漸漸變成淡金色,又變為金黃色、橙黃色、紅黃色……管一恒臉上的神情也越來越端靜,雙眼甚至漸漸闔了起來,仿佛入定,連手臂上燒傷的劇痛似乎也已經置之身外,全無所覺一般。

    他手臂上延伸出的金光牆幕已經向後曲彎,將他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可沒有了遮擋的平面,那撲面而來的太陽真火卻絲毫也沒有波及他身邊的葉關辰,反而仿佛都被金光吸引了進去。

    現在,管一恒整個人都處在那漩渦中心,太陽真火仿佛是緊貼著他身周轉動一般。從董涵這裏看過去,仿佛一尊火焰中的金像,雙臂上舉,眉目莊嚴,威能無限。

    在他身邊的葉關辰卻與他恰好相反。雖然身上只穿著背心和內褲,低眉端坐卻是溫潤內斂,寶相圓融。他全身上下只有十根手指在不停地動作,綠色的玉線變成了玉繩,玉繩又平鋪開來變成了玉帶,空隙之處便越來越小。

    猛然間綠光大盛,三足烏一聲嘶啞的嘎叫才叫了半聲就被掐斷了,伸出來的兩隻爪子和一個頭向回一縮,碧綠的玉帶仿佛有生命一般,迅速地將缺口補住,把三足烏重新封回了網羅之中。且這網還在迅速收緊,片刻之中,就變成了一個團團的綠色玉球。

    管一恒腳下虛浮地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他身上的金光四散,臉色煞白,整個人都覺得脫了力一樣,這時候才覺得胳膊上的疼痛一陣陣海浪般地拍打了過來。

    董涵一隻獨眼幾乎要瞪得目眥欲裂。葉關辰十指飛動,在虛空中點、劃、圈、折,隨著他的動作,玉球內部一絲絲的紅色如同有生命一般在內部流動,漸漸形成一個個小小的符文,在碧綠的玉壁上閃動,以一種古怪的規律聯為一體。

    玉球綠得澄澈,甚至能看見裏面的三足烏金色的身影。那身影左沖右突,嘴啄爪抓,卻始終不能奈何得了這玉球絲毫,反而被逐漸壓扁下去。

    葉關辰終於睜開雙眼,從地上站了起來,邁步向前走。這次他雙手都抬了起來,兩掌虛抱,一邊走一邊緩緩對壓。等他走到玉球下方,原本滾圓的玉球已經變成了個玉餅,裏頭三足烏的身影也凝滯不動,身周的金光漸漸散去,成了一個淡淡的黑影。

    葉關辰緊繃的一口氣終於松了些,臉上微微帶出一絲笑影,雙手指尖已經碰到了一起,眼看最後的手印就要結完,忽然聽見陸雲一聲大喊,他不能轉頭分心,只用眼角餘光一瞥,便見火蛟爆成一團血色的火光,將幾十根金色靈力線全部炸斷,董涵一手捏著一塊尖銳的冰錐,已經撲到了身邊。

    這正是封印三足烏的關鍵時刻。只要葉關辰手印結成,雙手掌心相碰,玉餅上的符陣便可合龍,岱委將徹底化為一塊封印,將三足烏封錮其中,再也不能脫出。

    眼看董涵已經到了身前,陸雲跌跌撞撞要爬起來,只是腿上還纏著幾根未曾炸斷的靈力線,無論如何也撲不過來。而管一恒離得更遠,且正脫力地坐在地上。葉關辰眼睛微微一冷,準備著硬挨董涵一下,也不能打斷封印過程。橫豎董涵手裏拿的只是一塊冰錐,雖然堅硬銳利,但只要不紮到要害,也未必會有生命危險。

    冰錐已經刺到了胸前,葉關辰正準備側一側身用肩膀去接,忽然一道金光閃過,從董涵頭頂開始,一直劃過眉心、喉頭、胸口、小腹,直到從雙腿之間劃了下來,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淡金色的痕跡。

    這道痕跡一閃即逝,而董涵身上更是連這一絲痕跡都不曾留下,看起來仿佛只像用鏡子反射出來的一道光在他身上映了一下似的。可是董涵整個人卻變成了雕塑一般,已經蓄盡力氣要刺出來的手臂曲彎著停在半空。幾秒鐘之後,他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整個人仿佛沒了骨頭一樣癱倒在地,成了一堆軟泥。

    幾乎是與此同時,葉關辰掌心相合,半空中的玉餅猛然下落,一邊落一邊縮小,最後化為一輪巴掌大小的玉片,落在他手中。玉片通體碧綠,正面浮凸起一個鳥形圖案,有淡淡金光從其上不時閃過,但隨即就被無數細小的紅色符文壓了下去。

    葉關辰到這時候才能轉頭去看,只見剛才跌坐在地上的管一恒已經半跪起身,一手支地,一手還舉在半空,食中二指閃著淡金的光芒。對上葉關辰的目光,他才勉強動了動毫無血色的嘴唇,露出一個微微的笑意,用唇形無聲地說:"我向費准發過誓,會親手斬了董涵!"

 WwW.lwxs520.Com第120章樂文小說網 養病

    董涵並沒有死。管一恒凝出的靈力之劍與宵練劍相類,只傷靈脈,並不傷肉身。只是他剛剛領悟出的技能,用來不夠圓融,又是在力拼三足烏之後,榨出了自己最後一點靈力所為,不免粗糙一些,將董涵的靈脈撕拉了個亂七八糟,連拼都拼不起來。

    管一恒和葉關辰當然也不是毫髮無傷,連同陸雲在內,被十三處從山上接下來,立刻一起進了醫院。

    陸雲的燒傷實在不輕,從肩頭到手背全是大片的燒傷,且因為又跟董涵肉搏了一回,大片的皮肉都滾爛了,血肉模糊的傷口裏全是草渣土灰,光是清創就很受了罪。

    管一恒比陸雲稍強點有限。他的傷全在兩條前臂上,因為是一點點燙的,一層皮肉都焦了,看著沒那麼鮮血淋漓的,其實傷勢很重。

    幸而還有欒樹葉。雖然對於燒燙之傷的療效不如刀傷骨傷那麼迅速,但至少把皮肉筋腱長全是不成問題的,所以兩個燒得很慘的傢伙並不會落下什麼後遺症,只是要多受幾天罪。

    說起來倒是葉關辰更麻煩一點--他是凍壞了。本來就陽氣耗損體虛畏寒,又在冰冷的雪地上坐了半天,最後還耗了一口心頭血,於是風寒入體,進了醫院就燒得不省人事。偏偏他這個病是欒樹葉也無能為力的,只能交給醫院裏的醫生們。到他退了燒清醒過來,已經是第三天早晨了。

    "總算醒了。"管一恒死纏爛打跟他安排在同一個病房,半夜不睡覺就坐在他床邊上守著,幾乎把小護士的活都搶了過去,現在見他睜開眼睛,吊起來的那口氣才算松了一些,"覺得哪里不舒服?"

    醫院裏對葉關辰的病倒沒覺得怎麼樣。風寒導致高燒不退放在現代醫學裏算不得什麼,成人又不像小孩子,高燒時間略長一點就怕燒壞腦子。只有管一恒知道葉關辰這高燒絕不只因為受涼,所以他比醫生還著急,卻又偏偏不能說出來。

    "你怎麼--"葉關辰盯著他眼窩深陷的臉看了一下,有點明白了,"我睡了多久?"管一恒下巴底下都冒出一片青茬來了,可見幾天沒有合眼。

    "兩天。"管一恒看他眼神清明,思維清晰,臉色也不再是那麼蒼白得跟紙一樣,這口氣就真的松下來了,伸手摸摸他額頭,"你一直高燒,怪嚇人的。"

    葉關辰笑了笑:"是耗損了一點,不要緊。"他狠睡了兩天,這會兒覺得渾身骨頭節都發酸,撐著身體要坐起來,一動才感覺到心口上貼著什麼東西,隨著他的動作從皮膚上脫落了下來,摸出來一瞧,是張符紙。

    "培元符?"葉關辰眉頭一皺,"不對!你畫的?"上頭符文的顏色深褐,葉關辰一眼就看出來,那不是朱砂,而是乾涸的血。這符是用血畫出來的,不是培養元氣,而是將這血跡主人的元氣轉移到了他身上。

    "就是個一次性的。"管一恒連忙解釋,"我歇半天就沒事了,真的。"他知道葉關辰這是損了元氣,趁著醫生沒注意,咬破指尖畫了一張符出來。

    十指連心,指尖也是心頭血,元氣最足。畫出符來貼到葉關辰心口,等於把自身元氣轉了些給葉關辰,要不然他恐怕醒得還沒這麼快。

    元氣這東西,跟力氣一樣,用了還能養起來,只要不是一次性耗損太過傷了根本,送出去一點倒不算什麼。管一恒把身上的病號服拉開一點,露出自己心口貼的培元符,嘿嘿一笑:"朱文給我畫的,正用著呢。還有一張是給你的,一會兒也貼上。"

    培元符是以自身為基礎,幫助滋養元氣的。只是葉關辰耗損得太多,培元符見效慢,管一恒才另改了一張符先給他用上。

    "你什麼時候學會--胡鬧!"葉關辰覺得自己都要語無倫次了。這種特殊的培元符--確切點應該叫做轉元符--天師訓練營裏是不教的。因為這種符咒是奪取別人的元氣來補助自己,若是運用得宜,甚至能夠將人的元氣吸取殆盡,所以屬於不到非常時期就禁用的符咒類。

    葉關辰確信自己也沒教過管一恒畫這種符,至於管家,本不以符咒見長,家傳內容中當然也不包括此類符咒。他忍不住張口就要問管一恒是什麼時候學會的,然而擔憂湧上來得更快:"誰讓你用轉元符的?難道不知道自己身體是什麼樣?我多睡幾天就沒事了,用什麼轉元符!別以為你年輕就不在乎身體,真要是損了根本,將來後悔都來不及!"

    管一恒被罵得一縮脖子,抓了抓頭髮,陪著笑往前湊了湊:"我知道自己身體怎麼樣,所以才敢用的。你看,我現在不是很好嗎?真的,我就用了一點血而已……"

    葉關辰伸手點著他,半天才歎了口氣:"要是平常時候你用就用了,可--下次再不能這麼做了。你也知道我本來就是這樣,不過是多休息一會就行了。你現在年輕,一時耗損還不覺得怎樣,可是以後這種情況難道就不會再發生?一次不在意,兩次不在意,再過幾年、十幾年,千里之堤潰於蟻穴的道理,你難道沒有聽過……"

    管一恒被他教訓得愁眉苦臉,蹭到他身邊,伸手摟住了人,順勢把腦袋耷拉到他肩頭上去:"我都知道錯了,別訓了……"

    葉關辰說得太急,這會兒也覺得有點頭暈坐不穩當,往後靠了靠倚在管一恒胸前,歎了口氣:"我也不是想教訓你,但是下次不能再這樣了。"

    管一恒蹭了蹭他的臉,嘿嘿一笑:"知道了,下次再也不犯了。"

    葉關辰無奈地看他一眼,知道他嘴上說得老實,一轉頭估計就把這承諾扔到腦後了:"記得就好。不過這轉元符,你在哪里學的?"

    "這個啊……"管一恒乾咳了一聲,"其實是我自己琢磨的……那什麼,我把培元符改動了幾處--也是試一試……"他不等葉關辰轉過頭來就先把頭低到自己胸前去了,"別罵我,我真的就用了一點兒血……"

    "都不知道是否有效就敢用……"葉關辰看他低頭耷腦的模樣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又感動,忍不住伸手揪著他的耳朵,"下次如果再有這樣的事--"

    "你就把我耳朵揪下來。"管一恒立刻介面。

    葉關辰稍稍用力擰了一下手指:"揪下你耳朵來有什麼用!"

    "有用有用。"管一恒齜牙咧嘴,"你看,這是你名師出高徒不是嗎?我才試了一次,就成功了。"當時稍一恢復,就聽說葉關辰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正好朱文送來了培元符,但起效太慢,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就照葫蘆改瓢,畫了一張轉元符出來,甚至根本沒想過能不能成功的問題。

    當然這些話絕對是不能告訴葉關辰的,否則耳朵可能真的要被揪下來了。管一恒心裏嘀咕,一面低頭彎腰:"哎喲,耳朵要掉了……"

    葉關辰連忙鬆手,歎著氣給他揉了揉:"你的傷怎麼樣?"

    "那就更沒事了。"管一恒伸了伸手臂,"現在新皮都已經長出來了,癢得厲害。我都沒敢讓醫生看見,正準備辦出院呢。"否則真是很難向院方解釋,為什麼他的傷會恢復得這麼快,比植皮還快……

    葉關辰輕輕拉著他的手不讓他亂動。燒燙傷不能包得太嚴實,只在傷處輕輕裹了一層紗布。葉關辰把那層紗布解開看看,只見原本蜂蜜色的手臂上兩大塊粉紅色新生的皮膚,因為對比鮮明,格外的觸目驚心,乍一看倒好像露著血肉一樣,看得葉關辰眉頭緊皺。

    "沒事了。"管一恒看他皺眉就心疼,趕緊轉了轉手腕,"你看,都長好了,正癢癢呢。"

    葉關辰歎了口氣。皮肉都長出來了,現在再說什麼也沒用,但是看新生的皮膚這麼大塊,就知道當時燒燙成什麼樣。何況管一恒這傷是一點點燙出來的,就等於把胳膊按在烙鐵上整整十幾分鐘,那種疼痛,一想就讓人後背發冷。

    "癢也不能抓。"葉關辰把他的手按住,在傷處邊緣完好的皮膚上輕輕撓著,多少緩解一點。傷口癒合的時候的確會癢,痛癢交加,更是難受。

    管一恒老老實實地伸著手讓葉關辰撓,他說什麼都是點頭答應。葉關辰替他撓了會兒癢,才把紗布又包回去,問道:"阿雲呢?"

    "他在別的病房。"管一恒略有點心虛。其實按傷勢來說,倒是他跟陸雲應該分到一個病房,但他硬是攛掇著院方把陸雲單分了一個病房,而且還故意挪在走廊另一頭,足足隔了六個房間,陸雲想來看看葉關辰,都得長途跋涉。

    "阿雲傷得重嗎?"

    管一恒摸摸鼻子:"那個,我一直守著你……不過欒樹葉我已經給他了,他昨天來看你的時候,我看他的胳膊活動也挺自如的,應該是沒事了。"

    不知是不是目睹了葉關辰和管一恒聯手對敵的默契,陸雲的精神很是頹廢,再也沒了到處去找月桂花的勁兒。管一恒給他欒樹葉,他只看了一眼就收了下來,知道葉關辰的病房跟他的隔了很遠,也沒吭聲,只在醫生允許的時候過來看了葉關辰兩次,每次都是沉默地站幾分鐘,不等管一恒想藉口趕他就離開了。

    葉關辰猶豫了一下,想說去看看陸雲,但看著管一恒,話到嘴邊又換了一句:"你守了我好幾天吧?現在我沒事,你休息一下吧。"

    管一恒眼珠子一轉,直接在他身邊躺了下來:"我就在這兒睡。"

    葉關辰忍不住彎了彎唇角,伸手摸了摸他的臉:"睡吧。"

    管一恒沒幾分鐘就打起了小呼嚕。醫院的病床不寬,他就彎著身體蜷在床邊上,一隻手還摟著葉關辰的腰。葉關辰靠在床頭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他的頭髮,等他呼吸均勻了,才悄悄把他的手挪開,小心地避開傷處擺到床上,這才下床出了病房。

    他才出病房,床上管一恒的眼睛就睜開了,跟耗子似的嗖一下溜下床來,偷偷摸摸跟了出去。葉關辰進了陸雲的病房,他就在門邊上偷聽。

    陸雲正坐在病床上發愣。他的床位靠著窗戶,同室的病友已經快要病癒,每天來打完針就回家去了,倒是落得安靜,讓他只管對著窗外出神。葉關辰在門邊站了片刻,才輕輕叫了他一聲:"阿雲。"

    病房裏沒別人,兩人說起話來也就不用壓著聲音,倒方便了管一恒。本來他耳朵就靈,扒在門邊上,一字一句都聽得很清楚。

    葉關辰問了問陸雲的傷情,看他雖然整條手臂都纏著紗布,但抬手展臂已經不再小心翼翼,不時還忍不住要隔著紗布撓一撓,就知道傷處確實已經生出了新皮。再看他臉色也還不錯,就徹底放下了心來。

    他打量陸雲的臉色,陸雲也在看他,片刻之後苦笑了一下:"本來是想幫你的忙,沒想到反而添了麻煩……"

    葉關辰笑笑:"別這麼說。如果不是你,董涵潛逃了才是麻煩。到時候他在暗處,還不知有多少鬼蜮伎倆讓我們吃虧。"

    陸雲定定地看著他:"阿辰,你說的'我們'是誰?"

    葉關辰啞然。陸雲等了片刻不見他回答,眼神便更黯淡了幾分:"阿辰,你現在跟我說話,是越來越客氣了。"客氣是對外人的,越來越客氣,就是越來越拿他當外人了。

    "抱歉--"葉關辰知道這場談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避免的,當即抬起目光對陸雲對視,"阿雲,我跟一恒,已經確定了。今年過年,我要跟他去管家。"

    "為什麼?"陸雲聲音低啞。其實他心裏明白,自己已經被判出局了,現在一定要問個究竟,也不過就是心裏那口氣頂著,死活也說不出個服字來罷了。

    "說不上為什麼。"葉關辰搖了搖頭,語氣溫和,說出來的話卻堅定,"其實這種事,本來也沒有什麼理由可說。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就像兄弟一樣,但--也只能是兄弟了。至於一恒……他是我的愛人,無可更改。"

    "因為他幫助你完成了葉叔叔的遺願?"陸雲慘然一笑,"我幫不上你的忙,所以活該出局。"

    "你這是什麼話。"葉關辰歎了口氣,"你幫過我多少忙,我心裏清楚。如果不是你在公司裏費心費力,我哪有時間精力去四處搜尋妖獸,又哪有錢去買古董、種靈藥?但是--感情不是這樣衡量的。阿雲,你何必說這樣的話,既傷人,又傷己呢。"

    "我只是不服氣……"陸雲笑得更苦,"我跟你認識了三十年,還抵不過他一年,就把人搶走了……"

    葉關辰看他神色慘澹,心裏也難受。這是從小就一起玩泥巴的青梅竹馬,因為跟家裏鬧彆扭,有一段時間根本就是住在他家裏的,一桌吃飯,一床睡覺,長大了還合夥做生意。說是朋友,勝似兄弟。

    然而感情的事情最忌諱拖拖拉拉糾纏不清。從前沒有管一恒,他還想過或許就遂了陸雲的心願,兩個人裏能有一個心滿意足的也就行了。然而現在管一恒出現,兩個人情投意合,就仿佛兩個半圓拼成了一個完整的,中間怎麼可能再□□別人?

    "時間不是問題,阿雲,你心裏明白的。我一直都覺得我們是兄弟,從來沒有變過。"

    陸雲抬手擋著眼睛,半天才把眼眶裏的酸熱忍下去:"他家裏能答應嗎?要是我沒記錯,他父親就是--雖說不是葉叔有意,但畢竟他父親是因為這個死的。他家裏應該不好說話吧?你跟著去,能給你好臉色嗎?再說他家不比我們,肯定有人逼婚吧?這種事現在不覺得怎麼樣,十年八年的下來,能堅持得了嗎?"

    "是,他的麻煩的確比我們多。"葉關辰坦白地點了點頭,"但是他現在已經做出了決定,只要他不後悔,我就不後悔。"

    管一恒扒在門邊上,聽了這話,嘴角壓不住地往上翹,不再聽兩人後面還說什麼,心滿意足地回了病房,躺回床上繼續裝睡。

    葉關辰幾分鐘之後就回來了,正準備也到床上躺一會兒,忽然發現管一恒躺的姿勢雖然還是那樣,位置卻移動了,頓時揚起眉毛,站在床邊上不說不動地盯著他。管一恒被他盯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睜開眼睛還沒說話,就被葉關辰揪住了耳朵,一直壓到他身上來:"剛才幹嗎了?"

    管一恒抬手摟著葉關辰後背裝糊塗:"啊?不是睡覺來著嗎?"

    "睡你個--"葉關辰險些就要爆了粗口,還得顧忌著他的傷,"小心你胳膊!"

    管一恒趁機耍無賴:"所以你別動啊。我們睡覺,睡覺。"

    葉關辰最終也只能無奈地松了手,跟他並肩躺下來,把他的手臂小心擺到自己身上:"董涵怎麼樣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局已定,剩下的就都是甜蜜蜜啦

 第121章 董涵之死

    說到董涵,管一恒的神色就嚴肅了起來:"關押在十三處,正在整理材料準備上交。"

    管一恒那一斬實在太霸道。他初初領悟這技能,用得不夠圓融,又是情急出手絲毫不留餘地,董涵的靈脈被撕扯了個七零八落,根本不成樣子。

    靈脈雖非肉身,卻也與身體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董涵現在並無傷處,可是神智已經有些錯亂,行動也不再靈活,乍一看倒像是腦溢血後遺症,一天只知道坐著流口水。偶爾仿佛神智有幾分清醒,但身體也根本不聽使喚。

    他現在這樣子,要走正常的法律程式是不能夠了。但十三處因為處理的都是非正常事件,自有一套程式,現在正在由天師協會配合整理董涵的材料。之前出任務期間死亡的那些人或許還難以找到證據證明是他有意犯罪,但費准卻是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所殺,可謂鐵證如山了。

    "另外還有秦宇。"這兩天葉關辰一直昏睡,管一恒除了守著他什麼也不幹,倒是朱文和管一鳴來過幾次,把事情的進展都告訴了他,"你還記得吧,就是咱們在礦場找到的那具屍體。"

    "記得。"葉關辰點了點頭,"是從玉石公司那邊入手,抓到了殺人的證據?"

    "對。"管一恒有些咋舌,"他們這幾條礦脈,條條都是岱委吃人之後製造出來的。其中有兩條人命是董涵辦案中有意放縱害死的,他們還可以說不知情;但是另外兩個人他們都是知道的。尤其秦宇,居然是他們從新疆搬遷的時候抓來,帶到雲南當場獻祭的!眼看著殺人,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開鑿礦脈!簡直為了錢都毫無人性了!只可恨他們說人不是自己親手殺的,最後估計也就判上幾年,將來還能放出來……"

    "天道輪回,自有報應。"葉關辰冷冷一笑,"財悖而入,亦悖而出。用別人的性命謀財,真以為折損的就只是死者的福壽嗎?若是誠心悔過或許還能保住幾分福祿,如果還想著用些歪門邪道的手段,那折的不只是自己,恐怕連子孫後代的福祿也都要折進去了。"

    管一恒撇了撇嘴:"子孫後代?那種人的眼哪里看得了那麼遠。你不知道,朱文跟我說了,玉石公司那個老闆親口交待的。開始他不知道礦脈是需要人命獻祭的,只是覺得這下發大財了。本來他家裏窮得很,發掘了兩條礦脈之後就成了巨富。董涵告訴他找礦脈得要死個人的時候,他開始還有點害怕,後來發現真的找不到新礦脈,想法就全變了。"

    "我知道。"葉關辰歎了口氣,"人一執迷,就連本性也丟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到手的東西要再失去,總是比從來沒有得到過更痛苦。有些人能夠守得住原則,有些人則只能沉淪下去了。

    "董涵這個混蛋,就像個蠱惑人心的魔鬼!"管一恒恨恨地說。

    "是魔鬼,也要人心裏本來就有欲望。"葉關辰看著病房刷得雪白的天花板,上頭有不太平坦的地方,就被光線照出一小塊陰影來,"心不平,就有了陰暗面……"然後被人誘惑,這陰暗面就越來越大,直到把整顆人心都染成了黑色。

    兩人靜靜躺了一會兒。這會誰也沒睡意了,就是並肩躺著。病房裏開著空調,穿得也不多,這麼緊緊挨著,就感覺相觸的地方格外溫暖,仿佛是對方的體溫透過衣服暖了過來似的。

    管一恒習慣性地又開始捏著葉關辰的手指玩,葉關辰好笑地看著自己的手指被他絞來絞去,半天才抽出來笑斥了一句:"你當我沒骨頭嗎?是想把我手指頭打個結?"

    葉關辰手指修長,因為從小就練習結手印,手指的確比普通人都要柔軟靈活一些,至少管一恒自己的手指就遠不如他,所以拿著就忍不住玩起來,被罵了就嘿嘿笑著往葉關辰身上蹭。葉關辰怕蹭到他的傷處,也不敢推他,隨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老實點。我問你,董涵要什麼時候能宣判?"

    董涵身上背著幾十條人命,不算那些不是他親手殺的,就只算證據確鑿的,也夠死刑了。管一恒想了想:"應該也用不了多久。十三處走程式要比別的地方快,只是審批格外嚴格。不過這個證據毫無疑問,可能年前就能批復下來了。"

    十三處情況特殊,因此凡申報的材料都優先批復。但因為涉及非常事件,很多時候都與現行法律不能完全吻合,因此審核就特別嚴格。但董涵這個無論按哪條法律都是板上釘釘的故意殺人罪,所以並無疑議,批復上自然應該更快一些。算算從現在到過年,也不過就是一個月的時間了。

    "其實死不死的,他現在跟死了也沒多大兩樣了,還得麻煩人照顧。"管一恒嗤了一聲,他對董涵真是恨之入骨,"我看早點判了,對他說不定也是個解脫呢。"

    葉關辰沉默了片刻:"我能去見見他嗎?"

    "見他幹嗎?"管一恒皺起眉毛,"你難道還可憐他?"

    "那倒不是。"葉關辰笑笑,安撫地摸摸他的頭髮,"他害了多少人,死有餘辜,我怎麼會去可憐他。不過是同出養妖一族,現在董氏一支只剩下他,關氏一支大概也只剩下我了,總歸--要去送送吧。"

    管一恒撇了撇嘴,到底還是點點頭:"過幾天吧。總要你身體養好了再去。"

    "其實我住不住院都沒什麼區別。倒不如早點見了,也沒了心事。別忘了,還有九鼎要封印呢。"

    "這倒是……"管一恒這幾天憂心葉關辰,已經把九鼎的事都忘到腦後去了,"雲姨把那群蜮養成十三處的魚缸裏,還等著咱們去收呢。"

    葉關辰笑了起來:"既然已經關到魚缸裏,那就好辦了。倒是先叫人去別墅,把鼎運出來才行。我想,一併就運到山洞那邊吧,這次封印之後,把山洞也補一補,就算不能一勞永逸,至少也讓它多保持幾年。"

    說到封印九鼎,管一恒倒有點不舍了:"馬銜,騰蛇,都要封印進鼎了嗎?"

    葉關辰摸摸他的臉:"現在這個世界,並不適合它們了……"騰蛇原是從鼎裏逃出來的,馬銜卻是自來就生活在海洋之中,並非鼎中原住戶。其實就是蚩吻,原來也不在鼎裏。

    管一恒還是有點戀戀不捨:"幼幼呢?"

    "幼幼不用。它是驅邪辟凶之獸,並不害人。"幼幼是葉關辰的關氏祖父那代尋到開始養的,怎麼捨得也封印進鼎裏去,"我們百年之後,倒可以讓它給天師協會守個門,肯定不比犀角號差。"

    既然葉關辰只想見見董涵了卻同族的血緣之份,管一恒也就痛快地找雲姨安排,第三天就辦了出院手續。

    天氣越發的冷了,十三處派來接人的車就停在門口,陸雲卻沒有上去:"你們先走吧,我叫小黃來接我的,馬上也該到了。"他看看葉關辰,最終還是把目光投向管一恒,"你好好照顧阿辰,有空的時候給我打電話。"

    這就算是遞出了橄欖枝,管一恒看在葉關辰的面子上也要接過來:"沒問題。年前大概是要忙了,過了年有時間咱們再聚。"

    陸雲點點頭,站在臺階上目送他們的車離開。管一恒伸手摟住葉關辰的腰,把他的臉轉過來不許往後看,低聲地哼了一聲。

    葉關辰微微含笑,並不跟這個醋罎子計較,也不打算告訴他,在醫院門前的馬路對面,剛才他看見了另一個人站在那裏目送他們兩個一起上了車。那人雖然還瘦得厲害,但葉關辰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是東方瑜。

    管一恒和東方瑜的情況又跟他和陸雲不同。別看管一恒能吃醋,自己可大大咧咧粗心慣了,到現在都沒發覺東方瑜對他早已經超出了朋友的情感範圍。

    既然醋罎子這麼遲鈍,葉關辰當然不會去提醒他。這層窗戶紙一挑破,說什麼還能做好朋友都是虛的。感情這種事屬於化學反應,一旦變化了就再不可能變回原樣。反正東方瑜是不敢也不會挑明的,既然如此,與其兩個人煩惱,不如叫他自己憋在肚子裏一個人煩惱吧。

    葉關辰難得有這樣無良的想法,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輕輕歎了口氣,就惹得管一恒以為他是為了陸雲歎氣。醋罎子雖然沒有打翻,卻也揭了蓋子直冒酸氣,根本不知道車子開過去,把東方瑜遠遠拋在了後頭。

    董涵被關在十三處的特殊牢房裏。他行動不便,白天就坐著輪椅,正在窗戶前面曬太陽。一隻瞎眼幾次遭到重擊,到現在紗布上還時時滲血,他也不知道疼痛似的,木然坐著,剩下的一隻眼睛直勾勾盯著地板,不知道在看什麼。

    照顧他的人也是十三處的工作人員,說是照顧,其實也是看押,見管一恒和葉關辰進來,打過招呼之後就退出去,把房門反鎖了。

    管一恒這幾天也沒見過董涵,乍一見面有點吃驚。董涵又瘦了一圈不說,兩鬢已經花白,看著硬生生老了十歲的模樣。十三處當然不會虐待他,飲食藥物都有供應,可怎麼還變化如此之大?

    "是損耗太過的緣故。"葉關辰暗暗歎息了一下,還抓緊時機訓斥了管一恒一句,"你得引以為戒,下次絕對不許再冒冒失失就用什麼轉元符!"

    管一恒不防在這裏挨訓,咧了咧嘴:"知道了。等九鼎封印,應該也不會再有這麼大的麻煩,肯定再用不著那東西了。"

    九鼎兩個字仿佛撩動了董涵的哪根神經,讓他一下子就抬起了頭來,混濁的眼睛居然也清明了一點兒,盯著葉關辰看了半天,含糊地吐出兩個字:"關……辰……"

    管一恒眉毛一揚,上前半步把葉關辰擋在身後。董涵這一直都渾渾噩噩的,偏偏這會兒好像突然清醒了,讓他不得不防。

    葉關辰搖搖頭,示意他不必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往前走了兩步看著董涵:"我來看看你。算是看在同族血脈份上。"

    董涵不知是怎麼回事,居然真的目光清明了起來,盯著葉關辰歪歪嘴笑了:"來,送我,上路?"他半邊臉都是僵的,一笑只有一邊嘴角往上揚,再加上只有一隻眼睛,表情就越發顯得古怪而詭異。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葉關辰靜靜地說,並不因他的古怪神色或者諷刺的語氣而動容,"我也不過是看在同宗的份上過來看看罷了。"

    "你是,來,告訴我,你,勝利,了……"董涵舌頭不怎麼聽使喚,神智雖然清醒,嘴卻不好用,一句話說得支離破碎,"告訴我,你,是對的,嗎?"

 

    葉關辰反問:"難道不是這樣嗎?"

    董涵看了他一會兒,露出一個複雜的笑,因為僵著臉,更難以分辨這笑容裏的意味究竟是悔恨還是解脫,抑或是別的什麼:"你,是,對的。"

    這四個字斷斷續續分了三段,卻是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一句話說出來,于董涵自己仿佛也卸下了千斤重擔一般,說完了就閉上眼睛靠在輪椅椅背上,頭慢慢向後仰了過去。

    管一恒和葉關辰又站了片刻,看他一動不動,搭在扶手上的胳膊倒往下滑了一下,就覺得不對勁了。管一恒幾步過去一試呼吸,已經細若遊絲,只有出氣沒有進氣,轉身才把十三處的人叫進來,董涵的手已經垂了下來。

    雖然說是重罪之人,但到了這時候也不能不搶救一下。十三處附近就有醫院,送到急救室,醫生七手八腳就連上一堆儀器,然而螢幕上顯示出來的心跳曲線已經趨近平滑,血壓也降到了個位數。負責醫生看了看,起身對管一恒搖搖頭:"家屬準備後事吧。"

    誰也沒想到董涵居然走得這麼乾脆,之前的清醒仿佛迴光返照,承認了葉關辰的正確又仿佛斷了他一生的念想,撒手便去,倒省了後頭被宣判。

    董氏一系已經只剩董涵一人,既無親眷又無子女,骨灰就由葉關辰做主,帶回巫山埋在了欒樹下頭。

    一別幾個月,別墅裏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少了些綠色,多了幾分冬日裏的蕭瑟。

    葉關辰把樹根旁的土填平,輕輕拍了拍那細瘦的樹幹,歎了口氣:"恐怕這樹也沒有幾年了。"這棵欒樹已經種下四十年,到現在還細得跟普通人的手臂一樣,極少發芽生新枝,更別說開花結果了,每年能采下來藥用的枝葉也就那麼幾兩重。

    管一恒看那幾根枯枝仿佛脆得一陣風就吹得斷似的,也有些遺憾:"可惜了。"這要是能種活,豈不是造福人類。

    葉關辰搖頭笑了笑,有幾分悵然:"這些東西畢竟都不是現在該有的。欒樹好是好,可是百病皆治,不見得是好事。用慣了,一旦沒有就什麼都治不了,倒不如自己一點點研究透澈的,才是真正能用的本領。"現代醫學研究出來的藥物沒有欒樹這麼立竿見影百試百靈,可是那才是人類真正掌握了的武器,而且還在不斷地進步。

    管一恒摸了摸身上戴的那個貝殼,扯下來遞給了葉關辰:"你說得對。"養妖之技,與這些妖獸,都已經不應該留在這個世界上了。包括那些傳說中的靈丹仙藥,都是不應該指望的。人類能夠依仗的就是自己,只有自己一步步掌握的本領,製造出來的工具,才是正確的道路。

    鼎還在地下室裏。十三處派來的人把鑄好的銅鼎底搬過去,就很識相地退了出去,只留下葉關辰和管一恒。

    葉關辰從手腕上解下燭龍鱗遞給管一恒:"你來封印。"雖然說得堅決,但畢竟睚眥已經被他馴養了十年,真要就此封印,心裏多少還是有幾分悵然的。

    睚眥,蚩吻,騰蛇,馬銜,土螻,畢方,一隻接一隻地從燭龍鱗中被引出來,融入鼎中,化作了一個個浮凸起來的、栩栩如生的圖案。

    最後一塊黃色的銅生出絨絨綠色,葉關辰掏出了封印著三足烏的玉盤。碧綠的玉盤還是那麼晶瑩流動,上頭三足烏的形象振翅欲飛。

    已經按著尺寸鑄好的銅鼎底被支架支起來,拼在鼎腹的缺口處。葉關辰將玉盤放在那半圓形的鼎底中央,便開始繪符。

    這符是關氏祖孫三代細細研究之後儘量復原的。因為生怕封印得不夠牢固,不敢有任何儉省,因此異樣的複雜,並不能假手他人。

    葉關辰額頭上漸漸沁出一層細汗來。他是用手指在鼎腹內畫符,那看似平滑的腹面,描畫起來卻像砂紙一樣,符才畫了三分之一,鼎腹內壁就帶上了淡淡的血色。

    禹鼎自然不是凡物,鼎腹內顏色深褐,可是凡繪過符紋之處,便隱隱泛起淡白的光來,映得那一絲絲血跡都清清楚楚。越是畫到後頭,血色越深,最後圍繞在玉盤周圍的,竟然都是血紅色的紋路了。

    管一恒在旁邊看得心疼,然而這個時候,卻是一點也馬虎不得,更不能打斷。眼睜睜看著葉關辰汗如雨下地繪完最後一筆,所有的符紋猛然間明亮起來,仿佛一輪小小的太陽,將玉盤都籠罩在白光之中。

    那白光閃著冷冷的金屬色,向四面延伸開去。鼎身上也浮起許多細小的符文,仿佛呼應一般閃爍不定。就在這閃光之中,拼在缺口處的銅鼎底竟如軟的一般,讓那玉盤慢慢沉了下去,邊緣上卻被無數細小的符文像縫紉一般與鼎身連接在了一起。

    等白光黯淡消散,玉盤已經消失不見,鼎底修補完全,如同一體。鼎底面上浮出三足烏的圖案,那染在鼎腹內的血漬滲入鼎身之中,一點也看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天呐又要嚴打了,前面的肉湯大概又只好鎖章節了……

 第122章 封鼎

    把修補完畢的鼎運到神農架並不算什麼大麻煩。雖然這東西的確沉重,但有現代的運輸工具,一個集裝箱就解決了全部問題。真正的麻煩,是到了目的地才知道的。

    "從那個裂縫沒法打開通道。"雲姨的臉色不是太好看,難得地說話有些中氣不足。

    一旁的孔晉禮咳嗽了一聲,解釋道:"之前怕影響到山洞裏的陣法,所以一直都只在週邊保護。等到你們說鼎已經封印完畢,這邊才開始挖掘,結果……"

    他知道老婆為什麼臉色不好,實在是雲姨的工作經歷中還沒有過這樣的失誤。山洞的情況報上來已經一個多月了,結果等到人家把鼎運過來準備往洞裏擱的時候,你才告訴人家這洞挖不開,東西放不進去。

    拿雲姨自己的話來說,沒幹過這麼坑人的事。她從來都以完美後勤而自豪,出外勤的人員只要往前沖就行了,其餘關節她都會替你打通,不用你費一點兒心。結果這次鬧出這麼大一個烏龍,雲姨自己都覺得臉上掛不住。

    管一恒有些驚訝:"挖不開?"崖壁雖然堅硬,可是現代的挖掘工具那麼多,還有什麼是挖不開的?

    "如果使用金屬工具,挖掘就會引發雷擊。"雲姨沉著臉,"是我考慮不周。只想著提前挖掘開通道可能會影響到內部,卻沒想到這崖壁可能都有問題。"

    葉關辰擺了擺手:"這不是您的失誤。打開通道必然對山洞內部有所影響,您這樣的想法是最謹慎周到的,並沒有錯。何況現在鼎已經封印完全,就算在山洞外面擺一年都沒什麼問題。前面最困難的事情都做完了,現在我們有的是時間。"

    雲姨的臉色好了很多。其實她也知道這個失誤對大局應該影響不大,即使早發現山洞挖不開,她也會等葉關辰來看過再決定如何處理,與現在的情形並沒多大區別的。不過她這些年來工作一直都做得相當完美,現在突然出現這種失誤,覺得有點兒丟臉罷了。既然現在修補禹鼎的人都說沒有關係,她也就把這件事丟開,說起下麵的安排來。

    "發現無法挖掘的時候,我們就在旁邊安排了地方先安放這只鼎。至於山洞內部,我沒讓人進去。畢竟十三處缺乏真正的天師,協會那邊我也沒有調人過來,一切都等你們來了再做決定。"

    葉關辰笑笑:"謝謝雲姨。"這是對他絕對的信任,等於十三處向天師協會又表明了一次態度。

    雲姨從來不是個心情會抑鬱很長時間的人,葉關辰一表示封印好的鼎可以在外擺放很長一段時間,她迅速調整了心情:"客氣什麼。我們對員工家屬向來支持。"

    葉關辰臉上微微浮了一抹紅色,輕輕咳嗽了一聲:"您不是還要外聘我做技術指導嗎?那我其實也能算員工了吧。"

    雲姨笑得更歡快了:"也對啊。這既是員工又是家屬,那我們就更得支持了。"

    葉關辰被她打趣得無話可說,只好笑了笑:"那我們現在要進山洞去看看了。這裏無法挖掘其實也在情理之中,畢竟當初周文王佈陣封印的時候,自然要防著有人來破壞,如果不是地殼變化,也根本不會有這條裂縫。"

    說起正事,葉關辰的窘迫就漸漸消失,侃侃而談,神色中充滿了自信。管一恒在旁邊看著,一臉的驕傲得意。

    雲姨發現了他的表情,翻了個白眼:"別傻站著,你不也得進山洞嗎?"

    管一恒嘿嘿一笑:"這肯定的。走到哪兒我都得一塊啊。夫唱夫隨麼……"

    雲姨哼了一聲,轉向葉關辰:"就你們兩人進去?我這裏還有好幾個人手,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

    葉關辰沉吟了一下:"還是我們兩個人先進去吧,如果需要的話,再叫人也不遲。畢竟山洞裏的陣法不知有沒有什麼限制,上次兩人進入沒有問題,並不代表更多人進入也可以。"

    管一恒點頭同意:"對。還是謹慎為好。再說要在內部找開關,人多了也未必有用。"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臉色不由得嚴肅起來,"不過最壞的情況是,周文王根本不想讓人打開這裏,所以他離開之時,很有可能將此處'鎖死'了。"

    鎖死的意思就是說根本沒有留下打開的方法,畢竟周文王當時沒有發現其中一隻鼎已經被掉了包。

    雲姨和孔晉禮的眉頭都皺了起來:"這的確很有可能。如果真是這樣,怎麼辦?"

    葉關辰倒沒那麼憂慮:"鎖死是肯定的,但只要不連'鎖'都毀掉就有辦法。文王性謹慎,多半不會做這種不留後路的事,畢竟誰能料得到以後會發生什麼事,萬一陣內出了問題卻不能進來修正,豈不是自找麻煩。再者,九鼎之中有一鼎是假的,那麼這陣法本身就已經與'鎖'不符了,又怎麼能徹底鎖死呢?"

    管一恒目光閃亮:"說得對!"不愧是他選中的人啊。

    雲姨看不上他這狗腿樣兒,一臉痛苦地扶額轉向丈夫:"老孔,我眼疼,你扶我一邊歇歇去,頂不住了。"

    孔晉禮一時還沒能反應過來:"怎麼了?眼睛怎麼了?不舒服?"雲姨這雙眼可是寶貝,萬一有什麼毛病,可不是眼科醫生能治得了的。

    "眼瞎了!"雲姨對著還沒弄清楚狀況的丈夫翻了個大白眼,這種說笑話別人卻踩不上點的感覺真是讓人無話可說啊,尤其是相識十多年,這個缺根筋從來就沒有GET對點兒過,簡直是朽木不可雕也,"狗眼晃瞎了,明白了嗎?"

    "哦哦哦--"孔晉禮這才恍然大悟,馬上抬手也捂住自己的眼,"老婆,我的鈦合金狗眼也晃瞎了,怎麼辦?"

    雲姨對著他誇張的動作不知是笑好還是氣好:"得了,你那兩隻眼睛本來就沒什麼大用,跟瞎也差不多,晃不晃的都沒事。"像孔晉禮這種自己開不了天眼的眼睛,對十三處的人來說真跟瞎的一樣,毫無用處;更別說他表演得還這麼假……

    孔晉禮毫無幽默細胞地抓了抓頭,沖雲姨尷尬又討好地笑了笑。這真是沒辦法,結婚十年了他都沒抓准過老婆的笑點,每次都被鄙視,也是件很煩惱的事呢。

    葉關辰轉過頭去掩飾自己的笑意,彎腰去提腳邊那一網兜的蜮。

    這些蜮是十三處用機械手捕捉來的。因為在機械手前端裝了兩個錚明瓦亮的探照燈,機械臂又長,蜮根本找不到什麼人影可以來射擊的,只能被一個個網起來,投入了完全不透明的特製魚缸裏暫時飼養。

    而這個網兜則是由朱家提供的。整體由浸過朱砂的紅繩編織,每組符文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幾十隻蜮擠在裏頭跟一網兜小鱉似的,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束縛著,幹伸脖子卻張不開嘴。

    管一恒搶先提起了那一大兜子蜮。這東西看著小可是數量多,足有七八十斤,他可捨不得讓葉關辰受累。

    山洞裏頭還是原來的樣子。管一恒將一群蜮全部封印進鼎中原來的位置--現在他做這個已經駕輕就熟,一群沒什麼戰鬥力的蜮真是分分鐘搞定--就走到葉關辰身邊:"發現了嗎?"

    關閉山洞的鎖應該是只能從外部打開,葉關辰並沒指望從山洞內部打開門,只是來找一找門在哪里。畢竟從周文王設下這個九鼎陣到現在已經年深日久,草木生長加上地形變化令此地已然改頭換面,如果要從外頭搜索門所在的位置,恐怕把這座山全翻一遍都未必能找得著。

    "四面的洞壁都沒有機關。"葉關辰已經繞著山洞轉了一圈,搖了搖頭,"畢竟那時是周朝,生產力和技術都有所限制,很難造出後世那種精巧的機關。"

    符咒之學,風水之術,這些涉及神秘的學說多半在遠古之時更為盛行,就因為它們為當時的人力遠不能及。然而機關之學,技能之術,卻是越到後世越是精巧。

    "九鼎這樣笨重的東西,必須有個相當大的入口。"葉關辰隨手在一邊洞壁上敲了幾下,沉悶的聲音表示裏面毫無疑問是實心的石頭,"我本來以為會利用山洞原本的入口,之後用石頭泥土封死。但現在看來,這裏應該是一體的。"

    "為什麼?"管一恒一時還沒想出這其中的奧妙。

    "之前雲姨不是說了嗎?用機械挖掘外山壁的時候,會受到雷擊。"葉關辰摸了摸洞壁,"你看見這上面有刻引雷符咒嗎?"

    "沒有。"管一恒皺起眉頭,"所以,這是聚靈引雷法?"也就是說符咒與石頭本身無關,而是這整個山洞所在的地方都會有這種反應。

    "不是引雷法。"葉關辰微微一笑,"如果真的是引雷,為什麼我們進出沒有雷擊呢?我想如果不是用金屬機械來挖掘,也不會有雷擊之感。不過會有別的感覺罷了。"

    "別的感覺?"管一恒略一思索,摸出桃木筆用力向洞壁上一戳,只聽嗤地一聲,一溜細小的火花一閃而逝。

    "如果用撞木來撞,大概就是起火了。"葉關辰在旁邊看著,伸手摸了摸桃木筆的筆尖,那裏有一點焦黑,"這洞裏聚集了五行之靈,無論用什麼辦法強行打開山壁,都是不成的。"

    "道法自然。"葉關辰語氣裏帶著讚歎,"這句話雖然是由老子說出來的,但周文王顯然早已深諳此道,不然也不會有文王八卦和《周易》了。"

    管一恒抓抓耳朵:"還是沒明白……"

    葉關辰笑笑:"回去罰抄《道德經》十遍。我的意思是說,五行之靈是無形之物,如同風一樣,其實是因為大氣壓力的不平衡引起的……"

    "哦,所以如果這山洞四周不是一體,那麼五行之靈就會因為這種不平衡而向人工填充的那個洞口洩漏,幾千年大概都會跑光了?"

    "總算還不太笨。"葉關辰感歎了一聲,"跑光了還是小事,就怕被觀氣之人一看,就知道這裏頭有寶。不過這會兒我也糊塗了,如果四面山壁都是天然生成的,並沒有洞口,那九鼎究竟是從哪里運進來的呢?這個可絕對不能砸碎了再重新焊接的。"

    他低頭跺了跺地面:"周朝也絕對沒有這麼強的機關術,能在這下頭做文章,還能將整塊地面做得嚴絲合縫。"

    管一恒不假思索地說:"上下左右前後,既然不是前後左右,又不是下,那肯定就是上了唄?"他說著就抬頭往上看,"水能從上面流下來,人也好,鼎也好,難道不能從上面用繩子墜下來嗎?不是,你那個是--什麼眼神?我,我說錯了?"

    "不是--"葉關辰看著他,喃喃地說,"我是想說,這麼簡單的事情我怎麼就沒有想到……"用繩子將人或物吊下來,根本不需要多少技術的,有一個足夠結實的滑輪就夠了。

    "你就是想太多了……"管一恒笑嘻嘻地反過來伸手摸摸葉關辰的臉,"也許周文王根本沒有考慮過五行之靈洩漏的問題,他只是恰好發現了這麼一個地方而已。"

    葉關辰不得不承認管一恒說的很有可能是對的。畢竟這樣一個從上頭進來的山洞隱蔽性更強,周文王或許就是因此而選中了此地。至於洩漏出去的五行之靈是否會被善於觀氣之人發現,可能他根本沒有想過。

    "這兒在那時候是真正的深山大澤吧,野獸出沒,蛇蟲肆虐,誰沒事跑來觀氣啊?"管一恒難得有能贏過葉關辰的時候,裝模作樣地搖搖頭,"唉,想得太多啦。操心太多老得快啊……"

    葉關辰含笑看著他有幾分孩子氣的動作。其實這些年他一直都在暗中不時關注管一恒,當然也就知道他一直是少年老成、沉默寡言的樣子。然而現在管一恒已經活躍許多,偶爾還會在他面前露出這樣帶點幼稚的舉動,顯然已經卸下了肩頭的重負。

    "那我就是愛操心怎麼辦呢?老了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一句話說出來,居然異樣的柔軟,甚至帶著點撒嬌的意味,讓葉關辰自己也稍稍有些怔忡。其實有所變化的人不止是管一恒。葉關辰現在回想一下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少年起就知道身上背負著一個巨大的秘密,還要在正統天師們對養妖一族的追捕夾縫中過日子,葉關辰的負擔甚至比管一恒還要沉重,甚至早早就要做好心理準備--如果始終無法將鼎修補完整,他也將像父親一樣早逝。

    這樣的生活中,葉關辰只能把自己的心緒和感情都淡漠起來,才不至於對命運產生怨憤。他深知怨恨只會讓自己扭曲,除此之外毫無用處。

    所謂溫潤如玉,聽起來是個好詞兒。可是玉者,再美也不過是塊石頭,一個人要心如止水已經不易,更何況是冷硬如石呢?從什麼時候起,他就不再對父親撒嬌,不再依賴任何人了呢?可是自從遇到管一恒,這一切也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變化。

    在與董涵的決戰之中,他甚至肯把自己的命都交在管一恒手中,甚至沒有考慮過一旦失敗後果會如何。這在從前,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管一恒可不知道葉關辰在這一瞬間已經生出如許多的感慨,只是笑嘻嘻地接著他的話:"哪能呢!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偕老偕老,不老怎麼能叫偕老呢?再說,你就是老了也一定很好看。等退休之後,一定要做件白色唐裝,穿了在公園裏練太極劍,或者寫毛筆字,一定特別有風度……"

    葉關辰為他如此長遠的遐想而失笑:"好了,不要想什麼退休之後了,先看看上面,把洞口找出來最要緊!"

    事實證明葉關辰的想法並不是全部都屬於多想,周文王還是考慮了五行之靈洩漏的問題的--山洞很高,用強光燈打上去才能發現,洞頂鑲嵌著一塊圓形石板,上頭滿刻著按八卦形分佈的符咒,中心一個拳頭大小的洞眼,水就是從那裏流下來的。

    石板的大小比九鼎略大一些,足可以肯定九鼎就是從那裏吊下來的。有了方向,十三處很快就在山上找到了洞口。

    那是一個小水潭,一眼泉水從遠處湧出,蜿蜒流過來,在低窪地聚成個淺淺的水潭。年深日久,水潭已經被草木遮蔽,很難發現。

    "這倒真是好風水……"孔晉禮四面環視,忍不住感歎,"一口泉水,數千年仍舊會流注此地。"

    不要以為這很容易。數千年連黃河都改道多次了,更不知有多少原本曾經十分洶湧的泉眼溪流早已乾涸,消失在漫長的歲月裏。而這一眼潺潺清泉,竟然流淌了數千年,依舊沿著當初定下的路線,既不曾因旱而涸,也不曾因澇而改,可見此地風水上佳,旱澇無傷。

    潭底千年來淤積了許多泥沙,然而石板周圍卻生滿水草,既掩蓋了石板的痕跡,又擋開了淤泥,使得石板中央的圓洞不致堵塞,始終往下方的山洞輸送著水流。

    要把石板掀開,又要保持水流不斷,即使有現代的科技手段也稍稍費了點工夫。不過一旦石板打開,那麼後續的一切就很簡單了。

    陣中的假鼎被吊了出來,金屬也已經腐蝕如泥,才一搬動就成了一堆碎片。修補好的真鼎從洞口吊下去,穩穩擺放在原來的位置,居然一毫不差。

    "好功夫。"管一恒沖著操作吊車的小夥子翹了翹大拇指。小夥子很自得地沖他吹了聲口哨:"咱可是上過節目,拿吊車開酒瓶子的。"

    葉關辰就等在山洞裏,檢查過新鼎入陣的位置沒有問題,陣法也運轉如常之後,他開始對水流路線進行調整,讓陣法轉變為純粹的禁錮,而不是之前周文王設定的維持王朝氣運的作用。

    雖然地震裂開的縫隙洩漏了部分五行之靈,但山洞內部仍舊不能進行挖掘。不過有了水泥,改變水流路線也根本用不著再去挖一條新溝渠。

    "這條裂縫怎麼辦?"雲姨站在外頭,看著穿過半面崖壁的裂隙皺眉。

    "也用水泥堵上。"管一恒從山洞裏走出來,"關辰馬上就完成了。再過幾年這裏就會被草木覆蓋,除非是知道地點,否則很難發現。

    "那這就算完成了吧?"雲姨雙手叉腰,長籲了口氣,"自從知道了這件事,我就覺得頭上懸著個雷。不說那些妖獸,單說那九隻三足烏吧,真要是都飛出來,全球氣溫馬上要升好幾度吧?"那可是真正的災難了。

    管一恒笑笑:"是啊。不過現在都好了。關辰說這個封印陣法不敢說能永保無虞,但再來個幾千年還是不成問題的。以後再有什麼事,就交給子孫後代了。"

    "嗤--"雲姨拿白眼看他,"你有什麼子孫後代。"

    "我沒有,一鳴會有啊。"管一恒抗議,"那也是我侄子侄孫,怎麼不算後代?"

    雲姨沒好氣道:"我管你是兒子還是侄子。最關心這個的是你叔叔吧?這馬上就要過年了,不是帶你那口子回家嗎?搞定你叔叔了沒有?"

    管一恒抓抓頭:"我跟一鳴說了,叫他無論如何得把琳琳帶回去。"

    "喲,如意算盤打得不錯。"雲姨斜睨著他,"到時候你叔叔一看,好歹兒子還能傳宗接代,就不盯著你了是吧?"

    "那當然。"管一恒得意洋洋,"而且現在不是已經開放二胎了嗎?到時候一鳴生兩個兒子,一個算我的。"

    "呵,想得怪美!"

    兩人在外頭說笑著,葉關辰已經從裂縫裏走了出來。他的眉頭難得地舒展著,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管一恒緊走兩步迎上去:"結束了?"

    "結束了。"葉關辰任他握住手,笑意更深,"終於,都結束了。"

    "還沒有。"管一恒一本正經。

    "還有什麼?"

    "跟我回家呀。"管一恒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要搞定我叔叔,咱們還要做最後的努力!"

    葉關辰注視著他,也緩緩露出一個同樣的微笑:"好。"其實搞定叔叔只是新生活的開始,我們還有很多年要在一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結文啦。感謝一直以來鼓勵支持我的親們,鞠躬。接下來可能還有一個番外,寫寫過年的事兒。之後就要開新文了,不過不是耽美,是言情。我以後的寫文規律大概就是一個BL一個BG這樣輪著來了。新言情文大概三月中會開,這幾天會先把方案放出來,拜託大家幫忙宣傳一下下吧。也喜歡言情的親們請多支援,只看耽美的親們,那麼咱們下個文再見。

    另,說到妖怪公寓,我知道坑在那裏實在不對,但是我也不敢保證就能寫。大家應該也看得出來,那個文的賣萌風跟我其他的文不一樣,原本是想寫個輕鬆小短文讓大家開心一下的,結果寫了幾章就覺得要崩,所以只能暫時先放在那裏。我會再做一下努力,但是……實在不敢保證啥,請大家別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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